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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雪落


    十一点二十九分, 北城江水两侧的烟花准时绽放,五彩斑斓的浪漫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拉开序幕。


    所有人都在仰首驻足、拍照、惊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静止的人群中,还有一个带着口罩的女人, 越过步行道,穿过人流,以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决姿态扑到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带着满腹委屈,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很圆, 似是在抱怨这场久别重逢为何要来得这么迟。


    眼角余光注意到远处有一道靓丽又熟悉的人影朝自己奔来时,受药物控制, 神经麻木到几近迟钝的陆鹤南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 屏住呼吸,脑海中一片空白,是刻在灵魂深处的肌肉记忆让他稳稳地再次接住他的全世界。


    熟悉又陌生的紧实感让陆鹤南不知所措,他怔愣了数秒,失焦的瞳孔渐渐恢复清明,像是被人用力从一片死寂的无人之境中,重新拉拽到这个有光有声的人间。


    “眷眷?”他轻眨了一下眼睛, 不可置信。


    梁眷吸了吸鼻子, 苍白的脸深深埋在陆鹤南怀里。她平复了一下情绪, 又平复了一下呼吸, 再抬起脸时眉眼带笑, 好似无事发生。


    本来也无事发生的, 不是吗?


    陆鹤南紧抿着唇, 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判断梁眷脸上细微的表情——


    她亮晶晶的眼底有没有恐惧?温软的嗓音中有没有怜悯?环在他腰间的那双手有没有刹那的迟疑?


    视线被光亮迷蒙住, 感官都游离在思绪之外,他看不穿, 偏偏内心却在此时焦躁起来。她都知道了对吗?不然为什么会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这里。


    “眷眷,我……”


    在烟花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陆鹤南的声音显得越□□缈,他试图解释,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逼退泪意,梁眷慢慢从陆鹤南的怀中抽离出来,隔着厚重的衣服,被冻到发麻的指尖没能及时注意到陆鹤南僵硬的脊背,有一瞬间异样的绷紧。


    而他一直插在外套口袋中,紧握着丝绒盒子的那只手也慢慢泄力,像是放任自己手中紧握的一切,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流失。


    所以,她知道了他所隐瞒的一切,厌倦了这样的他、也惧怕满是变数的未来。今天追过来,令人欣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是为了与他道别……


    “你的手好凉,是太冷了吗?”梁眷拧着眉,握了握陆鹤南颤抖到近乎失温的手。


    而后不由分说地摘下自己的围巾,踮起脚,将这份带着她体温的温热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陆鹤南的脖颈上。


    梁眷抬眼望向陆鹤南,手指停留在他的衣襟上,语气轻柔,如同对梦境诉说。


    “我什么都不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先看烟花好吗?”


    这是他送给她的烟花,是八年前承诺的兑现。


    二十分钟的烟火表演已经在彼此静默的对望中错过了五分钟,就像是人生短短几十载,他们已经阴差阳错的错过了五年,往后的岁月,合该加倍努力的拥抱幸福。


    陆鹤南听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别过脸,仰着脖子,任由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胸膛,也不敢让自己酸涩的鼻息沾染她的围巾丝毫。


    他不该再让她与自己有一丁点的瓜葛。


    雪势渐大,雪幕下的烟花更加朦胧,错落有致的光亮映在冻结成冰的江水上,仿若构成天地一色的浪漫景致。


    梁眷挽着陆鹤南的胳膊,明亮的眼睛泛着点点湿润。他们混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褪去所有外在的名与利,也不过是平凡又渺小的一簇。


    二十分钟的烟火表演转瞬即逝,梁眷不敢眨眼,唯恐错过一帧一秒。她代替二十岁的梁眷看得入迷,以至于不知道站在她身侧的陆鹤南是那样贪恋、专注地望着她,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


    她将眼前这场烟花视为新生,他却将这最后一眼视为谢幕。


    终于,天边的最后一抹亮色顺着弧线落进江面,硫磺味的硝烟被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掩盖,定格在江岸的人们也慢慢从这场奢侈的虚妄中抽离,所有人都在一道又一道复杂的唏嘘声中,重新步入琐碎的现实。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完美无缺的幻境里,大梦一场,回过神来,我们都要牢牢牵着身侧人的手,相伴走过山一重水一重的岁月经年。


    万籁俱寂,梁眷转过身,阅过世间繁华的一双眼,现下却险些盛不下爱人紧蹙的眉骨。


    “烟花已经放完了,然后呢?”她垂着眼睫,勾了勾陆鹤南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撒娇。


    然后?是要道别吗?


    心里钝痛蔓延,陆鹤南呼吸蓦然止住,那种压抑不住的失控感不知道是长久以来的病理作用,还是短暂数秒的情绪使然。


    陆鹤南梗着脖子,望着梁眷澄澈干净的眸子,忽然有了几分释然。


    静默半晌,他自降身份,宁肯被贴上卑鄙无耻的小人标签,也要绞尽脑汁的拖延时间。


    既然你早晚都是要走的,不如晚一点,再晚一点……


    自以为想得通透的陆鹤南,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后低声说上一句:“生日快乐。”


    “谢谢。”梁眷笑了一下,点点头,被冷风吹到泛红的眼睛仍闪烁着雀跃的光,她追问,“还有呢?”


    “我不知道。”陆鹤南摇头,别开眼,又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你想要什么?”


    他将主动权交还于她。


    梁眷心里静了几秒,勾着陆鹤南的手慢慢下移,改为更紧密、更暧昧的十指相扣。


    她回身望向已经散去的人潮,对着漆黑的夜空突兀感慨:“今天的烟火表演很漂亮,二十分钟的纸醉金迷,应该需要很多钱吧?”


    不谙世事的天真语气,好似就是漫无目的的一场闲聊。


    这话题转变得猝不及防,陆鹤南愣了一下,与梁眷十指相牵的那只手丝毫不敢用力,只虚虚地垂在腿边,任由梁眷牵着。


    他抬眼,答得轻描淡写:“我掏得起。”


    梁眷歪了歪脑袋,上前一步,鞋尖顶着陆鹤南的鞋尖,不依不饶地追问:“应该还需要跑上跑下办很多批文。”


    这距离实在太近了,呼吸交融,温软就在鼻息之下,陆鹤南心脏漏跳一拍,缓过心里的那数秒钝痛后,他哑着嗓子答。


    “我办得到。”


    梁眷放下心来,眉眼重新漾起笑意,翘起唇角,仗着那份不用多加确定就已知存在的爱意,任性提要求。


    “既然这样的话,以后每年我过生日这一天,你都在北城为我放一次烟花好吗?”


    陆鹤南失笑一声,唇边带着无尽蔓延的苦意,他克制着声音里的艰涩,很语重心长地与梁眷讲道理。


    “眷眷,你这个要求,真的有些过分。”


    分开之后,每年都在前女友生日这天点燃一场价值不菲的烟花。做什么?让北城人民与他一起铭记这份在若干年前就已随江水而逝的爱情吗?


    他此生的爱情会在今夜结束,那她未来的先生呢?这二十分钟轰轰烈烈的绚烂,会不会成为她未来婚姻生活中的一根隐刺?


    “哪里过分?”梁眷抿了抿唇,圆圆的一双眼尽是委屈。


    这个男人真的好呆啊!


    马上就要求婚了,竟然不懂得事先哄她开心,提前说点软话。她知道每年都在江边放烟花这个要求或许会有点无理,但他不会先敷衍着答应下来嘛?他不能仗着她爱他,就笃定她一定会眼都不眨地接受他的求婚。


    陆鹤南抬手抚了抚梁眷飘落在脸颊两侧的碎发,心脏皱缩,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


    “眷眷,这样不好,他会介意的。”


    在爱人这件事上,陆鹤南想,应该没有人会比他更大度、更慷慨。毕竟,谁又能像他这般设身处地的替后来者思虑周全?


    强劲的寒风从两人相对而视的缝隙中掠过,梁眷眼神迷离着,她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她轻笑一声,故作狠心地甩开陆鹤南的手,再后退一步,眯着眼睛,摆出上位者的姿态,好以整暇地问:“他是谁?”


    梁眷发誓,但凡陆鹤南接下来的回答有一个字说得让她不满意,她一定转身就走,一定要让他不留余地、尽心竭力地哄上半个月,她才能勉为其难地带上他为她准备的求婚戒指。


    陆鹤南定定地看着梁眷,被她舍弃的那只手悬停在风中,喉结滚了又滚,他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干涩到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临近零点,江边蜂拥的人潮已经渐渐稀薄,雪越下越大,梁眷抬眼看着,看着洁白无瑕的雪花一片一片跌落在陆鹤南的头顶,像岁月流逝的伤感痕迹。


    雪落满头,好似白首,这便是他年迈老去的样子吗?


    梁眷勾起唇角很轻浅地笑了一下,二十八岁的她,在舍掉小女孩的那些任性娇纵之后,焦躁不安的心也蓦然安定下来。


    对不起,是她被陆鹤南无尺度的宠爱冲昏了头脑,一时间竟忘记了——


    她的爱人,是一位饱受精神折磨,却仍旧尽力给予她圆满爱情的病人。相比于过分平淡的曾经,现在的他需要更多的爱、更多的耐心、和更多的体谅。


    没关系,这些她都能给。往后的日子里,她也可以试着,多宠一宠他。


    梁眷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伸出胳膊重新拉起陆鹤南的手,察觉到他的抗拒和闪躲,她加重了力道,不容他挣脱。


    “刚才在来找你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硕大的留言板,上面的红色贴纸每一张都很漂亮精致,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都要疑心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误闯别人的婚礼了。”


    说到这,梁眷顿了顿,她垂着眼,一根一根仔细又缓慢地摩挲陆鹤南的手指,直到那片冰凉重新沾染上她的温热,烙有她的印迹,完完全全属于她,她才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后来工作人员跟我说,只要我在留言板上,为他们留下一句祝福,他们就可以送给我一只冰封玫瑰,当做伴手礼。”


    陆鹤南用力吞咽了一下,他找回自己的嗓音,只是无端发紧:“眷眷……”


    “你知道他们要我留下什么祝福吗?”梁眷抬起眼,明亮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陆鹤南越发苍白的脸上。


    “什么祝福?”陆鹤南不敢和梁眷对视,他找不到话,只能顺着她的话茬,明知故问。


    梁眷再次紧握住陆鹤南的手,迫使他抬眼与她对视。而后一字一顿,很温柔很坚定地开口,像是置身于庄重肃穆的婚礼现场,在八方来宾的见证下,诉说婚礼誓词。


    ——“谨祝梁陆,永结百岁之好。”


    将图百岁之好,非仅邀一夕之欢,这是他对这段爱情,对往后余生的全部期许。


    “你刚刚说——这样不好,他会介意的。”梁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问话时冷硬直接的态度,近乎无情。


    “他是谁?另一个姓陆的男人?与我永结百岁之好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不……不是这样的。”


    梁眷问得太过猝不及防,陆鹤南下意识就想否认。


    “那是怎样的?”梁眷继续追问,她正视陆鹤南眼中的挣扎,避也不避,让他所有的不安都在她的安抚下一点一点平息。


    陆鹤南肩膀颤了颤,满身的颓败与寂寥,不知是冰雪覆盖的缘故,还是缘于他灵魂一缕在风雪中的短暂迷失。


    良久,他平静下来,认清现实后,他的情绪与嗓音与淹没入海的心一同归于死寂。


    “眷眷,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有抑郁症,很严重的那一种。”


    他今天之所以能无事一身轻、抱着为一切做了断的决心来到北城,是因为在昨天,钟霁宣告——他的脱敏治疗彻底失败。


    这也便意味着,他的抑郁症以后能否治愈,将彻底成为沦为未知数。


    梁眷拧着眉,淡漠地扬了扬指尖,止住他的话:“我说过了,我今天什么都不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


    “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陆鹤南无奈地叹了口气,“眷眷,你年纪小,未来的有些事,根本就不像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年纪小?”梁眷哼笑一声,夹杂着冰雪的眼睫不断轻颤,脸上的笑容也尽数敛去。


    “二十岁的我站在二十四岁的你面前,或许天真烂漫,你习惯性地将我护在身后。但是陆鹤南,我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在人生经历上,大概可以和三十二岁的你势均力敌吧?”


    眼泪落下来,梁眷却顾不上去擦,她哽咽着:“你不能这么武断,这么自私,单凭年纪就否定我爱你的决心与勇气。”


    陆鹤南闭了闭眼,将梁眷的委屈隔绝在视线之外,他冷硬到无动于衷的心,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抑郁症只有临床治愈,谁都不能保证日后再也不复发。更何况我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你还记得我大伯吗?他就是死于心脏病突发。”


    “所以呢?”眼泪凝固在脸上,险些留下冰痕,梁眷睁大眼睛,反问的很平静。


    “你是想说,你不能保证永远陪着我?你怕我有一天会像你大伯母那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苟活于世,此后残生靠回忆度日?可那又怎样?她后悔吗?”


    黎萍不后悔,可正是因为黎萍的这句不后悔,才让善于将心比心的陆鹤南感到胆怯。


    不后悔却也不圆满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陆鹤南想不出,可他知道,他不愿让梁眷过这样的生活。


    “陆鹤南,我们已经分开过五年的时间了,那五年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根本不敢回想。”


    止不住的泪水迷蒙住清明的视线,梁眷带着哭腔的声音越说越低,以至于说到最后,她近乎自说自话。


    “我求你,别再让我去过那样的日子。”


    “眷眷……”陆鹤南低声唤她,艰涩的双眼中闪过几分挣扎。


    “你担心不能陪我走到白头,没关系,我不遗憾的。”梁眷抬手擦了擦眼泪,望着陆鹤南破涕为笑,“因为我已经看到过你满头白发的样子了。”


    雪落满头,便是白首,谁又能说这不是白首?


    从前年少无知,不经世事,只当同淋雪、共白头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直至自认坚不可摧的少年心性,在这苦难与幸福来回交织的人生海海中磨平棱角,他们才堪堪明白,这样的短暂的终场谢幕,已是难得,已是天赐。


    陆鹤南轻笑一声,微微扬起脸时,紧闭的双眼终于滚下两行释然的热泪。


    就这样吧,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下去吧,就算是深渊又怎样呢?


    或许深渊之后,还另有一片天地。


    “戒指呢?”梁眷问得很笃定,眼泪在寒风中风干,她的目光越过风雪与陆鹤南交汇在一处,让冰凉的晶莹也染上缱绻暧昧的温热气息。


    “你别告诉我,你没准备。”


    指针划过零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在白雪茫茫的世界中,在烟火落幕的寂夜之下,一个已在寒夜中站到僵硬的男人缓缓单膝下跪,温热的掌心中间托着一个同样温热的丝绒盒子。


    他在静静等待命运的二次审判。


    钻戒在纷纷飘雪中散发出细碎动人的光,朵朵晶莹剔透的雪花不知轻重地落在上面,不知是点缀,还是衬托。


    “梁眷。”


    陆鹤南很郑重地唤了一声,梁眷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任由自己哭到红肿酸涩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他因紧张而苍白颤抖的脸上。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尽头是哪一天,也不知道究竟能陪你走到人生的何种阶段,更不知道离开人世的瞬间是否出于自愿。但我想请你永远记得,无论生命长短,无论结局如何,我一定是始终如一地爱你,直至阖眼的那一秒,我也一定是带着爱你的心离开人世间。”


    陆鹤南停顿几秒,注视着梁眷的双眼,再深呼吸一口气,任心跳平复,任呼吸绵长,任泪意止住。


    “所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嫁给这样一个一无是处,一身伤病,连陪伴都不敢加以任何期限的我。在万瓣落雪的见证下,在玫瑰花香四溢的北城冬季,与我永结百岁之好。


    梁眷狼狈地呜咽一声,俯下身去,跪在在天地一色的雪白中,与陆鹤南放肆相拥。


    “我愿意。”


    第172章 雪落


    在许多媒体采访中, 很多演员、编剧亦或是导演,在面对娱记的时候,时常会被问到一个惯用问题。


    ——“在你看来, 圈子里的众多文娱工作者,谁是最敬业的?”


