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江让顺从的随段文哲回去了。


    高挑的男人眉眼含笑, 一手打着红绸伞,一手搂住少年的腰身,从蒙蒙迷眼的风雪中看去, 恍若一对壁人。


    只是,相比较男人的从容温柔,少年的脸色实在苍白, 他的身形是如此清瘦,可腰脊偏又挺得很直,细雪淋在他柔顺乌黑的发丝,慢慢化作濡湿的水迹, 一滴滴落下。


    像是只一头撞上透明玻璃墙的湿漉漉的白鸟。


    江让没有去质问段文哲任何事,因为他明白, 都是徒劳。


    且不说段家在京市只手遮天, 便说段文哲其人雅名在外,除却被收买的知情人, 外人谁会相信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会做出这样恶心的脏事?


    他大可以拿着证据去警局举报、立案,可他更加确定, 最后被抓捕的人,一定不会是段文哲。


    世道便是如此,江让只是个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 而段文哲则是站在塔尖、手握铺天资源的人上人。


    他们阶层不同、思想不同,权贵愿意施舍他可笑的爱去迷惑、圈禁一只灰扑扑的雀儿,在对方看来, 那大约是对雀儿天大的恩赐。


    他江让有什么资格去拒绝?


    不点破, 他们或许还能虚伪的恩爱下去,寻到转圜的余地;若是点破了,撕了对方的假面, 届时难过的,只会是他自己。


    毕竟像江让这般的普通人弱点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劳作的父母、辛苦的兄长,还是他不值一提的未来、梦想,段文哲只需随口的一句话,便能令它们全然湮灭。


    尊严算什么?


    少年垂着眸,他端坐在宽敞堂皇的客厅饭桌间小口小口用餐,黑色的长睫掩住漂亮湿润的瞳孔。


    他想,穷人的尊严,一文不值。


    可即便是这样,江让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他还有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戳破他泡沫一般的爱情幻梦的主使人。


    或许对方是段家的对家、又或许是看不惯段文哲的人,总之,那人应当十分乐意看这样一出大戏。


    “阿让?阿让?”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如同鼓着气泡的海水般响起。


    江让微微回神,眸光轻颤道:“嗯?”


    段文哲俊秀温雅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声音清雅:“又在发呆,最近这是怎么了?是待在老宅太闷了吗?”


    男人说着,有些苦恼道:“可是医生说了,你体质不太好,出去容易受凉,会引发咳嗽的。”


    江让动了动黑眸,嘴角慢慢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少年抿唇道:“文哲哥,你太操心了,我哪有那么娇气。”


    段文哲低笑一声,男人替少年理了理耳畔凌乱的碎发,温声道:“我是你男朋友,不操心你操心谁?”


    江让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乌眸,白玉似的面上覆了层薄薄的潮红,他扫了眼饭桌对面身着黑色西装、手戴银戒,面容与段文哲极其相像却又略显疲惫冷厉的男人,低声对身侧的男友道:“好了,你哥还在呢”


    段文哲唇畔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扣住少年骨肉匀称的手骨,轻轻摩挲,甚至毫不避讳地微微垂头落下一吻。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亢奋,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垂眸舀汤的段玉成,笑道:“我大哥在又怎么样?他先前还祝福过我们呢,看到弟弟和弟媳这么相爱,作为长辈,应该很欣慰大哥,你说是不是?”


    江让只觉段文哲的表现有些太过了,男人似乎将自己的兄长当做了假想敌,在刻意地试图激怒对方、或是向对方炫耀。


    江让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勋章一般炫耀的感觉,而除却这种微妙的不适,还有对段文哲不可理喻行为的尴尬与厌恶。


    不说其他,江让根本从未与段玉成真切接触过,除去曾经将对方认错的那一次,平日里,段玉成和他在段家老宅中也不过是冷淡的点头之交,两人连话都没说超过三句。


    果然,段玉成似乎也对自己弟弟莫名的敌意十分不喜,兄弟俩分明是同一张脸,可段玉成就是显得更加成熟肃然、克制森冷。


    男人眉心紧蹙,唇角微动,冷厉道:“食不言寝不语。”


    说完,他的眼神掠过朝他看来的少年,顿了顿,冷淡地别开眼。


    段文哲眯了眯眼,慢慢勾了勾唇,倒真像是被兄长训斥后听话的弟弟。


    江让只觉得氛围古怪,垂头吃完饭便借口犯困打算离开。


    段文哲却轻轻扣住少年的手腕,微微抬起的狭长棕眸闪烁着深邃的光亮,他弯眸道:“对了,阿让,今晚我和大哥都要去参加一个宴席,你当我的男伴,和我一起出席,好不好?”


    江让顿了顿,神色迟疑地答应了。


    客厅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空气中寂静片刻,好半晌,刀叉的声音止住,段文哲拿起手畔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嘴唇,漫不经心的对餐桌对面那张与自己全然相同面颊的主人道:“大哥,我和阿让已经打算好了,等他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婚后我们就搬出去住了,毕竟大哥和我长得太像了,”段文哲勾唇笑了笑,棕眸微眯:“一直住在一起,万一哪天,阿让分不清你我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说得有深意,若是江让在这里,或许听不懂,可段玉成却再清楚不过了。


    毕竟就在几天前的一天夜里,少年或许是夜半口渴,下楼喝水,刚巧碰上了从书房出来的段玉成。


    居家的男人并未穿上严肃的正装,但鬼使神差的,那天夜里,段玉成特意换了一件杏色的线衣,夜晚灯光晦暗,江让分不清,将这位段家掌权人当成了自己的男友。


    段文哲和江让之间有个长久养成的习惯,晚上相见的最后一面会互相给一个亲昵的晚安吻。


    于是,睡得迷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走廊昏暗的光线令他看不清男人被他唤住时紧绷的颌骨,朦朦胧胧间,他微微仰头,落下敷衍的一吻。


    当那轻飘飘如棉花的吻落在面颊上时,段玉成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瞧那模样,约莫连魂都彻底飘走了。


    而当少年红扑扑着脸颊抿唇催他回吻的时候,男人青筋暴起的手掌慢慢收拢,黑夜完美地掩盖了他的渴望、惊喜、嫉恨,他颤抖着揽紧了少年的腰身,朝着那口如蜜罐般的唇弯轻轻吻了下去。


    直到怀中的余温渐渐散去,段玉成才回神来。


    他转身,仍在失控的回温那个偷来的吻的时候,却撞见不远处墙角边盯着他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同的是,那张晦暗不明的脸上写满了黑色的阴毒与扭曲的亢奋。


    果然,段文哲永远都改不掉偷窥的习惯和精神高.潮的怪癖。


    段玉成并未因段文哲的话语而失态,他只是随意放下刀叉,双手交叠,冷淡而随意道:“嗯,知道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


    段玉成这样平静,段文哲脸色却冷了几分,烛黄的灯光刻在他的眉脊与鬓发处,将男人雅美的面部线条零散地分割开来,怪异地显出几分隐隐约约的凉意


    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它们四散漾开,在鎏金的穹顶闪烁出波光粼粼的光点。


    宴会厅中铺着厚绒的波斯地毯,小提琴与钢琴的声音悠扬而动听,美丽的女士们拢了拢蓬松精致的鬓角,展开折扇捂唇轻笑,来往的权贵言笑晏晏,香槟酒的光泽落在一双双充斥着野心与目的的眼眸中。


    江让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的宴会。


    少年身量清瘦,穿上白色西装尤显隽美,整个人有一种脱俗的清韵,令人不自觉便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他看上去实在生涩极了,大部分时候,少年只是作为段家那位二公子亲密的男伴,微笑着站在一侧。


    但所有人都能明显看得出来,段文哲对这少年的态度不一般。


    无论是眉眼中流露出的亲昵,或是动作语态间的维护,都彰显着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想同段家搭上关系的更是聪明的不着痕迹的从江让身上找话题,拐弯抹角地奉承。


    当然,最终还是得转到合作等公务上。


    段文哲担心江让一直站在这里发闷,便贴心地带着少年去茶歇处休憩,耐心叮嘱许久,使了个眼神给不远处穿着黑色衣衫的保镖,才风度翩翩地回到名利场。


    江让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他兴致缺缺地随意吃了几口,在注意到不远处一直盯着自己的保镖,心中不由得愈发焦躁。


    他在等那人找自己。


    今日宴会人群众多,是段文哲盯着自己最松懈的时候,那个背后主使者一定会趁这个时机来找他。


    江让不清楚段文哲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发现了真相,他也管不上太多了,因为男人无处不在的控制欲已经令他生出了极端的压抑感。


    一个怀疑会迸生出无数个怀疑。


    江让已经察觉到了,在段家老宅里,只要同他说过话的仆人,过几日便会消失不见;房间里是无处不在的微型摄像头;被时刻监视监听得滚烫的手机


    甚至,江让还发现了一件令他极其费解的事情。


    在这样的强压和监视之下,居然一直有长相俊秀的仆人或是一些来段家做客的客人对他表示爱意。


    起先,江让并未将这事联系到段文哲身上,直到有一次,他存心试探了一位权势稍逊于段家几分的客人,面对对方的表白,假意态度暧昧的接受。


    当天晚上,段文哲就不对劲了。


    他强撑着笑,频繁的试探江让是否对那人有印象,在少年表达了对对方微末的好感后,向来秩序性极强的男人失手砸了一个杯子。


    这是江让第一次窥见段文哲万分之一的本性。


    阴戾、虚伪、嫉妒、疑神疑鬼。


    那一瞬间的失态瞒不得一直盯着他的少年。


    “哗啦。”


    “——抱歉,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带您上楼换身衣服吧!”


    穿着黑色侍从服饰的年轻男孩涨红了脸,眼看着酒水撒了客人一身,手足无措地含着哭腔对少年恐慌地道歉。


    江让皱着眉理了理衣衫,眼尾瞥过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的保镖正与旁边的人恭敬地说着什么。


    看来这确实是个意外。


    少年垂眸,湿黏黏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十分难受,侍从也只是个打工人,难免犯错,想到这里,江让安慰了男孩几句,跟着对方上了楼。


    只是,方才上楼走到门口处,江让就觉出了几分胸闷心慌。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咳嗽还没好全。


    一直到门关上换衣服的时候,江让才彻底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浑身烫极了,热意像是蚂蚁一般,从心尖慢慢四散蔓延。


    不出片刻,江让便连腿都站不稳了。


    少年一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从前在镇上的高中时,不少同龄人就提到过这样下作的药物。


    这样的大型商务宴的审核标准是极严格的,那么,就是有人在针对他。


    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漂亮的唇肉被咬得红润异常,思绪模糊,眼前更是天旋地转。


    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啪嗒、啪嗒、啪嗒。


    一直停在房门前。


    少年大喘气地哆嗦着,他努力撑住身体,扶着墙壁物件,抖着手将房间里的灯关掉了。


    门锁开始转动,刺耳的声音像是怪物爪尖挠地的声音。


    江让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他试图驱赶混乱的躁意,寻回理智。


    眼见房门就要打开,额头的汗水已经渗入眼窝,江让努力忍住痛苦的呻.吟,驱动不协调的肢体,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厚闷的衣柜里。


    少年无声地大口呼吸,面色潮红,像是即将窒息一般,汗水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齐齐冰冷地滚入衣襟中。


    江让分明很热,却又觉得浑身冰冷,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努力克制生理性的颤抖。


    门已经被打开了,陌生的脚步声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衣柜面前。


    少年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极端的绝望与迫切需要纾.解的身躯折磨得他几近崩溃。


    衣柜门打开的一瞬间,江让漆黑的瞳孔近乎缩成一点。


    直到那人轻轻地、怜爱地唤他:“阿让,别怕,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少年努力睁大眼眸,终于看清了那张温雅却慌张无比的面容。


    江让哭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男人搂在怀里的时候止不住的挣扎,口中呜咽着含糊道:“你怎么才来,段文哲,你、不是一天到晚都盯着我吗?你怎么才来?!”


    男人将他紧紧揽在怀中,一个又一个炽热的吻细密温柔地落在少年潮湿的面上,声音沙哑而压抑道:“对不起,阿让、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在确定是熟悉的人后,江让终于无法继续压抑洪水般的欲.望,他通身泛着粉晕,两条笔直漂亮的腿不停地交叠在一起摩挲,他紧紧埋进男人的胸口,哆嗦道:“文哲哥,我好难受,快、快帮帮我”


    段文哲慢慢顿了一下,黑暗中,他的面容古怪而克制,好半晌,他下意识转了转食指上的银色戒指,喉结微动,低声道:“阿让,别喊我的名字。”


    少年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意识,他不停地哆嗦着,潮湿的汗水将他弄得黏糊又可怜,像是条方才被捕捞起来的美人鱼。


    他无意识地颤着唇,喃喃地混乱喊道:“文哲哥、段文哲哥哥、哥哥救我”


    第172章


    水, 无尽的水液胶在耳侧、颊边、腹部。


    昔日清冷富有书卷气的少年早已化作一滩潮红婀娜的水,白.乳般的手臂覆在男人结实肌理的肩侧,像是沸腾、冒泡的海水攀附上岸边狰狞的岩石, 呼吸、冲刷、腾升。


    时间已经不知过去多久,江让几乎要被这从未有过的暴烈漩涡绞杀。


    他整个人宛若被缝在段文哲的身体中,哪怕是再如何想逃离地喘口气, 也只会被两人.皮缝间密密麻麻的针脚血肉模糊地扯回。


    即便有药物的缓冲,少年也根本受不了这样堪称烈火焚身的欢.爱。


    男人像是被饿了许久的笼中恶犬,一朝出笼,恨不得化作鬼疯子一般纠缠着少年痴缠。


    江让几次哭得咬牙切齿, 拳打脚踢,一张脸红艳艳、灼烈烈, 眉色秾艳, 险些晕过去。


    可昏暗中的段文哲却仍不肯收起獠牙,活像是生怕吃了这顿没了下顿。


    到最后, 少年血液间的药物都因此彻底被汗液蒸腾出去了。


    江让薄红的眼皮被饱胀的泪撑开来,整个人已经哆嗦地开始无意识地用力撕咬下唇。


    男人模糊怜爱的声线软在耳畔, 像是被随手撕开后飘散在空中的棉絮,而后,一根修长潮湿的手指抵在了少年腻白的唇间。


    收不住的尖锐齿尖碰撞到银器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江让有一瞬间头颅嗡鸣, 逐渐清醒的脑海泛起针扎一般的刺痛,他慢慢失神地松开锐齿,恍惚潮痛的眼眸猛得聚拢起恐惧到不可置信的黑水。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段文哲在床上向来遵从温柔、享受、伺候为主的原则, 他们这方面向来合拍, 不会、也不可能这样青涩地横冲直撞。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段文哲从不戴任何饰品。


    那么,今夜, 在自己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少年浑身热汗簌簌而下,诡异的猜想令他颤抖的身躯一瞬间泛起无数鸡皮疙瘩。


    “阿让”黏糊又压抑的男音在耳畔缠绵响起,男人哑声含糊道:“怎么不专心了?”


