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第 331 章 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影……
他们这一次的行动, 影响的不仅仅是水埠公社和五公山这两个公社,而是周边的公社全都影响到了。
这个时候走亲戚的原本就多,尤其是挑堤坝的时候, 很多都是公社与公社,大队与大队, 分配到同一条堤坝, 中午吃饭的时候, 认识的人相互之间就坐在一起聊天,说到水埠公社和五公山公社那边严打‘流氓罪’的事,山里与更远的属于别的县市的深山里的人家也有亲戚往来, 或是进山打猎遇到了,或是进山做别的什么事遇到了,相互之间都会说起, 一来二去的,就传开了, 连带着周边公社的风气都跟着一清。
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就在临河大队还在为‘流氓罪’为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们的处境在想办法的时候,国际上同样正在发生一件大事, 华熊两国的关系再度恶劣,两国的边防兵在珍宝岛再次发生了冲突,熊国用冲锋木仓对华国边防进行扫射, 到三月初, 更是出动了军事指挥车、装甲车在边防展开了战斗。
华熊两国在边境上的冲突, 最直接的影响, 就是又有一批曾经和熊国有过直接或间接联系的一批人,被打成了‘黑/五/类’分子,下放到了各地最贫苦的地方,蒲河口农场也再次迎来了一批□□/分子。
许明月作为还兼任着的蒲河口主任, 自然是要去蒲河口坐镇的,接人倒不需要她亲自去接了,直接安排周宗宝去。
许凤翔还在临河大队带着晁立伟等十几个知青,还在进行每周一次的游街和批斗行动,并且把这事尽量传的更远,让更多的当地人和下乡来的知青们,知道水埠公社对于‘流氓罪’这事零容忍,知青们虽是外乡人,但在本地收到欺凌与迫害,并不是没有人替她们做主。
这次下放到蒲河口来的罪犯一共有十六人,除了下放到蒲河口劳改农场的,还有几个人居然是下放到江家村的。
这是许明月自孟福生后,第一次见到有‘走、姿/pai’的下放地点不是劳改农场,而是指定到某某大队某某村的。
许明月刚安排好这批人在蒲河口的事,就又被叫到临河大队。
江建军和许红桦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下放到蒲河口的几个人,按道理来说,他们下放来了,就是犯人,得关在牛棚的,可真正的牛棚里可都关着牛,把他们关在牛棚,牛住哪儿?
也不能把他们放在临河大队的大队部里,大队部那么好的房子,让他们住在大队部,那是下放来了,还是享福来了?
更关键的是,这七个人里,居然还有一个老人姓江,居然就是早年江家村出去当兵打仗的,全村人都以为他人没了,没想到他不仅还活着,还以这种方式又回到了江家村。
江建军来荒山找她时,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还不敢对外面说,让其他人也知道。
江姓老人的身份,连许红桦都不知道,这些人身份太敏感了,江建军也不敢告诉别人,只在慌了神的时候私下告诉了许明月,毕竟许明月是他弟媳的亲姐姐,哪怕她姓许,应该也不会害他,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他也看出来了许明月对待蒲河口那些有本事的下放人员的态度。
许明月原本只以为是普通的下放人员,没想到里面居然还有这一层,忙问他这是都有哪些人知道。
“现在只有我和你,还没找他的亲人验证。”
许明月只让他尽快叫人去一趟吴城,把他爹江天旺喊回来。
“山上采石场不是有间石屋吗?先把人送到山上的采石场去,要是有人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容易找到那地方去,他们身份敏感,平时就让他们在山上采石场捡捡石头,别到下面来。”
临河大队自买了小四轮的拖拉机后,不论是修建堤坝还是修建养鹅场、养鸡场的速度都快起来了,拖拉机的运输不光节省了很多原本运输上的人力,还极大的加快了运输和修建上的效率。
江建军只是一时慌了神,被许明月这样一提醒后,立刻想起来山上还有这么一块地方,忙将几个人送到山上采石场,村里好多人甚至都没见到这些人,就被送到山上去了。
山上采石场边上的石屋有两处,一处距离采石场较近,是近两年新建的,全部都是水泥砖瓦结构,红色的房子,倒也不大,一间四十平左右的屋子,边上一个二十平的小屋做厨房,距离这处小屋五百米,靠近竹林的地方,还有一处石屋,这处石屋面积要小一些,只有一个四十平左右的石屋,石屋内厨房、堂屋卧室都在一个房间,有些类似许明月刚穿过来时,看到的许凤台家的土坯老屋,这个石屋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要防山上的虎狼等野兽,屋子下面全都是坚硬的石头建成,只有最上面的部分是土坯砖,屋顶也不是瓦片,而是茅草。
干旱那几年,许明月提出山林防火这个提议时,大队部在江家村在一家孤寡中,选了以为青年男子,成为了山上的守林员,刚开始他住的就是这里,后来临河大队有了拖拉机,拖拉机每天早上开始,就要装满石头,或者瓜子片,石粉等建筑材料往山下拉,为了看守采石场的工具和拖拉机,就在距离采石场不远的位置重新建了个砖瓦屋,现在那孤寡的一家人就搬到了红色砖瓦屋来住,原守林员的石屋就空下来了。
许红桦便是将这七个人,送到的便是这座建了有近十年的石屋内暂住。
第二天江天旺就回来了,去见了那位江姓老人,还带上了江姓老人在村子里的亲人。
说是亲人,也差了两代人了。
江姓老人已经五十多岁,外表看着像六十多岁,这边人寿命本就短,平均寿命四十多岁,能够像老校长一样活到六十多岁,就已经是少有的长寿之人,加上老人当初出去的早,回到村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认识他,更不记得他。
江家村倒是还有几个子侄辈记得家中长辈和他们说起过家中曾有他这么一个人,不过十来岁就跟着出去打仗,都以为他死在了战场上,还在他父母的坟墓旁边,立了个衣冠冢,清明、年三十都会祭拜,现在告诉他们,他们以为早就死了几十年的老叔,不仅没死,还回来了,以劳改犯的身份回来的!
这件事还不能宣扬出去,不然要是被外面人知道了,说不定小半个江家村都要倒霉,毕竟都是沾亲带故的。
江天旺回来确定了事情真伪后,不由夸许明月事情安排的好,“以后就别让他们下山了,就在山上待着,也别让村里人去接触,平时没事就让他们去捡石头,割牛草!”
他加重了‘割牛草’这三个字!
捡石头的活毕竟还是太重了,它不光只是弯腰捡石头,是要先把从山体炸下来的石头捡到木质推车中,光是这个过程就十分的危险,因为山体上随时可能有石头滚落下来,哪怕山体上的石头暂时不会滚落,炸开的山石滚落在下面的山石,在捡石头的过程中,有时候不知道撬动了哪颗石头,就会导致上面原本安静好似安全的石头集体向下滚动。
跑得快还好,要是动作慢一点,就可能被滚下来的石头砸到。
之后的推一车石头进入切割压碎机进行压碎,更是重体力活,因为是在山上,推着装满石头的木车去碾碎机那里,是一个下坡,拉车的人必须用力扯住木车的两只手把,既要维持车身的平衡,又要空车车轮向下滚动的速度,还要精准的将一车石头送到碾碎机旁。
哪怕只是看起来最轻松的,用铁锹将石头送入碾碎机里,都是非常沉重的体力活。
这群平均年龄都在五十往上的老头儿老太太,哪里干得了采石场的重活?相对而言,割牛草的活就要轻松的多。
江天旺还跟许明月借了张医生,悄悄带张医生到山上给那几个人看了身体,都是在城里就受过不小的折磨,情况都不太好,也幸好许明月有药,他们又大多是外伤,修养一段时间就没事,要是真把他们放在采石场捡石头,怕是没多久就要被繁重的体力活给折磨没了。
许明月也趁着江天旺回来和他江天旺说了,想在蒲河口农场的卫生所,搞一个手术室,缺少医疗器械和抗生素类药品的事。
江天旺也知道了许明月怀孕的事,以为她是担心年龄大了,生产不易,颇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那老栓头的家属,前头生了六个女儿,四十多岁还生出来个儿子,你才多大?不用担心,再说你都是公社书记了,在吴城医院有指标的,手术的事情不用你担心,我都给你安排好!”
许明月没说是因为临河大队多了两个怀孕女知青,其中一个孕相还十分不好的事,只对他说:“现在我们临河学校也有了,厂也有了,就差医院了,我正在荒山建卫生所,想让张医生给我们临河大队多培养几个医生出来,到时候我们大队的人看医生,就不用大老远的跑到吴城去了。”
江天旺现在是副县长,想的都是发展整个吴城的事,但对于许明月提出的给大河以南建卫生院培养医生的事,依然很重视。
只要是出生在大河以南的人,就没有不对大河以南过去的交通、教育、医疗这些事费神过的。
他点头,见她一直待在临河大队,水埠公社几乎成了许金虎的一言堂,老江看着心里又不舒服了,忍不住挑拨两句道:“这事我放在心上了,你现在是公社书记,公社这边的发展还需要你多上心,不能把担子全都抗在老许一个人肩膀上啊,也要多吧心思放在大河以东!”
就差没明着说,赶紧到水埠公社里待着,和许金虎夺权吧!
要不是许明月现在怀着孕,身体不方便,江天旺说什么也要多撺掇几句。
走之前,他还忍不住拍拍许明月的肩,语重心长地对她保证道:“你也不必怕许老虎那家伙,河东那块怎么搞,你回头跟我说,只要是你提出的意见,我在吴城能提供帮助的我绝不推辞!绝对支持你!”
不论是在他看来,还是周县长看来,许明月的性子都比许金虎要好拿捏的多。
许金虎那就是一头凶恶的老虎,搞不好就会反噬了他们自己,但许明月都被他们看做是自己人,提拔起来也没什么压力。
今年因为边境冲突的事,使得今年开年吴城乃至全国批斗之风更甚了,很多根本就没有留过学,只是在前几年华熊关系交好时,一些熊国专家来华,相关接待的人员,都跟着倒了霉,这些人有些只是家里有相关技术的外文书籍,甚至因为一些技术的问题,和熊国的专家们有过通信,这些因为技术问题或者纯友谊的外文书籍和信件,全都成了他们的罪证!
可这些书,全都是目前国内一些稀缺的机械类、技术类书籍,他们之前不曾留过学,又怎么会轻易毁去?
你不毁,有人帮你毁。
现在正式华熊关系最恶劣的时候,吴城、包括市里、省城,都疯磨了。
吴城那边事情多,他在江家村还不能久待,以免惹人怀疑,把革委会的刘主任再招来,只能将事情交给江建军和许明月两人,他人就匆匆嘱咐了江建军几句,赶回了吴城。
许明月也趁机让张医生在山上照顾那群人的时候,在竹林里挖竹笋,摘蕨菜头,准备晒笋干和蕨菜头。
蕨菜的采摘周期非常的短,发芽也非常的快,冬去春来,在其它植物才刚开始发芽的时候,几乎是一夜之间,就长满了山头,要不趁着此时干净将它们采摘了,不到一周时间,它们就会舒展它们的叶子,成为了山上的野草,再也不能吃了。
这些身体刚经历了非人折磨的七个老头儿老太太,以为下放到乡下,就要和前几年被下放的人一样,开始在乡下劳作,没想到分给他们的第一份工,居然是去摘蕨菜头。
一竹篮一竹篮的蕨菜头和笋干被张医生用小推车推下山,送到许明月家,然后焯水,晾干,不过数日间,许明月和张医生两人便收拾出一大包笋干和蕨菜干出来,放在蛇皮袋里,笋干里面藏着一封张医生写给她兄长的信,和几粒来自几十年后的特效退烧药,上面再放着两条腌制过晒干的大鲤鱼,一袋子小鱼干。
许明月其实很想让张医生的兄长也来这里的,可惜她没有那个能力和权利,大老远调一个‘劳改犯’到这边来,这里只有一个张医生,她一个人要蒲河口、临河大队两地跑,终究还是太少了。
江天旺回到吴城,就和周县长说了许明月想在临河大队开办一个卫生所,需要一个手术间的事。
周县长是全面负责吴城经济这一块的,江天旺作为副县长,现在的主要职能是协助负责经济,协助分管县医保局、卫生健康局、县经信局等。
他刚来升任吴城副县长没多久,很多事物都是周县长分摊下去,再协管。
好在他是从基层任事上来的,做事的能力是有的,医疗器械不全、药物不够,吴城里很多不全面的东西,就要他去市里、省里去申请,去要,对于这样的事情,江天旺都做习惯了,几乎是能够给许明月弄来的东西,一个多月的时间,陆陆续续都给她送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江天旺的话,让她如果在能力范围内,看能不能在水埠公社也搞个卫生所。
许明月的回复就一句话:缺医生,缺医疗器械和药材,让他有办法的话,尽量下放一些医疗人才过来。
现在是六九年,距离十年结束,还有七年时间。
江天旺叫人送来的东西,也只够临河大队一个卫生所用而已。
卫生所的建立需要时间,知青点就成了暂时的卫生所,江天旺送来的东西也都陆陆续续的搬了进去,张医生也从蒲河口那边带过来不少草药,邻市扩充临河大队的药房,之前不敢去蒲河口卫生所看病的和平大队和建设大队的人,知道临河大队在荒山建了个卫生所,日常有病硬扛着不去看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来到临河大队的卫生所看诊,过去荒凉的荒山,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不光是荒山热闹了起来,随着春天到来,气温升高,建了大半年的养鸡场和养鹅场,也终于迎来了第一批鸡苗和鹅苗的入住,由于是第一次大规模的养鸡、养鹅,养鸡场养的鸡苗和鹅苗并不算多,张医生日常除了要给人看诊外,同时还兼任了给鸡苗、鸭苗、鹅苗配制防疫的草药的兽医工作。
也亏的许明月家前世就是开养鸡场的,很多土方她都知晓,张医生只需要配药就行了。
许凤发作为已经研究饲养鸡鸭有几年的人,他去担任了养鸡场和养鹅场的厂长,同时养鸡场和养鹅场也开始了招工。
之前没有考上临河小学教师工作的知青们,听到养鸡场和养鹅场的招工信息,全都跑去报名了,他们也不管自己会不会饲养鸡和鹅,马上就是春耕,等秧苗长成青绿色,之后就要开始插秧,他们只要想到蚂蟥趴在他们腿上吸血,拽不下来的时的场景,就头皮发麻。
第一次做厂长的许凤发,过去只有过几年的记工员经历,对于管理,他什么都不懂,捧着个本子就去问许明月。
对此,许明月也只有一句话,“会读书写字算术者优先。”
只有在各个厂最开始招工的时候,就明确需要能写会算的,才会促进当地更多的人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读书写字。
哪怕许明月给山里孩子免费送糠米,男孩子免费入学,但实际上在本地依然有很多家庭是不愿意送女孩子来读书的,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给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还不是给别人家读的?”
好似给女孩子读书,就是自家吃亏,给女孩的未来婆家沾了便宜。
第一批招的人也不多,总共只有七个人,一个会计,两个负责清扫鸡舍和鹅厂保洁工作的人,四个饲养员。
在招饲养员的时候,还没通过考试呢,就有人推荐了一个江家村的老头儿,说他养过鹅,他鹅养的好。
本地应该靠水,养鸭养鹅都十分常见,但真正养的好的,又不多了。
可惜,老头儿因为不识字,只能当清扫鸡舍的和顾问,即使是清扫鸡舍的活,也是他人想抢都抢不到的,毕竟清理工作和田里工作,哪个更繁重大家都知道。
能写会算是这次招工的硬性标准。
不论是招会计,还是招饲养员,都是要通过考试的,因为饲养鸡、鹅,每天都是要根据鸡、鹅的情况,填写报表的,要及时的淘汰病、弱、残的鸡和鹅。
报名的人出奇的多,不光是知青们想有工作,村里的百姓们也都想要工作,只要考上了养鸡场养鹅场的饲养员,平时就是照顾鸡、鹅,就能有十个工分拿,这么轻松的工作谁不想要?
一户人家中,一个正在低着头剁着小鸡草的小姑娘,歪头看向身边正在晾晒衣服的十五六岁的大姑娘:“阿姐,养鸡场招工,你去考吗?”
小姑娘眼睛不大,脸颊上两坨干燥的红,她的手指上都是冬季冻疮后留下的印记,“阿姐,我觉得你去考,肯定能考得上,咱家的鸡、鹅被你养的多好!”
她们因为是家中女子,自小家里的家务活,饲弄养鸡养鹅之类的活,都是她们在做,家中男娃反而做的极少。
不光是他们一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这种情况。
正在晾晒衣服的女孩手顿了一下,“要能写会算哩,我才读了一年小学,能行吗?”
“咋不行了?”剁小鸡草的小姑娘急了:“你至少还读过一年小学,好多人连小学都没读过呢!我就问你,你会写字不?”
这就是女孩不自信的地方了,一年的小学生涯,让她把常用字都会认了,就是写起来有些困难。
小姑娘围绕在女孩的屁股后面:“要我说,咱们村的鸡,都没咱家养的好,人家的鸡冬天都不下蛋了,咱家的鸡冬天还下蛋呢!”
大些的女孩犹豫。
她去年十五岁,刚好赶上临河小学上学的最高年龄限制,读了一年,今年虚岁十六了,家里要给她说亲了,想把她往炭山那边说亲呢!
可她要是考上了饲养员,那还咋说亲?说了亲嫁到别的村别的大队去了,还能当饲养员不?
第332章 第 332 章 这样的对话在好几个女……
这样的对话在好几个女孩中都有, 她们普遍的共同特征,就是从小家里饲弄鸡鸭鹅的活,都是她们在做, 她们觉得自己会养鸡鸭鹅,但从小到大没有被肯定过的她们, 又十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考上, 有些踟蹰。
还有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女孩子, 直接就去养鸡场门卫室报名去了。
临河大队的扫盲普及工作做的还算不错,哪怕是之前超龄没有读过小学的女孩,这几年的扫盲班读下来, 该认的都会认了,只是书写上差了些,她们白天要做家务, 要挑水,砍草, 喂养鸡鸭鹅,农忙时期还要挑粪浇菜, 根本没有时间练习写字。
可对命运的不甘,还是让她们选择了去报名。
江小三远远的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身边是他养的四只鸭子。
也就是如今每家每户限制只能养两只鸡、四只鸭、两只鹅, 不然他小时候养的更多。
他从四五岁上, 就自己拿着根细竹竿, 跟在鸭子后面赶鸭子。
最开始是他大哥养, 他二哥出生后,就是他二哥养,他出生后就轮到他。
大哥是家中长子,二哥性格精明调皮, 养鸭的时候总是会把鸭子赶在河圩里,自己就跑去和小伙伴们玩了,后来家里养鸡养鸭的活,就全是他的,弟弟妹妹们出生也没有改变,如今已经有十年。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人,他内心是有些自卑的。
嘎嘎!
身边的鸭叫声惊醒了他。
周围的人终于看到了他,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不是阿三吗?你也是来报名养鸡场考试的?怎么不去啊?”
成为养鸡场的工人呢,外面多少厂子招工,都没有他们的份,现在他们这些农业户口的泥腿子,也能在工厂里报上名字考试当工人了!
“就……就去了!”江小三不再犹豫,也走到新建好的养鸡场门口,对着门卫室里的许凤发喊:“许干事,我也来报名。”
门卫室不小,里面还有睡的床铺,靠外面的位置一个大窗户,许凤发就坐在窗户后面的桌前,抬头:“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又问他:“会识字吗?这次招工需要能写会算的。”
虽是一个大队的人,但许凤发和江小三不是一代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和自己的同龄人走得近,或者大队里的比较出名的风云人物,才会知道名字,像江小三这样从小一个人在河圩里放鸭子的,除了和他家近的同龄人,很少会有人记得他。
“江小三。”他踟蹰着,心里没底的说:“上过扫盲班,能识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会写一点。”
许凤发点点头说:“行,能识字就行,写字多练练就会了,我也是扫盲班出来的!”
江小三点点头,有些崇拜的看着许凤发。
许家几兄妹他们都知道,也都认识,临河大队之所以这么多坚持在扫盲班读书的人,就是因为有许家几兄妹当榜样在前,他们几个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他们,学习真的有用,读扫盲班真的有用,真的能当干部!
他的年龄本来去年是够上临河小学的,可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妹妹都去上学了,他如果再去,家里鸡鸭鹅就没人养,他依然干着他饲养鸡鸭鹅的活的,可只要有空的时候,午饭后他都是一定要去大队部扫盲班听课的。
好在临河大队的扫盲工作一直做得很好,这些年每天中午的扫盲班一直没有停下来过,他陆陆续续的也进扫盲班上过一些课,书写有些困难,简单的字都认识了。
很多人在扫盲班累的呼呼大睡,他也困,可还是努力的把该认得字认会了,手在地上学着写,一直练。
可他从来没有拿着笔,真真在本子上写过。
许凤发已经登记了一上午的名字了,很快就登记完了江小三的名字,提醒他:“江小三是吧?这就是大名了?有没有大名了?后天中午一点在临河小学二楼207教室考试,别忘记了,别迟到,过时不候啊!”