    与梁眷合作过的人,大多都会微微一笑,而后由衷地说出她的名字。


    至于那些还没来得及与梁眷合作过的人, 也会有大半腼腆又扭捏地道上一句:“大家都说,梁眷导演在工作上很拼命。”


    然而眼下, 这个自入行就享有“敬业”盛名的人, 迎来了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迟到。


    “我说你这是什么情况,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我就说不要回观江……”


    佟昕然紧拧着眉,接过梁眷手中的大包小裹,站在片场门口压低声音,正喋喋不休、耳提面命地‘教训’时,眼角余光蓦然瞥见门框外一道颀长又清瘦的影子。


    她条件反射地噤了声, 整个人进入防备状态, 面无表情地抬眼去看。


    “佟小姐, 好久不见。”陆鹤南对着佟昕然微微颔首, 出于礼貌, 他勾起唇角, 很轻浅地笑了一下, 举手投足间一股子淡然从容。


    佟昕然僵硬地点点头,微末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 让人不由得疑心,那是不是一道不待见陆鹤南的冷哼。


    片场围观的闲杂人等实在太多, 佟昕然理智尚存,她顾及梁眷的名声,不好当众发作。犹豫半天,只好委屈自己压下心中火气,紧贴着梁眷的耳朵,咬牙切齿的低语。


    “梁眷,你可真是出息了!我说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迟到这么久,原来是因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啊?”


    “我没有……”梁眷脚步踉跄了一下,压在口罩后的脸颊上也蔓延一丝可疑的绯红。


    可惜这句解释实在太苍白,佟昕然甩来一句眼刀,明显是不相信的架势。


    梁眷默默叹了口气,她该怎么向佟昕然证明,昨夜她和陆鹤南真的一点荒唐事都没做。


    求婚之后,叠满一身风霜的他们跪坐在雪地里,像初涉情场的少男少女般,又哭又笑拥抱了好久。而后迎着漫天风雪,一路牵手并肩,从江边一步一步走回到观江府。


    到了家已是后半夜,梁眷想给,陆鹤南却没要。


    他落拓地倚在卧室门边,上一秒才夹过香烟的手,下一秒便轻轻抚摸着梁眷的耳垂。直至掌下的人因情动而战栗,他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眯着眼睛望向指针已经指向两点的钟表,无奈的语气好似扼腕惋惜。


    “眷眷,时间好像不太够了。”


    “怎么会?”梁眷靠在陆鹤南身上,眼神迷蒙着,湿发半干悬着水珠,打湿锁骨,身上还带着刚出浴时的热气。


    这画面实在勾人,陆鹤南屈指挑起梁眷的下巴,俯身轻轻吻了上去。听着梁眷的呼吸一点一点变得局促,他得逞似的扬了扬眉,夹杂着欲望的深色眼眸静静看她数秒。


    修长的手指缠绕着梁眷的浴袍腰带,薄唇仍与她贴着,唇角扬起,声音喑哑,好以整暇地与她有商有量:“明天可以向剧组请假吗?”


    梁眷一瞬间清醒过来,一手推开陆鹤南,一手笼住自己松散的浴袍,而后红着脸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到卧室,全身僵硬地背对着陆鹤南躺下。


    陆鹤南勾了勾唇,忍住笑,胸腔抑制不住的震颤,而后倚在门框上放肆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梁眷顿时恼了,气急败坏地质问一句,随手丢了个枕头过去,又飞速躺下,不敢和陆鹤南对视一秒。


    再多一秒,她就要露怯,就要妥协,她会忍不住遐想——明天和剧组请假,会不会太胡闹,太荒唐?


    枕头精准砸在陆鹤南的脸上,扑面而来的香甜气息与梁眷发尾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抱着枕头深深嗅了一阵,笑声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却更甚。他能笑什么?不过是笑梁眷的外强中干,明知撩不得,却硬要撩,是个一戳即破的纸老虎。


    梁眷面向窗户侧躺着,月光映在她红润的脸上,眼睛虽紧闭,长长的睫毛却不安地乱颤。


    她捏着被角,屏住呼吸,除却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外,她还听见陆鹤南抬腿走进屋内的轻微脚步声、听见他将落单的枕头重新归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听见腰带摩擦,浴袍落地的声音……


    而后床垫下沉,周身闷热,空气也变得稀薄,应该是他撑着胳膊,隔着些许距离,覆在她的身上。


    梁眷没睁眼,只凭过往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记忆,就能清晰明了地想象出陆鹤南现下每一帧、每一秒,慢条斯理到好似心不在焉的动作。


    陆鹤南散漫地垂着眼,目光将梁眷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扯走她手中已经被揉搓到起皱的被子,最后大发慈悲地换了自己的手指给她把玩。


    “为什么要把我的枕头丢出来?刚答应了我的求婚,就要罚我睡沙发啊?”


    这声质问太温柔,梁眷的掌心立时潮了,攥着陆鹤南的手指一动不敢动,难为情的睁开眼,半咬着唇,苍白解释:“我没有……”


    陆鹤南不听梁眷的辩解,玩味地挑眉,哀怨地叹了口气:“我的老婆也实在是太凶悍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说谁凶悍呢?”梁眷不甘示弱地回怼,因为不占理,所以音量很低。


    她是个傻的,对峙的重点全然落在凶悍二字上,丝毫没意识到陆鹤南话语中称谓的变化。那个称呼,自他口中说出来,自然到仿佛浑然天成。


    “说我老婆。”


    陆鹤南眼睛眨也不眨,他答得很快,尾音缱绻却也很郑重,那份恰到好处的妥帖,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慢待。


    梁眷愣了一下,心跳再次紊乱起来,羞涩来得后知后觉,她扭过脸,甩开陆鹤南的手,碎发挡住弯起的唇角,和暴露心事的一片绯红。


    “谁是你老婆?”她这会想到矜持了,女孩子天性使然,下意识便扭扭捏捏地嘴硬。


    陆鹤南失笑一声,俯身凑得更近了些,而后牵起梁眷的左手,粗粝的指腹停留在她的无名指上细细摩挲。


    “我的钻戒你都收下了,还想不认账?”


    梁眷心里一阵发紧,双眉难耐地紧蹙着,仰面迎上他的唇。


    细密的吻自唇角下移,接连落至脖颈上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地绷紧脚尖,藏在被子底下的身子也蜷缩成一团,尺度掌握在刚好可以不留缝隙地嵌入他的怀中。


    窗外狂风暴雪久久不肯停歇,窗内的避风港里躺着紧密相拥的二人,一夜好眠。


    旖旎的思绪渐渐回笼,越过佟昕然的肩膀,梁眷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了一眼陆鹤南,而后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我承认昨天晚上的确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就长话短说。”佟昕然横她一眼,依旧没好气。


    梁眷犹疑地眨眨眼,意思是你确定?


    佟昕然抱臂站在原地,微眯的眼睛已是不悦至极。


    “他昨天跟我求婚了。”梁眷伸出一直揣在外套口袋里,掩人耳目的左手,扬了扬无名指上的钻戒,满眼幸福又笃定。


    ——“我答应了。”


    佟昕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眷手上的钻戒,宕机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梁眷满面笑容地同大家吆喝。


    “对不起各位,今天迟到是我的问题,我请大家吃早茶赔罪,一会中场休息可以去昕然那里领!”


    话音刚落,佟昕然便回过神来,中气十足的大喊:“午晚饭梁导今天也包了!”


    而后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冲制片助理梦梦微抬下巴:“梦梦,去北城最好的餐厅,给大家点最贵的菜,然后拿着账单找那位陆先生报账。”


    陆先生是谁?梦梦呆滞住,一双眼睛朝着同样迷茫的众人来来回回的打量,唯独不敢落在那位一身矜贵的正主身上。


    先斩后奏地指挥完这一切,佟昕然方觉的出了一口恶气,踩着高跟鞋恶狠狠地转身,对着身后的陆鹤南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问题吧,陆先生?”


    陆鹤南没说话,隔着错综复杂的视线,他先是安抚性的朝梁眷微笑了一下,而后才将目光对准佟昕然,大度且绅士地摊了下手,意思是——“女士,请随意”。


    一连两顿五星级餐厅标准的饭食滚进肚子里,导演迟到二十分钟所带来的片场怨气,早已在一声又一声饱嗝中淹没入尘埃。


    只除却佟昕然。


    导演组棚下,她与陆鹤南并排坐着,没话找话,话题兜兜转转只能回到梁眷身上。


    “听眷眷说,你和她求婚了?”


    “是。”陆鹤南撩了下眼皮,眸光流转不过一瞬,就又重新落回到片场中那个稍显局促的女人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梁眷在《秋去春来》这个剧组里很紧绷,待人接物远没有在《在初雪来临之前》那么松弛。


    说的严重点,她好像并不快乐。


    为什么会这样?是对拍电影感到厌倦了?可她不是一个没有恒心的人。


    “这个剧组里,好像没有几个熟人?”陆鹤南环视一圈,蹙起眉,精准又直接地发问。


    佟昕怔愣了一下,叹气声很轻微,她知道梁眷不想让陆鹤南掺和她事业上的事,所以当下就想用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


    “制作组都是资方配好的,梁眷的那套班底,这次没跟进来。”


    “为什么?”陆鹤南不好敷衍,眉头拧得更紧。


    佟昕然讪笑两声,用伸懒腰来掩饰语言上的闪躲:“人微言轻呗。”


    也怪她粗心,消息渠道闭塞,竟也是前两天才刚刚知道,其他拍摄单元的导演倪山青和张伦为什么对梁眷有那么大的意见。


    倪山青和张伦是一个派系的,两个人按辈分上算是师兄弟关系,与《秋去春来》的最大出品方关系比较密切。


    梁眷眼下占着的这个导演席位,既受多方因素考量,也受各路资方博弈,在开机前一直悬而未决。


    而倪山青一直有意让那位给自己生了一双儿女的女学生入局,就此分上一杯羹。为此他和张伦跑上跑下做了不少努力,谁知最后这个位置竟是由上面直接拍板,越过一众考察人选,不由分说地指给了梁眷。


    倪山青和张伦起初摸不清梁眷的路数和背后的人脉,投鼠忌器,对她还算和蔼。直到开机宴上看见梁眷坐在最末端,与一众大佬相见不相识,他们才慢半拍地意识到——梁眷走到今天全凭丁点幸运,根本无人倾尽所有的为她站台。


    没有了顾忌,慢刀子割肉的言语报复也自此而来。


    佟昕然的话点到为止,眼明心静,经历过更多起起伏伏的陆鹤南却是在顷刻间明白了。


    他眉头未松,心里虽焦躁,但并未产生火气。


    三十二岁,不该再是怒发冲冠为红颜的年纪了,名利场上的人情世故,他懂得,梁眷走到今天也懂得,不然就不会一忍再忍,忍到今天。


    他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地为她出头,此后娱乐圈里无论是什么样的资本,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给她让路,可再之后呢?


    她日后所取得的成就与奖项,究竟是人情往来下的内幕,还是她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赢得的嘉奖?


    没有人能说得清。


    梁眷是陆鹤南的妻子,但在此之前,她该先是梁眷。业内的人可以对她俯首,但令他们心甘情愿称臣的,不该是他立于她身后的影子。


    陆鹤南拎得清重点,所以当下便也沉得住气。


    提早结束拍摄的倪山青,在收工之前例行公事般走到隔壁梁眷的剧组里巡视上一圈,并美名其曰为——前辈对后辈的关心。


    见到陆鹤南这张生面孔,他顿住脚步,煞有其事道:“梁导这是又在哪找了个小白脸?我记得昨天来找她的,好像还不是你吧?”


    佟昕然攥紧了拳头,条件反射正欲反击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了两眼身侧的陆鹤南。


    他仍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句话没说,双腿交叠,垂眸静静把玩着一只打火机。整个人看上去慵懒又百无聊赖。砂轮轻划,微弱跳跃的橘黄色火苗迸发出来,在他的虎口处徐徐燃烧,照亮了那份被妥帖藏在他漆黑眼底——不显山不漏水的怒意。


    自诩冷静、拎得清的某人要坐不住了。


    佟昕然莫名放下心来,她忍住笑,稳稳坐回到椅子上,望向倪山青和张伦时,满眼写着“自求多福”。


    一向伶牙俐齿的佟昕然怎么会在此时噤若寒蝉?张伦心里起了疑,却也没来得及联想太多,只下意识淡笑着附和了两句倪山青的话。


    陆鹤南耐着性子听他们把话说完,才纡尊降贵般开了口。


    “他们是谁?”他仍旧一脸的气定神闲,连眼风都吝啬分给倪张二人,只是语调无端有些沉。


    从未演过戏的佟昕然演技拙劣地惊呼一声,‘腾’地一下站起身,煞有其事地介绍起来。


    “陆先生,这可是倪山青老师和张伦老师啊!难道你没听说过?他们可是眷眷的大前辈,电影界的常青树啊!”


    陆鹤南哼笑一声,取了一只烟含在唇角,抬手点燃:“还真没听说过。”


    “你——”受人追捧惯了的倪山青被气得噎住,瞧见陆鹤南这副混不吝的样子,一时倒也发作不出来。


    倪山青长提一口气,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梁眷是个不懂事的,没想到看上的男人同样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陆鹤南眯了眯眼,将燃了一半的香烟从唇角移开,在一片烟雾缭绕的寂夜中,他终于抬眼与倪山青对视。


    “二位说话这么不计后果,就不怕收到中晟法务部的律师函吗?”


    去他妈的理智吧。


    总要让他们知道,梁眷不是他们能轻易编排的人。


    第173章 雪落


    剧组里的人际交往关系被陆鹤南处理得不动声色, 以至于梁眷是在收工的回程路上,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在与佟昕然的微信聊天对话框里才堪堪知道事情的发生始末。


    “你跟他们说那么多干嘛啊?敲打敲打他们就算了, 怎么还把中晟搬出来了?”


    梁眷没有抬头,只是借着车窗,悄悄瞥了一眼陆鹤南映在车窗上的剪影。而后将手机倒扣在掌心,攥成拳紧贴在胸口。


    胸腔里的心没出息地“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 她心里既有泛着酸涩的点点高兴,又有些埋怨陆鹤南的小题大做。


    毕竟, 陆鹤南在外面有多低调, 梁眷是再清楚不过的。


    在《初雪》剧组里,为了拉进与众人的关系,也为了给梁眷省去不必要的流言蜚语,陆鹤南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片场里,那些壮着胆子与他称兄道弟的工作人员,只猜到陆鹤南身价不菲,却愣是没将这位看上去极有亲和力的男人, 与媒体小报中杀伐果决的中晟当权者挂上钩。


    哪怕是在茶水组打杂, 做事毛手毛脚, 将咖啡撒了陆鹤南一身的实习生, 都能得到他温声细语的一句“没关系, 这点小事不用在意。”


    所以, 梁眷实在难以想象“仗势欺人”这个满满贬义意味的词, 有一天也会成为贴在陆鹤南身上的某个标签。


    陆鹤南一手散漫地扶着方向盘,一手搭在窗沿上夹着烟, 听到梁眷的这句嗔怪,他没说话, 只是将烟咬在唇角,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包裹住梁眷冰凉的手,要她放宽心。


    梁眷回握住他,偏头望向车窗外的浮光掠影,牵起唇角,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的无所谓样子,不知道是在安抚谁。


    “这种事我之前经历过太多,像倪山青这种只会在嘴皮子上下功夫的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我早都已经习惯了。”


    “经历过太多?”陆鹤南蹙起眉,抓住重点,攥着梁眷的手不由得加重一瞬力道,“你还经历过什么?”


    梁眷轻笑一声,身子蜷缩在副驾驶里,或许是已经确认自己得到了某份极具安全感的偏爱,她放下平日对外的戒心,回忆过往五年的不公正待遇,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如数家珍。


    “刚入行的时候,没有什么名气,根本就没有人肯投资我的电影。所以我和佟昕然就舔着脸出现在一场场酒局里,在各位出品人制片人面前刷存在感。一圈酒敬下来,我俩就得在港洲的出租屋里,抱着马桶昏天黑地的吐上两天。”


    “后来好不容易出名了,主动登门求合作的人也变多了,他们以为拿着钱就能换我手里对电影的话语权,换我对他们曲意逢迎、卑躬屈膝。送来的合同里夹着酒店房卡,谈合作的地点被约在酒店套房,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环泰的老总韩世昌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对我动手动脚,我也没客气,直接泼了他一杯酒,甩了他一巴掌。”


    急刹车带来的推背感很强,梁眷被迫止住话头,神情有些许的怔忪。她偏头瞥了陆鹤南一眼,看他铁青着脸,下颌线咬得那么紧,像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而后向右轻打方向盘,车子最终稳稳停在街边昏暗处。


    梁眷眼睫颤了颤,收回视线,麻木的目光透过车窗落在白皑皑的世界里。


    或许是因为记忆实在太过久远,那只躲在桌下窸窸窣窣、油腻滚烫的手拨开短裙,落在大腿内侧皮肤上,令人作呕战栗的触感,梁眷已经记不太清了。


    现如今再想到这,她竟然能发自肺腑地牵起唇角,笑上一笑,为自己当时的勇敢。


    “然后呢?”喉结咽动,一半面容藏匿在月光里,陆鹤南说话时的声音很沉。


    胸腔憋闷,他下意识便想抬手拧松领结,可直至左手落在脖颈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出门时根本就没有打领带。


    “然后?”梁眷轻轻眨了眨眼,唇角笑意加深。


    “可能是那一巴掌给他打蒙了吧,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狼狈,竟然丢掉脸面与身份,当着众多出品方的面,指着鼻子骂我是婊子、是泼妇。”


    “再后来与环泰的合作果然吹了,韩世昌后来还联合内地多家出品公司联合抵制我,让我处于半封杀状态,没有演员敢和我合作。我在家里闲了半年,直到佟昕然打通港洲那边的渠道与人脉,找到出品方与我合作,我才能继续从事导演这个行业。”


    话音落下,梁眷说的口干舌燥,她有些难为情地吸了吸鼻子,垂着眼,不敢打量陆鹤南的脸色,只敢对着他放在她膝头的手掌发呆。


    她刚刚说的这些话,怎么听起来茶味这么浓?像是在告状?


