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秘书
汽车当然比火车快得多。
新公路一马平川, 马骥直接飙到了120码。
这个速度从基地走泉城,最多只需要40分钟。
马骥原来做过赵军的警卫员,对老爷子有感情,也是真心实意担心老爷子。
他说:“要不是上回嫂子你组织的下放活动, 祁政委都不会专门去探望祁嘉礼的, 因为他是罪大恶极的□□, 咱们老军长专门跑去找他, 万一被牵连了呢?”
又说:“而且祁嘉礼那个臭脾气,万一把老军长打出个三长两短呢?”
泉城并不大,但前后左右全是大片的,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赵军和祁嘉礼之所以要躲起来会面, 也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都太敏感。
赵军哪怕退休了,也还是空军的军事顾问,出行还有专列火车。
祁嘉礼通苏的问题太严重, 叫他没可能再翻身。
但说句难听的, 万一吵急了, 他把赵军打一顿或者打死。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大不了被枪毙, 但空军方面如果没了赵军, 那叫重大损失。
……
已经能看到泉城的地标,钢厂的1号高炉了。
妞妞也已经是个大宝宝了, 视力很好的,她手指远方的高炉:“呜?”
那个黑黑的, 高高的是什么呀, 看着好新鲜的样子。
陈棉棉耐心教她:“那个叫,炼钢炉。”
妞妞似懂非懂,用婴语来表达:“呜, 呜呜!”
这段时间一直窝在家,院子都没去过,却突然就上了戈壁滩,孩子好兴奋的。
她两只小手巴着窗户耸屁屁,要妈妈肘着她站起来看外面。
但突然,疾驰中的车一个猛拐,妞妞的头碰上窗玻璃,咚的一声。
陈棉棉忙把她抱了回来,问:“碰疼啦?”
六个月的小婴儿,在家还没磕过碰过呢,果然是碰疼了,都撇嘴了。
但小手摸痛的地方,她没哭,只扬起头说:“呜!”
陈棉棉轻轻吻了一下:“这样?”
小婴儿嘛,哪里痛痛就要妈妈亲亲,亲一下她就觉得不痛了。
陈棉棉上辈子常开车出去自驾游的,有经验。
她说:“马科,刚才是横风吧,你不要走神,握紧方向盘,可别让车侧翻了。”
马骥已经修正方向了,但说:“嫂子居然懂横风,谁教你的?”
戈壁一望无垠,公路一马平川,人们开车时就会习惯性麻痹,只踩油门不紧握方向,但肉眼看不到的横风会在突然间将车掀翻,马骥刚才就是,麻痹大意了。
但要致车侧翻,车速至少要在一百码以上。
而如今的公路,能让车跑一百码的都不多见,所以马骥都是头回经历。
但别看他只是随口一问,那是他作为警卫的警觉,陈棉棉的知识点,又超纲了。
她也察觉了,笑着说:“在学校的时候,听老师们讲过。”
马骥笑着说:“赵总工送您读红专,是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军事基地查间谍不是一个时段或者一天,而是随时都在进行中。
马骥警卫科长的职业警觉,陈棉棉的知识点一超纲,他马上就能察觉。
但她反应也够快,马上给自己打补丁,圆了谎。
别人是两年义务兵,一生军旅情。
她的两年红专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哪里搬。
这就要进城了,陈棉棉又对马骥说:“咱们直接上钢厂。”
再解释说:“天气这么冷,他们不会出城的,人肯定还在钢厂内部。”
马骥觉得不对:“如果人在钢厂,严书记不就能找得到?”
陈棉棉笑了一下,没说话。
那可是俩老司令,有脑子的,只要有意要躲人,一般人哪能找得到?
这是一条新公路,设有路障,还有卫兵把守。
但见是基地的指挥车,卫兵们立刻就打开路障了。
马骥一脚油门,不过两分钟,车已经到钢厂大门口了。
赵军从核基地开来的也是一辆指挥车,就停在钢厂大门外。
严老总果然还没找到人,带着一帮人,正在车旁急的团团转。
远远看到马骥开车来,他迎了上来:“马科长。”
见陈棉棉在后座,他拉开了车门:“小陈,你知道老军长去了哪里吧。”
外面呼呼的冷风扑进来,陈棉棉忙把闺女裹了起来。
她正想说什么,一个女人上前,解下脖子上围巾递了过来。
女人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笑着说:“快用我的围巾,别冻着孩子。”
再说:“你就是小陈吧,听说老军长出门时没有带药,但我这儿有药。”
严老总说:“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地委的柳秘书。”
河西地委的柳秘书,柳艳同志,那就是祁嘉礼的前女友了。
她后来还跟一位军区领导结过婚,但对方去世了,而她目前依然住在军区。
她的皮肤很白,而且是天然的白皙,面相显得特别亲和。
陈棉棉跟她握手:“柳秘书好。”
柳秘书上了副驾驶,解释说:“老军长这趟来,地方全程由我接待,我陪你们一起去找人吧,要不然,万一出了什么,省里和军区的领导会问责我的。”
马骥觉得不太合适,因为柳秘书和祁嘉礼曾经的关系大家都知道。
她找赵军倒没所谓,但如果祁嘉礼也在,那得多尴尬?
不过他只心里这样想,不会说出来的。
毕竟当初柳秘书举报祁嘉礼,那叫肃清党内反革命,是正义之举。
他要表达不同看法,也得被打成反革命。
陈棉棉吩咐说:“马科长,直接开车进钢厂吧。”
又要来柳秘书拿的药,见是阿斯匹林,她收了起来,并说:“谢谢柳秘书费心。”
再说:“自我介绍一下吧,陈棉棉,一名小小的革委会主任。”
柳秘书回头说:“我一路都在听老军长夸你这个孙媳妇呢。”
再看妞妞,她又说:“你闺女可真漂亮。”
说话间车已经进厂区了,前方有个标识:人防工程,向右300米。
陈棉棉于是吩咐马骥:“向右拐,走300米。”
这才又对柳秘书说:“我也总听我小姑提起您,说您的工作搞的非常出色。”
柳秘书和赵慧只是认识,不算好朋友。
因为她总喜欢给赵慧介绍对象,慢慢的,赵慧就不跟她联系了。
她说:“咱们西北穷,工作也很难干的,我的工作,也就马马虎虎吧。”
再说:“老军长是不是电话跟你讲过,他在什么地方?”
赵凌成是两个小时前,直接给严老总打的电话,说赵军去了红旗农场。
而这位柳秘书,本来一路都陪着赵军的。
但她没有权限去核基地,所以这几天是住在泉城,钢厂的招待所,等着赵军从核基地回来,再陪同照顾他。
听说情况后,她和严老总就一起坐车,去红旗农场找人了。
但在半路,他们就碰上赵军的车折返了。
严老总开的是辆老敞篷车,只能跑60码,但军事指挥车能飙到120。
所以他们碰到了人,但是没追上,等到钢厂时赵军就不见了。
严老总派了手下们,正在满城,甚至戈壁滩上找人。
但陈棉棉目的明确的进了厂里,难道说,赵军提前知会过她,说自己在哪?
柳秘书想知道这个,想要答案。
陈棉棉却说:“柳秘书,咱河西的土豆特别好吃,,但有个问题,虫子太多了。”
柳秘书一愣,说:“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又说:“土豆属于农作物,偶尔一两颗切开有虫子,也算正常吧。”
陈棉棉又问:“之前您从来不知道土豆虫害的事?”
柳秘书笑着说:“我还真不知道,今天也是头一回听说。”
土豆里面生的虫子,名字叫地老虎。
有它寄生,土豆表面是好的,但里面不但生了虫,瓤子也会腐烂掉。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于河西大地上,柳秘书却是头回听说?
那她的工作态度就不是好,而是很差劲了。
而革命委员会成立的初衷,就是要批判,惩罚这些拿着干部的薪水,却不干工作,甚至贪污受贿的贪官和庸官的,柳秘书即便没别的问题,她至少不作为。
且不说她的事。
马骥刹停了车:“嫂子,前面是家属区了。”
陈棉棉一看外面,说:“停车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就好。”
柳秘书一看,却说:“老军长是去防空洞了吧?”
家属区旁边是钢厂内部的防空洞,平常人迹罕至,也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看来他们是躲进防空洞了,也就难怪大家满城找却找不到了。
柳秘书行动迅速,已经下了车了,帮陈棉棉拉开车门:“咱俩一起去吧。”
马骥也下车了,陈棉棉看他:“你和柳秘书在这儿等着就好。”
马骥就等这句话呢,拦住了柳秘书:“听嫂子的,咱不去,咱就在这儿等着。”
祁嘉礼和赵军肯定在一起,柳秘书要去了,那叫火上浇油。
不过看陈棉棉还抱着孩子离开,马骥依然很头痛。
祁嘉礼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他如果咆哮吼叫,吓到妞妞了呢?
那么小的婴儿,要被吓到,夜里会做噩梦的。
同一时间,赵凌成刚刚听完审讯,骑着摩托,也正在往泉城赶。
赵军本来心脏就不好,到西北之后又患上了肺炎,今早起来还在发烧呢。
而他之所以非要来找祁嘉礼,是因为他反复沙盘推演,在地面战争方面发现一些问题。
那个问题只有祁嘉礼经历过,有经验,也有应对的办法,哪怕是劳改犯的身份,他也必须帮助高层,解决那个难题。
可祁嘉礼还年轻,不像赵军不要权,只奉献。
他还有野心,想要指挥战争的,他不但不会奉献,甚至还会狠狠骂赵军一顿的。
赵军所有的工资攒下来,寄给妞妞买奶粉了。
可他甚至直到现在还没见过妞妞呢,要被祁嘉礼气死,岂不屈得慌?
但其实赵凌成不需要那么着急的,因为其实妞妞,马上就要跟她的太爷爷见面了。
……
穿过一个巨大的煤渣淮,有个矮矮的,但宽宽的棚子,棚子门虚掩着。
陈棉棉一敲门,立刻出来个小勤务兵。
小勤务兵朝她敬礼:“对不起,大姐,这里有军事活动,暂时禁止进入。”
陈棉棉开门见山:“我是赵军同志的孙媳妇。”
勤务兵愣了一下,但也立刻打开了门,说:“人在下面。”
为什么陈棉棉猜得到,俩老头是在防空洞里。
因为祁嘉礼工作的煤渣堆,就在防空洞顶上,所以当时的情况应该是,祁嘉礼朝着赵军努了努嘴巴,俩人就心领神会,把车扔到外面,然后一起进防空洞了。
里面不是楼梯,而是一个倾斜的,漫长的大下坡。
陈棉棉走着走着,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看来人离得不远了。
防空洞里有灯,小电灯泡,发着幽光。
妞妞扭着头钻出妈妈怀抱,两只大眼睛里盛满了好奇:“呜?”
陈棉棉嘬了闺女一口,说:“嘘,不讲话。”
妞妞学着妈妈的样子也嘟嘟嘴,但她只会说:“呜。”
下面太黑了,陈棉棉只能一手抱娃,一手摸墙,慢慢往前走。
但她人还没看到,已经听到声音了。
祁嘉礼嗓门洪亮:“老子要不通苏,跟苏方高层搞好关系,哄着他们天天喝大酒,醉熏熏,你们空军哪来的机会偷机密情报,老子为了换情报给苏方高层送金条,你们呢,他妈的,卸磨杀驴,举报老子!”
再说:“为了整老子,他妈的还搞美人计,恶心!”
咳嗽的是赵军,他说:“是你锋芒太过,竖敌太多,才会墙倒众人推的!”
再说:“柳艳也只是遵照政策,什么美人计,别说的太难听了。”
祁嘉礼冷笑:“谁像你啊,滥好人,窝囊废,谁的臭脚你都愿意捧,申城派有一个会打仗的吗,没有,一帮马屁精,而你呢,软骨头,不但自己跪下,还要拉着我一起跪,你休想!”
赵军说:“总得有人要干活,不然就要吃败仗的,年轻人不会干,不就得我们来吗?”
祁嘉礼再冷笑:“我骨头硬,我跪不下去,赵老贼!”
赵军捣拐杖:“日你爹的,要不是老子力保,你家祁延安还能在岗工作吗,你不识好歹!”
祁嘉礼说:“让他下放好啦,谁要你当滥好人的……谁!”
赵军也猛得站了起来:“什么人,来干嘛的?”
当然是陈棉棉和妞妞啦。
太黑了,她也才看清楚,俩老头各占一张凳子,面对面的坐着呢。
她刚才怕绊倒摔了妞妞,专心走路,也没想到俩老头吵的那么直白露骨,她都听了个心惊肉跳。
既被发现了,她大声说:“爷爷,是我,小陈。”
因为看不清嘛,俩老头听她声音挺年轻的,皆吓了一跳,心说别来的是红小兵吧。
祁嘉礼行动迅速,已经朝陈棉棉走过来了,手里还提着铁锹。
要是红小兵,他的脾气,一铁锹就敲头上了。
但攥着铁锹走了几步,他却笑了:“小陈啊,你这是,发胖啦?”
陈棉棉怕人说她奢靡,所以把貂皮穿在里面,外面还罩着件呢子大衣。
乍一看就像个200斤的胖子,她的前胸还特别鼓。
不过祁嘉礼只闻了闻,立刻就轻声说:“我的妞儿,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妞妞用的香皂是目前国内能买到的,最贵的一种。
它是很浓郁的茉莉香味,再带上婴儿特有的奶味儿,祁嘉礼记得这味道,奶香茉莉,简直可爱。
妞妞听到声响,也正外拱呢,陈棉棉于是止步,把她放了出来。
正好头顶一盏小灯泡,照着她圆圆的小脸蛋。
而且一看到祁嘉礼,小家伙立刻伸出了小手:“呜,呜呜!”
她脑海深处还有关于瞎瞎的回忆,闻到臭臭的味道,她就又想起瞎瞎了。
祁嘉礼也没想到三个月没见,妞妞对他还是那么热情。
而人见了婴儿,是会自然学说婴语的,他也笑着说:“呜,呜呜。”
又说:“还记得我呀,爷爷。”
妞妞当然记得瞎瞎啦,她还试图要抓呢,挥舞她的小手:“呜,呜呜。”
陈棉棉这是头一回见赵军,因为这几年他都没回来过。
她再上前一步:“爷爷,我是小陈。”
话说,祁嘉礼能被所有人针对并且下放,他的性格就有很大问题。
赵军年龄大,反应慢,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谁?”
祁嘉礼回头,语出惊人:“孩子,我家的。”
赵军总觉得面前的女同志自己有点眼熟,但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陈棉棉再上前一步:“我是凌成爱人,陈棉棉。”
赵军下意识往前两步,但又连着退了好几步,剧烈咳嗽:“小陈,那不就是……”
什么祁嘉礼家的,那是他的小孙孙。
想当初,她是跟着被缴获的U2侦察机一起来的。
但赵军立刻又说:“快,退远点。”
祁嘉礼反应过来,也忙说:“退退退,小心传染给孩子。”
看赵军站不稳,陈棉棉忙把妞妞交给祁嘉礼抱着,去搀扶老爷子。
这老爷子是西北人,长身体的阶段父母给吃得好,所以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材依然高大。
他缓缓坐下,哆嗦着从兜里往外掏东西。
陈棉棉看他怎么都掏不出来,帮他掏,那是一枚口罩,他戴上了。
他打个手势:“我有肺炎,怕传染。”
但又说:“那就是咱的,妞妞?”
祁嘉礼随时要占据领先优势的:“瞧瞧,她在对我笑呢,她是我家的才对。”
但一看赵军的反应,他又有点怕了:“你别这样,我不会帮你的,你就死我面前,我也不帮。”
赵军却说:“你抱近点,我再看看。”
就在刚才,这俩老头彼此揭对方的老底,骂的那叫一个难听。
但此刻他们不吵了,祁嘉礼还掏出一支手电筒。
但当然不是直照妞妞的脸,他朝天打光,把妞妞放光电筒的侧面,笑问:“看看呢,好看吗?”
一束好亮的光,妞妞喜欢,她举高了手手,去抓那束亮光。
她好开心啊,嘴里还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
陈棉棉早知道的,祁嘉礼是只要妞妞在场,就不可能发脾气的。
而且他可会逗孩子了,一支手电筒,逗的妞妞笑个不停。
赵军是这样,前几天经过泉城,他本来就想见一见孙媳妇和小孙孙。
可他肺炎未愈,他怕传染给孩子。
不过既然孙媳妇都把孩子抱来了,他又怎么能不看看呢?
他捧着孩子的出生照,天天捧着,时时看着,已经整整半年了呀。
掏出眼镜来戴上,他仔细看,先说:“是个圆脸。”
祁嘉礼一听就又有点生气了:“你这个老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可爱乖巧的妞儿,你居然嫌她脸太圆?”
赵军不是嫌妞妞脸圆,也不是觉得脸圆不好。
而是,妞妞那双眼睛,简直就跟他小妹妹的一模一样。
但是脸形不一样,他妹妹的下巴是尖锐的,妞妞的却是肉嘟嘟的。
赵军当然明白,妹妹的下巴是饿尖的。
而小婴儿只要能吃饱,就该像妞妞一样,肉嘟嘟圆乎乎才对。
赵军记忆里,妹妹的皮肤就像黄土一样,蜡黄色,眼神是黯淡的,空洞的。
但妞妞的皮肤是饱满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
赵家又有女孩儿,而且因为他们三代人的努力,她不用再挨饿了。
瞧她多健康,多活跃啊,看着就叫赵军开心。
而只要能让孩子吃得饱,就得不打仗,那么,管他是谁拿指挥棒,赵军都会全力以赴的支持。
因为他不贪权,更不贪名利,他只要孩子们吃饱饭。
但是祁嘉礼呢,他分明那么优秀,他能决定战局,让战争完成的干净利落。
可是他又那么尖锐,不给指挥棒就不肯参与。
当然,他也确实委屈,战功赫赫,却落得个农场种地。‘
如今赵军还想让他跪下来,他不愿意也正常。
但是那么可爱的小妞妞,赵军好怕她以后也会像他妹妹一样挨饿,怕她会饿的瘦瘦的。
越想越激动,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咳了起来。
见赵军手抚胸膛,陈棉棉忙帮他舒背,拿阿斯匹林出来:“要不要吃这个?”
