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何人寻仇 我要问你的心
衣绛雪提起桃花鬼灯, 灯笼上疏枝横斜,描摹道道鬼魅的影。
鬼灯璀璨,照出仙人清癯消瘦的轮廓, 再跌坠至他的眼窝。
明明是相同的五官。
裴怀钧伪作书生时,眼眉微弯, 总是温柔和缓的,连笑容都像是笼着柔光, 无形中削减不少威胁性。
衣绛雪习惯见他如春风拂面的从容。
他甚至偶尔会被道侣这副好皮相迷惑, 错以为他是一位渊渟岳峙的君子。
此时窥得仙踪, 衣绛雪用掌心抚摸他的脸颊,却在黑暗深处见到道侣截然不同的一面。
仙人眉如远山, 山根高挺,狭长双眼微挑时,有股漠然孑立的神髓。
仅是微扬起瘦削下颌, 就暴露出苍色脖颈下虬结的青筋脉络。
活过的寿命, 煎熬的年岁。
多情客与伤离别,共同雕刻出剑仙这副苍白病态的本相。
这样的裴仙人,与当年与烈日齐辉的剑仙, 已经相去甚远。
他顶着“东华”这般煌煌曜曜的尊名,瞳孔却好似潮湿的梅雨,沉沉晦暗,永不放晴。
这哪里是仙人呢?
他的存在,分明比鬼魅更幽暗几分。
“绛雪,你来寻我……”裴怀钧再度开口。
似是许久没有使用过真身的声带,他语速微慢,在适应,弯起唇时, 却添上几分寒雨连绵的潮。
“你打算怎样杀我,吾爱?”
他掀起眼帘,好像把湿漉漉的“爱”字藏在唇齿间咀嚼,连吐息都轻微,好似叹息。
这种沉重的爱意,却是杀意的序曲。
衣绛雪被他唤了一句,就好似跌坠入黏稠泥泞的池沼。
爱与死之间的距离,或许只有一线之隔。
他理所当然地迷恋这种痛觉。
指尖缠绕的红线直指仇敌,眼神飘掠过他的脸庞,道:“裴怀钧,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死?”
红线漂浮在这对隔世的怨侣身边,丝丝缠绕,随时都能勒住仇人的颈项,共同跌入不醒的长梦。
“我此来是确定一件事……”
衣绛雪指骨勒紧那红线,眼眸寒冽,朱唇冰冷,“前世杀我者,是你?”
四十九世轮回叠加,经验与记忆不曾褪色,成就“衣绛雪”之名。
这定他魂魄,教他明白“我是谁”。
裴怀钧双手搭在膝上,不曾露出懊悔神色,反倒玩味地勾起唇,问:“绛雪问的是哪一世?”
衣绛雪道:“每一世。”
裴怀钧:“那可多了。”
他看似骨削形瘦,手腕一扯,铁链响动时,也能力震山石。
即使他因为不见日光而病态雪白,手背血管泛出乌色的青,但这毫无疑问是一双握剑的手。
剑的茧留下后,此生再也未能磨平。
衣绛雪瞳影摇晃片刻,又转瞬凝定,“说说看。”
比起因复仇失去神智的鬼,他的情绪稳定许多。但若论他指尖的艳红,却已深到淤血。
这是血仇的象征。
裴怀钧舔舐嘴唇,似乎在回味尝过情人鲜血的滋味,意蕴深长地微笑:“如果算上一世,绛雪死在我手上的轮回,十次。”
“我杀人的速度很快,干净、利落、毫无痛苦。每次生不如死的时候,绛雪都会来求我……”
裴怀钧曲指,温柔地掐住他的腰侧。
迫使衣绛雪临近,他的声音缠绵沙哑:“你会求我,给你一个解脱,因为衣楼主只能相信我。”
他以人身成仙,却没有就此抛弃灵均界,独自飞升;而是在孤独中坚忍,长年累月地为人间守着一扇门。
仙人维持平衡,制定规则,或成就了东君在人间的赫赫威名。
可这至高无上的权势背后,代价是什么?
如此孤身一人的岁月,又如何不教人疯狂?
他的瞳孔依旧漆黑晦暗,“绛雪,你总是这样任性,将我视为值得信赖的道侣,却永远让我做留下来的那一个人。”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裴怀钧真的在叹息,“我只是,厌倦了被留下罢了。”
衣绛雪注视着他,忽觉那股令人窒息的潮湿感,又一次涌上来了。
“坏书生。”
鬼王眼睫微动,面无表情地咬住裴怀钧抚过他唇边的手指,有些泄恨地磨磨牙。
这双手的冷血与炙热,他永远记得。
果然是剑的茧。
鬼王咬下去,尝到仙人血的鲜甜。
“绛雪觉得我坏,怎么不把我的指骨咬断,就此吃下去?”
裴怀钧似乎没有痛觉,脸上也溅上一点血污,微笑疏懒,浸透厌倦感。
或许他真的活够了,也想成为鬼的一部分吧。
衣绛雪用舌尖扫过仙人流血的指腹,好似尝到最美味的蜜酒,醉了半天,甚至还轻轻啄了啄人侧脸的血,用舌尖缓缓舔尽,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被猫猫鬼舔了一口脸颊,仙人那刻意漠然的神情,也有些不太稳定了,隐隐有些破功之感。
“绛雪……”裴怀钧无奈片刻,将缠在他身上的红衣鬼王轻轻抱住,像是在无尽岁月里依偎在一起的动物。
倘若他们最终只能活下一个……
犹如比翼鸟要斩断一翼,连理枝要砍去一枝。
被留在世间的那个人,又会获得真正的快乐吗?
道侣清艳的容貌近在咫尺,裴怀钧却猜不到衣绛雪的心思,指骨在他腰上抚摸片刻,却如同嵌入一片虚空。
他垂着眼睑,索性直接说下去:“我剑下斩过的人和鬼,已经数不清,又怎会介意亲手杀死道侣?”
“绛雪来求我,我自然会完成你的愿望。”
裴怀钧淡淡:“杀你十世不提,前世将你炼化为厉鬼、永不超生的仇怨……”
“绛雪,此来是要我偿命?”
“偿命,那如何够?”
衣绛雪尝过他的血味,还顺着指骨绵延的脉络,啄了啄他被铁链锁住的手腕,嚣张地留下一个明显的牙印。
他甚至还饱足地打了个嗝,用脸颊蹭蹭他的指尖,像只天真懵懂的小动物。
衣绛雪无脑夸赞人:“你果然很好吃,怀钧。”
裴怀钧:“……”
他是来开饭的吗?
没等裴怀钧回过神来,厉鬼索命的手臂亦如雪白的藤蔓,勒紧他的腰腹,甚至扼住咽喉。
“我如果在这里吃掉你,你有什么想说的?”
衣绛雪说着,还顺势在裴怀钧的脖颈咬了一口,直接咬破动脉,留下带血的深深牙印。
这点伤口杀不死仙人,很快愈合。
“怀钧,你还挺难杀。”衣绛雪也不意外,眼眸忽闪,又在他肩胛骨上啃了一口,破了皮。
仙人青衫染血,脊背挺直,一声不吭。
衣绛雪又从他肩上滑下来,舌尖轻轻舔舐伤口,放任翻卷的皮肉愈合,“你疼不疼,怀钧。”
裴怀钧摸摸他的檀木发尾,似乎是常年的枯守让他情绪波动再不分明,此时却感觉到久违的快意。
“不疼,只觉得……刺激。”
裴怀钧捧着他的脸颊,吐息好似拂在耳畔,却是笑道:
“怎么,绛雪是打算穿透我的胸膛,折磨我的神魂,放干我的鲜血,吞咽我的骨肉,还是……”
“……吻我?”
话音未落,一个轻柔又残忍、像是刀锋的吻,就落在仙人的唇边。
吻也是淬了毒的,令人上瘾。
桃花鬼灯忽隐忽现,红衣鬼王那张凝露棠花的容颜,就这样无限接近他的面前。
鬼王道:“裴仙人若是轻易死了,这场等待多年的复仇,岂不是无趣透了?”
裴怀钧垂眸,视线若浮萍,注视着衣绛雪没入他胸膛的右手。
鬼王无形无相,自然不必保持人的模样。
在衣绛雪将右手穿透仙人胸膛时,本该是手的部位化为鬼气,融入裴怀钧的肺腑间。
他随时会将手化为实体,从内部撕开他的身体,完成厉鬼的复仇。
可仙人非但不怕,唇边的微笑陡然扩大。
“你原来是有心的啊,怀钧。”
衣绛雪歪了歪头,认真翻检他的内脏骨骼。
甚至还好奇地摸摸仙人跳动的心脏,似乎在数心脏跳动的频率。
仙人却笑了:“绛雪要我的心?”
衣绛雪眼睫翩跹如蝶,认真点头,“要的。”
鬼王的眼瞳明亮,像是燃烧金红的炽焰,却亲昵地吻吻他的唇畔,“怀钧,你的心跳的很快。”
“因为小衣在摸我的心。”
裴怀钧苍白病态的面庞一红,轻咳一声:“绛雪,这样太亲密了。”
哎呀,上来就掏心,怪害羞的。
他们的关系果然越来越好了,都可以掏心掏肺了,这怎么不算一种破镜重圆?
衣绛雪眨了眨眼,右手在他胸膛里左掏掏,又翻翻,还作势捏住他的心室,就好像随时会捏碎。
“你不怕我捏碎你的心吗?”
裴怀钧失笑,双手捧起衣绛雪的脸庞,落下一个带着血的吻,“你要,那就给你。”
“吃了也好,用来玩也罢,哪怕捏碎了,也不用问过我。”
他很温柔:“还要什么?”
猫猫鬼偏头:“怀钧,你就只有这个想说?”
裴怀钧的叹息轻微:“是啊,我从未如此期待,能和小衣融为一体。”
鬼王迷茫.jpg
到底谁是鬼啊,怎么仙人的脑回路比他还像鬼,怪阴间的。
仙人不死不灭,与天同寿,轻易是杀不死的。
即使鬼王斩下他的头颅,用一千把剑刺穿他的身体,或是将他的心肝肺全都剖出来……
他的脑袋也会笑着睁开眼,对他开口诉说爱意。
裴怀钧低头,就好似毫无痛觉,看着小衣纯粹的眼睛。
见衣绛雪没动作,似乎在思考什么。
或许是在想该怎么杀他吧?