江小三摇摇头,表示这就是大名,没有别的大名了。
他兄弟姊妹五个,除了老大江大壮有名字外,下面的孩子就是小二、小三、小四的往下排,这在农村很常见,有时候你在村里喊一声小二或者小三,上下老中青三代人,都会回头,以为喊的是自己。
听到后天考试的消息,江小三沉默地离开,走出五十米外,还在回头看养鸡场的门卫室里,正在低头给下一个报名的人登记名字的许凤发。
养鸡场的门口就是一个简单的水泥红砖建的一排房子,看着很大,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水泥房。
如今大队部的砖瓦水泥房越来越多了,从最早的许书记家,到水电站,临河小学,知青点,现在又增加了养鸡场和养鹅厂。
不过养鹅场的位置并不在山脚下,而是和养鸭场一样,建在了河圩这头堤坝的另一个侧面的梯形坝面上,因为在河圩这头,只要不爆发洪水,将整个堤坝都淹没,就不太会淹到养鹅厂。
随着大队里水泥砖瓦的建筑越来越多,村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盯上了水泥砖瓦房,想着以后他们家里也盖这种水泥砖瓦房。
水泥砖瓦房几乎成了整个临河大队的人心中最向往的目标!
江小三心事重重的带着他的鸭子回了河圩,没有人知道他报了名,也没人关心。
晚上他提着鸡笼赶着鸭子回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开始吃完饭了,看到他回来也只是看了下他养的鸡鸭鹅,也只是说了句:“现在就这么几只鸭,还用赶?锅里还剩了饭,赶紧吃了洗了睡!”
他母亲嘴里的洗了睡,并不是洗漱睡觉,而是把锅碗都洗了去睡。
他走近灶房,掀开锅盖,锅里已经空了,只留几根煮的稀烂的野菜叶子黏在锅上,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很是熟稔的从水缸中舀了半葫芦瓢的水在锅里涮一涮,将锅底还沾着几粒米和野菜糊糊捞起来吃了,吃完锅底基本也都清理干净了。
临河大队现在田地锅,其实家中现在已经不缺粮食了,可大家还是节省惯了,总是算斤算两的煮差不多的口粮,宁愿把稻谷存着,也不敢放开了吃。
他们也不是不给江小三吃饱,纯粹就是忘了,想不起他。
他默默的洗了锅和碗,想和爹妈说他也去养鸡场报了名,可看爹娘忙活了一天,回到房间睡了,他话到口边,嗫嚅了下,又咽了回去。
大哥已经说亲,和嫂子有自己的房间,二哥此时不知去哪里玩了,只留小弟和小妹趴在桌前认真的一笔一划的在石板上写作业,他连发出声音都不敢,怕惊扰了家里两个文曲星的弟弟妹妹,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床上。
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床,而是三兄弟的,妹妹还小,在他爹妈的房间搭了个竹床,隔了个芦苇席,晚上在爹妈房间睡。
考试那天,他也是吃完午饭,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去的,去的时候他还想,会不会他弟弟妹妹看到他来,会很惊讶,可事情完全是他想多了。
一点考试,他弟弟妹妹也都在各自的教室里上课了。
他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走,一如以往被人忽视的每一天。
考试的内容极其的简单,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十道题,剩下的全都是跟日常饲养鸡、鸭、鹅的问题相关,比如鸡出现了某些症状,说明鸡出现了什么问题,要如何解决一类,基本上养过鸡、鹅的人都会知道。
光是这些题,就刷下了全部的知青和大部分的大队里的男孩子们。
江小三走出校门的时候,还在回头看校门匾额上,‘临河小学’四个大字!
他其实也在学校招生年龄范围内的,去年在,今年也在。
他也想去上学,可他爹妈说:“你弟弟妹妹都去上学了,家里就你大哥二哥在,你大哥都十八了,总不能还去放鸭放鹅,你二哥又是不中用的,你也去上学了,家里的活谁做?你都十四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过个两年,等你二哥娶了媳妇,都要给你娶媳妇了!”
他想想觉得也对,二哥做事总喜欢偷懒,养鹅的时候,两只鹅都丢了,小弟小妹要上学,家里的活他不做谁做?交给二哥他也不放心。
这次过来考试的人极多,一直到第三天,才把试卷统计完,这次批改作业的不是临河小学的老师们,而是许凤发和养鸭场的厂长。
试卷上的字五花八门,之所以说五花八门,是因为很多人的字需要猜,甚至要联系上下文,你才能大致猜出来是什么字,人家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许凤发刚读扫盲班时,和他哥许凤台一样,写出来的字也是这样,就是记忆知道字大致长什么样子,写的时候无法按照记忆的模样,一模一样的画出来。
甚至很多第一次用铅笔的人,笔都拿不好,写的字把试卷都戳破了。
有的甚至直接用图案代替文字,比如说鸭子,她们就直接画一个鸭子在试卷上,鹅就直接画鹅,草药名字说不出来的,就直接用图画。
为什么用女孩子的她们,因为女孩子冬季基本都在家里纳鞋底,绣鞋垫,给家里绣枕套、枕巾,绣活不说多么好,但只要是细心点的女孩子,都能绣些花样子来,画简单的鸡鸭鹅草的图案代替她们不会写的字,倒也成,反倒是家里的男性成员大多是干外面的力气活,极少有能做这样精细活的,不过也不乏有天赋异禀的人。
许凤发和养鸭场厂长两人经过一番挑选,除了已经确定的养鸭场清洁工兼顾问的有多年养几十只鸭子的老头儿外,最终确定了剩下六个人的最终名额。
会计晁立伟,四个饲养员,其中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养鹅场的清洁工不参与考试,直接在大队里选干净、人品好、家境困难的中年妇人来担任。
都是一个大队的,哪家哪户谁爱干净,谁家邋遢,周边的人都知道,谁热心,谁难缠,人品好不好,周围人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在这种群居的环境下,基本上很少有逃得过周围人眼睛的。
因为急着招人,招考结果一出来,就立刻贴在了养鸡场和养鹅场的大门前,并在大队部的广播里通知全大队。
大队部的通知响起的时候,江小三正在河圩里的田里弯腰插秧。
大队部的大喇叭声穿到河圩里时并不真切,他听的第一遍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听到第二遍,才模模糊糊的听到江小三三个字,其实他主要听到的是‘小三’,不禁抬头看了往大队部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他还是不能确认,直起身来听。
他同小队的一个男孩突然说:“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江小三的名字?”他喊江小三:“阿三,是喊你的名字不?”
江小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不晓得呢。”
他身旁的父亲一边插着秧一边催促他:“赶紧插秧吧,一会儿小队长看到要扣工分了。”说着江手中的一把秧苗插完,他随手拿了身边一个秧把,解着上面捆秧苗的蓼叶绳,对之前和江小三说话的人说:“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轮到他哦,就他拿脑子笨的,他两个哥哥还差不多!”他将手里的蓼叶绳扔在水中,弯腰继续插秧,一边说:“村里叫三儿的多了。”
他前面三个儿子,全都是只上了扫盲班,字都不会写,养鸡场养鹅场的要求都说了,要能写会算,考上工人这样的事,他是想都不敢想。
要是他小儿子小女儿年龄大点就好了,就能也去考试了。
江小三闻言面色有些黯然,继续低头低头插秧。
“阿姊,阿姊!刚刚大喇叭喊的是不是你啊?”一个蹲在油菜花田里打小鸡草的五六岁的小姑娘,突然起身朝着在不远处插秧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喊。
她是要说亲的人了,按道理家里要给她捂一捂,捂得白一点好嫁人了,但此时是春天,才三月底,阳光并不炽烈,她头上戴着草帽,并不算晒,她这么大的姑娘,能昂的一天已经可以给家里挣七八个工分了,有那要强的,九个工分都能挣到。
女孩起身认真听,好像是听到有‘荷花’的名字。
可她也不确定,在当地,某某荷、某某莲、某某花,就和江小三的‘小二、小三,大丫、二丫’一样普遍的名字。
只有在本村的孩童和老人们,听大队部的大喇叭听的最清楚,有个老太太在家里听到了自家孙女的名字,还不敢相信,等听了三遍都听出来录取的人名字叫许菊花后,兴奋的一拍大腿:“哎哟,我家红菊考上养鸡场的饲养员喽!我就说我家红菊鸡养的好,让她去考,果然考中了!”
许菊花是老太太的老来女,在家里受宠的很,田地里的重活都不舍得让她干,就在家里做些洗衣做饭喂养鸡鸭的活,这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活,在农村人眼里,那就是顶顶疼爱女孩的人家才能给的好活了。
她一边往山脚下的油菜花田里跑,就一边站在村口上面朝着一望无际的明黄色菊花田大喊:“红菊哎~~~!红菊!!你考上养鸡场的饲养员了哎~~~!”
她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她家红菊的名字,就是因为她家红菊名字在村里是独一份,当初给她的老来女娶的这名字,就是对标了当时还任临河大队大队长的许金虎的大女儿许红菱的名字娶的,就希望以后老闺女长大了能和大队长家的许红菱一样有福气,能嫁到河对岸的工人家庭去。
所以在村里一堆叫什么‘菊花、桂花、桃花’重,她给自家小闺女娶了个‘红菊’这个独一份的名字!
瞧瞧名字里带红的人命有多好,红菱在五公山公社当干部,红荷在学校里当老师,许凤台家的赵红莲,嫁了个当干部的小队长不说,自己现在也在蒲河口农场当干事。
连带着她家的红菊都有福气,成了正式工!
这可是正式工!以后她老闺女不用累死累活的下田干活,也能拿十个工分!
老太太原本就宠老闺女,这下更是骄傲的不行!
“二丫,刚刚是不是喊到你名字了?”
临河大队叫二丫的人很多,被喊道名字的人,她们自己都不确定,考上的人是否是她们,只能等下工后,去养鸡场和养鹅场的大门口去看告示牌,录取的人名字就贴在告示牌的黑板旁边,上面不光有她们的名字,还有年龄,家庭住址。
即使名字年龄有重合的,家庭住址总不会也重合了。
村里很多人都跑来养鸡场门口看告示,没有被录取的人大失所望。
晁立伟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第一位,还以为自己讨好许明月成功了,许书记终于看到他的功劳了,这才让他当了第一名,当上了两个厂的会计。
实际上作为两年前从五公山公社转到临河大队的知青,他和留在临河大队二十多个知青一样,也都抱着课本学习了两年多,每次考试,他都以为自己能考上,可每次都差一些。
本来他以为今年的考试,他十拿九稳,结果新来的魏兆丰、楚秀秀、阮芷兮都考上了,他这个老知青都没考上,他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当初来临河大队就是他是带头的,被临河大队的人记恨上了,故意不给他过。
他本来就心思多,心思不多当初也不会跟在王根生后头当马前卒,各个大队的批斗,也不会一看到机会,就立刻又抓住机会想当许明月的刀,还没让他干啥呢,他自己先冲上了。
他这次是自己真真切切考的第一名,偏偏以为是他自己抱许明月大腿抱成功了,才让她弟弟给他通过当了养鸡场和养鹅场的会计,他始终相信能力强不如会站队强!有些人就是有特权的。
要是没特权,怎么许书记的兄弟姊妹全都当上了干部,怎么许金虎的儿子女儿女婿全当上了干部?怎么江天旺的大儿子、小儿子一个当了大队书记,一个在公社里当干事?
晁立伟对于自己是许明月特意提拔的这事深信不疑,心里更是明确了要抱紧许书记大腿的想法,要想许书记之所想,急书记之所急,要为许书记想在前头,干在前头!
他在城里的时候,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高中生,下乡三年的知青生活,已经让原本还能称得上是小白脸的他,彻底黑成了碳,夏季在田地里干农活,冬季在堤坝上挑堤坝,原本白净的他不光是黑,还瘦。
他原本都打算好,要是明年他还考不上临河小学的老师,他就去勾引许红荷,入赘给许红荷,给许金虎当女婿,以后往临河小学校长的方向奋斗了。
之所以前面两年一直没勾引许红荷,一是有临河小学的招考老师的饵在吊着他,让他还有希望;二是许红荷是许金虎的女儿,他有些怕许金虎的铁拳!
不到万不得已,勾引许红荷都是最下策。
现在终于考上养鸡场养鹅场的会计,当初他得罪过的许书记也终于原谅了他,他也不用出此下策了!
嘿!
当江小三、江荷花、许红菊、许二丫四个人确定了自己真的考上了之后,许红菊当场就跳了起来,江荷花则有些难以置信,她身边的五六岁大的小姑娘还一直拽着她的衣摆:“阿姊,阿姊,是不是你啊?是你考上了吗?”
她难以想象,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全的人,用图画代替不会写的字的人,居然也能考上正式工。
江小三也站在告示前,唇角止不住的上扬,想控制,又忍不住上扬,他摸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江小三!
他不由嘻嘻地笑出声来。
许二丫则是高兴的捂着嘴巴哭了,她看看两边,像是要找人分享,又不知道找谁。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读书真的有用!
第333章 第 333 章 读书真的有用!这一刻……
读书真的有用!
这一刻, 这六个字的含金量在四个少年男女脑海中具象化了。
原来,读书真的有用,读书真的能找到工作!
一直以来的户口限制问题, 让农村孩子无法进城进厂找工作,因为进厂是有户口要求的, 要非农业户口, 哪怕像许红荷这样读过高中, 像江家村的记工员一样,读过初中,依然无法在城里找工作, ‘读书无用’四个字,仿佛要刻在大河以南的人基因里!
除了极少数干部家庭,依然坚持让家中个别男孩读书外, 整个大河以南都找不到几个识字的人!
后来国家建立扫盲班,刚开始, 扫盲班的作用,就好似村里妇女们集中在一起纳鞋底、编草鞋、编竹篮的地方,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人抱一捆竹篾,坐在大队部门口的地上, 上面老师讲课, 下面人手如蝴蝶穿花般在青黄色竹篾间飞舞, 讲课的老师都是大队里的会计, 为人温和,课讲的都无奈。
这种现象一直到许明月穿过来,先自己成为了记工员,再带着许凤台和许凤发成为了大队部的记工员, 情况才慢慢好转,到许明月成为了大队部主任,许凤台成为小队长,许凤莲嫁人后,也成为了水埠公社财务部会计后,扫盲班就再也不是摆设,所有的人,中午吃完饭没事,就去大队部,夏天就在大队部里面,江地主家的宅子极好,冬暖夏凉,穿堂风极大,堂屋也大,地面都是青石板铺就,又干净又凉爽,坐在上面,躺在上面听老师讲课。
有年纪大的记忆力不行,听不懂老师讲课,就在青石板上一躺,或者靠着墙眯会儿午觉,这么多年下来,无法进学校读书的人,就在扫盲班扫盲,一眨眼时间,这样的习惯,他们已然坚持了有七八年。
七八年下来,哪怕他们平时不写字,凭着印象,也让他们大致的把试卷做完。
许二丫激动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回到家的时候还忐忑呢,没想到全家全都喜气洋洋,从来都是家里活干的最多,饭吃的最少的,今天她爹妈都难得的给了她笑脸,给她打了一碗浓稠的野菜粥,夸她道:“二丫不差,那么多人考试都没考中,二丫考上了!”
许二丫正欣喜着自己终于被爹妈看到,就听她妈满脸喜色地对坐在她爹下手的青年男子说道:“明天你就替代二丫去上工,一天十个工分呢,以后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烈日下干活了,那夏天的大太阳,晒死个人!”
炎炎夏日,‘晒死人’三个字不是形容词,而是实事。
谁都知道双抢辛苦,中暑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中暑了及时休息,情况就缓解了,有些人中暑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人就没了。
许明月的外婆就跟着她的婆婆学了一手救治中暑、刮痧的本事,受到十里八乡的人尊重,实在是他们这个地方的医生太少了,大山里就更少了,许明月从小就听着妈妈和她说,谁谁谁中暑快不行了,去找外婆急救的事情。
实事上,她外婆连个土郎中都算不上。
许二丫前一秒还因为得到了母亲给她盛的一碗稠粥,在被夸奖了的高兴中,笑容还没来得及加深,下一秒就僵在了脸上,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满座的家人。
家里人人都一副喜气洋洋理所当然的表情。
二丫母亲见到许二丫脸上僵硬住的表情,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后背上,她刚吃进嘴里的一口野菜粥,就这么被她母亲给拍了出来,呛咳了起来。
二丫母亲一边嫌她埋汰,一边骂她:“你那什么表情?你还不愿意咋地?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再过两年就得给你说亲嫁人了,到时候工作你还能带得走不成?到时候不还得你哥哥来接手?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你大哥去干呢,你大哥好了,以后你嫁人,不得给你撑腰?你婆家要是知道你大哥是养鸡场的正式工,不得高看你一眼?说不得还能嫁到河对面去呢!”
哪怕如今临河大队‘富裕’了,嫁到河对面,依然是大河以南人的执念,只要说起嫁人,最大的向往就是嫁到河对岸的炭山。
许二丫好不容易止住了呛咳,却低着头,把头埋进了碗中,一句话不敢说,不敢回嘴。
她已经被打压的习惯了,习惯了处于家中食物链的最底层,习惯了被掠夺,心里甚至也顺着她母亲的话想着,是了,大哥要是有了工作,婆家会高看她呢,大哥当上了工人,以后就能替她们姐妹们做主,不会被婆家欺负了去。
可泪水依然止不住的蓄满了眼眶,一颗一颗的落入碗中,她却不敢抬头,让家人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害怕让他们知道她不甘。
不甘。
是的,不甘。
明明,考上的人是她,工作是她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
另一边,江荷花家中同样如此。
江荷花是家中长女,她下面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其它弟弟妹妹年纪都小,不符合养鸡场的招工要求,她弟弟十四岁了,个子比她都高了,去养鸡场工作却是没问题的。
她爹在饭桌上直接就对着她弟弟许石头宣布,“明儿养鸡场上工,你替你大姊去!”一句话说完,就开始吃饭。
江荷花作为长女,在家里的地位还是不同的,她愣了一下,反驳道:“爸,这样不行吧?”
对于江荷花的反驳,她爹倒是不生气,而是夹了一口煮成烂糊糊壮的干豇豆,说:“咋不行?你都十六了,还能在家里待多久?城里工作都是家人接替的,咱自己大队的,咋就不能让你弟弟接替了?”
江荷花心里不愿意,她咬着唇,“那假如不行吗?”
她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家中年龄最小的五岁小姑娘脆生生地问:“那是阿姐的工作!”
被正在夹缸豆的中年男人用筷子唰一下抽在了小姑娘的脸上,吓得江荷花忙过去抱住被抽的吓到了的幼妹又哄又抱,那一筷子明明是抽在小妹脸上,却仿佛抽在她心脏上,因为她知道,父亲抽的不是小妹,抽的是她!
正在厨房出来端菜的中年女人看到小女儿脸上红肿的筷子痕,忙把手中碗筷放桌上,埋怨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打幺女作甚?”
她忙抱起了小姑娘,小姑娘到了母亲怀里,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疼的嗷嗷大哭起来,女人看到小女儿脸上红肿的筷子印,心疼的脸上直抽抽,嘴里‘哦哦’地哄着,小姑娘哭的直抽噎,脸迅速红轴了起来。
江荷花同样虚抱着妹妹,低着头眼里含泪,被中年女人看到。
中年女人好不容易哄的小女儿不再嗷嗷大哭了,趴在她怀里哽咽抽泣的时候,这才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工作是你姐考上的,她现在还没嫁人呢,想接她工作至少也得等她嫁人了再说!”她眼睛只看着大儿子,却不看中年男人,下巴往荒山方向点了一下说:“人家许书记还在临河大队待着呢!”
谁不知道许书记最维护她们这些命苦的女人?
许书记自己嫁人后就受婆家折磨,后来母女俩被逼的没了活路,深秋季节跳河,更是差点没了命,被救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从此后就再也看不得女人受欺负!
中年男人听到妻子的话,沉默着不做声。
坐在他下手的半大少年也说:“爸,阿妈说的是,我还在学校里读书呢,等我到十五岁,毕了业,我也去考记工员,以后说不定还像许书记一家一样,能当干部呢!”
中年男人脸上这才露出笑脸来,说他儿子:“就你还能当干部?”他嘴上说着怀疑的话,眼里却满满都是等着大儿子小学毕业后,将来当干部的期望。
这时代的小学,分为初小、高小、完全小学。
比如去年进入学校完整的学完了一年的十五六岁年纪,今年没再来的学生,如江荷花,她就相当于学完了一二年级的内容,完成了初小毕业。
高小则是三四年级,完全小学是五年。
临河小学开办总共才一年多,可随着学生入学的年龄不同、接受程度不同,在第一个半年之后,原本的一年级,就逐渐分为了快班和慢班,最快的班现在都进入三年级教学了,最慢的现在也已经进入了二年级。
少年今年十四岁,本就是学校里接受教育能力最快的年纪,他人也不笨,现在三年级,等到明年,他差不多就能到五年级,将整个完全小学五年的内容学完毕业。
他也将会成为临河小学第一批学完完全小学的学生,将来在临河大队有记工员位置或其它岗位空缺的时候,他们这些第一批完成了完全小学毕业的学生,肯定会成为大队部的第一选择。
比如说现在许凤发成为了养鸡场厂长后,现在他的记工员位置就空了下来,必然需要新的人去考试,去补上。
和临河小学招聘老师,面对整个大河以南,乃至于五公山公社的知青们都包含进来不同,临河大队空出来的工作,基本上只招收本大队的人。
目前为止还没有招收过外来的知青作为大队干部。
中年男人终于没说出让大儿子去顶替大女儿的工作,一家人看似喜气洋洋,风平浪静,只有江荷花晚上抱着幼妹睡觉时,小姑娘窝在江荷花身边,满是不解地问江荷花:“阿姐,为啥你考上的工作,嫁了人就要给大哥呢?能不给大哥吗?”