    “为什么不找我?”


    陆鹤南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眼神晦暗不明。他点了支烟含在唇角,侧身一错不错地盯着梁眷,吸过烟的嗓子喑哑异常。


    而后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他们这么欺负你,你为什么不找我?”


    梁眷不甘示弱地抬眼回望他,声音直至此刻才带了些哭腔:“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要我以什么样的身份找你呢?”


    “我有留给你承诺的——”掌心落在方向盘上,陆鹤南烦躁地吐了口烟圈。


    “我知道。”隔着烟雾缭绕,梁眷看不清陆鹤南的面容,她打断他,破涕为笑了一声。


    他有留给她承诺的,她怎么会不记得?


    【日后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无论有多棘手,无论有多难办,不用在意陆家倒台与否,只要报纸上没刊登他陆鹤南的死讯,都可以联系他的人解决。】


    这句不痛不痒的承诺,算是陆鹤南留给她的免死金牌。梁眷当然知道,只要一通电话,只要寥寥数语,陆鹤南抬抬手就帮她走出当时的困境。


    可她不愿意。


    “在我看来,你给我的承诺只能用一次,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不想麻烦你,不想用旧情来换出路,更不想让你觉得离开你之后的我,被现实折磨得如此不堪。”


    我合该光风霁月的留存在你的记忆里,而不是一身狼狈的去等待你的拯救,更何况那时的你新婚燕尔,娇妻在怀,我又怎么能够确定,你会心软到愿意理会一个旧情人的死活?


    梁眷一边说着,一边有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她微微扬起头,试图将眼泪倒逼回眼角,这副画面落在陆鹤南眼中,全然是一副既倔强又破碎的模样。


    陆鹤南静静地听她说完,高大的身子脱力般陷在座椅里,那支夹在指尖,只得空抽了一半的香烟此时正无声燃烧着。


    车窗外的世界静悄悄的,偶尔会有几辆车风驰电掣般驶过。层云笼罩,雪意来得那么突然,洁白一片接着一片落下来,仿佛飘进了陆鹤南的心里,使得那颗早就千疮万孔的心,在寂夜之中又破碎了一角。


    他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该安慰吗?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安慰无异于磋磨梁眷那道已经痊愈的疤。


    思来想去,终是让梁眷抢了先,打破沉寂。


    “好了,别这样看着我,搞得好像我很可怜一样,圈子里的女导演、女演员,有一个算一个,谁没经历过这些?我还算是比较幸运了呢,那些现如今还在底层苦苦挣扎,以为可以凭借梦想与才华就能讨生活的女人,不比我惨?”


    她倒是想得开,会拿过得更不如意的人与自己相比,陆鹤南轻哼一声,紧绷的身子慢慢变得松弛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烟头捻灭,他扶起梁眷冰凉湿润的脸,用指腹擦去悬在她腮边的泪,再迫使她骄傲地抬起头,迎上自己平静又无谓的目光。


    “梁眷,我没那么博爱,做不了圣人,更做不了救苦救难的救世主。所以别的女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与我无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在意的是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难过。”


    梁眷心口一震,身体软下来,呼吸也就此凝住了,困在她鼻息之间的,只余下那缕若有若无的淡淡烟草香。


    望着梁眷那双亮晶晶、怯生生似小鹿的眼,陆鹤南忍下心里不合时宜的妄念,他暴戾地揉了揉梁眷的唇瓣,语气发狠。


    “他们之前欺负过你,如果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以大度地将这些事翻篇,但是如果这些事仍旧是你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让你耿耿于怀,我也可以有千百种方式,让他们付出更惨痛、更深刻的代价。”


    气氛实在太凝重,梁眷生硬地别开眼,清了清酸涩的嗓子,不自在地开了个玩笑。


    “干嘛,你是想让陆鹤南这三个字,成为我后半辈子的护身符啊?”


    陆鹤南似是没想过梁眷会说得这么直接,怔愣数秒,紧拧了一晚上的眉头,终于有了片刻松缓的迹象。


    他勾起唇角,笑容惨淡,为自己的占有欲:“虽然我很不希望别人在日后提起你时,第一反应便是你陆太太的头衔。”


    梁眷止住泪,被这话骇得大气不敢喘,几乎受惊,正垂眸屏息等待陆鹤南的下文时,却见他蓦然噤声,一脸挣扎又为难的样子。


    陆鹤南抿着唇,心里静上数秒,似乎是在权衡压在他天平两端的人生重量。


    半晌,他复又抬起头,不容置喙的目光看得梁眷心尖一颤。


    ——“但是如果这个头衔,能够给予你保护的话,我不介意让全世界都知道。”


    观江府虚掩的卧室房门内,温暖如春,结有冰晶的窗户,一面是冰雪覆盖的寒,一面是缱绻潮湿的热。


    或许是情绪不佳,梁眷洗过澡后在酒柜里随便找了瓶酒。


    陆鹤南从浴室里走出的时候,就见她仰躺在地毯上,松松垮垮的一件浴袍遮不住胸前春光,酒杯倒在手边,不远处的矮脚桌上摆着一支度数不低的红酒瓶,只余下小半。


    “地上凉,起来去床上睡。”陆鹤南缓缓走过去,半弯下腰,握着梁眷绵软的手臂,耐着性子和酒鬼说话。


    梁眷懒洋洋地撇他一眼,酒意之下,勾人却不自知的眸光流转更撩人心弦。


    陆鹤南垂着眼,看到浴袍之下的起伏曲线,掩住唇,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摆出大公无私的样子,垂手拢了拢梁眷的衣襟,又慢条斯理地将带子捋顺,系上一个蝴蝶结。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体贴之中他夹带私货,顺凭心意,揉了两把。


    梁眷难耐地呜咽一声,脑子突然灵光过来,睁大眼睛,不知死活地说了一句:“刚刚制片人给我发微信,说明天北城暴雪,剧组上下都放假一天。”


    陆鹤南喉结滚了滚,半眯的眼睛如同窗外漆黑的雪夜,他没说话,只是手上用了些力,将梁眷从地上扶起来,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解开那只刚刚由他亲手放落在她腰间上的蝴蝶。


    梁眷双手攀着陆鹤南的肩膀,她脑子混沌,察觉不到这些微末的动作,还当他没听明白,善心大发地一字一句地同他解释。


    “明天暴雪,剧组放假,我不用再起早去片场了。”


    末了,酒壮怂人胆,她还要再满脸天真地问上一句:“这样时间够了吗?唔——”


    梁眷踉跄一步,心满意足地跌入到陆鹤南的怀里,她主动扬起脸,勾出他的脖颈,将自己全身心的往他唇边送。


    主动权是在哪一刻丧失的?梁眷不知道,她只知道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床垫的“咯吱咯吱”声落在耳边,是如此令人羞耻。


    气喘吁吁,迷蒙间,她清醒了一瞬,不由分说地握住陆鹤南的手,温软的掌心落在他宽厚的手背上,因情动而颤抖的嗓音里带着莫名的哭腔。


    她乞求,紧闭着眼,低三下四:“你摸摸这里好不好?他当时就是碰的我这里。”


    陆鹤南的脊背猛然僵住,几不可闻地深呼吸,而后握住梁眷的脚腕,俯下身,细密的吻如羽毛般轻柔地降落在因自我厌弃,才被梁眷亲手搓红的肌肤上。


    流水潺潺,打湿了陆鹤南的脸,他停下来,于重重喘息中低声诱哄。


    “眷眷,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梁眷屈起一条腿,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睁开眼。


    她亲眼见证着那些令人恶心的滚烫,是如何融化消散在陆鹤南温柔的亲吻里。


    而后猝不及防地尖叫一声,迷离的双眼陡然睁大,被迫注视着陆鹤南的吻是如何一步一步向上深入,赐予她一场世俗之外的美丽极光。


    将梁眷哄睡已是凌晨,陆鹤南慢慢抽出被她牢牢搂在怀中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算了算时差,给远在大洋彼岸出差的林应森拨了一通电话。


    “中晟下个季度是不是和环泰有意向合作?”陆鹤南笼着火苗,点燃含在唇间的烟,电话接通后,问的开门见山。


    林应森愣了一下,才怔怔答:“是啊,本来上周就该和韩世昌签合同的,但我不是临时出差了吗,就改在这周末了。”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陆鹤南的呼吸沉了一瞬,搭在栏杆上的手不由得用力紧握,泛起骇人的青白。


    “不着急。”他冷冷又平静地说,“等我回去之后,我亲自和他谈这场合作。”


    “你什么时候还操心这种小事了?”林应森不解。


    陆鹤南掸了掸烟灰,迎着晨光眯了眯眼睛:“从前我见识浅,不知道韩世昌这号人物,如今知道了,当然要亲自会一会他。”


    直至一周后,饭局上,林应森于一片措手不及的兵荒马乱之中,看见陆鹤南的冷嘲的眉眼。他才堪堪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信了陆鹤南的邪。


    第174章 雪落


    北城进入深冬, 雪季不停,拍摄过程一度中断,《秋去春来》正式迎来杀青时已临近十二月末。


    杀青的当天晚上, 陆鹤南在客厅与非洲部的几位高层开跨国会议,而梁眷照例在酒店卧室收拾明天要随身带回京州的行李。


    临近年底,中晟事务繁多,如若陆鹤南继续逗留在北城, 只怕董事局那几位老狐狸就要急得跳脚。恰好《秋去春来》的杀青发布会过几日也要在京州召开,梁眷这次理所应当地与陆鹤南同路。


    家里的电话就是在此时打来。


    梁眷小心翼翼地将房门虚掩上, 压低声音接听电话:“喂, 妈妈,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叹息,梁母的声音慈爱又温柔。


    梁眷倚在房门上,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耐心倾听妈妈的话,垂着脑袋的乖巧样子,不像是个二十八岁轻熟稳重的大人, 倒像是回到十几年前, 走在放学路上, 牵着妈妈的手谈天说地, 一脸天真烂漫, 无忧无虑做学生妹的时候。


    “你爸爸看娱乐头条, 听说你的新电影杀青了, 就催我打电话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你都已经一年没回来了……”


    梁眷心里一软,鼻腔有些泛酸, 抵在背后的手指无力地撑在门板上。


    最近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崔以欢港洲秘密生子、在关莱的婚礼上与陆鹤南再重逢、她又马不停蹄地接连导了两部电影,工作与感情各自占据了生活的一半。


    对于父母,她确实是亏欠的。


    梁眷勾起唇角,温声保证:“妈,杀青之后我要先去一趟京州,你放心,春节之前我肯定回家,这次一定在家好好陪一下你和我爸。”


    “京州?”梁母狐疑了一瞬,再联想到梁眷隐瞒崔以欢未婚生子的前科,她立刻扬声质问,“你去京州干什么?你该不会跟你表姐一样,也被男人骗了——”


    “妈妈!”五指拢入发间,梁眷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打断母亲的胡乱猜测。


    “我是去工作的,元旦之后出品方会在京州召开杀青发布会,到时候全平台都有直播,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和我爸一起看,顺道还能给我刷刷数据。”


    梁母撇了撇嘴,气势稍稍微弱了一些,只是身为母亲的权威仍在:“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们?毕竟你姐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你都敢帮着她一起瞒。”


    在崔以欢这件事上自知理亏的梁眷立刻噤声,臊眉耷眼地任由妈妈数落。


    梁母喋喋不休了半天,出于做母亲的直觉,她突然捕捉到梁眷气息之间的某种不同寻常。


    “眷眷,你身边是不是有男人在呢?”


    梁眷面前是一面巨大的全身镜,看着镜子里脖颈处满是红痕的自己,她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没有男人。”


    或许是梁眷否定的太斩钉截铁,梁母沉默几秒,松了口:“要是有也可以,你都已经二十八岁了,谈个恋爱也很正常。”


    “真的吗?”


    做惯了乖乖女,想要对父母坦诚的梁眷心里蠢蠢欲动了一分,她借机反问:“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吗?”


    梁母警觉起来,攥紧手机,不动声色地问:“你想找什么样的男人?”


    梁眷被这个问题问得噎住,明明一门之隔的客厅里就坐着一个标准答案,她却只能支支吾吾,佯装绞尽脑汁地设想。


    “我想找一个……温柔的,有耐心的,对我好的……哦对,还要支持我的事业……”


    这些优点集于一身,应该可以让妈妈满意了吧?更何况陆鹤南比她描述的还要再好上千万倍,梁眷稍稍放下心来,耐着性子等待妈妈的评价。


    “你的要求还真是低啊。”梁母不客气地讥笑一声,“你提的这些条件,但凡是一个爱你的正常男人,就都能做到。”


    梁眷怔愣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喃喃问道:“爱我还不够吗?”


    作为维系婚姻的基本前提,难道‘爱’还不足以掩盖其余一切缺点吗?


    梁母叹了口气,怪只怪他们夫妻俩从小将这个女儿保护的太好,人生轨迹一路行驶到现在,在感情路上所经受过的波折与苦难,也唯有大学时那桩无疾而终的恋爱。


    关于梁眷的那段情,梁母了解的不算多,只知道梁眷为此大病了一场,最后更是负气出走港洲读书。她无意在电话里惹女儿伤心,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后只语重心长道——


    “我和你爸爸对于你未来婚姻的要求不算太高,你带回家的这个男人,除了爱你之外,还必须身心健全、原生家庭幸福、没有婚史、也不需要大富大贵,与我们家门当户对就好。”


    “我知道你在娱乐圈里基本遇不到什么清清白白、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梁母顿了顿,迂回了一番,才缓缓说出正题。


    “你还记得贺屿之吗?就是你高二那年的同桌,他今年博士毕业回国了,正好过年的时候,你俩可以约着见上一面,这么多年没见了……”


    梁眷蜷缩着坐在床边,心里凉了个透彻,母亲的声音渐渐远去,以至于她连何时挂断了电话都不知道。


    坦白说,父母对于未来女婿的要求真的不算太高,放在相亲市场上,可能都只是最基本的入场券。但梁母所提的条件一桩桩一件件看下来,陆鹤南只怕连梁家的门槛都摸不到。


    身心健全,陆鹤南有先天性心脏病和尚未痊愈的抑郁症。


    原生家庭幸福,他父母的婚姻已经接近有名无实,他的父亲年轻时更是欠下一堆风流债,还有一个时至今日都为人诟病的私生子。


    没有婚史,他刚刚结束了一段一地鸡毛的四年婚姻。


    至于门当户对,就更不必说了。


    梁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脑袋无助地缩在膝间。她不明白,世人眼中处处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男人,怎么就成了她父母眼中一无是处的女婿?


    跨国会议结束的比预期要早,陆鹤南站在卧室门边不知道听了多久,直至屋内没了声息,他才堪堪回神,推门走进屋内。


    他的脚步很轻很缓,以至于没能惊醒陷入两难境地的梁眷。


    屋内光线暗淡,窗帘拉得并不严实,月光洒在梁眷白皙修长的脖颈之上,像一截玉质扇骨,看得陆鹤南呼吸一滞。


    他走上前去,俯身摸了摸梁眷的脑袋,而后跪坐在地毯上,自然而然地将她搂进怀里。


    “过年之前,我陪你回一趟滨海,见见叔叔阿姨吧。”


    “怎么这么突然?”


    梁眷很安静地靠在陆鹤南胸前,而后身子一僵,缓缓抬头,笑得很勉强:“你听到我和我妈妈打电话了?”


