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从梦境里挣脱出来时, 安玛早已没了踪影,别墅里只剩一群睡得东倒西歪地学生。
刚睁开眼,五条悟的脸就映入视野, 那双湛蓝的眼瞳没了平日的散漫,直勾勾地盯着我,声音低沉:“为什么推开我?”
我吓得心脏差点骤停,胳膊汗毛刷的立起:“呃…姐姐在看着。”
他指的是破开梦境的最后那段, 我们从雪山顶跃下, 强烈的失重感和本就清楚这是个梦境的意识, 互相冲击,顷刻间将我们拉回现实中。
“你是会在乎别人目光的人?”
我没作声。
“回答我。”他语气骤然低沉。
“我说了, 她看着呢。”
“只要你信我,根本不用跳崖清醒, 你只是不想再依靠我了。”他这尖锐的话语里,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愣住, 这种患得患失的表现,实在太不像他了。
不过以悟的性格, 确实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理由, 他向来是行动快过言语的男人。可面对他这种带着强迫意味的守护,我还是会下意识抗拒。
“不是不想依靠你,是……”我顿了顿,喉咙有点发紧,“我可以处理好这些小事。”
五条悟的眉骨动了动, 那双湛蓝的眼瞳里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他抬起手,指尖擦过我凌乱的额发,动作轻柔。
“所以跳崖是你的选择?”
“至少这是我能做到破开梦境的方法。”我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 别墅里传来学生翻身的动静,有人嘟囔着梦话,那玩笑的呓语格外清晰。
悟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你一向擅长以伤害自己作代价处理麻烦,好了不起。”话音刚落,我手腕一紧。
被他拽着往外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你干什么?”我挣扎了一下。
“给你看个东西。”他头也不回,声音里裹着点没压下去的怒意,“让你了解依靠我和依靠自己并不冲突。”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梦里雪山下坠时,他抓住我手腕的力气相当大,从那时到现在,再气再急,他也从来没真的松开过。
五条悟拽着我走过别墅楼梯时指尖力道松了些,带着我拐进了客房。
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日记,旧书混着樟脑的气息弥漫开来:“自己看吧。”
笔记本里夹着几张速写,画的是不同场景的我还有在向阳花之家的照片,画纸边缘有行小字:Geschenk(礼物),细细密密的花体字母记录着白塬香子的心事。
……
我的指尖停在“我想象不到,除了我有谁会爱他”这句上,纸页边缘的墨迹被擦得略显模糊。
五条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双湛蓝的眼瞳里没了往日的漫不经心,映着我因真相过度震惊而发白的面孔,他说:“香子比谁都清楚,你不是她的累赘,是她深爱的孩子。”
“为什么从没人告诉我这些?”我的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眼泪顷刻砸在照片上。
他的指尖擦过我颤抖的手背,拭去泪水:“香子怕你因此畏惧她,更忧虑你无法接受她这个母亲。你的姐姐则认为真相该由你自己发现,她是个实教派,就像她教导你的那句‘自我意志最重要’,连知道身世的时机,她们都想要让你自己选。”
我翻开笔记本,后面的字迹渐渐温柔,原本简短的话语都变得烦琐:“今天看见鸫给那女孩讲故事,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他不必知道过去,只要能笑着选自己想走的路,怎么样都比我强。”
香子记了很多事,我第一次走出向阳花之家的情景,偷偷把书藏进衣柜的小动作,还有她抱着襁褓里的我坐在院中的合影。
她总说我像她的亲人,原来那亲人就是她自己,就连五条悟对我的格外关照,或许也是早知晓这层关系。
“你姐姐说‘自我意愿才是第一位’,但没说这些意愿必须独自完成。”他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带着刻意放缓的温柔,“就像香子记录着这些的时候,明明在写你的成长却在每张纸背面都标注了日期,你所有独立的选择她都悄悄参与了。”
他指尖在桌台上叩了叩:“跳崖是你的选择,但跟着你跳也是我的选择。这不是控制,是‘你的选择里应当有我参与的位置’,鸫,能明白吗,把我划入你的生命里。”
半掩的窗纱露进几缕晨光,落在笔记本的纸页上。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里香子阿姨的字迹,她在某页角落写过:“鸫不用知道过去,只管往前走就好。”
“从来不是你必须接受我的保护,而是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想让你知道,你不必独自承担选择的重量。”
他没带我去任何需要依赖他的危险地方,却给了我一场自剖真心的告白。
笔记本最后几页的字迹,有一个被划掉几道黑线的名字。
我盯着那个被黑线划得看不清原貌的字母:“这名字是——”刚开口,就被他打断。
“德国那边的姓氏,香子她……”悟顿了顿,忽然伸手抽走笔记本,“我想通了,安玛制造的梦境根本不是为了解除诅咒,而是想带你走。那个被划掉的名字,应该是你父亲的姓氏。”
“我能处理好一切,交给我。”他凑近我,弯下腰在额心落下一吻,带着劝哄的腔调。
实际上,我想告诉他:我知道卡卡尔特在哪里……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屏幕亮了又暗,他却连掏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天终于亮透时,我们一前一后慢吞吞下楼。晨光漫过楼梯扶手,在他眼下的淡青投了点光斑。
“要不要再去睡会?”我忍不住开口。
“嗯……”他扯了扯嘴角,带点无奈的苦笑,“最近一个月大概都没心思睡觉了。”
“你什么时候学的德文?”