她小小的脑袋还想不明白这样的问题。
江荷花却在黑暗中沉默着,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碰了碰她还红肿的脸:“还疼吗?”
小姑娘乖乖地说:“疼,疼滴狠!”
江小三家也不平静,他们也不敢相信,家里一向透明人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三小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给自己考了个工作,工作啊,只要养鸡场不倒,从此以后三小子就和他们不一样了,成人工人阶级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一向在家里透明的他,头一次被家里所有人都注视着,就连一向喜欢躲懒,喜欢偷奸耍滑的二哥,都回来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三能当上养鸡场的工人,还得谢谢我啊!”
全家人全都莫名的看向他,不知道这个老二脸皮怎么这么厚,什么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捞。
江小二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是我小时候贪玩,把养鸡养鸭的活给了老三,哪有老三的现在?要我说,这工作活该是我的才对,这工作是我让给了老三的,老三,你说你是不是该歇歇我?”他的手搭在江小三的肩膀上,十分亲密。
江母闻言啐了他一口,“要这么说,他还该感谢他大哥呢,不是他大哥没养鸡养鸭,哪里轮得到你们?”
江大壮是老大,是家里要订立门户的,养鸡养鸭这样的活哪里能叫老大来做。
江小二小时候就是见老大不干,他也不干!
一个家庭中,从来都是更听话更有责任心的那位要多吃亏些的。
对于江家来说,生的前四个都是儿子,工作给哪个都一样,反正挣到的工分还是归到家庭中去的。
只是现在是工分,等到以后养鸡场有了效益,给的就是钱票了。
第二天一早,晁立伟和江荷花、许红菊、江小三等七个人来养鸡场办理入职手续,许二丫带着她大哥一起来养鸡场,说要把工作转给她大哥。
听到许二丫要把工作让给她大哥,过去一向沉默不爱说话,近几年才稍微活泼开朗些的许凤发抬起头,看着兄妹二人,面无表情:“我们养鸡场招的是有饲养鸡鸭鹅经验的饲养员,这工作你要是不想要,我们可以重新招。”
“哎!不是!发哥,发哥,我们不是不想要这个工作!”仗着是同村的,许二丫的大哥连忙给许凤发递了一根烟:“发哥,都是一个村子的,通融通融,工作谁做不是做?二丫过不了两年就要嫁人了,到时候工作不还是给我吗?”
许凤发推开他递过来的烟:“我不抽烟。”推开后才说:“她嫁人后,她要是愿意继续回来上班也可以,要是不愿意回来上班,我们就重新招有经验的饲养员,要是都是跟你家似的,妹妹来考试,哥哥来上岗,那我们养鸡场还开不开了?鸡苗要是出了问题,你负责还是我负责?这都是公家财产,谁担得起这个责?”
旁边站着的晁立伟立刻支持许凤发,在一旁帮腔说:“到时候养鸡场要是出了啥问题,搞不好就得去蒲河口走一遭喽!”
他一个外乡来的知青一开口,立刻让许二丫大哥怒目而视!
许凤发懒得搭理这两个拎不清的人,神色不耐地看向许二丫:“这工作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们就换人!”说着就在书桌上那一摞试卷中翻找起来。
晁立伟立刻有眼色的上去帮忙:“我来,许厂长,你要找什么试卷,我来!”
“找她下面一个名次的人是谁,这个工作她不要,就换下一个。”
许二丫有些害怕的看了眼她大哥,赶忙说:“要的要的,发哥,工作我要的!”
“要的就好好做,别想搞一些有的没的,当养鸡场是你家的?你哥他养过鸡鸭吗?就换人?”
见许凤发毫不留情,许二丫的大哥也有些讪讪的,把烟收了回来,说:“这不是听说城里的工作都可以换人来做吗?”
许凤发冷着脸:“你是进过城咋地?从哪儿听来的无稽之谈?工作要是什么人都能换,误了事算谁的?别的地方不说,就吴城的纺织厂,那机器叫你去开,你会开吗?你会织布吗?啥都不会你说换工作就换工作,谁要你?”
说的许二丫大哥一句话不敢说,灰溜溜的走了。
许二丫这才高兴的办了入职手续,开始了她在养鸡场的第一天上班。
几个人别的不会,对饲弄鸡鸭,却是从小做到大,心得经验都足足的。
其中,江小三和许红菊被分到了养鹅场,江荷花和许二丫留在了养鸡场,晁立伟则是目前两个厂子的会计。
养鸡场和养鸭场才刚开始,他们具体也没有分工,说是清洁工,饲养员,实际上他们做的事情都差不多,甚至因为一个老头儿,一个中年妇人,他们有更多的养殖鸡鸭鹅的经验,他们不是饲养员,却起到了一个顾问的作用。
当然,养鸡场的饲养方式,和他们过去在家中的饲养方式不一样,这里按照许明月前世看过的书籍,和她家小时候开养鸡场的经验,更科学规范一些。
江荷花、许二丫他们第一次进入到养鸡场,才发现,养鸡场和她们过去的养鸡方式完全不同,过去她们在家里,都是散养的鸡,鸡小时候打小鸡草剁碎了给它们吃,日常将它们放出去,打一些稗子给它们吃,有时候会摸些螺蛳、河蚌回来,砸碎了给它们吃肉。
她们以为来到养鸡场,和家中的区别,只是打更多的小鸡草回来喂鸡罢了,没想到来养鸡场给她们上的第一课,就是让她们保持养鸡场的卫生,要定期消毒,避免养鸡场的病菌滋生。
“这是你们在养鸡场的工作服,在养鸡场就穿工作服。”许凤发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裳,黄白色,穿在身上跟穿了身孝服似的,让几人感觉都十分不自在,还好没让他们头上也带给麻布帽子,不然真成了披麻戴孝了。
许凤发和他们说了很多养鸡场的规矩,比如禁止带外人来参观养鸡场,每天的上班时间等等,养鸡场居然还给他们安排了宿舍,宿舍建的和知青点一样,同样是一个男宿舍,一个女生宿舍,大通铺,一个房间大约能住十个人。
现在养鸡场的饲养员只有她们两人,相当于十人宿舍,现在只住了她们两人。
男生宿舍那边,清洁工老头儿家就在江家村,他身体还硬朗,但他的儿女们都大了,家里本来就不够住,现在能住在养鸡场宿舍这么好的房子里,可以把家里一个铺位让出来给孙子孙女住,他自然是要搬到养鸡场来的。
晁立伟这两年因为没有考上教师岗位的缘故,他早已失去了当初五公山二十几个知青的领头人的位置,甚至随着去年张树鸣、李欣先考上了教师岗位,男生中,隐隐换了张树鸣作为他们这些外来知青的领头人。
现在晁立伟终于考上了养鸡场的会计,地位不比他们在学校当老师的人差,自然不愿意搬离学校?他不在知青们当中炫耀够,哪里舍得走?
湖建某偏远山区的录左大队,邮电员骑着自行车,骑了一个多小时,翻越两座大山,终于来到了一个满是黄土夯实的土屋地方,将一个包裹和一些信件送到了录左大队。
录左大队的大队长看到还有这么大一个包裹寄过来,还有些意外,待看到上面名字:“张济生。”
他妻子出来,看到这么大一个包裹,好奇地把包裹扯过来,问他:“谁的啊?寄这么大一个包裹过来?”
他们这里又偏又远又贫瘠,除了那些反右□□运动中被下放来的一些‘黑五类’,就是一些知青,这两年除了一些信件,已经很少有人寄东西过来了,还是这么大一个包裹。
她当下就动手拆了起来,待看到里面好大的两条晒干的大鲤鱼后,不由惊喜的叫了出来:“哎哟,这两条大鲤鱼呢!”一条起码有四五斤重!
拎两条大鲤鱼,下面还有一袋子小鱼干,也是大队长的媳妇高兴不已,再翻下面,一捆干笋,一捆蕨菜干,她就没什么意思,东西一扔,就喜滋滋的拎着两条大鲤鱼和一网兜的小鱼干进屋了,这才想起来问:“谁的包裹?”
大队长一把将她手里的小鱼干拿了回来,装回到袋子里说:“人家张医生的,你也别给人拿光了,留一点!”
人家张医生虽是下放来的,毕竟有着一手医术在,他们这里偏僻的鸡不生蛋鸟不拉屎,还要靠着人家呢。
简单的检查了下,发现除了鱼干和笋干,还有一封信外,也没有其它什么违纪的东西,他就把蛇皮袋子用绳子系起来:“我给人把东西送去。”
张医生这批最早下放来的人,住在距离他们大队数里外的一个黄土夯实的土屋内,十几个平米的昏暗土屋,住着当初一起下放来的十几个人,现在这些人大多数都在外面干活,远远的看到大队长过来,心里就是一悸,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录左大队的大队长拎着一袋子不算重的干菜来到土屋前,朝着不远处正在干活的人群喊:“老张!老张!有你的包裹!”
第334章 第 334 章 干活的其他人目光全都……
干活的其他人目光全都往头发半白身材干瘦的男人看去。
被喊名字的男人有些木然地起身, 抬头往黄土屋那里看。
他并不是一个人被下放的,当初被下放的是他们一家人,除了他在下放前被狠狠折磨了一番外, 妻子孩子境况还算好,路上也多亏有妻子照顾。
像他们这样全家都被下放的下放人员, 在当地有个专称, 叫‘下放户’, 最典型的特战,就是由原来的城市户口,进行了‘非转农’, 随着他的下放,连带着他的孩子们也一起失去了城市户口,农村户口, 不仅意味着他们无法享有国家给予城市户口的各种待遇,同时不再享有国家定时定量的商品粮供应。
这也是一个家庭中, 出现了一个下放人员,家里其他成员就立即与这人断绝关系, 离婚切割的主要原因之一,有时候跟着下放容易,想让孩子再进城拥有城市户口, 除了等待国家政策的变化, 基本就没了希望。
这也是临河大队的张医生被打为黑/五/类后, 她的丈夫孩子和她离婚断绝关系保全自身, 她并不恨他们的原因,只是也无法原谅。
也正是因为他的家人当初都和他一起下放过来了,被喊做老张的男人听到有人给他寄了包裹,他握着锄头, 站在田里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神的原因。
他想不出来会有谁给他寄包裹。
他父母已去,还存世的亲人只剩一个妹妹,可妹妹的境况比他还差,他父母刚出事,头七还没过,妹夫一家就把他妹妹也举报了,并登报离婚,连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和她断绝了关系。
他被批斗下放,他妹妹同样如此。
这几年他在湖建,至少还有妻子照顾,有孩子在身边慰藉,他妹妹独身一人,他都难以想象,她的情况会有多么差,若是被下放到偏远地区,她只有一个人,可能遭遇的情况,他都不敢深思,每每想起,心脏都跟着揪着疼。
难道是妹夫寄来的?
可想到妹夫当初是如何举报的妹妹,如何快速与妹妹离婚,他就摇头否定了这种想法。
见他站在田里头不动,他身边的一个年迈的老人羡慕地催促他:“老张,有你的包裹呢!”
“快去看看吧。”
其他人也催着他,对于他们来说,能够收到一封信件,能够有家人朋友的消息,就是难得的慰藉了。
事实上,他们下放过来三年多,今年都是第四年了,也从未得到过只字片语的消息,出事之后,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们,只有嫌落井下石不够快,不能从打倒他们的行动中捞到足够的好处的。
张济生转头看向黄土坡,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另一边的山上干活,他心想会不会是小舅子他们寄过来的。
这么多年没有收到过老家的任何消息,他也能理解他们的顾虑,在这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年代,稍稍与他们沾上一点关系,可能就是万劫不复,其实想也能知道,和他们家相关的人家,日子应该也不太好过。
他将锄头放在田埂上,缓步的往黄土屋走去。
他五十出头的年岁,看着有六十多,几年前的批斗折磨,到底是伤了身子,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调养,使得他原本就清瘦的身体,看着越发干瘦。
录左大队的大队长却是满脸笑意的,将手里的包裹拎着放在一旁的石磨上,又掏出一封信来:“是你妹妹寄过来的,这是给你的信,别怪我拆开了你的包裹,肯定是要检查的!”
张济生微微弯着腰,“理解,理解,多谢大队长照顾。”
他郑重的用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信纸,拿在手中却又仿佛有千斤重。
录左大队的大队长见他只急着看信,也不去检查包裹中是否丢失了消息,哪怕明知道这些人丢了东西,甚至他全拿了,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可毕竟拿了人家两条大咸鱼,录左大队的大队长还是有些心虚的,说了声:“老张,东西我给你放这了,走了啊!”
“多谢大队长,辛苦,辛苦!”他们这些下放到这里的‘下放户’们,当初来的时候,除了一身被搜刮的干干净净的破衣裳,什么都没有,就连口粮都由他们下放的录左生产大队分配,就等于在原本粮食就不多的生产队,还要额外给他们这些下放的人,每年两三千斤的口粮。
相当于他们的生死都依托在生产大队上,他们对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不敢不恭敬,不敢不听话。
他也是凭着从小学的一手医术,才能勉强带着一家老小,没在这个贫瘠偏僻的小山村里饿死。
一直到目送大队长走远,他才拿着手中的信,手指不住颤抖着,打开了那叠薄薄的纸。
信不长,连她下放的地方名字都没留,只简单的说了她下放到农场后,成了农场卫生所的医生,现在带了几个学徒,教授医术,万望兄长多保重身体,期待再续之类。
心中一个劳改两个字都没有提,让看得人以为是普通的农场,让人想不到是劳改农场。
可张济生又哪里会不知道?
短短的一封信,张济生却是看了又看,他生怕眼中落下的泪滴到信纸上,忙用衣袖擦干泪,又怕被人看他这失态的模样,用两边肩膀的衣服,左右擦着眼睛,擦着脸,整理情绪,直到情绪平复了,他才忍不住脸上绽出笑容来。
妹妹这封信表明了很多信息。
第一点,也是他最在乎的一点,他妹妹没有发生他原本预估的最坏的情况,甚至从她能寄出信件和包裹出来就知道,她遇到了他们原本连想都不敢想的最好的情况。
她在信中没有提任何她现在有没有家庭的情况,她下放的农场,并没有因为她是独身女人无依无靠就欺辱她,她是以一个医生的姿态立世!
她带了几个学徒,那说明农场的负责人应该很看重她,或者说看重她的医术,应该有单独的卫生所,有医药,不是单独的卫生所,没有条件带那么多学徒。
想明白了这些事,他脸上露出个释然的笑来,原本脸上的皱纹,此时在阳光下都仿佛舒展了几分。
他小心的折叠起信纸,放入口袋中,这时他才有心思去看妹妹给他寄来的物品。
刚打开包裹口子上的麻绳,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包裹原本是装的很满的,封口处用弧形铁钎穿着麻线,将麻袋口袋缝起来的,缝线勒出的痕迹还在,麻绳却系在口袋口,口袋还跟冲天辫一样冒出来一大截。
他只稍微闻了闻,就知道少了什么。
他妹妹给他寄了干的咸鱼。
省城和临河大队同出一省,做东西的口味大致类似,比如咸鱼的腌制,他一闻就能闻出味道,只是无法判断是什么鱼罢了,再通过袋子空出的位置,大致判断出少了多少东西。
接着他又拎出一个网兜,居然是一网兜的小鱼干,每个小鱼干都有两指长,是他们当地最常见的鱼类。
他捻了个鱼鳞在嘴里尝了尝,齁咸!应该是怕他们没有盐吃,特地做的咸了些。
这却不是张医生想到的,而是许明月想到的,张医生早早就告诉了许明月哥哥的事,她也早就答应了会帮她寄东西,年底大队分小鱼的时候,许明月家在做小鱼干的时候,就和孟福生、张医生一起,特意给其中一些往咸了做。
张济生忍不住又是一笑,还能寄大的咸鱼和小鱼干,看来妹妹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这下他也能放心了,或许这也是妹妹想办法给自己寄这样一个包裹的目的,有时候寄了什么不重要,光是她能给他寄出东西的这一个行为,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拿出了这一网兜的小鱼干,下面还有一捆被摆放的很整齐的蕨菜干,再下面是一大袋子笋干。
他不由失笑,难怪这一大袋子包裹能这么完整的到他这。
在他眼中,能用几条咸鱼换来一个包裹,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了。
他将包裹袋子拎进了屋,屋子也没有锁,他们这样的下放人员,根本就没有隐私。
等他回到地里,周围同是下放的人都羡慕的看着他,问他:“是你家人寄来的?”
张济生也笑道:“是我妹妹寄来的。”
他们同住一个屋子,根本瞒不住,也没有必要隐瞒。
同样在地里干活的一个老人感叹地说:“家人没事就好啊!”
能够寄东西过来,说明她是有余力的,有余力,就证明她是平安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消息呢?
张济生笑着道:“我妹妹给我寄了些老家的笋干和小鱼干,晚上可以用笋干蒸些小鱼干。”
此话一出,地里干活的其他人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笑来,“那真是托你妹妹的福了。”
他们在这里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鱼了,他们都好几年没有占过鱼腥是什么味儿了。
傍晚他妻子带着孩子从山上回来,听到小姑子给他们寄了东西,也十分惊讶,“玉生寄东西来了?有信吗?我看看!”
她和小姑子张玉生从小一起长大,敢情很好,听到小姑子的消息,他妻子忙过来拿信,就着火把昏黄的灯光把信看完,看完忍不住又是一阵哭,哭完又笑:“这下不用担心了!”
他们虽不知道小姑子下放后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但很明显,她现在是平安的,只要知道远方的亲人还活着,光是这一个消息,就足够慰藉他们了。
笋干被压的很实,他们十几个人吃饭,笋干还要不少,好在笋干泡发后会膨胀出很多来,只是在拿笋干的时候,张济生妻子发现不对,伸手在装着笋干的麻布袋子里掏了掏,居然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来,她也不敢声张,悄悄拿在手心里,放入口袋,直到第二天远离了人群,才悄悄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张济生。
张济生打开瓶子,掏出里面白纸包的几包药,看到纸条外面写的字,才知道是西药。
她怕他们下放的地方太过荒凉,又是带着孩子来的,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找不到药,特意在笋干里面藏了些特效的西药给他们。
此时也不拘药放久了会不会过期了,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有药总比没有药强。
“看来妹妹在那边真的不用担心了。”张济生感叹地说。
只希望这样黑暗的日子能够都熬过去,兄妹俩还有再见面的那天。
可惜,他回不了信。
张医生一直在等她哥哥的回信,她虽下放到了临河大队来,却不知道大西北、湖建、更偏远地方是什么模样,她哥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明知道她可能等不到回信,可总是忍不住等待,又担心她寄过去的东西她哥能不能收到,又怕她藏在笋干中的药瓶会不会被人发现,给许明月带来麻烦。
一日日的没有消息,她就一日日的着急。
“也不知道哥哥嫂子他们收到了信没有。”她心里着急,还不能表现出来,她怕让许明月看出来,许明月又要冒着风险帮她寄东西。
那一袋子的笋干和蕨菜干不值什么,那两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和小鱼干在这时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只是为了让她的包裹顺利到她哥哥手中,哪怕明知道这些咸鱼和小鱼干会中途被人拿走,她还是放了那样大的两条晒干的大咸鱼在里面。
等了一个多月,她日日目光眺望大河的另一端,像是要透过这条波光粼粼的大河,穿过远处的山脉,翻山越岭,到达世界的另一端,看到她亲人的近况。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白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的大,眼看着应该是快到预产期了。
两个月的时间,临河大队卫生院总算是建起来了,为了方便临河大队的人来临河卫生院来求医,卫生院的地址也是建在了荒山上,一来是荒山的位置足够的大,二来是荒山正好处于江家村和许家村中间的位置,不论是隔壁建设大队的汪家村,还是江家村上面的施、胡、万、小江家村,乃至更远些的石涧大队,过来看病的话,位置都十分合适。
卫生院建的还不小,为了防止洪水,卫生院特意建了小两层,一楼是看诊室、输液室、手术室,二楼有病房、药房。
是的,手术室,两个多月时间,江天旺分为了好几次,陆陆续续的,终于将这个年代手术室能够送来的东西都送齐了,最重要的是,临河大队终于有了生产用的产钳。
产钳的出现实际上很早,它的出现对产妇和初生儿来说可以说里程碑式的的进步,可在这年代的普及却很低,许明月是问了张医生后,才知道临河大队这边根本没有产钳,张医生自然也没有产钳。
在张医生没来临河大队前,临河大队都是用最原始的接生婆接生,使用的接生方法用的是玄学方法。
比如如果产妇产道狭窄,不好生产,就用斧头去砍绳索,去井边砍井口,意为砍断孩子的脐带,砍开产妇的产道,助产妇生产。
消毒这种事情更是没有,通常接生婆用抹布擦擦手,更有甚者,直接在衣摆上随手擦两下,就伸手进入产道里进行接生。
这些过去许明月并不知道,哪怕是她嫂子赵红莲生产,她没有进产房,也是不知道本地接生婆是怎么接生的,还是老太太、赵红莲怕她多年未生产,又看到白杏那样子紧张,和她说起女子生产之事,她才知道本地接生婆的可怕之处。
当初赵红莲第一次生产时,张医生不在,是许明月坚持让她每天用她带来的碘伏消毒。
后来她生长子许爱国,次子许爱党时,张医生来了蒲河口,给她接生,赵红莲才明白张医生和接生婆的不同,过来和许明月说。
许明月听到此事,连忙去炭山那边照着产钳的模样,打造了好几把产钳,和张医生商量,让她推广一下本地的接生常识,为此还在张医生的口述下,帮忙写了一份《接生守则》,贴在卫生所的的走廊上,还将接生守则印成册子,组织起本地的接生婆去扫盲班进行扫盲,不论是原来的接生婆,还是愿意去学这门技术的人,都可以去学。
原本本地接生婆还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不知道接生过多少孩子,还用得着去学?
