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终(下)


    她一把抓过身旁还在质问苏木的天元。


    “老祖帮帮忙, 我师姐和孔道友在里面!”


    天元浓黑的剑眉压紧,他感知了一瞬,认准位置, 墨龙般的灵气延出刀身,暴涨十余丈, 这一刀下去本该连魔带车一并劈开的, 可却被一层又一层愈加坚硬的磨骨阻住。


    好在刀势将尽时,车内现出另一道皎洁剑光来,剑意与刀芒成了阴阳相济之势,层层叠叠的天魔和魔将都被尽数斩净,血雾被暴雨瞬间洗刷。


    沐川单手抱着孔闻秋从车中跃了出来, 柳香香手持香扇紧随其后。


    萧念念的一颗心这才归了位,她踩着群魔还在抽搐的尸骨冲过去,脚上那双江停云送她的绣鞋踏过黏腻的污血,仍然白得纤尘不染。


    沐川面色凝重, 显然对她们没去成玉声阁反而被逼到了鹧鸪坡这件事很是恼火,但又无可奈何。


    他看了眼孔闻秋向二人道:“总要想办法先带她走。”


    “可以用我家掌门的法器溜出去!”


    萧念念抬手要去接, 余光瞥到一个人, 她的手臂僵在了半空。


    “师妹小心!”


    柳香香注意到她的异常,正要推她,萧念念已经跃下尸堆,横冲直撞地朝着一人奔过去。


    萧念念很清楚,如果没有发簪和折伞这两个防御外挂,这一路上自己怕是已经死了好几次了。但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扯住那人的衣襟, 灵力狂涌直接将与他对战的天魔抽成两段。


    那名男弟子缓了缓,向她道:“多谢道友。”


    萧念念只恍惚了一瞬, 就不得不再次动手清除二人身边的天魔。


    她瞥见他腰间的弟子玉令。


    “百合宗曾慕寒?原来你不叫王呈。”


    雨水流进眼中,更增酸涩,话语之中的凄苦在她口中心上百般咀嚼又散开。


    王呈。


    珏珵。


    萧念念觉得自己真的是迟钝,很多东西其实早该知道的,早该想通的。


    她喜欢的,从来不是这张脸。


    “道友认得我?”


    曾慕寒抹了把脸上的血雨,那张曾让萧念念销魂欢愉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困惑,濡湿又脆弱。


    萧念念帮他清理掉身边的几只魔物,摇头道:“不,不认得。”


    “多谢道友仗义相助!”


    萧念念没空回他,转身回视来路,已经又被混战的天魔和修士塞满了。


    她刚才一时冲动,硬接了一路的伤害,自己都能听到发簪法器不堪负重的咯咯声响,真是又后悔又心疼,远远地看到柳香香飞舞的香扇和白薇的丹鼎,却根本没办法过去汇合。


    放眼望去,天魔越涌越多,修士们逃得逃、死得死,却是越来越少。


    浓云满布,血雨倾盆。


    这就是天道之手给的死局?


    绝望的、惨烈的,非天道之子不可破解的死局。


    身后传来少女的惨呼:“师兄!”


    萧念念回头正看到曾慕寒那颗漂亮的头颅被高高地抛起,又被飞过的魔将一口吞入腹中。


    这一幕对她来说冲击太大了,以至于头顶魔刃斩下时,她都还在愣神。


    魔刃并没能伤到她,可是有“咯哒”一声轻响——发簪,断掉了。


    萧念念早已被雨水淋湿的长发掉落下来,粘在肩头。


    她回手一鞭抽掉魔将手中的兵刃,横里又飞来一支灵光羽箭准确地射入它眼中。


    姜柔从空中一只天魔的背上跃下,反手干脆地将其斩杀。她落在萧念念身边道:“我们走吧萧姐姐,这里太多天魔了!你师父被凌绝宗的人保护起来了,很安全。”


    萧念念口中应着,心中却实在发愁要如何汇合众人。


    她道:“文师兄呢?”