“一年前吧。”他眼里的倦意散了点,“为了看懂香子的笔记,花了一周时间去学,其实也不难,要是当时再上心点,三天就够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扶手上敲了几下:“而且我认识不少德国朋友,本来就会点基础。”
楼下传来一阵搬运货物的动静,是管家正将学生们抬上楼。
“别搞那么麻烦。”五条悟插着兜几步走过去,指尖冒出一点咒力。
他抬手对准虎杖悠仁的太阳穴,力道控制得极其精准,哪怕偏毫厘都可能损伤大脑操作,他却熟稔得很,如鱼得水。
收回手时,指尖的咒力已经消散。
虎杖闷哼一声从梦中醒来,刚要开口就被五条悟敲了下后脑勺:“通关失败哦,少年,回头加训。”
我看着虎杖摸着太阳穴愣神的蠢态,回想起悟方才说 “三天就能学会德文”时的慵懒做派。
这个男人的强大从来不是靠蛮力,而是把所有力量都收得恰到好处,连威慑都带着点游刃有余的漫不经心。
在五条悟的安排下,学生们自由活动一天算修整,不过这群学生们个个精神萎靡,偃旗息鼓,像经历了巨大挫折。
梦境中的那些事情如同蒙上一层月纱,这是安玛的能力在起作用,她一向如此,当我情绪过激接受不了现实的时候就会用能力析出我的部分情感,使我能正常生活。不过估计她逃走之前没来得及对这些学生使用,怪不得个个魂不守舍。
我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目光扫过餐桌,决定讲个笑话活跃下气氛。
我提问:“什么东西饿了就会竖起来,吃饱就会倒下去呢?”
“哈?你恶不恶心啊!”野蔷薇立刻炸毛,勺子在碗沿上磕出脆响,脸颊泛着可疑的红。
“是什么啊?惠你知道吗?” 虎杖扒着桌沿往前凑,眼里写满“快告诉我”的期待。
“嗤——无聊的话题。”宿傩的声音从虎杖脸颊裂开的嘴唇传出,带着点看戏的嘲弄,难得啊,这位诅咒之王乐得参与,虽然尽是嘲讽的话语。
“够了,我不想听。”伏黑惠干脆闭上眼装没听见。
“是海蘑菇。”真希盯着碗中的清汤,眼神镇静,语气平稳。
“错,再想想。”我摇头。
“呃……”也不晓得熊猫有没有眉毛,可它确实挤眉弄眼地凑了过来,慢腾腾蹭到我耳边,用声音嘀咕出它的答案。
……
“错,熊猫离我远点。”我挪开一点位置,被它绒毛蹭过的耳廓有点痒。
“公布答案吧,监督大人!”
“是胃粘膜纤毛。”我说,“你们平时不读书吗?”
“啊…啊…哦……对。”野蔷薇的声音弱了下去,眼神飘忽到窗外郁郁葱葱得枫藤。
“噢,哥你懂的好多啊!”虎杖立刻切换成崇拜模式。
“所以”我刻意拖长了语调,看着瞬间警觉的众人,“从明天开始,所有人集体补习文化课。”
餐桌旁静了两秒。
被做局了。
这个念头精准默契地跳进每个人的脑袋里。
……
后来我请了一周假,五条悟陪我回了趟白塬老宅,这里早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被香子带到这栋老宅。起初请过保姆,可那人不老实,她便索性自己下厨,可香子厨艺实在羞涩,唯独煎蛋做得极好。
她曾说:血缘这东西,从来不是捆绑住我们的绳索,是不是一个姓氏也好,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
我捏起一把灰烬,木屑混着焦土从指尖漏下去,又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烧得真干净。”
“也挺好。” 五条悟歪了歪头,皮鞋碾过脚下的灰,“正好和过去干脆利落的道个别。”
这一带的住户十年里陆续搬走,住宅区渐渐空了,倒给当年极乐教徒的集会提供了方便。
院中那棵老樱树还在,只是早已枯萎。
白塬老宅也有一棵樱树,也是从这里移栽的。
小时候姐姐喜欢在树下铺野餐垫,说是等樱花开了可以做樱花糖吃。
结果等了很多年,这棵树只零星开过几朵花。
有一次我问她:“树都快死了,为什么还等啊?”