仙人任由鬼雾呆在他肺腑里,浑然不顾随时会被剖开胸膛,却与他柔软地接个吻。
“久别重逢,吾爱如此热情,我都不好意思了。”
衣绛雪又眨眨眼,似乎被他的脑回路惊讶到,很快又习以为常地在心里吐槽:
他的疯子道侣。
还好他很理解。
怀钧这么任性的人,只有鬼才能包容。
“疯子。”衣绛雪双臂撑在他头颈之侧,俯身看去,檀木长发如珠帘垂幕,丝丝缕缕绕着心。
“彼此彼此。”裴怀钧明明被厉鬼缠身,非但没有觉得危险,反而好像宁愿被鬼吸走浑身精血,用以豢养大鬼。
“怀钧,你都要死了,不想拿起剑,稍微反抗一下吗?”
衣绛雪先前把东华剑取出还他,裴怀钧并未接过,此时还横在剑仙手边,近在咫尺的位置。
可是被厉鬼的鬼气侵蚀身体的仙人,却半点也懒得反抗,反而随手把剑推远了些。
“碍事。”
“……怀钧,你是个什么剑修?竟然嫌剑碍事,东华剑会伤心的。”
衣绛雪鼓起脸颊,用鬼藤把剑拎起来,晃了晃,似乎在帮剑抱怨。
“它跟了你这么多年,都不能上桌吃饭,好可怜。”
裴怀钧被侵入身体的鬼雾顽劣地扯了下经脉,冰冰凉凉的,有点痉挛,但是不痛,反而嘶了一声。
“剑上不上桌无所谓。”他一语双关,笑道:“我在绛雪的桌上就行。”
“……嗯?”
猫猫鬼迟钝地思考片刻其中含义,顿时大受震撼。
他还窝在人的怀里蹭来蹭去,此时却蹭地抬起脑袋,立即反驳:“人从众是不可以吃的!”
“仙人也不行!”衣绛雪强调,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能吃。”
他把几只厉鬼囫囵一锅烩,在鬼王棺里消食,撑的直打嗝。
偏偏到仙人这里,却是不能吃了。
裴怀钧沉默片刻:“……”
差点忘了,小衣听不懂。
衣绛雪又歪过头思考片刻,把锋利的鬼手从他的胸膛里抽出来,重新凝实。
仙人的身体依旧完好无损,拴着锁链,躺在红衣鬼王的阴影下。
裴怀钧的瞳孔微凝,视线掠过,却见衣绛雪的鬼手托着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活的,跳动着的肉块。
被厉鬼用鬼术虚空取出,血管却还连着胸膛深处。可以放回,也可以捏碎。全凭鬼王的意思。
裴怀钧感觉不到被掏出心脏的疼痛,那些甜蜜的谎话,不会从他薄而凌厉的唇吐出了。
他的眸色浅淡几分,倒影着道侣绝色冷冽的容颜。
衣绛雪垂眸,语气轻快:“怀钧,你是个大骗子,你嘴上说的,我不相信。”
心脏还在跳动,那是仙人身体里最诚实的器官。
“我要直接问你的心。”
第92章 他的心脏 怀钧,你恨我吗?
问心, 谈何容易?
爱是难解的劫,没有永远的盟约。
坠入爱河的恋人会分道扬镳,结发合卺的夫妻亦会同床异梦。
每个人都会说谎。
他们巧言辞令, 文过饰非,在家国大义里寻找堂皇的借口。
只为在背誓之时将维系体面, 不至于像个负心薄幸之人,惶惶受天下人指摘。
名动天下的东君会例外吗?
复仇是第一性的, 鬼王的力量让衣绛雪更加稳定。
纵使杀意深种心中, 难以抹平, 他也不会像一个完全失控的糊涂厉鬼,杀红了眼, 自顾自地胡乱复仇。
他不相信言辞,却相当懂道理,他要让仙人的心脏开口说话。
衣绛雪垂眸, 凝望神色幽明不定的仙人, 纯粹地弯起唇,眼睛却没有笑:“杀戮是手段,不是目的;复仇是结果, 不是原因。”
“裴怀钧,我若杀你,一定是你该杀,而非是我受你蒙骗,浑浑噩噩地执行这场安排好的大戏。”
衣绛雪厌恶“被安排”。
正如他厌恶这一次次不断重启的轮回。
宿命将他的魂魄困在此世与彼岸之间,他融入不了人间,也不愿成为厉鬼。
于是在漫长岁月里,他总是形影相吊。
对他来说,人生在世都身不由己。唯独与裴怀钧这段缘, 是他自己选的,是唯一让他快乐的存在。
亦是这长达千年的颠簸人生里,唯一的支点。
就算这段缘分的终局,是同床异梦与离心离德,衣绛雪也不会忘却:他们也曾有过相濡以沫的年岁。
也曾用真心换过真心,订下这不解的婚盟。
“言语会骗人,记忆亦是。天底下有那么多天衣无缝的谎言,仙人为我造的局,一定持续更久,时间更长……”
衣绛雪眼如秋水凝波,“我得让你对我说真话,怀钧。”
“故人如故啊……”
裴怀钧像是在回忆故人之姿,衣绛雪宛若幽昙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停留在他十八岁最芳华的时光。
如今,故人非人,报应也追上了他。
衣绛雪拢住他掌心那颗尚在跳动的血红心脏,“裴怀钧,前世的最终,你为什么杀我?”他执意询问。
“我杀了你,把你炼化成鬼,如此不可饶恕的背叛,衣楼主还问缘由?”裴怀钧笑起来,有几分冷漠的讥诮。
“难道,绛雪连记忆和本能都不信,却情愿相信……我是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理由,面对如何挽回不了的危局,才违背对你的誓言?”
“……不是吗?”衣绛雪偏过头,他始终在望穿他的眼睛,看他吐露于言辞的真假。
裴怀钧却将森森眼尾挑起,刻意收敛,语气轻柔道:“既然如此,绛雪是猜我沽名钓誉,为求此虚名,宁可为天下人牺牲道侣性命;还是疑我负心薄幸……”
被取走心,虽然死不掉,但裴怀钧的面庞白皙至几无血色。
他呼吸冰冷,胸膛却因笑而震动,起伏舒展,是海浪泛波。
衣绛雪举起心脏听了听,撇嘴:“你不走心,好拙劣的骗术。”
红衣鬼王的眼睫蜷起,唇似珠玉,俏皮地挑起眉梢。
“裴怀钧,我是活不过二十岁,又不是只活了二十年。”
真是鲜活的美。
裴怀钧眉峰一耸:“……就这么笃定,我是骗你?”
衣绛雪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我是聪明鬼,才不会被骗。”
裴怀钧按了按胸腔,无所谓胸腔处下陷的空洞,他凝神,望向衣绛雪的双眸,笑而叹道:“说不定,我是真的怨恨你,吾爱……”
仙人神情古怪,声音微低,淬着赤/裸的恶意。
却伸手抚过他的面庞,拇指扣在朱红唇畔边,缓缓抚摸。
“……你不愿成为厉鬼,我偏要将你炼作厉鬼,就为了报复你,让你一生无法解脱……”
“你在说谎。”
衣绛雪听了一耳朵他的心跳,稳定,冰冷,不动哀怒。
仙人的心绪都没有起伏,更别提打破心防,让心脏开口说话了。
“怀钧,你说谎时就会这样,眼睛也不眨,连心跳都没有波动。我最讨厌你这点,表面故作无恙,却什么都不说。”
衣绛雪咬了口他调弄的拇指,又用舌尖扫过他凸起的指骨。
仅是一勾一尝,他就察觉到道侣的指骨比从前更瘦削,剑茧虽在,却许久未能执剑。
仙人不死,剑客空老,在他的心里。
如今的裴怀钧,比他更像一只厉鬼,苍冷乌青,病态嶙峋。
若非一副端方无暇的好皮囊,他这副披着青衫,藏着阴翳的病态模样,或许还会以为他是个哪里来的病鬼书生呢。
“我就算说谎了,又怎样?”裴怀钧斜枕在衣绛雪的膝上。
他的心理防线确实坚实极了,即使是掏出心脏,也无法一层层剥开他沾着蜜糖的谎言。
衣绛雪轻轻贴过去,像是拢着珍贵的盆栽,再度问他的心:“幕后布局者,是你吗?”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幕后之人若不是东君,又会是谁能让他去执行计划?但衣绛雪亦然问了。
心已被掌控,裴怀钧也懒得动身体,泼墨似的发散了他一膝,掀起眼皮,无所谓地笑了:“谁知道呢?”
他给出的却是模棱两可的答案。衣绛雪眼神一动。
这样怠惰模样,不似过去浪迹天涯的剑仙,亦不是威严天成的东君,更不像那个宛若春风的书生。
东君是裴怀钧。
裴怀钧,却不是东君。
他不需要一言九鼎,不需要光华耀目,亦不需要遵循一切符合救世者标准的框架。
裴怀钧很快又撩起他的发,温柔如春风,却阴翳难言:“小衣成长的如此顺利,本君果然没看错,你有成为鬼王的资质。”
“既然有最厉害的一只,世上就不需要其他的厉鬼了。四鬼拍门,不过是把我的计划提前了一些……”
他淡淡道:“还好,夙愿实现了。只要成为鬼王的是衣楼主,来日是毁灭此界,还是重构阴阳,皆由你所愿。”
随即,裴怀钧古怪一笑,看似温柔和善,转而道:“我是为何将你化鬼,难道小衣不清楚吗?”
衣绛雪眼波又一次微闪,他唤他“小衣”。
这是伪装书生,裴怀钧时常轻柔唤起的昵称;却不是真正的裴仙人对衣楼主的称呼。
裴怀钧分明在引导他去想:东君“慈悲救世”,却薄情寡义,不惜将道侣杀害,制作成“鬼王”。
裴怀钧在暗示,他们之间上演的,无非是博得盛名的虚伪仙人和被牺牲为代价的厉鬼,这般老套陈旧的戏码。
“……以正义之名。”
裴怀钧淡笑着,轻叩他的腕,叹息:“或许,是这么虚伪无聊的故事呢?”
衣绛雪注视着仙人在鬼火映衬下毫无光亮的双眼,宛如古井,没有丝毫波动:“又在说谎。”
裴怀钧扫过他蹙起的眉,温柔无异地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衣不信,那也就罢了。”
“我再编一个吧。”他用哄孩子的口吻。
“裴仙人,你一句真话也没有。”衣绛雪捧着他的心,皱了皱鼻子。
前两个问题都没有攻破他的心防,让他的心脏开口说话。
仙人看穿了他的鬼术,徐徐开口,用那张沾了蜜糖的唇说谎。
像是演练了无数遍,他说出的谎言无法让心声波动,连一丝罅隙都没有。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出最恶劣的谎言,贬低着自己的目的,以此招来最残忍的复仇。
连心脏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仙人不死不灭,裴怀钧似乎也不怕被折磨,反倒将其视为归宿……
或是,赎罪。
被道侣明牌欺骗,猫猫鬼有些委屈的想掉眼泪了。
鬼术也是有限制的。接下来,衣绛雪只有一个问题的机会了。
好似灵光乍现,他捕捉到那飞逝的游丝。
裴怀钧方才说了什么?