她不是医生,不懂急救,得问老爷子自己,看他是啥感觉。
祁嘉礼也发现不对劲了:“赵军,老军长?”
赵军显然动不了,陈棉棉要把他背出去吧,她背不动。
给喂了两粒阿斯匹林,她急中生智,说:“祁老,过来给我爷爷认错。”
祁嘉礼也有点被吓到,但让他就今天讨论的事认错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真错了他会认,可他没错呀。
他生气了,反问:“凭什么?”
陈棉棉说:“因为你都吓到妞妞了,赶紧过来认错,快!”
……
同一时间,赵凌成经人指路,也到防空洞了。
严老总,马骥和柳秘书,大家站在一块儿,正在聊天儿。
看他摘下头盔,柳秘书赶上前:“人在防空洞里。”
她又说:“好半天都没出来,防空洞空气又不好,我担心老军长会出什么事,原来在部队的时候,我们文工团也兼职伤员抢救的,我跟你一起……”
赵凌成不像陈棉棉,因为要当官,明面上不得罪人。
他是搞技术的,属于你哪怕不爽我,只要你需要技术,你就不敢整我的刺头。
他往防空洞走,见柳秘书还跟着,他说:“你知道他跟谁在一起。”
再问:“你自己觉得,你去合适吗?”
柳秘书愣了一下,却也说:“可省委和军区的领导专门交待我,照顾好老军长。”
赵凌成看她还要跟,索性说:“站住吧,你去不合适。”
他还不知道闺女也来了的事,冲进防空洞,掏出手电筒就往前跑。
也就五十多米处,名场面正在上演,祁嘉礼嗓门依然洪亮:“对不起,行了吧?”
接着是陈棉棉的声音:“不对,你应该说,大家都该好好工作,而不是因为政见不同,派别不同,你不喜欢的人是当权派,你就故意撂挑子,不干工作。”
她因为听了会儿他们吵架的内容,知道症结所在,所以才会这么说。
祁嘉礼也确实,他瞧不起当权的那帮子,他就不配合。
他生气了:“老子闹革命是为了捧别人的臭脚吗,他们不是很会整人吗,让他们去打仗啊……”
但不对,一道光恰好打在妞妞脸上,她不知何时,居然伤心了。
她翘翘的小鼻头上都有皱纹了,小嘴巴是撇撇的,两眼是委屈巴巴的。
祁嘉礼忙说:“行行行我错了,我认错,行了吧?”
悠着妞妞,他柔声说:“不哭不哭,你看那个老头儿,他多好笑,咱们一起笑话他,赵军是胆小鬼,真好笑。”
但他正逗孩子呢,一回头又看到黑着脸的赵凌成,俩人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赵凌成在农场的时候,没见过祁嘉礼逗妞妞,这是头一回见。
他看到女儿在这儿就够惊讶的了,但她都不给赵慧抱抱的,居然乐意让个陌生老头抱着?
而且还在摸祁嘉礼乱糟糟的头发,摸的好开心。
且不说这个,把电筒交给陈棉棉,赵凌成跪到了地上:“爷爷,您还好吧?”
赵军却摆手:“快,快把孩子抱走!”
祁嘉礼虽然疼妞妞,想多抱着哄一会儿,却也说:“赶紧抱走吧,小心别传染了肺炎。”
又说:“老军长你也回去吧,我不会答应你的。”
妞妞的到来确实有效,她成功化解了俩老头的争执。
但赵军却对赵凌成说:“你们把孩子抱走,把门关上,我不出来,不许再开门。”
祁嘉礼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老军长,你不要逼我。”
这个世界是,如果一个人太负责任,他就会有负不完的责任。
赵军就是,他愿意捧当权派的臭脚吗,他也不想。
可他清楚的知道,当权派不会打仗,他怕要输了战争,他就只能低头。
祁嘉礼骂起人来那么难听,别人都挨不住,只有他能,不也是因为他能低得下头吗?
赵凌成虽然不喜欢爷爷,但这方面他最知道了。
他最知道老爷子为了一场不能败的战争,在如何负重前行。
赵军当然是爱妞妞的,但比爱更重要的是责任,他怕传染孩子肺炎,他就不会靠近。
他怕战争打起来输了,或者是陷入持久战,孩子们又要挨饿,想要短平快的胜利,今天就不会放了祁嘉礼。
但祁嘉礼在红旗农场,是被红小兵们吊起来打都不会服软的人,又怎么可能低头?
这个问题在赵凌成是无解的,他没有办法化解。
可既然妞妞能让俩老头不吵架,当然也就能化解局面。
赵军胸前有亮晶晶的东西,一直一闪一闪的。
妞妞觉得好奇嘛,就用手指,问妈妈:“呜?”
那是什么,为什么一闪一闪的呢,妞妞不但好奇,还用小手抓抓,想要。
赵军和祁嘉礼同时问:“她在说什么?”
陈棉棉看赵军:“爷爷,妞妞在喊您呢,在叫太爷爷呢。”
一个婴儿,除了会呜呜就是哇哇,咿呀学语嘛,一切以妈妈的翻译为准。
有苗不愁长,都会叫太爷爷啦?
赵军本能的笑了:“她才几个月啊,这就开始学说话了?”
陈棉棉说:“她不但在学说话,还还会翻筋斗,翻的可好了,您要不要看?”
再说:“我们今天就不回了,在招待所要间房,您要怕传染,您就在窗外看呗,看她怎么翻筋斗。”
三翻六坐八爬,婴儿不是先学走路吗,但妞妞居然学会了翻筋斗了,那么厉害?
祁嘉礼也问:“你们住哪间房,等我下班了就去看妞儿。”
陈棉棉再看赵军:“祁老一直在呢,有什么想聊的你们开间房慢慢聊不行吗,走吧,先看妞妞翻筋斗去。”
她这叫花言巧语,妞妞也不会翻筋斗,只会为了坐起来而撅屁屁。
但那也算翻筋斗吧,只是翻失败了而已嘛。
而老头子们再精明,反应也不及年轻人的,赵军就被她忽悠上了:“那我就去,看一看?”
他的小孙孙才那么小就会翻筋斗,他必须得看看。
陈棉棉一个眼色,赵凌成个子高力气大,已经把老头背起来了,先带出去再说。
赵军还不想走,但稀里糊涂的,就被大孙子给背走了。
祁嘉礼扛起铁锹,见陈棉棉抱着妞妞还站在原地,也知道她是想撮合他和赵军再谈话。
而赵军想要的,他就是死都不会答应,所以叹口气,他说:“小陈啊,唉!”
人喜欢小孩儿,不是单独欣赏,而是显摆,喜欢拉一帮人一起看。
祁嘉礼就是,他多想拉着赵军,俩人不谈工作,就只单纯的逗逗奶乎乎的小妞妞。
可赵军偏不,句句都是工作,句句都是要他跪,他能怎么办?
他估计陈棉棉是要说情,叫他低头,他也想好了,以后哪怕不见这小妞儿也罢,他得拒绝那个要求。
岂知她却来了句:“祁老,地委的柳秘书,原来是你对象?”
祁嘉礼一愣,旋即说:“柳艳居然在河西地委工作?”
陈棉棉点头:“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祁嘉礼牙齿咯咯的,已经尽量含蓄了:“我今天才知道。”
他当时确实跟苏方打的火热,但那是为了制造机会,让军工专家们多偷机密。
柳艳那天上他家,也是不请自来的,然后她听到了很多比较过火的谈话,还看到他在送苏方高层金条。
可他如果不搞贿赂,不灌酒,不迷惑苏方高层,军工专家们怎么偷机密?
祁嘉礼的认知是,柳艳就是美人计。
只是他不知道,大概也不没机会知道,到底是谁在给他设美人计了。
不过他啧一口气,又说:“河西地委,那不是一帮蠢材吗?”
又说:“问他们要杀虫剂他们就给你锄草剂,问他们要尿素,他们给的却是氨肥,一帮愚蠢的家伙。”
陈棉棉说:“您可以写举报信向上举报啊,您为什么不举报?”
祁嘉礼被她搞生气了:“我写的举报信还少吗,不全被邓西岭扣下来了,一封都发不出去?”
不过他再一想,突然就笑了。
也是被栓的久了,他都忘了,自己已经自由了。
现在林衍是民兵队长,不会再乱扣他的举报信,叫他举报无门了。
而整个河西地区的农业工作搞的一塌糊涂,他原来就一直在举报,只不过举报不成功。
但既然现在举报信能发得出去,那他还等什么,接着举报啊。
尤其柳艳,祁嘉礼不管她是受谁指使来给他搞的美人计,那事儿也算他自己不清白,就罢了。
但民以食为田,河西的粮食要增产,他就必须举报那帮贪官和庸官们。
陈棉棉也是点到为止,不针对个人,只针对工作。
关于河西地委,先是魏摧云,再有祁嘉礼,一起举报一起查,看到底是谁在搞人祸,害的老百姓饿肚子。
柳艳也是河西地委的一员,只要清白就经得起,要不清白,害得老百姓饿肚子,那就该罚。
对了,陈棉棉还有件事情要讲:“祁老,您那军功章,妞妞不能收。”
祁嘉礼止步:“那是我给妞的,除非她说不要,你就必须收着。”
他再笑问妞妞:“爷爷送的礼物你想不想要呀,想要的话就挥挥手,跟爷爷说再见。”
他这是耍赖皮,妞妞现在只会表达再见,一听就挥手:“呜,呜呜。”
祁嘉礼哈哈大笑:“看吧,我们妞儿想要的。爷爷的军功章也只属于妞妞,去吧。”
到门口了,陈棉棉抱着妞妞先出,他还得等会儿再走。
看着妞妞被妈妈抱走时,还在回头看他。
祁嘉礼好难过啊,他牺牲了三个女儿,换来的是什么呢?
侄子是很好,可是,那三个女儿,他这辈子都无法弥补,补偿她们了。
外面其实已经没有别人了,赵军离开,别的人也就全散了。
陈棉棉抱着妞妞,得回招待所。
祁嘉礼还得继续捡煤球,那是他整个冬天的工作。
陈棉棉正走着,半路迎上了赵凌成。
他不说话,先撕开一枚无菌包装的医用口罩,戴给了妞妞。
再吻女儿的额头,还好,是凉的。
但他还得听听肺,看有没有咳嗽的迹象,怕小家伙要传染肺炎嘛。
陈棉棉问:“爷爷呢?”
赵凌成说:“柳秘书在照顾。”
不是赵军要,而是,省里特地派了柳秘书,全程照顾赵军。
但那个安排也是够有意思的,祁嘉礼的前对象,派过来照顾他的老战友。
陈棉棉心思有点阴暗,她怀疑要不是赵军身体太差,她和赵凌成怕是要碰上爷爷成亲,多个新奶奶的‘大喜事’。
但当然,那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书里头,赵军老爷子是个很正派的人,没有任何花边绯闻的。
赵凌成又说:“听马骥说,是你最先发现,他们是躲在防空洞里的?"
见陈棉棉点头,再说:“柳秘书想跟着,也是被你阻止的?”
陈棉棉蓦的止步,挑眉笑:“要不是我拦着,祁嘉礼和柳秘书见面,你觉得会怎么样?”
赵凌成说:“他很可能动手,我爷爷也可能会猝死,而一旦我爷爷猝死,祁嘉礼于心有愧,那么……”
别看祁嘉礼蛮横的什么似的,但要赵军死在他眼前,他终究还是会跪的。
他依然是劳改犯,但他需要贡献出他的知识,叫当权派们能够打个漂亮的胜仗。
且不管柳秘书到底什么背景,她几次三番要跟着进防空洞,所为的也是进一步激化矛盾,并让祁嘉礼跪下。
赵凌成是因为看得清,看得透,才知道该怎么做。
但陈棉棉不是,他还一直防着她的,她一个女同志又能懂得多少事?
但关键时刻她不止帮他,更是救了赵军,也救了祁嘉礼。
还能说什么呢,赵凌成只能苍白无力的说句谢谢。
当然,陈棉棉哪可能随便帮人的忙呢,她帮了赵凌成,也是需要回报的。
她说:“你也看得出来,我的工作能力很强,基地一个小小的革委会主任有点太屈才了,我应该到泉城,甚至河西地区当官才对,可作为你的家属,我要出来工作,就需要征得你的同意,那咱们可提前说好了,我要升官,你得给同意书。”
陈棉棉想的全是事业,革委会主任是个好工作,她要揪出贪官和庸官,把河西的生产搞起来。
河西可是军工重镇,只要搞得好,说不定以后她就能省里,首都当大领导呢。
那么这辈子,陈棉棉也就不算荒废人生了。
但赵凌成想的是,他们夫妻已经算聚少离多了,医院一个月给两盒小雨伞。
他之前还担心不够用,现在可好,不但因为上回表现不佳,媳妇儿不准他再碰不说。
她甚至还要出来工作,那他怎么办,待在基地当和尚?
不过这些事都可以慢慢谋划,就包括上床,他只要略施小技,还是可以再争取到机会的。
有个当务之及是,赵凌成看女儿:“你确定她会翻筋斗?”
妞妞都还不会爬,她妈却说她会翻筋斗,确定?
赵军在招待所看了一圈,把最好的一间房子留给了妞妞,等着看她翻筋斗呢。
他和赵凌成一种性格,是很严谨的人。
如果陈棉棉胡乱吹牛,妞妞不会翻,赵军要生气的。
陈棉棉香了闺女一口,自信的说:“等回了房间,你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47章 筋斗
钢厂招待所最好的一间房, 赵凌成之前就住过。
好处是有独立厕所,但因为是在一楼,厕所味道就特别冲。
而且被褥上的头油汗渍,他一看就浑身不适。
但他又不得不住下来, 因为赵军不说服祁嘉礼就不肯走。
为了住的舒服, 赵凌成委托马骥, 让把他家的被褥给他找人带捎过来。
厕所, 他也准备自己好好刷一刷。
但推门进房间,往厕所一看,他顿时愣住。
床单被套已经换成干净的了, 柳秘书弯着腰, 正在刷厕所。
见他们夫妻回来,就好像刚才赵凌成没甩过她脸子一样,柳秘书笑着说:“房间味道有点大, 我怕熏坏了孩子, 正好老军长躺下了, 我来帮你们收拾收拾。”
陈棉棉觉得这样不太好。
她看赵凌成:“愣着干嘛, 你去刷。”
又说:“柳秘书, 我们只是普通人, 你也不需要为我们做这些的。“
柳秘书却说:“赵总工是男同志,哪懂干这些。”
又说:“小陈你也别有压力, 组织派我照顾老军长,这些就该我来做。”
赵军已经退休, 就没有专职秘书了。
因为来西北走的都是军工厂, 姜霞她爸没资格陪着,所以由地方派秘书。
只要他不去三大基地,别的地方, 柳秘书都会陪同照料。
赵凌成对陈棉棉搞的卫生向来都嗤之以鼻。
但他好像很看得上柳秘书搞的,还夸说:“柳姐,您卫生做得很不错。”
而且妞妞该吃奶了,但他只把水壶给陈棉棉,就不管别的了。
双手插兜站到厕所门口,他又问:“听说您还单身?”
柳秘书笑着说:“我运气不太好,才结婚不久,丈夫就去世了。”
赵凌成回忆了一下:“是军区政治处的翟处长吧,我记得他是祁嘉礼的同乡?”
柳秘书说:“只是个小感冒,但青霉素过敏,人就没了。”
赵凌成说:“是在军医院做的治疗吧,之前没有做皮试,那要问护士的。”
柳秘书边刷蹲坑边说:“也是奇怪,之前他打青霉素从不过敏的,但偏偏那一天就过敏了,喉头水肿,没能抢救过来。”
赵凌成说:“你还年轻,很该再找一个的。”
柳秘书起身揉腰,笑着说:“我都四十了,不好找,还是专心干工作吧。”
又指地上的旧床单被套:“腰好疼,你帮我拿一下,我去公厕洗。”
赵凌成抱着床单被褥出门去了,陈棉棉忙着给妞妞摇奶,因为是开水,得多摇一会儿,妞妞也已经饿坏了,盯着奶瓶,在妈妈怀里mumu的叫个不停。
奶可算凉了,陈棉棉才递过去,妞妞一口叼上。
但突然,小家伙停了嘴,警惕的看门,门开,是她老爸回来了。
祁嘉礼抱妞妞,她好开心的。
但对爸爸,小时候她就不亲,现在更是。
爸爸伸手要抱抱,妞妞想了一下,举起小jio放到了他手中。
小坏蛋,不想给抱抱的时候就给只脚。
赵凌成强行来抱:“乖,我抱着你吃奶,让妈妈休息会儿。”
妞妞不要,还用脚蹬爸爸。
陈棉棉也挑眉:“别呀,我又不累,你要闲得慌,就去帮别人吧。”
她坐在窗户边,外面是通往澡堂子的路,路上没人。
听她这样说,赵凌成双手环上窗台,勾唇了:“你是在吃柳秘书的醋吧?”
陈棉棉差点没跳起来。
柳秘书都四十了,他还技术稀巴烂。
她吃他们俩的醋,这男人会不会太自信了点?
