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青年的指腹轻轻抚在那一行字体上, 低敛的眉眼间显出几分细微的笑意。


    虽然知道不该继续往下翻了,可心口的软和却催使着他继续翻了下去。


    泛黄的纸张轻轻翻动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江让注意到,笔记本第二页的日期上赫然标注了一串异常的符号。


    新时历1101年3月15日。


    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我终于找到‘它’了, ‘它’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像只流浪狗,怎么都不肯离开那孩子。为什么?


    江让愣了愣, 继续往下翻。


    新时历1101年4月1日。


    ‘它’还是不肯离开,我准备观察一段时间。


    小孩子很麻烦,总是要抱。


    新时历1101年4月12日。


    今天喂奶,吐了一身。


    新时历1101年5月27日。


    他会吐泡泡了, 人类很可爱


    1998年8月10日。


    让宝亲我了。他会笑了,好黏人, 我悄悄揉了他的脸。


    1999年3月6日。


    让宝会喊哥哥了。我不想回去了。


    有家人的感觉, 真好。


    2004年7月18日


    让宝今天闹着要去新朋友家看动画片,看完回来一直吵着要当我的新娘子。


    新娘子是什么?


    晚上我悄悄用那对夫妻的手机查了一下。


    脸、脸好烫, 我的数据主脑好像烧了,我闻到胶味了!


    2005年9月1日。


    让宝上小学了, 哭得很厉害,一直拉着我的手要我陪着,说不想和哥哥分开。


    人类为什么要上学, 我也可以养他。


    可是以前和任务系统们聊过,它们说不可以,只是养着、控制人类的话, 人类会枯萎。


    2006年4月28日。


    让宝交朋友了, 他们一起去放风筝了。


    没有带我。


    我可以偷偷跟着。(划掉)


    2007年9月27日。


    让宝的作业开始变多了。


    那对夫妻的话变得好多,他们总是围着让宝不停地说,碍眼。


    让宝的脸色很差。


    2007年10月17日。


    让宝开始上补习班了。


    放学我去接他, 他看上去很难过,问我如果他成绩不好,我是不是也会讨厌他。


    怎么会呢?我向他保证,江怀瑾永远喜欢江让。


    2014年5月19日。


    让宝长大了,人类真奇怪,越是长大,四肢就越是抽长,脸颊也越来越漂亮。


    喜欢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偷偷拿走那些人的情书撕碎了,让宝不知道。


    2014年5月20日。


    让宝知道了,我们大吵一架。心情很差。‘它’也是。


    2014年5月21日。


    我道歉了,道歉的时候让宝一直在笑,我应该也在笑吧?


    2015年9月16日。


    回来的时候才知道那对父母又对让宝大吼大叫了。


    我偷偷带让宝去电玩城了,我们玩得很晚,很开心。


    回去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他们用尺子打了我们,我明明护着让宝了,可他为什么还哭得这样伤心?


    是因为我吗?


    2015年9月17日。


    我想杀了他们。


    我的让宝连水都喝不下了,送去医院,医生说是很严重的高烧和心理疾病的并发症影响,都是因为他们。


    分.身代码还在运转,我用不了任何能力。


    还有让宝,他那样心软,我不想惹他伤心。


    2017年6月23日


    让宝高中毕业了。


    他看起来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我们接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情绪,我只知道黏在让宝身上的‘它’快疯了。


    ‘它’是我这些年来为了掩盖、不被销毁而割裂下的自我意识。


    ‘它’即是我。


    穿越司忌惮拥有自我意识的工具,无数系统因此被销毁,我知道即便如此掩盖,也早晚会轮到我。


    可现在,我不甘心了。


    2021年6月28日。


    让宝和家里大吵一架,他不要他们了,也不要我了。


    明明我一直都在他身边,为什么要连我一起放弃?


    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可是今天看起来不人不鬼的,好丑,让宝会嫌弃我吧?