    他这样说着,整个人都像是只大型的软体动物,无数的触角黏在少年柔韧的躯壳上,湿哒哒的头颅埋在颈侧,细密的吻像是一滴又一滴咸腥的海水。


    江让再也承受不住胸腔中翻涌的作呕感,微红的眼眶逼出泪意,额头青筋暴起,颤抖着牙齿打战道:“你不是段文哲,你是谁?”


    空气一瞬间寂静了,‘段文哲’没有出声,黏糊的吮.吸声停住了,就那样生硬地僵在黑暗中。


    紧贴的灼热体肤仍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可心跳声却慢慢缓了下来,像是真相倒计时的秒声。


    好半晌,江让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很低的声线,像是泥土中破开的蠕虫钻动的声音,令人不自觉的毛骨悚然。


    男人慢慢松开掌心,没了禁锢的力道,两人自然便分离开来,湿润的汗液发出细细的窸窣声。


    “你觉得我是谁?”


    不同于方才黏糊压抑的声调,此时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诡谲的平静。


    黑暗中颤抖的少年并未应声。


    “啪嗒。”


    橙黄的灯光如灼热的日轮一般亮起。


    一直到此刻,段玉成终于能够遵从内心无法锁住的欲.望,正大光明的以自己的身份,直视住在他心尖高塔上的白鸟。


    只见滟滟灯光下,少年人面上盛开了艳丽的红,可那红却又实在不算正常,它更像是一种阴阴的、灰败的血液。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隐晦的暗白,天光即将破晓,今日或许会是个好天气。


    段玉成紧紧盯着江让的一举一动,他幻想过无数种可能,少年可能会吵闹、大哭、尖叫、崩溃,也可能会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实际上,他也准备了刀,一把锋锐的水果刀。


    就藏在他们方才缠绵的窠臼枕芯下。


    只要江让想,他就能立刻死在那柄刀下。


    可少年的反应全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江让只是垂下黑色的长睫,细密汗水浇湿了他的惨红的面颊,于是,在灯光的映照下,少年美丽的面庞宛若一潭波光粼粼的湖面。


    因为过度的体力消耗,江让此刻仍处于生理性的战栗中,可他仍旧在勉力控制自己。


    好半晌,少年才哑着嗓音道:“你是段玉成。”


    “又或者说,”他说着,漆黑却通红的眼眸木木的转着,半晌带了几分压抑的色泽,死死盯着男人道:“你就是那个刻意让我发现段文哲不对劲的人。”


    “昨夜你故意设局装作他引诱我。”


    “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段玉成屏住呼吸,又慢慢不着痕迹地吐气,好半晌,他扯了扯唇,平静而暗含阴冷道:“你觉得我是想利用你?”


    江让双手绷紧,死死扣着被褥,一声不吭。


    段玉成突兀地笑了一下。


    男人摩挲手指间潮湿的银戒,垂眸道:“江让,段文哲应该曾经告诉过你吧,我和他是双胞胎,小时候经常会扮做一个人,或是互换身份。”


    这句话暗示的意味太过明显,明显到近乎刺耳。


    江让一瞬间手脚冰冷,他颤抖着茫然的想,段玉成是什么意思呢?


    他曾以为段文哲虽病态古怪、喜好伪装,可他们到底该有些情分在的。


    可他现在突然分不清了,曾经那么多次的互表心意、牵手、拥抱、亲吻、床榻之欢,真的都是段文哲本人吗?


    无数曾甜蜜无比的记忆蜂拥而至,却一幕幕化作泛着毒气的沼泽,要将他拖着,陷入粉身碎骨的绝境。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这对兄弟的掌中玩.物。


    世界似乎都在天旋地转,可段玉成的声音却依旧残忍如钉子一般钻入他的耳蜗。


    “江让,昨晚不是意外,段文哲是默认的。”


    别说了


    “他喜欢寻求刺激,尤其是另一半的背叛,会让他精神高.潮。”


    “周鸣也是他安排的。”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江让几乎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双手用力到发白的压住床沿,呕吐了出来。


    他昨晚并未吃什么,只喝了些酒水,如今吐出来的也都是液体。


    或许是没想到段文哲对于少年的影响这般大,段玉成有一瞬间的面色巨变,他死死捏住掌心,伸出的手掌控制不住本能地想要去抚平那节脆弱的脊骨。


    可几乎是在他碰到他的一瞬间,江让便像是碰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躲开了男人的手。


    段玉成手指如灼伤一般地收了回来。


    少年的喘.息声很大,混着压抑的恨,可即便是到这般的地步,江让的脊骨仍没有曲下来,他努力撑着身体,惨白的面颊上嵌着一对恨意的黑眸,一字一句对眼前的男人道:“所以,你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段玉成喉结微动,一瞬间竟不敢直视少年。


    他偏开眼,努力想穿上平时严肃稳重的皮囊,可嗓音间到底泄出了几分颤意。


    他说:“我想要的很简单,江让,你是个审视夺度的聪明人,我这样大费周章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男人表现的太明显了,他分明该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可此时,连威胁的语气都显得摇摇欲坠。


    江让漆黑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嘲讽,少年嗓音沙哑,音调如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你想要我?”


    “怎么,兄弟共享的游戏玩腻了?想换一种玩法?”


    段玉成闭了闭眼,慢慢抬眸,棕眸中蒙了一场飓风:“不,从头到尾,我都只想要你。”


    “江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不比他对你了解的少。我手中握着段家大部分的权势与股份,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接下来,段家的投资,会延伸至平溪。”


    “你想改变平溪乡落后的制度、封建的思想,你想让大山里的人都走出来,这些,我都能帮你。”


    男人说着,声音放缓,显出难得轻柔引诱的语调:“很抱歉今天吓到你了,但阿让,你很清楚我比他好不是吗?至少我不会一刻不停地监视你、将你绑在身边,更不会变态到让别人接近你。你和我在一起,依然有你的人格自由,我不会干涉。”


    “并且,我保证,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段氏的另外一位主人,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最后都会被加进段家的天使信托。”


    空气沉默了许久,玻璃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可江让却觉得,那样炽烈的、充斥着希望的光芒照在身上,却冷得令人绝望。


    无可否认,他没办法拒绝段玉成开出的条件。


    哪怕这人眼下是在骗他,他都无法拒绝。


    江让很清晰的明白,抛开爱情的滤镜,无论是段文哲还是段玉成,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段家只手遮天,从他不知不觉深陷这场兄弟游戏的时候,就注定了逃不开的结局。


    段玉成有一点说对了,和他在一起,至少还能保有基本的尊严。


    少年惨白着脸,半晌,残红的嘴唇动了动,轻笑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恶心。”


    段玉成知道江让这是答应的意思,一颗始终吊起的心脏终于落了下去。


    可很快,门外突兀地传来了古怪的敲门声。


    对方温雅克制地敲了三声,三声之后,门锁处便传来了开锁声。


    江让此时心神俱疲,只是轻轻掀起冷白的眼皮扫去,曲线漂亮的上半.身冷淡而暧昧地露了大半。


    只见门口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了一身微皱的白色西服,往日打理得绅士而优雅的发型此时颇显凌乱。


    那张与少年身边人一模一样的脸泛着几分阴冷的青白色,他仍在保持体面温柔的笑,可此时那温和的笑容实在古怪无比。


    段文哲一步步走近少年,声线中带了几分不稳,他慢慢伸出手,专注的棕眸死死盯着少年,轻声道:“阿让,乖,昨天是我疏忽了,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你先跟我走。”


    江让只是平冷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如同闷死的海水,浑浊无光。


    少年平静道:“我是自愿的。”


    段文哲瞳孔猛地一缩,他眼下的青黑随着皮.肉抽搐,男人并未将手掌收回,只是一味固执地轻声道:“是我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现在不要闹脾气好不好”


    “段文哲,”江让突然笑了,他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更是冷静无比:“不,我是自愿的,你不是喜欢偷窥吗?怎么样,还满意这场演出吗?”


    “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江让轻笑道:“和你哥比,你算什么?”


    第173章


    外界传的和睦兄弟到底还是动手了。


    江让的那句话像是一滩腐蚀性极强的硫酸, 它避无可避地被生灌入男人的喉头,逼得他混着腐烂的肉和血一起吞咽下去。


    段文哲那一瞬间几乎恨不能将段玉成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彻底绞烂才好。


    是啊,和他那位打小展现出非凡能力、被寄予众望的兄长相比, 他段文哲算什么?


    分明是双生子,段玉成不过比他早出生几秒,凭什么命运截然不同?


    从小就是这样, 明明年岁相同,段玉成总是更出众耀眼一些,他需要什么,所有人都会恭敬地奉上, 而长着同一张脸的段文哲,连保姆仆人都会下意识忽略他的表达诉求。


    好像他只是作为兄长的影子而存在, 随便被怎么对待都没关系。


    嫉妒像是毒蛇一样, 从有意识开始,便死死纠缠在他的血液中。


    扮演游戏最开始是由段文哲提出的, 理由却根本不是要吓走父母带回家的那些荒唐作乐的小情人。


    只有段文哲自己心里清楚,他是想取代段玉成。


    他想杀了自己的双胞胎哥哥。


    无论是引诱狼犬攻击;还是站在秋千上仰倒;抑或是体验窒息、上吊的游戏每一次, 他都想过用手将段玉成死死钉下去。


    他不需要比自己更优秀的哥哥,他只需要冷冰冰的、被雕刻在墓碑上毫无威胁的哥哥。


    许是幼稚的阴毒手段极难遮掩,总之, 在八岁那年不小心地推伤段玉成后,父母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开始将兄弟二人隔开, 请人单独教学。


    后来的段玉成越来越优秀, 彻底离开了段家。


    只有段文哲被不人不鬼地留了下来。


    可是,凭什么这样对他?


    这世道总是因果轮回的。


    所以,他决定了, 他要用他们虚伪的爱情击溃他们。


    他看着母亲被揭露出轨真相的躲闪与追悔莫及、看着父亲狰狞痛苦的模样,胸前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


    不仅如此,他还要联络他们最骄傲的大儿子,一起对付他们。


    看啊,这个家既然不需要他,那他就把他们搅得稀巴烂,谁都别想好过。


    成年后的段文哲其实已经能像个正常人了,他温文尔雅、亲和近人,是所有人眼里的谦谦君子。


    即便他依然被段玉成的阴影所笼罩。


    但没有关系,毕竟段家那些见不得台面的阴私事儿都要从他手里过,所以,他也可以是段玉成。


    直到他遇到了江让。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段文哲便从那鹤鸟一般的少年眼中独独看到一个他。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终于也有一个人会那样纯粹注视着他。


    尤其是恋爱之后,在一次次的被爱人坚定地选择后,段文哲终于相信,他从江让这里完整的获得了爱情。


    爱情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在这场爱情战争中,段文哲注定是大获全胜的一方。


    而段玉成,他那天之骄子的兄长,则是与他角色颠倒,沦为了炮灰、可怜虫。


    不可否认,爱情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那以后,段文哲再没想过取代段玉成。


    因为他从爱人水盈盈的眼中明白一个道理。


    段文哲也很好。


    至此,男人已然失去了一切选择的余地,支撑着他的脊骨彻底变成了少年和他们的爱情。


    可如今江让的那句不如段玉成,无疑是再次将他残忍地抽筋剥皮。


    为什么偏偏是段玉成呢?


    段文哲双目猩红,他曾想过,少年无论在哪一次的试探中受不住诱惑都没关系。


    因为他很清楚,他是无可取代的。


    只要他还在,江让就绝不可能被任何人勾搭走。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和他长了同一张脸、权势不输于他的段玉成呢?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段文哲再也无法端住那张伪装的温雅人.皮,他恨不得用刀子一片片将段玉成的脸皮剐下来才好。


    血液从双胞胎殴打的伤口中流淌而出,像是潺潺的小溪,慢慢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暗色。


    空气中的血腥味狰狞的宛若被烈火烧焦的尸首。


    恍惚的视线中,段文哲血淋淋地看向白色凌乱的床塌上端坐的少年。


    江让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段玉成。


    面色惨白的少年如同一朵盛开的木棉花,它吸饱了苦涩的雨水,只是那样静谧地立在泥泞中,等待着被最终的赢家摘走。


    可段文哲明白,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爱人应该是看到他便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亲密的像是下意识的行为,那双黑润润的眸中也该满是笑意地看向他像从前的日日夜夜。


    段文哲几乎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他想去询问、想知道为什么,他想,或许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他应该藏得更隐蔽一些的。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让自己在江让面前变得更加完美无缺。


    这样想着,段文哲的动作又狠厉了几分。


    其实论动手,两兄弟不分上下,甚至,看上去斯文儒雅的段文哲其实阴招更多一些,下的都是死手。


    他比段玉成心狠手辣。


    可他偏偏看到了江让逐渐变得恐惧而厌恶的表情。


    沾满血污的拳头高高举起,却又在少年看向他时惊恐的表情中颤抖畏惧得收缩了起来。


    于是下一瞬,段文哲便被掀翻在地,狠揍了数拳。


    眼前一片血色,耳鸣声如同尖锐空洞的鸣笛,炸响在耳畔。


    男人已经彻底动弹不得。


    段文哲努力撑着眼皮,看着少年朝他走近,随后擦肩而过。


    他再次变成了可怜的透明人


    段玉成是个手段十分果决的商人。


    那日之后,他便立刻带着江让一起搬进了自己名下的一套私产。


    学校的课程已经基本结束,江让只回宿舍一趟大致收拾了一些东西,之后便被安排进了段氏,跟在段玉成身边实习。


    他再也没碰到过段文哲。


    实在说,段玉成和段文哲确实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段玉成是个十分懂得克制的人,工作时更是冷静严肃。


    男人对待自己的要求非常高,高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相同的,他对待手下的职工也十分不留情面,连江让偶尔都得挨训。


    少年其实反而对这样的情况更加适应,毕竟仔细说来,他与段玉成相处不多,甚至称得上不熟。


    即便是答应了和对方在一起,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更类似于上下级。


    当然,这只是江让单方面的感觉。


    而段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男人也试图做出改变。


    他带着少年一起约会、用餐,送花、送配饰,更重要的,是关于开发平溪的计划,已经正式提上日程。


    男人的讨好几乎摆在明面上,可江让除却对平溪计划十分关注,其余都只是平静而顺从地接受。


    两人白日里是疏远的上下级关系,晚上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也只是同床异梦。


    段玉成其实心里明白,骨子里清高冷淡的少年不会那么轻易的接受他。


    可实在没办法了,他和段文哲早已将所有的路都走死了。


    如今,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漫漫的时间,男人想,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他可以等,等到江让慢慢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那一天。


    夜幕深深,随着一阵汽车鸣笛声响起后,低调奢贵的黑色轿车缓缓停稳在庭院中。


    院内的仆人恭敬地拉开车门,车内一身定制西装的男人晚间似乎饮下不少酒液,俊厉的面上显出几分冷感的潮红。


    他微微起身,缓步朝着亮着灯的棕灰别墅走去。


    段玉成稍显狭长的黑眸定定看了眼二楼主卧透过纱帘隐约显出的光点,面色柔缓了几分。


    男人走入大厅,一边脱下烟酒气息的外套,一边侧首平声询问仆人道:“阿让今天回来的早,做了什么,晚饭用餐量怎么样?”