俗话说,儿奔生,母奔死,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前奔命,女人生产意外死亡,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又哪里需要特意去学习?
可看到以前没接生过,想学接生知识的人,都能去学,本地的接生婆们就坐不住了,也进了扫盲班系统学习接生守则。
接生守则第一条,就是要消毒!
剪刀要用开水煮过,禁止伸手进产妇阴门及戳破阴门等等。
张医生怕这些中年妇人们记不住,还特意总结出六要,六不许,让她们背下来。注①
就在张医生给产妇们科普和普及教学接生守则时,白杏的生产期也终于到了。
由于白杏怀相极差,卫生院一建好,张医生和她的学徒们,就带着白杏和另一位孕妇住到了卫生院里。
卫生院是有张医生单独的房间,她的学徒们也有一间十人间的宿舍,白杏和另一位知青孕妇就暂时住在医院的病房内,为了方便白杏生产时能及时救治,白杏的病房就临时放置在手术室的边上,一旦她发动,就能立刻送入手术室兼产房。
好在白杏是上午发动的,张医生的几个学徒中,有两个学徒经过三年的学习,已经有三个年龄已经十五六岁,可以作为张医生的助手来帮她了。
许明月还想去帮忙,被赵红莲等人拦住,生怕她因为白杏生产的事情吓到,影响到她自己。
毕竟张医生都说了,白杏这一胎极为凶险,怕她出什么事。
别人不敢拦,赵红莲作为她的嫂子却不怕,拦在她面前抱着她,不让她出荒山的院子,喊着:“我滴姑奶奶哎,你现在有身子,冲撞到了怎么办?你不想想你自己,你还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啊?你和大姑爷这么多年才怀了这一胎,你也心疼心疼大姑爷,心疼心疼阿锦!再说了,你又不是医生,你过去不是添乱吗?卫生院里有张医生,你就安安心心的在家坐着吧!”
她强硬的把许明月摁在椅子上坐下,不许她去。
孟福生同样坐在她身边,拉着她。
赵红莲见有孟福生守着她,她干脆起身把前后门都关了起来。
许明月无奈,“我只是去院子里坐着,看有没有帮忙的地方。”
“没有!没有你能帮忙的地方!”赵红莲斩钉截铁地说:“你能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坐在家里,照顾好你自己!”
许明月就坐在家中,透过玻璃窗,看向窗外如今已是郁郁葱葱的枸杞疼。
张医生见许明月家院墙墙角处种了枸杞,也在卫生所的院子的墙角边还种了不少本地的野生枸杞,想着到了六七月份,枸杞果子长出来,既可以当做水果零食,也能采摘了,制成枸杞干,泡水喝益精明目。
和许明月家、知青点不同的是,卫生院从里到外,墙面全都是刷成了石灰白,楼梯、地面、院子则全都铺上了水泥,日常在院子里晒一些草药也清爽干净。
此时白杏和张医生她们都在产房内,等待着白杏生产。
该做的准备她们都已经做好,要是真运气那么不好,遭遇到最坏的那种情况……
一直到天黑,拉到产房内的几个百瓦大灯泡全都亮了起来,照的整个卫生所的产房都亮如白昼。
直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生响起,不多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兴奋的跑到许明月家来报喜:“生了!生了一个男娃!”
已经坐在屋檐下等待了许久的许明月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门前问小姑娘:“白杏呢?白杏怎么样了?”
第335章 第 335 章 小姑娘就是临河大队的……
小姑娘就是临河大队的, 跟着张医生当了三年学徒,性子活泼了很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用力点头:“人没事呢,平安!”
许明月点头, 笑着说:“那就好, 辛苦你们了。”
她从口袋, 实际上是从车里拿了两颗糖果给小姑娘,把小姑娘喜的眼睛都瞪大了,想拒绝, 可又实在忍不住糖果的诱惑,她左右看了看没人,放在口袋里, 到了没人的地方,剥开一个咬小半口放入嘴里, 甜的她忍不住快活的眯起了眼睛。
她将剩下的糖果重新包在糖纸里,又快速的跑了回去。
赵红莲站在许明月身边, 笑着道:“这下放心了吧?”
怎么可能放心?孩子出生后,并不完全就安全了,之后的两小时到二十四小时内依然有大出血的风险, 并不是孩子顺利生下来就没事了的, 白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还有大好的未来, 她的人生才是如初生的太阳,最为耀眼的时候,却经历了她在这个年纪本不该遭遇的生命的风险,又如何放心?
许明月笑着道:“我现在可以去看看了吧?”
她想知道关于这个初生儿, 白杏是怎么想的,她是想自己养,还是送人。
要是许明月自己的想法,最好不要自己养,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会不断的提醒着她,曾经遭遇过什么。
许明月到卫生院的时候,小婴儿已经被包好了,并未放在产房和白杏放在一起,张医生还在产房中,在给白杏揉肚子,还要把胎盘揉出来,院子里全都是白杏痛苦的惨叫声,听的赵红莲跟在许明月身边不停的说:“叫你别来别来!”
她生怕许明月听到吓到,影响到她自己生产。
许明月回头朝她笑:“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赵红莲叹气。
不过这里确实用不到许明月,许明月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就跟着孟福生去山上了。
现在已经四月份,临河大队家门口的山头已经全部被收拾了出来,开始种茶树了,现在放眼临河大队的几个山头,高大遮阳的树木基本都没了,光秃秃的全是刚种下的茶树。
不光是山上,还有山脚下菜地间的田埂上,道路旁,房前屋后,只要能种东西的地方,都种上了。
见她到来,同样在干活的许红桦放下手里的锄头,抬起胳膊,用肩膀处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许明月说:“茶叶哎,是按照你的要求种下去了哎,选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好苗,种下去后能不能卖掉就不晓得唻!”
他抬头仰望火炉山,火炉山因山顶一个巨大的类似炉子状的巨石而得名,“今年的茶叶已经在采摘了,已经按照你说的,送了一部分到供销社,给江县长也送了一批去,也不晓得卖不卖的掉。”
本地就产茶,家家户户都有几棵茶树,基本没有买茶的,想喝茶自己家摘了自己家喝,还能有多余的出来送人。
现在钱多难挣,又有多少人家有余钱买茶叶喝呢?
许明月道:“先摘吧,茶山再不打理,都要荒了。”
江地主家的茶山自江地主被打倒后,就成了无主之物,无人打理之下,这几年已经是荒草丛生。
她倒是想再跑两趟省城,却被张医生和孟福生拦住没让去,主要是这时代的路和前世的柏油马路不同,十分颠簸,路上还可能遭遇到拦路打劫的危险,那么远的路,谁敢让她去?再说,又不是没人了,啥事都要自己亲自跑?
加上这段时间江天旺一直在为临河大队跑手术器材的事,茶叶的事情就一起交给了江天旺在跑。
其实在许明月看来,茶叶的事情还是小事,最主要的还是包装。
本地茶叶的包装实在太粗糙了,就是一个大大的铁皮罐子,放入茶叶,带去省城称斤卖。
许明月和江天旺提过,让他在省城找一找有没有包装厂,江天旺的反应是:“我们卖的是茶叶又不是包装?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费那个钱,还费劲!”
时代不一样,人的想法也不一样,在江天旺看来,现在市面上现有的茶叶中,铁皮盒子包装的茶叶是最好的,买茶还能得个铁皮盒子,茶叶喝完了,铁皮盒子用来装别的东西都实用,再买茶叶也不用买铁皮盒子包装的好茶,随便称点散茶,装在铁皮盒子里,多实在?
江天旺觉得,他的想法一定代表了现在大部分人的想法!
当然,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铁皮盒子问题,而是他们的茶叶就连散装称重,都不一定卖的出去。
许明月自己倒是去邻市和吴城找过,都没有所谓的包装厂,邻市倒是可以定制陶罐和瓷罐,像后世各种漂亮的塑料袋,各种礼盒,都没有。
许明月想着还是要找到合适的包装厂,设计一款适合的LOGO,形成固定的品牌,把品牌打出去。
就好似西湖龙井,黄山毛峰,大家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是好茶,愿意为这个茶花这个钱,他们这里的茶没有名声,没有品牌,别人一看是无名无牌的地方生产出来的茶,首先卖不上价不说,别人还把你的茶当成最差的茶,都不愿意买。
这也是他们这里的茶目前的一个困境,这个时代和前世可以自由贸易,做广告,做包装的时代不同,这个时代的限制非常多,首先就是一个简单的包装问题,就难到了许明月。
国内的包装行业到八十年代才开始起步。
看完了临河大队的山,她又顺着山路去了建设大队,看建设大队的种茶情况,去了之后她也忍不住叹气。
建设大队和和平大队的山基本上没有动,只在山脚下的路旁和田埂地头种了些许,这还是她之前已经来视察过两次的结果。
两个大队的生产大队长也都有理由,三四月份,正是春耕的时候,他们哪里敢误了春耕,去搞什么开荒种茶?这要费多少力气?
从临河大队走到和平大队,要两个多小时,骑自行车倒是快些,但泥土路十分颠簸,她来的次数就不多,她也没去和平大队了,只在山上站着看了一会儿,就对跟在她身边的孟福生说:“走吧,回去吧。”
许明月自己没有路子,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插队下乡来的知青们,和叶守成身上。
当初他们下放过来的时候,许明月是将他们每个人的资料都看过的,自然记得叶守成的资料信息。
这对夫妻,都是出自资本家庭,也就是商人。
许明月特意跑了一趟蒲河口,把叶守成叫了过来,不光是叫了他,下放到这里的人,她通通都叫到会议室开会。
刚听到许明月叫他的时候,叶守成作为一个在蒲河口最‘没用’的下放人员,他是非常紧张的。
下放到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人才,不是是养猪场研究更适合猪的猪饲料,就是在那边搞沼气发电站,研究自主研发的发电机,教授本地人一些修理水电站机器、电工一类的知识,还有像张医生一样,为本地培养未来的医疗人才。
来到这里一年多,叶守成夫妻两个啥也不会,啥也做不了,每天就是挑堤坝,上工。
现在春耕了,他们夫妻两个过去大半辈子没有吃过的苦,在这里吃了个遍,每天腿上都有蚂蟥,腰都要累断了。
可看到老范、老郑、老陈他们全都被叫过来了,他就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
喊老范、老郑他们过来,那肯定是有事情,喊他做什么?
他就是个废物!
他们夫妻都是废物!
过去养尊处优惯了,啥也不会的那种!
过去还是资本家的后代,是走/姿/派,处于整个蒲河口食物链的最低端!夫妻俩在这下放的一年时间,要多老实就有多老实,要多低调就有多低调,怎么还让领导想起了自己来?
叶守成忐忑不已的进了会议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两人手揣着手,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
许明月看到他们,朝他们招了招手,“坐那么偏做什么?坐前面来。”
随着他的动作,会议室里的人目光全都齐刷刷的朝叶守成夫妻看过去。
本来只是想来打个酱油,低调做人的叶守成有些不敢置信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对。”许明月指着离她不远处还空着的椅子:“到这里来坐。”
叶守成更忐忑了,和他妻子对视了一眼,两夫妻老老实实的走过来,紧张地说:“领导,有事您吩咐就行。”
他好像算账还行,难到是看中了他的财务技能?
这么大的一个蒲河口,会要他一个犯人当财务?这样的好事,他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等人都到齐了,许明月才将自己遭遇到的困难说了“咱们临河大队有座茶山的事情你们应该也都听说过,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茶叶的包装问题,一个是茶叶的销售问题,在座的各位都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不知道有没有这些方面的人脉资源,或者知道这方面消息的?”
来开会的人都愣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都沦落到下放劳改农场,当劳改犯人了,还有一天被叫过来问他们过去的人脉资源的事情!
这蒲河口农场的领导是真会用人啊,这么废物利用的吗?
郑济河不禁苦笑了一声说:“要是前两年问我,可能还真有人,这几年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知道被下放到哪里去了。”
和他们交好的人家,成分都是和他们差不多,他们能被下放到这里,遇到一个不喜欢折磨人的领导,已经是运气中的运气,又有几个人有他们这样的运气?
在他们下放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受不了那样的侮辱,自杀了好几个了,家也都是散的散,没的没,现在还有几个人活着都不知道。
想到过去的那些老朋友们,郑济河他们也是忍不住心中一酸,低头用手掌捂了下眼睛。
许明月的目光看向了叶守成,他过去是做生意的,应该对这方面比较了解才对。
叶守成见许明月朝他看过来,心底惊呼了一声‘妈耶!’,然后小心翼翼的举了下手说:“设计包装这个问题……”
他推了下自己妻子的胳膊。
他妻子来到蒲河口一年,比叶守成还废物,夫妻两人一起组成了一个废物二人组,那是真真啥也不会,连给张医生当个助手都当不了,过去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插秧割稻是样样不会,样样拖后腿!
要不是许明月对他们还算宽纵,他们夫妻要是下放到了别的地方,没被折磨死,估计也饿死了,夫妻两人赚的工分,一个人都养不起!
他妻子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也学着自己丈夫一样,老老实实的举手说:“许书记,设计包装的事,要不……让我试试?”
她都不敢说,她也是在国外留过洋回来的!(╥﹏╥)
许明月略微有些讶异地挑了一下眉,很干脆地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苏婉英受宠若惊地站起来,“不麻烦,不麻烦!”然后用手又狠狠推了叶守成的胳膊一下。
叶守成也立刻坐正了身体,对许明月说:“许书记,你说的茶叶销售的事……”他小心翼翼,非常小声的建议说:“你有没有想过出口?”
如今国家是计划经济,临河大队的茶叶一点名气都没有,想要打出名气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茶博会上扬名,通过先国外,再国内的方式,打造品牌和名气。
许明月略微有些惊喜的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这些许明月自己也想过,但这时代不是前世,有电脑可以随时查阅世界各地的消息,在这个消息闭塞的时代,你连想出省都不容易,更别说获得外地的消息了。
叶守成刚刚只是试探一下许明月的反应,也是她在这一年多,从未折磨过他们,日常也拿他们当平常人,甚至老郑、老陈、老范、张医生这些人,下放后还能做他们原本擅长的事情,他这才敢尝试的提出这个建议。
也只有对许明月,他才敢这么说,除了许明月,在蒲河口遇到的其他任何一人,他都不会冒这样的险。
进出口,就意味着和国外有所联系,在这个时代,有这样的联系,就是灭家之祸。
要不是对许明月建立起了一定的信任,他打死都不会开这样的口的。
苏婉英也一样。
叶守成依旧是小心翼翼地说:“现在国家的外贸是由国家垄断这事您知道吗?”他声音很轻的指出一件事:“茶叶的出口是由进出口贸易公司统一负责。”
“茶叶先由全国各地的国营茶厂生产,茶厂将生产出来的茶叶交给国营外贸公司,再由国营外贸公司统一对外销售,您要想往外出口茶叶,首先得建立起一个茶厂。”
许明月一边听叶守成说,一边记笔记。
她前世就不是生意人,来到这时代,也一直在致力于开垦荒地,开办养鸡场、养鸭场、养猪场这些市场稀缺,本土就能即时消化的事情上,对于这些国家外贸层面的东西,她前世没有了解过这时代的情况,今生也没有接收这些信息的途经,对这些信息并不清楚,此时听叶守成说,她才发现,她还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这时代没有私营企业,属于集体所有制,作为一个公社书记,她自己无权建立国营的茶厂的,还得提交到上级审批,这一点倒是不难,她现在已经是属于周县长派系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公社书记,但以江天旺和周县长之间的关系,想要审批建立一个茶厂问题应该不大,如何和国营的外贸公司建立联系,这件事估计还是要请江天旺,乃至周县长他们的帮助。
对了,吴城有国营的外贸公司吗?要是没有的话,吴城作为一个县级政府,有权直接成立一个吴城的国营外贸公司吗?
如果县级政府无权成立国营贸易公司,是否可以申请以地方‘支公司’的名义,去参加茶博会这样的活动?
许明月的态度也激发了叶守成的谈兴,窝囊了整整一年的他说到他擅长的领域也是滔滔不绝,将如何先建立茶厂,如何对茶叶进行包装,再如何通过国营外贸公司,进行出口,打造本地茶叶品牌等等,说的是滔滔不绝,唾沫横飞。
说的口干舌燥了,许明月察觉,还给周宗宝使了个眼色,周宗宝很是自觉的给过去对他点头哈腰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叶守成倒了杯水,把叶守成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双手接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周宗宝作为一个逃荒来的外来户,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源自于许明月的提拔,可以说是她铁杆的心腹,见叶守成对许明月有用,说不着什么时候,这个下放来的犯人就能够得到许书记的重用,一边给叶守成倒水,一边笑着说:“你继续说,书记还在等着呢。”
“是,是。”叶守成双手接过茶杯捧着,通过这个动作,他看到自己的一双手。
过去同样可以称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上面已经满是老茧,手背还因去年冬天生了冻疮而生出一些疤痕,现在还有些粗大,就连指关节都粗了一圈。
这要不是自己的手,他都不敢相信,他叶守成有一天会身陷囹圄,将自己大半辈子都没吃过的苦,在短短一年内吃了个遍。
然而他这种还算是幸运的。
他是低着头看着茶杯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唇角浅浅的上扬了一下,又立刻收敛了回去。
只是简单的周宗宝给他倒茶的一个动作,他就知道不一样了。
他放下茶杯快速的喝了一口,润了润唇,双手如乖宝宝一样放在双腿上,坐的板板正正的对许明月说:“书记,解决了前面那些问题后,现在对外出口的途径只有国际贸易博览会,也就是广交会,广交会一般一年有两次,分为春交会和秋交会,春交会的时间通常在四月十五到五月十五,一个月的时间,但也有可能有变化,具体的还要去打听清楚,应该不会与这个时间差距太大才对。”
他下放过来已经有一年,与外界消息隔绝也有一年,但前面几年确实都是这个时间,他也不敢把话说死。
许明月看着叶守成夫妻俩,心里有些遗憾他们现在的身份不合适,不然就是现成的茶厂厂长啊!
在座的其他人原来在各自的领域也都是一方大佬,听了叶守成的话之后,也是给了许多建议,比如茶叶的包装上,他们都是喝过各种各样的好茶的,也见识过各种茶叶的包装,自身学识又十分丰富,许明月想的还是赚外国人的钱,给国家挣外汇,自然是提出很多建议。
不过他们提的建议大多和江天旺一样,属于务实的建议,叶守成就不一样了,他务虚!
他算是看出来了,许明月是半点不在意他过去资本家的身份,也渐渐开始放开了说起来,说到激动处,还猛地拍了下大腿说:“要说咱们得茶叶,不论从质量还是技术上,那不知道领先外面那些鬼子多少年,亏就亏在没包装啊!”
说到这件事,叶守成就恨铁不成钢地扼腕道:“咱们的茶叶在国际上为啥卖不出价格?它是一流的茶叶,二流的包装,底流的价格!”
说完他突然发觉到自己失言,立刻闭了嘴,小心地觑着许明月的脸色,见她面色不变,没有异样,这才在心底松了口气,又暗暗责怪自己,怎么谨慎了一年,突然就说秃噜嘴了!
他妻子苏婉英也在桌子下面,狠狠的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一大把年纪了,还嘴上没把门的,还好蒲河口最大的领导是许明月,要是别人,他们夫妻俩怕是死了八百回了!
叶守成被苏婉英拧的疼的脸上肌肉一抽,悄悄搓着被拧的地方,一句话不敢说。
他也是好久没说话,说到他擅长的领域,许明月的态度还那么好,那么认真的听着他说,时不时的点头,还记笔记,他不知不觉就说多了点,还吐槽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心底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伸手擦了擦鬓角下面流下的汗。
第336章 第 336 章 原本许明月还打算直接……
原本许明月还打算直接去一趟水埠公社, 和许金虎说一下在临河大队建立茶厂的事,但见天色已晚,水埠公社的干部宿舍还没有建完, 还不能入住,公社上也没有招待所之类的地方, 就回了荒山。
叶守成夫妻俩见许明月走了, 也是悄悄的松了口气, 被妻子苏婉英低声狠狠骂了两句:“真是被人一捧,骨头轻的都不知道几斤几两重了,要是影响到了冰澜, 看我不锤你!”
她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年纪不小的玩意儿了,嘴上没个把门, 还吐槽起国家干部了。
说什么‘一流的茶叶,二流的包装, 底流的价格’,这不就等于说上面领导无能吗?