其实是因为柳秘书的表现。
陈棉棉混过职场,懂得,柳秘书在搏赵凌成的好感。
就像职场上某些中年女性,会用宠溺,娇惯的方式来跟男下属搞好关系一样。
那也无可厚非,男人都喜欢小姑娘,女人哪能不爱小鲜肉。
尤其赵凌成唇红齿白还胸肌够大,恰是成熟女性们喜欢的那一款呢。
但不等她辩解,赵凌成再问:“你就没觉得她不太正常?”
妞妞觉得她爸才不正常,因为他双手环着她妈妈。
她抬起小jio丫,边吃奶,连使着吃奶的劲想把爸爸蹬走。
但妈妈抓回了她的脚,问她爸:“哪儿不正常了,你倒说给我听啊。”
赵凌成舔了舔唇,笑:“想知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再弯腰,声哑:“这回肯定不一样。”
陈棉棉又不是天真小女孩儿,当然懂男人的暗示。
但她又怕妞妞听到,就扬起脖子,小声说:“没有那个。”
且不说他没有技术,这儿也不安全呀。
但她才说完,赵凌成拉桌子上的茶杯托盘,下面赫然是盒小雨伞。
陈棉棉有点不敢信:“柳秘书准备的,给咱俩?”
又说:“就因为她专门准备了这个,你觉得她不正常?”
菜就多练,赵凌成从不惧失败,柳秘书备小雨伞也没什么不正常。
秘书工作就是搞服务,就得面面俱到。
如果赵凌成只是个单纯的工科男,看到小雨伞,他会觉得柳秘书做得很好。
以后他出基层出差,需要秘书时,也会点名要她。
但可惜他天生多疑又敏感,看人,只会从最坏的角度去看,恶意揣测。
他所有的问题都是带着目的。
刚才看似在闲聊,其实是在找柳秘书的破绽。
他也已经找到了,跟媳妇儿故意卖关子,也是因为看到那盒小雨伞。
不过即便有小雨伞,他今天也不会那么做的。
招待所的床那么脏,就不是办事的地儿,他还是更喜欢家里。
妞妞虽然还用倔犟的小脚丫蹬着爸爸,但其实已经吃着奶,闭上眼睛了。
赵凌成指嘴唇,对妻子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分析给你听。”
陈棉棉闻言扬头,赵凌成也立刻闭上了眼睛。
追求快乐体验是人的本能。
上回她突然主动吻他,搞的赵凌成一片狼狈,但也念念不忘。
今天也只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再吻他一下就好。
但他闭眼半晌,没等到媳妇儿亲自己,却听她说:“柳秘书那去世的丈夫,本来青霉素不过敏,但突然一天却过敏了,你觉得那件事不正常,对不对?”
蓦的,赵凌成睁开了眼睛。
他媳妇儿正勾着唇笑呢:“被我猜中了吧,哈哈。”
就是青霉素过敏,听起来很正常,但赵凌成又觉得有蹊跷。
因为他那位优秀的军统特务母亲,林蕴女士,在四十年代就会用青霉素杀人了。
可陈棉棉到底怎么回事,她现在的知识面,确定是两年红专能有的?
赵凌成其实不会接吻,他只有人出娘胎时的,吃奶的本能。
见妻子笑的得意,他低头就叼上了她的唇。
他只会弄疼她,但疼了她就会求饶,他就想用疼吓唬她。
不过别看他会攻击,可他没技术,而今天他媳妇儿不但没躲避,喊疼。
反而,她挑出舌尖,蜿蜒着游进他唇齿,舌蕾相贴间,赵凌成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他才发现好像还有更好玩的,他手掰上她的下巴,示意她继续。
可也是在这时,隔壁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他爷爷醒了,听声音好像肺炎又严重了,但赵凌成依然不肯走。
他眼神里满是哀求,就一下,再亲一下。
但媳妇儿无情的推开了他:“爷爷肺都快咳出来了,你还不去?”
……
隔壁没有厕所,地上放着痰盂。
赵军咳了半天,先问:“妞妞没有发烧吧?”
再叹息:“我青霉素过敏,这肺炎就拖拖拉拉的,好不了。”
赵凌成替老爷子拍背顺气,没好气的说:“就算没有您,天也塌不下来。”
一意孤行擅自行事,他今天差点就没命了。
而且妞妞很可能会感染肺炎,她才六个月,要感染了怎么办?
老爷子翻身欲起,赵凌成又说:“快躺着吧,妞妞也正睡觉呢。”
赵军又躺了回去,笑着说:“你们养得不错,肉嘟嘟的,我也常在总空大院里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但都不及咱的妞妞,白白嫩嫩,你们收拾的也真干净。”
赵凌成今天差点被老爷子吓死,心情不爽,就要故意刺刺老爷子。
他说:“妞妞用的香皂,一块就要两元百货票。”
肉嘟嘟是因为进口奶粉有营养,香喷喷是因为用最昂贵的香皂。
而那一切,跟赵军所崇尚的艰苦奋斗是相悖的。
按理老爷子听了就该心理不爽,并跟赵凌成斗嘴,一生气再拂袖回首都。
首都有姜霞老爹,干休所的医疗条件也更好,他的肺炎也就好了。
但不对,赵军向来反对奢侈浪费,可到妞妞就不是了。
他突然就不讲节约了,还一本正经的问:“我寄的钱还不够养孩子吗?”
下意识摸兜:“我有出差津贴,你也拿去?”
赵凌成挡了老爷子的手,改回正题:“你都看到了,祁嘉礼扛着铁锹的。”
再说:“如果他看到柳艳,你猜他会不会拍你一铁锹?”
赵军不言,只一味的咳嗽。
柳秘书去安排饭了。
因为赵军点名要吃酸菜烧的甜荞面棒棒。
钢厂大灶上的厨子不会做,但邱主任自告奋勇,说她会做。
但甜荞面厂里没货,得到乡下去找,还需要莜麦面,得到百货商店买。
柳秘书和邱主任坐着赵军的专车,去采买东西,做饭了。
赵军也知道,没了他们这帮老家伙,后辈自会顶上。
但要因为他们就能加速战争进程,打的够狠够漂亮,那就是值得的。
因为战争的目的从来不是斗,而是对敌人的长久威慑。
赵军也知道祁嘉礼会愤怒,会打他。
可并肩战斗多少年,他们是死对头,也是至亲战友。
祁嘉礼打了他是要后悔的,只要后悔了,他也就会跪下的。
被大孙子看穿,老爷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说:“我也就剩条命了。”
真要把他打死或者打成重伤,祁嘉礼就会后悔,也会乖乖去帮当权派。
而这个国家只要内部能拧成一股绳,就能战无不胜。
赵凌成依然气不顺,就得怼老爷子。
他说:“什么叫您只剩一条命,您还有退休金呢,不然我拿什么养媳妇孩子?”
赵军愣了半晌,无能拍床:“你要再这样你就滚蛋!”
但默了片刻,终是他先服软,又问:“妞妞真的会翻筋斗吗,怎么翻的?”
他是被陈棉棉哄着,赵凌成强行从防空洞里背出来的。
可这老爷子较真儿,妞妞又不会翻跟斗,咋办?
赵凌成正为难呢,柳秘书和邱主任俩,抬着饭桌进来了。
饭其实特别简单,土豆切成大块煮烂,再把荞面擀成粗面条也煮烂,然后葱花呛一锅浆水酸菜和到一起,再洒点用油炸到金黄的韭菜花儿,就是赵军的最爱了。
人说莜麦面香,但其实甜荞面的口感才是最好的。
配上炸的咸津津的韭菜花儿,一碗酸爽黏糊的面条,开胃又顶饱。
为防交叉感染,陈棉棉就不过来了,由邱主任把饭送到隔壁。
她也好久没见过陈棉棉了,俩人正好聊一聊。
赵军依然觉得要啃下祁嘉礼是件很难的事。
而相比看妞妞撒欢,绕于他膝下,更重要的是,让她永远不挨饿。
所以他依然准备硬碰硬,啃祁嘉礼那块硬骨头。
打发走了柳秘书,他一口气干掉三大碗面条,抹把嘴,就得跟孙子交交心。
他其实很睿智的,他说:“小柳应该在申城派那边有关系,是那边的人,申城派也以搞政治的为多,但是凌成,你不能对政治派带有偏见,因为国家不可能永远打仗,政治就是管理,当战争结束,就要以管理为重,你得服管,得团结。”
如果柳秘书只是申城派那帮人的棋子倒也没什么。
但赵凌成很怀疑,怕她是间谍。
河西可是农业重镇,他怀疑她在故意破坏农业生产。
但当然,目前他只有怀疑,也不会乱讲的。
他会先联络在军区工作的姜瑶,帮他私底下做调查,取证。
他不耐烦的说:“您管好自己就好了,少操心别人了,不行吗?”
可也不对,赵军又掀被子:“妞妞醒了吧,她会筋斗呀,我要去看看。”
见大孙子不动,老爷子生气了:“所以你们是在哄我吗?”
赵凌成摸了把他的额头,手都能试得出来:“您在发烧,好好躺着不行吗?”
又说:“妞妞才六个月,爬都不会,怎么可能会翻筋斗?”
赵军说:“万一她要是会呢,她可是我的小孙孙。”
赵凌成简直无语,他都想不通,陈棉棉为什么要撒那么一个谎来哄老头。
但孩子是他在养,他应该比谁都知道妞妞的成长进度才对。
可事实就是,妞妞真的会翻筋斗。
而且还是祁嘉礼告诉他的,要不然,赵凌成都不知道。
那不,他们爷孙俩正在较劲儿,就听到祁嘉礼的声音:“小陈,吃饭呢?”
俩人同时看窗外,祁嘉礼扛着扫帚,边走,边划拉着地。
陈棉棉开窗户:“酸菜面条,要不要吃点?”
钢厂里大家都吃食堂,也不用挨饿,祁嘉礼也已经吃过饭了。
他主动帮陈棉棉关窗户:“妞妞都蹬被子了,你开窗户干嘛,小心孩子要着凉。”
立刻又问:“她在干嘛呢?”
其实赵凌成也见过的,那是妞妞的起床方式。
她想起床,而她只会一种方式,就是撅起小屁屁再往后一倒。
陈棉棉刚想说,那就是我闺女在翻筋斗啊。
不过祁嘉礼凑着窗户一看,不用提点,无师自通:“她在翻筋斗呢。”
应声,头比屁屁重的妞妞起床失败,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女孩看看手,再看看脚:“咦?”
姿势不对,再来,她骨碌一个翻身,重复刚才的动作。
祁嘉礼拍手呢:“对,咱们再翻一个。”
在家里,妞妞只能见到几个阿姨,朋友也只有苗苗姐姐。
而从翻身到坐再到爬行,走路,婴儿的内驱力都是好奇,是探索欲。
听到老瞎瞎的声音,妞妞小手小脚撑起来,小屁屁一耸,继续!
陈棉棉已经是在吹牛了,还怕别人笑话她。
但其实老头子们要吹起牛来,那简直了,她都着不住。
祁嘉礼不停鼓掌:“哟,我们妞儿真厉害,加油,马上就要翻过来啦。”
赵军撩被子下床:“不行,我得去看看。”
赵凌成帮他搡了回去:“您在发烧呢,您需要吃药。”
他有病的,直接进隔壁,有可能传染给妞妞,当然不行。
但太阳已经落山了,外面风刮的呼呼的,这要出去了,明天他还能起得来?
其实赵凌成也很好奇,闺女到底怎么个翻筋斗啊,他也想看呢。
祁嘉礼也是真烦,他自己看了不说,还要来跟赵军显摆。
经过窗户,他就故意说:“我家妞妞可会翻筋斗了,一会儿一个,不停的翻。”
其实妞妞只是一回没能坐起来,摔倒了就继续撅屁屁,直到坐起来。
赵军又没看到,只凭想象,还以为他的小孙孙是孙悟空呢。
亲太爷爷有病,想亲近孩子亲近不了。
祁嘉礼一看更得意了,而且他是练家子,不扫地了,拿着扫把刷大刀。
妞妞被妈妈抱到了窗户上,正在拍着玻璃看呢。
一声又一声,笑的咯咯的。
招待所有暖气,小丫头穿的,是那套小贾做的,粉红色小套装。
看她小手拍着窗户,祁嘉礼就仿佛看到女儿们小时候。
他扫帚耍的飞起,小女孩乐的手舞足蹈。
但其实他的心里在流血的,他有过三个女儿啊,都曾这样可爱过。
可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她们笑过,他一门心思,追生儿子。
但不对,他正耍着呢,突然目光扫向侧面的窗户,顿时双眼迸火。
其实是因为柳秘书在那边,站在窗户上,正在看他。
赵凌成直觉不对,跑到窗户边。
他怕祁嘉礼要打柳秘书,那也不行,他不能乱打人嘛。
不过祁嘉礼并没有,他只收了扫帚,隔着玻璃对妞妞说:“再见!”
妞妞不要再见,拍窗户:“呜,呜呜!”
老瞎瞎那么可爱,那么好玩,妞妞不想他离开,好难过啊,她都撇嘴巴了。
赵凌成被媳妇儿的舌头勾的心痒痒的,但今晚甚至不能过去睡。
他要不盯着,赵军的倔性,肯定要半夜去找祁嘉礼。
老爷子也是辗转翻侧,翻来覆去的咳嗽,却怎么都睡不着。
放祁嘉礼到西北,尤其是他老家,是他决定的。
他其实用心良苦,可显然,祁嘉礼领悟不到他的苦心。
他年龄太大,随时可能死,赵凌成的身世和他的性格,也都是雷。
唯一让他欣慰的就是他的小孙孙了,带来了一架U2,还带来了河西的丰收。
可是和平能持续多久,丰收能年年都有吗?
他好怕,好忧心,怕那小婴儿的下巴要饿的尖尖的,眼神要失去光泽。
他唯独没有想陈棉棉,他甚至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她就是西北遍地,那吃苦耐劳女性中的一个。
但就在第二天,他惊讶的发现,事实好像并非那样。
以及,祁嘉礼或许永远都了悟不到他今日的苦心。
但深入群众,劳动,还是改变了他。
……
今天的事儿凑的很巧,巧到,陈棉棉想要安排,都安排不了那么巧。
只能说人要走多了阴沟,就必定会翻船。
陈棉棉让曾风署名,往《陇西日报》投递了一封稿件,今天正好登报。
而如果柳秘书事先看一看报纸,她都不会把报纸给赵军的。
她的领导,地委杨书记,本来赵军都没有特意说要见,是她提议见的。
当然,赵军就是从河西在地走出去的,来了当然要问问工作。
严老总都没那个面子,得由地委杨书记来汇报工作。
他要觉得杨书记干得好,回首都随便夸一句,杨书记就仕途无忧了。
到了故乡,什么都好吃,就是有点太奢侈。
早餐也是妇女邱主任自己做的,炒熟的荏子搀着红糖,卷到发到胀软的面里头,再用胡麻油烙出来,配上一碗热乎乎的甜面汤,里面还卧着鸡蛋,那叫神仙吃法。
赵军和赵凌成在隔壁吃,邱主任另端一份,来跟陈棉棉吃。
妞妞六个月了,可以吃点辅食了。
陈棉棉把面汤吹的凉凉的,给喂一口,小丫头香的直吧呶小嘴儿。
邱主任昨晚忙,没顾上八卦,今天得跟陈棉棉聊一件事儿:“吴菁菁当上所长后,亲力亲为,带着大家一起干,国营招待所的卫生比咱这边好了太多,我想让她把这边也管上,但咱们严老总嫌她年龄太小,非不肯要。”
陈棉棉明白了:“我去跟他说。”
这边招待所也是男主任,懂得都懂,他们马马虎虎,根本不注意卫生。
虽然现在的招待所甚至可以打骂顾客,但讲卫生是最基本的呀。
邱主任又说:“那许小梅,你弟媳妇,出来了,但跟你弟俩闹离婚呢。”
许小梅嫁陈金辉就是利用,没了利用价值,当然要闹离婚。
邱主任叹口气,又说:“想当初为了保她不挨打,我还被红小兵们胖揍了一顿,你看我这额头上,还留着疤呢,但是,想我给她介绍对象,没门儿。”
看来许小梅不但在出狱后闹离婚,还找邱主任给她介绍过对象。
陈棉棉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不给介绍?”
邱主任说:“女同志嫁的好很重要,但哪怕她的兄弟不是问题,地主出身也不是问题,她要先有事业再嫁人,我都愿意帮她,可她不能只指望着要嫁人。”
这邱主任,是曾经主动帮陈棉棉的第二人。
不愧妇女主任,她的看法和见地比这个年代大多数人都得高得多。
只在钢厂整天拉媒保纤,调节夫妻吵架,也太屈才了点。
俩人正聊着,突然隔壁响起一阵洪亮的吼声:“地委杨书记,就是你?”
邱主任对八卦最敏感了:“哟,杨书记来汇报工作了。”
但紧接着隔壁又一声:“瞧瞧你干的好事。”
邱主任直接出门,跑门口围观八卦去了。
而隔壁,地委杨书记是被柳秘书专门喊来的。
但他也够倒霉的,因为赵军一边吃着馍馍喝着汤,在看报纸。
那不巧了,一翻开《陇西日报》,就是关于河西土豆连年虫害的报道。
柳秘书愣住了,刚刚进门,坐到椅子上的杨书记也愣住了。
赵凌成去倒痰盂,刷痰盂了,进来见老爷子举着报纸在咳嗽,问:“怎么了?”
赵军小时候种过地,最知道了:“地老虎,草灰就能杀的,你们年年审批那么多农药,瞧瞧这数据,土豆亩产才千斤,像话吗,还愣着,你们不知道?”
