第48章 James(无聊的陈彧视角,请谨慎购买。)
/James
暌违五年。
又一次,陈彧重新回到了这座郁热潮湿的南方城市。
五年时间。将近两千个日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陈彧一个人在悉尼东区,过得谈不上好或坏。
起初一两年遭受打击,确实有些一蹶不振。
毕竟落差实在太大。
从原本富邑集团铁板钉钉的继承人,到莫名其妙被踢出局,失去家族依恃。被丢到澳大利亚这鬼地方,美其名曰开拓市场,实则混吃等死,做什么都看不到希望。
他自认优秀,能力不差。但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就是这样。有无背景人脉加持,有无机遇风口助力,对事情结果的影响巨大。他恰恰什么都失去。
做个不愁吃穿的清闲二世祖当然也不差,但这从来不是陈彧的人生目标。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溺在酒精带来的虚假安慰之中。
他包养了一个在悉尼留学的女孩。
他们在夜店初见。她很年轻,神情带着一种自相矛盾的洒脱和生涩,言行举止看得出来,明显是出来钓凯子赚生活费的。陈彧只顾埋头喝酒,没给眼神,直至发现她笑起来颊边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他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住进自己的公寓里,让她改变发尾的卷度、穿衣的风格、说话的腔调、微笑的弧度,让她去学画画。
他太慷慨了。
而且修长清俊。
那个女孩很快声称自己爱上了他,不想再局限在金钱交易里,想和他发展成正式的恋人关系。
陈彧拎着酒杯,站在月下窗边,远远望她。
“笑一下。”他轻声命令。
她照做了。
像。
却又不像。
不可能像。
陈彧没碰她,给了她最后一笔钱,让她离开了。
之后不久,何雨曼飞来悉尼看他。
他们又滚了上床。
做完之后,陈彧一声不吭,起身开了一瓶威士忌。
何雨曼絮絮叨叨,一直在说李絮和言漱礼的事。
她说李絮不要脸。人前扮无辜,人后不知怎么发姣。攀上言漱礼这高枝以后,真装都不装了,资源一个接一个拿,画展一个接一个开,势头和价格要炒到天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借她那些垃圾作品洗钱呢。也就风光这一时,分分钟就被玩腻了,难不成真指望言漱礼正儿八经娶她啊?
又说言漱礼鬼迷心窍,不知着了什么道。那么多人不选,偏偏选中这么一个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名声烂透的私生女。要是随便玩玩也就算了,关键他还不避人,就这么高调地带着到处晃,也不怕被言老爷子知道以后受不了。
泥煤调的威士忌有点呛。
这话听起来更呛。
陈彧没来由咳了几声。收不住。越咳越剧烈。生理性眼泪蓄满眼眶,胸腔猛地扩张,几乎要将肺腑都吐出来。
何雨曼“哎呀”一声,有点嫌弃地过来给他拍背顺气。
膝盖又开始疼了。
陈彧死死掐住骨头。痛楚却没有减轻几分。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人生无聊透顶。
他拂开何雨曼的手,扔开酒瓶,抓起衣服出了门,让她睡醒之后自己回国去。
以后也不要再来。
余下何雨曼一人错愕地留在原地。
去夜店烂醉一宿,陈彧又梦见了李絮。
她还是十几岁的模样。青涩,带笑,看起来格外依恋自己。然而口中吐露的,却是二十四岁时与他决裂时的决绝话语。
她说陈彧,别再酗酒了。
说你不像你。
说言尽于此。
可是陈彧除了酗酒,没有其他可以做的。向上的道路,充满打压与挫折,仅凭他一人无法走通。惟有在饮醉以后,才能勉强在梦里见到她,获取廉价*而短暂的快乐。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
直到突然有一天,他毫无预警地,收到了一张何雨曼发来的照片。
一张李絮穿婚纱的照片。
那一瞬间,真是头脑茫茫然一片空白,什么情绪都没有。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只能慌忙将车停到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喘气,紧紧攥住隐隐作痛的膝盖。