她正往我嘴里塞糖,含混着语气说:“有些东西不是靠开花才算活着呀。”
此刻五条悟正站在树底下,用指尖敲了敲最粗的那根枝干:“还没死透呢。”
我凑过去看,果然在焦黑的树皮缝隙里看到点嫩到发透的绿芽,风卷着灰烬从树底掠过,枝丫抖了抖,附和五条悟的话语。
它能忍得数年寒冬,又怎会惧一时大火。
从老宅到向阳花之家不算远,门口十几米外有家便利店,老板是位年过半百的老爷爷,推门进去时他竟认出了我,眼底浮现惊讶之色。
“你是向阳花之家的孩子吧?”他推了推老花镜,凑近打量片刻才退开,“让我想想……想想,对了,叫鸫,是吧?”
“嗯。”我从货架上拿了两包薄荷糖,递过几张日币。
“给多了,孩子。”他笑着摇头,“我记得你,一转眼长这么大了,小时候的你像个小萝卜丁,总躲在那个眯眯眼的男高中生身后,偷偷扒糖袋子,这我可没忘。”
“我不记得了。”我有点难为情地说。
“你这记性,还没我这老头子好。” 他摇了摇头。
走出便利店,我塞给五条悟两颗薄荷糖。不过是最普通的工业糖精,裹着玻璃纸,连味道也不是真正薄荷的口感。
五条悟展开玻璃纸举到眼前,阳光透过糖纸折射出彩色的光,像林肯大教堂里彩绘玻璃窗的碎片。
五条悟捏着那两颗薄荷糖转了转,突然弯腰往我嘴里塞了一颗,冰凉地甜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糖精的廉价味道。
“居然喜欢这种味道的糖果……”他含着糖,声音有点含糊,“和甜味根本不沾边。”
我望着向阳花之家的方向,铁门腐蚀掉漆,院墙上的枫藤爬得比记忆里更高,几乎遮住了向阳花之家的门牌。
后院的东南角有座小礼堂,也是我们平日吃饭祷告的地方,许久无人打扫,阶梯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转角处有个半旧的小门,长宽大约一米五,那就是日常惩罚孩子们的‘禁闭室’。
回想起那本笔记中零碎的片段,一一和童年记忆吻合,如同两条拼接的铁轨在这一刻终于衔接。
“鸫第一次被惩罚,没反应。”
“该添置些蜡烛,不是没反应,是吓傻了……那间屋子太黑,他害怕。”
“算了,再换个院长,这个送公海。”
……
安玛的身影出现在小礼堂外,懒散的靠着墙,见我们走近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安玛·莱斯利
五条悟无声念出这个名字,墨镜被他往上推了推,湛蓝的眼瞳明显带着被人摆了一道的不爽感,连带神情都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他抬步要往里走时,安玛却伸臂拦住了他。
安玛:“让他们父子好好聊聊。”
“哈?”悟的指尖在她手臂上敲了下,示意她滚开:“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骗了我这么久啊安玛,你就半分不觉得羞愧?”
安玛没收回手,里面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正对着站着,相似的白桦色头发,同样浅淡的眸子。
她转回头,笑道:“羞愧的话,就不会把卡卡伊尔交给你了。”
五条悟挑眉:“少来这套,真以为愚弄了我还能安然无恙地逃回德国?”
安玛才不在意他的威胁,以她对五条悟的了解,如果这男人真要动手,整个太阳花之家顷刻间化为废墟,哪里还轮得到她在这多嘴,不过吓唬她罢了。
“四年前在澳大利亚,你以为我挑中你入梦,是因为你是最强?”她抬眼望向五条悟,语气之温和,“知道我为什么在梦境最关键的地方松了手,让你和鸫醒过来吗?……是因为他爱你。”
礼堂里的交谈声渐低,安玛的声音也跟着轻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卡卡伊尔教会我的:爱是尊重他的意愿,哪怕那意愿中没有我们的影子。”
她全然知晓,眼前这个别扭的家伙其实什么都懂,否则不会在鸫面前那般仓皇遮掩第一次入梦失败的经历。
明明是咒术界最强的男人,也拥有了自己的软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