地委杨书记就是陈棉棉所说的庸官了,也是个甩锅高手:“没人反应啊。”
赵军再指报纸:“看看这个,红旗公社亩产三千斤,你们也不知道?”
杨书记还愣着,柳秘书说:“老军长有所不知,咱们西北人吧,就是太老实,你问他们他们都不说,估计是怕说出来嫌丢人,您别管了,我们会调查的。”
要只是一篇报道,赵军也不主政,这么糊弄一下就完了。
他还指着报纸说:“这个红旗农场的方法就很好,也不是非得搞农药。”
柳秘书笑着说:“老军长说的事,我们下来就改正。”
赵军还有一点不懂:“公社也真是的,就凭由土豆烂掉,不往上反应?”
祁嘉礼早起,得往招待所送煤。
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帮被劳改的老头子们。
他们经过,就在窗户上逗妞妞呢。
他只听到这一句,可他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他就走到窗边,故意大声说:“反应了有用吗,瞧瞧那领导,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只会拿甜面汤糊弄上级,哟,这不是赵老军长嘛,地委书记糊弄你的甜面汤,香不香啊?”
杨书记吃得好,也确实胖,是个难得的大肚皮。
这就搞得他很尴尬了,但相比他,柳秘书反而更果决,也更厉害。
她走向窗户,厉声吼外面一群被煤熏的黑糊糊的老头子:“不去劳动,干嘛呢?”
再说:“敢聚众闹事,就给我统统回农场。”
别的老头会怕,但祁嘉礼不怕,扛起铁锹就要砸窗户。
赵军有勤务兵,情急之下可能会开枪,但那又怎样,祁嘉礼反正烂命一条。
不过即便陈棉棉还没赶过来,还有赵凌成呢。
他说:“爷爷,去年唯一土豆的丰收,就是祁嘉礼他们创造的。”
赵军看杨书记:“是他说的这样吗?”
红旗农场的丰收总革委都知道,但河西的地方领导还真不知道。
但其实陈棉棉在拿到总革委的回信后,就可以找地方领导,跟他们表功并谈下一步工作。
可她没有,她找了魏摧云,他管着枢纽线,如果地委有问题,她正好手拿把掐。
杨书记也真是糊弄派的大师:“我先回去了解一下。”
为什么祁嘉礼比刚下放的时候还要愤怒,就是因为他看到的一切。
曾经哄过他的柳秘书,他得承认,确实是他的错。
他怎么能相信,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会喜欢他个老头子呢,他活该。
她此刻目光挑衅,想撵他走,但他不能走。
他指着杨书记说:“瞧瞧,就这种狗东西在当父母官,老百姓能有好日子过吗?”
赵军汤只喝了半碗,怕手颤打倒,示意赵凌成挪开。
他在床上坐着呢,他想下床,柳秘书来搀扶,并对杨书记说:“快去了解情况啊。”
又对赵军说:“老军长,是咱们老百姓的问题,他们不向上反应呀。”
祁嘉礼要是孙悟空,一金箍棒就把这个世界给砸了。
他妈的,举报信全被民兵队扣了,谁他妈能反应得上去?
杨书记夹起了他的小皮包,这就要溜了:“对对对,我这就去了解。”
边走还边回头:“老军长您甭生气,我这就下乡,深入群众,引导他们把问题讲出来,然后来解决,一个小小的虫子而已,我们工农兵精神就能消灭了它。”
不过他才出门,迎上个女同志,她笑着说:“不对吧杨书记?”
再问:“你确定没人跟你反应过问题?”
杨书记举手:“我敢对着红旗发誓,是真的没有人……”
但他话才讲到一半,只听一鞭响:“姓杨的,老子追了你一路,就是要反应问题,你他爹的,明明是你们给错了农药,凭啥让我背锅?”
再说:“老子查了一晚上字典写的反应信,你他妈的,又悄悄塞回铁管所的信箱里了?”
杨书记本来都已经跑出去了,但是被魏摧云又给逼回了客房。
……
祁嘉礼今天可太开心了。
他不知道虽然脑子还算够用,但因为没读过书,就蠢的要死的魏摧云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而政治可以很高明,也可以很低级,但有个共同点是,肮脏。
河西地委所有的领导,除了严老总,剩下的就都是肮脏又卑鄙的小人。
你以为你跟他反应了问题他就会解决?
不,他们宁可解决人,也不会去解决问题的。
但这帮肮脏的,卑鄙的家伙又都特别聪明,滑的泥鳅似的。
他们精于政策中的漏洞,有好处就捞,有便宜就占,但你想惩罚他们,你休想。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又不太一样。
赵军不主管,当然也只能是骂几句,要往上反应也还得打几个电话。
杨书记和柳秘书也可以在下面活动,现官不如现管嘛,躲一阵子,说不定还能捞到官当。
可今天现场有个革命家在现场呢,那不,陈棉棉没进门,只对魏摧云发号施令:“把这俩给我皮带捆了。”
杨书记愣着,别人也都愣着,只有柳秘书回头,厉声问:“凭什么?”
她再说:“你只是基地的革委会主任,小陈同志,注意你的岗位职责,不要仗着老军长的面子就胡作非为。”
哟,她这秘书,倒是比胖胖,蠢兮兮的杨书记还会说,还懂得扣大帽子呢。
可陈棉棉那三万字的工作报告是白写的吗?
她展信说:“总革委最高指示,我的实验工作只向总革委汇报,而你们,正在阻碍我的革命活动。”
再说:“抓人啊,魏摧云你愣着干嘛?”
要说如今的革委,就跟将来的纪委差不多,没有证据当然不能抓捕人。
但皮带捆人又不算抓,这俩官油子,先吊起来打一顿是正经。
但就这,陈棉棉已经是给面子了。
如果不是怕闹出人命,她喊一帮红小兵来,这些领导,全得吊到厂门口去,吊到大门上挨打。
陈棉棉大概猜得到,赵凌成在怀疑柳秘书是不是间谍。
不过她暂时不关注那个,因为官油子才是最可恨的,她今天要治的,也是这俩地委领导的官油子病。
话说,祁嘉礼和赵军也不是总在吵架的。
曾经他们空天地面相配合,打了胜仗,相互要抱着喊爹的。
而此刻,虽然他们最深的矛盾依然无法调和。
但是祁嘉礼敲敲玻璃,见赵军扭头,他笑着朝陈棉棉竖了竖大拇指。
他们这种大老粗,只会打仗,不懂别的。
政治就不用说了,只有被玩的份儿,种地,也赶不上人家农业专家们。
赵军还不知道呢,但是他马上就会知道,他的孙媳妇儿不但懂农业,还懂政治。
……
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妞妞就有点不开心。
她爸得换件衣服,还要往身上喷酒精消毒,然后才能过来照顾她。
而妞妞爸爸其实也很不开心,狗日的魏摧云这会儿皮带一歘,已经准备抡地委书记了。
赵凌成举起女儿,她穿着毛线袜的小脚丫立刻抵了过来。
她妈妈只亲一下,就把赵凌成撇下了。
这小坏蛋也是,他要抱抱,就总会拿脚抵他,不给抱。
赵凌成于是张大嘴巴假装要咬,但小坏蛋另一只脚迅速踢过来,踢上爸爸的眼眶。
赵凌成被女儿给揍了,可她才是个小婴儿啊,脚怎么就那么有劲儿呢?
第48章 撤职
要玩政治, 其实很简单。
也只要懂一样东西就好,那就是人性。
魏摧云服的是陈棉棉吗,当然不是,是利害。
也是因为陈棉棉在基地时就专门提醒过他, 杨书记会让他背黑锅。
赵军的行程昨天他就知道了, 今天看到杨书记下火车, 悄悄丢信。
他尾随而来, 就是来告状,来砸杨书记的场子的。
正好陈棉棉一声令下,他抽了皮带朝着杨书记脑袋上唰唰几皮带, 扯到赵军面前, 提起来说:“他就是个庸官,昏官,人民的蛀虫, 他还让老子背锅。”
要不是赵军手指着不准靠近, 他连柳秘书都能抽几皮带。
直到赵军一声厉斥:“狗日的, 还不给我住手!”
再吼:“他怎么你了你得讲啊, 你狗日的不讲光打人, 是挨枪子吗?”
魏摧云一看老领导发火了, 这才停手。
他满腹委屈,想告状, 但嘴笨,也只会骂脏话, 就回头找会说的人。
但那陈棉棉呢, 她会说啊,她上哪去啦?
……
陈棉棉在走廊里呢。
她拉着邱主任的手正在问:“你觉得杨书记那领导当的咋样?”
邱主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再加上她经常接待杨书记,比较了解对方。
她就笑着说:“他嘛, 到个地方就吃吃喝喝,他那工作,给我我都能干。”
陈棉棉拍她的手:“我的革命工作需要你帮忙,一会儿我会喊你的,到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只能点头答应,说好,要干好了,以后咱们,顿顿吃油馍。”
荏子配红糖,再用胡麻油一烙,那油馍有多美味就不必说了。
但就不说普通人,严老总都没得吃。
邱主任今天早起,给老军长烙了几锅油馍,边烙,她边流口水。
她悄悄给儿子撕了一块,但自己只尝了小小一块。
天天吃油馍,那是地主都不敢想的美事儿。
但等她想再问时,陈棉棉已经回头,走人了。
才走不几步,陈棉棉碰上赵凌成,端机关枪一样端着她闺女。
妞妞也是,撇着小嘴巴,眼睛瞪的像受惊的小猫咪。
她看赵凌成:“你眼睛怎么红了,谁打你了?”
又问:“你没欺负我闺女吧?”
妞妞伸手,撇着小嘴巴,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mu,mumumua。”
但赵凌成更委屈,无力:“她不让我抱啊。”
六个月的小崽就不是任人摆布的了,妞妞有自主意识了。
小jio一翘,她是除了妈妈谁都不爱的。
赵凌成也很崩溃,刚才被女儿踹了一脚不说,现在还搞不定人家,俩人正较劲呢。
但于他来说很难的事,在陈棉棉那儿都不是事儿。
她手指:“抱去窗户,让她看外面。”
外面不就一群刚从锅炉房出来的,脏乎乎的老头子吗,妞妞要看他们?
还真是,赵凌成把妞妞抱到窗户边,她立刻就开始拍窗户了。
一帮老右派,什么老苏修,老走资,臭老九的,一看到她,老头们也是各种做着怪脸的逗她,妞妞果然喜欢,不但不闹了,嘴里还咿咿呀呀的,跟大家聊天。
再说另一边,陈棉棉不在,魏摧云就独臂难支。
赵军给他机会了:“说啊,这杨书记跟你是什么矛盾,他到底怎么你了?”
魏摧云最吃亏的就是没读书,没文化,憋了半天屁都没憋出来一个。
反而,柳秘书说:“申请粮种,农药,下发化肥,按季补种,水利梯田,我们忙的要死。”
杨书记一脸皮带印,也在叫苦:“忙里出点错是难免的,我改就是了呀。”
魏摧云觉得不对:“你他妈放屁,你一天就知道吃喝。”
柳秘书伺候着,杨主任到一个地方,就是吃吃喝喝,搞享受。
但要他装可怜的,他拍胸脯:“我是胖了点,可我工作没少干啊,虫害的事确实是我大意了,老军长,我会将功补过,把事情干好的,您让我戴罪立功吧,不能影响生产啊。”
柳秘书也看赵军:“老军长,革命不能影响生产的。”
要不是她躲在赵军身后,魏摧云皮带已经抽过去了:“你这个女人,你最坏了。”
但杨书记且不谈工作能力,搞斗争还是很厉害的。
他也抓到了魏摧云的短处了:“魏科,大间谍邓西岭还是你朋友呢,你也不清白。”
魏摧云皮带一甩唰唰就是两皮带:“老子今天要杀了你!”
赵军大吼:“住手!”
陈棉棉也忙扯住了魏摧云的皮带:“革命是革命,你不能杀人呀。”
曾风是太软,而这魏摧云太猛,她都有点控制不住。
但他这样搞是要坏事的,打人也得适可而止,政治主要玩的,是嘴皮子。
陈棉棉出门不过两分钟,魏摧云就把形势给搞坏了。
那不,柳秘书躲在赵军身后,就说:“小陈同志,革命可以,但最高指示也讲了,革命的前提是不阻挠和破坏生产,你可是老军长的家人,但你现在就是在阻挠生产,破坏生产,你这样做,我们也可以向上反应。”
陈棉棉把魏摧云的皮带没收了,上前一步:“好,咱们来讨论生产吧。”
她还想没收魏摧云的皮鞭,但他不给。
陈棉棉再一扯,魏摧云忙说:“鞭子我得系裤子呢。”
差点扯掉魏摧云的裤子,陈棉棉连忙停手。
接着她又说:“魏科长,柳秘书的工作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就比如她刚才说的那段话,就非常契合最高指示,找个小本子,把它记下来。”
魏摧云抽回鞭子眉毛一竖,让他记笔记,她啥意思?
难道她当他是她的小将不成?
他不服气嘛,转身就出门了。
柳秘书也不好多说什么了,毕竟陈棉棉刚才夸了她,她也不好唱反调。
陈棉棉不过一句话,言语间收回了主动权,再看杨书记。
她又说:“作为土生土长的河西人,河西红小兵们推举的第一捉瞎瞎大王,优秀的民兵战士,红专活雷锋,我,陈棉棉已掌握你所有懒政怠政,偷奸耍滑不作为,好大喜功搞浮夸的证据,你要不老实交待,我可就要……喊红小兵们登场了。”
……
老右派一会儿逗逗妞妞,一会儿还要观战,不亦乐乎。
赵军瞟了眼窗外,就见祁嘉礼在朝自己眨眼睛。
而刚才陈棉棉那席话,其实赵军都想竖大拇指的。
他们这帮粗人就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
可他这孙媳妇,确定是个乡下姑娘吗,那么会说?
钢厂的严老总听说事情后也赶来了,进门第一句:“红小兵来斗人啦?”
解了皮带的第二句:“我要自己捆自己,算不算坦白从宽?”
杨书记是他上司,满头伤痕,他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但是奇怪,他没见红小兵呀,怎么回事?
而看他来,陈棉棉就又对杨书记说:“只要你坦白从宽,严老总可以做证,我谨遵总革委指示,只搞温情的文斗,也会团结一切该团结的人,是不会喊红小兵来搞武斗,严刑拷问,打你的,要不信,你问问严书记。”
这个严老总可以做证,上回他差点躲不过,但就是因为陈棉棉他才躲过的。
他也明白了,今天只针对杨书记,不针对他。
他点头说:“杨书记,配合小陈的工作吧,她的革命工作确实温情。”
一来就是一顿打,杨书记人都懵了,但也怕了。
他试问陈棉棉:“主任您有何指示呢,您说吧,我全力配合。”
陈棉棉开始下计划了,她说:“你呢,就在招待所开间房,住下来慢慢反省慢慢交待吧,不过万一问题比较轻,还是可以回岗工作的,所以我先给你请个病假吧,但是工作不能撒手,得有人,对不对,所以咱们需要一个代理书记,在你反省期间代你行使工作,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柳秘书一直在赵军身边,就低声来了句:“老军长,这是篡权!”
革委会能搞革命,打人关人审问人,定罪,但是不能插手政工工作。
要插手了就是篡权,要有人反应上去,得坐牢的。
赵军虽然听赵慧夸过陈棉棉几句,但那是很笼统的夸,就说她优秀。
祁嘉礼在窗户外面,眼神传达的信息是,让他不要发表意见,看陈棉棉表现。
赵军没跟陈棉棉直接对话,而是问杨书记:“杨书记,你想推荐谁来代理你的工作?”
杨书记简直像块猪油一样滑头:“我推荐小陈同志,我觉得她就很优秀。”
魏摧云是正经八百来搞工作的,也不服陈棉棉。
他跑进来唱反调了:“屁啊,她才多大就懂得当官,书记让老严来干。”
皮鞭当裤腰带了,没得打,他又抽了杨书记一耳光。
不是说不武斗吗,杨书记看陈棉棉,又看赵军:“他,他乱打人。“
曾风胆子太小,不敢打,这魏摧云是管不住。
赵军一声厉斥:“魏摧云,你个狗日的,滚出去,也不许再进来!”
陈棉棉见魏摧云不动,推他:“快走!”
还得挤眼睛,小声说:“我保证革命叫你满意,行了吧?”
杨书记和柳秘书俩且不说都是啥背景,但作为一个班子,配合的特别好。
看陈棉棉再回来,杨书记索性打开小公文包,掏出一沓文件纸张来,还把他所携带的章子也全交了出来,笑着说:“小陈同志,那地委的工作,我就交给你了。”
又说:“我请个长假吧,三个月,工作你来干,工资你代领。”
再看一眼赵军,又在空白纸张上签字:“要哪天你干腻了我再回去,老军长是咱老领导,我配合你的革命工作也是应该的,我认罪认罚,现在就请病假。”
文件纸是要往上提交的,他签了字,陈棉棉就可以写任何她想写的东西。
她也可以用这些签名,行使地委书记的权力。
而杨书记这么做,其实是在赵军面前,把陈棉棉当成小孩儿一样哄呢。
就好比说,一个军人,把一支上了膛,开了保险的枪递给一个小孩儿,他还教这孩子把枪口对准自己,以及,教孩子如何扣扳机,杀了自己。
柳秘书则再度提醒赵军:“老军长,这不是革命,已经是篡权了。”
如果不是祁嘉礼在外面,以赵军的脾气,已经几巴掌把陈棉棉的屁股打肿,关进小黑屋关禁闭了。
地委书记,多重要的工作,她居然说撤就撤啦?