他将自己关在公寓整整一周,哪里都没去,拒绝与任何人联系。
不知是想通了,还是麻木了,绝望了。自此之后,他慢慢地开始尝试戒酒,开始重新整理自己,开始认认真真接手那些明摆着没什么前景展望的项目。
达不到预期中的目标。
但至少勉强有个人样,看起来不那么落魄潦倒。比一直行尸走肉的好。
除此之外,这五年间最大的变化,是陈志诚死了。
死得不光彩。
心梗发作。
皱巴巴的一副皮囊赤。裸着,以为即将攀上高。潮,实则被地狱的恶鬼索了魂,直挺挺厥倒在情妇肚皮上。
陈彧今日飞这一趟,就是为了送父亲的骨灰回国安葬。
葬礼办得潦草,来人不多,只有血缘亲近的几个。
富邑无可挽回地走了下坡路,陈老爷子年纪大了,慢慢退下来,东西都交给了陈彧二叔那边的人。
面对陈彧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孙子,他不是不可惜,但也没办法。只深深叹息一声,说他五年没回来了,趁这机会回家看看,晚上到旧宅一家人整整齐齐吃顿饭。
言下之意,是要他葬礼之后,赶紧再回澳洲去。
陈彧心中嗤笑,没有反驳,沉默地送走了所有人。
云城的初夏,不落雨时,天清气朗,轻盈和煦,非常适合在户外活动。
陈彧问顾维借了辆车,离开郊外墓园,进入市区,跨过斜拉索桥,缓缓驶入安保严密的沙洲江心岛。
顾维初初接到他电话时,犹豫再犹豫,没敢直接同意。
后来想着两人先前的情谊,咬咬牙决心要帮,又焦虑得迭声叮嘱,“哥们,你千万忍住,千万别露面。远远看一眼就走,成么?我也担着风险呢。你得考虑考虑你兄弟,要出什么岔子,我哥这回真能把我活活揍死了。”
陈彧静了片刻,答应了。
江心岛的柏油路,宽敞静谧,来往车辆寥寥。林荫道投落遮蔽的影,斑斑驳驳的光碎在地面,拾都拾不起。
慢吞吞一路梭巡一路绕,陈彧最终将车停在湖边一间玻璃花房前。
湖岸一片绿意氤氲,有人撑了天幕,铺了地垫,支了折叠椅,正在水边休息。
李絮长发还是以前的冷棕色,懒懒散散挽成髻,身上穿一条软雕塑感的拼色吊带裙,露出修长白皙的肩颈。脸上妆很淡,几乎没怎么打扮,玫瑰色的下唇一如既往衔着一枚极简唇环。
看起来和五年前没什么区别。
她还是那么漂亮。
那么明艳动人。
甚至于,经过时间沉淀,她身上那种极具攻击性的美,更添了几分质感与故事感。
李絮坐在露营椅上,正对画架,手执画笔,蘸了颜料,正在作水彩写生,完全没有留意到不远处有人在窥视自己。
而在她身边,停着两辆婴儿睡篮车。
两位佣人阿姨,正一人抱一个,万分仔细地,照顾着雇主家那对刚刚满周岁的异卵双胞胎。
突然之间,不知是哥哥还是妹妹没来由地哭了起来,手脚扑腾着,要讨妈妈抱抱。
李絮放下画笔,匆忙擦了擦手,无奈地从阿姨怀里将小宝宝接过来。
“Lucas,收收眼泪。”一边拍哄,一边不太严肃地叹气,“到底遗传的谁啊,这么黏人,这么爱哭。”
他的妹妹Aria一脸淡定,正在咕咚咕咚,四脚朝天,抱着小海獭水瓶喝蔬果汁。
——她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再多的听闻,再多的照片,都不及亲眼所见。
陈彧怔怔然,思绪一片恍惚。
被某种无可遏制的冲动推搡着,他将顾维的警告抛诸脑后,忍不住下了车,踉跄地靠近了几步。
可惜。
尚未待他拨开绿雾走近她身边,她面前就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言漱礼一如既往地挺拔、英俊,完美无瑕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岁月没有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瑕疵。轮廓的加深,反而更加突显了那份冷峻而淡漠的上位者气质。
尽管他面无表情,神色与姿态皆随意自然,但这并没有削弱任何来自他骨子里的压迫感与危险性。
他在妻子昳丽的面庞落下一个吻。
而后抚着她腮颊,冷冷抬眼,越过她身后,波澜不惊地对上陈彧愕然的视线。
霎时间,陈彧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下意识想要攥紧膝盖。
——他的骨头又在隐隐作痛了。
五年前,陈彧犹不死心,最终从李絮口中得到了那个确切的答案。
他听着线路断开的忙音,脑子一片混乱,失魂落魄地想:那个人怎么会是言漱礼?