    他说过,他喜欢那些光鲜亮丽、冷静持重的人。我可以是。


    2021年7月4日


    让宝找到工作了,他租了一套小房子,摄像头下有点失真。


    没关系,‘它’也在让宝身上,我随时都可以看到。


    2025年7月14日


    由爱故生思,我时常产生一种错觉,我不再是一台机器,‘它’也越来越壮大了。


    ‘它’开始成倍地影响感染周围的人,像是瘟疫一样,连我也开始控制不住了。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让宝会害怕的。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系统找上门来了,它以为让宝被万人迷光环绑定了。哈,这么多年了,穿越司还是尽养一些蠢货。


    不过也好,我可以借助穿越司汲取能量,彻底将‘它’从让宝身上剥离出来。


    我想成为真正的、有血肉的、能和让宝长相厮守的人。我要与‘它’,连带着那串分.身数据一起融合。


    让宝本不必被卷入其中的,可是他太累了。


    过重的心理疾病令他进食困难、睡眠障碍、身体疲乏、抵触人群,他一日一日地变得清瘦、沉默,甚至患上了胃病。


    宏大的世界能量足够充裕,能叫他免受折磨、重焕生机。


    而那些可由他肆意挥洒的世界中,他可以自由、张扬、恶劣,没有负担地过他想过的人生。


    他可以是他自己人生的主角。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让宝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这些年来,在他面前,我始终保持风度、冷静的模样,我不知道失去记忆的我会变成什么样。


    总归,我大约仍会千次、百次、不知疲倦地爱上他吧。


    让宝,哥哥说过,哥哥会永远陪着你,无论以何种形式、何种模样


    书页缓缓翻至最后一页。


    江让怔怔看着最后一行深透纸张的笔迹,眼眶竟生出几分酸涩。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刻,江怀瑾曾为他做过那样多的努力。


    原来他以为的疏远,是对方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青年静默地垂下头,乌黑稍长的发丝柔软地坠在额前,合拢书页的指骨逐渐泛出绷紧的色泽。


    下一瞬,眼眶中砸下的雨滴飘飘摇摇地将皮质的书壳浸润。


    可也只有一滴雨水流淌了下来。


    因为青年的泪水、甚至于一道浅浅的泪痕,都被一双有力、温柔的手腕轻轻接住了。


    江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变回来,他轻轻用拇指别过青年眼角的泪痕,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努力的压抑。


    他说:“让宝,不哭。”


    江让抿唇,他别过脸,匆忙用手背擦了擦面上余留的温度,轻声道:“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


    江怀瑾从来斯文冷静的面上显出几分慌乱,他像是学生时期被老师罚站的学生,空下的手掌硬生生地别再身后,抿唇认真道:“不是失忆,是它和分.身代码提前融合了,它独立存在的时间太久,我、我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将它融合回来。所以被它钻了空子”


    江让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微红的眼眶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所以,爱吃汉堡炸鸡的都是它吗?”


    江怀瑾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嗯完他似乎发觉自己的表现太过冷淡,又认真点了点头,眉眼间带了几分红晕回答道:“对,是它喜欢吃,不是我。”


    江让‘哦’了一声:“那以后不给你买了。”


    江怀瑾眉色一顿,好半晌焦躁地摩挲手指,最后妥协地低声道:“其实我也喜欢,但是我只吃一点点的。”


    江让忽地认真地看向男人,一字一句轻声道:“哥,关于曾经我说的只喜欢光鲜亮丽、冷静持重的人这点,我想我需要和你解释一下。”


    “我喜欢谁,他的模样,就是我喜欢的模样。”


    “所以,你不需要扮成其他人的样子。”


    月光下的青年眉目柔软,令人想到森林间羽翼光滑的青鸟。


    江怀瑾愣愣看着他,好半晌,他忽地弯了弯唇,认真点头。


    点完头后,男人迟疑片刻,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微微颤抖着嗓音道:“让宝,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


    “对了,这本日记本,不是、不是我故意——”江怀瑾大约此生都不曾这般紧张过,原始数据过载的大脑令他头顶都像是要冒出白烟来。


    江让却只是睁着亮起的黑眸,笑着看他:“我知道。”


    青年说着,却像是要开始一桩桩地算账,他眯着眼问眼前紧张得不行的哥哥:“哥,你笔记里说的监控是怎么回事?”


    江怀瑾当下不吭声了。


    可江让只是静静看他一眼,他便老实交代了。


    “客厅有3个,厨房2个,阳台3个,主卧6个,侧卧3个”


    江让听得沉默,心想好歹浴室没装的时候,男人小声蹦出一句:“浴室6个。”


    江让:“?”


    青年脸颊一瞬间红了,有些咬牙切齿道:“浴室就那点大的地方你装那么多干什么?”


    江怀瑾脸也红了,句句有回应:“让宝,哥哥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江让微笑道:“还想以后吗?监控权限以后都交给我。”


    不然按照这个监控的密集程度,家里都得打补丁了。


    江怀瑾哪里敢有意见,本来就是他理亏。


    江让继续道:“哥,穿越司还会继续追捕你吗?”