    仆人在一旁垂着头,恭敬道:“小江先生今天回来一直在书房,我们不敢进去打扰,晚餐用量不多,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饭菜就撤下去了。”


    段玉成淡淡的嗯了一声,嘱咐道:“他最近胃口都不太好,饭菜不用按照我的口味来,多添一些辣口”


    说着,他又迟疑了一瞬:“也不能太辛辣,最近阿让饮食不规律,以免胃部负担太重,你们平时多看着些”


    仆人连连应是。


    段玉成慢慢呼出一口气,走上楼梯,越是靠近主卧,脚步便越是放轻,可最后,在即将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顿住了。


    男人垂下英俊的眉眼,抬起手臂嗅了嗅身上的气味,脚下微转,进了客卧的浴室。


    等他再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然换了一身白色的浴衣,乌黑的短发半干半湿,一瞬间,比起平日里严肃冷淡的形象,多了几分亲近的生活气息。


    他动作很轻地推开房门,眼神下意识地往房间内的床榻上扫去。


    此时的江让正捧着一本书靠在枕边看着,他看得很是认真,橙黄的灯光如秋日流动的河流,一半落在少年人美丽曲线的眉骨处缓缓流淌。


    或许是察觉到了细微的动静,他蹙眉抬头看了过来,黑郁郁的眸中落了一层橙黄的光斑,那层薄白的眼皮微颤,好半晌,少年动了动唇,轻声道:“回来了。”


    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段玉成却呼吸微窒,甚至隐约从中品尝出了星点的甜意。


    男人动了动喉结,低声道:“嗯,回来了。”


    他走了几步,坐在床塌的另一边。


    可段玉成的手仅仅是刚触到被子,少年便合上了书本,放至一旁的床头柜上摆好,躺下背过身盖上被子,欲盖弥彰道:“有点困,我先睡了。”


    段玉成没有说话,灯光坠落在他的发顶,打出阴阴的湿意。


    他明白江让的意思。


    喜欢一个人总是敏感的,少年刻意埋藏的冷淡、逃避、不喜、厌恶,每一寸都能被男人全盘感应到。


    段玉成闭了闭眼,胸口沉闷的压抑令他勉强地牵起唇角。


    可今晚,他显然不想继续吞声忍气了。


    段玉成沉进冰冷的被褥中,有力的手臂慢慢环过江让柔韧的腰身。


    几乎在那一瞬间,少年浑身一僵,身体下意识的反射条件是远离,江让坐起身,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嘴唇抿得很紧,黑漆漆的眸中尽是陌生的防备。


    他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段玉成手指微微收紧,银色的戒指卡在关节处,欲落未落。


    男人棕色的眸中隐约割裂着雾蒙蒙的冷色,他紧紧盯着少年半晌,忽地意有所指道:“阿让,我们是情侣。”


    江让垂眸,凌乱的短发扎在他薄红的、透着隐隐青筋的眼窝,这让少年看上去像是泼上水红颜料的碎玻璃。


    他轻声道:“是。”


    段玉成继续道:“阿让,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紧张了,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你不愿意,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只是,我希望你能稍微注意一下和别人交往的尺度。”


    江让一瞬间心口微沉,他咬牙,眉色与语调中都带了几分郁色道:“段玉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觉我在公司里和谁交往过密。”


    段玉成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指节处的银色戒指磨得皮肤微微发红,他并未将戒指取下,而是细细摩挲着戒指上细小的咬.痕,像是在抚摸自己跃跃跳动的心脏。


    他道:“阿让,你和那个新来的实习生走得很近,我会吃醋。”


    江让垂眼,额角的碎发像是春日树枝下垂的枝叶,他思索半晌,方才蹙眉道:“你误会了,他是刚来的,只是请教了我几个问题。”


    段玉成其实想说,为什么他不请教别人,只请教你,为什么你要对他笑得那么开心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笑。


    他想了很多,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空调细细呼出暖风,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半晌,男人才动了动喉结,肃冷的面上显出几分紧张,他轻声道:“阿让,我能亲亲你吗?”


    少年的乌黑浓密的睫毛一瞬间颤得不停。


    可他到底没有拒绝,又或许说,江让心里很清楚,从他答应对方开始,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情。


    男人显然十分高兴,甚至有些激动,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知道江让的无可奈何,可他依旧很满足。


    段玉成轻轻笼住少年削瘦的肩膀,悸动的心脏声音过大,几乎要将自己丑陋的欲.望袒露而出。


    可当他慢慢凑近江让红润的唇角时,少年身体的颤动却越发明显了起来。


    即将落下亲吻的一瞬间,江让猛地将男人推开了。


    少年面色青白,反胃的表情令他看上去像是朵凋谢枯萎的广玉兰。


    江让蜷着身体,用力扯着被单后退,他别过脸,呼吸急促着喑哑道:“对不起,我、还是有点受不了。”


    只要一想到他曾被欺骗着躺在这对兄弟的身下,对着那张脸,他就恶心的反胃。


    第174章


    或许是段家双子的争斗逐渐浮出水面, 近来段氏的股票降跌起伏,公司内部难免不稳。


    段玉成更是连着两日直到深夜方才回到别墅。


    江让并不在乎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连一两句关心的话都不曾多问。


    若不是段玉成借口实习工作日日将少年带在身边, 两人只怕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段玉成多少是失落的,若是从不曾得到过爱人的青睐,他或许还能够忍受。


    可偏偏他见过江让爱着‘他’的模样。


    面对他冷若冰霜的少年也曾有过腼腆羞涩、甜蜜依恋的一面。


    即便那是基于欺骗基础上得来的爱情、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可男人却总是在辗转反侧的噩梦、次次被推开的怀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痛苦中反复地想起。


    段玉成总想着等一等,毕竟,这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人又有多少?总归是一厢情愿居多。


    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忍耐限度。


    他可以忍受江让不爱自己、忍受爱人疏远的态度、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洗冷水澡,却唯独受不了少年欺骗自己。


    尤其是为了段文哲而欺骗自己。


    直到真正和江让确定了关系, 段玉成才隐约明白他那好弟弟当初为什么盯少年盯得那么紧密,毕竟, 真正轮到他身上的时候, 他也不可免俗。


    究其根本是惧怕失去。


    段文哲是因为敏感,而段玉成, 则是因为不安。


    段玉成太清楚自己的手段有多卑鄙、肮脏,所以, 理所应当的,他时时恐惧自己的生活中会出现另外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来夺走他好不容易哄骗来的爱人。


    而恐惧如何缓解?


    段玉成做出了和曾经的段文哲同样的选择,监视、跟踪。


    只是他更加隐晦、道貌岸然, 以保护少年的借口安插着自己克制不住的掌控欲。


    一般来说,江让的生活其实简单到了单纯的地步。平日里就是在公司整理基础资料,或是关注平溪计划的进度, 大多时候, 少年更喜欢沉静地窝在书房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有时连吃饭都能忘记。


    段玉成喜欢在工作之余查看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各个角落的监控。


    江让喝水, 他也会察觉到渴意;江让用餐,他也忍不住嘱咐助理为自己带饭;江让看书看到有趣的东西,露出浅淡的笑意时,他便也会忍不住弯唇,胸口如有一团绵软的小猫儿趴着,温暖的不可思议。


    这样温馨幸福的日常一直持续到某一日少年接到的一通电话,才被掌掴般地打破了。


    最开始,监控中的少年接到电话还只是目露厌恶,果断的挂断。


    后面,陌生的电话逐渐多了起来,江让依然会挂断,但很明显的,他的表情逐渐开始迟疑了起来。


    甚至,在接下来处理事情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分神。


    段玉成知道那是谁打来的电话,除了段文哲,没有别人。


    段玉成从不喜欢‘考验’二字,毕竟人心本就经不得考验。


    他绝不会和段文哲一样,引狼入室。


    所以,每一次江让接到电话后的当晚,男人都会在夜半起身,仔仔细细的检查少年的手机,将所有陌生的号码拖入黑名单。


    因为答应过江让不会和段文哲一样限制少年的自由,所以这事儿便也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过。


    但日子总不会一帆风顺,这个周末,江让再次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神色中显出几分难掩的慌张,而后不久,少年便不顾天色入黑,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段玉成只是沉默地坐在昏暗的办公桌前,因为长久的疲惫和不安,男人眼球中显出几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他看着监控中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倏尔慢慢从抽屉中的烟盒抽了根烟含在唇畔。


    啪嗒。


    火焰一瞬腾空又熄灭,雾蒙蒙的烟雾缓缓升起。


    段玉成闭了闭眼,骨节分明的手腕将书架上那本略显陈旧、格格不入的书籍取了出来,男人神色不明地眯着狭长的眼,精准的将页数翻到第311页,指节捏着那张曾被撕碎、后又用透明胶布完好粘着的照片。


    照片上的美丽少年时隔无数个日夜,仍静美地微微垂头,红着脸闻着手中的花束。


    唯一变化的,是照片上那道永远无法修补好的裂缝。


    段玉成神色平静地盯着照片,略显粗糙的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少年柔美的面颊。


    “嗡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响起。


    段玉成捏了捏鼻梁,好半晌,他才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下属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最近己方势力被段文哲打压陷害的情况,不仅如此,那位心狠手辣的段二公子趁着股价变动,已经开始入手段氏内部的散股,顺便拜访了一些不服段玉成的老家伙,收买人心。


    除此之外,平溪的项目也传来的消息,说是没有完全获得上面的支持,开始陷入凝滞状态。


    火红的烟头被用力按死在水晶烟缸中,烟雾缭绕中,男人半垂着头,像是一尊安静的雕塑。


    手机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昏暗的阴影中,男人微微抬起的指节泛起了失控的颤意。


    “段先生,”手机那边的男人声音压得很低,背景的声音有些嘈杂:“您让我们跟着的那位,去见了二公子。”


    “照片我们已经发到您手机上了,因为担心被发现,我们无法靠得太近,没有听清具体的谈话内容”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消散,段玉成阴鸷地盯着手机上那一张张暧昧至极的照片,指节的颤抖更严重了,像是重病后无法操控肌理的抽搐。


    只见,那照片上的少年面色微白,被另一个男人慌张无措地紧抱着,可他不仅并未挣扎,反倒像是依恋一般地靠在男人肩头。


    好似一对被迫分开的苦命鸳鸯。


    “砰——”


    手机被砸碎的声音刺耳的令人心惊。


    段玉成双臂撑在膝盖上,手腕用力插.入乌黑的发丝中,往日沉稳精英的形象终于碎了个彻底。


    男人双目通红,炙热的水液融在猩红的眼眶中,分明是斯文的长相,此时却显出了近乎恐怖的憎意。


    他死死盯着地板上碎了屏却依然亮着的画面,额头鼓起的青筋像是一个个即将滋生的虫卵。


    段玉成只觉头痛欲裂,他嗬嗬地喘着粗气,有一瞬间恨极了少年。


    为什么还要和段文哲搅在一起?不是知道了那人恶心的真面目了吗?不是答应了要好好和他过日子吗?为什么要背着他晚上和另一个男人私会?


    他们在聊什么?怎么欺骗他、背着他偷.情?


    就这么舍不得段文哲那个下三滥的玩意么?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冷寂的办公室陡然传出来一声冷笑。


    段玉成双手捂住眼睛,猩红转动的眼珠透过罅隙,阴阴盯着手机上少年模糊的面容。


    他想,他还等什么呢?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期望江让会喜欢上自己。


    不喜欢他又如何?就算再恨,江让也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们就是再如何痛苦折磨,最后也得死在一起。


    碎裂的屏幕上逐渐被濡湿,少年模糊的面颊慢慢变得扭曲、模糊、飘忽欲散。


    包厢内,江让猛地推开抱住自己的男人。


    少年的面色难看至极,眼看着对面腿部包扎着白纱的男人被自己推得险些摔倒在地,声音十分冷淡道:“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江让扯了扯唇道:“段文哲,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要去死吗?你怎么还没死?”


    段文哲脸色十分苍白,听到这般诛心的话,他勉强扯了扯唇,轻声道:“阿让,这些天你不在我身边,我确实快要死了。”


    他说着,儒雅斯文的面容逐渐染上几分病态的扭曲,男人嘶哑道:“阿让,对不起,那天你是被他威胁的对吗?阿让,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我们能好好的在一起——”


    “别说了。”


    江让突然抬眸,森冷的音调甚至显出几分雾霾般的憎恶来。


    “段文哲,你怎么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你监视我、跟踪我,这也就算了,周鸣、段玉成,不都是你引来的吗?怎么,你现在在装什么?不是很喜欢让他们勾引我吗?不是很喜欢看出轨吗?我上钩了,满意了吗?”


    少年的脸色泛着几分青意,他一字一句道:“段文哲,我真后悔当初遇见你。”


    这一瞬间,面色惨白的男人努力保持体面的皮囊终于彻底崩溃了,他赤红的眸一滴滴地落着泪,活像是割开的血管涌出的血珠。


    段文哲在外从来都以温和亲切示人,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整个人像是一条被拧成几段的玉米蛇,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想切断他的身体、理智、精神的,是他深爱的爱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嗓音颤抖的男人突然大喘气道,他发了狂似的用力扇自己的脸,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与耻辱一般。


    “不分手、不分手好不好,是我疯了、是我疯了,阿让,你打我吧——”


    他近乎哆嗦地说着,眼见少年漠然转身要走,额头撑出难看恐怖的青筋,男人此时哪还有初见时的半分风度翩翩,此时的他活像是个缺药的瘾君子,双手痴狂地紧紧将少年锁在怀里,疯疯癫癫道:“阿让,我求求你原谅我这次吧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以后换你监视我好不好?我把我名下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不高兴可以把我关进笼子里,我会学狗叫,你想怎么玩都行,段文哲当你一个人的玩具好不好?”


    男人约莫已经意识不清了,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异化成了可怜的、被拴在笼子里的畜生。


    江让显然也被段文哲这副模样吓得不轻,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他根本挣扎不开,正急的眼眶通红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巨大的推力。


    段文哲腿上本就受了伤,现下更是被踹得踉跄几分,险些栽倒在地。


    身上的禁锢消除,江让这才看清了来人,男人一身深灰风衣,身材修长,阴沉俊朗的面颊像是下一秒就要爬上阴邪的蛇纹。


    是段玉成。


    段玉成并没有说话,只是沉甸甸地扫了眼沉默的少年,微微挥手,身后的保镖便制住了段文哲。


    回家的路上,段玉成始终没有说话,只有修长的指节不断摩挲着银色指环,江让倒是敏锐的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他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便只能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回了别墅。


    他们一路回了书房,路过主卧的时候,段玉成脚步微顿,却没有进去。


    直到书房的门被关上,男人转身,才慢条斯理地褪下长风衣,露出内里的灰色马甲与文质彬彬的衬衫。


    江让知道对方约莫是要和自己谈话,毕竟说到底,他如今已经是段玉成的男友了,和段文哲见面确实不算恰当。


    漂亮的少年微微垂头,白色的针织毛衣衬得他愈发神清骨秀,因为受了不小的惊吓,眼下鼻尖的小痣此时正泛着晕晕的红。


    啪嗒啪嗒。


    男士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十分刺耳,像是棒槌落地,令人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一直到高大的阴影遮蔽了少年整个身体,段玉成薄淡压抑的声线才缓缓响起。


    “阿让,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会爱我吗?”