    姜柔向远处一指,文成成正扶着重伤的尤若烟。明若静和零星几个合欢宗的弟子护在她身后。


    柳香香也看到了,她顾不得沐川的提醒,拼着受伤也硬冲了过去。


    尤若烟抬起虚弱的手将两瓶灵药塞在她的手心,什么都没来得及嘱咐,忽然她大力将柳香香推开,那一瞬间,一柄燃着黑火的长朔穿透尤若烟的胸膛将她钉在血泥之中,登时气绝。


    柳香香扑到师父的尸身上,又被一只染血的柔夷拉开。


    明若静舞起破损的团扇拦下周围的天魔,将仅剩的几名弟子推向魔圈外围的方向。可她自身也是强弩之末,反击乏力,终是伤重扑倒在尤若烟的身上。


    她凄惨一笑,擦掉尤若烟眼窝处的雨水,低声道:“人人都看不起我们合欢宗,可我这次一直在杀天魔,总算是没有给你丢人,你高兴吗?只可惜,我本来还要振兴合欢宗的。”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那双一向妩媚动人的眼睛,再不动了。


    萧念念不忍再看,和姜柔配合着,一点一点冲回到白薇的身边。她从沐川怀里接过孔闻秋,沐川将浑浑噩噩的柳香香拽了回来,说道:“我尽力送你们出去。”


    萧念念急道:“还有玖瑶没来!”


    沐川侧耳凝神细听,雨声与杀声之中隐约有柔亮的弦声,只是简短中断不能成句。


    他望向远处面露难色。


    乐修被人近身围攻,无暇拨弦,情况不太妙。


    天元杀穿了数名天魔,过来喝问道:“你还等谁?她吗?”


    在他所指的方向,听屿正被十几个男修护在中心,他们毫无嫌隙地配合着只为了保她安全。有魔将从上面偷袭,立刻有人合身扑上,即使被刺穿在地也毫无悔意。


    萧念念顿生膜拜之意,同时也放下心来,看来听屿的安全暂时是可以保证了。


    苏木原本是攥着天元的法袍躲在他身后的,此时才探头出来:“我看谁也别等了,就咱们几个,不多不少刚刚好。”


    沐川向天元道道:“是在等琳琅元君和她女儿。”


    本是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时不约而同地御起刀剑,剑势如银河倾泻,刀气似九幽鬼渊,刀光剑芒交汇,撕开重重的雨幕,将路径之上的天魔尽数绞碎。


    琳琅抓住时机,一道闪电的间隙已经带着玖瑶赶了过来,将她推给萧念念,然后向沐川道:“护我!”


    沐川剑光流转护住琳琅。


    她的琵琶已被血水浸透,丝弦上挂着一串血珠,被她轮指一拨飞溅开去。音色已经失准,但杀伐之气有增无减,每次拨弦都带起血色音浪,所过之处,魔物一个个发出不适的嚎叫。


    沐川的剑光有如逐浪的银蛟,一串串的天魔被他连肩带头地削掉。


    他长笑一声,一扫郁结,朗声说道:“堂堂沐川天尊,就该横剑斩天魔,挥手破万妖!”


    玖瑶琵琶上的钢弦已经尽数拨断,十指染血,她喊道:“娘!”


    琳琅厉声道:“走!”


    她甚至没有再回头再看女儿一眼,只是琴声之中忽然多出了一分愁肠百转的蕴藉和挂怀。


    天元看着沐川杀敌,也跟着手痒,他向苏木道:“快把法器拿来,我送你们出去!”


    “来了!”


    苏木将法器拿出来对他一扔,第二次将他装了进去,口中哼道:“我还不知道你,留在这儿只会拼命。”


    再一抬头,又傻了眼:“谁送咱们出去?”


    白薇冷声道:“给我!怎么用?”


    姜柔默默地出手将那法器夺了过来,她自幼跟着江停云,很通法器的路数,端详一眼已会用了,不等抱着孔闻秋的萧念念做出反应,便把大家全都装了进去。


    只有文成成在她眼神一转的瞬间已经知道了她要做什么。他在合欢宗日久,瞬闪功夫练得炉火纯青,这么短的空当也能反应过来,敏捷地躲过了法器,闪到她身后。


    姜柔又举起了那个法器,说道:“我答应过公子一定要保护萧姐姐,我去不成玉声阁,你来替我!”


    文成成却握住她手腕,脸上的笑如平常一般轻佻风流,眼底情意却是深沉,温声道:“这一回,不听你的话成不成?”


    姜柔透过雨帘望着眼前的俊美男人,被他的笑意晃了眼,终是噘了噘嘴,撒娇一般道:“好吧,谁叫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文成成道:“是,生或死都不分开。”


    姜柔将小小的法器搭在弦上,用尽全身灵力将那张铁胎强弓拉了个满,“铮”的一声远远地送了出去。


    即使法器之内天旋地转,萧念念也能感觉到他们飞了好长好长一段距离,绝对已经脱离了镇魔阵的战圈,远离了魔隙的包围。


    熟悉的落地震颤之后,苏木立刻想放大家出来,天元却道:“等等。”


    “等啥……”


    不等苏木问完,法器空间猛然倾斜,上下剧震。


    萧念念刚刚归位的五脏六腑又险些被颠了出来。她护着孔闻秋本就被磕碰得不轻,这下更是痛得龇牙咧嘴道:“掌门,你的法器坏了?”