怎么可能是言漱礼?
然而,一旦有了这个认知,过往许多微妙的、古怪的、不合常理的细节就都严丝合缝,一一对应上了。
外界的人,都觉得言漱礼和陈彧表兄弟关系亲近。
其实不然。
言漱礼对待朋友,是像对待晏明生那样的。
陈彧心里有数,不过是借着这层与言漱礼熟识的假象,提升自己在社交圈的地位,加重自己在陈家的筹码与份量。
陈家受言家提携,托言漱礼外婆的福,暗暗吃了不少红利。言漱礼眼高于顶,对陈家谁都看不上。小时候还不怎么愿意理睬陈彧,为什么后来,他突然又对自己这个挂名表弟多了几分关照?
为什么惟独愿意赏光,来自己攒的局、办的派对?
为什么在暴雪天气,都愿意亲自开车,帮自己去洛根机场接女朋友?
为什么在自己谈论与李絮相关的事情时,他从来没有表现过不耐烦,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随意戏谑或贬低?
为什么自己和何雨曼的私密视频,会莫名其妙发到李絮的邮箱里?
……
一切都有了答案。
几乎是失去理智地,他即刻去找了言漱礼对峙。
说他被冲昏了头脑也好,自不量力也好,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屈辱。
言漱礼在麓月府的红土场打球。
一个人。
专程等着他似的。
他冲上去,猛然挥空了几拳。被迅速反制,一脚踹中腹部,又飞了出去。继而被拽住衣领扯起来,软塌塌地垂着,面中挨了重重一击又一击。
登时耳鸣目眩,气喘吁吁栽倒在地,沾了满身的土。
“我不建议用暴力解决问题。显得野蛮。”
言漱礼慢条斯理踩住他侧脸,略略低头,捡起刚刚掉落的网球拍,“你目前有两个选择。一,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离开云城,永远别再回来,也别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二,你可以尝试别的方式。但我保证,最终的结果,一定会远远比你选一更糟糕。”
陈彧头脑充血,眼眶涨得通红,几近目眦欲裂。
“…为、什、么。”他满嘴血腥,声音被踩得哽在喉咙里,势必要得到一句答案,“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他妈要什么人没有,为什么偏偏要横插进我跟她之间!?”
言漱礼垂眸,居高临下,俯视他一眼。
“因为你不配。”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冷而低沉,与他淡漠的声线如出一辙,“我以为她喜欢你。以为她的眼光不至于那么差。”
顿了顿,他面无表情,用网球拍点了点陈彧渗血的额角,“而事实是,我判断有误。”
陈彧耳朵嗡地一阵响,心中挤满无能为力的酸苦,满溢的怨愤仿佛下一秒就要叫嚣着冲破胸腔。
“…我不配。”他咬紧后槽牙,被愤怒逼得口不择言,字字句句混着血吐出来,“那你呢?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要捡我玩剩下的?她在床上够不够骚?被我玩烂的货色,也就你还当宝贝捧着!”