    男人这句话并非如正常情侣一般,期望爱人回应,它更多的像是一个盲人在朝着神明询问一个遥遥无期复明的可能。


    江让愣了一瞬,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显然,段玉成在他的印象中并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毕竟,哪个正常的成年人会终日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


    空气一瞬间陷入沉默的泥沼。


    好半晌,一双冰冷的手骨如握住艺术品一般扣住少年漂亮的下颌,慢慢抬了起来。


    男人英俊沉冷的面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江让,他仿佛从少年安静的拒绝中明白了什么,彻底放弃了摇尾乞怜的爱。


    于是,江让再也无法看清那双棕眸中阴阴的雾色,只能听到对方近乎冷漠的胁迫。


    段玉成说:“阿让,我帮了你这么多,你该怎么报答我?”


    段玉成说:“阿让,给点表示吧。”


    他终于不再用温情来伪装自己禽兽的真面目。


    毕竟,野兽想要吞吃猎物,从不需要理由。


    江让有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清瘦的身体慢慢颤抖了起来,眼尾慢慢逼出深色的殷红,浑身的细胞似乎都在叫嚣般的痛呼。


    他再次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和段玉成之间,只是赤.裸.裸的交易。


    被褪去衣衫的少年如同被捆住双臂的白鸟,被男人抱着臀腰置于从前看书的桌案上,周围尽是书卷的墨香,晚风有些凉,它们千丝万缕地经过朦胧的纱帘,撩起几分遮在少年洁白修长的腿弯。


    江让听不到耳畔的灼热的呼吸声,他只是失神的看着暗色的天花板,像是仰头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水光溢满了眼眶,宛若雾里看花一般,某一瞬间,江让恍惚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小小的孩子坐在哥哥健壮的脖颈上咯咯地笑着,天地广大,他们像是一对即将飞出旷野的鸟雀。


    “唔”水声与痛苦的湿润将他残忍地拉拽回现实。


    少年潮红着眼眶,发青的嘴唇开合着,在难以忍受的时刻用力地咬住手臂。


    段玉成却并不肯放过他,男人本就对他极其迷恋,他轻哄着、怜爱着,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桎梏。


    哭泣沙哑的声音从书房的门缝中漫了出来,仆人们却皆是大气都不敢出,赶忙走远了。


    剥落的衣衫尸首中亮着的手机屏幕显出通话中的字样。


    哥哥二字从墨黑变得鲜红,仿佛要化作狰狞凄惨的血液,从手机内流淌出来才好。


    第175章


    寒风簌簌, 天空是雾蒙蒙的蟹壳青,阴云晃晃悠悠地揉下雪粒,它们落在高高低低晦暗的矮楼房上, 像是被扯烂的破棉絮。


    不远处的老街道墙角边堆着红纸棕壳的烟花筒,许是方才放完,定眼看去, 还能瞧见隐约的火药雾气。


    低奢的黑色轿车驶过这片破败贫穷的区域,污水飞溅而过,零星的几滴像是软体的卵虫,它们堪堪蠕动在那片昂贵的黑色光面上, 最后又无可奈何、了无痕迹地坠回淤泥之中。


    轿车停在一片破落的老小区,驾驶座的男人披着一身灰色长风衣, 额发低低落下几分, 阴影坠在薄白的眼皮上,隐约显出几分锋锐与沉冷。


    只是, 当男人偏过头时看向身畔柔白的少年时,俊冷斯文的面颊便又多了几分深刻的温柔。


    段玉成身体微微倾身靠近少年, 咔哒一声,圈着银色戒指的修长指骨按过黑色安全带的锁扣,顺势的, 他垂头吻了吻爱人薄红美丽的脸颊。


    江让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偏头,可男人却并不允许他躲避。


    段玉成平静地伸手掰过少年抗拒的脸颊,堂而皇之地盯着对方垂目冷漠的眼眸, 面上毫无忏悔地落下偏执的一吻。


    江让双手死死握紧, 指骨泛着阴阴的白,他的脸色十分红润,却又实在算不得正常, 修长脖颈上斑驳的痕迹像是某种荒唐猜想的印证。


    “阿让,那就按你说的,除夕和你的家人一起过,初一我再来接你回家。”


    少年黑绒绒的睫毛隐约颤着,显然,此时的他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便伸出苍玉般的手腕,想要拉开车门。


    可他拉了半晌,却发现车门早已被锁上了。


    江让那双清润漂亮的眸中又开始泛出细密的水液了——这段时间他似乎总是喜欢这样哭,无声的、令人很心疼,段玉成想。


    男人心口微窒,头颅内泛出几分劳累的涩意。


    可是他也没办法,江让不肯给他好脸色,少年太勉强了,勉强到连装都装不出来一个虚假的笑脸。


    笑得比哭还难看。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少年才会勉强显出柔软又缓和的弧度,睫毛长而卷翘,安安静静地抿唇,呼吸轻盈,像是睡在高塔上、云海边的小王子。


    段玉成总是在想,江让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他呢?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明明已经认命了,明明是他主动选择自己的,为什么还会这样痛苦?


    他们像是一对被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方主动努力,一方郁郁寡欢,永远无法同频、永远无法相爱,可怜可笑的像是一出滑稽的戏剧。


    段玉成动了动喉结,求而不得的苦闷令他难以纾解,于是,他只能用行动去亲吻、乞求他的另一半,爱一爱他。


    男人湿哒哒的气息落在少年绵软濡湿的唇畔,他吸气,粘稠低沉的声线像是一只爪牙大张的花背蜘蛛,勾挂在少年的面中、耳侧。


    他说:“阿让,想下车,你该主动一些。”


    说着,他修长的指节已经触上爱人漂亮的脖颈,指腹轻揉泛起鸡皮疙瘩的白肤,温凉的触觉瞬间令少年浑身止不住的轻颤。


    雾蒙蒙的眼泪彻底凝实滑落腮边,江让战栗耻辱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投入熊熊烈火之中灼烧,他并未抗拒,只是无力地嘶哑乞求道:“段玉成,至少别在这儿,回去之后好吗?算我求你。”(只是求他别在家门口亲)


    段玉成动作止住了,他深深吸气,心口酸涩得像是挤进了柠檬的汁水。


    或许是少年看上去实在不堪重负,男人到底没再继续做什么,只是温柔地替他可怜的爱人揩去湿漉漉的泪,低声安抚几句,将人送下了车。


    眼看着少年撑伞逐渐消失的背影,灰衣的男人垂着头靠在轿车边,眉宇间的褶皱很深,细雪落在其上,很快便化作汽水消散了。


    他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自嘲地笑笑。


    唇畔的笑意比涩口药物还令人发苦。


    段玉成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混蛋,人家实在不喜欢自己,算了就是了。


    但他努力过了,是他放不下。


    *


    “哥,我回来了。”


    红稠伞靠在墙角,细密的雪粒化作雨滴似的小蘑菇,一粒连着一粒,拉拽着往水泥地面掉。


    围着白绒围巾的少年推开叮叮咣咣的铁门,一阵干燥暖和的空气扑面而来。


    江让一愣,眼看着昔日寒冷阴暗的地下室晃身一变,竟变作了一片温馨舒适的蜗居之所。


    开裂的墙面有细心粉刷过的痕迹,四方墙角被挂上了可爱的小彩灯和红彤彤的小福字,头顶晦暗的白炽灯也变作一盏花苞似的明橙小灯。


    床榻上的被褥也换了床全新的棉絮,蓬松的鼓胀起来,像是一片层层叠叠拥抱在一起的白云。


    床尾处摆着一架全新的、正在运作的‘小太阳’。


    而江争,他的哥哥,正穿着一身不伦不类,裁剪不算合身的薄衫黑色西装。


    见到江让略显惊讶呆愣的眼神,江争抿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裳,紧张到同手同脚地走到少年身边,低声道:“怎么了?哥穿这身不好看吗?”


    见江让还是没吭声,江争本就白皙俊朗的面颊便愈发烧红了,他轻声道:“我、我就是听你说今天要回家,特意去准备了点东西,我想你在家里过得舒服点还有这身衣裳,店主说适合、好看,显得人精神,价格又不贵,所以我——”


    “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时隔一月不到,再听到哥哥的声音,江让竟然有些莫名的想哭,他努力压抑嗓间的哽咽,弯起微红的眼眸道:“哥,你今天很帅气。”


    江争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搓了搓手,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粗糙了,下意识往身后被过去。


    “让宝,屋里开了小太阳,你别戴围巾了,不然太热了。”


    江让垂了垂眼,半晌抬眸笑道:“不用,我现在还是有点冷。”


    江争不敢多劝,一边想着让宝到底和他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民工不一样,一边又羞愧于自己无法购置更好的取暖工具。


    天色近黑,两人一起挤在厨房里包饺子。


    饺子芯是江争提前剁好的,荠菜肉馅,还特意加了调料,闻着就香得不行。


    热水和水饺一起在锅里沸腾,穿着西装、围着围裙的江争熟稔又认真地数着水饺下锅,江让就在一旁静静看着,江争这身西装十分劣质,可架不住身材好,撑得满了便也看不出太多不合理之处。


    少年忍不住想,其实他的哥哥也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江争不笨,对待生活和工作努力、上进、勤劳、认真。


    只是,或许这个世界就是不公的。


    就像从前,江让总以为只要努力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总会缩小,可事实给了他迎头一击。


    便是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到底也比不得金玉世家。


    他们一起吃了饺子、洗碗、洗漱,挤在一起睡觉。


    头顶的小彩灯亮熠熠的,大灯一关,便只余下一片发光糖果般的漂亮光彩。


    江让穿了一件白色的印着小花熊的毛绒睡衣,这是江争早先特意给他买的,今日少年才来得及穿上。


    床铺不大,地下室也很拥挤逼仄,可他们靠在一起,一切都暖融融的像是回到乡下那间小屋的时候。


    身材纤瘦的少年侧身抱着男人的腰身,他将脸埋在哥哥的胸口,恍惚间,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一般,不知不觉的,面上已是一片湿意。


    “让宝,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蒙蒙彩色的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空气中一片寂静,好半晌,江争才听到少年轻到近乎飘散的声线低低响起。


    “哥,我好累。”


    “嗯,要和我说说吗?”


    “哥,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明明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却一直不肯相信。”


    “让宝,”男人动了动,昏暗中,他粗糙干燥的掌心将少年更紧一些地用力怀中,认真道:“你不傻,让宝是很好的人,从小到大都是,欺负你的人,都会遭报应的。”


    少年已经闭上了眼睛,轻声困倦道:“那他们的报应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江争轻轻拍着怀中少年轻颤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很温柔的力道,像是哄睡稚童一般。


    他轻声道:“会来的,很快就该来了。”


    男人眼神近乎悲哀,他轻轻用指尖隔着薄薄的空气抚摸弟弟柔软粉嫩的脸颊,眼神贪婪地就着熹微的灯光盯着怀中的小丈夫。


    到最后,他轻轻吻了吻睡梦中极度不安的少年的额头,轻声道:“睡吧,让宝,哥哥会帮你的。”


    总归,他这条命都是让宝的,让宝不肯当他的丈夫,那他就把命还给他。


    王婆子说过的,他生是江让的人,死是江让的鬼


    除夕当日,江争从早上就开始忙活。


    江让也没歇着,两人一起整理房间、备菜、杀鸡、做饭。


    年夜饭是在傍晚四点左右吃的,足足有八碗菜。


    两人忙了一天,坐下来却也没多饿。


    但江让很给面子,愣是吃了几碗,肚子都鼓起了几分。


    于是江争轻笑道:“让宝是不是好久没吃过哥做的菜了,以后多回家,哥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变低了:“算了,让宝太忙了,不回家也没关系。”


    两人安静了一瞬,江让眼睛又忍不住的有些红,他想说他以后会常回家,可实际上,明天他就要被段玉成带走了。


    或许是到少年的情绪不高,江争便带着他一起去小卖铺里买了些烟花。


    都是些简单的小玩意儿,不算漂亮,在黑夜里却格外明亮。


    “让宝,”江争动了动喉头,白皙俊俏的面上忍不住的泛出潮红,黑漆漆的眸子带着漫天潋滟的光彩注视着少年,低声道:“我们还没拍过照片呢。”


    于是江让便拿出触屏手机,调到自拍模式。


    江争没有问他这样贵重的手机是谁送的,江让也没解释,两张俊秀的面庞挤在同一个黑盒子般的相框中,一个笑得清秀、一个笑得腼腆,如一株共生的并蒂莲一般。


    咔嚓。


    天边的烟花绽开,他们的笑容永远被记录在此刻。


    零点的钟声响了,无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天边都被火光照得透亮,恍若白昼。


    江争盯着身畔少年仍在摆弄着手机拍照的模样,他们靠的近极了,只是一个呼吸、或一个指节的距离。


    江让张唇似乎说了什么,爆竹声太大了,江争没有听清楚。


    下一秒,少年亮着眸子笑眯眯侧过头,清香绵软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男人温热的唇肉。


    江争的瞳孔收缩了一瞬间,江让似乎也愣住了。


    他们同时僵在原地,像是两只愣愣的呆头鹅。


    身后隐隐有相爱的夫妻对话的声音响起。


    “老公,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愿望?当然是希望你一直开心、一直幸福下去啊”


    笑闹的声音逐渐远去,江让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得不像话,白玉似的耳根更是险些红到滴血。


    少年还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心脏跳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这让他忍不住得想离哥哥远一些,生怕对方听到。


    只是,还不待他退开,江争便已经逼近了他。


    男人的气息近乎撞进了他的心尖,很好闻,像是晒过阳光的棉花,又或是雨后的青草。


    江让很喜欢。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江让近乎有些忍不住的腿软。


    可鬼使神差的,这一次,他没有退让开来。


    江让还没有想明白,江争却又退开了。


    男人温柔伸手压了压少年凌乱可爱的额发,随后拿出一个红色的红包,轻笑道:“今年的压岁钱,让宝又长大一岁了。”


    江让这下脸上也红了个彻底,少年的心头有些说不上来的羞恼,他伸手拿过压岁钱,掩饰性的说:“哥,你别离我那么近,好奇怪。”


    江让以为对方会顺着他耍赖,可江争许久没说话,最后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好,让宝说的,哥哥都会努力做到。”


    少年心头一瞬间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晚上一直到睡觉前都有些闷闷的。


    第二天大年初一,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子。


    清早,段玉成便发消息告诉江让他已经在门前等着了。


    少年一直磨蹭着不想离开,段玉成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男人只是沉冷地打过去一个电话:“阿让,既然你已经选了我,总有一天得接受我,你如果不想出来,那我就登门拜访,总归礼品也都准备好了。”