“说不定,我是真的怨恨你……”
“……皆由你所愿……”
“……”
藏在话语里的片语,是假意背后牢牢藏起的真心。只要是人,为取信于人,编撰谎言的基础都是实打实的真相。
唯有真假掺半,才最真。
衣绛雪的吻落在心脏上,鬼的吻冰冷,轻如无物。
鲜红跳动的肉块搏动却格外有力起来。
红衣鬼王最终问道:“怀钧,你恨我吗?”
比起骤然卡壳,半晌不知道如何答的仙人,那颗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似乎要挣扎着脱出他的掌控。
它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格外清晰。
裴怀钧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嘴,从容不迫地说:“我当然恨你。”
“……我爱着你。”与他相同的声音响起,却是来源于心脏。
裴怀钧愣了片刻,随即阴下神情,狼狈地斥心脏一句:“闭嘴。”
“心脏没嘴,怀钧,你和自己较什么劲?”衣绛雪缓缓地歪头,最聪慧的鬼,却洞悉最深邃的人性。
他看向颇有些失态的道侣:“但是你乱了,怀钧。”
裴怀钧合起眼眸,随后复又睁开,又换上一副春风般的笑容,温柔地说:“吾爱,我当然爱你。”
心脏却继续出卖他:“……我憎恨你。”
衣绛雪抱着心脏,往另一个方向偏头,看见裴怀钧陡然僵住的神情:“咦?”
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
那就说明,这两个答案,都是真的。
衣绛雪看着脸色变化的裴怀钧,缓缓地说道:“……人,比起附和,更喜欢反驳。”
他不需要去询问爱和恨究竟哪个是真相。
口与心的对立,正是身体与灵魂的反目。
有人能在如痴如狂地爱着他时,又这样发自肺腑地恨着他吗?
当然能。
这从心脏中陡然迸发的恨意,让捧着心的他也一时间无话。
猫猫鬼将人的头颈抱在怀里,吻过人的鬓发,红衣逶迤垂地,长发泼墨似披散在肩,细密的眼睫略微垂下。
衣绛雪有些难过地问道:“怀钧,你恨我,恨到想要杀了我吗?”
裴怀钧将手腕搁在眼帘上,遮住神情:“……”
他一时间没想好,到底是答“是”还是“否”。
如果厉鬼恨到恨不得杀他后快,裴怀钧多半会笑着答“是”;
可是猫猫鬼摆出了这样难过的要掉眼泪的表情,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还没等聪明的仙人想出如何收拾残局,却听背后的沉重门扉之后,传来一声重重的撞击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衣绛雪将脑袋转过一周,望去,却见那石门上的封印陡然发出剧烈的太阳光辉,锁链齐齐鸣响,连仙人身上锁着的那条都在震颤,似乎正在汲取仙力,将天外的影响牢牢关在门扉背后。
衣绛雪的本能更快,他不做犹豫,直接将心脏塞回他的胸膛,再攥住他的手腕,支持住他的身体。
裴怀钧脸色微微恢复些许,猛然抓住锁链,用仙力一拽。
石门被撞开一线,铁链响动,裴怀钧试图将其关闭。
“不是你们乘虚而入的时候,回去!”裴怀钧冷冷道。
仅是这一线,衣绛雪看见门后的无数蠕动的触肢,正在试图穿过最后的屏障,侵入此界。
此外,还有扒在门上,那一双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如出一辙,全都是诡异的竖瞳。
“月亮——”
衣绛雪的眼眸骤然空洞无神,神情也更像是彻头彻尾的鬼王,指骨上长出森森然的利爪。
“都是月亮——”
三月凌空时,幽冥最盛。
衣绛雪从门扉背后看见的,分明都是月亮上的“眼睛”。
第93章 解救我吧 他的共犯,他的同谋。……
或许是两人千年的默契, 剑仙支起身体,右手极快地摸上被一侧的东华剑,挥出一道凌厉的剑意。
衣绛雪亦并指为爪, 红光连闪,同时以最炽烈的鬼火压制门扉。
布满月亮眼睛的雪白触肢, 此时又发出惊悚的鸣叫,转瞬缩了回去。
冲击门扉的潮水来得快, 去得也快。
像是一场试探:守门者是否仍在。
门上的亮纹暗了下去。那一瞬的并肩作战, 在反目边缘徘徊的一对道侣面面相觑, 不免尴尬几分。
“绛雪……”裴怀钧无奈,撩起他的长发揉搓, 又拢住衣绛雪的耳廓,发出柔和的气声,似是呢喃:“还杀我吗?”
“别问, 我在思考。”衣绛雪甩了甩翘起的鬼藤, 扬起脸颊,神情郑重。
反正复仇又不急于一时半刻,裴怀钧心脏恢复原来的规律, 失笑:“思考出什么了吗?”
“想出来了!”衣绛雪像是猫猫蜷起尾巴,趴在了道侣的肩膀上,用脸颊贴着他。
裴怀钧顺手把他接在怀里,又捋过鬼王起伏的脊骨,被红衣覆着,力量在他的鬼体里涌动,令人着迷的冰冷与寒冽,“是什么?”
“我饿了。”衣绛雪说罢,认真摸索着人温热颤动的胸膛。
心脏跳的很快、很有力, 诱人极了,像是藏在胸腔里的香甜小点心。
人,香香甜甜,怪好吃的。
紫气的香甜弥漫,食欲让鬼王口舌生津,又很礼貌地控制着咬断他脖子的欲望,矜于鬼王的优雅姿态。
鬼王会克制食欲,才会保持理性。
虽然他觉得,就算咬断仙人的喉咙也不会死。他可没那么容易杀。
“但是,杀掉你只能吃一顿,还没有厨子帮我烹饪,很浪费。”
衣绛雪喉结滚动时,又想把脑袋探进他的胸腔里,轻轻咬一口,又忍住了。最后只是恋恋不舍地舔了舔他的皮肉表面,留下一个牙印。
“吃掉你……以后就没有好吃的了。”他认真地想:“好不划算,能不能每顿只吃一点。”
“唔……”被厉鬼舔舐的酥.麻感,让剑修唇畔溢出叹息。
剑修身形清癯,素裹青衫,怪好看的。被厉鬼用鬼藤缠了三圈,打了个蝴蝶结。他常年紧绷的腰也不免塌下来。
“……怀钧是最美味的,但我会克制,不会轻易杀掉你。”
衣绛雪咬过他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像是粽子的绳,身上凌乱的青衫就成了粽子叶。
厉鬼的明眸灿烂,“毕竟你不能自己炖自己。”
裴怀钧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我可以调味好一锅汤,铁锅炖自己,小衣加鬼火就行。不过仙身不太怕火,恐怕熟不了……”
别说是凡火了,衣绛雪就算用鬼火也烧不死他。
想杀他颇有难度,至少裴怀钧自己没找到办法。
仙人之躯就是这样离谱。
裴怀钧温柔地建议:“要不然把脑袋摘下来,再剖出内脏,看看能不能活?”
衣绛雪摇头:“不行,你会疼的呀。”
裴怀钧淡淡笑着,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很无所谓:“我若是生不如死,难道不是成功的复仇吗?”
衣绛雪捂住耳朵,竖起头顶摇晃的小花,哼道:“不听。”
复仇还关心仇人会不会疼,他真是一只三好鬼王。
即使拥有过去的记忆,衣绛雪真正作为厉鬼诞生的时间,也不过半年。
天真纯粹的猫猫鬼和心狠手黑的冥楼楼主,看似是对立的两面,此时竟然在他身上极其微妙地契合起来。
思维方式并行,甚至达到了无缝切换的程度。
他时而无厘头,时而冷静聪颖;思维时常跳跃,又富有逻辑。
时而仰着雪白的脸庞,眼神空洞,露出纯粹天真的模样;又会敛起眼眸,翘起朱唇,美到艳丽含媚。
即使是裴怀钧,也多半分不清“小衣”和“绛雪”。
但他们世世重逢,彼此拥有着过去与未来,根本没有差别。
而此时,裴仙人被衣绛雪按住肩膀,却觉得这样的反差……
过分刺激了。
在衣绛雪饥肠辘辘,张开红唇,一口咬上人的锁骨前,裴怀钧将手指塞到了他的嘴里,指骨在他的鬼牙上抚摸。
鬼的尖牙利齿卡在他坚硬的骨节上,不满地磨了磨。
“饿。”猫猫鬼轻柔地舔了舔他的手骨,从凸起的腕骨到修长如玉管的指骨,再顺着手背用力时泛起的青筋吮了两下。
“好饿,怀钧,那些鬼都好难吃,又腥又苦,我消化的很努力了……”
“一点也不饱。怎么会有吃了之后不管饱的饭,好过分。”
红衣鬼王一边扼住他的咽喉,一边亲他的脸颊,甚至用舌头慢条斯理地舐过他的耳廓。
衣绛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艳丽脸蛋,咬住他的耳骨,向他家大厨控诉,“饭饭饭,把我喂饱了,我再考虑怎么杀掉你——”
裴怀钧胸膛轻轻起伏,半天没答话:“……”
双手是剑修最敏.感的地方,被这么厉鬼像是糖块似的含在唇齿间,舌尖从白玉似的指骨舔到关节处,再勾缠着凸起的腕骨,像是在吃好吃的食物,发出湿.漉的水声。
再怎么冷漠孤戾的剑修,此时也面红耳热,有些喘起来。
“……好,小衣想吃什么?”
“想吃,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猫猫鬼探头,“你要帮我做吗?怀钧。”
自从他成为鬼王后,饥饿感就在折磨着他,衣绛雪明白这来源于什么。
复仇一日没有完成,他就会这样饿下去。就算吃再多的鬼,也是没有用处的。
被红线牵引,这种饥饿感和憎恨始终在他灵魂深处燃烧。引动他的食欲和恨意的那个人,却是无法轻易杀死的仙人。
衣绛雪毫无疑问地爱着他。
裴仙人是他的伴侣,他的共犯,他的同谋,他与世界的牵绊。
可恶鬼的本能又在催促他,杀掉他的爱人与他的仇人,将他吞噬入腹中,与他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
或许,不会被杀死的仙人,也会与他有最长久的缠绵。
无法解脱的鬼王,不死不灭的仙人,哪有他们这样满腹杀意又无比登对的道侣。
沧海变成桑田,海誓山盟也翻覆,他们也能无缝衔接上恨意,不会对这个拥有对方的世界有丝毫陌生。
“鬼王已经诞生,这道自缚的锁,已经不需要了。”裴怀钧笑着吻过衣绛雪的眼眸,抬起手腕,“吾爱,解放我吧,我跟你走。”
衣绛雪凝神细听,裴怀钧的神情无异,眼眸却沉沉,却好似在说:
“解救我吧……”
“让我解脱。”
这道能够封锁仙躯的锁,衣绛雪却轻易地将其捏碎。他当然不介意解放他的道侣。
至于那道门,裴怀钧说他能离开,衣绛雪也就相信他,半点不问。
衣绛雪抄起东华剑,框框地砸扁了锁链。
裴怀钧看向倒霉的剑,无奈:“……小衣,我怀疑你是想砸断我的手。”
衣绛雪神情严肃:“砸不断,我心里有数。”
“你要用手做饭的!”