    苏木点了一圈人,萧念念、孔闻秋、白薇、柳香香、玖瑶都在,他挠头道:“缺了谁吗?有人想进来?”


    法器穹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萧念念耳中嗡嗡爆鸣,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正狠狠地锤在她头上。


    天元仔细感知了片刻,面色凝重地下了定论:“有天魔跟来了。”


    苏木道:“没道理啊,我这个法器很值钱不假,但天魔要它有什么用?”


    天元看了萧念念一眼道:“天魔要的是她。”


    完了,来了——萧念念的霉运。


    若说轩辕仲是被幸运神眷顾的天道之子,那她大概就是被霉运神眷顾的天道的老公的私生子?


    不然的话天道干嘛这么针对她……


    毁灭吧,赶紧的。


    她帮孔闻秋整理了下散乱的发髻,将她放在柳香香怀中。起身问道:“老祖,你怎么知道的?”


    天元只道:“我当然知道。”


    说了等于没说,萧念念也不想浪费时间再问,她拿出江停云和陆致知联手炼制的那枚树叶来交给柳香香,笑了一下道:“可惜这个只能容下一个人,就麻烦师姐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收她进去了。”


    柳香香不解:“师妹?”


    白薇道:“你答应过轩辕仲要照顾孔闻秋的,自己保护她!”


    萧念念笑着佯嗔道:“你还是不如柳师姐疼我,总是强人所难。”


    法器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她就算是自己去死也不愿意看到再有人为她献身了。


    萧念念道:“放我出去吧掌门!”


    柳香香明白了,她把孔闻秋安顿在一边,把树叶给了苏木,毅然地拉住她的手,坚定道:“一起。”


    白薇浅浅地白了二人一眼,也站到了她们身旁。


    玖瑶犹豫道:“可是我娘最后要我回去保护好我爹……算了,反正我爹一个凡人本来也活不了多久。”


    萧念念三人没忍住都笑了,问她:“元君什么时候说的。”


    玖瑶过来道:“琴声啊。我娘说她替修真界死战,我替她去找我爹。”


    苏木将树叶放回孔闻秋的袖中,看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在法器中来回踱了两圈,捻着胡须道:“好吧!既然如此,只好由我舍生取义,为你们年轻人争取一点时间!待会我一打开法器,你们就往西跑,我自行往东引开天魔。”


    天元忽然插嘴冷哼道:“你当日就是这样把兄弟们丢给幽罗老魔头自己溜走的!”


    苏木脸上现出十分羞愧的神色,连声道:“当日是当日,今日是今日,你不要总拿旧事挤兑人。今日我一定要叫你看看!”


    他摘下百草门的信物藤草指环来道:“念念,我现在就将掌门人的位置传给你!”


    萧念念当然是一点也不想接的,可她忍不住问:“掌门,我师姐也在这!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该是我吧。”


    白薇倒是一点都不眼红,只道:“你以为为什么现在的掌门是掌门他而不是咱们师父?”


    萧念念:??


    苏木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咱们百草门向来是越有能力者越去深研丹道鼎道,而这个掌门人嘛,嘿嘿,也就只有你当仁不让了。”


    萧念念:……


    像是不想再听他东拉西扯,天元起身过来,拉过萧念念的手,他横指一切,指甲将她手心划出了一道两寸来长的口子。


    “老祖?”


    不容她多说,天元用另一只还未愈合的手握住了她的,伤口相对,萧念念头上一阵猛烈的眩晕,仿佛精力精魂都被人从手上的伤口处抽走了一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木大惊道:“你没有牲畜可换了吗?你……好!就算我曾经对不住你,但你要迫害我的弟子,我也容不得你!”


    他抽出宝贝烟斗来径往天元背后砸去。


    天元单手一挥轻飘飘地将他震倒,同时收回手,向萧念念道:“我换了你大半的血,全换的话你受不住,会死。不过现在我身上魔气更重,更能吸引那些东西,待会这劳什子法器碎了,我们分头走。”


    他回头又瞪了苏木一眼:“按你所说的做,天魔就都追着她们几个去了,还用你舍个鸟生取个鸟义。


    柳香香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天元换血,此时才反应过来,接住了虚弱的萧念念。


    萧念念手脚酸软,她略作感知发现修为已经暴跌回了金丹。


    她想到曾经向天元发的心誓,那时她说过“若是泄露过天元的秘密,则自己修为停滞不前,一直是个金丹。”


    ……


    好一阵欲哭无泪后,萧念念道:“老祖,你为什么……”


    天元又瞪她:“闭嘴,歇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剧震和巨响从刚才始一刻未歇,原本光滑的空间四壁上开始现出蛛网般的裂痕,细碎晶屑簌簌掉落。


    苏木惶恐道:“那我现在放大家出去?”