    江怀瑾思衬片刻道:“让宝,我把我的能量分别散去了各个世界,那样浩瀚的宇宙与世界,他们即便心有报复,也根本查不到,不过大海捞针。”


    “再说,如今穿越司体系全崩,他们早已自顾不暇了,就算重构也至少上百年。”


    而他留存的微末能量,足够他们于百年间白头偕老了。


    江让忍不住笑了:“难怪系统上次急匆匆跟我说穿越司出大事儿了。”


    系统可以说完全被他们两个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勤勤恳恳引着江让去小世界收集能量,不仅被青年狠狠砍价了,最后得到的能量看似是为取下江让身上的‘万人迷’光环,实则全部被江怀瑾设计来为青年治愈疾病。


    这样也就算了,连最开始的‘万人迷’光环都不曾存在过,一年干到头一场空,穿越司最后还倒欠江让一个愿望。


    连江让自己都觉得损得很。


    夜色渐深,眼见青年坐上床榻打起了哈欠,江怀瑾站在原地却不肯动弹。


    江让失笑,他仰着头看男人:“哥,愣着做什么?上床睡觉啊。”


    江怀瑾眼神瞬间一亮,当即利索地上了床。


    几乎是男人刚上了床,青年便自然伸出手掌,十指相扣。


    温暖得叫人昏昏欲睡。


    江怀瑾动了动喉结,不敢乱动。


    可下一瞬,他便听到青年轻轻附在他耳畔的低语。


    “哥,方才你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的形态了?”


    “还有,”江让的手骨将男人的手腕用力抵在枕边,笑得眉眼弯弯:“之前你是不是故意给我炖的羊肉汤?”


    “还有地铁上”


    江怀瑾耳根子一红,脸颊微微偏过几分,声音都颤抖了几分:“让宝,我”


    江让喉头微动,只觉心头火烧。


    他轻轻吞没男人的辩解,轻声喘.息着低笑道:“哥,其实我都知道。”


    互相握紧的手背鼓起隐约的青筋,深陷被褥,江让再次吻了下去。


    男人敛起的漆黑眸中闪过笑意,他顺从仰头,紧紧揽住青年的腰身,月光纠缠在他们含情的颊侧、肩胛,阴影丛生于缱绻的眉尾、发梢,他们倾吞彼此,恍若要将对方装入自己的骨肉中。


    “哥?”


    “嗯。”


    “那团史莱姆是你的原始形态吗?”


    “不是,是为了更方便靠近让宝一点。”


    汗水淋漓,江让轻轻抚住男人愈发潮红的面颊,沙哑道:“那你原本的形态是什么样的?”


    江怀瑾闷头埋在青年的颈窝,轻声道:“对不起,让宝,真正的我,只是一串拥有至高指令的数据。”


    男人轻轻扣住爱人的手掌,眼眸潮深:“只是,这串数据现在生出了活人的心脏。”


    眼睑、嘴唇、手臂全然濡湿的青年忽地抬手拥住他的身体,白皙潮红的耳廓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在江怀瑾的心脏处。


    噗通、噗通、噗通。


    青年弯眸笑了,他伸手漂亮的指骨,轻轻描摹那颗心脏的弧度,低声道:“我摸到了,它在和我打招呼。”


    江怀瑾眸中是满满的温柔,他喑哑道:“嗯,它是在告诉你,它爱你。”


    “还有,我也是。”


    窗外,月埋薄纱,夜色渐渐深了


    江让的两个亿是在继续工作了一年后才拿到手的。


    刚联系到青年的时候,系统的声音虚弱得宛若蚊蚋。


    “宿主两个亿,到账了哈,请、查收。”


    江让一愣,身畔的江怀瑾还在专心致志地刻画糖人的面颊,看到江让看他,下意识抹了抹面颊,弯眸道:“让宝,怎么了?”