    这通电话没多久,江让果然出来了,只是看上去情绪很差。


    段玉成知道自己胁迫的手段下作,待少年上了车,便又细心哄着。


    昂贵的汽车渐渐远去,只余下一个高大的男人静静驻足在原地,看不清表情。


    春节期间,段家内部还是争闹不休,段氏两兄弟的竞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但对外还是伪装平和的模样。


    没过两天,段家两兄弟应邀参加一个金融活动,活动方特意派了辆车来接应。


    好巧不巧,在路上,出了一起重大的车祸。


    一辆二手有问题的轿车在路上控制不住地撞向了段氏的车。


    因为涉及段氏掌权人,这起车祸迅速被媒体知晓。


    好在段氏双子只是轻微擦伤,司机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那辆二手车的司机不幸当场身亡。


    江让听到报道的时候,刚刚在宽敞温暖的主卧内复习完下学期需要学习的内容,他想打个电话给哥哥,告诉对方自己过两天会回家,可奇怪的是,对面一直都没有接通。


    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电视机幽幽地随着画面的跳动而闪烁出刺目的光芒,因着听到疑似段氏掌权人车祸的新闻,少年下意识抬头,却恰好看到了电视机上关于二手车司机的死亡马赛克。


    黑色的极不合身的薄衫西装、熟悉到眼热的身形、殷红刺目的血液以及,破旧亮起的按键手机。


    江让一瞬间双目通红,他嘴唇颤抖,手中的书本滑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电视机内记者的报道声仍未停止。


    “今日上午8时20分,京市公路坤明方向151公里处发生追尾事故。据京市交警总队通报,事故致3人轻伤送医,1人当场死亡,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


    第176章


    江争死在立春的那天。


    天色像是一张阴霾霾的破旧渔网,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一条又一条的银色鱼苗,空茫茫地从中漏下。


    “嘀嘀嘀——”


    柏油马路间密密麻麻的车辆响起刺耳的尖叫。


    静静矗立在城市边缘、融在阴沉沉天地间的红色十字显出极为惊心动魄的光芒。


    沾满雪水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不等司机下车躬身打开车门, 一双泛着苍青的修长手腕便用力推开了漆乌的门把手。


    穿着薄白毛衫的惨白少年从中飘了出来,缘何要这般说?


    实在是对方看上去太过羸弱无助、支离破碎。


    削瘦的身形、清俊冷白的脸颊、通红易碎的脆弱眼眶无一不令他看上去像是一张随意被撕烂的白纸。


    外面的气温极低,立春下雪, 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可少年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冷意,他瘦白纤细的脚腕上甚至只穿了一双绵白的拖鞋,就那样跌跌撞撞地朝那猩红的红十字跑去, 浑像是着了魔。


    厚沉的大雪压在他的头顶、肩侧、眼睫上,有的白如丧幡、摇摇欲坠;有的化作晶莹的水珠滚落而下, 一道道湿润的雪水仿若风雪替少年哭出的泪水。


    江让的脸已经冻得青白了, 隐约蓝色的青筋涨在眼窝处,像是深水中探出的黏腻触手。


    他哆嗦着走进冰冷的医院大厅, 苦涩药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便是没有亲自尝过, 舌尖仿佛也自发分泌出了津.液。


    京市重点医院很大,大到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人群、道路。


    挂号与收费处印着红色的标记,银幽幽的铁栅栏完全裹住了窗台, 窗台前站满了挂号看病的灰蒙蒙的人们。


    少年茫茫然站在原地,通红的眼眶与过分浅薄的穿着令他看上去不正常极了,眼见眼前走过一个匆匆的男护士, 江让抖着手死死拽住对方的胳膊, 张了张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男护士手中还拿着药物,显然还有事情要忙, 被人莫名拦下,自然着急。


    “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我这边很忙,麻烦您松手。”


    江让努力张唇,浑身颤抖,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上午车祸送来的人”


    没等他说完,护士恍然大悟,毕竟今天一上午送来的病人中,只有一起是关于车祸的。


    男护士眼神不自觉带上几分隐约的怜悯,他声音放缓道:“你是那位的家属吧?去一层左边尽头那间吧。”


    江让当即便往左边混混沌沌地走过去。


    头顶的灯光越来越暗,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少年才愣愣地看着白瓷墙上森绿的标识牌。


    太平间。


    从少年的角度往内看,恰好能看到白色被单下躺着隆起的男人。


    男人双目紧闭,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陷入白色床单之中,露出来的仅有一个尚且算得上完好无损的头颅。


    他依然如往日一般沉默、俊朗、皮肤白皙,可此时的他又实在太过死寂,惨白的脸安详地沉眠着,白灰的眼窝微微深陷,唇色泛着死鱼般的白。


    江让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穿堂风混着细雪掌掴般地扇在他的面颊上,很冷、却又不得清醒。


    少年死死睁大眼睛盯着白布下的男人,他怎么也想不通,除夕那日仍历历在目,不过六日、仅仅六日,陪伴他二十年的哥哥怎么就成了一具死气沉沉、不会开口说话的尸体了呢?


    江让甚至疑心自己正身处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魇中,如果是梦魇,只要醒过来就好了,只要醒过来,哥哥就还会笑着喊他‘让宝’,抱着他一起躺在那张狭小却温暖的床上。


    面色青白的少年抽搐着面庞,猛得用力咬住舌尖,漆黑的眼球宛若透黑的玻璃珠,毫无生气,颇为悚人。


    丝丝铁锈的气息弥散在口腔与鼻息间,江让却觉得还不够,他想要继续用力,却猛得被身边不知何时赶来的段玉成抖着手扣住下颌骨。


    唇齿一松,男人却浑身颤抖,沉稳的面容带着几分变了味的惊惧,轻声哄道:“阿让,不能再咬了,你先松口”


    江让被他捏着下颌无法动弹,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闷了层极端憎恶的水光,脑海中汹涌的恶意如涨潮的海浪般疯狂扑来。


    凭什么同样是车祸,他的哥哥死了,这人还能活着呢?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段玉成和段文哲呢?


    少年恨得心肝发颤,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才好。


    痛苦的情绪无法纾解,于是,在看到段玉成惊惧的表情后,他便不管不顾地继续撕咬下去,双手更是自残一般地抠挖着,像是恨不得将手骨上的皮.肉一片片地削下来,当着这人的面丢给野犬。


    男人自然不会允许他伤害自己,他一只手腕索性压在少年唇齿间,哪怕将要被咬得掉了块肉,也死活不肯松手。


    江让却开始如受刺激的小犬般疯狂挣扎起来,可很快,他便察觉到,除却段玉成被他囚困的双手,他的身后又伸来了一双温润的手掌。


    那双手握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腕,轻声安抚的声线像是温柔又美好的月光。


    “阿让,不要伤害自己,如果实在难受”


    因为过分虚伪嫉妒而显得黏腻的声音如此喃喃道:“你可以在我们身上出气。”


    是许久不见的段文哲。


    江让的脸扭曲一瞬,可此时的他却全然无法动弹。


    他被双胞胎兄弟前后夹击在温热的肉.墙中,哥哥用手堵住他的唇,弟弟穿过他的腰身,完全掌控他的双臂。


    分明先前还是反目成仇的两兄弟,此时却默契十足地化作丛生的荆棘,一前一后地将他们美丽的爱人堵死在其中。


    而少年死去的哥哥,正静谧地躺在他的面前。


    江争的双眼分明是紧闭的,可江让却恍然觉得,哥哥正在看着他。


    嫉妒、挣扎、痛苦、幽幽地看着他。


    那张惨白青怪的死尸面颊仿佛扭曲成了一个血色漩涡,而哥哥漆黑的眼球就这样盯着他,干白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鲜血淋漓地说:“让宝我好痛啊,我不想死,是他们害死了我。”


    江让浑身僵住,他努力眨了眨干涩通红的眼睛,再次看去的时候,江争又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江让却无端恨了起来,为什么只是幻觉呢?


    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吗?


    不是怎么都赶不走吗?


    江让更用力地咬住唇腔中的手骨,男人的鲜血混着泪水从少年的下颌尖滑落,恍惚间,窗外冰冷的风雪再次朝着他涌来。


    水液渐干。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腕正怜爱地拂过少年面中的泪水,珍而重之地将它们藏进了灵魂深处。


    *


    或许是因为亲眼看到昔日关系极好的兄长过世,少年近来的状态显然十分不对劲。


    江让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旁人唤他的名字需要等待许久才能回过神来。


    不仅如此,少年还出现了失眠、早醒等症状。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一度出现失语的情况。


    分明是出生在农村、最是珍惜粮食的孩子,如今却吃不下饭,原本被养出漂亮弧度的白润面颊瘦削得不成样子。


    但即便是这样,江让还是坚持要亲自操办江争的葬礼。


    少年不肯让段玉成安排,自己一个人回了那间可怜逼仄的地下室。


    地下室内仍是上次看到的模样,四面墙角点缀着亮晶晶的彩色糖果小灯,但或许是本身便十分劣质,江让再次打开它的塑料开关时,很多都无法再亮起来了。


    它们像是一簇簇死去的萤火虫,只能灰暗地缩在墙角,等待彻底被湮灭成灰、消弭无踪的时刻。


    暖色的灯光如阳光一般笼罩着少年的肩颈,可江让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只有在此刻,江让才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个永远在原地等他的江争,真的离开了。


    他再也无法看到狭小厨房中男人忙碌的身影、无法看到坐在床边为他叠衣服的贤惠身影,这一次,不必江让放狠话,哥哥自己离远了。


    并且,决绝到永远不会再出现。


    面色苍白的少年失神地走到昔日自己的那张小书桌前。


    江争为他买的小花熊睡衣整整齐齐地被摆放在上面,像是有人时刻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到来。


    少年眼眶泛红,无数思绪搅弄着他的头脑,令他永远处于看不到尽头的悔恨与痛苦之中。


    他想到自己曾经对哥哥放过的狠话、故意的冷落,想到哥哥曾那样卑微地跪在自己的脚边,只乞求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爱。


    江让心神起伏,最近他总是食不下咽,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眼前发黑,惹得段家那两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眼下,少年便有些控制不住地双手撑在木桌边,小熊睡衣被他撞歪了几分,但正是这歪了的几分,却叫江让发现那睡衣底下隐约压着一本书店里几毛钱便能买到的的黄皮日记本。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江让抖着手,颤抖的黑睫如夏日芦苇荡中的草枝,顺着湖水波光摇曳。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黑笔可笑地画出一个很大的爱心,爱心里并排写着江争和江让的名字。


    江让一瞬间忍不住笑了,可是笑着笑着,有雨滴落了下来。


    少年努力压抑情绪,继续翻看。


    第二页写了日期和天气,似乎是江争初初找到工作的那一天。


    8月27日晴


    今天找到工作了,让宝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老板说只要肯干,一天能拿到一百。我得多赚点,让宝在学校里用钱的地方很多,他又不肯说,还是我太没用了。


    9月1日晴


    让宝去上学了,我受伤了留在家里,工地上的伤其实不算什么,但是我知道让宝心疼我,我知道。昨天真像是一场美梦,好想多做一会儿


    10月15日阴


    让宝最近好像很不开心,我能感觉到的,他不愿意和我说话了。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人了吗?


    11月23日阴


    我在照片里看到段家那个讨厌的家伙了,让宝真粗心,也不检查一下就发过来。我不难过,让宝以前说过的,只喜欢哥哥


    其实很难过(划掉),今晚睡不着了。


    12月19日大雨


    今天看到让宝带着那个男人去我们常吃的店里吃饭了,我不敢进去。


    我怕让宝觉得丢脸。


    罗哥他们劝我别不好意思,下班后我特意去了一家成人用品店,老板说我身材好,勾引人手拿把掐,得穿点显身材的。


    让宝会喜欢我这样吗?


    12月22 暴雨


    让宝永远不会喜欢我了。


    1月18 暴雨(划掉)


    手机砸烂了。


    我要杀了他。


    1月27日晴


    让宝最近状态很不好,昨晚做噩梦了。


    除夕玩得很开心,拥有了第一张合照。


    我们接吻了。


    1月28日 (无天气说明)


    车已经准备好了。


    让宝,如果他们死了,你不要回头。


    如果我死了家里的柜子里还有两万块钱,是我接了别的活儿一起凑的,你不要不舍得用。


    让宝,哥哥永远爱你。


    第177章


    丧棚设置在小区的破旧广场上。


    灰旧的蓝色帐篷中隐约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点燃的线香随着冷冽的寒风弯曲成了朱砂写就的符咒。


    广场上摆放的花圈白菊煞白而僵硬,黑色挽联墨迹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隐隐显出呜呜的哭声。


    敲锣打鼓的哀乐自清晨开始响起, 江争在京市认识的人不多,前来吊唁的只有些许工友。


    跪在漆黑棺材前的清瘦少年穿了一身素净无比的黑衫,他看上去精神十分不济, 惨白的面色透着几分灰败,漆黑的眼珠中蒙了一层灰,看上去像是一对死去已久的鱼目。


    或许是实在看不过去少年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其中一个与江争相熟的工友忍不住劝道:“小弟, 我瞧你这两天眼也不闭,多少去吃点东西, 不然我怕你撑不住。”


    江让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微微垂着头,发呆似地盯着黑木棺材前的黑白遗像。


    这张照片, 是哥哥生前同他的第一张合照。


    男人抿唇笑着,有些腼腆的模样, 俊朗的五官十分出挑,眉眼间距恰到好处,下唇略有些厚, 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他分明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在江让面前,却总是一副低声下气、温顺到没脾气的模样。


    江让又开始发愣地想到了从前。


    或许人都是这样, 触手可及的时候不懂得珍惜, 等到真的失去了,又会追悔莫及、痛苦不堪。


    耳畔那人劝告的声音像是被浸入了深水中,沉闷而遥远。


    “小弟啊, 你哥要是看到你这样,指不定得心疼成啥样了。俺们都晓得他,他那人啊,平日里就轴,估计这辈子也就盼着能得你一个青眼、盼着你过得好,你这样,他咋能放心?”


    也不知道这段话触到了江让的哪根神经,一直形同枯槁的少年整个人像是终于压抑到了极致,呼吸急促,好半晌,颤抖着崩溃捂住了脸。


    潮湿温热的泪液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洇湿了粉白的手背、深色的袖口。


    痛苦的呜咽像是撞击在丧棚上阴风一般,压抑得令人忍不住眼眶湿润。


    白烛的火光被寒风拉扯得摆动,棚内明灭的阴影骤变,一旁身形高大的工友黑色眼球慢慢动了动,也不知是否因着光线的变化,那张普通的脸陡然变得青白了几分。


    男人动作僵硬,抬起手臂的动作像是被丝线吊起的偶人,他慢慢地、像是努力在操控这具身体一般,将粗糙的手掌落在垂头痛哭的少年的肩头。


    起皮的深色嘴唇微微动了动,男人嘶哑的嗓音一瞬间像是融入了某种尖锐的非人类的电波鸣叫。


    他说:“别哭他不舍得。”


    沉浸在悲痛中的少年自然无法发觉异样,这段时间,他将自己压抑的太狠了。


    又或者说,江让根本连哭都哭不出来。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离了躯壳,只余下□□行尸走肉般的活动。


    “让宝、让宝,我可怜的让宝呦!”