    陆鹤南圈着梁眷的腰肢,垂眼静静注视着她,没否认。


    “什么时候开始听的?”梁眷轻轻眨了眨眼,故作随意地把玩着陆鹤南的袖口,只是无端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她的紧张。


    她不想让陆鹤南听到妈妈口中那些伤人的条条框框。


    他真的很好,好到不应该用那些世俗的、苛刻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过去与未来。


    “从你说你身边没有男人的时候。”陆鹤南屈起手指,若无其事地撩开梁眷散在两侧的长发,将她红梅点点的脖颈暴露在暧昧视线之下。


    梁眷紧抿着唇,顾不上和陆鹤南调情,她软下声音商量:“还是不去见了吧?”


    最起码不要现在就去挑战她父母的底线,日久见人心,他们可以细水长流、徐徐图之、依次攻破。


    陆鹤南失笑:“我又不是和你私定终身,未来也是要明媒正娶、光明正大请你做陆太太的,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去见岳父岳母吧?”


    “可是我爸妈……”梁眷欲言又止,只不自觉地把自己往陆鹤南怀里送。


    “别担心。”他将梁眷按进怀里,指骨根根用力,手臂不断收紧,恨不能再用力些,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他不给予梁眷轻飘飘的承诺,只抚着她的长发,一字一顿说:“别担心,都交给我。”


    雪夜寂静,没收拾完的行李散落一地,梁眷被陆鹤南禁锢在掌下,挣扎了一阵,终究是全面倒戈,被他吻到了床上。


    “别……别在脖子上。”梁眷清醒了一瞬,克制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绵软酸麻的手下意识就想将陆鹤南朝外推,“我过几天要上镜,粉底遮不住的。”


    覆在梁眷身上已经动情的男人不悦地眯了眯眼,晦暗的眼底全是不爽,好在他理智尚存,不用梁眷多温声细语的哄上几句,就自觉向下,朝更柔软的、更雪白的地方吃去。


    梁眷抱着陆鹤南毛茸茸的脑袋,吃痛一声,两道细眉难耐地紧蹙着,却也只敢让破碎的呻吟声委委屈屈地憋在喉咙里——剧组节省成本,全方面开源节流,选定的酒店经过层层考量,是几个备选酒店当中最有性价比的。


    当然,制片人的种种考量,自然不包括梁眷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墙板隔音性能。


    “刚刚挂断电话前,阿姨口中说的贺屿之是谁?”陆鹤南一边慢条斯理地褪去梁眷的牛仔裤,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梁眷双腿紧并着,用极强的自制力抵着心里的浪潮,抽空去答陆鹤南的话:“我的高中同学。”


    这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实话,所以她答得很快。


    陆鹤南心里宽慰了一瞬,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想到梁母提到贺屿之时热情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又问:“阿姨很喜欢他?”


    梁眷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咬着唇瓣,迟疑几秒,心虚道:“也谈不上多喜欢吧。”


    真的谈不上多喜欢,也不过就是自高中的时候就相中贺屿之做女婿,碍于当时两个孩子年纪太小,贺屿之又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出国求学,远隔两地只能作罢。而后这么多年过去梁家父母一直念念不忘,致使他的名字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梁家饭桌上而已。


    这几秒钟的犹疑思索没能逃开陆鹤南的眼,他气息莫名冰冷下来,单手将梁眷翻了个身,压着她的脊背好以整暇地问。


    “那你呢?”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问题,好在梁眷及时察觉到了这股浓浓的醋意,趴在床垫上不住地摇头:“我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就连年少时懵懂无知的情愫也没给他。”


    话音刚落,梁眷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尖,这后半句话说得实在太有歧义,简直是在挖坑给自己跳。


    陆鹤南果然停下来,连浅浅的力度都吝啬施舍给梁眷,他沉声质问:“那你给谁了?”


    梁眷耐不住,眼泪顺着眼角颗颗滴落在濡湿一片的床单上。


    她气势很低,听起来毫无公信力可言:“谁都没给。”


    “是吗?”陆鹤南气极反笑,俯下身,就着姿势含住梁眷的耳垂。


    梁眷忍着羞耻,侧过脸主动去寻他的唇,再勾住他的脖颈,于亲吻喘息之中弱弱保证:“真的,你得相信我。”


    陆鹤南深深沉沉地看了梁眷一眼,扣住她的后脑,居高临下又大发慈悲道:“看你今晚表现。”


    或许是梁眷在重压之下表现过分出色,被妒意冲昏头脑的陆鹤南终于在日出东升的破晓时分放过了她。


    而胡闹一夜的直接后果是——梁眷连第二天中午的杀青宴都没赶上,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还是懒得睁开眼皮。最后被陆鹤南裹上羽绒服,打横抱在怀里,登上早已在机场等候多时的公务机。


    京州的冬相比北城要着实温暖一些,梁眷躺在壹号公馆里休生养息了一周,伤口在陆鹤南的磋磨之下,离痊愈永远只差一步之遥。


    《秋去春来》的杀青发布会定在圣诞夜当天,地点选在气势排场皆具备的康贸山庄酒店。


    不少电影的发布会都选在这里召开,梁眷久不来京州,故而相较于那些常客,她对这里要更陌生一些。下了车,幸而有候在大门两端的侍应生做向导,才不算太失礼地迷失在这座雍容华贵的庄园里。


    穿过回廊,步下阶梯,正好与站在露台上抽烟的Rachel迎面碰上,见到梁眷,她没有丝毫意外,捻灭烟头,主动迎了上来。


    侍应生见二人熟稔,微微颔首之后,便也自觉退开了。


    “这么巧,这么大的庄园,咱们也能碰上。”梁眷裹着披肩,散漫地垂着眼,今天实在太冷了,她无意与Rachel叙旧。


    Rachel避也不避,梁眷眼神的疏离,她权当没看见,只用那道惯会迎来送往的嗓音,兀自说:“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梁眷轻轻点头,脸上不见多诧异,只与她并肩继续朝前走:“听说你高升了,恭喜你啊,终于得偿所愿坐上顶楼办公室了。”


    梁眷的祝福说得真心实意,Rachel听在心里却不是滋味,只沉默地勾唇笑笑。


    “我知道是你在后面帮了我一把。”


    “谈不上。”梁眷淡漠地扬了扬指尖,将自己的功劳说得轻描淡写,“还是你成绩够硬,不然盛世传媒的股东也不会卖他这么大的面子。”


    Rachel的脚步停顿住,她忽然真的有些看不明白梁眷,看不透她眼底的清明究竟是通透还是糊涂。


    “怎么了?”察觉到Rachel的怔忪,梁眷也跟着停下来。


    Rachel自嘲地轻笑一声,抬起疲惫至极地一双眼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


    只可惜,她这辈子都不能像梁眷一样,清清白白地做一轮明月了。


    “你不知道他的面子有多值钱,就算我今天是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但凡他肯开口,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坐上顶层。”


    梁眷蹙起眉,下意识抬手捏了捏Rachel的肩膀,既是提醒,也是抚慰。


    “Rachel,捷径是比正路好走,走投无路之时走走无妨,但你可千万别走习惯了。”


    “哎呀,这些大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只是跟你感慨一下世风日下罢了。”


    Rachel洒脱地淡笑一声,要梁眷放心,而后温柔地牵起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摸到钻戒的刹那,她怔愣了几秒。


    相识这么多年,Rachel自然知道这些名贵珠宝从来入不了梁眷的眼,更不必说有哪枚戒指值得让她这样直白地带在无名指上。


    梁眷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双手交叠落落大方地放在小腹前。


    Rachel僵硬地转移视线,神情一时之间变得更复杂:“你和他这是要好事将近了?”


    梁眷没说话,神色如常地立于寒风之中,权当默认。


    “你知不知道他刚离婚,距今还不到半年。”Rachel急切起来,一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重心长地同梁眷讲道理。


    “你刚刚还劝我不要走捷径,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又拎不清了?”


    “你和他若是玩玩也就算了,捞一些资源好聚好散,怎么还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他这样无缝衔接地娶了你,你知不知道媒体会怎样煽风点火地带动观众?凭他的身份地位,没人敢置喙他的对错,沦为众矢之的的只有你这个傻女!”


    Rachel不知道梁眷与陆鹤南的旧情,还只当两个人是在五光十色的名利场里,结了一段说出去都显得太寒酸的露水情缘。


    梁眷心里既感动又觉得好笑,她叹了口气,开起玩笑:“那到时候就要拜托你这个新闻女王,看在往日情分上对我手下留情咯。”


    “别在这跟我嬉皮笑脸。”Rachel气急败坏地摆了摆手。


    梁眷敛住笑,心平气和地望着她。


    “你真想好了?”Rachel的肩膀颓败下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她想去挽救梁眷,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处入手。


    “当然。”


    从收下这枚戒指的那一秒,她就已经想好了。


    “你这是在用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事业,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路人缘,去换那个陆太太的位置,值得吗?这个陆太太的位置你又能坐稳多久?”


    “Rachel,放轻松。”梁眷弯了弯眉眼,声音笃定又温柔。


    “我只是走进了一段婚姻而已,我的事业,我的前途仍旧属于我,不会湮没在不明真相的众说纷纭里。”


    ——“另外,陆太太的位置我会坐一辈子。”


    Rachel僵硬地眨了眨眼,只当梁眷是被陆鹤南迷了心智,不撞南墙不回头。


    直至几十年过去,已经处于半隐退状态的梁眷仍旧与陆鹤南是娱乐小报上恩爱夫妻排行榜的常客。Rachel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二十八岁的梁眷在这个冬夜里与她诉说的这些,绝不是心血来潮的胡话。


    面对爱情,面对婚姻,她思虑了很久,踌躇了很久,也与老天斗争了很久。


    这世上有这么多对痴情男女,却再没有人能比他们更懂何为爱。


    宴会大厅里人头攒动,乐团演奏声徐徐铺开。走进内场,梁眷与Rachel便不再同路,一个一头扎进时尚堆里与各大主编假惺惺地寒暄,一个迈着步子,缓缓走到电影主创身边。


    “小梁,你怎么来得这么迟?”电影协会主席张同见梁眷出现在人海里,眼睛亮了一瞬,忙向她招手。


    梁眷从侍应生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槟,扯出微笑,快步朝张同走去。张同算是梁眷在业内的伯乐,而梁眷之所以能成为《秋去春来》的单元导演之一,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大庭广中之下,无论是处于真心还是假意,梁眷不愿意拂了他的面子。


    “张老师,好久不见。”


    梁眷对着张同微微颔首,酒杯轻碰的间隙,她的视线恰到好处地扫视了一圈他身边的人。其余人便也罢了,大多都是来凑数的。唯有站在张同左手边的那位年逾五十,看上去养尊处优,气质不凡的女人,最是惹眼。


    看样子,她才是今夜的C位。


    张同虚揽着梁眷的肩膀,对着众人一一介绍时,俨然一副大前辈的姿态。


    “小梁,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宣传口的宋若瑾女士,你叫宋老师就好了。”


    在这个圈子里,名头越隐晦,人越狠。梁眷愣了一瞬,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见那个女人掩住唇,轻笑抱怨一声。


    “张同啊,何必介绍的这么生疏呢?”


    呼吸止住,梁眷心脏漏跳了半拍,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却见那位眼高于顶的宋女士正好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无名指上的钻戒,眸光晦暗,浮现在嘴角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淡。


    下一秒,她优雅地伸出手,不知是友好,还是试探。


    “梁小姐你好,我是鹤南的妈妈,宋若瑾。”


    第175章 雪落


    宋若瑾的指尖递到面前, 梁眷却不动声色地抬手抚了抚碎发,一派端庄大方地注视着宋若瑾的眼睛,迟迟没去回握她的手。


    场面尴尬下来, 但能出席今天这种场合的,哪有等闲之辈?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而陪在宋若瑾身边的张同也只呆愣了一瞬,就立刻回过神来, 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围在身边的几个人打发走,而后自己再退后半步对着宋若瑾微微颔首。


    所有的举动都在礼貌范围之内, 唯有离去前的视线发自真心, 不受控地多瞥了梁眷两眼。


    什么情况?那个在社交场合里一向透明,不主动结交任何一位权贵的梁眷,竟然能与宋若瑾有渊源?


    周围蓦然安静下来,宴会厅内所有人都自觉远离这个中心地带,没人能听到梁眷与宋若瑾的对话内容,只当二人是久别再见的热络寒暄。


    手臂悬停在空气中,宋若瑾淡笑了一下, 泰然自若地收回手, 旋了旋酸痛的手腕, 眸光平静, 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不愧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豪门贵女, 这点小儿科似的为难把戏真真是入不了她的眼。梁眷心里紧张了一瞬, 吞咽的动作很细微, 冰凉僵硬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晚宴包。


    如若不是有这么多年来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就凭梁眷这点浅薄的眼力, 恐怕真的会对面前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优雅大方的女士心生好感。


    也许是因为梁眷与陆鹤南的那段往事,留给宋若瑾的印象太过深刻, 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五年里,她总是会在无意间留意梁眷的动向。


    比如电视、报纸、亦或是各种颁奖典礼,甚至有一次,她是坐在评委席上的特邀评审,而梁眷是站在台上的颁奖嘉宾,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但像今天这样,面对面、近到呼吸可闻的打量却是第一次。


    宋若瑾觉得梁眷本人看上去要比电视上凌厉许多,又或许她本身是十足十温柔的,只不过眼下面对的人是她,才下意识地强硬几分。


    她是什么遭人厌弃的洪水猛兽吗?宋若瑾落拓地勾唇笑笑,选择主动打破僵局。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你倒是和我想象的有几分不一样。”


    所有感官都已进入高度戒备状态的梁眷不由得挺直脊背,扯出礼貌又疏离的微笑,不卑不亢径直反问:“您觉得哪里不一样?”


    “我以为,你在知道我是鹤南的母亲之后,会对我更热情一些。”宋若瑾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似乎是在埋怨梁眷对她的冷待。


    梁眷略带玩味地哼笑一声:“难道我对您体贴热情,您就会对我另眼相待了吗?”


    宋若瑾不合时宜地怔愣了几秒,为梁眷的直白与敏锐,也为她敢于和她针锋相对的勇气。


    的确是个有趣的姑娘,怪不得会让陆鹤南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宋若瑾垂下眼,极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走神,缥缈的目光悬在空中稍作停顿,而后再次落在梁眷纤细的手指上。


    不够低调内敛的钻戒,宁静妥帖地圈在她白皙修长的无名指间,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璀璨巨大,照亮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可与她指骨上的那抹光辉相比,还是稍有逊色。


    宋若瑾点点头,若有所思:“看来他已经和你求婚了。”


    这是个不带任何感情,语调却莫名上扬的陈述句。


    梁眷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与后怕,她攥紧拳头,用沉默来代表默认。


    “别那么紧张。”宋若瑾失笑一声,笑纹堆砌在眼角有些突兀,突兀到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笑容背后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就算陆家上下都对你不满意,只怕我这个儿子也会有千万种方式让你光明正大地走进陆家大门。”


    宋若瑾说得很洒脱,可她说的越洒脱,梁眷就越是能听出她的言不由衷。


    权利与话语权从手心流失的滋味不好受,就算夺走这一切的那个人是自己多年来寄予厚望的儿子,宋若瑾也依旧觉得心绪难平。


    因为陆鹤南的成长速度太快了,快到令她觉得失控。


    “您这句话的意思是……”


    梁眷犹豫了一下,蹙起眉,仔仔细细斟酌用词:“事到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您依旧不看好我们,就算我们执意结婚,您也难以送上祝福,对吗?”


    “难道你们值得我送上祝福吗?”宋若瑾质问的很快,眯着眼望向梁眷避也不避。


    她微微勾着唇,讽意明显:“我原以为你是个心气高的姑娘,这么多年星途坦荡应该也能拓宽你的眼界,错过的人,错过的事理应不值得你再回头留恋。不曾想,男人不过是朝你勾了勾手指,你就能丢掉自尊上赶着把自己送上他的床。”


    “听说那个拿奖拿到手软的程导演也对你青眼有加,你怎么没看上他呢?是他的钱财权势不足以让梁小姐委身献媚吗?”


    梁眷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耐着性子听完了宋若瑾的话。


    尖锐的话语声落下,梁眷缓缓睁开眼,眼底依旧干净明亮,只是望向宋若瑾时抑制不住的多了些怜悯——她真的很可悲,细数这一生,既没得到丈夫的倾心相待,也没能得到儿子的理解与爱重。


    梁眷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试图语重心长的同宋若瑾讲道理。


    “您这么羞辱我,是想表达什么呢?是想说您儿子的眼光欠佳,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是个不足为信的婊子?”