    天元哼道:“什么放不放的,你这鸟东西要碎了。”


    苏木:“这可是我斥巨资……”


    “啪!”


    空间上方又传来一声震耳的裂响!


    苏木:……


    萧念念急道:“老祖,携有魔皇气息的躯体可以被波旬的元神寄托,成为它的身舍,所以……这身体是死是活都不能落在……落在天魔手里。”


    天元皱眉沉吟片刻,硬邦邦地道:“我才不会死,那些东西本座还没放在眼里。”


    萧念念:“哦,我知道,我只是提醒。老祖,你为我这样做,我真的特别特别……”


    天元扭头最后看了她一眼,忽然轻声道:“小嘴巴,不讲话。”


    “吱吱吱吱。”


    萧念念:艹???


    法器在此刻从外部被暴力破开,几人同时暴露出来,对上的果然是无数张狰狞魔脸。


    天元张开黑色羽翅,向东飞去。


    头领模样的魔将甚至没有迟疑,直追着天元飞去,其余大部分天魔也纷纷追了过去,只余下为数不多的一部分被柳香香、白薇和玖瑶三人逐一解决。


    萧念念仍是腿软,靠坐在山石上东望,她甚至看不到天元的背影,只能看到追在他身后的魔群。


    此地距离鹧鸪坡上的战场足有几十里,那里整个都被沉黑色的雨云笼罩,云层之中每有猩红电光闪过,都会照出那些被烧焦了、染脏了的彩色绸幡。


    整个镇魔阵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压抑又绝望。


    等萧念念终于觉得灵气顺畅了些,才从江停云的储物袋里又翻出了一个小的飞行器。


    苏木将孔闻秋先安置进去,招呼姑娘们登车。


    柳香香看向鹧鸪坡的方向迟迟未动,短短一天,她眼中锐意退了大半。


    “还有希望吗?”


    这个问题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萧念念都曾问过自己,她的答案也很简单,就是:别问。


    既然尤若烟和琳琅等人用自己的生命和身躯为后辈打开了生路,那就能苟一天是一天。


    虽然这样很猥琐,但萧念念觉得没错,毕竟她们几个都不是修真界巨手,更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只是几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生而已。


    于是她道:“吱吱吱吱……”


    真是艹了,萧念念又想回去拼命了。


    白薇拉了拉柳香香道:“走吧。”


    可柳香香轻轻摇了下头,轻柔却坚定地道:“师妹、白道友、玖瑶道友,人生终有一别,或早或晚而已,我就不同你们去玉声阁了。”


    萧念念急道:“吱吱吱!”


    柳香香在她面前蹲下身,抚摸她的脸颊道:“你想说不差我一个是不是?战场之上,我一个人回去了是无济于事,可万一也有其他人这样想呢?十个、百个,一千个我回头了,总归是有一点用的。最起码也能削弱天魔,为后续的人们求得一线生机。”


    “师妹别哭,这是我道心所向,心中所求,你该为我笑。”


    ……


    萧念念知道,像个战士那样去战斗是柳香香一直在追求的,她夙愿得尝,希望自己为她高兴。


    可直到被白薇和玖瑶拖进飞行法器中,她的双眼都是模糊的。


    天地茫茫间,柳香香鬓发半散的背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沙,却又凛凛然无畏无悔,没入滚滚魔潮。


    飞行法器在苏木的操控下一路小心地避开各个天魔据点,曲曲折折地往玉声阁去。


    天魔据点都是空的,被摧毁得破败萧条,看来真的是所有魔物都赶去了鹧鸪坡。


    可这一条路萧念念却是注定是走不到终点了。


    次日傍晚,离雪峰尚有千余里,萧念念看到了前后包围过来的魔云,她试着给天元传讯,无人回应。


    白薇默默攥紧法器,玖瑶将刚刚接好琴弦的琵琶在身前一横,斩钉截铁道:“要死一起死!”


    萧念念招呼他俩,神神秘秘地道:“给你们看样宝贝!”