“就你能耐!”苏婉英又狠狠的拧了他一下, 疼的叶守成龇牙咧嘴,却一句话不敢说,只跟在她身后哄道:“这不是在许书记面前吗?再说了, 要是咱们真能对书记有用, 说不得还能给许书记推荐一下冰澜。”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叶冰澜已经考上临河小学的事, 以为叶冰澜还在和他们一样, 苦哈哈的种田呢!
和平大队和建设大队对开荒种茶的事情不重视,反倒是楚秀秀和叶冰澜两人将许明月带领家乡百姓种茶的事情看在眼里,心底佩服不已,这个时代的人或许不知, 她们这些后世之人,却是知道未来这些茶山肯定会为临河大队带来巨大的收益,尤其是叶冰澜,她前世今生都出自商人家庭,天生就对商业行为很敏锐。
在许明月带领家乡百姓种茶的时候,已经考上临河小学教师的她,就已经在思考,能不能提前帮许书记想好销路,以此来成为许书记的左膀右臂。
只是她刚搬来临河小学没多久,对周边的人和事都还不了解,她又是资本家大小姐出身,见到白杏的遭遇后,她如今越发的低调,不光用粉底掩盖了她原本的肤色,就连发型也和这时代的小姑娘一样,编成了麻花辫,穿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灰,宽宽大大的,十分朴素。
她生怕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被人盯上。
虽说她有金手指,不怕,可她爸妈还在蒲河口农场里待着呢!
过来了一年了,她差不多也把蒲河口的情况摸清楚了,知道蒲河口农场每天批斗的都是真正的犯罪分子,反倒是下放过来的人没有被批斗,她也就放下了心,只是一直没有近距离的接触到她父母罢了。
她来临河大队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当老师,而是为了先来临河大队,再伺机接近许明月罢了,最好能跟在她身边当个干部,这样她接触到她父母的机会也就多了。
许明月回到临河大队天色已经暗了,荒山的走廊灯还亮着,阿锦和许小雨两人正在吃面。
张医生端了一大碗排骨笋汤出来,看到许明月夫妻俩回来,温柔地笑着道:“回来了?快洗个手吃饭,我估摸着你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张医生虽搬到了卫生所,但张医生为了方便许明月夫妻俩不在临河大队的时候,照顾阿锦和许小雨,依然是在许明月家里做饭,至于卫生所那是个学徒,最大的都十五六岁了,她们也是从小家务做惯了的,做饭烧水对她们而言都是常事。
许明月见张医生在忙,忙走过去帮忙,“还劳累您照顾阿锦和小雨,她们也大了,让她们自己来就行。”
许明月虽娇惯阿锦,但阿锦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尤其是她怀孕这段时间,家里的事都是她和孟福生做,洗碗、煮面这点小事她还是会自己动手的。
张医生把阿锦当做自己的孙辈般疼爱,笑着说:“两个小姑娘在家,我哪里放心?”
“卫生所就在后面,喊一声就能听到的事。”
阿锦这时候突然举起手说:“大姐姐做的好吃!”
许小雨也用力点头,顿了一下,还是说:“张阿姨做的好吃!”
许明月从小就教阿锦,看到比妈妈小的女性,就喊小姐姐,看到比妈妈大的女性,就叫‘大姐姐’,张医生让阿锦喊她张奶奶,阿锦却坚持喊‘大姐姐’,把五十岁不到,就头发白了一半的张医生喊的哭笑不得,明明已经是半生沧桑,被阿锦这么一喊,她仿佛还是二十来岁时候的模样,父母都在,亲人都全。
张医生笑的慈祥:“你们喜欢张姨下次还给你们做!”
许明月让张医生也坐下吃,一家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排骨汤氤氲着温暖的香气,让张医生恍惚的真像是回到了家中。
许明月询问了张医生白杏的情况,张医生说:“孩子出生后,白杏没有见,我看她那态度,大约是不想见这孩子。”她对许明月商量说:“依我看,她不见也好,没见过,就当没生过,从此前尘往事尽忘,她没有下乡到大山里去,一开始来的便是临河大队,以后养好了身子,就让她在临河大队好好生活就是。”
她的这种看法是不合符当下主流价值观的,所以她也只私下和许明月商量,在外面是一句话不敢多说的。
此时的价值观,孩子是无辜的,女人不管承受了什么,都要养大孩子,好似女人就是那天生地养的石头,被人伤害了,只要生了孩子,当了母亲,就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张医生说:“白杏受到的精神创伤比较大,人的大脑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没见过这个孩子,说不得真能忘了也说不定。”
许明月问她:“孩子呢?”
“我抱到楼上距离白杏最远的房间去了,怕孩子的哭声刺激到她。”许明月家里有好几罐奶粉,家里四个人喝都喝不完,许明月送了张医生一罐,现在张医生就用这个奶粉喂了些给这个初生的婴儿。
孩子无辜,可他出现的方式充满了罪恶。
许明月略微带了些冷漠地说:“既然她不想见,就远远的送走吧,对外只说白杏怀相不好,生了个死胎。”
虽然出生的时候是活的,谁能保证后面就还好好的,况且当时卫生所里除了几个学徒,也没有其他人,这个时候正是春耕正忙的时候,山上还在种茶树,整个临河大队的人都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没有人有空来卫生所看一个陌生的女知青生孩子。
有时候,让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自己做这个决定是很难的,张医生也是想着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可她本身身份就尴尬,这才想着问许明月,没想到许明月根本不怕当恶人,直接就替白杏做下了决定。
张医生又怕白杏到时候反悔,到时候许明月和她就白做了恶人,和许明月说:“晚上我带着孩子,明天早上你看能不能带走,先别急着送人,带走几天看看她的反应,要是她一直没反应,也不问那孩子情况,再送人不迟,这几天也可以趁机打听有谁家中无子,愿意抱养孩子的。”
许明月闻言点了下头,应了。
次日一早,许明月正好要去水埠公社和许金虎说要在临河大队建茶厂的事,就带着一包阿锦小时候的小衣服,一罐奶粉,抱着小婴儿和孟福生一起去了水埠公社。
现在河水已经涨上来了,他们坐的是长五米的乌篷船,小婴儿出生还不到三天,小小的一个,被许明月抱在怀中,坐在乌篷里面,她旁边还放着保温水壶,里面装着温水,方便随时倒水泡奶粉给小婴儿喂食。
初生的婴儿有恶便,倒不太臭,就是黑。
许明月本就孕吐的厉害,孟福生怕许明月受影响,让她把小婴儿房竹制的稻箩里,换尿片的事都是他在做,看他那样子,许明月倒是不担心孩子出生后,月子期间孩子没人照料的事了。
到了水埠公社,婴孩暂时无处放,就暂放到了一惊出月子三个多月的许凤莲那里。
许凤莲自己带着孩子呢,一听说这孩子来历,立刻道:“阿姐,你要是不放心,要不我就收养了,就当生了个双胞胎!”
她始终记得小时候阿爹没了,是大哥钻碳洞背煤炭养活的她们姐弟三人,是阿姐从小带的她,后来阿姐归家,就像是把小时候的她重新养了一遍,才使得她如今不光是生活富足,内心也富足。
她始终想要报答阿哥阿姊,见许明月说要把孩子送走,立刻就想为许明月排忧解难。
许明月摇摇头,抱起了许凤莲的孩子在怀中逗弄着,笑着说:“你自己小夫妻俩才生了孩子,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且自顾不暇呢,哪里就需要你来收养了?”
许凤莲凑到许明月跟前,小声地说:“有建国帮着呢!”
她虽比江建国大三岁,两人却是结婚后,就搬到了公社里,过起了小夫妻俩的单独日子,虽当时公公江天旺也在公社里当书记,却不住一个宿舍,小夫妻俩算是独立生活。
公公江天旺那段日子大半时间都在外面跑水电站发电机和水轮机的事,很少待在水埠公社,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掺合小夫妻俩的事,甚至因为他自己年轻时候就一直在外面打仗,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托妻子照顾,格外敬重妻子,教育江建国时,自然也是要求他要多照顾许凤莲,像是要将他年轻时亏欠妻子亏欠家里孩子的那份愧疚之心,一股脑儿的通过江建国来弥补给许凤莲母子。
江建国本就年轻,和许凤莲感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又有江天旺这个公公在江建国耳边时刻耳提面命监督着,小夫妻俩之间没有公公婆婆掺合其中,他们俩又是婚后日子过了两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夫妻感情极好。
虽说没有婆婆帮衬着带孩子,江建国却自发的学会了照顾妻子、孩子的事,许凤莲出了月子就回到了财务处工作,小日子过的舒心着呢!
不然她也没有底气和余力脱口而出她来收养这孩子的话。
许明月抱着自己的亲外甥,只觉得越看越可爱,看着怀中婴儿的眉眼和挺翘的小鼻子,问许凤莲:“小莲,你有没有觉着,这孩子长的有几分像大哥?”
许凤莲凑过来瞅了一眼说说:“外甥肖舅,像咱大哥不是很正常吗?”许凤莲放下那个小婴儿,接过自己孩子笑着说:“要我说,长的像咱家人才好呢,咱家人长的好看!”
许凤莲身高虽没有许明月高,只有一米六二的样子,皮肤也不白皙,却正好在身体发育期遇到了许明月过来,从她虚岁十五岁,实岁十三四岁起,就被许明月各种食物投喂,补充了她过去缺失的营养,身体宛若抽条般,发育的极好,如今生了孩子,月子做的顺心,吃的也好,身体看上去健康又丰腴,就像春末枝头挂着的成熟漂亮屁股尖都泛着红晕的脆桃。
反倒是江建国一家,那是标准的随了江天旺的相貌,一家人都长了一张让人信赖的好人脸。
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长的不美不丑,说不上多好看,就是端正的普通人相貌。
说到外甥像舅,许明月就想到前世她小姨的儿子,那真真是和她小舅舅长的一模一样,比小舅舅的亲儿子长的还像亲儿子。
许明月看到怀中小外甥生的像她‘爷爷’,心中更是喜爱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命金锁,挂在了小外甥的襁褓上。
这长命锁是阿锦的,本来阿锦所有的金饰都锁在家中保险柜中,唯独这把长命锁,被阿锦送给了她的好朋友,两人都是小孩子,不懂东西的贵重,她好朋友随手就放在了口袋里没当回事,一直到三四个月后,她好朋友的妈妈给她好朋友收拾冬衣,发现了她口袋里的金锁,问她好朋友哪里来的,她好朋友说是阿锦送的,好朋友妈妈立刻给许明月打了电话。
许明月收到电话的时候还懵呢,觉得不可能是阿锦的,阿锦的金饰都在保险柜里呢,虽然她也没有隐瞒过阿锦保险柜的密码,结果去查看了一下,真的是阿锦的。
阿锦好朋友妈妈在学校的时候还了阿锦的长命金锁,许明月也是心大的,拿到长命金锁后,就顺手放在了车子副驾驶的抽屉里。
车子每个月都会刷新,近十年下来,光是这三十多克的长命金锁,许明月就累积了一百多个了,这要是未来几十年车子里物资持续刷新,她光是融了这长命金锁,都要积累出上千克的金子来。
许凤莲见阿姐随手就又掏了个长命金锁来给自家儿子,吓了一跳,忙给许明月塞回去:“姐!你咋有啥好东西不想着自己留着,手这么松,随手就是送这个的,快拿回去!”她将金锁往许明月口袋里塞,怕外面有人,被人听见,压低声音说:“阿锦大了,你还要给阿锦攒嫁妆,你肚子里也有了,东西你给肚子里的孩子留着也行,别让姐夫看到,回头姐夫吃味!”
她姐夫的醋劲她是知道的,早年她和还和姐夫较劲争姐姐的宠,如今她有家有爱人,倒是不和姐夫争宠了,可她也怕了姐夫的醋劲,怕姐夫看到阿姐对她这么好,吃心呢!
是的,在许凤莲心里,阿姐送她儿子金锁,肯定是不是因为儿子长得像大哥才送儿子金锁的,而是看重她才送的她儿子金锁,心里不禁得意,看向自家儿子:小子,你真是沾了老娘光了!
许明月在许凤莲这里待了一会儿,就回到前院的公社办公楼许金虎的办公室。
孟福生已经在这,许金虎也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一见到许明月就站起身,“走,我带你选干部宿舍去!”
许明月之前才看过,就不想去了,说:“随便哪间都一样。”
“那怎么一样?给你选个厕所旁边的,你就不会说一样了!”许金虎恨铁不成钢地说:“也就是你,我才让你先选,别人敢说挑三捡四,我让哪里来哪里待着去!”
许金虎向来把护短自己人做的光明正大,明明白白!
他性格强势,也不容许明月拒绝,就带着夫妻俩去挑选房子去了。
许明月虽然怀孕了,但此时已经满了三个月,胎相稳固,又刚刚显怀,衣服穿的宽松的情况,完全看不出来她怀孕了,就和正常人没啥两样,许金虎时常忘了她现在还是个孕妇,做事依旧风风火火的。
许明月是拗不过许金虎的,只能跟着他去。
干部宿舍的主体已基本已经建设完成,现在已经到了给墙面刷白石灰的阶段,只等石灰刷好,就能入住了。
地面虽是刷了水泥,但这年代没有墙固,水泥容易落灰,家中洒扫还得时常洒水,不然灰尘漫天。
许金虎指着这一长排的干部宿舍说:“到时候在这对面也建一排一样的,看着就和老街一样了!”
也就是现在计划经济,不能有私人买卖,不然这一排干部宿舍,二楼作为干部宿舍,一楼做门面买卖东西,这条街不得很快就繁华起来?
这个话题两人都没有多聊,在这个计划经济的时代,聊这些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许金虎只让许明月挑房子。
他指着一楼最中间的的位置说:“你要不就这间!”
这一套干部宿舍,一楼十六间,二楼十六间,除去两边的公共浴室和卫生间,总共三十二间,能分给三十二个公社干部。
但房间的位置和大小也是有区别的。
许金虎私心很重,现在没有防水,澡堂和卫生间都不能建在二楼,所以他把卫生间建在了左边的最角落,于是建在了右边一楼的最边上,所有的房间中,最边上的四个房间,和靠近楼梯的四个房间是最大的,其它房间大约只有四十五个平方,只有四个角落和楼梯两边的房间,起码有五十五个平方,这样挨着厕所的那间干部宿舍,也因为房间比别的房间要大上一些,也有人愿意要。
许金虎虽生在这个时代,目光局限于这个时代,却知道老街的布局是什么样的,过去的老街就是下面铺子,上面住人,在建干部宿舍的时候,他脑子想的,就是一楼作为铺子,二楼住人。
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自然不能和许明月说,可许明月作为他同族之人,他事业上的左膀右臂,自然把好东西先分给她。
他不知道未来局势还会不会一直这样,反正他活了四十来年,政/治、局/势一直在变。
要是未来还会再变,现在分给许明月的房子,今后就是能做买卖的铺子。
自古以来,他就没见过铺子不挣钱,亏本的!
他心里的得意许明月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没进去看过,无法比较,既然是许金虎安排的,许明月就说:“二叔看着安排就是,我都没意见,我这次来是想和二叔说说在水埠公社建茶厂的事。”
许明月便和他说了想要把临河大队的茶山打出名气这事,打出名气之前,首先就得建个茶厂。
许明月原本想在临河大队建茶厂的,毕竟茶山在大河以南,方便采摘后及时的炒制,可安排完了临河大队的茶山种植,许明月又盯上了那么大的五公山。
要是五公山叶种上茶树,那为了方便运输,茶厂就最好建在水埠公社了。
她现在毕竟是水埠公社的书记,也不能有好处就尽想着临河大队,也要想想水埠公社,要是茶厂在水埠公社,招工方面,就不只是招临河大队的人,整个水埠公社的人都在招工范围内。
且现在的临河大队,不论是水路运输,还是陆路运输的道路,都通了,今后采摘下来的茶叶运到水埠公社来进行加工也方便。
许金虎一听又要开厂,当下就激动了,但还是皱眉思考说:“建个茶厂倒不麻烦,麻烦的是你后面说的要找国营外贸公司的事啊,我在吴城也跑了不少趟,就没听说过有外贸公司。”
吴城这么小的地方,生产的农业产品自产自销,哪里还有东西能做什么进出口贸易?
他有些为难地说:“外贸这东西我也不懂,你想建茶厂,我倒是可以为你跑一趟。”
许金虎现在的职位实际上说是,维护公社治安问题,像武装部、公安局,都属于许金虎的领导范畴。
但他过去也是水埠公社的生产主任,生产这一块按道理来说,也是许金虎的管辖范围。
像社队建厂这事,实际上还属于公社书记的工作范畴,需要许明月来写审批报告,交由县级政府批准,而在此时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此时的社队企业,自主权都是极少的,许明月想要完成她所设想的,打造本土茶叶品牌,想通过先出口再国内的方法,把本土茶叶的名气打造起来,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
许金虎一个大老粗不懂,但他这么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容易办。
他搓了把脸说:“茶树都给你种下去了,不行也行了,不然那么大一座茶山在那里,荒废在我们手中吗?总不能没了那江地主,茶叶就不卖了!”
江地主倒下,江地主家过去的茶叶销路也断了,他们这些外人,哪里知道过去江地主家的茶叶是销往何处的?
他也绞尽脑汁的为临河大队的茶叶寻找出路,说:“要说江地主家完全没人了,倒也不是,他有一个小女儿早年嫁到市里去了,他女儿在市里,嫁的也是殷实的商户人家,茶叶销路问题,问她或许有路子,我去替你找人来问问。”
许明月一听嫁的也是商户人家,心里就有些不妙,许金虎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想到,江地主一家人都没了,他嫁出去的小女儿十多年来都没回来看过,人不会也没了吧?
第337章 第 337 章 许明月问:“江家村就……
许明月问:“江家村就没人去看过她?”
许金虎吸了下牙:“当年那种形式, 谁敢?当时也想着祸不及外嫁女,风声鹤唳呢,哪里还想的她?”
此时若不是想要用到人家江地主当年茶叶的销路了, 也想不到她这个外嫁女。
况且当时不光是地主家,后面连富农家都在被批斗打倒的行列, 恰恰许金虎家在当地就称得上是富农, 要不是许金虎家里人都性格强势, 在当地威望高,许家村又团结,说不好许金虎家也在清算的行列里, 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跟许明月说,而是说:“这事还不能我出面, 得老江出面去找。”
毕竟是他老江家嫁出去的外嫁女,他一个许家村人去找江家村嫁出去的姑奶奶, 师出也无名啊!
江天旺现在在吴城,工作的地点距离江地主家的小女儿嫁的市里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要是骑自行车三个多小时估计也能到。
许明月点点头,不再说这件事,而是向许金虎打听十里八乡, 有哪家夫妻无子, 想要收养孩子的, 又把这孩子来历和他说了。
“要是有人收养他, 就当亲生的养,孩子生母这边的情况什么都不用说,将来毫无干系才好。”
她会向许金虎打听,是因为他对十里八乡更加熟悉, 尤其是大河以东这边。
既然是为孩子寻找养父母,自然也是希望给他找个好一点的家庭,而不是再送进大山里。
许金虎想了想说:“我还真知道有这么两家。”他说:“一个就是老街的一对老夫妻,连生了七个姑娘,做梦都想生个儿子出来,最小的姑娘才七岁,还想生儿子,要是有个现成的儿子估计能好好养。”
许金虎是比较中意这一家,家在老街,上面七个姐姐,哪怕老夫妻两人年纪不小了,有七个姐姐的帮衬,养一个儿子也是可以的。
“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就不在水埠公社里头了,往邻市方向的堤坝往下,有个燕家村,那里有一对夫妻,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孩子,之前听他们大队长闲聊时说起过,早年一直想生个亲生的,现在年纪大了,也放弃了,好像是想收养个男娃,将来养老,只是谁家舍得把男娃送人?”
许明月想了想说:“我先看看白杏知青那边的情况,要是她那边没别的反应,再把这对夫妻喊来看看,顺便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想要收养孩子的家庭,不拘我们临河大队,往吴城或者邻市方向那边有收养的人家也都行,送的越远越好,最好是以后没有一点关联,还方便我们私下去看看孩子情况的。”
许金虎不懂许明月的脑回路,吐槽了一句:“送个人还搞的这么麻烦!”