    宋若瑾嗤笑一声,面上是强装的淡定:“他不过就是病了,不见得有多爱你。”


    梁眷点点头,嗓音冷下来,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您也知道他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钟霁为他制定的第二轮治疗方案已经在月初彻底宣告失败,接下来他该何去何从,新的治疗方案又该从哪里改善,没有人知道。”


    “你说什么?”宋若瑾僵硬住,声音哽在喉头,望向梁眷的一双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


    梁眷一瞬间觉得啼笑皆非起来,这个自诩关爱儿子的母亲,这个义正言辞,给她难堪,想要她知难而退的女人,直至此刻竟然还游离在基本事实之外。


    “看来您并不知道这件事。”梁眷抿着唇,神色复杂,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那您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呢?”


    “当然是陆家的立场。”宋若瑾猛然抬起眼,条件反射地答。


    “陆家的立场?”梁眷轻笑一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字一句客观分析。


    “也对,如若站在你们陆家的立场上,他是该娶一个对家族、对事业皆有裨益的女人,哪怕他现在已经如你们所愿稳坐高台了,他也应该继续努力让这座利益大厦更加固若金汤,这样躲在树荫之下的你们,才能永远高枕无忧。”


    “既然你都明白……”宋若瑾麻木地眨了眨眼,她不明白梁眷的话锋为何陡然变了方向。


    梁眷厉声打断她,眉梢扬起,眼神也变得更加凌厉:“可是五年前我给过你们机会了!我让他去尽孝道了!我顾全大局了!结果呢?”


    换来什么了?


    梁眷长提一口气,又用力吞咽了两下,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


    “阿姨,因为您是长辈,是陆鹤南的妈妈,所以无论我心底有多不痛快,我也仍旧敬重您,但您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底线。”


    “陆鹤南对你们陆家来说,或许只是一颗可以随时被替换的棋子,磋磨没了,你们顶多惋惜一阵,然后就眼都不眨地再找下一个顶上。”


    “可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梁眷摇了摇头,忍着鼻腔酸涩,努力睁大眼睛,不敢让眼泪在此时掉下来,“我在意他今天高不高兴……他病了,我也会心疼……”


    宋若瑾安静地听完梁眷的内心独白,说没有动容是假的,可坚硬久了的心,已经忘却柔软是种什么滋味了。


    半晌,她眼珠转动了一下,缓缓阐述真相:“可你五年前也曾放弃过他。”


    梁眷破涕为笑,唇角牵起的微小弧度是深深的自嘲:“但凡我能提早知道今日这番惨淡光景,我五年前一定不会那么轻易的离开他。”


    她一定不会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无情又决绝地离开他的身边,放任他一个人迷失在雪夜里,直至今日还没能找到那条有光亮的路。


    宴会厅大门被人冷不丁推开,穿堂风强势灌进屋内,被落雪沁染过的晚风寒凉无比,梁眷被冻得瑟瑟发抖,可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扬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一只哪怕落败也不容许自己低头的天鹅。


    在这场与宋若瑾的无声对峙中,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露怯,她要为陆鹤南坚持到最后。


    可是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切且熟悉的脚步声,梁眷怔忪刹那,不等她做出反应,下一秒,一只宽厚却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那人站在她的身后,身形高大,与她贴得严丝合缝,替她抵挡住了呼啸而过的北风。


    他的鼻息很轻,可梁眷能听出那极力克制的急促,也能感受到落在她肩上的指尖带着冬夜特有的噬骨寒凉,像是披星戴月,一路匆匆赶来。


    只为她而来。


    终于,肩膀垂落,梁眷安心地闭了闭眼,任由热泪顺着眼角滚下,再一颗一颗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第176章 雪落


    泪珠滚烫, 惊得陆鹤南心脏重重一缩。


    “怎么哭了?”他叹息一声,当着宋若瑾和其余一干人等的面,将梁眷搂进怀里, 抚了抚她嫣红的眼尾。


    他不问她与宋若瑾说了什么,愉不愉快,他只关心她此时此刻为何要落泪。


    梁眷抽噎了一下,捏着陆鹤南的袖口, 唇角抬起,被眼泪洗净的一双眼睛干净又明亮。


    “你怎么来了?”


    陆鹤南定定地看着梁眷, 确认她止住泪后才堪堪放下心来。


    “今天会议结束的早, 正好顺路接你回家。”他答得没有任何迟疑,语气也轻描淡写。


    可中晟大楼夹在壹号公馆与宴会会所之间,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哪里来的顺路?他来得又这样急,像是毫无准备,


    梁眷点点头,心里一软, 没拆穿他。


    “可我这边还没结束, 电影发布会还没开始……”她声量很小, 尾音还带着很细微的、细微到不易察觉的哭腔。


    “我知道, 没关系。”陆鹤南轻轻摩挲着梁眷的脖颈, 耐心安抚她, 而后俯下身, 旁若无人地亲了亲她紧蹙的眉眼。


    梁眷垂着眼,眼睫颤了又颤, 大庭广众之下,顶着各路错综复杂的视线, 她有些难为情,红彤彤的脸埋在陆鹤南的臂弯里,羞于抬起。


    “我得走了,他们都在前厅等我。”梁眷心里记挂着时间,拎得清重点,倒也没完全放纵自己沦陷在这密不透风的情网中。


    陆鹤南应了一声,环在梁眷腰间的力道却没松,又与她亲昵地相依了一阵,才拍了拍她的腰臀,放她离开。


    “去吧,我一会就去找你。”


    梁眷“嗯”了一声,从陆鹤南的怀抱中抽离出来,脚尖还没等旋转,肩膀上就重重一沉,是陆鹤南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我不冷。”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双手却极诚实地笼着外套衣襟。


    “是吗?”陆鹤南扬了扬眉梢,言简意赅地解释,“前厅冷气开的足。”


    宋若瑾站在不远处半眯着眼,抱着手臂,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陆鹤南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梁眷的背影,直至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拐角,他才慢慢转身,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要来找她?”陆鹤南拧着眉,开口便是质问。


    宋若瑾勾唇笑笑,将儿子的不爽照单全收:“如果我说是巧合,你信吗?”


    确实是巧合,只不过这份巧合多了些可操控的人为因素。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宴会原是请不到宋若瑾的,就连邀请函只配被送到行政秘书手中。而她之所以会纡尊降贵地出席,就是因为出席名单的首页里,赫然写着梁眷的名字。


    八年了,宋若瑾想,她该见见梁眷,也该试探一下她的真心与勇气——毕竟,陆太太的位置不好坐。


    陆鹤南冷嘲一声,他没兴趣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宋若瑾演母子情深的戏码,抬腿就要走。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对她的看法吗?”宋若瑾叫住他。


    陆鹤南脚步未停,落在地毯上的每一步都一如既往的沉稳,连片刻的踉跄都没有,声音也平静到毫无起伏:“不重要。”


    “我同意了。”


    觥筹交错的吵嚷声中,唯有宋若瑾的这四个字径直落到陆鹤南心里,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回过头。


    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什么?”


    宋若瑾深深舒了口气,对着陆鹤南莞尔一笑。这一刻,她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这场牌局,你赢了。”


    牌桌之上,明码标价,你努力五年所得到的全部筹码,足够换一个她了。


    所以,愿赌服输,你可以牵着她的手,干干净净地从这一局里抽身了。


    陆鹤南心里说不上有多高兴,胸腔浪潮起伏,他却只感觉到一瞬间的如释重负,而后涟漪退散,喧嚣不平的心底再次归于一片平静。


    仿佛本该如此。


    望着陆鹤南离去时笔直瘦削的背影,宋若瑾的眼眶渐渐湿润。她想问问他的病情,可是迟疑再三,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算了吧,这世界上的母子关系有那么多种,相亲相爱的母子也有那么多对,她没必要非让自己落俗。


    前厅的氛围与宴会厅里截然不同,后门拉开,快门声铺天盖地而来。梁眷提着裙摆,半弯着腰,轻手轻脚地寻了个后排角落位置坐下。


    “梁老师,您怎么不去前面?第一排给您留位置了。”助理编剧见梁眷坐在自己身侧,一脸惊讶,“倪老师和张老师都在前面呢。”


    梁眷连忙摆手,拿自己迟到做托辞,在角落里坐得安稳。无论是谁发言结束,她都颔首示意,微笑鼓掌,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哪怕镜头并不会扫到这里。


    《秋去春来》不是她的主场,她没必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出风头。


    梁眷在娱乐圈里起起伏伏了这么多年,最是拎得清。她绝不会因为眼下有陆鹤南为她保驾护航,有了底气,就随意打破规矩。


    采访依序问到创作背景,坐在第一排的倪山青正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吹嘘到兴头上,还不自觉地转头寻求身侧张伦的应和,可是眼角余光却冷不丁和梁眷对视上。


    陆鹤南留给倪山青的后劲太大了,他怔愣了一下,莫名噤声,思绪全无,唇角抖动两下,在摄像机前连表情管理都忘记做。


    这一瞬间的怪异没有逃开娱记的眼睛,摇臂机抬升又降落,台下的摄像机越过人潮,齐刷刷地对准梁眷,话筒也在不经意被递到她面前。


    形势转变的太过猝不及防,梁眷只茫然了几秒钟,就条件反射地接过话筒,对着镜头露出甜美微笑。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当着数家媒体的面,她一时情急,忘记脱下陆鹤南披在她肩膀上的那件西装外套,也忘记将手指上的钻戒藏匿在桌沿之下。


    “自从《请听我说》节目播出后,梁导已经有十个月没有出现在大众面前了,可以与我们分享一下最近的行程吗?”


    梁眷静心侧耳倾听娱记的提问内容,不知道台下的镁光灯摄像机已经以那件男士西装为背景,为她无名指上的钻戒拍下多张各种角度的特写。


    娱记话音落下,梁眷轻吁了口气,心里静了两秒,面对直播镜头从从容容地开口。


    “这十个月以来,我一直都在北城剧组工作,除了《秋去春来》之外,明年立春那天,还会有一部电影要走进院线,与大家见面。”


    她握着话筒,抬眼扫视了一圈坐在第一排的几位主创,故作无辜地开了个玩笑:“几位老师应该不会介意,我在这里给另一部片子打广告吧?我可没有提片名啊!”


    这个玩笑开的恰到好处,人群中爆笑一声,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二月三号立春那天,大家别忘了走进电影院,去看梁眷导演文艺片杀青作《在初雪来临之前》!”


    梁眷没忍住,掩唇嗤笑一声,而后放下话筒,站起身,朝着声音来源方向落落大方地作揖,以示感谢。


    台下机敏的娱记立刻接过话:“说到《在初雪来临之前》,我们从主演的通告单上看到,电影是从三月拍到了十月,横跨春夏秋整整三季,却独独没有冬季,男女主演祝玲玲和郑楚默在前几日的红毯上也曾透露,拍摄过程中没有一场雪景,请问这个设定是故意而为吗?毕竟电影名字是与雪有关。”


    前厅再次安静下来,梁眷垂着眼,佯装深沉地沉默了几秒,最后只轻描淡写地说。


    “今天是《秋去春来》的杀青发布会,我就不在这里回答与《秋去春来》无关的话题了,至于你所说的这个问题……”


    她顿了顿,对着镜头莞尔一笑,留白的手法将悬念推到极致。


    “我相信大家看完电影之后,一定能从主角的对白中找到答案。”


    眉眼垂下来,几个欲拿下头版头条的娱记略有失望地长叹一声,而后重整旗鼓接着问。


    “梁老师,您上个月刚刚过完二十八岁生日,如今您已经站在之前所说的转型节点了,不知道接下来在荧幕上会带给观众什么样的惊喜?”


    “惊喜吗?抱歉,我还没想过。”梁眷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想要尝试的新风格确实也有很多,但我现在仍在不断学习、不断摸索,短时间之内,应该是拿不出能经受大家考验的新作品。”


    梁眷捺下话筒,沉吟思索一阵,又慎重道:“因为即将要步入人生的新阶段了,所以我想先让自己沉淀下来,多拿一些时间陪伴爱……嗯,家人,朋友。”


    “世人常说,伟大的导演都是从生活一角中捕捉到惊世骇俗的艺术,所以我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能从日渐回到正轨的生活中,感受到新的美,新的艺术。”


    二十八岁,是梁眷给自己定下的转型之期,故而在场那么多娱记,个个听得入迷,却没有人将她口中的“人生新阶段”与婚姻联系起来。


    他们只当梁眷是站在事业的分岔路口上,一时情难自已,才欲盖弥彰地感慨良多。


    直到半个月后,梁眷突如其来的婚讯在全网疯传,使得各大娱乐APP瘫痪,他们才后知后觉地从梁眷今日的这番话中发现诸多端倪。


    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兆。


    梁眷所说的——多拿一些时间陪伴家人,并不是虚有其表的漂亮话。


    元旦当天,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她站在钟霁的心理工作室门口徘徊许久,直至钟霁将上一个问诊的病人送出门,她才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内。


    “你来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早一些。”钟霁从直饮机了里接了杯温水,递给坐在沙发上坐立难安的梁眷。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嫌我来得太晚。”梁眷讪笑两声,冰凉的掌心覆在玻璃杯上,静静感受着丝丝直达心底的暖意。


    钟霁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低声道:“我经手的病人有很多,其中有大半都是你我这个年纪,而能陪他们一起正视心理疾病的家人、恋人,却寥寥无几。”


    “当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像你一样,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这里,试图了解爱人的病情,起初他们还能尽力而为,可久而久之,他们也疲了、倦了,因为那种时时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胆的日子,真的会让人崩溃。”


    “你能想象吗?有时候,进门的病人只有一个,出门的时候却变成了一双。”说到最后,钟霁低低地笑出声来,看向梁眷的眼底满是怜悯与不忍。


    梁眷抬起眼,目光直视无碍地望向钟霁:“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钟霁长提一口气,倚在椅背上的身子说不上有多松弛,“如果你现在及时止损的话,你还有得选。”


    “我选什么?”梁眷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钟霁,他是陆鹤南,不是别人,摆在我面前的路永远只有一条,我没得选。”


    不管前路如何,只要他还站在终点,她便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朝他奔去。


    钟霁怔愣片刻,为面前这个女人飞蛾扑火般的傻气,行了很久的注目礼。


    “钟医生。”梁眷扬起唇角,规规矩矩地叫他,“你已经尽到告知义务了,是我不听劝告偏要如此,所以之后无论是何种结果,你都不必为此感到伤怀。”


    钟霁垂着眼,稳了稳心神,拉开桌子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从最下面抽出一份心理测试报告,犹豫几秒,最后还是推到梁眷面前。


    梁眷拿起那张轻飘飘的纸,只看了两眼,就将它倒扣在桌面上。她崇敬医学,但她并愿意让这份冰冷的报告给她的爱人随意下定义。


    “这是陆鹤南最新的心理测试结果,其中自杀倾向指数仍旧很高,这也便意味着……”钟霁拧着眉,欲言又止。


    梁眷抬起眼,平静又自然地接过钟霁的话:“意味着,就算是现世安稳宁静,他也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走上绝路,对吗?”


    她说得太平静了,平静得让钟霁感到诧异。


    他咬牙道:“理论上是这样的。”


    梁眷点点头,思虑几秒又问:“那我能做什么?”


    钟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所有的治疗手段,传统的、新颖的、温和的、粗暴的,他们都试过了,但对陆鹤南都效果了了。


    还能做什么?天知道。


    不等钟霁回答,梁眷接着说:“壹号公馆里主卫的门一直是锁着的,听雁南姐说,他当年就是在那里……”


    梁眷抿了抿唇角,用相对无言来代替说不出口的那两个字。


    钟霁会意过来,指尖用力掐在座椅扶手上,心里的那个天平来来回回的倾斜。沉默良久,他点头,终是默许了梁眷没说完的话。


    “如果他接受能力尚好的话,你可以找机会让他直面过去。”


    不只是直面那道疤,还要直面记忆之中血流成河的事发地。


    傍晚六点,适逢新年,京州各处都车水马龙。


    梁眷起身向钟霁告辞,转身离去前,她微微颔首,眉眼弯弯:“钟医生,新年快乐。”


    钟霁指尖夹着烟,散漫地倚在门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梁眷的手指上。


    半晌,他勾起唇角,隔着一片烟雾缭绕,笑容发自真心:“新婚快乐,婚礼请柬记得送到我家里。”


    一月的京州已经进入隆冬,梁眷带好围巾,拢紧衣服,步履匆匆地混迹在人群中。钟霁的心理工作室距离壹号公馆很近,所以她今天出门没有开车。


    经过闹市区,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足足三遍,梁眷才依稀听到一点声音,寻了个僻静处,将电话接起。


    来电的人是正在澳洲与霍与征度假的佟昕然。


    “梁眷!你作死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为什么要带着你的婚戒到处招摇过市?网友已经扒出来你和陆鹤南关系匪浅了!”