“……”
紧接着,他的脚踝处,锁链也被衣绛雪用剑鞘撬开。
剑仙看似瘦削,但是衣绛雪捏了下他的脚踝,小腿线条利落流畅,筋肉紧绷,唯有踝骨凸出,却没有任何被束缚的痕迹。
衣绛雪很怀疑,这道铁链是真的锁住他了吗?
还是他情愿在此,才可有可无地做做样子,专门骗取鬼的同情心?
还没等衣绛雪想出名堂来,断裂一地的锁链中,仙人站起身时,风骨潇潇,青衫落拓,手中执着光华凛冽的长剑。
“我先帮小衣弄点吃的。”
衣绛雪抱着剑鞘,歪头:“吃的,从哪里弄?”
裴怀钧的视线转移到那道门,笑容不减,但是漆黑的眸底却迸发疯癫炽烈的光芒。
“若是祂察觉,守门人已不在……”裴怀钧笑道,“定会全力进攻。”
“知道什么叫钓鱼执法么?”
衣绛雪想起那肉感很足的雪白触肢,里面一定有丰沛的月亮精华,忍不住开始咽口水。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似乎感觉到封印减弱,石门背后,似乎有东西又开始蠕动。
当然,结果也不意外。不多时,裴怀钧擦拭剑上的血,将最后一根砍下的触手丢到一边,食物已经堆积成山。
“储备着,能吃好久。”裴怀钧在给自家鬼找吃的方面,向来毫不含糊。
他轻描淡写道:“这样砍杀过一轮,‘月亮’一时半会也不敢从这道门进来了。我先去给绛雪做饭吃,回来再料理祂。”
“好嗷!”
猫猫鬼抱着触手,快乐地飞来飞去,浑然察觉不出什么天外的侵袭,只觉得大餐到手,他可以饱餐一顿了。
还是怀钧最好了。他贴过去,在人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红线来回飘荡,似乎在抗议什么。鬼王却一把抓住红线,又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脸颊。
“急什么,吃完再复仇。”衣绛雪和红线翻花绳,把红线缠成毛线球,敷衍地道:“会杀的会杀的,不要打扰我吃饭!”
裴怀钧半身染血,看着他却眸光温柔:“……”
好、好可爱。
第94章 晴天鬼鬼 我不要太阳消失。
裴怀钧将青色袖摆捋下来。右腕上, 还保留半截铁锁。
他也浑然不在意,径直向着地面走去。
地宫漆黑深邃,裴怀钧提剑在前, 衣绛雪在他边上飘飘荡荡,像是一朵漂亮绯红的花。
鬼雾化作一只灵活的小尾巴, 向后松软地蜷曲着,毛茸茸地拖着新鲜的食材, 在石阶上叮叮咣咣。
红衣鬼王一会歪头瞅着道侣, 似乎在端详着, 一会又呼呼用鬼气吹起他的袖口,露出一圈铁的遗存。
仙人孤如寒枝, 连手臂都是松柏清骨,兀自长青。
衣绛雪歪头,用爪爪挠了挠他的掌心, 裴怀钧回望, 衣绛雪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都砸碎了吗?”
“你为什么还不自由?”
问的天马行空。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 剑仙也有弹剑而歌的傲然,一花一剑一江湖的疏狂。
当年衣楼主困守重楼,自然会喜欢上这样潇洒的剑仙。
光是接触这样蓬勃而炽热的生命,就叫他目眩神迷。
可那些意气风流,山河春风。
如今空老。
衣绛雪在这东帝山底,看见的是一把尘封多年的锈剑。
不知为何,衣绛雪有些难过。
物是人非,还是故剑情深。
裴怀钧的神情本身有些寡淡,闻言, 明显一怔:“……”
衣绛雪却扯了扯他手腕上的锁,或许是仙身不见天日,裴怀钧的肤色比起鬼如雪的洁白,更接近病态的苍白。
衣绛雪似乎很不开心,软软地缠上去一圈,似乎在丈量他腰身的宽窄:“怀钧,你把自己养的好差。”
还不如他养人精细呢。
人果然没有鬼是不行的!
裴怀钧沉默片刻,轻声道:“世上没有任何一道锁困得住我,也无人能限制我的自由。若我不肯在此处自缚,就算是天下人,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我若愿意做什么,一定是我想。”他莞尔,“救世济民而已,不必为我不平。”
衣绛雪眨眼,“……”
果真,他总是会说些“救世”“济民”“牺牲”的空话套话。
但衣绛雪是聪明的鬼王。看见仙人不笑的眼睛,他就明白,那些都是借口,假的。
当年的裴小剑仙,声名斐然,光风霁月,或许承担过时人的期待吧。
可他宁愿与冥楼楼主,这个亦正亦邪的存在混迹在一起,也不愿担起正道之首的责任。
直到他成为“东君”,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
正如衣绛雪揣度的那样,仙人说话时,他脸上缝着一张精致的画皮,画出的是那个救世的东君合该有的模样。
却无人知晓,当神像倒坐时,又在叹息什么。
“绛雪不该恨我吗?”裴怀钧似乎在刻意激怒他,柔和地说。
“两百年前,是我以‘救世济民’这种堂皇的理由,毁弃山盟,背叛了你。”
裴怀钧看着衣绛雪安静的眼睛,“我得这至尊无敌的地位,得这天下传唱的美名,代价却是你镇在须弥山底怨恨不散,化为厉鬼……”
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蛊惑他下手,眼也不眨地说谎:“以你之性命,全东君功德,你难道不会觉得,当年信错了人?”
衣绛雪却扯了扯他的脸颊,似乎想把那个上身道侣的疯癫人格给拽下来,犀利毒舌地评判:“你顶着这张万年不变的笑面,很假,不好看。”
裴怀钧迅速不笑了。
嘴角拉平,变得寡淡,孤寂,冰冷,“很假吗?我不觉得。”
他明明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肯说,只会用言语去挑拨他。
“鬼是好糊弄的吗?”衣绛雪气鼓鼓的,长发飘飘,像是春枝杨柳。
他控诉:“你都把真身丢在山底下镇着门,却把自己说的像是享受了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裴怀钧,你骗鬼呢!”
“是啊,骗鬼。”裴怀钧骗起鬼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难道绛雪会因为我做了什么好事,就心生慈悲。因为我有牺牲,或是过得不好,就会怜悯我吗?”
“……”
他也扯了扯衣绛雪的脸颊,拉起一团,冰冰凉凉的,手感很好,还能伸缩,像一团柔软的雪。
被扯住一团鬼雾的红衣鬼王,将脑袋往他拉扯的方向撇去,试图让自己的鬼体不会伸缩。
可他失败了,觉得自己像个黏土作的鬼,被他柔软地捏扁搓圆。
见状,裴怀钧笑了一声,放开他的脸颊,把鬼雾揉回去,再抬手抚摸衣绛雪的额发。
“罢了,小衣不需要懂我怎么想的。开开心心地吃饭,然后随你的本能,要杀要剐,都可以。”
他笑着说,“以命换命,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魑魅魍魉不敢接近东帝山,多半是因为此地有仙人镇守。而等他们离开地宫,踏上山间,沁人心脾的仙灵之气就弥散了。
即使是幽烈的鬼王,也觉得飘飘欲仙。
即使仙躯枯耗多年,裴怀钧一旦踏足地面,恢复也很快。
不多时,他持剑的手腕肉眼可见地血肉丰盈起来。
不见天日的苍白,此时也褪去病态,又显出几分当年的多情风流。
衣绛雪尽收眼底。他当然知道,仙人是很难杀的,就算如此消耗二百年也无法杀死他,顶多让他虚弱而已。
东君,东华之君,既然高悬的太阳,又怎会有落下的那一日?
想到这里,衣绛雪忽然抬起头。
一道重影将太阳的边缘遮蔽。
他亲眼看见了日蚀。
浓云似雾,有花盛野,裴怀钧将长剑持于身侧,落叶在风中簌簌。
青衫剑客的身形清癯,衣衫飞扬,似枯叶蝶。
“太阳要落下去了。”裴怀钧轻笑,“这是侵蚀的征兆。”
衣绛雪问:“太阳会消失吗?”
裴怀钧看着很淡定:“若是没能重建幽冥秩序,分割两界,将那些东西从此界彻底驱逐出去……太阳会再度被夺走,人间或许就不会迎来白昼了。”
衣绛雪想了想,拢起袖摆,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行,我喜欢晒太阳。”他说,“我不要太阳消失。”
喜欢晒太阳的鬼,估计也仅此一只,别无分店。
裴怀钧想起大字型瘫在太阳底下,左晒晒又晒晒,时而还翻身均匀晾晒的鬼饼,忍俊不禁:“不会消失的。”
“无论发生什么,太阳总会照常升起。”他道,“这也是,你的愿望。”
叮铃铃,风铃响。仙人隐居的草庐到了。
衣绛雪在寻找裴怀钧的时候,已经把草庐翻过一遍,包括那间挂满他画像的房间。
除却朴素,没有什么异常。
很难想象,在此世早已超凡入圣,甚至可以破碎虚空离开的仙人,会孤身滞留于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
他将仙身困于暗无天日的地宫门扉前,魂魄却寄居凡人之身。日复一日过着最朴素的生活,无欲无求,守着道侣的无字碑。
裴怀钧打开院门,或许是离去久了,他种下的花藤已经爬满了木篱笆,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路。
他抬起剑,随手削去蜿蜒的枝蔓,扎成最漂亮的一束花。
“给吾爱。”仙人总是温柔的,眸光款款,看木头都深情。
“不许收买鬼。”衣绛雪抱住花束,脑袋上的小花一晃一晃的,金灿灿。他认真地鼓起脸,“鬼不会轻易被收买,至少也得……”
“一大盘鬼饭。”
裴怀钧失笑。
草庐里有厨房。
仙人早已可以不饮不食,照理说不需要厨房。奇怪的是,他的厨房使用很频繁,留下诸多痕迹。
衣绛雪甚至打开过他保存的食材罐子闻了闻,有些是近年的新鲜鬼货,有些是陈年鬼材,都用特殊的方法熏制保存。
保存的当,鬼货的保质期可长了。
“绛雪,给我一束鬼火。”裴怀钧把刻有符咒的桃木柴塞进灶台里,特意用仙人亲手开过光的桃木做鬼饭。
一边把脑袋伸进蜜罐头偷吃的衣绛雪抬起头,唇边染着润泽的花蜜,伸出爪爪,五颜六色的鬼火分别从五指燃起。
“怀钧,你要什么颜色的?”他欢快地介绍,“每种鬼火的温度不同哦,还有用来冰镇的零度鬼火,可以越烧越冷。”
“普通的就行。”裴怀钧指了指那朵绯红的鬼火,目光又移动到衣绛雪唇边的一圈蜜汁上,晶莹润泽,闪闪发亮。
衣绛雪吹了一口,鬼火晃晃悠悠地飘过去,噌地点燃了灶台。
然后他哧溜地吸走罐子底最后一滴蜜,“这个好吃,是什么?”