    二人以为她还有什么后手,同时凑过去。


    萧念念打开手,一包药粉瞬间散于空气之中。


    白薇道:“这药气邪的很,我知道了,你……”


    萧念念手忙脚乱地将同时晕倒的两个人接住,说道:“幸好我当时还留了一包高阶散,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嘛,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嘛想不开呢。”


    她让苏木快速地将飞行法器行驶到一处隐蔽的山谷里,把孔闻秋三人整整齐齐地摆好,向苏木道:“掌门,法器是给孔道友的,你要照顾她们可不许私逃。”


    苏木眼中也有些湿润,还是辩解道:“怎么和掌门说话?我是没办法分你身上的魔气,可我当时的确是想为你们舍生取义的嘛!”


    萧念念道:“算你这老头还有点良心,总之孔道友我是托付给你了!”


    她最后看向一直昏迷不醒的孔闻秋,轻声道:“我答应了轩辕照顾你的,还和他夸口说不会让你出意外。可我的能力也就这么大……”


    她想了想将前因后果写在一张符纸上放入孔闻秋的手心,以免将来她在法器中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想到她不知道要睡多久,她又在怀里摸了好久,终于翻出了一枚丹药。


    一枚杜若炼制的辟谷丹,但却不是杜若给她的,还是在禁地时江停云给她的那一枚。


    “这个丹药可以让你辟谷三十年,三十年之后你若是还不醒,我可当真没办法了。”


    萧念念将丹药送入孔闻秋的口中,苦中作乐地哈哈一笑道:“嗯嗯不客气,我也知道我是个善良又贴心的好朋友。”


    苏木长叹一声,脸上没了平日里精明的神色,尽是颓然。


    萧念念同他作别,离开了飞行法器,御使折伞飞至一座孤峭如剑的断崖上。


    这里足够开阔,足够显眼。


    天魔来的很快,精准地朝她逼近。


    萧念念拿出江停云的乾坤袋,一股脑地将所有法器都倒了出来,管它是什么用途,总之统统扔了出去。


    光幕混乱而盛大,许多珍贵的法器在星河般的流光之中落下悬崖,仅剩的几件屏障法器唰然升空,将天魔阻在她百丈外的地方。


    萧念念看着不远处天魔撞击屏障的狰狞面孔。


    在原书的结局里,江停云也是这样的吧?


    她从文字中共情到的绝望和难过,远不如自己亲历来得更真切和强烈。


    这具肉身是不能留给天魔的,原书里江停云也是自焚身亡。


    不过她不是火灵根,烧不了自己。


    萧念念召出辅助兽,将它们全部遣散,最后神授小火猴来一把火把自己点了。


    火猴抗拒地吱吱叫了几声,感受着识念里来自主人的威压,最终还是在临走之前向萧念念喷出一道火焰,之后纵身跃走,消失在深林中。


    火舌从她袖口“腾”地蔓延上去,包裹住她半边身子。


    “啊!痛痛痛!”


    萧念念近乎本能地挥出两道灵气拍灭了右臂上的火焰,没想到被火烧竟然这么疼啊!!!


    就没有安乐点的死法?


    她甩着焦黑的手臂,忽然反应过来,火猴走了,现在连个烧她的人都没了……


    好想哭!


    周围没人,萧念念就真的不顾形象地哭出声来,一边绝望地呜呜地道:“是是是我真的很笨、很没用!可现在怎么办,真的要我自己烧自己吗?”


    “江停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你看看我,贪财好色又贪生怕死,胆小又无能,虽然皮囊有一点点好看,灵魂有一点点有趣……但是……你再不回来我就真的死了啊呜呜呜呜。”


    “临死前你都不回来,可恨,我下辈子一定找十几个一百个老公!”


    “别哭了,吵死了。你也真的是好丢人哦,连死都不敢。”身后又传来那道熟悉的尖刻女声,萧念念回头一看竟然石龙子还在!


    她抹掉眼泪道:“我不是解了契约让你们各自去了?”


    石龙子摆动着身体慢慢挪动到她身边,不屑地道:“我如果走了,岂不是和那些妖兽一样了?我可是灵兽!”


    萧念念道:“大姐,这个时候了就别搞种族歧视了好不好。”


    石龙子道:“你这个蠢女人懂什么,所有的兽类都只会遵从求生本能,只有我们高阶灵兽才可以主动向死!切!”


    萧念念想到丛不忧的小梅,“哦”了一声,她是真的不懂,但幸好石龙子没走。


    她道:“那正好再拜托你一件事,等我死之后找一把火把我尸体烧了好不好?”


    石龙子道:“被火烧有什么可怕的!真是的,你快一点,现在就死,别磨磨蹭蹭了,不然的话待会那些家伙冲过来我还烧不完呐!”