    梁眷失笑一声,顺着街边继续朝回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这是我的婚戒,又不是我偷来的,我为什么不能带出去?”


    佟昕然不客气地冷哼:“梁小姐,您是不是忘记了,您还没有向粉丝公开这件喜讯呢!”


    喜讯两个字被佟昕然说得极重,梁眷听出她咬牙切齿的意味,脸上笑意顿时更深了几分。


    “别担心,让霍与征陪着你好好度假,好好谈情,把工作都抛到脑后吧。你也不用想着如何公关,左右不过这两天,最晚这个月底,我就会向大众公开了。”


    “为什么是月底,不是今天?”佟昕然立刻反问。


    要她放下工作,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想带他回家见见爸妈,再把这件事公开。婚姻大事,我总不能跟父母先斩后奏吧?”梁眷笑了笑,路过街边花店时还顺手买了一碰百合花。


    佟昕然讥笑一声,朝心情正好的梁眷泼了一碰冷水。


    “你确定叔叔阿姨能接受这样的女婿?”


    不等电话那边传来应答声,佟昕然飞快地挂断电话,独留梁眷一人抱着百合花,在京州熙熙攘攘的冬日街头驻足。


    梁眷盯着手机愣了下神,屏幕熄灭前,恰好有一条时事新闻推送到主页面上。


    颤着手点开,钻戒的特写照片霎时间铺满整个屏幕。


    【钻戒太扎眼!导演界玉女难抵豪门诱惑,插足两姓联姻?不做同行红颜知己,甘做大佬地下情人?】


    怎么写得这么难听?梁眷皱起眉,心里稍稍有点后怕: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有没有看见。


    第177章 雪落


    陆鹤南事先知道梁眷会去钟霁那里, 可知道是一回事,心平气和地容许它发生却是另外一回事。


    微弱亮起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与钟霁的微信聊天界面上,语音通话键近在咫尺, 陆鹤南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她会在钟霁那里得到哪些有事实证据加以佐证的真相?她会对这个真实的、置身于阴暗面的、湮没入尘埃中的他,抱有何种新的想法?


    他没有底气,在梁眷这里他一向没有底气。


    没关系,不过是收下了他的一枚戒指而已, 它可以是结婚戒指,也可以被当成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礼物。


    指环圈在她的指尖, 不该成为束缚住她的牢笼, 她仍是自由的。


    夜幕降临,董事办的气压很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平日里无所不能的陆董,今天在面对各项批文的时候,是格外的力不从心。


    又或者说,他的心思并不在这,所以才会力不从心。


    中晟的高层例会在傍晚五点半结束, 陆鹤南一个人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枯坐到七点, 高大单薄的身子陷在沙发椅里, 微垂着头, 落地窗外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 忽明忽灭, 让人看不出情绪。


    电梯门刚一打开, 去别的部门旁听季度总结,刚刚结束工作回到顶楼的于微, 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很凝重气氛。


    董事办里几个群龙无首的小姑娘甫一见到于微回来,眸光亮了一瞬, 抻着脖子,压低声音问:“微姐,陆董今天这是什么情况?”


    于微闻言脚步一顿,顺着她们的视线偏头瞥了一眼。


    会议室的百叶窗拉得很严实,只露出丁点亮光,她心里了然了一瞬,面上却不多显。身为陆鹤南的行政秘书,知晓的内幕自然会比其他人更多一些。


    “没事,陆董可能是在想欧洲部的人事任命吧。”于微温和地笑了笑,三缄其口将这件事岔过去,而后挥手放她们下班,并贴心地保证会将她们的考勤按加班来计算。


    站在会议室门口,于微目送所有人离开,直至最后一个人走出董事办大门,她才转过身,长提一口气,敲响了面前的玻璃门。


    “陆董,已经七点了,需要备车送您回家吗?”


    陆鹤南肩膀冷不丁颤了一下,思绪回笼,他慢慢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夜色——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梁眷还在家里等他。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开车回去就好。”他摇摇头,拒绝了于微的好意,手掌撑在桌面上缓缓起身,抄起沙发上的大衣,就往门口迈步。


    沉稳的步子在即将走出会议室前蓦然顿了一下,不待陆鹤南回头,立于会议桌旁,负责善后事宜的于微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头。


    “陆董,是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我去做吗?”


    陆鹤南略微侧头,唇边的笑意很浅,示意于微不必这么紧张。


    于微屏息凝神,落在她耳边的仍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语气,只是声音莫名有些哑,想必是许久不说话的缘故。


    “我一月份有私事要处理,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京州,所以接下来的行程,能推了的就都推了吧。”


    面对陆鹤南的吩咐,于微怔怔点头,只静了两秒,脑海中就已经基本列出需要陆鹤南亲自出席的重要场合。她默默在心底掂量了一下事情的重要性,将处于她权限之外的事情交给陆鹤南来做决断。


    “别的都好说,只是这周末江洲分部那边的年会,可能还需要您去主持慰问,毕竟雁董刚生产完,港洲那边的年会又与江洲同一天,所以琛董也没有时间……”于微欲言又止,眼角余光悄悄打量陆鹤南的神色。


    中晟的业务版图很大,主要集中在京州、江洲以及港洲三地。


    陆家三姐弟在公事上分工明确,陆鹤南坐镇京州总部,掌控中晟旗下的老牌产业,诸如房地产、医药代理、钢铁冶炼;而陆雁南长年把持江洲沿海一带,和众多科技新贵打得火热;至于陆琛,他负责港洲以及绝大多数的海外部门,近几年来,为了配合蒋昭宁在娱乐圈的事业,也有意朝影视界发展。


    空气仿佛停滞下来,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自以为摸清陆鹤南心性的于微,闭了闭眼,忙改口:“我现在立刻去调整江洲的年会时间,然后再去通知琛董——”


    这个节骨眼上,只能辛苦陆琛了。


    “不用。”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指尖,拒绝得直接又彻底,“江洲那边还是我去,时间地点一切照常,你去准备吧。”


    朝令夕改,是企业大忌。


    更何况,在农历新年之前的年会上,同所有员工送去新年慰问,已是中晟几十年来的的惯例,一丝一毫的差池与变数,都容易让员工和股民失去对陆家的信任。


    只是如此一来,陪梁眷回滨海的时间,就只能推迟到下周末了。


    车子平稳行驶在流淌着光影的柏油马路上,陆鹤南抵达壹号公馆时已接近晚上八点钟,推开房门,昏暗一片,卧室房门虚掩着,有点点微弱的光从门缝中洒出,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眷眷?”喉结咽动,陆鹤南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意料之外的,没有人回应。


    难道她还没回家?陆鹤南拧着眉,也顾不上脱去大衣,抬腿便朝卧室方向走去,掌心贴在门板上还没等推开,他就猝不及防地闻到一片很清浅的百合花香。


    视觉上的被迫模糊,总会让羸弱的嗅觉变得更加敏感。


    他独身一人在壹号公馆里住惯了,空旷寂寥才是这处房子的底色,至于百合花这么有生活气息的东西,只能是梁眷慷慨赋予的。


    看来她已经回来了,还顺手送了他一屋子的春色。心稳稳落到坚实的平缓处,陆鹤南弯了弯唇,长舒一口气。


    误以为梁眷已经睡着,怕吵醒她,所以他推门走进的声音很轻,只是笑意还没来得及在唇角加深,就已经随着猛然一缩的瞳孔,被一起定格于这个清浅的弧度之下。


    那扇落了锁,合该一直紧闭的主卫房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一束束昏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交织在陆鹤南的眼底,他没有勇气走过去,转身离开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偏偏这时,他听见了梁眷平静的声音——是指引,也是救赎。


    “陆鹤南,你回来了?”


    视野渐渐变得模糊,可怖的记忆铺天盖地般涌入脑海,陆鹤南无力地靠在墙上,手指用力抵在背后,支撑着自己越发绵软的身子,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左手手腕上,那处流过血、结过痂,已经彻底干涸,同他新生的肌肤长在一处的伤疤又在蠢蠢欲动,像是戒不掉的瘾,遇到点风吹草动的引诱,就有了卷土重来的欲望。


    陆鹤南忍着那股想要自虐的浪潮,他想回应梁眷,可薄唇张开,一张一合,竭力试了几下,才发现是徒劳。


    他侧头望了一眼那扇立在光影处的门,一门之隔的距离,是再也跨不过去的千山万水。


    梁眷倚靠在洗手台边,神色远没有她声音那么平静。她站在原地,披在肩上的长发遮住了蓝牙耳机的痕迹,她按照耳机里钟霁的指示,不断深呼吸,强迫自己沉心静气等了几秒。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短短一分钟,像是捱过一整个世纪。


    随后在钟霁的一声惊呼中,她沉着脸,三两下系好松散的浴袍带子,夺门而出。


    “喂,你别过去!你要让他自己主动接受!”钟霁气急败坏地锤了下桌子,而后任由自己的声音沉没在陆鹤南与梁眷的对话声中。


    “你怎么了?”梁眷扶起陆鹤南的肩膀,手上微微用了些力道,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她在陆鹤南面前鲜少这样强势过,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依赖他,这样的位置调换,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没事。”陆鹤南眼睫颤了颤,唇间没有一点血色,身体大半重量倚在梁眷身上。


    他缓缓直起身子,眼底带着惊魂未定的湿润,挂在唇边的那抹笑也很勉强。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梁眷若无其事地与陆鹤南闲聊,右手顺着他僵硬的手臂下滑,覆在他的手背上,就算掌心之下是一片惊人的冰凉,她也故作不知。


    “我今天……今天开会开得迟了一些。”陆鹤南抿着唇,避开卫生间内的刺眼光线,安抚性地冲梁眷笑了笑,“等我等急了吧?”


    这种时候他怎么还在顾及着她的心情?梁眷鼻腔一酸,别开眼,不忍再看。


    “你是要洗澡吗?我陪你去外面那个卫生间好不好?”陆鹤南缓过来一些,手掌一翻,扣住梁眷的手腕,想要将她带到客厅里。


    “别听他的!”隔着电话,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听得并不真切的钟霁立刻急了,“已经临门一脚了,别心软,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梁眷稳了稳心神,挣脱开陆鹤南的禁锢,明亮的视线长久定格在他的脸上。


    手中一松的陆鹤南呼吸莫名停滞,因为他在梁眷的眼中看到了抗拒的意味。


    她在抗拒什么呢?陆鹤南看不明白。


    “跟我进去好不好?”梁眷长提一口气,说话时不自觉地软下声音。


    陆鹤南缓慢地眨了眨眼,眸光一点一点寂灭下去。他的声音很冷,让梁眷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


    “雁南姐说,她当时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倒在血泊里的你。”梁眷弯了弯眉眼,提及往事时一派云淡风轻的语气,她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流泪的想法。


    因为今天,撬开这扇紧闭了四年的门,她一个人抱膝蹲坐在这里,已经哭了太久太久。


    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


    “眷眷……”陆鹤南难堪地闭上眼,他很想止住梁眷的话,可喉结滚了又滚,他丧失为自己分辨、为自己开脱的能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梁眷牵着,一步一步走向成为他心魔,给予他梦魇的地方。


    “睁开眼,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这里锁上。”


    梁眷靠在陆鹤南胸前,手掌攀在他的肩上,帮他脱下那件沾染了风霜的大衣,用自己的温热温暖他。


    动作如此轻柔,可声音却冷静的可怕,让电话那端的钟霁都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陆鹤南顺从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线让他不受控地眯了眯眼。阔别已久,格局未变的屋子,他不敢多看一眼。


    他精准控制自己的视线,直直地停留在梁眷的脸上,不偏离一丝一毫。


    “告诉我,为什么?”梁眷迎上他的目光,再次问了一遍。


    “因为。”陆鹤南哽咽了一下,千万个谎言划过心头,可看着梁眷澄澈干净、眨也不眨的眼睛,他没法不诚实。


    “因为,每当我走进这里,我就很想拿起刀,对准那道疤,再来一次。”


    “那你为什么不搬走呢?”


    陆鹤南怔愣住,神情恍惚,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因为五年前,我与你分别之前的最后记忆,就是在这里。”


    最初与最后同样难得,所以北城与京州,在我心里有着同样的地位。


    因为你是在京州、在这处房子里走的,所以我要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就算不回来也没关系,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守着我们最后的回忆。


    梁眷心尖一颤,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她替陆鹤南想过很多种答案,但独独没有这一条,没想到与自己有关的这一条。


    眼泪簌簌落下,视线逐渐模糊,梁眷却顾不上擦,她也忘记了电话另一端钟霁的存在。只垂着头,颤抖的手指落在自己腰间的浴袍腰带上,手忙脚乱地解。


    浴袍跌落在地上,梁眷踮起脚,在陆鹤南错愕的目光下,拽住他的领带,吻上他的喉结。


    “吻我。”泪水滚落,打湿他白色的衬衫。梁眷攀着陆鹤南的肩膀,引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带。


    “什么?”被柔软包裹住的陆鹤南浑身僵硬,搭在梁眷光滑白皙、起伏腰线上的手动也不敢动。


    梁眷稍稍退开几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鹤南,从今以后,你再走进这里,想到的只有我。”


    “你不只在这里自杀过,你还在这里占有过我。”


    他们想让你脱敏治疗,想让你度过没有我的戒断反应,可你没捱过去。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就让我托住你,做那根拴住你的线,千万次把你从悬崖边上拽回来。


    就让我做你一辈子的药。


    第178章 雪落


    钟霁从业这么多年来,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身为心理医生,他是最好的倾听者,可今日隔着一通电话, 正襟危坐、屏息凝神,不错过任何一丝微小声音细节,时刻关注陆鹤南动态的他,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梁眷刚刚说了什么?


    ——“你不只在这里自杀过, 你还在这里占有过我。”


    这是什么鬼?事先彩排过的既定流程里没有这一条啊?这画风怎么不太对了?


    钟霁长舒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胳膊肘撑在桌面上, 掌心用力揉搓紧蹙的眉心。


    是他的过错,是他忘记了,与他通话的这个女人,不单单只是一个寻常的病患家属,她还是业内享誉盛名的天赋型导演,平生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脱离剧本,即兴发挥。


    “梁眷, 你还在听吗?”钟霁低声唤了一句, 试图让梁眷找回应有的理智。


    几秒钟沉默过后, 回应钟霁的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吮吸交咂的轻浅水声。


    梁眷被陆鹤南抱到洗手台边, 一手撑在他的肩上保持平衡, 一手无力地攥着他的领带, 脚尖绷紧, 双腿也难耐地并着。


    陆鹤南起初并不投入,虽然梁眷分散了他一部分紧绷的注意力, 但主卫里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仍强压他敏感的神经。


    他半眯着眼,极力捕捉着梁眷的细微反应, 而后熟练且循序渐进地加深这个吻,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仿佛眼下这一切不过是慷慨满足怀里的人。


    直至梁眷的喘息变得急促,浑身温热绵软,拽着他领带的那只手也一点点脱力下滑,他才渐渐找回那种食髓知味的感觉。


    所以他认命般闭上眼,释然的叹息压在胸腔里。


    眼睫轻颤,在一片未知的漆黑中,陆鹤南握住梁眷的手,引着她环住自己的脖颈,舌尖缠绕,他忽略掉其余一切,只静静感受她发抖的身体和破碎的嘤咛声。


    算了,管他前路如何,暂且就先这样沉沦吧。


    许久得不到有效回答的钟霁“蹭”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脸,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急得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太久没谈恋爱,一时没能将耳边这道窸窸窣窣声同暧昧难言联系到一处。


    “梁眷,出什么事了?是陆鹤南出现应激反应了吗?”钟霁脸色沉得厉害,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抄起大衣,指尖还勾着车钥匙。


    “你别慌,先打急救电话,再检查一下陆鹤南的情况,我马上赶过去。”


    玻璃门推开,在这个入目皆喜色的新年夜里,医者父母心的钟霁顶着飘雪,走入寒风。他不敢挂掉电话,从工作室小跑到停车场,一路都在引导梁眷做正确的急救措施。


    最后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里,一气呵成地发动车子,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钟霁扶着方向盘,不由得拔高自己的声音。


    “十分钟,十分钟之后我就到了。”


    什么十分钟?陆鹤南吻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虎口掐着梁眷的下颌,不自觉地摩挲。


    他半垂着眼,墨色的眼底除了未尽兴的晦暗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自嘲。


    看来他真的病得很严重,不然怎么会在接吻的时候听见钟霁的声音?