“用院子里种的灵花酿成的蜜。”裴怀钧将锅摆好,往里加入葱姜酒,准备先把雪白触手的皮给烫一遍去腥。
“还要。”鬼王抱着空的蜜罐子,开心地上飞下飞,又凑到仙人面前,眼睫毛快要扫到脸上了。
“很甜,还要!”鬼王拉扯道侣的袖子,“还有没有。”
裴怀钧见猫猫鬼送上门,在他唇边的蜜汁上亲了一口。
“果然很甜。”
“!!!”
衣绛雪嗖地飞远了,吊在房梁上,警惕地看着突然亲他的仙人,脸颊还是红红的。
“坏书生!”他又忍不住控诉了,“你不是做饭吗?不专心,还调戏鬼。”
裴怀钧把触手的皮剥掉,将海鲜切段备用,耳根也有些烫,“绛雪把整罐蜜吃完了,只剩下唇上一点,我只是尝尝味道,免得做坏了。”
果然是强词夺理吧!
猫猫鬼觉得用头发勾着房梁很舒适,还可以将大厨做饭的一幕尽收眼底,于是也不把自己放下来,就这么飘在梁下。
红衣雪肤黑发的厉鬼,就这么和晴天娃娃似的,摇来摆去。
日蚀还在继续,天边似乎有阴云堆积,快下雨了。
猫猫鬼不喜欢雨,他想晒着暖暖的太阳,吃好吃的鬼饭,然后躺在人的膝盖上幸福地睡大觉。
“太阳快出来吧。”红衣鬼王摇来摆去,闻着浓浓的饭香,眯起眼这样想着。
这个世界,快放晴吧。
第95章 小衣吃饭 我都会陪你一起。
等到炭烤的香味飘出来时, 挂在房梁上昏昏欲睡的红衣鬼王呆毛微动,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黑洞洞的双眼。
衣绛雪猫猫祟祟地飘进小厨房, 趁人不备,一口叼住挂在绳子上的鬼鱼干。
“唔唔唔、好咸——”噎住。
日蚀的余晖照在窗前, 鬼无影无痕。
裴怀钧撩起袖摆,看着被小鱼干钓上来的猫猫鬼, 哭笑不得:“那是腌好的鬼鱼, 还没有下锅炸, 有点咸。”
他试图把偷吃的鬼招下来,柔声道:“都是你的, 松嘴,乖。”
虽然被咸到,但是死活叼住鬼鱼不松嘴的猫猫鬼, 由于鬼体轻盈, 所以也跟着晾晒的小鱼飘来荡去。
“喔不幺”(我不要)
衣绛雪嚼嚼嚼,虽然咸,但是香, 还蛮上头的。
裴怀钧早就用冰凉的井水浸泡上各色鲜果,此时捞出,切块,拌上香甜的槐花蜜。
闻到香喷喷的蜜香,衣绛雪虽然还叼着小鱼干啃啃啃,但眼睛已经转过来了。
仙人拌好蜜渍鲜果,“绛雪,来一簇可以快速冰冻的鬼火,口感更佳。”
衣绛雪耳朵轻微一动。
猫猫鬼随即伸出指尖, 燃起一朵苍白的火焰,伸到他面前。
那正是衣绛雪吞噬鬼仙尊的“香雪海”之后,得到的极寒鬼气。
裴怀钧用掌心捧过白火,往准备好的鲜奶里一放。只是一瞬间,那碗预备好的鲜奶就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块。
“我吃的鬼还蛮好用的。”衣绛雪眨巴眼睛。
裴怀钧又是一笑,若是那位以身祭剑走火入魔的鬼仙尊,得知他的鬼气最终被鬼王用来当制冰机,怕是得气到背过去。
制冰,这难不倒剑修。
裴怀钧并指为剑,随手划拉。
剑意锋利冰冷,切割冰面宛如切豆腐。他轻易就从雪冰表面刮下细腻晶莹如白雪的刨冰,落进白瓷碗底。
再用勺子舀起蜜渍过的鲜果,浇在了白雪冰上,再细心点缀上花朵,就变成了酥山。
衣绛雪叼着小鱼干的尾巴,扒着灶台边,看向裴怀钧。
裴怀钧把随身携带的鬼王牌位取出,取出线香,走了个祭祀的流程,衣绛雪很快就闻到了新鲜的水果香味。
把白瓷小碗递给猫猫鬼,裴怀钧摸摸他的脑袋,“小衣先去吃一份酥山,不够还有。饭还没做好,要稍待一会。”
衣绛雪乖乖地端着碗,伸长脖颈,看了看灶上,好奇:“灶上炖着什么?香香的。”
“一些山间特色,等会就知道了。”裴怀钧模糊回答。
衣绛雪也不深究,只是快乐地举起勺子,“啊呜”一口,吃了满嘴的酥山,甜蜜的滋味溢满了口腔。
他深吸一口气,凉凉的,鬼都吐出了幽幽的白气。
冰爽甜蜜的滋味直冲鬼的天灵盖,眼眸里要冒出小星星了。
“好吃!”衣绛雪坐在灶台上,吃美了,脑袋上的小花吐出灿烂的阳光,他又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甜的!”
裴怀钧把炭烤好的邪神触手串码在盘子上。
或许是因为知道鬼王的食量,他装了足足三大盘,逐一刷好美味的酱汁。雪白的触手晶莹剔透,切成小段插在竹签里,表面又有微微的焦香,撒着芝麻和香葱,一看就很有食欲。
食材不是正常的,这不需要走流程贡给鬼王。
衣绛雪微微振袖,红袖下伸出数条碧绿的鬼藤,每一根都灵活地卷起烤触手,一时间正如千手观音……
可惜是用来吃串。
“果然,鬼饭还是怀钧做的好吃。”
消灭了一堆触手串的猫猫鬼幸福地舔起了染着酱汁的唇角。
他又用鬼藤托起一盘,摆在仙人面前,轻快道:“怀钧,帮我加点辣椒面。”
裴怀钧把辣椒面加好,扯过一根鬼藤,用来托住盘子,“留些肚子,绛雪,别吃得太饱了,还有呢。”
衣绛雪终于有余韵去闲逛,他四处翻翻,找到一本对于鬼来说堪称十大酷刑的菜谱。
果不其然,是东君著。
衣绛雪刚翻开,就看见一行陈年的批注,“……鬼肉去腥的做法。”
他点点头,“是的,生吃太腥,只吃掉鬼气我就想吐。能把鬼做好吃,简直是太厉害了。”
人与鬼的味觉系统完全不同。
除了裴怀钧有这个闲情逸致,世上怎么会有人没事干,去研究鬼怎么做好吃呢。
幽冥入侵,还包括鬼兽,鬼鱼,鬼植等等。
裴怀钧在食谱里记录了他以凡人身份下山,到手过的各种幽冥食材,包括还有抓鬼试味的记录。
衣绛雪翻了翻,什么红焖鬼肉,筋头鬼脑,松鼠鬼鱼之类的菜谱,都选用的是幽冥植物萃取出的调味,都是东君亲手制作的。
他咬着勺子,开始犹犹豫豫地问:“怀钧,你为什么会去学做鬼饭?”
难道,是知道他终有一日会化为鬼?
“想学就去试了,需要理由吗?”
“难道,只有人能当鬼的盘中餐,鬼却不能成为案板鱼肉?”裴怀钧轻笑道,“哪有这种道理?”
这话里透着的,或许是种手刃过无数鬼怪后的冷血与漠然。
衣绛雪想起他自从和书生结伴旅行后,整天吃的不重样的美食,就知道裴怀钧能开发出这么多道美味的鬼菜,背后一定遭殃了不少倒霉的鬼。
毕竟,他们这一世初见时,书生表演的那一手庖丁解鬼,就相当有屠杀的艺术感,不太像个好人。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衣绛雪也不傻,他知道东君筹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裴怀钧早就想好了把他变作厉鬼。
他成为鬼王,坐在这里与他对峙,或许也是仙人的温柔陷阱。
无功不受禄,衣绛雪咽下最后一口触手串,超级不经意地问道:“你想让我做鬼王,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拜托我做吗?”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飞机耳都要竖起来了。
简直像是被喂饱了的猫眯起眼睛,在说:“趁着心情好,有什么事情要求本鬼王,说来听听!”
衣绛雪:“只要能给我足够的贡品,我不介意在复仇之前,帮你做一件事。”
“裴怀钧,你还有什么夙愿未了?”
此生化鬼,衣绛雪不该还保留前世的执念。
四十九世的记忆大半都保留着,他依旧是“衣绛雪”。可是真正让他变化的,是厉鬼的思维方式。
衣绛雪根本意识不到,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如今的种种,不过是他依旧凭借四十九世的记忆,对与做人还有惯性和认同感,于是在认真表演着一个人的特征,仍然在模仿着先前的模样,又时不时露出些难以遏制的鬼性。
裴怀钧将那些怪异的非人举动尽收眼底。
毕竟一会把脑袋摘下来,一会把身体变没,一会又上吊的风格,一看就不像个正常的人。
但是东君的脑子早就坏掉了。他自然是觉得小衣做人也好看,做鬼也可爱。他喜欢的厉害。
裴怀钧却将菜盛出来,是山间的各色应季食材,诸如笋干、野菜、菌菇,萝卜、配上鬼的干货、切成块的鬼肉等食材炖成,量大管饱,适合让鬼认真地吃上好几顿。
他甚至还准备了供饭,颗颗米细润柔软,即使是为了供奉而放冷的寒食,也不影响口感。
衣绛雪见他不答,只是一味把美食端到他的面前,义正言辞:“我是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的鬼!人,快回答我的问题。”
然后,手却很没骨气地拿起了筷子。
“这是什么?好吃!”