而她胆敢说一句自己要干,那就是实质意义上的篡权了。
但这个权她篡不久的,因为领导干部哪怕病假,最长也只能请三个月。
如果超过三个月不在岗,他就将被罢免,省里会派新书记。
而哪怕她用连请病假的方式,也最多只能干一年。
但她懂当官吗,懂农业吗?
河西重镇上三座军工基地的伙食她供得上吗?
赵军没有直接斥责陈棉棉,而是再回头,又看祁嘉礼,求助他的老战友。
祁嘉礼应该也挺懵的,抱臂在沉吟。
陈棉棉这电闪雷鸣一通操作,也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而柳秘书见赵军不吭气,就又看严老总,眼神示意,让他来发难。
严老总年龄比柳秘书小,当她跟邱主任一样,是个有能力的知心大姐。
他比较信任柳秘书,就问陈棉棉:“小陈,你怕不是想……自己来当这个书记?”
陈棉棉拿起一张杨书记签名的纸来,却说:“要选一个代理书记,咱们需要原书记的推荐,以及,该代理书记原单位领导的推荐,还有一份工作规划书。”
流程是这样,把这三样东西寄到省里,只要工作规划写得不错,省里领导看了就会批准,表面一套下面一套,杨书记就算找人搞关系,也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那么这三个月,就算陈棉棉当书记,她能当。
但严老总觉得这样不好,想了想,他就去敲隔壁的门,找赵凌成了。
赵军不表态,而陈棉棉,她哪怕能写,会讲大道理,她当地委书记都不合适。
下面的领导们又不是傻子,人家不会向上写信,反应问题吗?
影响到赵军,赵凌成了呢,怎么办?
在此刻,赵军跟祁嘉礼的眼神斗法中,赵军占了上风,他还扬起了巴掌。
那意思是,孙媳妇是在篡权,瞎胡闹,他要抽她一顿。
可也就在这时,陈棉棉从外面拉进来个女同志,看杨书记:“你觉得她怎么样?”
赵军的巴掌还在半空中,柳秘书准备挑拨离间的话还没出口。
严老总又回来了,两目惊讶。
魏摧云忍不住又蹦进来了:“一个老婆娘,我不同意!”
不但是个女同志,而且是钢厂妇女主任,邱主任,她全名叫邱梅。
这下柳秘书不在赵军耳边坏水,直接站出来了:“就一个女同志,能当地委书记?”
陈棉棉反问:“你难道不是女人吗,你都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邱主任也被魏摧云说生气了,指他鼻子:就你这样子,以后休想我给你说媒。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当地委书记,只是单纯生气别人叫她老婆娘。
不过陈棉棉没有自己当书记,举荐了别人,赵军就不吭声了。
带兵的人嘛,承受能力强,也沉得住气。
柳秘书于是再看严老总,希望他能站出来反对。
他是邱主任的上级,他只要卡着不给推荐信,那样也行。
但严老总默了半天,却来了句:“咱们邱梅同志,工作能力其实很强的。”
邱主任别的不说,组织能力一流。
当初严老总没有英文翻译,急的直冒火,就是她把陈棉棉带到了他面前的。
而如果不是陈棉棉,去年钢厂的工作都要耽搁好多。
事实求事,严老总不能否认邱主任的能力。
杨书记是只要不挨打就行,他急着表态:“老军长,我吧,全听您家孙媳妇的。”
赵军气的直瞪眼,这种墙头草,一看就是庸官。
可是陈棉棉举荐的那个女同志真有能力吗,能当书记吗?
严老总再看邱主任,也说:“你一个女同志,你不敢当官吧?”
邱主任刚跟陈棉棉夸口,说杨书记的工作她也能干,但那只是图一时嘴快。
这不开玩笑嘛,让她个小职员真当地委书记啊,她当然不行。
但她才摆手要推辞,陈棉棉却反问:“吴菁菁都能当所长,你为啥不能当书记?”
邱主任坦言:“我都没学过,我咋当书记呢?”
陈棉棉瞪了一下眼,邱主任看过去,就见柳秘书两眼嘲讽,正在朝着她笑。
该怎么形容邱主任看到那嘲讽时的心情呢?
女同志想进官场,有个硬性条件是,得长得漂亮,是大美人儿。
就好比柳秘书,秦州美女,文工团出身。
作为同龄人,邱主任已经是魏摧云嘴里的老婆娘了。
但柳秘书不管到了哪里,男同志们都会在突然之间变的殷勤。
她自认自己能当官,男同志们也一样。
哪怕严书记也会对她和颜悦色,只因为她长得美。
而杨书记那个官,就邱主任知道的,到哪里出差,其实就是搞吃喝。
但当官不应该是搞吃搞喝,而是干工作啊。
想到这儿,邱主任胸脯一挺,就又说:“我是不懂当官,但我农民出身,我知道农民需要啥,这三个月我来干,我就下乡去帮农民挖水利还不行吗,我干!”
没想到她还真要干,大家都傻眼了。
但陈棉棉高兴啊,她没看错人,邱主任会是个好书记的。
她摇邱主任的手:“书记就是父母官,你只要懂这个,你就能干。”
再喊魏摧云:“愣着干嘛,给咱们生病的杨书记找一间客房,让他写检查去啊。”
柳秘书还想说什么的,但魏摧云指她:“她呢,就这样放过啦?”
他简直就是个莽汉,傻大炮。
革命是要慢慢搞的,敌人也是要逐个攻破的。
再说了,柳秘书陪了赵军一路,陈棉棉此刻就给抓了,赵军不得生气?
她厉声说:“我是领导我自有规划,你负责执行就好,快去!”
天大地大革委会大。
就这样,陈棉棉把个地委书记给撤职了。
但这事就好比小孩过家家,简直是在胡搞,也满是破绽。
可是柳秘书和赵军皆是仔细一想,就发现要认真追究,陈棉棉一手黑吃黑,但一手又恰好紧密的扣着政府的各种条款,她所做的事情,也全在法律和政府职能任免的范围内。
她唯一有毛病的就只有篡权,可随着邱主任被推举上来,她隐在背后,篡权就又不存在了。
柳秘书觉得不对,但她无法反驳。
赵军要说孙媳妇是在借他的脸吧,她确实借了,可她的程序又没有错,他也不好反驳什么。
陈棉棉的革命也是真的,特别的温情。
魏摧云把杨书记撵进一间屋子,抽了皮带还要打。
但她赶来了,当场抢下皮带:“魏科长,你要胆敢再公报私仇乱打人,我连你一起抓。”
还得PUA他一句:“想想我的得力干将曾风同志吧,他可比你优秀多了。”
魏摧云都要气炸了,她竟然拿他跟个胆小鬼,白泡子比?
但他正想跟她吵两句呢,她转身,又跑了。
再跑到走廊,这时严老总和邱主任俩正在大门外小声讨论,看邱主任能不能干得了。
严老总都帮不了邱主任,因为地委主管农业,而他,不懂农业。
俩人正说着,陈棉棉来了,抓严老总的手猛摇。
她说:“严书记,邱主任是个好同志,您得支持她的工作,支持她,就是我,以及……”老军长。
严老总得看赵军的面子啊,回去查字典,写推荐信了。
反正就三个月,正好冻土期,农业上也没啥大工作,就让邱主任过个官瘾吧。
他走了,邱主任一路跟着陈棉棉,总觉得不真实,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陈棉棉得上个厕所,她也跟进了厕所。
一起脱了裤子,她小声问:“小陈,你真觉得我能当得了书记?”
她以为陈棉棉会鼓励她,也会教教她该如何做。
结果陈棉棉却说:“当然不能。”
而且接着再说:“你得要写一份工作规划书,至少要五千字才算及格,还不是能是废字儿,你得讲整个河西的农业状况,还得写出针对性的规划和工作流程,还要保证你在任内都能做到。”
邱主任尿到一半生生夹住:“那你不是在害我吗?”
继续尿尿,她又说:“我写不了,我去找严老总吧,撕了推荐信,我不干了。”
陈棉棉掏卫生纸:“急啥,我会给你找参谋长的。”
这是战争年代,参谋长是最好的比喻,负责出谋划策的人。
要是在旧社会,就是县太爷的师爷。
邱主任用的报纸,擦屁股:“我懂了,参谋长就是你吧,我在台前你在幕后。”
但当然,陈棉棉没那么狭隘,她猜的也不对。
……
陈棉棉是这样,她早计划来趟泉城,革地委杨书记的命了。
但她一个人独臂难支,曾风还烂了裤裆,魏摧云也还需要领导的栽赃才会跟她统一战线。
所以她一直在等契机,而今天,杨书记在,魏摧云也来了。
这是撞上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她不就得把工作搞起来?
打铁要趁热,她现在得去搞工作规划书了。
但估计赵军搞不懂她在干嘛,怕还要生气,她就还得回去跟赵凌成讲一声。
让他跟老爷子讲一讲,做好沟通。
她借了老爷子的权威,但她能保证她做的所有事情是正向的。
而且毕竟律师出身,她不会他诓沟里去的。
一份规划书可没那么容易写,她回到客房,都没抱妞妞,大概讲了一下情况,就又赶紧出门了。
拉上邱主任,找笔墨和纸,召集参谋们,正式开始似写。
而邱主任一看她的参谋们,又怕了:“这,这不是一帮牛鬼蛇神吗?”
陈棉棉给她找了一帮牛鬼蛇神,反革命来支持她,那这工作还能干吗?
邱主任想跑的,但陈棉棉又把她拉了回来,只问:“你想不想顿顿吃油镆?”
一帮牛鬼蛇神,老右派,能让邱主任顿顿吃上油馍?
她同意了,也愿意配合。
而陈棉棉笃得准她肯定会干,因为就是她推荐吴菁菁当官的。
女人有野心没毛病,只要邱主任敢干,陈棉棉就会全力支持她,让她干好的。
……
赵军该吃药了,但端着水杯不吃药,只看窗外。
老右派们早就离开了,窗玻璃上,留着他们的黑指印。
柳秘书正在整理床铺,赵军咳了两声,就说:“那都是我的老熟人。”
柳秘书没听懂,但说:“谢谢您刚才愿意帮我。”
要不是赵军护着,魏摧云那个傻大炮,说不定把她也打花脸了。
见赵军只咳嗽不说话,柳秘书又主动过来帮他抚背:“我帮您拍拍痰吧?”
他们一起旅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了。
而男人,基本都是只要不挂到墙上,就不可能老实的。
祁嘉礼就是,以为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人会爱他,结果就阴沟里翻船了。
但赵军不是那样的人,他和陈棉棉一样,是有饥饿心魔的人。
这种人的一生,其实是不会对人动情爱的,他们会永远活在对饥饿的恐惧中。
他摆手:“你是单身,还是要注意影响的,我咳两声就好了。”
柳秘书点头,但又说:“老军长,其实我吧,想病退了。”
赵军对于西北农业方面损失的严重性还不太了解,但知道的,干部也很难当。
刚才除了祁嘉礼,剩下那帮老右派他也都认识。
就好比,其中有个姓俞的,是建国以来第一任农业部长。
还有个姓江的,是钢铁冶炼方面的老专家。
而如今的形势是,管你多大的官,只要是革委会想搞你,抽皮带就是最温情的。
赵军依然搞不懂,自家孙媳妇到底在搞什么,先说眼前吧。
他对柳秘书说:“形势就这样了,你要退,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柳秘书叠好了被子,忍了又忍,还是说:“老军长,咱们交情不算深,我也不好说过火的话,但搞革命终究是惹事生非,您一世英明,还是约束着点小陈吧。”
再说:“她太激进了,会连累您和赵总工的。”
赵军对于柳秘书的看法是,她应该是申城,政治派的人。
他不会得罪申城派的,毕竟人家政治玩得好,他这种耿直性格玩不过。
他还怕哪天自己死了,申城派要打击报复赵凌成。
而虽然刚才祁嘉礼走的时候,甚至往地上唾了口唾沫来鄙视他,就好像他跟这位柳秘书之间有什么暧昧似的。
但赵军真没有,他也只想打一场胜仗。
因为只有那样,人民群众才有时间专心搞生产。
他想他的小孙孙一辈的孩子们,都能一生吃得饱,不挨饿。
他都不敢想顿顿吃油馍,只希望以后的孩子们,能顿顿都吃白面大馍头。
不过陈棉棉她到底是要干嘛呢,祁嘉礼为什么要支持她?
赵军正想着,直觉身后有些不对,蓦然回头,顿时笑了满脸褶子:“妞妞?”
一个小奶娃娃,被她爸爸的大棉袄裹着,只露出个小脸蛋儿。
他一回头,她两只小手贴上了玻璃。
赵军拍窗玻璃:“凌成,孩子没有手套吗,给她戴手套啊。”
妞妞的装备里没有手套,小手都冻红了。
赵军个头高,妞妞在低的地方,老爷子一弯腰,索性跪到了地上。
看了半晌,他回看柳秘书:“你应该没见过这么漂亮,干净的小孩子儿吧?”
媳妇儿在外面斗人闹革命,赵凌成收拾闺女。
在招待所没有条件洗澡,但妞妞的小手小脚,胳膊腿儿都洗的干净净的。
她垫的不是尿裤,而是个粉红色的布质尿兜兜。
柳秘书也得承认,这小妞妞在如今的河西,还真是独一份的,干净又漂亮。
妞妞其实不是很活跃,因为她要找的是那帮黑爷爷。
她喜欢他们身上炕加黄土和汗水交织在一起的,那股浑厚的瞎瞎味儿。
爸爸终于抱她出门了,可窗户里是个高大的,干净的爷爷,她就不是很喜欢。
不过从六个月开始,小婴儿就会喜欢上蹬脚和跳跳。
所以赵凌成才往窗台上一放,她两条腿就跟带弹簧似的跃了起来。
而且随着赵军伸手要抱,她嗖的翘起了小脚丫。
肉嘟嘟的小脚丫,穿的是羊毛袜,外面套着小布鞋。
那鞋袜一看就是姜霞做的,小小一丢丢,可爱的叫人心都要化了。
还有什么事能比逗小孩理好玩的呢?
小小一点人儿,她把脚丫丫翘的高高的,在窗户上划来划去。
赵军简直肉麻,去亲那小jio丫:“唔,好香香啊。”
但妞妞突然定目,安静了。
赵军于是也安静,想看小妞儿要干嘛,总不会要给他表演个翻筋斗吧。
事实上,当孩子静悄悄,就是要作妖了。
赵凌成要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小丫头呲已经贴上玻璃,还舔了一大口。
等爸爸撤回来时,小嘴巴上全是土。
她爸哪里能忍啊,立刻抱着回房间,洗脸,洗嘴巴去了。
赵军望着玻璃上孩子留的口水印儿,笑容还在,心里已然失落。
那可爱的小妞儿,只要看到,他就觉得,那是他妹妹终于吃饱了的一辈子。
可她一离开他就又要忧心,怕她将来还会饿肚子。
柳秘书搀他起来,坐到凳子上,并问:“老军长,您还打算待多久?”
赵军回过神来,问:“你是想现在就病退?”
柳秘书再把药递过来:“既然陪您一场,当然就是送您回首都之后了。”
他们俩之间隐秘的默契是,要一起搞祁嘉礼。
柳秘书这样说,其实是在催赵军,让他下定决心,尽早行事。
政治派的人,也都在等着祁嘉礼低头呢。
赵军依然未语,祁嘉礼对于陈棉棉的赏识让他非常意外,他也需要知道原因。
吵架,打架多累啊,他还想跟他的老战友好好聊聊,叙叙旧呢。
顿了片刻,他说:“中午就吃剩的馍,晚饭我要吃苦荞面棒棒,不要放油放葱花,胡麻油太珍贵了,我吃了也不消化,不要放,一碗普通的酸杂面棒棒加一勺咸韭菜就好,我这种老人家,不爱吃好的,爱吃苦,你能理解吧。”
领导很难伺候的,杨书记顿顿羊肉,就得柳秘书去搞。
赵军倒不吃好的,顿顿要吃杂粮,但明明甜荞更香,他却非要吃苦荞。
柳秘书去搞饭了,赵军穿好大衣,戴好口罩围上厚厚的围巾,把半块油馍揣手里,拄着拐仗出门来了。
甫一出来,他碰上赵凌成,就站在房门口。
他低头一看:“你怎么又把妞儿抱出来了,我,咳咳,我……”
妞妞也戴着口罩呢,而且赵凌成也把她捂在衣服里。
还有就是,要真传染,昨晚她就该发烧了。
不得不说,进口的奶粉就是好。
妞妞比同月龄的孩子体格大,腿脚硬,抵抗力也很好。
再就是,陈棉棉的意思是,让赵凌成跟老爷子讲讲她的工作情况,让他心里有个底就好。
但赵凌成觉得,于其解释,倒不如让老爷子亲眼看看。
他媳妇儿,他自己都害怕。
因为她在有些方面甚至能超过他母亲,林蕴。
可她做的事,要是他爸赵勇活着,都要热泪盈眶的。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赵勇以为的,年轻时代林蕴的理想。
赵勇也是为了虚幻中的,那个美好的女人而死的。
赵凌成也一样,他常常觉得不真实,也常觉得怀疑,但事实又让他不得不相信。
……
从招待所后面,澡堂子穿过去就能到家属区,这是抄近道,但也得走三百多米才能到。
赵军拄着拐杖,怕吵醒正在她爸怀里蜷着,睡的香甜的小婴儿,尽量轻咳。
他怀里那大半张油饼,是他想带给祁嘉礼的。
那么香的油饼,赵军头一回吃,还是在解放前,地主家生了大胖孙子后赏的。
父母只让他妹妹尝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剩下的全是他的。
他们还好心撒谎,说他们都吃过了,吃得很饱,他于是当着妹妹的面,大口的嚼着油饼。
油饼是真香啊,咸,甜,油,酥,松软绵香。
赵军以为赵凌成是要带他去找陈棉棉,也并不知道她和祁嘉礼在一起。
一边走着,他就在想,这都到煤渣场了,他走路太累,就让搀着他的小勤务兵把馍送过去吧。
赵凌成看他止步,以为他走不动了,指防空洞,对勤务兵说:“小马,你背着他。”
勤务兵想背,但赵军不要:“我自己能走,你们小心点,别碰了我的馍。”
馍掉渣渣了,掉地上,他捡起来吹一吹,吃掉了。
他边走边张望煤渣堆,却只见有两三个老右派在捡煤球,仔细看,祁嘉礼并不在其中。
那么香的油馍,如果不是他想送祁嘉礼,他是不会答应柳秘书做的。
在妹妹被卖掉后,他也有了罪恶感,觉得自己不配吃好东西。
深一脚浅一脚的,他被小勤务兵架进了防空洞。
才一进去,他就有点被惊到,因为他听到祁嘉礼的声音,还格外响亮。
他在说:“水利怎么就不重要啦,咱们要改变的,就是大西北靠天吃饭的现状,引水利搞灌溉,这个是基石!”