    “怎……怎么了?”梁眷气喘吁吁,累得厉害,红润的脸贴在陆鹤南干燥的掌心里,小声呢喃一句。


    时隔整整七分半,终于又听见梁眷的声音,在车流缝隙中奔驰,就差弹射到壹号公馆一探究竟,整个人紧绷到宛如惊弓之鸟的钟霁差点喜极而泣。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半天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和陆鹤南一起昏厥了呢!”钟霁又哭又笑地浑骂了一句。


    如果不是太煞风景,他都想从酸涩的眼眶中,挤出两滴泪来。


    “急救电话打了没有?再跟我描述一下陆鹤南现在的情况。”


    钟霁的声音从蓝牙耳机中传出,重重震在耳边,梁眷机械地眨了两下眼,终于从窒息的迷糊中回过神来。


    她手忙脚乱地从洗手台上跳下来,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在一地凌乱堆砌的衣裤中,找回被吻到脑后的理智。


    而后在陆鹤南一瞬不错的注视下,一手环住胸前遮不住的春光,一手撩起垂在右侧的头发,露出圆润右肩的同时,也露出那只做工精巧、便于藏在发丝后的蓝牙耳机。


    “钟医生,陆鹤南接受良好,没有出现太过抗拒的反应,我们刚刚是……”梁眷红着脸,正要解释,脑海中忽然回放刚刚的旖旎画面,惊得她差点没把舌尖咬断。


    所以她硬生生止住话茬,真诚道谢:“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们。”


    “接受良好?”钟霁被噎了一下,走神的功夫差点闯红灯。


    他不好糊弄,不过几秒钟功夫,就抓到梁眷的逻辑漏洞:“那你刚刚为什么半天不说话?”


    “因为……”梁眷欲言又止,抬头看了一眼陆鹤南,下意识便想要寻求他的帮助。


    可惜,刚一对视,她就好似受惊般再次垂下眼,只敢用眼角余光去打量陆鹤南的神色。


    那道目光太危险,梁眷不安地舔了唇,可水红色的舌尖刚一试探地在唇间划过,陆鹤南的眸色就又暗了一瞬。


    梁眷进退两难,只想快点挂掉钟霁的电话,再装乖同陆鹤南道歉。她现在骨头软得很,知道如何在床上化被动为主动,拿捏陆鹤南的喜好,平息他的火气。


    不就是在发丝交缠的时候软着嗓音,带着哭腔,泪眼朦胧地喊他老公吗?这招数她屡试不爽,至今还没有失手过。


    梁眷心里有了底气,声音沉稳下来:“钟医生,我先挂断电话了,改天我再登门——唔!”


    陆鹤南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最后忍无可忍地俯身在梁眷的唇珠上轻咬一口,再顺手摘下挂


    在她耳朵上的耳机,按下挂断键,不爽地丢到角落里。


    “你干什么?”梁眷吃痛,抬起抱在胸前的那只手,狼狈地捂住嘴,呜咽一声。


    “你说干什么?”


    陆鹤南散漫地垂着眼,将衣不蔽体的梁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得戏谑,粗粝的指腹或轻或重地在她的唇瓣上揉捏打转。


    “你想让我干哪里?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淡粉色的皮肤上,一点就通的梁眷战栗了一下,别开视线避而不答,咬着牙,气呼呼纠正:“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草率地挂断钟霁的电话?”


    陆鹤南不悦地眯了眯眼,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为什么不挂断?你还想让别的男人知道我是怎么吻你的?”


    “我没有,和钟霁打电话是为了方便他随时介入你的病情。”


    梁眷气势弱下来,肩膀无助地蜷缩着。


    陆鹤南的心立刻软了,靠近一步,注意力转移,手指插.入她乌黑的发间,从发顶抚到胸前发尾,带着薄茧的指节在发尾内侧故意停留,顺手掂了两下藏在她发丝之后的那朵云。


    “宝贝,你刚刚说得那些话,能不能再跟我说一遍。”喉结滚动,陆鹤南的声音莫名哑得厉害。


    梁眷心虚起来,抿着唇,明知故问:“什……什么话?”


    陆鹤南挑了挑眉,好似非礼勿视般,只玩味地瞥了一眼梁眷扔在地上的浴袍,似是在无意提醒、无声复述她方才仿若飞蛾扑火的献祭。


    梁眷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听着,倚在洗手台边,指尖扣住边缘,掌心立时潮了。


    “你教我,该怎么在这里——”陆鹤南故意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确认了几个可以勉强一试的位置,蓦然低声笑起来。


    他无师自通,所以换了措辞。


    “乖,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在这里占有你?”


    第一次深夜加班,第一次隔着电话免费听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非礼勿视,第一次被用心对待的患者不礼貌地挂断电话……在新年夜里被迫经历了无数个难以回首的第一次,独身一人的钟霁忍不住在车水马龙之中暗自神伤起来。


    今年的年终奖,他一定要狠狠敲诈陆鹤南一笔!不然不足以平民愤!


    开车回去的路上,钟霁仍在思考如何从陆鹤南身上讨回巨额精神随时费。


    可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壹号公馆的主卫内,影子交叠,热气缠绕,潮湿的瓷砖墙壁上,激起一层又一层剧烈的水花。


    京州的雪势看上去来势汹汹,却并不像北城那样,会洋洋洒洒地从天黑下到天明。


    生物钟催人从绮梦中醒来,陆鹤南睁眼的时候京州刚刚迎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积雪消融,纱帘垂落,还算和煦的日光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从窗边蔓延到床上。


    梁眷累了整夜,现下仍靠在陆鹤南怀里昏睡着。


    元旦过后的这一周,是中晟决策层最忙的时候,陆鹤南处理完需要批示的公文,已临近上午十点,梁眷的手机也是第三次在掌心震动起来。


    眉头紧锁,陆鹤南无措地盯着闪烁的手机屏幕,最后俯下身亲了亲梁眷的眼皮,温声哄她睁眼。


    “醒醒,妈妈打电话过来了。”


    “宋女士的电话,喊我干嘛?你自己接。”梁眷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表示自己拒绝接听电话,转而将脸埋进陆鹤南的颈窝处。


    陆鹤南吞咽了两下,在按下接通键前,到底是贴心预告了一句:“是你妈妈的电话,这已经是她打来的第三遍了。”


    不等手机贴在耳边,梁眷就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几乎同时,梁母的质问声也抵达耳畔。


    “平时工作的时候不接电话,怎么现在休假了也不接电话?”


    梁眷拥着被子靠在床头,不自在地解释:“妈妈,你也说了我现在是休假,谁放假的时候不睡觉啊?”


    “你嗓子怎么哑了?”梁母警觉起来。


    “哑了?没……没有吧?”思绪回笼,想到声音不成调的昨夜,梁眷立刻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那个……最近京州降温,可能是有点感冒了。”


    “这么大个人了,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梁母关心的训斥了一句,而后顺理成章地引入正题。


    “你回家吧,妈妈照顾你两天,我已经让你爸给你买好回滨海的机票了。”


    回滨海?怎么这么突然?


    梁眷大脑宕机了一瞬,连忙推辞:“妈,我工作——”


    “我已经提前问过昕然了,她说你直到今年五月之前,都没有工作了。”梁母轻笑一声,气定神闲地阻断了梁眷的后路。


    佟昕然这个猪队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梁眷忍不住在心底暗骂几句。


    “哪天的机票啊?”梁眷妥协了。


    “后天,你爸还贴心地给你留了两天收拾行李。”


    手指被陆鹤南握在手里,梁眷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在电话里,梁母似乎还想再说一些什么,和梁父在那边嘀嘀咕咕半天,最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记得把行李收拾好,可千万别把东西落在别人那里。”


    ——“其他的事,回家再说。”


    “什么时候回去?”陆鹤南把玩着梁眷的手指,声音上听不出情绪。


    “后天上午。”


    陆鹤南怔了一下,唇边的笑意很淡:“我后天要去江洲分部主持年会,不能陪你一起了。”


    他与梁眷原本的计划是等到所有工作结束之后,再一起回家。


    “我知道,你先忙工作。”梁眷环住陆鹤南的腰,抬起脸在他脖颈处蹭了蹭,“等你忙完了再来,我在家里等你。”


    陆鹤南心里静了两秒,复盘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这通电话的一丝不同寻常。


    “阿姨怎么没问你上热搜的事?”


    “我进娱乐圈这么多年了,我爸妈早都习惯那些虚虚实实的新闻了,这次内容写得又那么离奇,他们肯定以为是假的,所以才没当回事。”


    “用不用我让中晟先发一个什么声明?”陆鹤南蹙眉提议。


    “不要!千万不要!”梁眷支起身子,拒绝得很快。


    “等你见完我爸妈之后,我就会让工作室官宣,现在发声明,以后容易被人诟病。”


    梁眷扬起脸,亲了亲陆鹤南的唇角:“哎呀,你放心,互联网新闻的时效性都是很短的,等过几天又出个什么爆炸性新闻,大家的目光就被转移了。”


    陆鹤南没应声,揉了揉梁眷的耳垂,深深地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落地滨海的那天,艳阳高照,地面上连一点积雪都没有。虽然机场距离海边仍有距离,但梁眷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让人安心的海风味。


    等候多时的贺屿之倚在车门边,冲航站楼前的梁眷招了招手:“这呢!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你怎么在这?”


    梁眷犹疑了几秒,才拖着行李箱快步迎上去,先是讶异,而后略有抱歉地淡笑了一下,心底一片了然:“是我妈让你来接我的吧?”


    “梁大导演果真好眼力,奉我爸妈以及你爸妈之命,接你回家”贺屿之双手插兜,耸耸肩,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梁眷还要无奈。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大名鼎鼎的化学教授。”梁眷不客气地将行李箱推到贺屿之手边,笑得狡黠。


    “七八年没见了,不跟我拥抱一下?”贺屿之扶稳箱子,视线下移,落在梁眷的左手无名指上,玩笑道,“还是说你现在身份变了,身为有夫之妇,不方便?”


    “怎么会?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梁眷嗔怪一句,而后踮起脚落落大方地与贺屿之拥抱,不过几秒,就又重新退回到朋友之间的安全距离。


    然而,一个干干净净的,属于久别重逢老友间的拥抱,落在娱记的镜头笔下,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中晟分部江洲年会上,推杯交盏间,几个一年也见不上陆鹤南几回的分部高层端着酒杯陪在一旁,战战兢兢。


    毕竟陆鹤南垂眼看手机的时候眉头拧得太紧了,让人不由得自我检讨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位,亦或是分部的哪项行事准则没与总部同频,才惹了大老板不痛快。


    没有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个正式的公开场合,陆鹤南会对着一条不足挂齿的娱乐新闻沉思三分钟。


    热搜第一条后面,一个鲜明的爆字。


    【梁眷携教授男友高调现身滨海机场,甜蜜拥抱,力破委身大佬的不实传言!!】


    陆鹤南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放大文案下方的配图,仔细看了两眼那个男人环在梁眷腰间的位置,而后慢条斯理地收起手机,抬眼望向身旁员工时,又是一派如沐春风的好姿态。


    他将那份焦躁压在心底,藏得很妥帖。


    原来这就是她口中的——用新的爆炸性新闻,转移公众视线?


    很好。


    第179章 雪落


    若要从时间上论, 梁眷在读小学的时候就与贺屿之认识,又一路上了同一所初中,但一直并未同班, 所以那时二人并不熟悉,顶多算是知晓姓名的点头之交。


    直至到了高中,坐了两年同桌,才渐渐在对方的朋友圈里有了一席之地。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刚回国,我妈就让你来给我当司机。”梁眷坐在副驾驶上, 半阖着眼。飞机的起飞时间实在是太早了, 为了不错过航班,她几乎是一夜未睡。


    贺屿之顺着导航的指引驶上高架桥,听见梁眷的道歉,不甚在意地淡笑一声,没说话。


    头昏昏沉沉地抵在车窗上,静谧无声的环境下,梁眷几乎就要睡着, 可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 她忽然清醒了一瞬, 不自觉地睁大眼睛, 就连松垮的脊背也倏地一下离开柔软的椅背。


    “我是不是不该坐副驾驶?你的那个小女朋友……”她吞吞吐吐, 一脸紧张, 生怕再给贺屿之添什么麻烦。


    可是这话怎么那么茶?梁眷对天起誓, 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你坐都已经坐了,现在才想起来问, 是不是有点晚了?”贺屿之扶着方向盘,玩味地哼笑一声, 目视前方,连眼风都没分给梁眷丝毫。


    “那要不我……”梁眷偏头看了一眼车窗外快车道上奔驰而过的车辆,眉头拧得更紧。


    总不能现在靠边停车,挪到后排吧?


    就在梁眷悲天恸地,自觉对不起老友,想要跳车谢罪的时候,看了半天光景的贺屿之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了。


    “她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更何况——”


    贺屿之顿了顿,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扭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了梁眷几眼,没瞧出什么特别的所以然来。


    可能是做朋友太久了,两个人都见过对方微末时的样子,所以就算有朝一日,彼此都在各自的领域圈层中登顶,他也不觉得梁眷有多么光彩照人。


    活在贺屿之记忆里的梁眷,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大导演,而是那个扎着马尾,穿着校服,边流泪,边咬牙攻克最后一道数学题的女高中生。


    这算是老友的有色眼镜吗?绿灯亮起,贺屿之收回目光,摇头低笑。


    “更何况什么?”梁眷等不及,小声催促他。


    “更何况她是你的影迷,对你,永远只有顶礼膜拜的份。”


    贺屿之说得面无表情,可梁眷无端听出一股酸味,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吗?竟然和陆鹤南一样,连女人的醋都吃。


    梁眷长舒一口气,老神在在地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放下心来。


    “既然这样,一会到家我送你两张点映票,你拿去讨小女朋友的欢心。据我经纪人说很难抢,我手里那几张是她提前留的,本来想送合作方做人情,今天就便宜给你了。”


    贺屿之没拒绝电影票,只轻蹙眉头,纠正梁眷的措辞:“女朋友就女朋友,为什么非要加个小字。”


    “因为本来就很小啊。”梁眷啧了两声,扒拉着手指头,“二十岁诶,大学还没毕业,比你小了整整八岁,怪不得你瞒着家里,是不是怕叔叔阿姨骂你禽兽不如?”


    贺屿之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敬她:“那也比你找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强。”


    不枉老朋友这么多年,他果然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疼。


    梁眷情绪低落下来,自嘲笑道:“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一个从来都不看娱乐新闻的人都知道了。”


    怎么会这么自怨自艾?


    贺屿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开起玩笑:“梁小姐,你是不是对自己的流量和人气有什么误解?”


    各大APP每天在首页轮番推送梁眷的动态,他就算想忽视,也很困难。


    “怪不得我爸妈突然给我订票要我回来,还让你来机场接我。”梁眷突然想明白一切,筋疲尽力地闭上眼,语气缥缈到近乎自说自话。


    “他们也看见那个新闻了,并且相信了是吗?”


    贺屿之忍不住替长辈开脱:“他们也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那你怎么这么淡定?”梁眷勾了勾唇,迟缓地眨了两下眼“不应该先替我爸妈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吗?”


    贺屿之避而不答,只轻描淡写地说:“前年给中晟做过高级技术顾问,产品研发会上,和陆董有过几次交集。”


    言下之意是——我大抵清楚陆鹤南的为人,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到与陆鹤南有关的话题,梁眷来了丁点兴致,天真问道:“中晟还需要化学顾问?”


    贺屿之分神睨了梁眷一眼,他不知道该说这个女人太傻还是太天真,都爱到如此难舍难分了,竟然还对对方名下的产业一无所知。


    “你是前年给他做的技术顾问。”梁眷的思绪忽然跳脱起来,眯起眼睛回忆,“前年,那时候我还在西北拍电影,还没和他重逢呢。”


    重逢?贺屿之眼皮重重跳了两下,走神的功夫,差点闯红灯。


    “你和他之前就……”贺屿之吞咽两下,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他欲言又止。


    梁眷觉得好笑,抱着胳膊,好以整暇地反问:“难不成你也认为,我会和一个相识不过几个月的男人私定终身?”


    贺屿之怔怔地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梁眷确实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


    沉默半晌,他重新理清思路,犹豫道:“难道,陆鹤南就是你之前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过的那个……已经娶妻成家的……初恋?”