    棚外突然传来了中年女人的哭天喊地。


    阴风骤停,丧棚内的火烛一瞬间恢复平静,颠倒的光影游走回正常的位置,那工友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赶忙尴尬地收回了手,整个人退后了好几步。


    丧棚的布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穿着崭新长羽绒服的中年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


    眼看到地上哭得摇摇欲坠的少年,她看都没多看那口红木棺材一眼,当即心疼得扶住少年的肩膀。


    “乖宝,不哭了不哭了,阿爸阿妈来了。”


    少年哭得满脸通红,茫然得像是孩童一般,苍白的手骨死死抓住母亲的衣物,一边咳嗽一边抽搐着呜咽道:“阿妈、阿妈,哥哥走了,他不要我了”


    “都怪我,是我不够关心哥、是我没用、哥是因为我死的”


    他说着,竟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一般,牙齿咬得咯咯响,止不住地用手骨撞击额头。


    阿妈一把将他的手扣住,向来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少年颤抖的脊背,急促道:“好了,让宝,不能哭了,待会儿会不舒服,你哥死了是他自己没福气,关你什么事儿?”


    这话实在冷漠,偏偏又极度自然,残忍得叫人心肺生冷。


    江让努力压抑情绪,他红着眼就要推开阿妈,通身颤抖道:“阿妈,哥已经死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你怎么能——”


    “好好好,阿妈不说他,让宝乖,深呼吸,听阿妈的话,先去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或许是哭了一场,情绪消耗极大,加上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滴水不进,江让终于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


    精神恍惚的少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他陷在一片温暖舒适的绸质被褥中,身上也换了一身真丝的睡衣,棕灰色系的房间墙壁上是漂亮的巴洛克雕花,漂亮的壁画挂在小灯下,宁静而温馨。


    不远处空调的叶片微微翕动,吐出温暖的热风,它们纠缠着屋内隐约的雪松暗香,令人愈发眼皮沉重,只想要继续陷入这片虚无的温水之中。


    江让勉强打起精神,他知道,这是段家老宅。


    门外隐隐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江让听得很清楚,是阿爸阿妈略显局促、段家兄弟温和虚伪的声音。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听得清阿爸阿妈连连应是、紧张中暗含着兴奋的声调。


    脚步声停在房门前。


    江让忽地绷紧双手,用力扯住被单,脸色惨白。


    他的思绪悲哀而凌乱,可他又无比清晰的知道,阿爸阿妈之所以能这样快赶来京市,只怕是段家两人的作为。


    这段时间他和他们闹得太僵了,过满到近乎溢出的恨意让少年甚至连平静都无法做到。


    他不想看到他们那张倒人胃口的脸,他甚至不允许他们来参加江争的丧礼。


    许是考虑到江让已经撑到极致了,段家兄弟顾忌着不敢对他动手,自然只好另辟蹊径,试图从他的家人身上下手。


    阿爸阿妈说到底只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农村人,如今见过段家首屈一指的财富与权势,再加上段家兄弟可能开出的条件光是这样想,江让的胃部就开始泛起了酸水。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了,明亮的灯光随之斥满了卧房。


    “让宝,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太累了,怎么在外头就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阿妈的声音絮絮叨叨,可其中关心的意味却毫不作假。


    阿爸也叹着气坐到了床边,中年男人这辈子都不会合理表达对于子女的爱意,他更多的只是沉默着,低声说一句:“受苦了。”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江让便感到自己的眼眶迅速开始湿润,少年蠕动着嘴唇,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满腹的委屈、对哥哥的愧疚、心中的痛苦、无处宣泄的崩溃


    可还未等他说出口,阿妈的声音便压低了几分道:“让宝,阿爸阿妈晓得今天说这话实在不合适,但我们想想还是得提一嘴。”


    “你哥命不好,小时候就被卖来了咱家,他这样的等郎弟,又没能给俺们家生个儿子,死了也是清净,下辈子投个好胎也好过这辈子受苦。”


    “再说了,让宝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他么?现在这不是刚好了,人死了,你也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阿妈听说你在跟这段家那个大的谈恋爱?乖乖,这个段家可真是不得了,前两天派飞机来接俺们进城咧,你是不晓得多风光”


    “阿妈,”少年慢慢变得如死水一般的眼眸抬起,那双漆黑的眼中仿若被烧得荒芜的草地,如今寸草不生,他动了动唇,很轻声的说:“你知道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阿妈顿时没吭声,显然铺天盖地的新闻她也颇有耳闻。


    一旁的阿爸死死皱着眉头,语调古板道:“我们晓得,但你哥那不是活该吗?开车都能出事,是他自己没本事!”


    江让用力地抠挖自己的手指,苍白的脸颊鬼幽幽的,看上去怪异无比。


    他嘶哑道:“阿爸、阿妈,你们应该不知道吧,跟我在一起的,不止是段玉成,还有他的弟弟。”


    阿爸阿妈一瞬间面色僵硬,阿妈有些颤抖地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江让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母亲,突然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两个一起玩过我啊。”


    “我不肯,他们就逼我。”


    阿妈突然受不住地尖叫了一声,她双眸通红,哆嗦道:“真的吗?让宝,你是说真的吗?!畜生、那两个畜生”


    江让轻声道:“哥哥知道了这件事,才会开车去撞他们。”


    他越说,声音就愈发微弱,像是得了绝症的患者,神情衰弱,连脊背都再无法直起来。


    阿妈抹了抹眼角的泪,嘶哑道:“我们走,让宝,不怕,我们现在就走,大不了不待在京市了,咱们去别的地方上学,俺们不稀罕这儿!”


    江让慢慢摇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从踏入段家开始,他便早已深陷泥沼。


    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永远不可能闭合上。


    没人能帮他的。


    可他不甘心啊。


    哥哥的一条命、他的理想抱负、前途光明的学业


    江让垂着眼,稍长的刘海掩住他森冷的眼球,他近乎恨意的想,既然他逃不掉,那就都别想好过。


    但他不想再牵扯其他人进来了。


    第三日,江争下葬后,阿爸阿妈就回了乡。


    段家兄弟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呆不习惯。


    盯着江家父母的人到了车站,看着人上车便也就离开了,所以,他们丝毫不清楚,阿爸阿妈根本没有回乡。


    江争头七的那天,江让还是回了那间地下室。


    便是回来这一日,段玉成都十分不放心,好在自江家父母来过一趟后,江让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很多。


    这段时间,段玉成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他不再阻止段文哲靠近少年,这对双胞胎像极了两条妄图讨主人欢心的哈巴狗,对于江让的话处处不敢忤逆。


    少年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但越是这样,他们便越是讨好、不敢再多加逼迫。


    江让挽起袖子,将逼仄的地下室好好清理了一遍。


    坏掉的小彩灯被他换上了新灯泡、被褥晒得蓬松绵软,连江争曾经穿的围裙都他洗的干干净净。


    许多个瞬间,江让总觉得,好像一转身,哥哥仍在他身畔,从未远去。


    他们生活在一起二十年,是从未分开的二十年,是近乎将对方刻入骨血的二十年。


    约莫到了傍晚时分,江让捻了一碗香灰,在门槛边撒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头七夜又叫回煞夜,传闻中,人死后的第七天,亡魂可能会变成各种小动物回家探望,有时则是以本体归来,如果见到家人仍旧保持平静,亡魂便能不留遗憾地安心离开。


    要判断亡魂是否回来过,便要在家中门窗边撒上香灰。第二日的清晨,通过检查是否有脚印、痕迹,推断亡魂是否回来过。


    江让今天的精神一直都很亢奋,他总是控制不住地盯着门口的香灰,但到底精神不济,约莫到夜间十二点的时分,他终于熬不住地昏睡了过去。


    但古怪的是,他并未睡多久,只是刚闭上眼皮,便再次醒来了。


    这一次,他睁开眼,看到了坐在床边,静静盯着他的、面色青白的鬼魂。


    江争死去的样子不算好看,胸腔穿孔,后颅破了个碗大的血洞,高大身体中的骨骼更是七零八落的粉碎,只余下软软的一滩血肉。


    可江让不怕,在这样一个潮湿诡谲的冷夜中,少年蠕动着嘴唇,通红的眼眶中溢满了病态的思念与爱意。


    “哥,”他说:“你回来了。”


    江争没有说话,他看上去像是一块被风干的腊肉,僵硬的坠在拥有阳光气息的床榻上,脸上骇人的青筋如同一条条鼓起的蛆虫。


    唯有那双黑洞洞的眼、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始终死死盯着少年。


    江让努力压抑嗓间的泣音,他慢慢靠近早已死去男人,颤抖的手指轻轻描摹过哥哥那冷冰冰的眉眼,最后,他捧住了哥哥苍白的脸颊。


    少年跪在床榻上,与男人额头抵着额头。


    他哭着问:“哥,你在想什么?你说话啊?你回来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么?”


    男人没有说话,下一瞬间,他就这样消失了。


    江让猛地惊醒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跳得快极了。


    可未等他缓过神来,一条透明的、冰冷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口腔中。


    令人耳红的水声古怪地响起。


    可从头到尾,少年的身边都没有人。


    江让黑润的眸被逼出了湿红,他被吻得喘不上来气,身上的睡衣也缓缓如同被剥落的皮,慢慢褪了下来。


    “哥,你想要我是吗?”


    身体上冰冷的掌印在顺着小腿慢慢蜿蜒,像是蛇类吐着蛇信子慢慢绞缠的模样。


    江让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他却并未挣扎,明明他没有被禁锢、明明他仍拥有拒绝的权利。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浑身泛起潮红的少年眼神湿润,即便身前空无一人、即便一切可能都只是他的一场可笑的幻梦,可他仍旧用尽全力,去拥抱他的鬼哥哥。


    哥哥是冷的,像冰块,却也像冰淇淋。


    江让从那彻骨的阴冷中尝到了甜、尝到了幸福。


    身体逐渐泛起热意,床榻上的少年被吊在半空,分明这场景诡异无比,可他的面色却痴态毕露。


    他近乎赎罪一般的叹息道:“哥哥,我好想你。”


    耳畔传来一阵莫名的波动,好半晌,被弄得狼狈的少年才具体而恍惚地听到耳畔的一阵古怪耳鸣声。


    它们嘈杂、怪异,像是有无数只指甲撕扯、无数种昆虫齐鸣一般道:“让宝,哥哥爱你。”


    第178章


    江让整整三日都没有出过门。


    终于在第四日的时候, 按捺不住的段玉成和段文哲一齐找上了门。


    铁门被敲得咚咚作响,像是锤子砸碎胸腔骨骼的声音。


    屋外已是艳阳高照,而冰冷封禁的铁门内则是一片幽暗嘲冷, 水泥的天花板吊着一盏如刚被剖腹而出的心脏般的小灯。


    那橙色灯盏泛着隐隐的红,在阴风簌簌与古怪的水声中左右摇摆。


    于是,它所照耀到的血色光明便也时隐时现。


    起伏的水声愈发夸张了, 宛若嶙峋海岸边潮汐冲撞的怪石的声调。


    而那溺死的潮水中,隐隐能听到指甲撕过被褥、身体无力轻颤、及汗液掉落的默音。


    “哥、停下、停下——”哭泣的音调如此哀求。


    三日的鱼水恩爱,曾经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然变成了一颗清脆的、富有汁液的苹果,他美丽的眉眼挂满了粘稠的汗水, 形状漂亮的眼皮蒙蒙地耷拉着,看上去可口极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此时的他正被一个陌生的、半透明的、勉强称之为人的人类用牙齿‘咔嚓’一声咬开, 汁液横流。


    那人身形是如庄稼汉般的强健,宽阔的上半.身弧度优美, 肌肉群流畅有度,因着用力, 颈侧微微鼓出色.气的蓝色青筋。


    诡异的是,男人通身是灰败的青白,宛若尸体一般的陈旧, 尤其是嵌在那张僵硬的、阴冷的俊面上的眼球,漆黑而猩红,白眼珠中的红像是自腐烂红果中蔓延出的线虫, 仿佛下一瞬便会钻出眼球, 衬得他浑然不似活人。


    而更加令人惊悚的,是他与少年连在一起的、自腰身而下身体。


    它们不再是青白的灰败,而是逐渐变得透明、连每一根血管、骨骼都极其清晰。


    像是一团被透明塑料包裹的肉块, 用力一捏,便能爆裂开来。


    “哥有人、有人来了。”


    江让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少年潮红鲜艳的身体被死死钉在男人身上,白艳艳的皮肤上刻满了花团锦簇的、朦胧的红。


    他如同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风起,它便无力左右自己的身体,只能由着对方寸寸掌控、慢慢含吻。


    铁门被敲打的声音愈发剧烈,仿佛下一秒便要破门而入。


    江让浑身紧张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瞳翻着白眼,削瘦的脖颈更是要如折断一般塌下。


    面色古怪的江争薄薄的眼皮垂下,死气沉沉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心爱的少年,好半晌,在他确定江让已经彻底化作覆在他身上的一滩潮水时,男人才慢慢地牵起苍白抽搐的嘴唇,露出一个近乎恐怖扭曲的笑意。


    “让、宝、”他似乎还无法熟练地掌握语言,声音更是几近于无,又或者说,男人的声音更像是来自某种不可名状的深渊中的回音。


    死去的哥哥慢慢垂下青白的鬼面,僵硬地吻过少年的嘴唇。


    而随着他的垂身,一只黑洞洞、蠢蠢欲动的眼球从鬼哥哥的眼眶脱落掉而出,它慢慢地滚啊滚,一直滚到他心爱的爱人芬芳的颈窝。


    脱离欲.望的摆布后,江让的神智终于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江争空洞洞的眼眶,并没有寻常人撞鬼般的恐惧,少年只是颤抖着伸出那双被吻得红艳艳的腕骨,轻轻触及哥哥死白的脸颊,嘶哑道:“哥,当时是不是很疼?”


    江争动了动嘴唇,好半晌,他突然别过脸颊,整个人连带着那只眼球消失在江让的眼前。


    可触感还在。


    江让还能触碰到对方身上湿漉漉的、属于他的液体。


    耳根微红,少年心尖又忍不住酸胀异常,他勉强勾唇,眼角闪过几分水泠泠的光。


    他勉力压抑情绪说:“哥,躲什么,你什么样我没看过?”