另外还有个人,听着是原来的农业部长,老俞。
对了,他的外号就叫老苏修。
他说:“扯什么呀你们,先讲农业种植啊,麦种得换,现在的麦种不抗旱,它就不适合西北,咱们还得搞套种,套种才能实现细粮增产,彻底迭代掉有毒的箭舌碗豆,玉米垄里配黄豆,齐种齐收还能防野草,小陈,你听我的,先写这个。”
祁嘉礼又说:“不对,先写水利,水利工程必须大搞,而且要长期搞,先写它。”
一帮老右派,他们在这儿大声密谋什么呢?
但紧接着又是陈棉棉的声音。
她说:“这些都很重要,但是咱们能不能一个个来,祁老,你先到一边去,俞老,您来讲,您认为哪个麦种更适合咱大西北,黄豆套玉米真的可行吗,可行我就写了。”
赵军回看赵凌成,两眼的不可置信。
什么水利,套种,听起来全是农业知识。
他的孙媳妇带着一帮老右派,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是了,她刚才一手漂亮的夺权,把地委书记给软禁起来了。
她还架了个看起来不怎么有官相的妇女要让当官。
她玩了一手的好政治,简直了,那水平都赶得上曾司令。
而现在呢,她竟然又在认真的讨论农业,搞增产?
……
赵凌成也怕捂到妞妞,敞着大衣。
他时不时还得贴脸嗅一嗅,看小家伙有没有发烧。
他了解老爷子,曾经也跟厌恶陈棉棉一样,厌恶老爷子骨子里的劣根性。
现在也一样,他无法理解老爷子的扣搜和节省,以及爱吃苦。
但他肘上老爷子的腰,轻声说:“你不是想大西北的老百姓从此不挨饿,吃白馍吗,棉棉她,我觉得她能做到。”
第49章 皮带
东北有苏联威慑, 南海老蒋蠢蠢欲动,西南又交通不便。
大西北,它承托着国家最重要的军工产业。
核弹,飞机大炮, 乃至正在研发中的航天卫星都在这儿。
几十万名从全国各地来的军工人和家属, 就需要农业来保障他们的食物。
而贫脊的大西北, 千百年来都是靠天吃饭, 又如何养活那么多人?
赵军不是农业专家,也不懂要怎么才能抗旱增产。
曾经的农业部长俞老,如果不是劳改种了几年地, 他也不懂。
但等他终于熟悉了西北的气候和环境, 知道该怎么做时,他又没机会了。
陈棉棉给了他实践的机会,就在此刻。
他跪在地上, 对着一盏小油灯, 正在讲自己的种植规划。
他说:“小麦是主粮, 最重要了, 咱们不但要专门的抗旱品种, 还不能像原来, 领导干部为了偷懒就只种一个品种,山地平原需要分品种, 平原保产量,开荒山地来增量, 玉米也不能只种饲料玉米, 农民太苦啦,不能叫他们再天天吃猪食。”
陈棉棉点头:“好,我记。”
俞老又说:“果瓜要套种, 山地要植果树,增产的同时还能减缓地质灾害。”
陈棉棉啧口气:“俞老,您好专业,好厉害啊。”
俞老讪笑:“全是这几年种地攒的经验。”
赵军正听的出神,勤务兵拿来凳子,赵凌成肘着老爷子坐下来。
赵凌成还有别的事要干,就先一步离开了。
赵军是真没想到,俞老的变化能那么大,提的建议能那么好。
种果树以减缓地质灾害,可太妙了。
陈棉棉又问祁嘉礼:“祁老,关于水利工程呢?”
曾经祁嘉礼最反对水利工程的,他觉得那简直就是胡扯蛋。
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西北要旱起来会半年不下一场雨,干的大地能冒烟呀。
他攥起拳头说:“钢厂需要尽早启动农机生产线,生产大型挖掘类机械,帮助农民开挖水利设施,咱们要让祁连山的雪水,一滴都流不出大西北!”
还有钢厂的老工程师,江老,他手指一掐:“只要苦一苦钢铁工人,两年内大型机械就能生产出来,可我从苏联专家那儿偷的图纸,我怕红小兵们会烧了它。”
赵军也担心这个,红小兵,那是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
他们太小了,不懂事,就只会搞破坏。
陈棉棉停笔:“红小兵就不必怕了,我能搞定他们。”
邱梅,即将走马上任,要成为邱书记了。
她儿子最近也忙着捉瞎瞎,说起陈棉棉,虽然都没见过面,但是喊叫姐姐的。
她笑着说:“咱泉城的红小兵,墙都不服,就服小陈。”
抛开各种偏见和争执,这帮老右派们,对陈棉棉居然比亲孙女还要亲。
祁嘉礼笑着说:“谁敢不服小陈,老子打到他服。”
陈棉棉给他们的承诺其实很单薄,她说:“只要能干好,咱们顿顿吃油馍羊肉。”
如果俞老还是部长,江老还是工程师,祁嘉礼还是军司令。
他们都是地主出身,谁会稀罕一张油馍?
但现在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祁嘉礼还在吞口水:“真想吃油馍,吃羊肉啊。”
陈棉棉掏兜:“今晚我掏肉票,请大家吃羊肉。”
邱主任抢着说:“别,我来请。”
她才发现这帮牛鬼蛇神居然个个是高人,必须请吃羊肉,由她来请。
祁嘉礼是真变了,他说:“搞点羊油就行,我们吃饭的时候,偶尔添一勺就好。”
另俩老头附合:“对对对,肉就算了,弄点油就好。”
陈棉棉已经整理出提纲了,回去先打草稿再誊抄,然后就可以寄到省委去了。
想搞政治,如果没个强大的后台撑着,笔杆子就得硬。
她能拿到总革委给的实验许可,凭借的,就是那三万字的漂亮文章。
现在也一样,邱主任想拿下书记,最关键的就是这份工作规划。
但大家正讨论买羊油呢,却听不远处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棉棉回头一看:“爷爷?”
老右派们也全站了起来,脸色也在瞬间变得难看。
且不说他们冤不冤,在西北种地这几年,他们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头。
而曾经他们和赵军平起平坐,甚至还瞧不起他的泥腿子出身。
可现在呢,他们如云泥之别。
陈棉棉前后一看,拉邱主任:“咱走吧,让他们单独聊会儿。”
出了防空洞,她掏一部分肉票,邱主任再掏一些。
俩人总共凑了一斤半的肉票。
陈棉棉回去写文章,羊肉就由邱主任去买,再偷偷给老右派们。
……
幽暗的防空洞里,最终只剩祁嘉礼和赵军。
冬小麦特有的筋道,带着微苦的胡麻油,脆津津的荏子仁。
油馍在所有的馍中,就好比羊肉在肉中的地位了。
祁嘉礼仔细咀嚼着香甜的油馍,终于说:“曾经的我对劳苦大众的理解太浅薄,对于这个国家的认知也不够,要不是挨这几年的饿,种的地,要不是眼睁睁看着麦苗枯黄天却不下雨,我恨不以抬出龙王祭雨,不会知道农民的生活有那么苦。”
作为地主阶层,他得承认,劳改确实有意义。
他可算知道老百姓过的都是啥苦日子了。
见赵军笑着点头,他也笑着说:“老赵,以后如果我还能回得去,我得制定个政策,谁他妈的想当官,先下乡劳动几年,不劳动的,一律不准当官。”
赵军哈哈笑:“这就是下放的意义啊,你已经觉悟了。”
但祁嘉礼又要抬杠:“老子没你想得那么高尚,只是看不惯政治派过好日子,要是还能回去,我会把他们全部送到西北来,当牛做马。”
赵军点头:“你说得很对,俯首甘为孺子牛,干部们都得有这个觉悟。”
但祁嘉礼被他说生气了,又开始骂了:“所以你觉得老子这五年当牛做马种地,被民兵拿鞭子抽,被那帮红小兵吊起来打都是活该,老子就该当牛做马?”
赵军说:“当成考验和锻炼,熬过去,你的思想就会升华的。”
祁嘉礼最恨的,就是赵军这种老好人:“你他妈个软蛋,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他妈知不知道老子们最饿的时候吃过啥,鸟屎里的粮食我们都要洗出来吃掉。”
赵军说:“我当初追着地主家的马屁股,吃过马拉出来的豆子呢。”
再说:“所以咱们得让老百姓吃饱,咱的仗就得打的又快又漂亮,不能劳民伤财。”
这不正好,话题转到了打仗上。
但显然,祁嘉礼的心没那么容易动摇。
或者说,地主阶级,小富农的利己思想还在他的骨子里作祟。
仔仔细细舔掉手上的馍渣,他说:“别跟我谈觉悟和思想,我愿意帮地委,也只是在支持小陈工作。打仗的事,既然已经卸磨杀驴,我这头驴就不可能再拉磨了。”
赵军想说,最高指示把他们这帮有知识的送到大西北,是为了锻炼。
而锻炼,是为了选真正意义上,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因为只有种过地,挨过饿,干部才能思群众之所思,想群众之所想。
祁嘉礼明明已经领悟了,懂得站群众的立场了,可他怎么还是那么犟呢?
与苏一战只要打的漂亮,他就还有机会走出大西北,那是个机会呀。
但不等他再劝,祁嘉礼甩袖子,走人了。
……
陈棉棉把妞妞丢给赵凌成就跑了。
忙了好大一圈才回招待所,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推开客房门,她哇的一声,因为吴菁菁居然在,而且还抱着妞妞。
好久不见,吴菁菁又胖了些,一张脸好圆的。
她在嘘声:“嘘,嘘!”
陈棉棉蹑手蹑脚走过去,就见妞妞是睡着的,眼眶里还淀着眼泪。
小妞儿,是因为妈妈不在才哭的吧,梦里都是委屈的。
吴菁菁解释说:“你男人找人接我过来看孩子的,他说他还有事要忙,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妞儿可乖了,虽然不高兴,但没哭出声,就直默默淌眼泪。”
赵凌成也不知到底啥事忙,他也够厉害的,竟然找来吴菁菁。
陈棉棉说:“把她放床上吧,让她自己睡。”
吴菁菁舍不得放,嗅妞妞的小手:“好香啊,奶奶的茉莉味儿。”
陈棉棉正好忙,就把早晨的油馍端给吴菁菁,让她吃着馍,帮自己看娃。
她也正好赶紧把工作规划写出来。
好久没见,吴菁菁想问问陈棉棉的近况,也想聊点熟人的八卦。
但不管她问什么,陈棉棉都只嗯或者唔一声。
笔在纸上唰唰作响,她可真够能写的,一会儿一张纸。
终于妞妞醒来了,睁开眼睛闷了会儿,开始扭屁股了:“en,enen!”
她好像很不舒服,鼻尖在出汗,脸颊胀红。
吴菁菁都还没对象呢,搞不懂,孩子这是咋啦,不舒服?
陈棉棉丢了笔过来,抱起闺女进厕所,不一会儿就是哗啦啦的水声。
等从厕所出来,小丫头环着妈妈的脖子,一下就精神了。
吴菁菁有点惊讶的:“这才多大呀,她就懂得拉臭臭前要喊的?”
婴儿最麻烦的就是拉撒,但妞妞懂事儿早,叫陈棉棉要少洗好多尿布的。
她把孩子放到床上,说:“给你看个好玩的。”
婴儿一天一个样儿,陈棉棉想显摆的,是闺女独特的起床技巧。
但妞妞今天不翻身,捏起小拳头,她蹬的床砰砰响。
还不是噔一下两下,她是砰砰砰,不停的蹬。
吴菁菁试着去抓小丫头的脚,却挨了她一脚,揉着手碗说:“她可真有劲儿。”
那么小的孩子,小脚丫蹬起来跟石头砸似的。
柳秘书也专门过来问:“小陈,什么声音,听着跟砸墙似的。”
但她再一看窗外,解了围巾就往窗户去了。
赵军已经回来了,但没有回房,悄悄站玻璃窗外,看他的小孙孙抡脚呢。
柳秘书其实有点越界了,她非要把她的围巾围给赵军。
赵军被搞生气了:“你让开!”
再朝妞妞挥手:“妞儿,看太爷爷,给太爷爷翻一个。”
人多热闹,而只要妈妈在,孩子就有安全感。
妞妞嗖的一个翻身,手脚一撑,已经是坐在床上了,小手挥挥,要妈妈抱。
亲情滤镜嘛,赵军都会吹牛了。
他连迭声说:“我家这妞儿,一看就是个能当兵的。”
陈棉棉要抱妞妞过去给他看,但赵军摆手:“你忙你的工作,不必管我。”
虽然还没说服祁嘉礼,但他今天特别开心,笑的合不拢嘴。
陈棉棉的工作他也必须支持,因为很可能,他那帮右派老朋友们想要走出西北,再回到领导岗位,还得有赖他的孙媳妇,这位拿到总革委实验批文的女同志。
那是赵军做梦都不敢做的,她不但会玩政治,也愿意干实事。
暂时他不会说什么,但等她写完规划,他要觉得好,毕竟他是从西北出去的,影响力还是有的,明天他会让勤务兵亲自把信送到省委去。
等妞妞会吃饭时,顿顿油馍,只要有人能实现,他全力支持。
这老爷子一直笑个不停。
柳秘书还以为他是搞定祁嘉礼了呢。
她不直接问,而是侧方敲打:“瞧老军长高兴的,这是可以回首都了吧?”
赵军摆手,却说:“拿我的粮票买点果子,送到隔壁去。”
柳秘书再笑:“咱们陈主任应该吃点西瓜润喉咙的,可惜这大冬天的,没西瓜。”
赵军算是西北男人里,难得有智慧的,主要是他读过书。
他是个耿直性格,也就直说了:“小柳,祁老那边我会慢慢想办法,至于小陈的工作,可能会触犯到你的利益,但你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歪,对不对?”
顶头上司杨书记也在招待所,但是被锁在小黑屋里,正在写检讨。
柳秘书了解他的工作,作为一个班子,也得提前摘出自己来:“老军长,不管杨书记还是我,我们都是咱西北本地人,没读过书,工作中难免会有失误。”
又说:“可那是无心之失,如果都要问责,以后谁还敢当官?”
赵军这一路都被她照顾的很周道,对她印象还不错。
就说:“杨书记的问题他自己负责,你只是个秘书,小陈不会对你太过分的,但如果她工作确实激进,放心吧,你不都要病退了,我会劝她的。”
柳秘书搞工作的艺术可不比陈棉棉差,立刻笑着说:“我这就去买水果。”
赵军把粮票一股脑全递给她:“不必看价格,找最好吃的。”
如今的西北可不像将来,遍地瓜果。
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老果树全砍了,也没栽种新的。
柳秘书坐着车跑了好几个商店,也只买到了半斤李广杏脯。
她送来杏脯,陈棉棉正好招待吴菁菁。
转眼太阳都要落山了,哐的一声有人推门,是赵凌成。
吴菁菁一看,倒是比陈棉棉还激动:“赵军官,你可算回来了。”
再看表,解释说:“今晚我们客人多,既然赵军官回来,我也该回所里了。”
她这就要走啦?
妞妞坐在床上,在问呢:“mumu?”
吴菁菁亲她一口:“闺女,等干妈我闲了再来看你。”
陈棉棉放下笔,把果脯全塞吴菁菁的衣服兜里,说:“等我闲了咱们再聚。”
她太忙,都没顾上跟老同学好好聊聊嘛。
李广杏脯多珍贵啊,吴菁菁强行掏了一大半出来,留给了陈棉棉。
她走了,但赵凌成只露了个脸,就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陈棉棉怕妞妞撕她稿子,就用外套困住她两只小手,紧赶慢赶的写。
转眼都到开灯时间了,赵凌成可算回来了,但一进门就语带着气:“也不知道老爷子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们的P-15被沙尘暴埋了,我还得赶紧去找呢。”
他向来不跟陈棉棉谈工作的,却突然提工作,还有什么P-15,陈棉棉都听不懂,也没法接茬。
他正说着,柳秘书端着托盘也进来了:“你们也饿了吧,该吃饭了。”
陈棉棉只剩最后一点,也确实饥肠辘辘,该吃饭了。
但赵凌成一看柳秘书端的托盘,又生气了:“这是人能吃的吗?”
柳秘书笑着说:“老军长确实挺与众不同的,非不吃肉,就要吃这个。”
酸汤杂面,还是苦荞面,也是赵凌成最讨厌吃的饭了,可赵军就爱吃这个,顿顿吃都不腻。
但柳秘书放下盘子,再揭开个碗来,笑看他:“这个呢,赵总工爱吃吧?”