    萧念念:……


    她将自己身上所有能自杀的凶器摆出来,用藤鞭吊死?用匕首切腹?用折伞自戳身亡?


    最终她找出了炼丹用的丹砂,还是服毒好了。


    萧念念用没被烧过的手颤抖着将几包丹砂合在一处,忽地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皓腕。


    顺着熟悉的云纹箭袖望上去,她看到了刚才还在骂的那个人。


    江停云半跪在她身侧,墨发半束,眉目依旧,只是从前的清冷气质此刻却是变成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淡然。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回来晚了?对不起又让你受苦?


    萧念念问不出来,她正失神,丹砂还没吃就有幻觉吗?


    石龙子凉凉道:“哦,你男人回来了,这下你可以让他给你点火烧尸了。”


    江停云温柔的目光扫过她那只烧过的手臂,皮肤血肉转瞬之间新生如初。


    手腕之上是无比真实的温度,来自另一具鲜活的血肉之躯,可萧念念还是恍惚,问它道:“真的假的?”


    江停云将她面上泪珠拭去,温声道:“真的。”


    两个字,如同暖流融断坚冰,让萧念念有了点真实感,带着点鼻音道:“所以,你到底修成了还是听到我要找一百个老公中途跑回来了?”


    江停云微微一笑,手掌停留在她脸颊之上轻抚,似是感受着久违的温度。


    “修成了。”


    他抬手之间,百丈外的天魔转瞬之间尽成齑粉,甚至无需掐诀,轻易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萧念念更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可是,你走了才没几天……”


    石龙子插嘴道:“喂喂喂,蠢女人你快再结一下契把我收起来,谁要看你们打情骂俏啦!”


    萧念念踢了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一脚,分神去重新结契。


    江停云垂眼看了石龙子一眼,忽道:“多谢。”


    石龙子是很典型的窝里横,被江停云一盯,又缩到萧念念脚后去了。


    萧念念将它收了起来问道:“你谢它什么?还有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说,这才几天你就修成了?别骗我!”


    江停云展臂将她搂进怀里,闭上微红的双眼,嗅着她发间熟悉的味道,语气里似乎有着深沉又压抑的疲倦:“不是几天,是好多年。”


    好多、好多年。


    一千?两千?一万?久到他真的记不清了。


    萧念念戳了戳他腰侧:“不太懂,快解释一下。”


    江停云没有放开她,言简意赅地道:“我从千年之后来,试了无数次,才找到你。”


    萧念念有点明白了。


    大概是他在很多年之后终于飞升成功,但自己早已经凉得透透的了。然后他就像至尊宝开启月光宝盒一样,一遍一遍地穿回来,直至这次终于成功阻止了她服毒自杀。


    “我真的死了?”


    江停云默了片刻,沉声道:“是。”


    “我是英勇自尽吧?还是被天魔抓住被魔皇占据肉身而死的?”


    说实话,她在服毒之前还是很惶恐的。


    江停云没有答她这句,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


    萧念念道:“说呀!算了,改日再说吧,现在我们去鹧鸪坡救人要紧!”


    杜若、柳香香等人都还在镇魔阵,一天多过去了,不知那里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江停云抬手抚住她的后脑,又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略略抚慰千载时光中沉痛的孤寂,之后才答应道:“好。”


    再转眼间,萧念念已在鹧鸪坡的阵心之中了。


    这里激战了一天一夜,几乎成了一座巨大的血池,修士死伤殆尽,剩下的不足百人缩成一个极小的战团,但也都精疲力尽,注定会亡于魔刃之下。


    余下的战场上只有彻底失去战力的奄奄一息者。


    无数的天魔正在往来巡视着清理,下一瞬便在江停云手掌翻覆间化作尘埃,散尽无痕,只余满地的尸身和焦骨,有的抱着本命剑自爆元神,有的与魔物同归于尽。


    萧念念先是冲到幸存者之中,找了一遍又一遍,全都陌生的面孔。她茫然四顾,在一处尸堆下发现了杜若的拐杖。


    “师父!”


    她带着哭腔失声出口,朝着那里跑过去,却被横伸出来的一只手臂抓住了脚踝险些摔倒。


    那手臂无比苍老,爬满皱纹,手臂后是一张枯干老朽的人脸,是江柏言,他再也不温润再也不从容,沙哑着道:“救我,救我!”


    萧念念急道:“我师父呢?”


    “我一直在让人保护她,是我一直在保护她!可她非要走,这怪不得我,不怪我!”