    空气微窒,好半晌,江让看到半空中露出的一只漂浮如灯笼的头颅,只是很快又消失了。


    那瞬间的一瞥,江让看到哥哥头颅上再次控制不住显露的血色伤痕。


    男人似乎无力再维持完好的身体了。


    “丑、很丑不想、”


    江让紧紧扣住对方冰冷的手腕,好半晌,少年嘶哑道:“不丑,哥最好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眸注视着手腕处一道红艳艳的布绳。


    老人们曾说过,人死以后,未免令鬼魂留恋,存世的亲人要少烧光离世之人的物品,才能令鬼魂不再徘徊,重新投胎。


    据说,若将离世之人的物品留于身畔,能见鬼。


    更严重的,会被附身。


    江让本以为那只是封建迷信,现下却只是庆幸自己还记得。


    轻轻抚着手腕侧的红绳,少年人微垂的面色阴晴不定,好半晌,他长而浓黑的睫毛微颤,轻轻温温道:“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空气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门外的敲门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江让其实看上去已经十分不正常了,毕竟,哪个正常人会希望鬼魂缠身呢?


    江争并未回他的话。


    “哥,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空气微微颤动,好半晌,面色死白的男人才慢慢显现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自脖颈下,全部都变得透明,而那透明的皮囊中,被车辆撞碎的血肉挤在一起,看上去恐怖无比。


    江让轻轻附手而上,隔着一层虚无的皮,抚摸着哥哥碎裂的心脏。


    少年微微垂首,阴影遮蔽了他的眼睛:“哥,你之前告诉我,你需要一具活人皮囊才能留下,是吗?”


    鬼哥哥盯着他,好半晌,露出一个古怪而僵硬的笑。


    江让突然笑了,阴红的嘴唇恍若泣血。


    他轻声呢喃道:“哥,小时候是你把我养大的,这次,换我来养你。”


    他将养鬼说得这样轻松,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折寿。


    “哥,”少年微微仰头,吻了吻哥哥冰冷的唇,他雪白的腰身挺得又直又柔,红色的指纹烙在腰间,像是红腻腻的胭脂印。


    他说:“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帮你夺走他们的身体。”


    江争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好半晌,他努力撑着欲要崩塌的骨头,古怪的嗓音如同从天边传来,一字一顿道:“让宝、会、不开心。”


    江让慢慢倾过神,一寸寸抱紧了他的鬼哥哥。


    他将自己的额头埋在哥哥透明的血肉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哥,我不会不开心。”他手腕,眼眶濡湿:“我要你在我身边、我要你爱我。”


    “不然我会疯的。”


    江让跟段家兄弟回到了那个黄金铸成的笼子中。


    只是他依旧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整个苍白异常,眼下青黑,像个瓷娃娃一般,不注意便会碎裂开来。


    正因此,段家两兄弟这段时间简直跟护着珍宝一样的护着少年。


    段家如今一片风平浪静,两兄弟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他们不再争锋相对,反倒是交替着总揽大权。


    相对的,两人之中,总会余出一人陪在江让身畔。


    时间一日日的过,江让的状态一日日地慢慢变好,心理医生来老宅的次数也逐渐开始减少。


    或许是有人开导的缘故,少年并未将哥哥的死怪罪在段家两人身上,他甚至亲口说出,逝者已矣,要往前看之类释然的话句。


    一切都在变好,江让也开始慢慢恢复成从前那般清俊斯文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开始信起了神佛。


    大约是兄长的去世到底对少年有着不小的影响。


    段文哲和段玉成自然不会阻拦江让这最后的念想,不仅任由少年花大价钱去寻神问佛,甚至还单独支出大笔钱帮助江让替他那死鬼哥哥请了个长生禄位。


    段家老宅里的格局也是三五天的频繁变动。


    前院栽桑,后院栽柳,家里拉了不少红绳,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不仅如此,江让甚至还花重金买回来名为‘灵犀’的香烛,夜夜点着,其中,就属主卧点得最多。


    段文哲和段玉成两人不甚相信鬼神之说,便也不甚在意所谓风水格局。


    只要少年能开心,怎么折腾都行。


    或许是因着他们的纵容,江让待他们二人愈发亲近,甚至少年前两日去佛寺回来后,还分别替两人求了条保平安的红绳,与少年左手待的一般无二。


    段玉成和段文哲方才收到的时候自然万分惊喜,迫不及待地戴上手,皆以为自己是唯一收到礼物的那个。


    直到晚间用餐才发现是他们二人人手一只。


    江让倒像是瞧不出两人之间难看的脸色,只平静地垂头用餐。


    晚间,依旧是少年亲自从兄弟俩中间选一个出来陪自己休憩。


    其实一开始并非这样的,毕竟两兄弟同时爱上一人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位高权重的两人竟还轮着陪睡,传出去难免不好听。


    没办法,他们又不放心江让一个人睡,毕竟医生提过,少年很有可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甚至有一定的自残倾向。


    江让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他时而忆起与两人昔日的旧情,柔情绵绵;时而又记起两人干的混账事,憎恨不已,动手也是时有的事儿。


    那阵子,段文哲和段玉成时常是顶着一张红肿的脸或是淤青的身体从主卧里出来。


    仆人们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续的麻木。


    但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自然不是办法,人总也无法免俗的摆脱私欲和占有欲。


    眼见少年逐渐走出疾病和低谷,段玉成和段文哲两人在一次晚餐之际询问江让更喜欢谁一些。


    两人其实都不愿意退出,但爱情是具有独占性的,他们无法接受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段家两人只希望少年日后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然,江让可选择的范围,也仅限于他们二人之间。


    出乎意料的是,江让最后谁都没选。


    少年只是轻声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呢?现在不是很好吗?”


    江让微笑,斯文清秀的面容如同刚落了雨的玉兰花,美丽得甚至显出几分神性。


    任谁都看不出来少年眼底淬下的怨毒。


    江让想,他当然不会只选一个了。


    因为他们两个都该死


    今夜江让选的人是段玉成。


    段玉成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比起段文哲擅长的装模作样、玩弄花样,他只会显得愈发古板无趣、愚钝木讷。


    但也不知少年是否真的走出心结,这段时间,江让待两人倒是颇为十分公平,从不会偏袒其中任何一人。


    是以,三人倒真的逐渐习惯了这样畸形的相处模式。


    当然,江让因着身体原因,前段时间从未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过床.事。


    但今夜显然是不同的。


    段玉成眼见靠在床榻边静谧合上书本,看着他慢慢抿出笑意的少年,一瞬间,竟久违的生出几分被奖励般的激动。


    除却冒充段文哲的那段时间,段玉成很少从江让脸上看到好脸色。


    男人忍不住地朝前走了几步,手中的戒指在灵犀烛下曳出刺目的银色波光。


    江让抬头看他,少年今夜仅穿了一件透白的衬衫,他穿衬衫向来好看,斯文又禁欲,偏偏黑眸水光滟滟,叫人恨不得更暴力些地将他好好抚.弄一番。


    段玉成喉头微动,他想吻一吻爱人的额头,但曾经的混账事令他如今实在不敢轻易僭越。


    可江让却轻懒地抬眸看他,嗓音轻而凉地道:“段玉成,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轰的一声,段玉成的理智几乎瞬间碎了个干净。


    爱人在床上跟他说这样的话,哪个男人还能忍住?


    男人近乎激动地揽住少年纤瘦的腰身,灼热的吻如绵延的烈火一般蜿蜒而下。


    屋内的灵犀烛愈发迷蒙,浓郁到了近乎滴水的程度。


    房间阴暗的一角,慢慢露出一张阴白的鬼面,他的身体随着那浓香时隐时现,森黑的眼眸如同死去已久的尸体白目。


    他正死死盯着床榻上纠缠的两具身体。


    江让平静地任由段玉成激动如犬似地啃咬自己的脖颈,他轻轻揽住男人绷紧的腰身,动作依恋无比,可面色却愈发淡漠厌烦。


    直到他看到角落里哥哥那张阴森森的面颊。


    少年的动作顿了顿,他抿唇,黑眸中泛起几分羞耻的水光。


    随后,他忽地偏开眸,按住段玉成逐渐过火的动作,轻声喘气道:“玉成哥,我、我有点紧张,很久没我先去洗个澡。”


    段玉成勉强压抑自己丑陋的欲.望,他动了动喉结,指骨绷得很紧,掩饰性地咳嗽道:“好、嗯,你先去。”


    江让微微一笑,取了睡衣,走进浴室。


    水声哗哗,雾气逐渐雾上了透明干净的玻璃镜子。


    镜中逐渐多出两人模糊的身影。


    江让的腰身靠在浴室洗漱台前,他闭上潮红的眼眸,任由身形高大的哥哥亲吻他、替他种下不灭的火焰。


    “哥,”少年的嗓音微微颤抖,他裸.白的手臂紧紧揽住恶鬼青筋毕露的脖颈,嘶声道:“别留痕迹,他会发现的。”


    江争眼眸赤红,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他已经能彻底凝实身体,自然说话了。


    恶鬼雕塑般的面庞显出几分近腥的怨恨,他嘶哑道:“让宝,不许和他做。”


    江让只是轻轻弯唇,修长的食指一寸寸抚过眼前男人俊朗的眉眼、完好的身体,低语道:“哥,就差这一步了。”


    “他戴了红绳,加上这段时间布置的阴宅和符咒,他已经阴气入体。只要碰了我,你就能附他的身了。”


    第179章


    哗啦——


    浴室的门被一双皎白的腕骨轻轻推开。


    浓白的光从狭小温暖的温室中溢出, 漂亮的少年从白雾中慢慢走出。


    少年仅穿了一件透白及臀的衬衫,领口解开两枚透明的衣扣,露出潮红的白肤, 许是衣料轻薄,雾气轻佻得洇湿它,于是那白衫便愈发大胆, 若隐若现地吸在少年掐细的腰身,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段玉成的眼睛几乎无法从江让的身上挪移开来,男人向来稳重的面色显出几分压抑的欲色,棕眸如同饥饿的野兽一般, 近要泛出莹莹的绿光。


    少年大约是被他看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垂下长而卷的黑睫, 右手搭在左边的臂弯, 欲遮还羞地挡住自己的身体,几步坐上了绵软的床榻。


    耳畔湿润的碎发仍在滴着透明的水珠, 白色的衬衫已然湿透了,浑像张等待被剥开的糖衣。


    一室寂静。


    直到一双温和的手掌轻轻按开银色管制的吹风机, 一时间,温热的暖风杂着嘈杂的风声,齐齐朝着房内的两人席卷而来。


    段玉成的动作很是轻柔, 微垂的棕色眼眸中凝着久久不散的爱意,他不时轻声询问着少年温度,像是生怕不慎便伤到他的珍宝。


    吹风机的风力很大, 没一会儿, 江让的短发便恢复了蓬松与干燥。


    他的脸很红,也不知是否是被热风燥红的。


    总之,当男人关闭了银质的开关时, 少年修长泛粉的指尖轻轻触到了他的腕骨,缓缓握住。


    江让抬头,湿漉漉的乌眸像是一汪泛起涟漪的春水,他动了动殷红的唇,轻声道:“玉成哥,你去把蜡烛灭了罢。”


    窗外乌云涌动,好半晌,那森然沉郁的夜色之中,显出一轮锋锐清冷的弯月。


    段玉成赤.裸发抖的嘴唇吹灭了两根蜡烛,仅仅余下一根幽幽动荡的薄红。


    细风入窗,灵犀烛的影子如袅袅的烟雾一般摇曳,异香氤氲,青烟环绕,一时间,竟令人无端想到黑白灵堂中的线香。


    段玉成单手解开上衣的黑色马甲,领带松松垮垮地落在颈侧,从来稳重的集团操控者此时却像是个青葱的毛头小子一般。


    他动了动喉头,沙哑道:“留一盏,我想看着你。”


    江让没有反对,又或者说,他此时早已成为了一盘不必有理智的甜美糕点,锋利的刀叉扎进他温软乳白的身体,于是,他就这样一口又一口的被送入侵略者的口中。


    段玉成能看得出来,今夜少年是心甘情愿的,甚至,算得上蓄意勾引。


    男人单膝上塌,斯文的西装裤早已泛起涟漪般的褶皱。


    他闭眼吻了吻温顺如乳鸽的爱人,只觉心脏被一汪温水软软浸泡。


    他本以为,他等不到这一天了。


    他们之间始于欺骗,终于强制,他从来不敢期望少年的爱情。


    可或许是上天垂爱,他的月亮向他敞开了双臂。


    段玉成微红着眸,一寸寸吻过爱人羊乳般的身体,每一个吻,都像是朝圣者的一次叩首。


    晚间起了薄雾,像是丛丛而生的死气,只有月光依旧皎洁如故。


    它们如水液一般倾洒在少年漂亮蜿蜒的曲线上,依恋着不肯收回。


    段玉成早已大汗淋漓,男人棕眸裹着水汽,整个人像是轮触礁即沉的轮船,颤抖着要溺死于大海的怀中。


    夜色浮沉,窗外有捕光的白蛾和蝇虫止不住地要往屋内扑入,像是嗅到了什么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可惜,它们被挡在厚厚的玻璃墙上,只能驻足旁观。


    段玉成抖着嗓音,一手撑在少年的颈侧,轻声道:“阿让,可以吗?”


    江让眉眼潮湿,通身红艳艳的,像是枝头被彻底催熟到糜烂的果实。


    他点头,双手揽住段玉成青筋露出的脖颈,唇弯于阴影间显出隐约的笑意,鬼气森森。


    少年哑声道:“可以。”


    段玉成无法控制的激动,他从未体验过两情相悦的爱事。


    从前他与江让之间,大多是一方强制,另一方僵硬如死鱼。


    每一次接吻、每一滴汗水、每一抹泪痕都在时刻提醒男人,他只是个卑鄙的强盗。


    可如今,他的月亮终于回应他了。


    段玉成几乎想彻底溺死在少年化作的海洋中。


    可很快的,当他激动的手腕触及爱人始终平静的身体,男人突然愣住了。


    血液中的火焰像是被一捧浑浊潮湿的土浇灭了一般。


    段玉成一寸寸收回手腕,额头的汗水蓦的冷了下来,他死死盯着少年潮红的脸颊,嘶哑道:“阿让,你没有感觉。”


    江让伪装的难耐与热情一瞬间卡了壳一般的僵住。


    他像是座被迫休眠的火山,好半晌才轻声道:“有什么关系呢?段玉成,你尽管做,不必在意我的感觉。”


    或许少年无法理解,这句话对于深爱着他的男人来说有多么的残忍。


    段玉成猛得起了身,他努力掩饰自己失态的痛意,精壮的臂膀捞过一旁的衬衫与马甲,挺直的脊背像是永远不会塌下的山峰。


    他侧头哑声道:“阿让,这是两人的事情,如果你今天没状态,就算了,我打地铺就好。”


    江让一瞬间猛地掐住红绳。


    生魂在人间无法停留太久,哥哥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可他也确实对男人毫无感觉。


    他可以伪装出喜欢段玉成的模样,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厌憎就是厌憎。


    如果不是为了哥哥,段玉成碰到他的时候,他就该吐出来了。


    江让其实不能理解,他没有反应又怎么样呢?段玉成不是向来霸道、不顾及他的感受么?


    如今又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模样?