    梁眷没应声,只闭上眼,眉头舒展开,扬起脖颈,迎上车窗外的和煦阳光。


    她一会还有硬仗要打,眼下这阵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合该好好珍惜。


    贺屿之握紧方向盘,不自觉地替等候在家里的梁家父母捏了一把冷汗。


    陆鹤南其实并不常来中晟江洲分部,自接任执行董事后的这四年多时间里,他也只在避无可避的时候来过两次。


    外界传言沸沸扬扬,但他甚少踏足于此的原因其实不过两点。


    一来在京州和那几个老狐狸缠斗已让他分身乏术,自是没空再去体察江州的民情;二来,这里是陆雁南的主场,论职级,他虽高于姐姐,但论经验,他还有欠缺。


    指手画脚之前,自然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江州分部是陆乔两家内斗时,陆雁南一手重建起来的,所有高层都是陆雁南亲自考核、一手提拔,共历风雨的亲信,对陆雁南唯命是从,故而见到陆雁南拥护‘上位’的陆鹤南,自然也是发自心底的尊敬。


    宴会厅里花团锦簇,好一派富丽堂皇的热闹。头顶几米宽的硕大水晶吊灯照亮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映出了陆鹤南眼底的心不在焉。


    为表对江州分部上下的看重,陆鹤南赴宴的时候没带于微,也没带任何助理,全程陪在他身边的,是陆雁南用惯了的行政一秘。


    秘书拿捏着火候,在陆鹤南又一次举杯与人相碰后,适时覆在他耳边轻声开口:“陆董,雁董之前说了,年会后面的酒局,您可以先走,不用纵着他们,陪他们喝到最后。”


    陆鹤南没急着应下来,只问:“堂姐在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今天不单单是代表总部来的,他还代表着陆雁南的脸面。在这个节骨眼上,底下的人或敌或友,都在悄悄打量,他不能有一丝一毫不周到的地方。


    秘书在心底暗自感慨陆鹤南的严谨,面上恭谨道:“是,雁董一般只在酒局开始前露下脸,象征性地陪元老喝上几杯,便借故告辞。”


    陆鹤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与身边几个立下汗马功劳的高层周旋一阵,勉励几句,才放下酒杯,低调从侧门离开。


    秘书快步跟上,一路大气不敢喘。


    陆鹤南面上虽比陆雁南随和不少,但却不是个容易交心的人,秘书摸不清陆鹤南的脾气,只好秉持着少说多做的原则跟在他身边。


    “酒会之后还有需要我出席的场合吗?”陆鹤南抬手点燃含在唇间的香烟,冷不丁问。


    秘书愣了一下,挺直脊背急忙答:“没有了,后面的场合规格不算高,有江州的副总参加就可以。”


    陆鹤南垂着眼,没说话,然而脚步却无故放慢了不少。秘书没猜透他的意思,抬眼悄悄打量他的神色,隔着烟雾缭绕,却只看见他的意兴阑珊。


    他或许是累了?秘书如是想着。


    “陆董,需要我备车送您回酒店休息吗?”


    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两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含着烟,他的声音模糊不清:“通知机组准备一下,最好两点半就可以出发。”


    “您早上才到的,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是要回京州?”秘书诧异地扬起脸,忘记身份,多嘴问了一句。


    下午两点,阳光正好,陆鹤南眯着眼睛,掸了掸烟灰,否定地言简意赅。


    他要去滨海。


    秘书办事迅速,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对于训练有素的公务机机组成员来说绰绰有余。


    陆鹤南坐在机舱里,在飞机即将起飞时接到了陆雁南的电话。


    “听说你要去滨海?”电话接通,陆雁南问得开门见山。


    陆鹤南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从鼻腔深处发出。


    “会不会太匆忙了一些?”陆雁南隐隐觉得不妥。


    去梁眷父母家拜访当然没问题,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情该珍之重之,从长计议。


    “匆忙吗?我觉得我已经迟了。”陆鹤南低笑,掌心紧握着座椅扶手,再深呼吸几口气,他渐渐将错杂的心绪平复下来。


    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该在一开始听从梁眷的安排,任由她的负面消息漫天纷飞直到现在。


    他应该在新闻甫一出现的时候,就上门同她的父母道歉,努力得到他们的认可,再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公布他们的关系。


    瞻前顾后拖到今日,不知道梁眷的爸爸妈妈会不会认为他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所以才找来了与梁眷更为般配的青梅竹马,以期望唤醒那个自小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却因男人的三两句甜言蜜语就冲昏头脑的女儿。


    放在膝头的平板显示的是贺屿之的简历,无论是家庭关系,还是人生履历,处处简洁干净,和梁眷一样,是个自小就活在阳光下的人。


    草草两眼,焦躁在陆鹤南心底蔓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陆雁南正欲再劝,还未开口,就被陆鹤南打断。


    “姐。”


    自长大后,或许是出于男孩子的羞涩,陆鹤南其实已经甚少这样一板一眼地唤她了,陆雁南愣了一下,倒也真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等着他的下文。


    飞机起飞,刺眼的眼光透过窗户照在陆鹤南的身上,照进他的身体,要他明明白白、认认真真,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眼光审视、剖析自己。


    他长提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灌进他酸涩的嗓子,嗓音沙哑,带着绝对的悲凉。


    “你刚刚做了妈妈,你也有了女儿,将心比心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棠棠长大,爱上的男人是一个像我这样有过婚史,有先天性心脏病,抑郁症还是中重度级别,你会放心将棠棠嫁给这样一个有今朝,无明日的人吗?”


    陆雁南握着电话,掌心微潮,她垂眸看着在婴儿床里睡得香甜的女儿,一时沉默。


    答案毋庸置疑,她不会同意,视女儿如珠如宝的周岸更不会。


    安静足以说明一切,陆鹤南自嘲的哼笑一声,不再执着于让深陷两难境地的陆雁南给出答案。


    人心都是自私的。


    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却希望活在阴暗沼泽中的弟弟可以娶到一位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女人。


    眼眶莫名一酸,陆雁南抿着唇,靠在周岸怀里,干涩的嗓子最后只滚出一句:“三儿,别这样贬低自己。”


    陆鹤南叹了口气,拉下遮光板,挡住让他觉得难堪的阳光。


    “姐,我本身就不占优势,如果再占不到先机的话,就真的毫无胜算了。”


    又是几秒钟意料之内的寂静,陆鹤南眨了眨眼,突然提起周岸。


    “姐夫在你身边吗?”


    陆雁南不明所以,但还是擦了擦眼泪,依言将手机递到周岸手里。


    周岸握着电话,披了件衣服朝阳台走,合上门,顺手点燃了一支烟。


    “怎么了?”


    陆鹤南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眼底笑意很重,可那笑意之下,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我想请教你,第一次登门见我二伯二伯母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周岸咬着烟,怔愣了几秒,想到昔日的自己与今日的陆鹤南,境地如出一辙,心中了然。


    他们都曾因为不得已而辜负了真心。


    除却爱人的偏爱外,活在世俗眼光下的他们,都再无其他可以坚持到底的勇气。


    第180章 雪落


    或许是有贺屿之母亲来家中做客的缘故, 无论是家里的氛围还是父母的态度,都好到远远超出梁眷的预期。


    “阿姨好。”梁眷站在门口,臂上挽着大衣, 对着贺母微微颔首。


    贺母做了三十多年的高中老师,是梁眷隔壁班的班主任。虽然已经退休了两三年,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仍在。记忆使然,梁眷见到她不免有些局促。


    抱在怀里的衣服被梁母接过去, 两手空空无事可做的梁眷只好硬着头皮,迎上贺母殷切的目光, 坐到她的身边。


    “我也有一年多没见到眷眷了, 最近怎么样?”贺母扯出笑,亲昵地拉住梁眷的手,“感觉你比去年看上去要疲惫不少。”


    “最近有电影要上映,是有些忙。”梁眷垂着头,恭恭敬敬答。


    三个长辈围坐在一处,话题自然要围绕梁眷展开,不过他们对电影的拍摄过程兴趣了了, 一来一回不过几句, 空气就安静了下来。


    好在客厅里的尴尬气氛没有持续太久, 在小区外转了半天才找到车位的贺屿之, 终于姗姗来迟。梁眷松了一口气, 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两眼, 后者立刻会意过来, 坐到了她对面,替她分担了一部分火力。


    两家父母谈笑着, 又一道吃了午饭,喝了下午茶, 梁眷只觉得脸要笑僵了,贺母又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不放,本来干燥的左手手心也渐渐起了一层薄腻的汗。


    恰好此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两声,梁眷探头看了一眼,是陆鹤南发来的消息。


    她一时情急,轻轻挣了一下左手。说到兴头上的贺母察觉到这份力道,怔愣几秒,最后不好意思地松开梁眷的手,放她去回消息。


    置顶的聊天列表里,陆鹤南问得很突兀:【在家里吗?】


    梁眷捧着手机,轻按屏幕,虽然就回了一个“嗯”字,但也依旧认真。可那条发送出去的消息,就好像是石沉大海,再没有应答。


    又默默等了两分钟,梁眷耐不住性子,掩耳盗铃般反问:【你是看见热搜了吗?】


    万米高空之上,陆鹤南一边对镜打领带,一边垂眼去看梁眷新发来的消息,哼笑一声,看来她比他还沉不住气。


    【有什么热搜是我应该看见的吗?】领带系好,他腾出手回消息,好以整暇地逗她。


    梁眷急了,倒吸一口凉气,在心里怒骂自己的愚蠢,也顾不上在与长辈说话时,玩手机不合时宜的规矩,手指纷飞,险些把屏幕按烂。


    【不不不,没什么值得看的,都是些八卦小报。你知道的,那些热搜新闻都是娱记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看了纯属浪费时间。你好好工作,别因为这些事分心。是年会开完了吗?怎么突然有空跟我聊天?】


    消息发完,梁眷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她切屏到娱乐新闻上看了一眼,她与贺屿之的机场拥抱照片依旧挂在首位,讨论势头居高不下。


    这次是她大意了,回趟家竟飘飘然起来,忘记娱记无孔不入。


    飞机即将落地,陆鹤南抄起空乘人员刚刚熨好的大衣,坐到沙发上,只回了梁眷很简单的一句话。


    ——【别想那么多,好好等我。】


    梁眷倒也真的没想太多,只当陆鹤南是要她这几天放平心态,安心等他从江洲回来。左右不过再等一周,五年都熬过来了,又何惧这短短几天?


    锁好屏幕,放下手机,梁眷依旧有些失魂落魄,以至于她迟钝几秒,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梁母投来嗔怪的目光。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梁眷抚了抚头发,欲盖弥彰地向身侧的贺母解释:“不好意思阿姨,我刚刚是在回一条工作微信。”


    贺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梁眷又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她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对梁眷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更何况,她当下的关注重点,俨然已经转移到梁眷指根处那圈星光熠熠上,再联想到前几日的桃色新闻,她不由得蹙起眉。


    “眷眷的这枚戒指挺好看啊。”


    贺母移开目光,意有所指地淡笑了一下:“不过戒指这种东西,带在哪根手指上都是有讲究的,你们年轻人不懂,带来带去没个顾忌,只图好看。”


    梁母扫了一眼梁眷手上的戒指,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讪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品牌方送的吧?这孩子,戒指怎么能胡乱往无名指上带呢?”


    凝在梁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垂着头,下意识转动手上那枚蓝钻戒指,说话时音调平稳,声音既不冷淡也不热情。


    “阿姨,我知道戒指在不同手指上的含义,我既然敢把它带在无名指上,那说明它就是我的婚戒。”


    屋内齐齐安静一瞬,就连一贯波澜不惊的贺屿之也蓦然抬起头——梁眷比他想象的要勇敢,至少,比他勇敢。


    交谈中甚少说话的梁父第一个回过神来,连名带姓地唤她,警告意味十足:“梁眷——”


    然而梁眷不管不顾,无视掉父母错愕的神情,对着贺母莞尔一笑。


    “阿姨,前几天的娱乐热搜不知道您看没看见,新闻里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说到这,梁眷顿了几秒,在映入客厅的落日余晖下扬了扬手指,笑容明媚,“他还和我求婚了,等我办婚礼那天,一定请您和屿之来喝喜酒。”


    贺母讷讷的,说不出来话,眼底慢慢浮现出几分因被戏耍而生的恼怒。就在她即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着梁父梁母发作时,贺屿之清了清嗓子,用力握住母亲的肩头,借着答话的时机,施施然爆出另一个消息。


    “没问题,到时候我一定将红包双手奉上,不过捧花可要留给我的女朋友,就当做是她支持你这么多年的粉丝福利吧。”


    贺屿之对着梁眷微微一笑,两个人相视无言,只因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颇有十年前,在高中教室里并肩作战的意味。


    梁眷稳了稳心神,扭过头,望着满脸写着痛心疾首四字的父母,心里难过了一瞬。她想要他们放心,却又不愿放弃陆鹤南。


    就当她贪心,难以平衡的天平两端,亲情与爱情,她都要。


    ——“爸,妈,你们是想听我现在解释吗?”


    接下来的对话,已然不适合再有外人在场,贺屿之拥着心绪难平的母亲同梁眷告辞,偌大的客厅内,一时只剩下已经许久没有坐下好好说过话的一家人。


    梁父陷在沙发里,打破恪守了半辈子的、从不在屋内抽烟的清规戒律,在一片骇人的寂静中,点燃手中的香烟,径直问:“为什么非得是他?”


    “我不知道。”梁眷站在爸爸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答得很诚实,“我只知道我不想再错过他。”


    “再错过?”梁父皱眉抬眸。


    “不知道你和我妈还记不记得我大学时谈的那段恋爱。”梁眷苦笑了一下,层层飘渺的烟圈呛的她眼睛生疼,她不敢眨眼,只让酸涩的眼眶盛满冰凉的泪。


    “分开五年了,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和他再遇见。”


    “因为不想再错过,所以你插足别人的婚姻。”


    梁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指尖夹着徐徐燃烧的一支香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片段式的信息,足够他串联起所谓的真相,虽然得到的过程有些许武断、些许残忍。


    梁眷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嗓子几乎失声:“我没有。”


    “可新闻里就是这么写的。”针锋相对的答案,梁父语气沉得不容她辩解。


    “娱乐新闻里的内容,也不见得都是真的。”


    梁眷蹙起眉,长舒一口气,这一瞬间,她感到啼笑皆非,为父亲的不可理喻。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梁父将香烟狠狠捻灭在烟灰缸里,严厉的目光直视无碍地落到梁眷脸上。


    “是他没有结过婚?还是他离婚不是因为你?”


    梁眷怔愣住,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可她的肩膀却莫名垂落下来。因为父亲口中的桩桩件件,她无力反驳。


    静默半晌,眼泪掉下来,梁眷轻笑一声,脖颈骄傲地扬起,不甘示弱地回望自己的父亲,很受伤又很倔强的模样。


    “爸爸,难道在你心里,你的女儿就是如此不堪吗?难道在你心里,你的女儿就没有一点礼义廉耻之心吗?”


    梁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泪水顺着下颌滚进衣领,冰凉一串划过胸腔,和越来越羸弱的心跳融为一体。


    她放弃控诉,只平静地陈述事实。


    “爸爸,你自诩了解我,却不肯相信我。”


    多可笑。


    梁父苍老的身躯颤了颤,嘴唇翕动,看着哭到梨花带雨的女儿,他心里划过不忍,正要开口,却被一道猝不及防地门铃声打断。


    他起身去开门,与梁眷擦肩时,递给她一张纸巾。梁眷没接,只固执地吸了吸鼻子,扭过脸,抬手随便擦了擦眼泪。


    房门外,陆鹤南站在门前,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自己,停顿几秒,才按响了门铃。


    等待面前房门开启的那一分钟,或许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


    他可以凭借权势、凭借金钱,畅通无阻地走进所有地方,世界上的所有大门也都可以为他而敞开。但唯有面前这扇门,他要褪去所有的身份加持,只单凭勉强通过考验的满腔热忱,才得以有幸迈进去。


    他有这个资格吗?他扪心自问。


    重如千钧的巨石落在心底,压着答案,陆鹤南来不及将它推开,就听到门页开启的声音。


    呼吸下意识止住,在飞机上练了不下千百遍的开场白,在对上那双毫无情绪的浑浊双眼时,突然化为乌有。


    “叔叔您好,我是……”陆鹤南迟疑起来,舌尖打结。


    他该如何介绍自己?在这个时刻,所有的头衔都是累赘。


    在梁眷父母面前,陆鹤南突然露怯,连我是梁眷男朋友这样的话都没法顺理成章地说出来。


    寂静几秒,他略去随时都能被剥夺的前缀,只苍白地说:“我是陆鹤南。”


    躲在屋内的梁眷听到声响跌跌撞撞地从客厅跑出,站在玄关,与陆鹤南遥遥相望。


    他风尘仆仆,衣衫单薄,肩上明明还带着南国的潮热,可这一秒,他却安安静静地站在北国寂寥的黄昏之下、站在她的父母面前。


    衣料笔挺,态度周正。


    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梁眷眼眶一热,不自然地别开眼——她从没见过陆鹤南如此紧张局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