孩子暂时放在了许凤莲这里,他们夫妻俩人吃喝都在食堂,日常喂养这个小婴儿都不需要奶粉,许凤莲奶水充足,孩子小,顺手一把就喂了。
至于说洗尿片这些,江建国光是看大姨姐送给孩子的那把赤金的长命金锁,都一点意见都没有。
何况这小婴儿还是自带口粮和衣服,也就洗尿片麻烦了一点罢了。
一连一个星期的时间,白杏都像是忘了自己还生过这么一个孩子,提都没有提过要看一眼,临河卫生所也安安静静的从来不提还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若不是白杏还在坐月子,身体虚弱,荒山的卫生所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孩子似的。
看到白杏的反应,张医生和许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许金虎帮着找了两三家人中,选了一家没有孩子的,连带着一包婴儿服和一罐奶粉,一起送给了吴城下面一个大队的夫妻。
这对夫妻倒不是没有过孩子,而是早年有过一个孩子,出意外没了,后面就再没有过孩子,夫妻俩伤心欲绝。
这次水埠公社的许金虎和下面大队的人提到这事,下面有个大队长正好是他们的亲戚,就想到这对夫妻。
他们公社距离吴城较近,日子相较于这边的偏远,也好过许多,最终在来的几个人中,将孩子交给了这对夫妻。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孩子不光是刚出生没多久,毫无记忆的新生儿,居然还有那么一大包衣服和奶粉,直接解决了孩子出生初期的口粮问题,那一大包衣服当中,有刚出生时穿的,一直到两三岁上的衣服都有,要是以后穿小了,改一改,穿到四五岁大都没问题。
这年头布料多难得啊,不说别的,光是这一罐奶粉和那一包衣服也值个三四十块钱,他们不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只当这孩子出自殷实家庭,心有亏欠之下,对这孩子也更为疼爱,这为后话且不提。
许明月和许金虎商量好建茶厂的事情后,许明月就开始写公社党委的请示报告。
这时代写报告,和前世不同,十分麻烦。
开头要先写主席语录,再写自己的政治态度,要本着‘以粮为本,全面发展’的原则,虽然是公社建茶厂,却不能阻碍和占用粮食生产为前提,再从革命的角度表述建设茶厂的革命意义!
最后,再叫上临河大队、建设大队、和平大队、石涧大队、山前大队等各个都有种茶的大队大队长和大队书记来水埠公社会议表决签字。
然后是生产建设计划书。
这份计划书要与以上种了茶树的大队统一签订统购协议。
建设大队和和平大队原本都以为许书记只是一时脑热,想要带着临河大队种茶,怎么茶树这个月才刚种下去,就已经计划着要开办茶厂了?
心里不由荒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许书记,您看,您要开办茶厂的事,您也没提前告诉我们啊?正好赶上春耕,我们大队的劳力都一心扑在春耕上,这茶树就在田间地头种了些,您看……您看……”
他们万万没想到,去年年底才说种茶,开了春,这还没到清明呢,茶叶才采摘,水埠公社就又要申请办茶厂了。
现在春耕正如火如荼,他们年后最冷也是最为空闲的那段时间没去山上开荒,现在山头上万物复苏,各种荒草已经全都长出来了,这个时候开荒最为费时费力不说,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开荒了,即使加班加点的把山头开垦出来了,也过了今年的种茶时间了。
反倒是之前被王根生批斗打击的心灰意冷的石涧大队丁书记,之前来临河大队打听临河小学他孙子入学的事,看到临河大队在山头上开荒种茶,也带着自家大队的人学着临河大队开荒,虽人手不如临河大队多,种的茶树不如临河大队多,可也不少。
山前大队就更不用说了,许明月最开始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有山前大队的事,可徐书记如今在五公山公社没事干,在自己大队的威望却极高,没事带着大队的人把门口的山头全都开垦出来,在三月底四月初,全部种上了茶树。
就收到了水埠公社要建立茶厂,并和他们大队签订统购协议的事,整个人都欢喜的疯了!
他们山上种出的茶叶要是以后真被统一收购,他们大队的收入就不止是种田和挑堤坝的那点工分,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来自茶叶的产出。
哪怕这茶树种下去,起码要三四年才到盛叶期,可前面的两三年,哪怕收入少一点,他们大队也有收入了,他们大队的队员们也能多分到一点钱了。
这对带领着全大队百姓种茶的徐书记来说,何尝不是一件让今后整个大队的人都感恩戴德的功绩呢?
他万万没想到,在经历了被王根生夺权,被陈正毛夺权后的他,突然来了一场这样的政绩。
徐书记当下也是喜的眼角含泪,不敢置信地问许明月和许金虎:“许书记,许主任,这这这……咱水埠公社真要建茶厂,真和我们大队签订统购协议吗?”
许金虎看不上徐书记这样性格绵软的人,大大的虎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人都把你们叫到这了,还能有假?”
丁书记也是没想到,许明月上任公社书记后的第一把火,就是先开荒,再建厂,心底也十分庆幸,亏的他跟着临河大队走,还能有些汤喝。
不光不由幸灾乐祸的看向王家村和谢家村。
王家村因为王根生和原大队长的倒台,和丁书记不睦已久,丁书记虽还是书记,王家村的村长在本村的威望却也很高,丁书记带领整个石涧大队种茶的时候,只有王家村全村没有参与。
石涧大队种的茶树虽归整个大队所有,但王家村没有参与的话,现在种茶的这些茶树后续的收入,自然也没有王家村的份。
至于谢家村,石涧大队现任大队长就是谢家村的,为了坐稳大队长的位置,和丁书记分庭抗礼,原本是从王家村人手上夺过大队长位置的谢大队长,又暗暗交好王家村,这次石涧大队的开荒种茶,他们谢家村同样没有参与。
至于和平大队和建设大队,许金虎都懒得搭理他们。
这些全部签好后,后面还要在不脱离农业生产的原则下,备上劳动用工方案,然后将这两份请示报告和生产建设计划书,一起提交到县委和县革委会。
县委那边,许明月带着大河以南的几个大队开荒种茶的事,早就和江天旺报备过了,江天旺自然也和周县长汇报了这事,事情不大,周县长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水埠公社那边他当书记的时候,多少年都不曾有变化,许金虎和江天旺上任后,先是开沟渠灌荒地开农田,再是搞出养鸭厂、养猪厂,短短几年时间,愣是把原来贫瘠缺粮的大河以南和五公山公社发展成了粮食大户,现在养鸭场和养猪场每周也在稳定的向公社屠宰场和肉联厂定时定点的提供猪肉和鸭肉,临河养鸭厂的鸭蛋现在在公社供销社和吴城供销社,也成为了端午等节日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餐桌上的美食。
今年养鸡场和养鹅厂刚开办出来,又来申请茶厂了。
周县长真是惊喜不已:“还是小许同志脑子活络啊!”
他自己当上了统管一城经济的县长后,才知道在有现在权利巨大的革委会的掣肘下,想要发展本地经济生产有多么困难。
来到吴城这么久,几乎都在与革委会主任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争权夺利中度过。
他不争权还不行,输了不仅仅是没有权利的问题,还可能危及他全家人,乃至他下面整个派系的人的性命问题。
问了让自己人占据吴城了权利中心的位置,吴城革委会的刘主任,必定会往死里整治他们这些人。
建茶厂的资料审批,在县委这边没什么问题,在革委会那边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县长也不耽搁,直接去县委书记家中,找上县委书记,想得到县委书记的支持。
县委书记的权利虽然被刘主任和周县长架空,可在名义上,他始终都是吴城的一把手,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做事情的,如果有他的支持,两方合作,共同抵抗革委会那边,许明月下面建茶厂的事要容易的多。
他们担忧的不是革委会那边不给建茶厂,而是担心他们直接派人下去夺权。
那许明月建的茶厂,究竟还是水埠公社自己的茶厂,还是给刘主任建的茶厂呢?
吴城的一番没有硝烟的战争和明争暗斗,许明月这边并不知晓,也不知道吴城那边周县长和县委书记他们为水埠公社的发展扛下了多少压力,只知道在半个月后,吴城革委会又来了人,且直奔临河大队,这次他们来的理由是审批茶厂负责人三代家庭成分。
刘主任这次亲自带了一百多人过来,就是为了防止像前面那么多次,派过来人少了,直接被许金虎反批斗了。
他早就眼馋蒲河口这块农场的权利许久,如今水埠公社要建茶厂,他又岂能不过来分一杯羹?
且这次来查茶厂负责人三代成分,是光明正大的来调查,即使是许金虎这个地头蛇,也不能阻挡他的调查!
在调查茶厂负责人的同时,他自然也没有放过临河大队。
他这次的到访是突然的,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夜坐船就到了水埠公社,在水埠公社根本没停留,坐上了提前安排人来准备好的船只,一批人浩浩荡荡的坐船来到了临河大队的临河小学,来了场突然袭击!
临河小学除了正常的上课外,每天还有水电站设备修理和电工培训班,只是这个班的老师来自蒲河口的下放人员,他们通常都是中午午饭过后上课,上完就回到蒲河口,所以刘主任他们来突击检查的时候,蒲河口的老师并不在。
许明月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叫了赵红莲去蒲河口,告知蒲河口的周宗宝和许凤翔他们做好准备,让蒲河口的下放人员该打扫猪圈打扫猪圈,该下地干活去下地干活,该插秧的插秧。
刘主任上一次来过临河大队,把临河大队去蒲河口的水路路线调查的清清楚楚,这次来到临河大队,直接叫人看住了临河大队通往蒲河口的大河沟,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临河大队!
一时间,临河大队风声鹤唳!
赵红莲更是吓的六神无主,去荒山找许明月,许明月也不耽搁,让她骑着她的自行车去找许凤发,让他骑自行车从山路绕道去蒲河口,顺带通知下放到山上的那批下放人员,将下放人员全都赶到采石场去捡石头,拉石头,抬石头,务必把自己打扮的破烂狼狈一些,然后通过山路骑车到蒲河口和养猪场,通知周宗宝和许凤翔做好准备。
在临河大队去蒲河口并不只有水路,还有村路和山路。
村路就是之前叶冰澜他们来临河大队听广播来打听消息走的路,他们后来过来参加教师招聘的考试,同样走的此路,只是这条路上同样有红小兵把手,想要去蒲河口,就只能绕山路,就是走山上采石场上面的山路。
赵红莲不知道山上的路,但许凤发知道。
刘主任他们来得早,就是为了攻其不备,直奔临河大队校长办公室和老师们的办公室。
老校长儿子女儿好几个,生的孙子孙女也是不少。
许金虎家当初差点被划为富农,他虽成了革委会主任,却没敢把自家房子建的太大,老校长孙子孙女多了,就住在了校长办公室,敲完起床铃都还没继续休息呢,一群人就如狼似虎的闯了进去,然后开始翻箱倒柜的翻书。
这是他们这么久在吴城横行以来,最容易找到破绽的地方。
老校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人突然闯进来吓了一跳,忙呼喝道:“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话都还没说完,办公室的抽屉,房间的床、被子、下面垫的稻草,已经全部掀飞了,稻草,试卷宛如雪花在空中翻飞,那些知青知青考试的试卷全都被搜集了起来,拿到刘主任的面前!
老校长多精明的人?他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也不知道有多少,立刻就反应过来,在与红小兵们争论的时候,装作被红小兵掀翻在地,立刻大声的‘哎哟,哎哟’的哀嚎了起来,吓了刘主任一跳。
刘主任虽带了一百多号人来临河大队突击检查,却也不敢动许金虎的父亲,忙厉声叫红小兵把老校长扶了起来,笑呵呵地说:“老太爷,您可小心着些,来来来,咱们到边上坐。”说完狠狠一巴掌扇到那红小兵脸上,凶厉地说:“眼睛瞎了不成?还不当心着些?没看到老太爷年纪大了?”
被扇的红小兵捂着脸一句话不敢说,又回头搜屋子去了,只留老校长捂着腰,更加大声的呻吟了起来:“唉哟!唉哟!老头子要死喽!老头子要被吴城来的人打死喽!”
听的刘主任眼露凶光,咬牙切齿。
其它红小兵们也是没有闲着,直冲几个知青宿舍,将几个还在睡的知青直接从床上掀翻在地,搜索起了他们的床铺、行李、衣柜、抽屉。
只要是带字的东西,一个不落,全都装进了竹筐里,被抬到走廊里的刘主任跟前。
新的知青点和临河卫生所都是开春后建的,刘主任他们坐船是直达许家村,还不知道荒山又建了知青点和卫生所,收到消息的许明月正好打了个时间差,一边向学校走去,一边让孟福生去医务室,带着张医生、白杏往荒山深处走,先去荒山深处躲一躲。
孟福生有些担心许明月,许明月只握着他的手:“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别争一时之勇,先带她们进荒山。”
山上虽有狼,却鲜少在白天下山,也很少在青天白日的往近山跑。
山上的狼群再凶猛,也不如这些披着人皮的虎狼。
孟福生却不放心许明月的身子,她肚子如今已经显怀,原本以为满了三个月,孕吐就会消失,她虽不如前三个月吐的那么厉害,却还是不如原来那么强壮。
许明月只让他快走,看着他的眼睛:“你要相信我,有可能的话就去山上采石场看看,别露了破绽。”她又厉声催促:“快点!”
孟福生、张医生、白杏三人的身份都太敏感,简直就是临河大队活生生的把子和破绽。
孟福生再放心不下她,此时也只能听她吩咐,立刻去卫生所找张医生和白杏。
白杏虽还没出月子,可也做了二十天的月子了,身体恢复了许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了声,只能任由张医生带着一包医药,三个人顺着荒山往山上躲!
江建军家住在江家村的中央,收到消息要晚一些,听到吴城革委会的人突然悄无声息的坐船来检查,心里就一个咯噔,想起了被藏在山上石屋里的江姓老人,一旦被人发现江姓老人和江家村有关,可能整个江家村都跑不掉,尤其是他这个大队书记和他父亲江天旺。
他同样叫了家人去山上通知山上的人往山林里躲,顺便将全村人全部叫起来,自己则快速的往临河小学跑去,他到的时候,许明月已经在学校里,看到和他对视一眼,无声的朝他眨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刚才还心慌意乱的江建军心里顿时安稳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乱象,吓得学校刚起床的孩子们缩成一团,尖叫声,哭声此起彼伏。
叶冰澜因为身份问题,已经习惯性的警惕,她早在听到外面响动的第一时间,就悄然的将宿舍里可能存在的东西都收进了她跟随她而来的超市里。
她本就是警惕之人,日常所有要命的东西,从不放在外面,在被人将床铺掀了个乱七八糟时,人也还算是淡定,任由那些红小兵们看着,像看押一群犯人一样,给赶到了大操场。
魏兆丰、苏向阳、张树鸣、晁立伟这些知青们全都叫了起来,面色难看又担忧的站到了操场上。
“都站好了!不要喧哗,不要乱跑,不然一律当反/dong/派论处!”
一筐又一筐的书、纸条、报纸、物品被竹筐装着倒在走廊的空地上。
周围一排红小兵站着,围着这些书籍、物品,里面是十几个蹲着的红小兵快速的在地上翻找着,他们找的极其的细致,就连被划掉在字都不放过,一一辨认。
第338章 第 338 章 许明月给许红荷使了个……
许明月给许红荷使了个眼色, 许红荷也很聪明,立刻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去村里叫人。
其实早已经是有本村的老师, 在他们闯入校长室时,就已经跑去村里叫人了。
许明月从人群中走出来, 语气平静的问刘主任:“刘主任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大早的, 突然来我们临河小学, 把学校老师学生都闹的人仰马翻,耽误学校正常上课秩序,这是闹啥呢?”
刘主任一直把许明月当做许金虎和江天旺推出来给他们占位置的傀儡, 并不将她放在眼里,扬起半边唇角冷笑一声,笑呵呵地走过来, 故作惊讶的问:“这不是水埠公社的书记小许嘛?怎么小许没在公社里待着,在临河大队?怀来养胎来了?”他看了眼许明月已经显怀的肚子, 哈哈大笑了起来,走过来用十分亲切的语气说:“要我说啊, 女人怀孕了,就该在家里好好的相夫教子,好好的在外面抛头露面, 也危险不是, 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小许说对不对?”
他回头吩咐一个站在一地书记课本周围的红小兵:“还不去给小许书记搬个凳子过来坐着, 要是伤了小许书记的胎,看我不锤你!”在红小兵飞快的搬来长凳后,他自己率先坐了下来,伸手招呼许明月, 拍着自己身边的座位:“来来来,小许同志,来我身边坐。”
在他看来,他是吴城革委会的领导,连吴城县委书记都避他锋芒,许明月只是个公社书记,吴城下面下辖的公社有二十一个,公社书记也有二十一个,许明月在他面前根本排不到什么,要不是水埠公社是个大社,下面不仅有炭山、有水泥厂、有蒲河口农场这个既有权利又是粮仓的好地方,他根本就不会把许金虎和许明月放在眼里。
他能好声气的和许明月说话,那都是看在她把水埠公社经营的井井有条的份上。
他虽不管经济上的事,但水埠公社有如今欣欣向荣的状态,是谁在后面出的主意,他还是知道的。
之前周县长在水埠公社当书记时是什么鸟样谁不知道?除了依着炭山建了个水泥厂,还有什么政绩?多少年都没有变过,这几年是一年一个样,整一个大变样了。
之前都说是许金虎和江天旺的功劳,现在江天旺走了,水埠公社又开始开办养鸡场、养鹅厂,建茶厂了。
这些厂子就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许明月才任水埠公社书记多久?即使要升,她起码还要在公社书记位置上待上三年。
那这些政绩是谁的?只能是许金虎的!
许金虎现在是水埠公社革委会主任,他要升到吴城,就只能是吴城革委会副主任!
吴城已经有了个有军队背景的姓周的,本土出身的姓江的,再在他的革委会插上一个本地来的姓许的!
他眼底的阴霾毫不掩饰,拍着身边的木凳,冷眼看着许明月,让她坐。
在刘主任让许明月在他身边,和他同坐一张双人长凳的时候,晁立伟长腿一滑,脚步一溜,就从旁边的教室里飞快的搬了个长凳过来,放在许明月的屁股下面,讨好地笑道:“书记请坐。”
许明月笑着看了一眼这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笑着道了声谢,就坐在了刘主任的对面,晁立伟立刻抬头挺胸,站在许明月的身后。
刘主任神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三角眼阴鸷的看了眼晁立伟,语气不阴不阳地问了句:“这是插队到临河大队的知青?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许明月平起平坐的坐在刘主任对面笑着说:“都是一群优秀的知识青年,国家把他们插队到我们这里下乡,也是支持和支援我们农村的建设,我们临河在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们的帮助和努力下,您看,咱们临河小学不就建设起来了吗?”
刘主任不屑地哼了一声,此时他完全没有想起来,过去晁立伟在王根生手下的时候,就因为敢闯敢拼,成了王根生手下颇受重用的一员红小兵大将。
他记得王根生的心狠手辣,却记不得晁立伟了。
地上一堆书籍和试卷中,就属试卷上的字最多,红小兵们也是看试卷和笔记看的最仔细,尤其是试卷上还有政治题。
可惜临河大队从六五年开始,就已经在全面做准备,临河大队一天到晚主席语录、主席诗词、《做革命的几班人》这几本书不离手,只要是临河大队的知青和参加考试的本地考上,语文、数学他们可能考不出来,主席语录和主席诗词,意识形态这些内容,那都是背的滚瓜烂熟。
红小兵们认真翻找了一圈,找了几张试卷出来,递给刘主任,刘主任拿着试卷冷笑了一声,看着上面名字说:“秦兴斌是哪个?站出来我瞧瞧!”
没人动。
刘主任又太高嗓音厉声喝了一句:“谁是秦兴斌?既然把主席语录用笔划掉!这是对主席大大的不敬!不敬主席,就是思想有问题,是反隔命是反dong分子!”他声音越发高亢,“秦兴斌是吧?你最好自己乖乖站出来,我数到三!”
他说的是吴城普通话,吴城话听起来还是有些像普通话的,知青们也能听懂。
还是许明月看着他脸上难看的眼神,凑过头来看了一眼他手中试卷上的名字,指着上面填写的公社名称说:“刘主任,这个考生不是我们临河大队,您看上面填的公社,是插队到五公山公社的知青。”
被打断的刘主任声音宛若响雷一般,朝许明月喝道:“不是你们公社的,为什么能来你们大队考试?”
许明月被他声音吼的脑子一嗡,心脏都跳漏了一拍,抚了抚心口说:“我滴个天啊,刘主任您这嗓门也太响了,哎哟,我就没听过比你嗓门还响的。”
刘主任是故意先用凶狠的神情和怒喝之声震慑别人,他会突然发怒,自然也是为了震慑许明月,让其他人都害怕的噤若寒蝉,结果被许明月这么一打岔,他想要先发制人的效果一下就减弱了许多,依旧怒喝道:“别给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五公山公社的人能来你们水埠公社考试?他划掉了主席的话,你们公社是怎么处理他的?要是没有处理,我看你的思想也有问题!”
许明月的耳朵被炸的有些尖锐的痒,身体战略性的后仰,想要离刘主任远一点,然后拿过刘主任手中的试卷,说:“刘主任还真是扣的一顶好帽子,咱们大队的人可都是八辈贫农,可不是您想抓就抓的走/姿/派。”她指着刘主任说的划掉了主席语录的地方,轻描淡写地说:“这个考生不就是写错了一个字,划了重写了吗?刘主任这辈子就没有写过错别字?还是刘主任写了错别字也当做没看到继续写?”
刘主任面色铁青的盯着许明月看,又拿出一张试卷来,“那这一张呢?这一张又怎么说?”他指着填写《做革命的接班人》一题的试卷。
五公山公社那边的知青因为都没有提前复习过本地教材,也没有背过本地的政治课本《做革命的接班人》,题目答的普遍不好,很多都是靠自己的理解,本着题目不能空着的原则瞎填答案,这不就被刘主任抓到了破绽。
许明月瞅了一眼笑道:“这个考生也是五公山公社的,我记得好像是插队到山椅大队的,您要找得去深山里找他了。”她十分好脾气的笑眯眯道:“这些都是我们本地的教材和课本,这些知青第一次来我们这里考试,考不出来也正常。”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在她和刘主任言语交锋的这么一会儿,江家村和许家村的村民们已经越来越多,把临河小学的校门口,走廊挤得水泄不通。
她看到许红桦,忙站起来招呼许红桦:“许大队长,快,快看看老校长怎么样了?刚刚老校长被这些红小兵们毛手毛脚的推了一下,老校长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哪里经得住他们这么推搡,快检查一下老校长的伤!”