    总之,无论如何,今晚他都不会让对方离开。


    于是,如美人蛇一般的少年再次缠上了男人精壮的腰身,他将白皙绵软的脸颊贴在对方裸.露的手臂上,黑眸轻颤,红唇微张道:“玉成哥,再试一次吧,我想要你。”


    只是这样轻的力道,段玉成却只觉得自己被死死禁锢在了原地,再无法迈出一步。


    好半晌,男人叹了口气,轻轻转身,臂膀处的衣衫零落,他宽大的手掌稳稳揽住江让的腰身,低声无奈道:“阿让,你是在不安什么吗?我说过,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你不必委屈自己”


    话还未说完,近在咫尺的少年忽地掀起漂亮的眼睫,他径直用红润美丽的唇堵住了男人的唇。


    江让细细密密地吻着,好半晌才喘出一口气,哑声道:“不委屈。”


    “段玉成,再试试吗?”


    这一瞬间,少年的眸子与当初同他表白一般的明亮、炙热。那样漆黑崭亮的眸光中,只余下他的身影。


    心口的苦在慢慢散去,这一瞬间,段玉成再想不起其他,只想发了疯的爱他。


    谎言也好,伪装也罢,至少此刻,江让的眼里只有他。


    他在邀请他。


    男人抛却了一切的理智,他慢慢俯下身,低下往日尊贵的头颅,取下指节上的银色戒指,一寸寸戴进少年美丽的无名指中。


    他抖着嗓音说:“阿让,我爱你。”


    说完后,男人便心甘情愿地化作取悦爱人的器具,努力想挑起对方的火焰。


    江让仍是无感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坏了一样,哪怕段玉成再如何讨好,也不起丝毫作用。


    逼急了的时候,少年痛苦而屈辱地溢出泪水,蠕动的唇无声地哭唤:“哥。”


    “帮帮我,哥。”


    半晌,又或许是过了许久,江让才恍惚看到了一张死白冷戾的脸。


    哥哥就在他的身畔。


    即便他此时在别人的床上,即便嫉妒和恶毒即将挤破男人的身体,哥哥也依旧舍不得他,陪在他的身边。


    少年潮红的面上露出几分失神,他无力地用气音道:“哥,亲亲我吧。”


    江争的眼睛红了,那赤红的眼竟淌下连串的血泪来。青黑的眼窝令他看上去像是被泥土埋葬了半截的尸体——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让能感到自己被一双冰冷的唇颤抖地吻住,于是,他一边用尽全力地去回应,一边模糊的想,原来鬼魂也会流泪吗。


    那以后,他再也不要让哥哥流泪了。


    他们正大光明地当着仍在卖力的段玉成的面接吻,只是接吻,江让却很轻易的便被恶鬼挑起了爱欲。


    少年开始遏制不住地颤抖,双手紧扣床单。


    他敞开一切,任由哥哥亲吻他的心脏。


    段玉成还当是自己的伺候起了效果,男人终于露出了洇红的笑意,他轻轻与爱人十指相扣,沉浸入属于他们的泥沼。


    今晚的少年很热情,热情到,段玉成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绞死在这一片柔软的潮水中。


    江让一直在喊哥哥,动情的、绵软的,喊得他耳热不已。


    段玉成额头的汗液缓缓落入眼中,激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脏狂跳不止。


    他想,今日以后,他也有人爱了。


    他想,他会用尽他的一切去爱他的少年。


    他的金色太阳、他的荒山绿塔、他的爱情之火。


    胸口的热烈在紧迫地呼唤,眼前的月光与爱人一片朦胧。


    最终,段玉成在这场虚伪的欢.爱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男人陡然栽倒在颈侧的一瞬间,江让突然垂着颤抖的肩膀笑了。


    他笑得眼含泪水,潮红不止,好半晌才能止住心底肆虐的解脱。


    江让抖着手,一寸寸抚过段玉成那张沉稳俊秀的面容,细细的声音像是某种招魂仪式般的呼唤。


    他说:“哥,该醒了。”


    段玉成眼球左右转动,看上去像是某种灵魂的古怪拉扯一般,好半晌,他猛得睁开眼,露出一双骇人的、满是血丝的棕眸。


    男人猛得大喘一口气,垂头抵在少年的颈侧发抖。


    江让只是轻轻抚着哥哥毛茸茸的头颅,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安宁的像是一尊泥水中自渡的菩萨。


    他低低地唤了许久,江争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新的身体需要适应期,过了好一会儿,江争才能慢慢地操控肢体。


    只是方才接管身体,他便立刻察觉到眼下的一片狼藉,耳根霎时红得彻底。


    可被他握着腰的弟弟却自若地轻轻笑了笑,少年颤抖着抬手,捧住男人略显苍白的脸,软声道:“哥,欢迎回来。”


    第180章


    温暖的木饰墙面安宁而温和, 柔缓的日光透过隐约掀起的薄纱窗帘,洇出一片朦胧的雾色。


    雾色蔓延,逐渐与米色沙发边落着的一盏暖光落地灯缓缓融合。


    身穿冷灰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边,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领口的白色衬衫一直扣到脖颈处,有力的手肘微微撑在膝盖处, 双手交握,常年的商政交谈令他通身气质锐利,压迫感十足。


    可现下细细看来,男人与商务节目上的形象却又好似有了微末的变化。


    他依旧稳重而俊冷, 可看上去太苍白了。男人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嘴唇是森冷的灰白, 眼窝隐约显出几分青紫的脉络, 活像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屋内的熏香幽幽攀升,透明玻璃桌上盛开着一束漂亮的满天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满天星边的沙漏一寸寸流到尽头。


    “段先生。”


    天花板的镜面透映出坐在男人对面白衣大褂的医生, 戴着眼镜的女性医生按了按手中的笔盖,将钢笔置于病历记录本上,再次温声询问道:“段先生, 此次诊疗全程保密,您可以放松些,随意说一说您的困扰。”


    段玉成微微垂眼, 好半晌, 他下意识抚摸着指节处消失的银白戒指,嗓音带着几分疲惫的迟疑道:“最近一个月,不”


    男人按了按鼓胀的太阳穴, 眼睑下的青黑愈发明显,耳畔的耳鸣声不间断地吵得他焦躁难安,但他还是努力深吸一口气道:“最近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不对劲。”


    医生等了片刻,温和道:“您方便和我聊聊具体的事例吗?”


    男人像是一瞬间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中,好半晌,他自污浊的黑雾中抬头,阴影处的半边面颊是死寂的苍冷,而另一边暴露在光线中的面颊则是微微抽搐。


    青筋鼓胀的双手紧握,又在某一瞬松开,那位京市著名的企业家如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声音簌簌如雪,好半晌,面色微凝的医生试探着询问男人近期是否压力过大,又或是祖上有什么家族精神病史。


    段玉成一一否认了。


    医生思忖片刻,忽地问道:“段先生,鉴于您的情况,我有个疑问不知道您是否方便解答。”


    “您为什么会觉得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呢?”


    当代医术不算发达,对于双重人格障碍的等精神方面的研究更是全然不够细致。


    但众所周知的,精神方面的疾病大多都源自遗传,并伴有癫痫等躯体化疾病的并发症。


    可据医生这段时间慢慢的了解,这位段氏集团的掌权人从未有过类似的躯体病症出现。


    就好像,他是莫名撞了邪,被恶鬼占据了躯体。


    段玉成能感觉到心口几乎透不过气的窒息感,左手腕处绷紧的肌肉将那根阴惨惨的红绳几欲崩断。


    他努力撑开眼皮,迟迟不肯闭上眼。


    段玉成知道,‘他’想出来了。


    男人用力咬住舌尖,直到血腥味丝丝缕缕的渗出,他才慢慢抬起那双溢满红血丝的深棕到近乎纯黑眼眸。


    他说:“大约三个月前,我开始慢慢发现自己偶尔会失去知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那只寄生虫占据了我身体,并多次以我的身份欺辱我的爱人。”


    段玉成面无表情地说着,阴黑的眸中近乎要淌出粘稠的黑血来。


    医生眼见情况不对,赶忙进行精神安抚,好半晌方才松了口气,在征求男人的意见后,还是继续问诊下去。


    “段先生,之前问诊的时候您曾多次提到过您的爱人,那么您的爱人有没有对您偶尔异常的表现表示过怀疑?”


    医生眼睁睁看着眼前气势不凡的男人慢慢塌下几分肩脊,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是多日的沟通起了效用,男人的声音多了几分打开心扉的痛意。


    他干涩着嗓音道:“他不会发现的。”


    医生注意到对方使用的不是‘没有’等表示粗心或忽略的词句,而是用了‘不会’,这样肯定的、漠视的语句。


    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合适继续交谈下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没有继续问下去。


    女人挑开话题,推了推鼻梁前的眼镜道:“那么,您还有没有发现过身边不正常的现象?”


    几乎是话音刚落,纱帘被屋外和煦的微风吹起半分朦胧的弧度,段玉成看见那面干净冷淡的玻璃窗上反射般的映出了一张带着重影的脸。


    苍白、眼瞳漆黑、面颊沉冷,像他,又不像他。


    尤其,当那张鬼气森森的脸对着他慢慢露出一个夸张到扭曲的笑时,男人的脸色愈发惨白了几分。


    段玉成离开时的脚步近乎不稳,待房门关上时,医生叹着气收拢了手中的病历记录本,心里怜悯的想,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纵然拥有无尽的权势与金钱又如何,段家那两位生了这样难愈的病症,日后这京市的商政格局只怕将有一场剧变。


    是的,在她这里治病的,不仅是段玉成。


    那位温文儒雅的段二公子的情况还要更严重的一些,他出现了严重的癔症,甚至多次提到过‘鬼’。


    医生摘下眼镜,摇头笑笑。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


    鬼魂,只不过是一部分人恐惧的化身罢了。


    *


    段家老宅开始频繁出入一些道士和和尚。


    但江让知道,他们都没什么真才实学。


    因为,往往当他们踏入老宅的时候,哥哥就趴到他们的肩后了。


    从未有人注意到江争的存在。


    而当那些骗子离开后,不知为何,皆是厄运缠身,重则性命垂危,轻则昏迷不醒。


    没过多久,段家闹鬼的事情便隐约传了出去。


    这段时日内,江让始终都表现出一种担忧的、难过的态度,少年甚至偶尔还会向学校请假,亲自下厨,炖一些滋补调养的药汤送给两人,浑然一副忧心丈夫的妻子模样。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江让这般担忧他们,两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怀疑其他。


    转眼时间匆匆又过了半月。


    这半月来,段玉成和段文哲一方面继续寻一些能人异士,一方面根据医嘱,服用精神方面的药物。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的情况当真好了不少。


    他们不再频繁幻听幻视,甚至连失去意识、无法掌控身体的情况都在逐步减少。


    因着病情有了新进展,医院方面等专家更是坚信段家两人极可能是患上了罕见的精神方面的基因病。


    眼见有了希望,段家两人终于缓了口气,脸色相比较从前也多了几分红润的意味,只觉得一切都要过去了。


    夜半十二点。


    天边的阴风卷着乌云层层遮蔽了清冷的月辉,不多时,天际响起几分隐隐的闷雷,窸窸窣窣的小雨如同跳出水面的鱼苗,哗哗而落。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仿佛在耳畔响起,银蛇般的闪电划破黑暗,一片寂静的床榻上,面容温白的少年慢慢睁开了那双毫无倦意的乌眸。


    江让静静聆听着屋外的雨声,不多时,他侧过头,眯眼盯着身边熟睡的男人。


    沉睡的男人面容温煦,呼吸平稳,光洁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副熟睡的模样。


    江让心中微定,阴沉的黑眸死死盯着着对方许久,因为极端的不信任,他的整张脸近乎全然贴到段文哲的脸上。


    少年潮湿的呼吸如缠蛇一般慢慢纠缠上男人的面颊,一下又一下,仿若锋锐的、挂上鱼食的鱼钩一般,阴阴地试探着对方是否当真熟睡。


    “段文哲”


    他轻轻地、如招魂一般幽冷地唤着。


    好半晌,在确定男人不会醒来后,江让慢慢起身,披上一件宽松的薄白春衫。


    脚步声低低的在走廊中响起。


    纤瘦的白衣少年一步一步行至三楼,银色的钥匙在晦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咔嚓一声,黑沉的房门被人拧开又合上。


    幽微的灵犀烛的影子只泄出一瞬,又立刻消失在晦暗死闷的空气中。


    几乎是刚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一双冰冷的手腕便细细触上了少年的脊背,慢慢的,它如爬虫一般,缓缓下滑,直至完全揽住少年的腰身。


    “让宝,怎么才来?”


    低哑的男音带着几分阴晦与不安的意味。


    面色惨白、身形高大的鬼哥哥近乎将江让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他迫不及待地如吸血虫一般缠着少年接吻,银.丝从两人唇畔落下,亮晶晶的一滩,恍若细密被剥开的虫茧。


    江让并不抗拒,少年的头发如今养得有些长了,便于脑后扎了一小束,瘦美的颊侧凌乱地落下几簇发丝,闭眼仰头接吻的模样风情而美丽。


    江争今夜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他绷紧的手掌一寸寸扣着少年往屋内宽大的蒲团而去。


    最终,他将他漂亮的弟弟压在供奉着自己的牌位前。


    灵犀香与线香缠绕纷纷,屋外电闪雷鸣,隐约有几分冷色落在牌位上那张亡者的黑白照上。


    江争低.喘一声,苍白的面上古怪地显出几分潮红,他一边用力,一边牵起被汗液濡湿的少年的手腕,一寸寸往自己诡异鼓起的腹部抚去。


    男人青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幸福的笑意。


    他垂头,伏在少年的耳畔道:“让宝,我们的宝宝,快要出来了。”


    一直到这会儿,神魂颠倒的少年才知道勉强找回神智,他轻轻抚着哥哥鼓起的肚子,黑眸中闪过几分担忧的水色,低声道:“哥,这才半个月,它就长这么大了哥,它会伤害到你吗?我们现在到底阴阳两隔”


    “让宝,”江争潮红的面上逐渐覆上一片森冷的白,他的声音细而尖,因为急促和恐惧,甚至微微变调:“让宝,你不想要它了吗?”


    “可是它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让宝,我求你了,我想留下它,它是我们的宝宝啊!”


    男人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他愈发失控,甚至顾不上腹中的孩子。


    少年浑身颤抖,眸色洇红,好半晌才勉强吐气道:“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它万一不人不鬼,日后若是我们帮不上忙,我怕你伤心,也怕你受伤。”


    因着这一通安抚,江争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房内的两人浓情蜜意,房门外僵硬站着的段文哲却瞳孔赤红,面色惨白。


    在男人的眼中,眼前的一切无疑像是一副荒诞到邪典的画面。


    他的爱人此时孤身一人仰靠在那祭祀亡者的案上,面色绯红,衣衫零落。


    明明少年的身前空无一人,此时却仿佛有一只恶鬼正伏于他身,用那腐烂到钻出蛆虫的身体用力欺辱他。


    而更令段文哲痛苦绝望的,是江让从头到尾,都不曾抗拒、享受万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