咬了一口多汁的鬼萝卜,鬼王的眼眸惊喜地睁大,“好入味!”
“好黏糯的口感,是土豆吗?”
“还有这个筋,好好嚼。”
炖菜就有这样的快乐,衣绛雪一边吃,一边从锅里发掘小惊喜。
裴怀钧把炸好的小鱼端到桌上。鱼骨都炸的酥脆通透,适合咔嚓咔嚓地啃,当小零食。
这也成为了猫猫鬼的新宠,连吃了三条,眼睛都愉悦地眯起来。
饭张力太强,导致鬼王的问话也香喷喷的。
“别敷衍我……咔嚓咔嚓……你快嗦(说)你的目的……咯吱咯吱……”
鬼藤一翘一翘打着卷儿,衣绛雪整只鬼都要发芽了:“人,我已经接受了你的供奉,再给我十条小鱼干,鬼也不是不可以收买……”
复仇的红线都软塌塌的,没什么杀意了。
鬼饿的时候杀意最重。吃饱了贡品的鬼,相对来说平静很多,不会动辄就被本能占上风。
何况,鬼王是超脱了普通厉鬼的独特存在。
“慢些吃。”裴怀钧却在用绢布帮他擦拭唇角,温柔地照顾着猫猫鬼,却道:“我不需要小衣为我做什么。”
衣绛雪扯了下他的袖子,澄澈的双眸里,看出仙人眼下浅浅的阴翳,不再刻意伪装过去的温暖如春风了。
他似乎总是这样忧悒。
“那为什么……”衣绛雪咬着筷子,他猜到:“是因为,日蚀要来了吗?”
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会把选择权交给你。”裴怀钧看向那晦暗的日蚀,没有否认,“二百年已经是极限,幽冥要到来了。”
“是袖手在侧,让人间变成幽冥;还是去扭转乾坤,重建秩序……”
他看向红衣鬼王,似乎在看着隔世的影子,“我会让你来选。”
裴怀钧早就明白,他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无法真正去影响和控制鬼。
就算一时间能力挽天倾,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又能如何?
人力有尽时。即使成了仙,也不例外。
世界最后的走向,只会握在曾经行走幽冥的冥楼楼主,如今登上鬼王之位的衣绛雪的手上。
裴怀钧看向他,淡淡笑道:“一起度过末日也好,奋力一搏也罢。人间毁或是不毁,全看绛雪的意思。”
“无论绛雪选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第96章 也恋人间 和你走过的人间。
日夜已经没有区分。
鬼王的脸庞雪白, 宛如银盘,莹莹透着日蚀时留下的一道弧光。
由于鬼没有实体,于是光轻易透过他的影子, 照在了窗前。
衣绛雪拎起小鱼干,咔嚓咔嚓, 把最后一口小鱼干吃完。
那张倾国倾城的漂亮面庞,半面无天真无邪, 半面幽深晦暗。
衣绛雪伸手一捞, 眼底漆黑空洞:“如果我站在鬼的那一边, 你会做什么呢?”
裴怀钧望着他,没有答话。
鬼王唇色艳红, 撑着下颌,缓缓勾出冰冷诡谲的笑容。
“裴仙人与鬼打交道这么些年,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他道, “鬼性与人性, 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亲手制出厉鬼,明知化鬼会如何扭曲人的心性,却会相信……我会如你所愿?”
“我有那么好操纵?”
衣绛雪翘起眼睫, 把完整的鱼骨放在盘子上,轻轻舐过朱红唇畔:“若我打算作壁上观,接收这个幽冥降临的新世界,怀钧会不会觉得这两百多年的筹谋,不值?”
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青衫端坐的仙人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
“我说过,都随绛雪的意思。”裴怀钧轻轻挑亮烛光,用手一笼,神情平淡无波, “绛雪想要毁灭这一切,我也不会阻拦。左右都无计可施,还不如让人族早日解脱。”
他咬字轻柔,好似春风拂面:“人化成鬼,也不失为一种‘活着’。正如鬼师的‘庄周梦’计划那般,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难道,你不会后悔让我成为鬼王?”衣绛雪轻微地睁大眼睛。
他迟疑片刻,问道:“如果我有很大的野心,不愿意站在人的那一边。你费尽心思护下来的人族薪火,岂不是会因此毁灭?”
裴怀钧抚摸他的脸颊,露出温柔的微笑:“不要误会了,真正想要救世的,并不是‘东君’。”
裴怀钧未曾离去,而是一肩挑起世间两百年。
世人皆说东君慈悲。
可谁又知晓,东君曾经也动过一念——
倘若救世的代价是失去吾爱……
那么,这一切有必要吗?
不如,全都毁灭吧。
仙人端着他那张悲天悯人的脸,却是弯起唇角,“若是小衣打算把人间化为另一个幽冥,做这个世界唯一的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是小衣来做鬼王,一定会很好。说不定,等到所有人都死去,幽冥也井井有条,与人间无异呢?”
简直是癫了。
“……”
衣绛雪还以为耳朵出了问题,揉了揉耳廓,才发现没听错。
这是唯一的真仙该说的话吗?
怀钧比他这个正牌鬼还要更鬼诶!
“我要你做鬼王,并不是要逼你去做什么事情。”
面对日蚀的余光,仙人坐在阴影里,神情淡然,双眸却深深地望着他,笑道:“我只是在帮你得到选择的机会。”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别无选择。
四十九世轮回,没得选。冥楼的职责,没得选。鬼子之命,还是没得选。他有太多身不由己。
衣绛雪没有第五十世。
那么,这一世,就由他来给。
极致的束缚,也是真正的自由。
至于厉鬼重生后,他会不会改了心性,成为毁灭的种子?
裴怀钧并没有把握。但他不去顾及。
他做的是搏命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自然不会留半点后路。
若是行不通,那人间就救不得。
……那就不救了。
独自一人飞升,拥有超脱尘俗的寿命,有什么意义?
毁灭吧毁灭吧毁灭吧一起死一起死——
“你超越天命的这一世,虽是化鬼重生,却也算是留在了世间。”
裴怀钧见他有些不信,轻笑道:“这固然是我之强求,可这多出的一世化鬼,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不会横死,不会消亡,这就是鬼王的恐怖之处。
至于无法解脱这件事……他也留下了一道后门。
“……选择,怎么选都行?”衣绛雪歪头。
“都行。”
“哪怕我要所有人都死?”
“嗯。”裴怀钧应的很快。
“我要杀你。”
“好。”
“吃掉你。”衣绛雪作势很凶。
“……好。”裴怀钧笑了。
“……我会把你变成鬼仆,要一直给我做饭,听我的话,我说东你不能向西。”衣绛雪鼓起脸,“你会很不自由,一直要做很多的鬼饭。”
裴怀钧却看着他,“这么舍不得我?绛雪即使杀了我,也要把我的躯壳放在身边?”
“……”好、好疯,完全说不通!
“裴仙人真是傲慢。”衣绛雪抿着唇,眼眸却忽闪着,“你怎么能确定,四十九次轮回,总是横死,我对于人间一点都不恨?”
若说恨,衣绛雪当然是恨的。
他憎恨命运,厌倦漫长的轮回,也看过人性的丑陋与险恶,倘若再激进些的人,或许根本不甘于守住冥楼。
若他愿意以人身操纵万鬼,早就什么都得到了。
他并没有做。
即使到了最后一刻。
冥楼楼主衣绛雪,也是身抗天命,殉于危难,未曾改节。
“……因为,我比你更加憎恨。”
裴怀钧将他的发撩在耳后,神情厌倦:“我厌恶这个将你从我身边剥夺的世界。”
千年以来都相濡以沫的两条鱼,若是被生生夺走一条,另一条该如何熬过这无尽的岁月呢?
他避世而居,偶尔出山,也是用凡人躯壳去做必要的事。
没有衣绛雪,他已经无心再去看万鬼横行的山与水了。
曾经的热爱,都悬于高阁。
高处不胜寒。他当久了威势赫赫的“东君”,被捧在神坛上,直到化作木雕泥塑的一尊神。
连感觉都迟钝,情感都麻木。
若是再这样孤独地活下去,仙人或许也与厉鬼无异罢。
衣绛雪看着仙人说憎恨,眼眸里似乎有情绪在涌动。
因为他判断出来,裴怀钧这句话竟然有几分是真的。
东君补天裂。
他的初衷,或许不是纯粹的救世。
他救世补天,可他也是真的恨。
“凡事,总是论迹不论心。”
衣绛雪却忽然觉得,他应该抱一抱他的道侣。
他也这样做了。
他撩开红袖,凑上头蹭了蹭,再轻盈地将孤独的仙人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
就像是在哄孩子。
“怀钧,你别难过。”衣绛雪夸夸家养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方才的鬼王还挂着天真纯粹的神情。
下一刻,仙人眼帘一掀,耳畔被吻了一下,刺骨的冰冷,却是新月与花朵,那样柔软。
“……”裴怀钧忽然怔住。
衣绛雪歪头:“我不恨人间。”
这一刻,不知是前世的影子降临在他身上,还是他彻底融入了鬼王的未来。
他做出了选择。
“比起憎恨,我更喜欢有太阳的人间。”
猫猫鬼是很纯粹的。
他喜欢人,喜欢太阳,喜欢人间,喜欢这世间光明璀璨的一切的一切。
这最终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多么认同人的身份,又或是对人间有多留恋。
没什么可留恋的。
每一世短暂的人间羁留,在面临死亡时,他都要承受无尽痛苦。
可是他依旧向往光。
衣绛雪爱着有希望的、闪闪发光的一切。
过去与未来重合,衣绛雪垂着眼眸,好似有烟波轻漾在眼底。他很认真地说道:“因为那是我和你走过的人间。”
每一步,丈量世界。
很多年前,他和道侣走过桃花林里,看见花朵的形状,闻到芬芳的香味;他走过溪涧,可以听见潺潺水流,看见参差荇菜。
他和他,也曾沐浴过同样的朝阳,仰望过相同的明月。
一朵花一滴水一片日与月,都是回忆。
曾经的裴小剑仙,那样热爱着山河人间,拉着衣绛雪走过风花与雪月,缔结山盟,共许誓言。
裴怀钧或许以为,那是一种强求……
却不知……
其实他也恋人间。
第97章 杀不死我 第五十世,我依旧如此爱你。……
太阳被蚕食。
当夜, 三月凌空,血色浓深。
这大概是他们呆在人间的最后一夜。
后半夜,衣绛雪揉着眼睛, 幽魂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身体僵硬地翻下床, 衣摆轻飘飘地打着卷儿。
裴怀钧还没睡。
桌前摆着白瓷酒盏,他在洞开的窗前自斟。
血色月光就泼在他面前的酒盏里, 他一饮而尽。
“还没睡?”裴怀钧目光投去, “睡不着吗?”