原本被扶到一边低声哀嚎的老校长一听许明月的话,立刻大声的呻、吟起来:“唉哟!唉哟!我滴个老腰哦~我腰被他们推断掉喽~!”
许红桦吓了一跳,忙过去扶老校长。
老校长虽不是真摔,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被这些人突然闯进来,确实受了点惊吓,许红桦扶他他也不起来,大声地哀嚎着:“不能动!不能动!我动不了哦~!”他指着周围那群如狼似虎的红小兵们:“他们哪里是来做客的?他们就是强盗,一去我办公室,就掀房捣柜,我床褥子都被他们掀喽!也不晓得我半辈子攒了那么一点养老本还在不在,有没有被这群强盗顺走喽!”
被许明月打岔搞的威慑之气全无的刘主任,原本就铁青的脸更是黑如锅底,怒喝一声:“血口喷人!”又瞪着在地上翻找书籍、试卷、笔记的红小兵们:“你们能不能搞快点?找半天了有没有找出东西来?”
他霍地站了起来,用凶狠恶毒的目光环视周围。
他在吴城也不知道残害过多少人,手里不仅沾了血,甚至沾过人家满门的命,恶毒之人眼底自会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看的周围人背脊发凉。
蹲在地上快速翻找那些试卷、书籍的红小兵们跟他已久,早就批斗出了经验,飞快的在地上那批书籍中翻找,找到一本书,翻开里面内容后,立刻递给了刘主任,递给他的就是他翻开的那面。
刘主任低头一看,就看到红小兵翻开的那面,正是这本书的封面《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他不禁冷冷的笑了起来,笑的周围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拿着书,笑呵呵的站到许明月面前,环视了一下周围站着的老师学生,一双泛着冷光的三角眼带着笑意,问许明月:“试卷你们说是五公山公社的知青写的,这书总不会是五公山公社的知青留下的了吧?”
他翻了下书籍,书籍上并没有名字,他站到走廊边沿,看着站在操场上的老师学生,依然是笑眯眯的:“这本书是谁的,是主动站出来,还是我查出来?”
阮芷兮整个人都在发抖,她额头的一丝刘海垂落在额前,她能亲眼看到额前的发丝的颤巍巍的抖个不停,眼泪在眼眶里止不住的打转。
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害怕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害怕会不会影响她的家人。
不会的!她家人会救她的!
她脑海中不由想起三年前,她还没插队到临河大队来的时候。
她读是剩下的唯一一所华夏女中,她们上课上到半截,突然听到广播里响起的一段激越的女声:《横扫一切牛鬼神蛇》!
然后学校的一切像是乱了套,原本还在课堂上教育她们的校长、老师们,就突然变成了要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就如此时的她。
刚才她还站在讲台上,在给学生教授书本上的内容,下一秒,她就因为一本书,要成为被打倒的牛鬼神蛇,和当初在学校里被打死的的老师、校长有多么的像?
她脑中浮现出她们华夏女中校长死前的模样,还不算久远的记忆就像是扭曲了似的,在她脑中像是混乱无声却又扭曲呐喊的画。
她们学校的校长,是她所在城市第一个被活活打死的校长,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
她们让她去监督校长打扫厕所,那个过去总是将自己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她身上,头发上,满是脏污,原本挺直的脊梁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了似的,佝偻着背,上午还在清扫厕所,下午她就躺在肮脏污臭的厕所内,再也没有醒来。注①
当时她们学校一共死了十一个老师,有被打死的,也有受不了折磨自杀的。
只是当初执掌劳改队挥舞着皮鞭打人的,是她的同学们,而此时拿着书本在走廊上面趾高气昂的人,成了刘主任和站在他周围得意洋洋,仿佛看待宰杀猪样的红小兵们。
“没有人认是吧?”刘主任的生硬高亢,就如同她们在班级上课时,广播里传来读社论的声音一样的激越昂扬:“没关系,在哪里搜的,都有标记,总会查到你的,要是被我查到是谁的?哼,就别怪我没有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站在阮芷兮身后的楚秀秀也是没想到,再当初搜过一遍之后,这么快,这个革委会主任就又来搜了第二遍。
因为是被突如其来的搜查,她们很多人都是从床上被掀下来的,众目睽睽之下,她连帮她们遮掩都没法遮掩。
这些私下藏起来的小说,就是这些下乡知青在不知未来前景,何时能回城的情况下,心灵的寄托。
她们日常都藏的很小心。
阮芷兮看着自己颤动的脚尖在向前移动,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扼住,脑子里闪过的,全都是当初学校的老师们,戴着‘走资本主义当权派’高帽,身上挂着‘牛鬼神蛇’的牌子,满身脏污被游街,被殴打时的模样。
还有她们班里原本家境好,长的漂亮的同学,突然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被所有人批评殴打的对象。
“是我的!”突然有个男声响起。
所有人都朝那个男声的方向看去。
阮芷兮耳朵嗡嗡的,她甚至都没有听清周围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又听得那男声说:“这本书是我的。”
刘主任直接走到说话的魏兆丰面前,看着他冷笑一声,用书背狠狠的往他头上砸去!
这本翻烂的书籍的拐角,狠狠磕在魏兆丰的头上,鲜血顺着他的发丝缓缓的从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流血了!”
刘主任目光阴冷的朝说话的人方向看去,“谁在说话?”
人群中顿时安静如鸡。
刘主任用力抓住了魏兆丰的头发。
他身量中等,魏兆丰却足有一米八多,他抓起他的头发狠狠向下拽,手在他脸上狠狠扇着巴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看你的脸皮是不是像钢铁一样硬!”他一连扇了好几巴掌,直把魏兆丰脸都扇肿了,他手都扇疼了,这才语气平静的说:“尼古拉.奥斯特洛……洛什么来着?”
他身边一个红小兵凑过来补充说:“奥斯特洛夫斯基。”
“哦,奥斯特洛夫司机!”他问他身边的红小兵:“这个什么司机,他是哪个国家的?”
他身边的红小兵很配合道:“苏熊国的。”
“哦,苏熊国的!”刘主任笑呵呵的,这样的书籍他搜出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了,罗织的罪名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又怎么会不知道苏熊国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抓着魏兆丰的头发,看到他年轻英俊的面容,越发的不爽,问他:“你知道就在今年三月,我们华夏!刚与苏熊过在边境爆发过战争吗?你知道苏熊国在宝珍岛对我华国军人所做的恶行吗?”
其实刘主任本人也不太了解,现在都四月中了,国内消息闭塞,很多消息他都是通过报纸、收音机听来的,等他听到这些消息,都已经是三月末四月初了。
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拉虎皮,扯大旗,以此来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来批斗和审判别人。
他继续高声怒吼中:“军人在前线!在边境流血又流泪!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走姿派,在后面看着苏熊国的书,学着他们的文化,我看你们的思想已经被他们污染和洗脑了!”
他拖着魏兆丰的头发往走廊上走,把魏兆丰丢给站在一旁的红小兵们,语气平淡道:“抓起来。”
红小兵们便如恶狼扑虎般一股脑儿的上前,把魏兆丰手脚都捆了起来,扔在地上。
刘主任在所有人害怕的目光中,得意地大步一跨,站在走廊上的长凳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站在操场上的老师、学生们:“像他这样的,就是叛国!就是走姿派!就是要被打倒的牛鬼蛇神!你们中还有谁?只要有人举报,就是进步人士,不要害怕被报复!我们革委会会保护你们,带你们进城!”
他想用进城的方式,来威逼利诱这些知青们相互举报。
一旦他们内部相互举报,距离他们瓦解不过是片刻功夫,不需要他花任何力气,就能先搞垮临河大队,接手蒲河口农场。
他拿着那本书过来给许明月看,抖着手上的书,问许明月:“小许啊,你怎么看?”
许明月没有检查过这些下乡的老师,一直以来大河以南都很平静,被在水埠公社的许金虎保护的很好,外界的乱象,一直没有烧到临河大队来,让这里能够安静又安稳的搞生产,搞发展,搞经济。
她以为上次这些人来临河大队突袭检查过一次后,知青们也会谨慎一点,其实她又何尝谨慎了呢?在蒲河口用那些劳改犯建沼气发电站,研究本土的发电机和水轮机,让下放的人员在蒲河口的养猪场做实验搞猪饲料,让张医生给大河以南培养未来医生,开卫生所!
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外面,全都是不融于这个时代的大逆不道之举,是要被抓去批斗游街做劳改的。
实际上,批斗之风只有六六年到六八年这开始的三年闹的最凶,从进入六九年开始,外面也基本归于平静,最近这段时间之所以又下放下来一批人,不过是收到这次华苏两国在边境冲突的影响,这才使得一批早年跟苏熊国派来的专家们有过直接或间接联系的人,又倒了大霉而已。
归根结底,还是权利和利益的斗争。
许明月皱着眉头接过刘主任手中的书,翻了两页,“刘主任想要怎么样?”
“怎么样?这样的反/ge/命的走姿派,就应该关牛棚,要被批斗,狠狠的批斗,要从身体上打压他们,从精神上批斗他们,要从身心彻底改造他们的思想,重塑他们的思想!”刘主任的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许明月,就等着许明月为这些知青们出头,只要她稍微行差踏错一步,蒲河口主任的位置,水埠公社的书记,茶厂的负责人,就都是他刘国栋的囊中之物!
第339章 第 339 章 自华苏交恶后,苏熊国……
自华苏交恶后, 苏熊国就在边境对华国施以巨大的军事压力,一直到今年年初,也就是上个月的三月份, 在边境彻底爆发,出动装甲车携带武器军人登上宝珍岛, 拦截殴打华国边防军人, 并打死打伤多名边境边民和边防军人。
此时才四月, 正值华苏关系最为紧张交恶的时期,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是苏熊国的作品。
其实不管是哪国作品, 魏兆丰都难逃这一劫,难道是鹰国或漂亮国作品,刘主任就会放过他吗?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打压水埠公社, 打压临河大队,扳倒许金虎和许明月的理由罢了, 和是哪国作品没有关系,即使是没有这本书, 他依然会想办法罗织别的罪名来打压他们。
这一点刘主任清楚,许明月也清楚!
刘主任一双阴鸷的眼睛紧紧逼近许明月,唇角含着渗人的冷笑。
许明月将书扔在了地上, 用脚踩在了脚下。
此时已经越来越多的江家村人和许家村人来到了临河小学, 操场上, 稻场上, 站满了人,就连一些妇女和老人,都拿着叉稻草用的尖锐铁叉,站到了稻场的外围, 气氛紧张的仿佛热锅里的热油,一触即发!
许明月用脚在书壳上面碾了碾,眼底带着寒霜,面色肃然道:“刘主任说的没错!军人在边境流血又流汗,用生命在护卫我们边境领土,下放的知青却看敌国书籍,确实不该!要批斗!要审判!要抓去劳改农场挑石头!要从身体和思想上双重改造他!”
阮芷兮听到这里,面色一片煞白,就连很多插队过来的知青们,都是瑟瑟发抖,心底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就听许明月继续高声说:“去把魏兆丰抓起来,送去蒲河口劳改农场,给我三天一大批!每天一小批!让他去蒲河口挑石头!”
原本低头的知青们霍然抬头,惊诧的看着许明月。
听到许明月话的许家村人,已经快速的上前把魏兆丰拉了起来,要往自家人群里带。
刘主任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他身后的红小兵也立刻过来抢人!
可他身后的那十来个红小兵,又岂是许家村上百壮汉能比的?许家村又速来以野蛮著称,他们根本不听别人的,也根本不怕别人的刀枪棍棒,直接无视了这些阻拦他们的红小兵,拖着被捆绑起来的魏兆丰就走了。
红小兵举着手中木仓想要拦,却谁都不敢开木仓。
不是只有他们有木仓,临河大队也有□□呢!他们百来个人,能有多少子弹?能打死全部的人吗?打不死,这些河南(当地对大河以南的简称)的蛮子,就敢将他们剁成肉泥喂鱼!
你要真跟他打起来,他们才兴奋呢。
刘主任这些在别的地方的招数,对许家村人来说一点威慑都没有,甚至因为他的这声怒喝,使得原本只是带着铁锹、铁叉站在人群中的人,一下子激愤起来,大步往前一跨!
晁立伟也是立刻举起他之前拿过来的长木凳,站在许明月的跟前,生怕此时身体不便的他被人冲撞!
他其实很害怕,因为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真要发生了冲突,他首当其冲。
可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他是明白的,来临河大队两年,他已经明白许家村是个什么样的村子,对内争斗不休,对外无比团结,红小兵们人数再多,也不过百来个人,许家村全村一千五百多人,隔壁江家村也有近一千五百的人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要这次他护着许书记不受伤,许书记一定会将自己看在眼里的吧?
这样想着,他更有了几分勇气,抬头挺胸的站在许书记面前,手中长板凳护在胸前!
刘主任面色阴鸷的看看周围群情激奋的人,再面露阴沉的看着许明月,咬牙冷笑:“小许书记这是做什么?想造反吗?”
许明月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晁立伟,笑着说:“刘主任说笑了,我不是说了吗,魏兆丰私藏敌国书籍,要批斗,要劳改,我把他抓到劳改农场去劳动改造,有哪里不对吗?”她笑眯眯地说:“刘主任怕不是忘了,这里是水埠公社,是临河大队,我作为水埠公社书记,抓插队到我们临河大队的知青,有哪里不对吗?”
刘主任脸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咬牙切齿的指着许明月的鼻子,气极反笑起来,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好!好你个许凤兰!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他恶狠狠的盯着许明月的肚子:“你就不怕冲突了,有个三长两短?”
许明月伸手拿过晁立伟手中的长木凳,木凳在她手里宛若轻飘飘的木筷一般,挽了个凳花,被她往水泥地上猛地一掼!
众人就听木凳发出了‘咔嚓’一声!
本地木匠用实木打造的木凳,就这样被她一掼之下,之间掼出了裂痕来。
许明月轻飘飘的拿起了木凳,双手轻轻一掰,实木木凳就成了两段,她笑着道:“这凳子也太不结实了些,下次换个好点的木头。”说着,就顺手扔给了站在她半个身前,已经是目瞪口呆的晁立伟。
晁立伟手忙脚乱的接过两截木凳,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然后将两截木凳的断口重新拼装在一起。
他确定他拿过来的是个好凳子,这凳子才用了一年,还是半新的呢!
他看看许明月,又看看刘主任,再看看手中的两截长凳。
刘主任也是目瞪口呆。
他也想去看看晁立伟手中的木凳,但他要维持住自己的气势,不能去看。
可他之前分明看到许明月坐着那个木凳,稳稳的坐在他面前,要真是原本就断成两截的凳子,她一个孕妇,敢往上坐?就不怕摔了,把她肚子里的种摔没了吗?
据他所知,许凤兰年纪可不小了,今年得有三十了吧?据说是结婚好多年才怀了这么个宝贝蛋,小心着呢,不然她一个公社书记,也不会不在公社待着,而是一直在临河大队的老家里养胎。
他死死盯着许明月堪称明艳端丽的面庞,又看向她那一双称不上养尊处优,却也绝不粗粝的双手。
这……这怎么可能?
他咽了咽口水,突然察觉,自己和许明月只有两臂之距,她要伸手把他的脑袋摁着掼在地上,他脑袋会不会像西瓜掉在了地上,摔成碎渣?
只要想到那样恐怖的场景,刘主任忽然觉得脖子有些痒,他强忍住想要伸手摸摸脖子的冲动,条件反射的身体后仰,向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红小兵们也都跟着后腿了一步。
晁立伟则立刻一手拿着半截长凳的腿,像握着两个板斧般站在许明月的半个身前,又怕自己彻底挡住了许明月,碍着她发挥了,又往旁边挪了挪。
刘主任咳嗽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平静,不再有之前想要先发制人时超大嗓门的那样,而是说:“你们临河大队的知青,你作为水埠公社的书记当然有权利抓人。”他用力的咳嗽了一声:“你说的对,对于这种思想有问题的知青,就应该好好批!好好斗!从身心双管齐下的改造他们的身体和思想!”
他看了眼周围密密麻麻围过来的人群,又看向地上一地的书籍、试卷、物品,伸脚踢了一脚,说:“不过平日里的思想检查许书记也是要注意一下子,你看看,我就这么随便一检查,就有看敌国书籍的,今天看敌国书籍,来日就可能成为敌国特务!敌国间谍!卖国贼!”
他知道他这次来的目的八成要达不到了,不过达不到也没事,他恶心也要恶心一下许明月他们,看了一眼被狼狈抓到许家村阵营中的魏兆丰,笑着说:“不过,小许书记说要批斗,我刚好也来看看,小许书记的批斗手段。”
想到这么久,他的人都没有一次成功打入过水埠公社,好不容易安排了王根生回来当革委会主任,结果两年多了,还没有找到王根生在哪儿,上次去蒲河口找也没有找到,不由说:“说来这么久了,我都没见识过水埠公社的革委会是怎么斗的,今天小许书记可要好好给我们开开眼!”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语气轻松地笑着说:“我看这学校不小,学校外面还有好大一个场地,不如就在学校这里?把学生们也召集起来一起看看,爱国教育嘛,就要从小抓起,从娃娃抓起,让他们明白,什么书能看,什么书不能看!”
他整个人都笑眯眯的,仿佛刚才的冲突完全不存在,如同一只笑面虎,可周围站着的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除了许明月。
所有人目光都看向站在刘主任对面,同样面色轻松唇角含笑的许明月。
许明月笑着说:“那刘主任就是孤陋寡闻了,从今年开春起,我们水埠公社联合五公山公社,批斗大会和游街示众大会可没有停过,既然刘主任想看,临河大队哪里能不满足,还请刘主任好好看着,哪里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多多批评,多多指示。”
刘主任当场就要批斗魏兆丰,这是拿魏兆丰来给许明月当下马威呢。
许明月也不在意,让人划船去蒲河口,将前段时间抓的那些侵犯女知青的几个重型劳改犯拉过来,再批斗一次。
那段时间一连批斗游街了十五天,现在隔了这么久,山里的那些人不知道是不是又忘了,需要拉出来再遛遛,给山里的那些人紧紧皮。
这才六九年,后面还陆续的有知青们会上山下乡,插队过来,总不能让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总要时时提醒一下他们才好。
刘主任见无法自己带人上去给他们震慑了,就脸上带笑,实际上眼底尽是寒冰的皮笑肉不笑的带着红小兵们下去,坐在最前面,等着临河大队的人上前去批斗魏兆丰了。
可所有人,包括魏兆丰在内,心底却是松了口气,知道许明月是将他保下来,将插队到临河大队的其他可能存在问题的知青们也都保了下来。
这次的事情也给他们的脑子敲响了警钟,一直以来在临河大队安逸的生活,让他们上山下乡的行动和插队到别的地方的知青生活完全不一样,也让他们放松了警惕,让他们以为这就是正常的山乡下乡,这就是正常的知青生活,刘主任的出现就像是往安逸沉寂的沙丁鱼运输车里,放入了一条食人鳄鱼,顿时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皮!
如今竹子河的河水已经涨到与往年一样的水位,许家村的渔船可以直接从许家村的河道出发,直达蒲河口,快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整个临河大队的人,此时都聚集在临河小学外面的稻场上。
许明月对晁立伟低声说了一句:“你去主持这次批斗大会。”
临河大队除了对山里抓出来的那几个重刑犯的批斗算是比较正式的批斗外,平日里的日常批斗行为,都跟闹着玩儿似的,先让被批斗的人自己说出他的罪行,然后再大声陈述他的罪行,再让人上来说他做的坏事,然后开始背诵主席语录和法律法规。
最多的是让他们干活,对于很多本地人来说,脸皮厚的,让人说几句,都不如让他们实实在在的干活来的惩罚力度更大,批斗大会对一些不要脸皮的本地流氓来说,反而是让他们休息。
很快在临河小学门口的台子就搭建好了,是由十几张课桌拼接起来的台子,下面几张可以爬上去的板凳。
晁立伟就走到魏兆丰身边,斯斯文文的脸上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由不得他不幸灾乐祸,实在是魏兆丰这张脸太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审美了,不仅长的高大英俊,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偏偏从他日常的衣服、食物来看,这小子明显还是个家里条件不错的,插队过来才一年多,知青点的女知青们,十个里有三四个都对他有好感,尤其是阮芷兮,可以说是他们下乡生活中,身边一朵鲜妍明媚,气质清雅的荷花。
如果说女知青中,十个中有三四个对魏兆丰有想法,那男知青中,十个中,有四五个都对阮芷兮有想法。
偏偏阮芷兮平时对别人都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对魏兆丰就是温柔似水。
哪个男知青看了不嫉妒?