    江柏言的神智竟然还很清楚,奋力地爬向江停云的方向:“云儿,快救我!我一直在保护她师父,你快恢复我的灵力修为。”


    江停云淡然垂眸看了他一眼,转身扶起了萧念念,一手在她背上轻抚,一手平伸,九根刻满上古神文的巨柱在他手下轰然倾颓,地脉爆裂,血海凝汇成猩红的漩涡涌入地心。


    弹指之间,屹立万古的镇魔阵破了。


    江柏言陡然睁大了浑黄的眼,喃喃道:“祂要出来了,祂要出来了!”


    江柏言却是主动抬手,提出了波旬的元神。


    魔皇没有肉身寄托,并非像萧念念看到的壁画之中那样高大的人形,而只是一团被地火包裹着的,混沌难辨的黑气。


    表皮的粘稠岩浆下张开无数的魔隙,像是千百只瞪大的眼睛。


    深沉可怖的魔息让包括萧念念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阵心悸。


    江停云揽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皱眉凝神,混沌的魔皇元神在众人面前皱缩成团,千百只“魔眼”同时渗出黑气,片刻之后,气团爆裂,地火焚天,魔气呼啸。


    江柏言伏在地上,喉咙中嗬嗬作响。


    没有人比他更懂天魔,没人比他更懂飞升,没人比他更了解这是怎样恐怖强悍的威能。


    “云儿!快!快恢复我的肉身助我渡劫!”


    萧念念也从心神俱震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离开江停云的怀抱,扎进污秽黏腻的尸堆里一具具的翻着。


    再狂猛的异动终会归于平静,魔气散入九天之外,波旬神魂俱灭。


    幸存者中有人道:“魔皇死了?”


    “好像是。”


    “我们……活了?”


    带着哭腔的欢呼之声延迟了很久才响起来,在他们的眼中,江停云便是神祇降世,是修真界的救世主。


    他却只是来到萧念念身边,没有用神力,默默地陪着她一起小心地翻动着那些尸体。


    萧念念先是找到了沐川,他在一群天魔的尸身包围之中站得笔直,身上插满了魔刃。


    又找到了姜柔和文成成,文成成把姜柔护在身下,二人被一支魔枪贯穿了身体。


    她用沾满污血的手抹去眼泪,很快又看到了柳香香暗淡的香扇法器。


    尸身却是怎么都寻不到了。


    萧念念崩溃大哭,被人揽进沉默的怀抱里,忽地想到一事,急切地抬头道:“你还可以再往回穿几天吗?就是回到几天前!”


    江停云道:“可以,只是这门时空回溯术我还不是很熟,可能有些误差。”


    “误差没关系!”


    萧念念重新燃起希望,眼睛雪亮:“只是……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的记忆可以都留着吗?”


    “为何?”江停云用袖口擦拭掉她脸上的血污和泪痕。


    萧念念想了想道:“因为你刚才太帅了,我想让他们记得,这样我比较有面子。”


    江停云微微挑眉,看着她。


    萧念念被他盯了一会,只好交待道:“因为修真界好多人都恨你,我在那些人里看到思恩郡那对兄弟了,你记得吧?说要杀你的那个?”


    “保留记忆,他们才可以记得你在这救了他们一次,穿越回去又救了他们亲友和同门一次,你也是很辛苦的!不能白忙活。”


    江停云还真的不记得了,除了支撑他抵御时光洪流的爱意,很多人和事都已经模糊。他不在意这些,但她既然提出了,他便说:“我试试。”


    萧念念又道:“还有还有!”


    江停云等着她的下文,她支吾道:“丛不忧和天元的记忆可不可以不要保留?”


    江停云搂在她腰侧的手紧了紧,内心的反应远不如从前那般激烈和酸楚,反而带着些纵容的探究。


    萧念念朝他干巴巴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解释。


    片刻后,江停云道:“知道了,我试试。”


    萧念念:“还有!……”


    江停云:“嗯。”


    “我到禁地去找你的那个时候才刚来到这里的,你不要误差太大直接穿到那之前去了!”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啰嗦了。


    但江停云却很是耐心,甚至有些愉悦地听着,温声答应。


    “好,可以开始了?”


    萧念念点点头,觉得眼前光影轮转,耳边声音嘈杂。


    再睁眼,她精准地回到了赤水关当日!


    此刻,她下了法器正站在城关之上,而柳香香和白薇都好端端地在她眼前,刚刚迎上来。


    这一天她来找二人同去玉声阁,沐景和孔闻秋都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只看到巨大的魔眼悬在空中,战场中的每个人都一阵恍惚,他们脑海之中多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可那记忆里的人又真真切切就是自己,仿佛自己真的经历过了一般。


    那个血与火的结局、魔气漫天,尸骸遍地。


    柳香香原本那句“师妹你怎么哭了?”换成了一句难以置信的:“我死了?我怎么记得我……元神自爆了?”