居然是卤牛肉,还是罐头牛肉,如今最奢侈的东西了。
赵凌成语气绵软:“谢谢柳姐。”
柳秘书又说:“你们要忙的话就先走,我陪着老军长?”
赵凌成皱眉头,却又看窗外:“明天再看吧,要有沙尘暴,我就再耽搁一天。”
柳秘书路过厕所,看盆里有尿布,又说:“这就不是男人该干的,我拿去洗吧?”
不像床单被套,这个赵凌成是真不能给:“不行,那个只能我洗。”
柳秘书回瞟陈棉棉:“陈主任真有福气,有个好老公。”
他俩聊的火热,陈棉棉端起碗来,连刨带扒,忙着吸溜面条,好香!
男同志们只要见了柳秘书,就会格外殷勤。
赵凌成也是,甚至特地送柳秘书出门,这才又折回来。
折回来一看被妈妈放床上的妞妞,他愣住了:“我闺女的胳膊呢?”
粉色的圆领衣服,为防她乱抓,陈棉棉把胳膊放在外套里。
只剩个小脑袋扭来扭去,妞妞挣扎了一脸的汗。
赵凌成心疼,于是去抱,但只听小丫头咦咦呀呀一连串叫,来的却是连环脚。
小小一点人儿,那是脚吗,管制刀具吧,打的她爸胳膊生疼。
陈棉棉已经刨完面了,往嘴里塞了几块牛肉,洗干净了手开始校稿子。
话说,柳秘书属于是男同志都喜欢,但女同志不喜欢的那种人。
赵凌成怕媳妇多想,就想解释一下的。
可陈棉棉翻着稿子,突然来了句:“拿我钓鱼,你到底想干嘛啊?”
再问:“P-15又是个啥,真被埋啦?”
赵凌成愣了一下,旋即说:“小陈,你如果去做特务,大概会比……”
陈棉棉继续校稿子,也是随口问:“会比什么?”
会比林蕴还要优秀。
因为她居然那么敏锐,听出他的抱怨不是针对她,而是柳秘书的。
但她应该不是间谍,因为她甚至不知道P-15,那迷茫也是真的,而不是演的。
幸好她不是间谍,也但愿她不是吧。
否则,赵凌成只怕自己要赴他了老爸的后尘。
陈棉棉浑然不觉得,再问:“P-15,那到底是什么,有没有被埋嘛。”
保密之内当然不能聊,但讲解还是可以的。
赵凌成说:“雷达型号。”
又说:“吃饭吧,军事方面,你懂了也没用。”
P-15,短程高空雷达,也是目前大陆用来侦测U2侦察机的唯一雷达。
西北总共两架,一架在省城,另一架就在军工基地。
赵凌成故意向柳秘书泄露那么一个军事机密,是因为他直觉对方是间谍。
并且,他想通过柳秘书,向对岸传达一个信息。
那就是,他们的雷达因为沙尘暴而佚失在沙漠里了,目前核基地处于无雷达警戒状态
而其目当然是把唐天佑钓过来,活捉那个小混蛋。
因为一旦听说核基地的雷达坏了,对岸肯定要派侦察机过来,拍摄核基地的。
赵凌成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恶人,可他想知道她是怎么从曾经的年轻,美貌,意气风发,到后来的神经质,敏感,甚至疯疯颠颠的,他还要唐军座那狗日的,为他的白色恐怖付出代价。
……
校完稿,陈棉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抽干了。
当干部,要啥都不干,那比种猪要还爽,但要干实事,就比牛还苦了。
写作尤其耗人,陈棉棉团过闺女,得吸闺女补点精力。
妞妞是不会踢妈妈的,只要妈妈举高高,她就会把双脚蜷起来。
还会在妈妈身上钻来钻去,弄妈妈一身口水。
隔壁,赵军又在咳嗽了,一声又一声的,他晚上不要柳秘书服务,勤务兵又啥都不会干。
赵凌成把尿布和媳妇儿的衣服搓了,就得过去照看老爷子。
但他欲走,一看床上,心情又不好了。
妞妞刚刚吃完夜奶,小屁屁一撅,小肉jio一翘,头抵在她妈的腋窝里。
金窝银窝,于她,都不如妈妈的腋窝,简直叫赵凌成嫉妒。
他都出门了,但一看门口,想起件事,又折了回来。
陈棉棉睁眼,面前多了只布袋子:“魏摧云托我转交你的。”
陈棉棉蹭的就坐起来了,妞妞也被妈妈惊的瑟缩。
赵凌成也是,目光陡然一寒。
陈棉棉不是说喜欢魏摧云,她不喜欢臭烘烘的糙汉,更甭说冲动易怒的莽汉了。
但她今天拉着他斗了一场,而他太莽,她就怕又有麻烦。
见男人攥着袋子不给,还气鼓鼓盯着自己,陈棉棉想了想,双手捧上他的脸。
她唇贴上他冷硬的唇吻了一下,见他还不松手,挑舌尖挑了一下。
就跟开关似的,赵凌成松了布袋。
陈棉棉打开一看,见是几条军用皮带,于是又问:“他给我这个干嘛?”
赵凌成一脸不爽,也不说话。
陈棉棉好累的,想睡觉,她也已经掌握,要怎么哄这个男人了。
她掰上他的脸,挑开他的唇齿……果然管用。
他终于开口了。
他说:“都是我的皮带,是你送给陈金辉的,许大刚和许次刚的,都被他没收了,他现在还给你,说以后吊人用。”
普通皮带吊人,吊不一会儿就断的,但特种军用皮带可就不是了。
它在行军中,是要承担吊重型军械任务的,就算200斤的胖子它都吊得起。
这种皮带在基地,也得先挂失再审批,然后才能补发。
而这几条皮带,就是被女配偷去送给娘家人的,赵凌成每一条都写过丢失说明,一个个领导的求着签过字。
魏摧云不会是个好丈夫,但当小将可太合适了,他居然把皮带找回来了,他给的也够及时。
但见赵凌成牙咬着唇,面色有点白的过分,陈棉棉就又问:“还不高兴啊?”
男人显然还在吃醋,那就,给他个法式深吻?
陈棉棉也得庆幸,她发现这个年代大多数男性甚至没有刷牙的习惯,也就不怪女人看到他们时如避水火了。
而这方面赵凌成很可取的,一口白牙,也不抽烟。
而当她主动的时候,就不说攻击,咬她了,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年轻又帅气,还干干净净的,吻起来真不错。
……
随着隔壁一阵猛咳,赵凌成面红耳赤,颤手打开了门。
但推开门之后他却不进去,站在门口吹冷风。
他爷爷说得对,他跟他爸一样好沉沦,好堕落,好被靡靡之欲所诱惑。
但今天他都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他本来想告诉妻子,他可以接受她和魏摧云共同工作,但不喜欢她和他有肢体接触,那样他心里会不舒服,很不舒服。
他吃醋了,他需要她知道,但最终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就出来了。
赵军也还没睡着,等大孙子进来,得抱怨两句:“我好好的,你又来干嘛?”
赵凌成先手试,再给老爷子温度计:“量体温。”
赵军接过去,得跟孙子交个心:“你能跟小陈踏实过日子可太好了,以后也得提高警惕,可不能像你爸一样,本来好好的,却非要犯蠢,死了都要被人笑话。”
赵凌成是敬重爷爷的,但在这方面他不能苟同。
他说:“林蕴乘坐的飞机都是他击落的,你还要他怎样呢,别提他了行吗?”
赵军接过温度计塞到腋下:“他不够睿智,不够坚定,而你……”
老爷子还没说完就被孙子打断:“一开始不也是你们鼓励他去接触林蕴的吗,你怎么不说林衍带来的人员和枪械做了多大贡献,而且,你只是没碰到而已……”
赵军怒了:“老子清清白白,可没玩过花的。”
又说:“祁嘉礼是中了政治派的美人计,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真正只为无产阶级闹革命,只把群众的温饱放心上,拒绝政治派介绍对象,他能有今天?”
赵凌成简直不像他孙子,反而像祁嘉礼的。
他轻嗤:“所以呢,你就不但向政治派低头,甚至跟他们合作?”
赵军猛咳:“你爸的死,对岸还有唐军座父子,如果我不合作,你觉得政治派不会拉出来做文章?你一个大男人,娘们一样搞的香喷喷,你受得了下放的苦?”
赵凌成默了半晌,但终是只说:“把温度计给我。”
赵军当然觉得自己梆梆硬,哪怕有间谍,也不可能腐蚀了他。
他心底里也很赞成陈棉棉闹革命,毕竟万一他死了,她还能护着他孙子。
人都有私心,赵军认为所有奢靡的干部都该下放劳动,男人们要搞奢侈靡靡搞享受,一律送去挑大粪。
但赵凌成他舍不得,他五个儿子就留了这么点一骨血,他必须得护着。
对岸大清洗,白色恐怖下基本所有卧底都被清洗完了。
可大陆是怀柔政策,只是下放劳改。
有些受过军统特训的女同志们吃不了苦,还会为了对岸的赏金不择手段。
她们又漂亮又有知识,又会勾男人,赵军能不忧心?
因为赵凌成没有再跟他犟,老爷子以为他是虚心接受了,服软了。
也没把他那句‘你只是没碰到而已’放在心上。
但第二天,他就要被自己打脸了。
……
但其实也是柳秘书自己主动挑事,否则的话,赵凌成暂时还不想动她。
他几乎可以确定她是间谍,但当然,需要证据。
因为她不像邓西岭,会为了一笔高额悬赏金,壮着胆子直接从西北往对岸发无线电。
她的亲属关系是,她有个姑妈,还有几个同事都在申城,她就经常往申城寄信。
而要她是间谍,那么在申城就还有上线,她有消息,也是先寄到申城去。
今天,她照例要帮赵军寄信,顺带着自己也要寄几封。
赵凌成也要寄信,瞟了一眼那些信的址,就把那几个地址给记心里了。
但他既不会拆信,也不会找公安半途拦截。
因为只要柳秘书传递了情报,情报就能传递到对岸,对岸以为核基地的雷达果然损坏,就会再派侦察机过来的。
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赵凌成目标明确,要钓唐天佑。
至于柳秘书,她又跑不掉,赵凌成想选通过地址,让申城那边的朋友帮他查一查,柳秘书寄信的都是什么人。
而柳秘书的上线,就藏在那些人里头,从上往下查,那要揪出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人了。
但柳秘书很厉害的,她一直在试图挑起赵军和祁嘉礼之间的矛盾。
这不,就在今天,她找到机会了。
今天泉城在刮沙尘暴,天也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赵凌成双手插兜,站在爷爷身后,而赵军戴着眼镜,正在看陈棉棉的工作规划。
从粮食种植到水利工程,甚至还有肥料发酵,一整套的科学种植。
赵军边翻页边夸:“写得好。”
又写了一张便条,拿个信封装了,一起交给勤务兵小马,说:“你搭最近的一辆火车上省城,直接把它交到书记手中,你还得提一句,是我说的,拜托他多多支持河西领导班子的工作。”
他没有实权,但有影响力。
如果陈棉棉是像别的革委会,只会提着鞭子胡乱打人,他当然不支持。
可这是农业生产,那他的面子,他乐意给孙媳妇用。
信才刚刚寄出去,而隔着一间屋子,陈棉棉抱着妞妞,正在看杨书记写的自我检讨。
恰这时一帮老右派连推带拉,拉着架子车运煤经过。
寒风瑟瑟中,他们一个个冻的缩手袖脚,鼻涕流的哗哗的。
也怕他们万一跑路,有两个钢厂的保安跟着,本来祁嘉礼他们只是踮脚看一看妞妞在干啥。
那小丫头可喜欢他们了,一看到就会挥舞小手,咿咿呀呀。
柳秘书纯粹故意搞事,祁嘉礼才探头的瞬间,她推开窗户:“保安同志。”
保安上前:“到!”
柳秘书说:“没看到这儿有大领导吗,为什么不给犯人们换条路走?”
保安犹豫了一下,但说:“是。”
又招呼一帮右派们:“全部退回,从大路走。”
真正厉害的人,挑事儿只需要一句话。
因为如果从大路走,老右派们大概要多走800米。
这么冷的天,他们甚至手套棉鞋都没有,走一步都冻的脑仁生疼,那是真痛苦。
可领导不想看到他们,保安当然选择委屈他们。
有人能受得下来,但有人就受不了。
毕竟大家曾经是革命战友,赵军坐在暖气房子里,而祁嘉礼他们,已经快被冻死了。
这也就是传说中的,赵军自己不肯体面,柳秘书帮他体面了。
她随便的一句,激到祁嘉礼要杀人了。
祁嘉礼可是练家子,一铁锹拍开保安,再抻着铁锹,直接跃进窗户,打进来了。
事是柳秘书惹的,可她转身就要跑,还在喊救命,而赵军甚至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他又不熟悉钢厂的路线,哪知道换条路要多走那么多路?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祁嘉礼他们,他在想,孙媳妇那份工作规划太棒了。
他准备让省委给周边各个地区都誊抄一份过去,让大家都学习一下。
等他发现时,铁锹已经在眼前了。
……
陈棉棉抱着妞妞,正在跟她的老朋友们相会呢,哪知转眼祁嘉礼就不见了。
她转身就冲到隔壁,边走边喊:“祁老,你冷静点。”
而等她进门时,祁嘉礼锋利的铁锹刃,抵着赵军的脖子。
但看到妞妞来,他立刻收了铁锹,并说:“小陈,听话,先把妞儿带出去!”
但同时柳秘书也说:“小陈,快去找严老总,找公安!”
这要找了公安,祁嘉礼不得被枪毙?
陈棉棉当然得把祁嘉礼劝走,妞妞那么喜欢他,他又还是一帮老右派们的头儿,她不希望他出意外。
可现在她该怎么办,怎么说?
但是不对,赵凌成也在门口,一只手还扯着柳秘书的胳膊。
他倒不着急,也很冷静,只问祁嘉礼:“总军区的翟主任,那是你的下属吧?”
接着又说:“他在跟柳艳结婚后的第42天,因青霉素过敏而去世了。”
祁嘉礼竖着铁锹,颤声问:“真的?”
翟主任,负责总军区的政工工作,也是祁嘉礼曾经很看好的年轻人,但竟然已经去世了?
被关在农场那么久,祁嘉礼甚至不知道他和柳艳结过婚。
他当然要追问:“怎么回事?”
赵凌成看柳秘书:“你们先听她的解释吧,我来做补充。”
他昨天专门出去,是去了趟公安局,电话联络姜瑶,调查翟主任的死因。
他其实也还没有完全搞明白,柳秘书是怎么让她的新婚丈夫从青霉素不过敏体质转变到过敏体质,并死掉的。
只是,在他小时候,林蕴含混跟他讲过这个,但他追问时,她就不细讲了。
赵凌成没有学医,也没有钻研过如何杀人。
但是,他确定柳秘书是间谍,就是因为青霉素杀人,是军统的老传统,也属于秘招。
先让柳秘书先狡辩吧,他会从中找出破绽来的。
第50章 盘尼西林
在照顾孩子方面, 陈棉棉得承认,自己远不及赵凌成更细心。
他提醒了一句,她才抱着妞妞返回房间。
赵军有慢性肺炎,又青霉素过敏, 就一直好不了, 她不能让妞妞被感染。
但她也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就给妞妞强行戴上口罩, 打开了房门。
窗户外面,保安们正在驱赶围观的老右派。
还有保安进客房来问赵军,要不要通报到民兵队和警卫科。
他们还带着麻绳, 准备捆了祁嘉礼。
赵军让保安们先退出去, 再亲手夺了祁嘉礼的铁锹,扔到窗外了。
而最头疼的,当属钢厂的严老总了。
他才刚刚下车间, 听人说出事了, 一路飞奔而来, 在走廊碰上陈棉棉, 张口就说:“咱们也算老朋友了, 给我个面子吧, 别动柳艳同志,她可是老革命!”
昨天陈棉棉才夺了地委书记的权, 而他又不知道发生了啥。
听说又出了事,还以为是陈棉棉在斗柳秘书呢。
当然, 柳秘书跟邓西岭不一样的。
她已经40岁了, 是在20年前,1945年到的延安,35岁才转业到地方, 严老总都要尊称她一声老革命,陈棉棉要斗一个女性老革命,严老总可不支持她。
但今天的事跟陈棉棉无关。
她也挺好奇,柳秘书的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
柳秘书已经挣开了赵凌成拽着的胳膊。
而她既然敢把丈夫的死拿到明面上公开讲,当然就有底气。
所以她坦然说:“我丈夫是军医院有记录的青霉素过敏,但如果赵总工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那就当他是我杀的好了,反正军区人人背后笑话,说我克夫命。”
再看赵军:“老军长,不行你们就上军法起诉吧,我从二十岁跟随革命队伍,三十五岁才转到地方,还在兢兢业业的干工作,但你们说我有罪,我就是有罪。”
她这样说,其实是在搏赵军的同情。
毕竟哪怕文工团跳舞唱歌也是闹革命,慰问演出也很辛苦的。
转业到地方,当秘书又是伺候领导,更辛苦。
而如果赵军是祁嘉礼一样冲动易怒的性格,此刻就会把赵凌成臭骂一顿。
人女同志死了丈夫已经够不幸了,医院又有相关记录。
赵凌成一个大男人,胡乱怀疑,说人家杀夫克夫的,也太过分了。
但赵军是上过战场的人中少有的,会向政治派低头的人。
他是理智的,冷静的,是不会被同情心所左右的。
他看赵凌成,说:“党内允许相互怀疑,讲讲你的疑点吧。”
柳秘书也说:“赵总工怀疑我谋杀丈夫,我也很好奇,您的证据是什么?”