室内昏暗, 唯有血月,照在熄灭的灯上。
无影的鬼站在纱幕背后, 面无神情,连身影都是红的如血,黑的似檀, 白的发光。
鬼王指骨上缠着的红线, 像是绫罗,正违背重力地飘着。
红的太正,不像是什么厉鬼索命, 反倒宛如天仙披着的羽衣。
不过是被人截在了人间,缠上象征情爱的红线,才生生世世断不了折磨。
“刚才醒过来,见身边空了。一摸,被窝都不热。”
衣绛雪一眨眼,揉揉睫毛,有些惺忪。
神情茫然,又可怜可爱,配上他那张绝色的美貌, 就算是鬼气森森,也实在销魂蚀骨。
红线浸透了血,连衣绛雪的赤.裸的足下都是蔓延的赤。
走过来时,滴滴哒哒的,全是湿漉漉的血色足印,“……刚睡醒,突然有点想杀你。”
衣绛雪的语气稀松平常,甚至听不出杀气。
“所以我就来了。”
垂落的红线,看似是柔软的绫罗,实则是最尖锐的鬼鞭。
东君瞥了眼那无端飘舞的红线,也不放下酒盏。
他莞尔,无名指“哒哒”地敲击杯壁,“看来,是绛雪醒来见不到我,想我了。”
东君面前,熄灭的灯盏里,陡然窜出一簇幽绿的鬼火。
再瞬息明灭。
鬼火闪烁,不过三息间,鬼王的身形就违背常理地向前靠近。
等到裴怀钧再斟酒时,衣绛雪已近在咫尺。
一道强韧的红线,浸透腥味,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裴怀钧手中杯盏滑落,脖颈处,出现了明显的绞索痕迹。
衣绛雪面无表情,将红线勒紧,唇畔擦过他的耳垂,吐息却是如雪冰冷,“怀钧,我果然还是想杀你。”
“把你杀死,带着你的头,再去完成你的遗愿,简直是两全其美……”
骨头在痒,魂魄在痛,唯有当绞索勒住仙人的时候,那股复仇的快意又愉悦地爬满了衣绛雪的鬼体。
他有点想试试,裴怀钧到底会不会死。
如果再用力一些,会不会把他的头整个割下来?
很快,裴怀钧脖颈发出折断的声音,唇色发白,血管从充血到泛青,只发出一声闷哼。
杯盏从他的指尖滑落,跌碎在地上。
衣绛雪明显怔了一下,双手松开,眼睛黑洞洞的。
裴怀钧的躯干还保持着端坐的模样,天工精雕细琢。
仙人头却掉在了他的怀里。
头颈交接处断面整齐,骨茬平整,甚至没有丝毫流血的痕迹。倘若用红线把他的头缝回去,一定与原本一模一样。
衣绛雪抱住他的头颅,轻轻擦拭他泛青的面色,可是却不见半分僵硬,反而肌肤十分柔软。
他的骨相俊美至极,衣绛雪抚摸片刻,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笑着举起来转了一圈:“我睡不着,怀钧,陪我睡觉吧。”
头颅双眸轻阖,神情恬静,呼吸如常。
半夜睡不着。鬼王将仙人的躯干摆在床边,怀里抱着他漂亮的脑袋,重新钻进暖呼呼的被窝里。
衣绛雪蹬蹬被子,“热。”
无头的尸身帮他掖了掖被角。
衣绛雪又蹬,露出染血的衣摆。
仙人尸身打来一盆水,沾着香灰,拧干带水的白色绸布,温柔地帮他擦去小腿染着的鲜血。
衣绛雪把他的头从被窝里掏出来,抽掉木簪,漆黑长发散在玉枕上,挨着睡,“这样陪着我,就好了。”
半夜是鬼王最凶的时候。
有爱人相伴枕边,他终于平静了一点。
衣绛雪抱着他的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患得患失地问道:“怀钧,你不会离开我吧?”
然后他又缩缩肩膀,“奇怪,为什么被窝还是越来越冷?”
仙人头睁开眼睛,瞥他,含笑道:“……小衣,把我的身体也抱上床。”
“如果觉得冷,就抱着我睡。”他温柔道:“这样就不冷了。”
衣绛雪觉得有道理。
他把仙人的身体也抱上床,盖在被子里。果不其然,柔软且透着暖意的躯体,就这样抱住了无头尸身。
衣绛雪幸福地拱了拱,在被子里探出脑袋,头并头地挨着他睡:“果然不冷了。”
“我想起来了。怀钧,以前在我死后,你偶尔也这么抱着我睡。”
衣绛雪很澄澈地问道,“我一般多久会烂掉啊?”
“没数。”裴怀钧的脑袋被鬼王当做暖手宝抱着,也颇有些活仙微死的淡定感,“在尸身上抹上优昙婆罗香,能坚持好一阵子。”
他温柔笑道:“不过鬼子之命那么凶煞,就算魂魄不在,你也偶尔会尸变,那时候就只能烧了。”
他的爱人亦是刽子手。
在他寿命将终时,为了避免煞气化鬼,多半都是由剑仙操刀,手起剑落,送他去轮回。
他砍过他的头,剖过他的肺腑,杀人时毫无痛苦,是最快最温柔的剑。
也有时候,他亲自拈过线,将爱人如玩偶破碎的尸身缝起来,针脚细密,还他全尸,才将他装在棺材里。
衣绛雪已经相当习惯,翻了个身,“有时候头七,你还没把我塞进棺材呢。我都死掉了,你还不把我烧掉,难道不觉得阴森森的,怪可怕吗?”
无头仙抬手,顺着他的长发往下捋了捋,多么亲昵。
“……我习惯了。”
习惯。多么可怕又令人安心的一个词。
当他的道侣习惯为他收尸……
生与死,对他们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
死亡是最扭曲恐怖的东西,它毫无美感。
相爱之人会本能地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可是,死亡永远是美好不起来的。
正如现在,衣绛雪幸福地缩在道侣的怀里,和他的头说着亲密的小话。
裴怀钧的脖颈有着明显的勒痕,是他做的。
可那又怎样呢?
越是心念着复仇,他越是爱他,雪白的双臂绞缠住他的四肢和骨节,像是一株扭曲的植物,几乎要将他绞杀在床榻上。
若是凡人,恐怕此时已经筋骨寸断了。
而无头仙人却还是反手拥住鬼王,宽和而包容,就好像是在和鬼王玩些睡前的小情趣,甚至还伸手拂灭了灯。
灯熄灭之前,帐子上映出的,却像是以不可能的姿态长在一起的两株植物,彼此靠近,彼此取暖。
就像曾经,裴怀钧亲手贯穿他的肺腑,剖开他的胸膛。
为了消鬼子煞气,避免他原地化鬼,裴怀钧甚至还会与他亲手杀死的爱人夜夜共枕,睁眼到天明。
在蚀骨的异香里,直到头七。
有时候衣绛雪会回来,有时候不会。
裴怀钧都会悉心为他收敛尸骨,下葬,杜绝一切祸根。
他是这样体贴温柔可靠,可以托付后事的道侣。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够强,足以长生。
生生世世,衣绛雪徘徊在他身侧。
江流石不转,裴仙人是永远是他可以回去的港湾。
衣绛雪学着之前和伪装成书生的他一起睡的时候,侧耳伏在他的胸膛上,听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你的心脏跳的好快。”
裴怀钧答道:“因为和绛雪在一起。”
“如果我有心脏,应该跳的和你一样快。”衣绛雪像猫咪,在他胸前蹭蹭,又被仙人伸手抚摸下颌。
仙人的手腕以不可能的姿态弯折,泛起点点青紫的瘢痕。
衣绛雪条件反射,舔了舔他的手指,为他舐去淤血的痕迹。
“怀钧,你好难杀。”衣绛雪慢慢地把扭曲成麻花的身体,从他身上撤下来。
像是温柔的水流,划过他的脖颈、胸膛与腰线,正如一个拥抱。
仙人断掉的骨头又很快恢复原样,他甚至感受不到痛觉,还从容地将手腕归位。
他将滑溜溜的鬼捉住,垂眸,在衣绛雪如花瓣的唇上亲了一口。
“我的确很难杀。”
衣绛雪把他的头接回去,舌头舔舐断面处,促进他的愈合,有些委屈:“不杀了,好没劲。”
“一点报仇的快感都没有。”
“若我是个好杀的对象,绛雪早就成佛了。”
裴怀钧转头,脖颈处轻易恢复如初,他的仙身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概念”。寻常的杀戮,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无论是取走他的心脏,还是切掉他的头颅,都是如此。
“你杀不死我。”裴怀钧微笑,“一旦红线发作,你就来杀我一次,鬼性自然就平静了。”
他赞叹:“何况,绛雪复仇的模样,那样凌冽的恨,简直美极了。”
衣绛雪:“……”
他又疯掉啦!
“……我每一世的骨头,你都埋在哪了?”衣绛雪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又滚到他身边,抱着枕头,亮闪闪地看着他。
“你给我立的碑底下,我看过了,没有尸骨。”
“……这么多世,少说有四十多具尸体吧,原本是埋在冥楼的,但是我发现不在了。除了前世埋在须弥山了,剩下的,你藏哪儿去了?”
裴怀钧刮了下他的鼻子,淡淡笑道:“不告诉你。”
他又翻了个身,将东华剑藏在枕下,道:“早点睡,明天我们还要上路呢。”
这是他们在东帝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衣绛雪决定与他同去幽冥,做最后的一搏。
明日就启程。
衣绛雪有好多疑问都没问出来。
还是因为他的道侣爱藏秘密,看着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心机深沉。就算是此时,也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裴怀钧枕着剑,胸膛起伏平静,正如他们同床共枕的很多个日夜。
可是衣绛雪却知道,他虽然背对着他,但是本能的单手握剑柄。这是仙人在与他的尸身同床时,防止他尸变的措施之一。
时至今日,仍然未变。
红衣鬼王睁着眼眸,看着床顶的纹路,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这样恨我啊。”
他有些天真地想着:“正好,我也如他恨我那般,恨着他。”
还未等他翘起红唇,裴怀钧的脸又放大了。
衣绛雪微微睁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晚安,吾爱。”幽静的黑夜里,裴怀钧手肘支着床榻,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记,“第五十世,我依旧如此爱你。”
衣绛雪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的约定,睡前要亲一下道侣,证明他们还那样矢志不渝地相爱。
鬼王心里像是软软的棉花,掐一把就能拧出蜜汁来,也开开心心地回亲了一口。
“我也是。”
第98章 以血为媒 竟一瞬不知天地为何物。……
衣绛雪从鬼王棺中离开, 一路前往东帝山时,已然看见人族的末路。
在仰望天穹,听见鬼的嚎叫时, 是解脱还是悲望?