    白薇则上来就向萧念念道:“好啊你敢算计我,那是什么淫邪药散也敢给我用!”


    她一眼瞥到她身后的江停云,话语一顿。


    萧念念却是和上次一样一头扎进二人怀里,喜极而泣。


    江停云抬手击溃魔隙,散去赤水关的天魔,将她从柳香香怀里拎出来,向白薇二人道:“失陪。”


    萧念念下一瞬就出现在了镇魔阵外。


    此时的鹧鸪坡还算太平,神柱和地脉看起来都还在正常运转,谁能想到几天之后这里会变成那样的人间修罗。


    江停云熟练地破开镇魔阵,将波旬黏腻腻的元神扯了出来,向萧念念道:“试试除魔卫道?”


    萧念念摇头:“我哪打得过它,我只是金丹!不对,现在还是元婴。”


    话音刚落就感到体内暴涨的灵力,丰沛如同山川大海,却没有丝毫的灼烧、刺痛或是鼓胀感。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停云。


    江停云耐心道:“我即天道。”


    换言之,他现在就算是开挂了,大概可以任意更改人物属性点?她不用一辈子金丹了?


    萧念念兴奋了,跃跃欲试,但面前的天魔又有点恶心。


    江停云会意,魔气在他面前被捏塑成了壁画中高大的人形模样。


    萧念念摩拳擦掌,她挥出藤鞭抽在波旬的胸口,竟然直接将它抽飞出数里之外。


    她是喜笑颜开,终于获得了人形的波旬却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好像感知到了一种奇怪的情绪,那是恐惧!


    萧念念追过去又是一鞭,直将它抛去了几座山头之外。


    总之这一场打得实在很爽,待魔神满面不甘地被她打爆,魔气散尽,萧念念心满意足地回到江停云身边。


    她道:“我托你的另一件事……”


    江停云攥住她的手,抬指一点,虚空之中现出丛不忧的影像来。


    栖凤山的宗门弟子围着他七嘴八舌,他却是在脱下自己的高功法袍,懵懵地道:“我实在是不懂,师兄,我们不是正要往凌绝宗去试炼?怎么就……唉,总之不行,我当不来宗主。”


    原来他竟是把丛不忧认识她之后的记忆都消除了……


    行吧,这样也算。


    萧念念莞尔,又要求看天元的。


    天元正在被天魔围攻到破败的怙恶谷正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厉声训斥着幽罗宗的人:“我们要去打合欢宗,去杀江停云,让你们去刺探消息,你们干了什么?什么狗日的天魔,书里写的东西能当真吗?”


    “嘶……我怎么……”


    他忽然自行掩住了口,眼珠转了转,没有声张。


    看来天元也回到了结识她之前。


    萧念念笑道:“做得好,我是不是该奖励你?”


    江停云的目光笼在她脸上,淡然一笑。


    萧念念看着他这一副无欲无求的超脱模样,有些担忧地道:“喂,人家都说智者不入爱河……你都修炼飞升了,现在不是智者吧?”


    江停云抵上她的额头,低声道:“这是你在雪峰上那晚说的,你是智者?”


    不管走了多久,他总能清清楚楚地记起。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寂寥的时光里被反复回味咀嚼,越长久越深刻。


    萧念念否认:“我是愚民!”


    江停云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我也是。”


    智者不入爱河,愚民却要永堕其中了。


    萧念念笑了笑又道:“那么你修行了很多很多年,不会真的清心寡欲了吧?”


    不是“智者”,是“贤者”也不行啊!


    江停云在她唇上印上久别的一吻,别有意味地道:“一试可知。”


    萧念念被他勾得有些心痒,手又忍不住抚上他胸腹肌肉,口中却道:“对了,我可是答应了要带师父云游的。日后我师父在,你要安分一点,人前不可以对我动手动脚的,毕竟我师父还是单身,不能刺激她。”


    江停云低头看了看她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对她一贯的指黑说白很是习以为常,只是微笑道:“知道了。”


    “还有,我把你的功法告诉给明长老了,她说将来功劳簿上要写我的名字诶!……”


    萧念念说个不停,江停云将她搂进怀里,心潮久违地激荡起来。


    那是复杂交织的心绪,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梦,一首穿山渡水而来的歌,一声漫漫时光中悠长的叹息。


    是他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