赵凌成说:“1951年,朝鲜战场急需大量青霉素,那时候它叫盘尼西林。当时的军统头子毛人凤联合老美,生产了一批其中混有神经毒剂的盘尼西林,派遣特务伪装成香江药品商人,到申城跟部队谈交易,但最终案件被公安侦破,间谍也被抓捕。”
关于1951年的那桩案子,前几年还被翻拍成了电影的,很有名气。
案子有专门的代号,叫[盘尼西林901计划]。
祁嘉礼一直没说话,但此刻说话了。
他说:“虽然那批药没能被送上战场,但据申城公安的案件调查,当时共有三千支药品流进了大陆,并且有二百多支流向了民间,且最终未被追回。”
柳秘书刚才要激怒祁嘉礼时,就只用了一句话。
现在也是,她冷静的可怕。
她说:“所以呢,你们是觉得,那二百多支盘尼西林都被我私吞,并用来杀人,还用来杀我丈夫了是吧,你们要说是,那就是吧。”
严老总没敢进门,但一直在摇头,他觉得不对,逻辑不通。
因为那是一批毒药,申城警方曾经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去追踪它的去向。
全国上下,但凡是有单位,能查到跟药品有接触的人员也都反复查,反复搜过。
尤其是各个部队,上上下下的,搜了一轮又一轮。
最终的结论是,有些社会闲散人员把那批药悄悄藏起来了。
因为当时国内还无法自主生产青霉素,那么一支药在黑市上能换一个金锞子。
拿到的人就故意藏着,然后当成真药倒卖掉了。
柳秘书当时还在部队,警卫科一轮轮的,反复搜查,她能藏得住?
而虽然赵军和祁嘉礼也想杀夫就是真相,但也得实事求事。
祁嘉礼就说:“那批青霉素在注射后,据说当时人并不会感觉到异常,它甚至还能治病,要直到半年后毒剂才会发挥作用,叫人内脏腐烂,肠穿肚烂而死。”
赵军也说:“军医院用的是国产药,也不可能用十多年前的进口药。”
再说:“凌成,这两桩案子牵涉不到一起的。”
柳秘书挑眉,却说:“但这个答案并非赵总工想要的,不是吗?”
苦涩一笑,她又说:“您爱人昨天革了杨书记的命,而今天,您要革我的命,只是杀夫哪够,您应该说我是反革命,然后报到总革委,那才能叫大功一件呢。随你们怎么说吧,我们这些地方小干部,也不过是你们大人物登天的台阶罢了。”
难道真相是赵凌成为了让妻子再升官,在有意搞栽赃的?
严老总不停唉气叹气,连连摇头。
赵军的背景,陈棉棉的激进,而柳秘书,只是个柔弱的女同志。
再加上如今老革命们一个个的被下放,他就有点怀疑赵凌成是在故意整人了。
他鼓起勇气进门,看赵军:“老军长,我一直在支持小陈的工作。”
再看赵凌成:“赵总工,凡事慢慢来,小陈毕竟还年轻呀。”
他们爷孙一唱一合的,好像是准备把陈棉棉推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去。
可她还太年轻了,登的太高,就不怕摔的太重?
赵军的思路也被柳秘书给绕进去了,看赵凌成:“党内允许相互怀疑,但证据也要站得住脚,凌成,你这证据站不住脚,今天的事,就算了吧,不谈了。”
但赵凌成扬手打断了老爷子。
再看祁嘉礼,他又说:“您当初贿赂苏方领导,送了很多好酒和金条。金条是您拿您自家的白银从军区大库里折换的,因为比较忙,有些打了收据,但有些只是口头账,而那些收据,在案件调查阶段,到了翟主任手中后,他就去世了。”
又看柳秘书:“您的丈夫死的那么巧,那些收据呢,去哪儿了?”
赵军和祁嘉礼是两个部队,他也不了解西北军区的情况。
赵凌成一直待在基地,军区都没去过几回,也不了解。
现在讲的,是昨天他拜托姜瑶,从西北军区一封封的翻看档案,并找到的信息。
他又说:“而据我所知,收据走到翟主任手中后,他人死了,收据也就再没有向上提交了。”
赵军可算明白,刚才为啥赵凌成要先讲那桩有名的青霉素杀人案了。
他看柳秘书:“你是杀了翟主任,是为了拦截收据!”
赵凌成再看祁嘉礼:“哪怕有一张收据能提交上去,您也不会被判的那么重,但是您自己有很大问题,军区不是您家开的,钱财收支,怎么能随意打白条?”
赵军指柳秘书,也吼祁嘉礼:“一张白条而已,她要烧掉,你不就完蛋了?”
再看柳秘书,他剧咳:“收据呢,你总不会全烧了吧?”
他站了起来,眼巴巴的伸着手咳嗽:“没有吧,你没有全烧掉吧,哪怕给我们一张都行,你尽管提要求,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给我收据,我都能满足你。”
哪怕还有一张收据留存,能证明祁嘉礼不是挪的公款都行。
但显然,证据已经没了。
在场的人或者痛苦,或者焦急,只有柳秘书依然从容。
她冷目望着眼巴巴的赵军,说:“党内允许怀疑,但判决得有证据做支撑。”
她还不忘本职工作:“老军长,到您吃药的时间了。”
可这句话,听来是那么的讽刺。
赵军成功被激怒了,怒吼:“老子没证据又怎么样,老子就是王法,人就是你杀的,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不,皮鞭蘸水,狠狠的抽,拷问她!”
柳秘书也旋即提高了嗓门:“前几天的最高指示还在批某些老领导,退而不休,不在其位谋其政,仗着曾经闹过革命就随意插手工作,说的就是您!”
再说:“您可以让您的孙媳妇皮鞭蘸水来抽我,但是请您记住,革委会只是一个临时机构,军区的案子得走军法,你们可以屈打成招,但你们这是在违法。”
赵军气的手疯狂哆嗦:“好啊你,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同志!”
柳秘书一点都不怕他,昂首挺胸:“屈打成招吧,反正你们也不敢上军法。”
哐啷一声,是赵军抓起了茶杯,但幸好祁嘉礼一把夺过。
他再吼:“报到军法,给我狠狠的查。”
……
要知道,就在昨天,赵军还在想,如果陈棉棉要问责柳秘书,他得帮忙说个情。
文工团和秘书都是虽然不重要,但很辛苦的岗位。
人家女同志照顾了他这么多天,关键时刻他帮个忙护一护也是应该的。
当然,他直到现在也没想到,柳秘书很可能有间谍背景。
他一直认为她是申城,政治派的人。
而两派之间的政治斗争,下放种地他能容忍的。
毕竟打过仗的不会搞管理,就好比祁嘉礼,在西北缴匪时,他缴获了青海王马芳很大一批金条,在没入国库之前,就在西北军区的大库里存着。
结果他把账管的乱糟糟的,他就该受惩罚。
可大家都是党内同志,下放可以,怎么能自相残杀呢?
他要发火了,可就不讲证据了。
见严老总还愣着,他一拳头捣了过来:“还愣着干嘛,给我捆了,吊起来打!”
钢厂有警卫科,是公安编制,这会儿已经来了。
他们有羁押的权限,但最多只有48个小时,而且军区的案子他们没有权限处理,得要报到西北军区,再由内部警卫科提交到军法才行。
再加上赵军也说要报到军法,他就吩咐警卫:“先押人,然后电报通知军区。”
不过这时赵凌成走了出来,却说:“先不要通知军区。”
严老总说:“那就只报警?”
赵凌成还在沉吟,陈棉棉站了出来:“不了吧,先给柳秘书找间客房,让她写检查,杨书记今天供述了一些她工作中的失误,我需要先调查她那些失误。”
赵凌成看媳妇儿,投了感激的一眼,也朝严老总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柳秘书突然挑事,祁嘉礼和赵军险些打起来,他还不想动她的。
而相比报警和通知军区,关起来让她写检查是最好的。
要不然,像邓西岭一样,被小将们抓走,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柳秘书的心理素质是真强大。
她自己出门,边走边说:“检查我可以写,但是我的工作没有任何过失,你们可以强行给我定罪,但我不会屈服,只要活着我就会向上申诉,要求平反!”
赵军才坐下歇到缓过气来,又站了起来:“你们这帮狡诈的政治派……”
政治派就是有名的不干实事,但也不犯错。
而要革委会查不到问题,陈棉棉还得站出来承认错误,给柳秘书平反。
赵军都没想到,自己能被一个昨天他还在赏识的女同志气死。
赵凌成扶他起来,准备带他上医院。
但赵军坚持不肯,并推赵凌成:“快,快去跟着祁嘉礼,让他别犯傻。”
祁嘉礼一声没吭,跟在柳秘书身后,也出门了。
这是一场关于他的案子的讨论,但他全程几乎没有说太多的话。
赵军自己缓缓就可以了,他怕祁嘉礼太冲,万一杀了柳秘书可就不好了。
赵凌成只好跟着祁嘉礼,亦步亦趋守着他。
今天魏摧云没有来,但邱主任在呢,大家都是女同志,怕柳秘书不方便,还专门给她找了走廊尽头,一间带卫生间的客房,把她给请进去了。
祁嘉礼一直看着,直到那间屋子的门被锁上。
他再回头,见赵凌成欲拉他,一把甩开,然后进了陈棉棉的客房。
妞妞戴着口罩的,两只葡萄般的大眼睛。
而她一看到头发胡子虚蓬蓬的祁嘉礼,就伸出小手来抓:“呜,呜呜。”
她臭臭的老瞎瞎,她喜欢抓抓。
祁嘉礼比赵军年轻十多岁,但也还是个老头子,陈棉棉看他黢黑的脸透着青,直觉不对,就肘了一把,让他坐到凳子上:“我给您倒杯热水喝吧。”
她把妞妞暂时放到了床了。
祁嘉礼也没坐凳子,而是转坐到了床沿上。
赵凌成也跟了进来,还想拉祁嘉礼,但又被搡开了。
赵凌成有点生气了,控制不住的翻白眼。
要知道,他每回照料完爷爷,回来抱闺女都得换外套,还要酒精消毒。
祁嘉礼的手都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却去抓妞妞的脚丫丫。
但还好,妞妞的脚不是脚,是管制刀具,砰砰砰的蹬着,不给祁嘉礼捉。
蹬了会儿,她撕掉口罩一个翻身,手脚一抻坐了起来。
小婴儿嘛,还不会爬,见自己够不着老瞎瞎,就努力的耸屁屁。
可耸屁屁也没用,不管她怎么耸,还在原地。
口水顺着嘴角流,她是整个西北最白,也最干净的小孩儿。
她也是今天,这间招待所里唯一还快乐的人。
她努力耸着屁屁,试图要往前一点,好抓住她的大瞎瞎。
陈棉棉端来热水,递给祁嘉礼:“您先喝点热水,顺顺气吧。”
祁嘉礼接过水杯,水哗哗的的,洒了他满大腿,他却浑然不觉烫似的。
妞妞先舔一下小手又伸出来,指他腿上的水渍:“呜?”
祁嘉礼居然笑了,他声音格外轻柔:“呜!”
赵凌成好怕他要抓他闺女的手。
因为妞妞随时都会吃手,他怕她要感染细菌。
但要执意拉他吧,看得出他挺痛苦,他又怕他会在妞妞面前咆哮。
要看到有人失控,大吼大叫,妞妞会害怕的。
赵凌成转到床侧,就去抱妞妞,不必说,孩子一躺下就给他上连环脚。
他想陈棉棉来抱,可她被邱主任喊出去,不知道干嘛去了。
但还好,妞妞不会让任何人抱。
赵凌成暂时也就先看着,反正他是不会让祁嘉礼碰他闺女的。
而祁嘉礼心底里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初,他在得知女儿们死于大轰炸后,曾暗暗发誓,自己从此将不娶不育。
就像赵军觉得自己不配吃好的,他也觉得他不配再拥有幸福。
但当战争结束,当他握有了权力,他就膨胀了。
他忘记来时路上的三个女孩了。
也是柳艳太体贴,太会照顾人,叫他动了再成家的念头。
因果报应吧,就算那个誓言只存在他心里,但三个女儿在天上看着呢。
她们曾经也像此刻的妞妞一样可爱,蹬的小脚丫砰砰响。
她们本该长大,像陈棉棉一样干出一番事业。
可因为他,她们戛然而止了。
是报应吧,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柳艳就是他的报应。
他在颤抖,身上的煤渣落到了床上,妞妞口水滴拉的手指立刻蘸上。
见是黑黑的,她举起手指:“呜?”是什么东西呀?
陈棉棉刚进客房,嘴里说着不可以吃,赶去抓闺女的手。
赵凌成眼疾手快,也忙着去抢。
但俩人都不及妞妞快,她已经放嘴里了,开心的蒲扇小手:“呜!”
香香小闺女,瞬间口水都变成黑色了。
陈棉棉在从闺女嘴里往外扣东西,祁嘉礼拍赵凌成的肩膀:“望舒是吧,好好带她长大,她要登月亮,你就给她搭梯子,也不要再追生男孩儿了,女孩子也会很优秀的。”
赵凌成怀疑这人怕是要跟之前的林衍一样,寻短见了。
当然,截止65年,全国有统计的右派总共60万人,寻了短见的可不少。
赵军听到大呼小叫,正好戴着口罩也过来了:“妞妞没事吧?”
再一看:“她的嘴巴,怎么啦?”
孩子抿着嘴巴,吐的口水是黑色的,到底出啥事儿啦?
俩老头儿,刚才都还撑得住,这会儿都被吓到了,赵军捣拐杖:“快送医院啊。”
陈棉棉可算扣出了煤渣,扬巴掌:“小坏蛋,煤渣是不可以吃的。”
而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哐啷一声,赵凌成关上了窗户。
祁嘉礼本来要走,也发现赵凌成拿棍子顶上了门。
那么,他把俩老头关在一间房子里,这是准备要干嘛呢?
俩老头都在看他,而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但耐心点,凡事从头讲。
他先说:“51年那批混合了神经毒毒的盘尼西林,并非传说中的,当时能治病,但到半年后人会肠穿肚烂,它没有那么神奇,它的具体症状其实很简单,就是过敏,在解放前,军统特务们就已经广泛应用了。”
再以手指比划针剂:“要以细针给一瓶注射液磨出孔洞,再加入神经毒剂,又以蜡封孔洞,调换掉护士手里的药瓶,就可以做到以青霉素杀人,而且之后,会被当成过敏症状处理。”
好精妙的手法,祁嘉礼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赵凌成看了眼妞妞,眼眶红了:“因为我的母亲,她原来就会那么做。”
就因为林蕴是间谍,祁嘉礼原来天天往上写信,举报赵凌成。
他还差点没把林衍打死在农场里。
不愧军统最优秀的特务的杀人手法,够牛逼的,要不是赵凌成讲,赵军和祁嘉礼都想不到。
但他们顿时也反应过来了:“小柳她是,间谍吧?”
在联合抗战期间,不像八路傻乎乎的只会搞统战搞团结,从来不暗杀国军高层。
国军从老美那儿搞到好多先进的化学品,当时就喜欢搞暗杀。
后来大陆跟朝鲜开战时,他们甚至要往战场上送有毒的青霉素,想把战士们全部杀光光。
那种精妙手法的暗杀,政治派也不懂,只有特务懂。
这会儿陈棉棉已经帮妞妞洗过嘴巴了,赵凌成还得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帮闺女戴口罩,戴好之后再回头,他问:“你们冲动什么呢?”
再问:“都那么老了,气性那么大干嘛?”
祁嘉礼有点尴尬:“柳艳就是邓西岭谋杀军工专家时,帮忙协助他的人。”
赵军站不住,坐到了凳子上。
他说:“如果现在就声张,她也会像邓西岭一样被送往首都,然后被小将们抢走,并且……”
间谍是个网,要连根拔起的。
邓西岭就是太早交出去,最后什么都没问到就被小将们捶成肉饼了。
赵凌成怀疑,或者说指证柳秘书,都需要时间。
因为他需要知道,可以伪装成过敏的神经毒剂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还需要知道,她在申城的上线是谁。
柳秘书一再嚷嚷说要上军法,是因为上面有人能保她,她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这帮老头也太冲动了,动不动就要打架,非要闹到赵凌成没法放长线钓大鱼,他能不生气吗?
他再看祁嘉礼:“她曾经是你的对象,你没错吗?”
祁嘉礼低下了头,他被下放,被劳改,被殴打都是对的。
因为他对国家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赵凌成再看赵军:“你不是说你的立场足够坚定,你经得起任何验吗?”
赵军也低下了头,心里的后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赵凌成的眼红一直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他好像被冻感冒了,一直在吸鼻子。
俩老头沉默到,妞妞都觉得怪异,看妈妈:“呜?”他们怎么啦?
赵凌成再瞥一眼妻子,看他爷爷,依然声柔:“你只是没有碰到而已。”
……
赵凌成很敬重他父亲的,因为他不但经受住了考验,甚至亲自杀死了所爱的人。
那是直到现在,赵凌成还忘不掉的,曾经美好的妈妈。
其实他也是在跟妻子的反复较劲中,才知道他爸曾经多痛苦,又为什么会为那个女人而死。
他父亲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却总是在被人们拿出来调侃,责骂。
陈棉棉递卫生纸,柔声问:“你怎么啦,冻感冒啦?”
妈妈对谁好,妞妞就对谁好,但是不对,她来摸爸爸的鼻子,然后就把手指放进了嘴里。
赵凌成的崩溃和痛苦一秒结束,抓女儿的手指:“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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