虽说临河大队安逸和平的环境,没有激发出插队来的男知青们心底的恶,可看着魏兆丰原本英俊的脸,被揍的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临河大队的男知青和晁立伟心底还是暗爽。
他暗爽忍笑的表情自然是被魏兆丰看在眼里,颇有些无语。
此时他一只眼睛红肿,原本英气的大眼睛此时肿成了一条缝,唇角不知是脸颊里面被扇破了,还是怎么,唇角还流着血,原本体面挺拔的人,此刻被捆的乱七八糟,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晁立伟是老红小兵了,把魏兆丰拎上高台,就让他跪下,对下面朗声说:“同胞们,乡亲们,今天把大家聚集起来,就是因为我们的人群之中,出现了害群之马!”
跪在拼起来的课桌上,魏兆丰万万没想到,自己跪天跪地,在家中跪父母,下乡之后,居然跪在了这里,一时间颇有些荒谬之感。
他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下面的阮芷兮。
阮芷兮也是眼睛含泪的在看向他,眼底满是害怕。
卞校长就像她原本平顺生涯中的一场难以免去的噩梦,她始终忘不掉卞校长躺在污秽中的模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校长苍白狼狈的脸。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刽子手,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是的,她什么都没做!
她最痛苦的,就是什么都没做!
如果她没那么胆小,如果……
她的脚不自觉的向前,想要跨上前一步,想要大声说:“那书是我的!”
她喉咙咯吱作响,一双眼睛里已经被泪水蓄满,不知不觉,她已然前进了一步。
“对于这种思想不坚定,观看敌国小说的行为,我们要进行严厉的批评和自我批评!”魏兆丰的话音刚落。
跪在高台上看着阮芷兮的魏兆丰却忽地抬起头,大声说:“我有错!我不该思想不坚定,看腐蚀我们意志的敌国小说!”
他的一声大喝,像是将阮芷兮从幻梦中惊醒了一般,停住了脚步。
就听台上的魏兆丰依然在自我反省,自我批评:“看小说可耻!看敌国小说更是可耻中的可耻!是堕落!是腐败!我在这里做深刻的自我反省,保证以后坚决杜绝一切腐蚀我们意志的文字和物品,坚持拥护党的领导,和祖国站在统一战线,打倒外国帝国主义!”
他振声高呼:“打倒外国帝国主义!”
下面站着看上面批斗的人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跟着喊:“打倒外国帝国主义!”
魏兆丰跪直了身体:“M主席万岁!”
阮芷兮此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原本生出的一点勇气也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消散了去:“M主席万岁!”
台上的晁立伟都呆住了。
不是,批斗大会是这么开的?你作为一个被批斗人员,这么配合合理吗?咋还你先开始喊上口号了?
台下的刘主任似笑非笑的看着许明月,说:“小许书记,这个知青的蛊惑力不小啊!”
许明月也笑着问刘主任:“难不成刘主任觉得他说的不对?”
刘主任一噎,他哪里敢说不对,敢说‘M主席万岁’不对,他立马就能下台,心里也是暗恨许明月和台上的知青狡猾,说:“你们啊,就是年轻,批斗大会不是你们这么开的。”
他对自己身边的红小兵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身边就有几个红小兵立刻意会,夸夸夸的几步跑上了台,厉声喊道:“现在,每个人都要上台说一件此人做过的恶事!不说的,那就是他的同党!是反/革/命分子!是反dong派!”他一指站在高台上的晁立伟:“你!就从你开始!”
晁立伟垂眸看了眼跪在高台上的魏兆丰,抬起头大声说:“此人搞享乐主义!身上的衣服居然没有补丁!”
众人一愣,看了眼跪在高台上的魏兆丰。
魏兆丰家里条件好,又是孙辈,虽因政策问题上山下乡,家里却从未亏待过他,钱票、衣服、食物,都时常给他寄,再加上水埠公社这边,对于黑市上的倒买倒卖行为根本不管,环境宽松之下,他和几个小伙伴在黑市上倒卖一些东西,平日里手头颇为宽裕,别人没有的布料布票,他都有,衣服没有补丁可太正常了。
别说是他了,自从许明月将她囤积了近十年的旧衣服旧鞋子都拉到临河大队后,现在临河大队家家户户都多了几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他们平时干活舍不得穿,都留着家里小辈们相亲结婚时拿出来撑场面。
此时下面的知青中,除了晁立伟这个不受临河大队待见的前红小兵,身上还穿着带补丁的衬衫外,还真没几个身上衣服是补丁摞补丁的,光是从临河大队的人衣着上,就知道如今临河大队日子过的有多宽裕,队员们的精神面貌有多好。
之前没人提醒,刘主任还没发现,主要是他自己平时也总是一身被家里妻子熨烫打理的笔挺的中山装,为了装文化人,他还特意在胸口口袋里别了一只钢笔。
跟在他身边的红小兵们,哪个不是跟在他身后抄家,抄的赚的盆满钵满?吴城中只要是稍微有些富庶的人家,哪怕是多几亩田地的人家,都被他们打做了富农,给抢的一干二净,好点的只是家里东西被抢了干净,偶尔过来骚扰,更多的,是直接被闹了个家破人亡。
他们私底下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身上衣服更不用说,全是中山装,哪里还会有什么补丁?
一时间,站在台上的,身上同样一个补丁都没有的红小兵们,都不知道晁立伟这是在数落魏兆丰的罪行,还是在骂他们了。
第340章 第 340 章 刘主任也不知道是临河……
刘主任也不知道是临河大队穷乡僻壤, 与世隔绝,是没有批斗过,不会批斗, 还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他是倾向于故意和他对着干的, 站在台上的年轻人看着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即使他下乡后没有批斗过, 在城里的时候没见过别人是怎么批斗的吗?
他原本就坐的的离课桌搭起的高台近,闻言立刻站起身,指着晁立伟高声喝骂:“你会不会批斗?不会批斗就下去!人家一个在华苏边境冲突的时候, 私藏敌国书籍的人,这人分明就是国际间谍!”他转过身对许明月说:“小许书记,我提议, 对此人成立专案小组或委员会,对此人进行专门的审查。”
许明月心底悚然一惊, 被押着跪在台上的魏兆丰更是神色大骇,面色苍白的看向许明月。
刘主任这是想置魏兆丰于死地了, 一旦他的这个罪名成立,不光是魏兆丰自己活不成,还会影响到他的家里。
这才原本还淡定的魏兆丰面容失色的原因。
若只是下乡知青私藏国外书记, 最多只是思想受资本主义腐蚀, 可若被打为‘国际间谍’, 那就是重大政治问题, 影响的就不是他一人,这个调查专案小组或者委员会,一旦去他家里调查,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风声传过去, 他家的敌对势力,必然会如鬣狗一般,瞬间将他家撕咬成血淋淋的肉块,将他家吞噬殆尽。阿
这才是魏兆丰霍然变色的理由。
许明月也是变了脸色,怒斥道:“刘主任还请慎言!他私藏苏熊国书籍,确实有思想被资本主义腐蚀的嫌疑,但你说他是国际间谍,未免就太过危言耸听,强行扣帽子了!”她冷着脸和刘主任对峙道:“你见过哪个国际间谍的间谍活动不在大城市里,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来的?侵略战争时期都没有打到我们这里,现在国家解放了,国际间谍来我们这小山村来盗取什么机密?一亩地能种几斤红薯吗?”
刘主任被许明月怼的一时语塞,他只是习惯性的扣帽子,帽子扣的越狠越重,越能达到他的目的,被扣帽子的人也就成为了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他还真没想到国际间谍到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做啥,一时间沉着脸,一双三角眼狠狠的盯着许明月,只说:“许书记是铁了心想要包庇他?”
许明月也是好不相让:“还请刘主任慎言,怎么?就只允许刘主任扣帽子排除异己,我还不能说句大实话了?”
两个人宛如斗鸡一般,针尖对麦芒,一时间周围气氛又紧张起来。
不光是红小兵们紧张的看着他们,周围许家村的人也同样气势汹汹的回瞪回去,好像只等着许明月一开口,立刻撸起袖子就上,那种对于打架的凶狠和渴望,看的刘主任气势一点点的削弱,冷哼一声:“还望小许书记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别被某些反dong派蒙蔽了才好。”
这就是收回他给魏兆丰扣下的‘国际间谍’的帽子了。
刘主任本来是想给上面的知青扣上国际间谍的帽子后,以调查国际间谍的名头,将此时带走秘密审查,到时候魏兆丰是什么罪,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全是他说了算。
现在被许明月这么一阻挡,自然是计划泡汤。
魏兆丰那双肿成咪咪缝的眼睛感激的看向许明月,心底也是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刘主任大概是恨上许明月,也恨上台上的魏兆丰,见无法给魏兆丰扣上‘国际间谍’帽子,就干脆自己走上去,数落魏兆丰的罪名,从身体上侮辱他,让每个人都上去对魏兆丰吐唾沫,还必须吐在他脸上,让每个人都用石头和土坷垃砸他。
许明月制止了用石头砸魏兆丰这事:“他年轻力壮的,我们蒲河口刚好缺壮劳力挑石头,不能用石头!”
下面的临河大队的人也不愿意用石头,就捡起松散的土坷垃,也不用力,往魏兆丰身上丢。
刘主任本就是满身怒气,见临河大队这不配合的模样,更是怒气勃发:“你们是没吃饭吗?还是你们都是他的同党,都是反ge命?”他质问许明月:“许凤兰!这就是领导下的社员吗?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我看你也是被反ge命分子的思想给腐蚀了!”
魏兆丰从前只看过别人批斗,他没有参与过,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被批斗的一员。
天空明明是蓝的,却又好像是灰色的,他能看到刘主任在台上对着许书记大声训斥时,四处喷溅的唾沫。
就像一场无声又讽刺的默剧。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出小丑剧,台下的人谁都不敢帮魏兆丰说什么,任由那群小丑肆意张狂,唾沫横飞。
批斗完了魏兆丰,刘主任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临河大队。
而是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许明月:“我记得前些天刚下放了一批反ge命分子来你们临河大队了吧?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许明月静静的看着刘主任不说话。
刘主任的目的就是让水埠公社和临河大队乱起来,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见许明月不说话,就指着她的鼻子点了点,招呼了他带来的红小兵们:“搜!给我掘地三尺的搜!”
看着百来号的红小兵们宛若恶狼一般散开,进入村子,开始挨家挨户的搜,却被许家村的村民们直接挡在了进入村口的石桥上。
许家村和高地之间有一条河道隔着,进来出去都要通过这道石桥,石桥一挡,就无法进村。
他们同样看着许明月,只要许明月不开口,他们就不会放人进他们村子。
刘主任就这么死死的盯着许明月,许明月也平静的看着他:“村里都是八辈贫农的老百姓,可没有刘主任要找的什么反ge命分子,刘主任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村子,知道的是在找反ge命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刘主任是小本子国留在我们华国的间谍,带着小鬼子进村扫荡呢!”
刘主任会扣帽子,许明月自然也会扣帽子。
魏兆丰那是被人抓住了切切实实的把柄,保不住他,没办法,却不会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刘主任恶狠狠的瞪着许明月,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仿佛山上的毒蛇般阴冷的盯着许明月。
见许明月毫不动摇,刘主任喉咙里发出喝喝喝的笑声,突然问许明月说:“我记得前面那个什么曹副县长就是你们水埠公社的吧?好像还和你们许主任关系挺好?”
许明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曹副县长,但曹副县长在斗争一开始,就已经因为斗争失败下了台,现在也不知道是被下放到了哪里。
刘主任突然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个曹副县长现在在哪里?”
见许明月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不语。
他这才满脸笑容地叹气说:“唉!那个老曹啊!骨头硬的很,弯不下腰啊,就在前几天,好好的人,你说他怎么就想不开,自杀了呢?”他看看许明月,又仰头看看湛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啊!还是该软的时候要软,骨头也不要那么硬,不然谁知道哪一天骨头就断了,你说是吧?小许书记?”
许明月看着他那得意又嚣张的样子,弯了弯眼睛好脾气地笑着说:“是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怎知几年后风云变幻如何呢?
出了临河小学,刘主任见进不去临河大队,他也不在意,看到荒山上坐落的一排水泥砖瓦建筑,过去瞧了瞧。
教师招聘过后,一些没有考上教师资格的知青们就已经搬到了知青点来。
他们也不想搬,可现在不搬,以现在的国家政策,后面还会不断的有知青上山下乡,插队到这里来,他们先去不去把好位置占了,等后面新来的知青们到了,他们学校随着一年一年的招生,教室不够,他们这些没当上老师的知青迟早要被清退出来,到时候知青点被新知青占了,学校宿舍又没了他们位置,所以哪怕他们不愿意,一个个的,还是在春耕之前,把铺盖搬到了知青点。
好在知青点的环境并不比学校差,宿舍还因为有了临河小学的宿舍作为前例,建的还大了些,火炕、炕柜、书桌、长凳、吃饭的餐厅,一应俱全,甚至还因为人多,建了两个厨房,男女知青如果不愿意一起吃饭的话,还可以分开做饭开伙。
刘主任就这么带着红小兵们一起进了知青点,进来就‘嚯’了一声:“小许书记,你们村不错啊,这知青点建的比吴城的房子还好,插队到你们大队的知青也真是有福了,你们村的人都没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吧?”
他这就是明晃晃的想挑拨许明月和临河大队本土村民们的关系了。
此时他们身后还跟着许许多多的许家村人和江家村人呢。
许明月客客气气的:“都是M主席的功劳,没有主席的政策方针在前,又哪里有我们临河大队如今的蒸蒸日上。”
刘主任此时语气又平和了,没有在作出之前那般要吃人的模样,而是跨步走进了知青点内,这一次他甚至都没再叫红小兵们去翻找那些知青们的床铺和炕柜。
他深知,在临河小学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哪怕这些知青们真藏了什么违禁的书籍和物品,此时应该也都被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不禁转头往荒山深处看了一眼,临河大队背山面水,后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真要有什么,往深山里一躲,谁能找得到?
他又去了临河卫生所。
卫生所比知青点还要更干净些,连院子里的地面都是水泥抹平的,里面木架子上搭着竹制的平面簸箕,晒着很多不同的草药,几个学徒正在炮制草药,看到刘主任走进来很是害怕,看了许明月一眼,忙往许明月后面缩,院子里还坐着个肚子比许明月大一些的孕妇,是那个被救回来的怀了孕的知青。
她来到临河大队的时候肚子已经五六个月,肚中孩子已经开始胎动,问了女知青的意愿后,她自己选择生下来。
月份小的时候还好打掉,月份大了,想要完全没有一点风险的打掉,也不太可能,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过简陋,不像几十年后技术发达。
许明月和张医生都尊重她的选择。
刘主任一走进来,就‘哟’了一声:“你们临河大队发展的是真不错嘛,卫生所都有啦?我听说之前江副县长为了你们这卫生所可没少往省城跑啊,搞的倒是像模像样的嘛!”
他一副闲聊的语气,若不是看他之前批斗魏兆丰时那狠厉的模样,此时看他真的就是个来下面视察的随和的领导。
他问许明月:“这些都是……?”
“这些都是村里挑过来帮忙的孩子。”
刘主任左右张望,寻找一般地问:“医生呢?医生是哪位?怎么没见到?”
许明月跟在他身边,笑着说:“哪有什么医生?就是本地的赤脚大夫,会采些草药,治些普通的头疼脑热。”她问身边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张大夫呢?”
见是许明月问她,女孩子这才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说:“张……张大夫上山采药去了……”
她好似很怕刘主任,眼睛都不敢往他那边看。
许明月拍拍她的肩,“没你的事了,去忙你的吧。”
刘主任在卫生所内左看看,又看看,又看看架子上的药,很多一看就是当地常见的草药,很多他在野外路边就经常一见就是一大片,他都不知道这些还是药。
又进了里面药房看过,打开药房的药柜,里面全都是炮制好后晒干的草药,尤以艾草艾绒最多。
待去了手术室,他不知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的,但里面一些稍微现代些的注射器、听诊器还是在的,他伸手拿起看了看又放下,回头看了眼许明月说:“江副县长也是关心小许书记,听说小许书记有孕,三番几次的往省城跑这些医疗器械,知道是关爱下属,不知道还以为小许书记的肚子……”
他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却被许明月寒着脸打断:“刘主任还请慎言,刘主任不晓得我妹妹是他儿媳妇,也该把嘴巴闭上,不该说的话不要胡乱攀扯!”
“瞧瞧?急了!哈哈,急了!”他轻松地哈哈笑了一声:“你瞧瞧你,急什么?我说什么了?我说江副县长关爱下属还说错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她:“对了,来了这么久,还没见到你家属呢,你家属怎么不在?”
许明月面若寒霜地冷着脸说:“那就不牢刘主任操心了!”
刘主任还以为她在为刚刚他说的话生气,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江天旺为临河大队跑医疗设备的事,他在吴城从头到尾都知道,也知道他是担心许明月生产的事,就没在卫生所多待,从卫生所出来后,左右张望一番,又转到了大队部,一处一处的查看。
江家村不像许家村又团结又野蛮。
刘主任在江家村如入无人之地,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拦,江家村四个小队,各站各的,四个小队间毫不相帮,这让刘主任又开怀无比,从江家村大房的那条路往上,一直走到了山脚下的村头,顺着村头往上的路,就能直达山上的采石场。
深山里他去不得,也不想去,可这山边上,他还是可以走一走的。
此时正值四月,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花开的烂漫火热,抬头远远朝山上看去,是一片火红的花海,绚烂如霞!
从江家村往山上的这条路,因为这一年多每天拖拉机拉上拉下,已经形成了一条宽两米多的黄泥路,为了方便拖拉机行驶,不费车轮,黄泥巴的轮胎行驶的地方,还用山涧中的鹅卵石和采石场的石粉填过,若是下雨天来走,不走中间的黄泥巴路,只沿着车轮印记走路的话,甚至都不会弄脏鞋子衣服,却也因为是车轮辙印,有些凹凸不平,凹的地方还会有些积水。
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顺着道路两旁边的凹沟潺潺的向下流淌着。
孟福生他们早就到了山上,这是他第一次从荒山的位置上山,好在近山野兽不多,几个人找了个坟包比较多的地方,躲在了坟包围城的圈里,而孟福生继续上,翻过山顶,站在一颗高树上,观察着下面情况,看到许明月和刘主任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山这边走,刚出了许家村,就被他看到,他也不耽误时间,朝山的另一面的采石场而去。
山顶距离山另外一面的采石场不远,往下走十来分钟就到,主要是没有路,加上是春天,万物复苏,十分难走。
他也顾不得太多,一路在乱草丛中穿梭,没多久就来到采石场。
临河大队的采石场多是临河大队的本地人在捡石头割石头,因为有四轮拖拉机的存在,他们只需要把石头从上面爆破下来,用极其割碎后,散落到下面的石子、石粉、瓜子片的聚集区,下面自有人用独轮车装着,顺着竹子拼接的滑滑梯,往停留在下面的拖拉机车斗里面倒。
不需要辛辛苦苦的推石头、拉石头、挑石头,单单是爆破,切割石头,虽也很累,却没有挑石头那样辛苦伤身。
刘主任他们因为来的早,临河大队的人很多都还没来得及上工,就全部被叫到临河小学去了,此时采石场就只有被下放过来的七个老人,他们有的四十多岁,有的五十多岁,还有六十多,看着像七十多岁的人。
江老已经五十多岁,满头白发,人却看着很是淡然。
孟福生找到采石场的位置,就喊下面慢慢捡石头的几个老人,用普通话喊着他们:“下面红小兵来了,赶快走!”
下面七个老人听到红小兵来了,也是一惊。
他们自下放到临河大队后,就一直被安排在山中的石屋里,日常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米面粮食虽然不多,却足够他们这些人吃用,就连屋顶的茅草都是新换过的,春季如此多雨的季节,屋内都不曾漏雨。
此时突然听到上面有人喊他们,他们吃了一惊的同时,却还能定下心来问:“是哪里的红小兵?”
用的同样是普通话。
“吴城来的,我来之前已经看到他们出了村子往这边来了,你们先上来,往山上躲躲!”
孟福生自己是经历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批、斗、抄、关、打’他轮了个遍,又岂会不懂落入到那些人手中会有怎样的下场。
哪怕这些下放过来的老人已经被下放到山上的采石场捡石头,可那些人若强行要拉他们去做文章,要去批斗、侮辱、殴打他们,谁都帮不了他们,只能躲开。
下面一个老人见已经躲躲藏藏,躲到这深山里来了,那些红小兵依然不放过他们,不由目露悲怆,凄然道:“爱人已死,家人离散,儿女流落,家破人亡,人间至苦,这就是对我出生入死干ge命的回报吗?”注①
一时间,他不由心灰意冷,是再也不想躲了,再也不想逃了。
采石场的位置居于半山腰上,要先从采石场爆破石头,再送到切割机前切割,机器切割完成的碎石、石沙,再通过大小不一的洞眼的一点一点的铁筛,筛落进对应不同大小的石子、瓜子片、石粉的聚集处,再往下还有五六米高才到下面。
而采石场到最下面山涧的位置,因为常年要将黄色沙土往下面倒,有些不适用的石头也是从这里往下扔,形成了一个三十多米高,满是石头和黄土的陡峭斜坡,下面全是杂乱的山石。
他站在斜坡上,一步一步的往斜坡边沿走,看着距离山下几十米的高度,他只想往下一跃,结束这荒诞凄苦的一生。
站在采石场上面位置的孟福生却像是看出他的想法,语气平静道:“你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你身后的几个老人却要因你这一跳,一个都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