言漱礼静了几秒。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慢慢扔开球拍,移开踩住他脑袋的那只脚。
空荡荡的网球场边上,有许多由纯钢或铝合金制造而成的辅助器材。
言漱礼目标明确,形容斯文,直接拆开了一面未组装完成的记分牌,将其中一根用作支撑的钢管抽了出来。
陈彧摇摇晃晃,脑袋嗡嗡作响,擦了擦鼻子淌出来的血,还在试图重新站起来。
未果。
言漱礼动作精准而迅疾,直接往他膝盖狠狠敲了一记,又一记。
陈彧“啊——!!”地哀嚎出声,浑身冷汗直冒,哪哪都钻心地疼,抖得像筛糠一样,连捂住伤处都哆哆嗦嗦地做不到。
“给你两个忠告。”言漱礼目光冷得结冰,低低掠过烂泥一滩,鞋底直接碾压他伤处,“一,在别人给你选择的时候,直接做选择,不要说多余的废话。二,实在吐不出有效信息的时候,譬如现在,直接闭嘴就好。”
陈彧脸上混着血和泪,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软在那里,嘶嘶地抽着气,一个字都再吐不出来。
“做完手术就走。”言漱礼点到即止,不欲拖延,拿出手机叫人过来收尾,自己头也不回利落转身,“这段时间,够你处理好手续,跟家人告别了。”
——彻底结束了。
陈彧仰在地上,宛若抽了骨头的一坨烂肉,愣愣望着夏日钴蓝的夜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霓虹塔下,说喜欢李絮的情景。想起他们在阿诺河边牵手,他小心翼翼吻她的脸。想起自己被接受时的雀跃,被拒绝时的失望。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跟她说会等。
想起曾经巧言令色地说爱。
想起曾经口不择言地伤害。
又想起一次次的隐瞒,一次次的偏离与背叛。
声音起初像滴落的细雨一样。
渐渐变得急促,变得绝望。
最后像一把被摔坏了琴颈的大提琴,仍要自顾自继续演奏,平白无故惊扰无人的观众席。
陈彧用拳头抵住眼眶,喉咙含着血腥气,嗬嗬地鼓着胸腔,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记断骨的痛,一直从五年前,挥之不去萦绕至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言漱礼搂着妻子,从容不迫看向他。
像一只被入侵了领地的狮子。
姿态却是好整以暇的。
仿佛在俯视一只无法构成任何威胁的蚂蚁。他所能窥见的,皆来自于对方残忍的怜悯。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李絮像丢烫手山芋一样,高高兴兴将哭闹的儿子丢给他,自己转而抱起还在美滋滋喝蔬果汁的女儿,语气还有些出奇,“早上明明还打了电话,改行程怎么不跟我说呀。”
“提前谈完了,就提前回来了。”言漱礼稳稳当当抱住小朋友,让他趴在自己肩上,动作自然又熟练。
“那我们待会儿去思思新开的餐厅。”李絮仰头瞧他,颊边抿出浅浅梨涡,“前几天开业,你还没去试过菜呢。Aria喜欢看那边的水母和热带鱼。”
“好。”言漱礼语气淡淡,伸手帮女儿扶住小海獭水瓶,“看看都养的什么品种,我让人复制到家里的海缸里。”
“不要。”李絮不是很同意,“反正餐厅就在附近,想看的话,走几步就到了。你别瞎折腾。我估计你女儿没看几次就腻了。”
日常又琐碎的对话。
陈彧站在树荫里,若隐若现,听她轻微扬起的尾调。
她所吐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携着轻而安定的甜蜜笑意。
没能继续窥探下去。
他很快就被请离了这个与自己无关的、美好而静谧的午后。
“陈先生。”
保镖态度礼貌而不失强硬,将他架到一辆低调停留的商务车上,“言总让我转告您。慎重。事情既已办完了,就请回悉尼吧。我们已经帮您安排好回程的航班了。”
多一秒的时间,都不肯施舍。
陈彧望着舷窗之外,边缘锋利的云团,以及空无一人的日落。
他的手机被攥紧在掌心里,安静得一次都没有响起过。
爷爷叫他回旧宅吃饭,他没能赴约,陈家也没人找他,甚至一通电话都没打。
屏幕干干净净的,惟有一则来自罗跃青的信息。
那个女人不敢打扰,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她看起来过得还好吗?】
出乎意料地,在陈志诚抛弃罗跃青母子的这五年间,一直都是陈彧在打钱资助他们的生活。
他想的是,李絮心那么软,那么渴望有一个家,不论话说得再狠,事做得再绝,总有一天,她也会回头去找罗跃青的。
他帮她好好照顾她妈妈。
她是不是也会因此而对自己心软几分呢?
而此时此刻,在渐渐远离她的万米高空之上,陈彧突然感觉自己想错了。
李絮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心软。
这五年间,她一次都没有再接起过罗跃青的电话。
而那个渴望得到爱的小姑娘也已经慢慢长大,不再需要从过往陈旧而贫瘠的关系之中寻求慰藉。
她已经重新拥有了一个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家。
在飞往云城的那趟航班上,陈彧紧张得辗转反侧,片刻难眠,一直不断在想,不断在祈望。
——要是她过得不那么幸福就好了。
要是她过得不那么幸福,那他就有机会可以带她走,可以弥补从前,可以承诺更多未来给她。
然而事实是,一旦萌生了这种伤害她的想法,他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彻底输掉了参与她幸福的资格。
这就是言漱礼和他之间的不同。
陈彧又一次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不再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早已彻底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