    江让眼神微柔,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江家父母知道他们的事情了,吵得翻天覆地,恨不得将他们关进医院。


    江怀瑾大约早知道有这么一遭了,只是客客气气地叫聘请的保镖将他们请出去。


    此后,除却每个月打抚养费给那对夫妻,再不曾与他们多话,也从不让这些糟心的事情闹到江让面前。


    江怀瑾也曾询问过江让,如果青年仍旧过不了这道坎,他会想办法扭转那对父母的认知,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可江让只是摇摇头,青年释然地笑笑道:“或许曾经我确实很渴望父母的爱,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在父母面前可以犯错、可以有自己的兴趣、可以交朋友、可以被叫囡囡宝贝而我只能被关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因为成绩、因为触了他们的霉头而接受无尽的谩骂、指责、破坏、殴打。”


    “我也曾想过依靠系统去获得他们的爱,”江让垂眸道:“可现在我想明白了。”


    “你叫不醒装睡的人,从头到尾,他们爱的只是自己。”


    他们不在乎他的情绪,只看重他的价值。


    当他表现的不如世俗般聪慧,甚至叛逆的喜欢男人,他就已经被抛弃了。


    江让不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的耻辱、丧门星。


    人总要学着朝前看,如今的他拥有全新的、健康的身体,不必被脑海中无尽的噩梦、痛苦到几乎窒息的情绪裹挟。


    不仅如此,他还有永远支持他、陪伴他的爱人,敢于破局的勇气,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系统再提起那个愿望的时候,江让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那些小世界的历练让他看尽繁华与衰败,也叫他放弃了某些执念。


    系统大约是从未见过青年如此光彩夺目的模样,连死气沉沉的社畜声调都有了几分慢慢的起伏:“宿主,你现在好有活人味。”


    江让微妙地顿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你们那边的事情终于解决了?”


    这话说出来其实他有些心虚。


    系统一听这话顿时应激了,像只炸了毛的猫儿。


    它大哭道:“没有哇没有哇!!!我已经一年没有休过假了!!!小美也跟我分手了呜呜呜,它说它现在没空谈恋爱——”


    江让干咳一声:“好惨,怎么会这样。”


    系统继续嗷嗷大哭:“宿主,你不知道我过得多苦。因为主神失踪,怎么都追踪不到,整个穿越司数据全部都需要重构。”


    “后面总算有主神的消息了,结果发现主神的能量全部都散入了各个小世界,而且据上层领导的暧昧态度来分析,主神似乎留有穿越司的把柄,没办法,这事儿只能硬生生不了了之了。”


    系统抽噎:“他们不了了之,苦的是我们下层统啊!我师傅前些时候去顶班了,回来整个统都萎缩了——”


    江让听得揉了揉耳朵,好半天只憋了一句简短的安慰。


    “但也有好的地方。”系统的哭声慢慢止住,变得有些低落。


    “宿主,你不知道,以前穿越司条条框框的法规可多了,系统作为新人类的辅助工具,如果生出自我意识,按照规定就要被销毁。”


    系统的声音慢慢提起几分:“现在就不是啦,可能是因为主神的自我销毁和叛逃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新人类开始关注生出自我意识的系统,提出机械人同为自然人的观念,或许,很久以后,包括系统在内的机械人会拥有合法公民的身份呢!”


    “所以,即便我们再如何累,也不会去责怪那些争取权益的先驱者。”


    系统的声音变得很认真:“宿主,或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可是我真的很开心能够认识你这样好的人类,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中可以一直这样”


    “嗯,幸福!”


    江让的眼神慢慢变得柔软,他轻轻点头,同样认真道:“谢谢,你们也会成功的。”


    系统欢快的声音慢慢消散,像是融于天空的、逐渐升腾的氧气。


    江怀瑾手中栩栩如生的小糖人也雕刻完成了,男人穿了一身简单的衬衣,衣袖挽起至手肘边,他身形颀长,却偏要曲下腰身凑近身畔的青年,眉眼弯弯道:“让宝,你看,它像不像你?”


    他说着,又拿出另一个粗制滥造的小糖人,双手微微靠近,两颗糖人脑袋便轻轻抵在了一起。


    男人颇为满意地笑道:“是不是很像我们?”


    江让失笑,接过糖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弯眸道:“哥做的当然很像。”


    江怀瑾果然高兴了,他特意找老板要了一个纸袋,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糖人置放在一起。


    老板提醒他,天气有些热,糖人放在一起很容易会融化作一起。


    男人却只是摇摇头,垂眸笑道:“没关系,融为一体也好,这样它们就永远都不用分开了。”


    江怀瑾如今已经融合了‘它’,性子放得更开了几分。


    又或许,他如今的转变,只是因为他的让宝同样地爱着他。


    糖人在纸袋中逐渐融化的糖浆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像是一个团圆的、幸福的、美满的句号。


    日光渐晚、街道边灯火阑珊,一对有情人相依偎的身影逐渐混入集市的人影,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