无人知晓。
或许两百年前,这样的毁灭就已经开始发生了。东君制定的规则给人族留得一夕残喘, 才生生延迟至今罢了。
太阳无光。
世界在渐渐消亡。
这一夜,是他们在人间最后的滞留时刻。
辗转反侧间, 衣绛雪也许数度生出吃掉仙人的欲望, 裴怀钧也数次摸过他藏在枕下的剑。
极端杀意和怨望, 是剖心掏肝剜骨的憎,又是将身躯拆散再揉并一起, 永不离分的爱。
太阳不会出来了,时刻依旧走到了黎明时分,与夜同光。
红衣鬼王坐在仙人的床头。
恍惚片刻, 他推醒仙人:“怀钧, 起床了。”
裴怀钧披衣起身,轻抚白玉无暇的颈,看不出被鬼割断过头颅。
衣绛雪疑那是一个梦, 环住他的腰身,猫咪般轻嗅,闻到他衣襟上细微的血腥。
他伸出舌头,轻轻舐过仙人的锁骨,把飞溅的血吃干净。
裴怀钧仰头喟叹,再伸臂,把依偎着他的道侣抱在怀里。
他有着细微剑茧的掌心掠过衣绛雪的腰身,抚摸到脊骨处,再穿过披散长发, 温柔地梳理。
长发遮蔽的鬼体深处,依旧藏着一个扩大的空洞,至今仍然未被填满。
“我没有心。”衣绛雪也摸了摸胸膛,露出纯然天真的神情,“鬼不会有心,所以也应该不会有爱才是。”
他偏偏头,“但是我有,为什么?”
“因为你是特别的。”裴怀钧轻顿,“而且,你恨我。”
仙人柔声道:“恨是极为浓烈的感情,远比爱更刻骨铭心。即使是死,这股憎恨也能刻在神魂之上,历经轮回,无法忘却。”
“正因为恨意如此鲜明灿烂,绛雪才会刻骨铭心地记住我,将我视为必须杀死的存在……”
“我恨你。”他点点头。
衣绛雪长发披散,坐在镜前,似乎在想什么。
裴怀钧悉心地帮他梳头,红牙梳,一道一道,梳到尽头,好似长生结。
“我想明白了,我确实恨你。”鬼王坐在铜镜前,青丝柔顺垂下,脸庞秀致,微微抬起。
“等到你的愿望完成,作为代价,我会取走你的性命。”
“你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由我来决定。”
镜面里照不出厉鬼的影子,唯有裴怀钧一人的独角戏。
“自然。”裴怀钧垂着细密的眼睫,他不意外。
裴怀钧俯身,将仙人亲手雕刻的玉簪,簪在他挽起的檀发间:“这是我该得的结局。”
“去幽冥深处,就能让太阳重新出现吗?”
衣绛雪眼眸闪烁,又问,“那尽头,是什么?”
裴怀钧叹道:“是寂灭,也是王座。”
他的指尖,是仙人血。
仙人掰过他的脸,以血为唇脂,在鬼王的唇上一点,轻轻晕染开。
以血为媒,衣绛雪的身形在镜中渐渐浮现。
红衣流动,如花似雾。
红衣鬼王苍白艳绝的脸孔上,双瞳漆黑空洞,唯有唇珠一点殷红,却是来自幽冥、不可见光的美。
从过往流动璀璨的生命,到如今死寂颓靡的美。
容颜如故,却失却生者的鲜活。
这一刻,裴怀钧似乎全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从背后紧紧揽住他,就好像要将爱人揉碎在怀抱中。
如疯如魔。
他深深痴迷于这世间罕有的美丽,这一刻见到故人面,他竟恨不能与他坠入黄泉,也同死一回。
哪怕永世浑噩,也要作那伴在鬼王身侧的幽魂才好。
“怀钧,你在流泪。”衣绛雪抿化仙人的血,唇上含着一线朱红。
他仰起头,却看见铜镜中无声流泪的仙人。
“为什么?”
那一道泪痕,好似血的蜿蜒,从裴怀钧苍白阴郁的眼底跌堕。
“我好像,做了一件罪无可赦的事情。”
仙人常年执剑的五指,轻轻覆住红衣鬼王的容颜,冰冷而靡艳的美,亘久不变,却已非人。
过去的衣绛雪虽然常年与鬼为邻,生死无情,他始终坚持着本心,维持着人性。
他会哭会笑,会嗔会怒,不会露出这样空洞的神情。
“……是我亲手毁了你。”
鬼王有永远的生命。
可换句话说,不再死亡,他也不再拥有生命。
衣绛雪恨他的源头,或许并非他杀他。
而是他自以为是地救他,将他作为人的生命,永远剥夺。
“裴仙人也会为我哭吗?”
衣绛雪把他的脖颈拉下来,唇畔微启,轻若无物的一个吻。
朱唇染着仙人血,食欲和杀意达到顶峰时,裴怀钧就像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等待他去吞噬。
他喉头焦渴,甚至想把爱人囫囵吞进肚子里,用血浇灭渴望。
“后悔?”鬼王的吻如雪,没有丝毫温度。
“不悔。”裴怀钧与他唇齿相依时,亦尝到了冰冷的死亡。那是一种幽幽的香,弥散颅脑间,令他浑身冰冷。
他复又清明,吐息亦如游丝,温柔地笑道:“……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
“哪怕是死。”
他说:“绛雪已经死了,也该轮到我了 。”
鬼无形无象,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衣绛雪以血为媒,在这个吻的缠绵中,鬼王轻易地附着在仙人躯体上。
炽烈红衣在裴怀钧的身上铺展,就好像从群青里长出雪白的植物,一双冰冷的手臂蓦然缠住他的腰。
“我们走吧,去幽冥。”
衣绛雪艳美的面庞从他的头侧伸出,紧密地挨着,指间飘动的红线已经连成一条,再也剪不断。
这意味着,无论逃到天涯海角,裴仙人都逃不出追魂索命。
或许,裴怀钧压根没考虑过“请神容易送神难”,颇为享受厉鬼缠身的快感。
“既然你有觉悟付出性命,你的身体,不属于你,归我了。”
“怀钧,在我亲手杀了你之前,你不会死。”衣绛雪的吻落在他的额角,好像在盖戳。
“要是有鬼要杀你,我就吃了他们。”
骨髓里都似乎流淌着冰,裴怀钧俯身,拾起床边的东华剑时,清正的剑似乎还以为是敌人,应激地灼烧主人的掌心。
裴怀钧握住剑柄,长剑嗡鸣,感受到来自仙人的气息,才渐渐平息。
“走罢。”他笑着,与鬼王共同走向地宫深处的那道门。
*
幽冥是死者的世界,鬼怪的乐园。
生者能够去往的,顶多是当年位处阴阳交界之处的冥楼。
裴怀钧当年顶多选择“补天裂”,弥补两界裂缝,暂时延缓幽冥侵蚀的速度,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唯有如此,作为鬼王的衣绛雪附在裴怀钧身上,让仙人也成为鬼,才能将他带到门后。
进入那道地宫里的门扉之后,就是来到幽冥的地界。
天外的侵蚀下,幽冥暴动许久,早就没有秩序可言。若是此行无法重建秩序,让衣绛雪以鬼王的身份重归幽冥。
人间恐怕就没救了。
“绛雪,你看。”裴怀钧抬手遥遥一指。
冥楼若隐若现,就在不远处的鬼雾中。
那是衣绛雪的鬼蜮,与幽冥联通着,正是阴阳交界地的位置。
有鬼王的鬼蜮把守,来自幽冥的鬼进入人间之前,会先进入衣绛雪的地盘。而没有衣绛雪的许可,他鬼蜮中的鬼也无法离开。
这条路算是守住了。
跋涉幽冥,黄泉水没过膝盖。裴怀钧膝下的腿几乎没有知觉。倘若是人被黄泉浸泡,刚刚踏入时就会被同化为鬼。
他用剑拨开水草,挑起一看,却都是潮湿的鬼发。
裴怀钧轻轻蹙眉,这还杀不死他,只是会影响前行的速度,“水鬼。”
“走开!”衣绛雪的头搁在仙人的肩上,只垂下一条苍白的手臂,攥住从黄泉水中陡然伸出的鬼手,无情捏碎。
“你们,不许动他!”红衣鬼王眼睛冷森森,看着水底。
水下是无数蛰伏的亡灵,正在试图缠绕仙人的脚踝,将他拖入水中,成为水鬼的一员。
不过仙人的身上寄宿鬼王,有着天然的震慑。只有少数鬼胆敢冒险攻击,弱小一些的都无法近身,只能想方设法拖慢他们前行的速度。
衣绛雪滑出他的袖摆,绣口一吐,漫天的鬼火照亮黄泉。
一道道鬼藤蔓延着,交错编织,形成一条小小的船。
“前面太深了,坐船走。”衣绛雪说。
裴怀钧踏上鬼藤编织的小船,盘膝坐下,将剑搁置在一侧。
想要在幽冥自如行动,要么鬼王寄宿在他身上,混淆仙灵之气;要么就隔段时间就渡给他一口鬼气,让他与鬼看上去一般无二。
衣绛雪也轻盈地落在他身侧,跪坐着,将一口鬼气渡给他:“怀钧,你身上有我的鬼气,暂时不会被发现。”
对道侣来说,渡气也是吻。
他们好似忘了还身在黄泉上,唇畔交叠时,天火雷动,竟一瞬不知天地为何物。
连生死都忘却,魂颠梦倒,癫狂,癫狂。
偶尔经过的枯黄芦苇,也无法遮蔽漫长的吻。哪怕这个吻含着鬼气,带着毒与瘾。
裴怀钧半醒半醉,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鬼气化作真正的厉鬼。
可他连死都无所谓,又何妨成鬼。
青衫落拓,以剑为枕,仙人更是笑着把死去的道侣接纳在怀中,唇畔流连,与鬼跌坠入爱的温床。
水鬼纷纷探出头,隔着些许距离,幽幽地看着他们。远远看去,是骷髅头里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
第99章 白骨歌 风中摇曳着似血的绛衣。
水流动荡, 船摇晃了些,也算是个横渡黄泉的手段。
鬼没有体重。衣绛雪拢袖,双手垂放膝上。
红衣轻盈无褶, 阴风吹起,好似绚烂绽放在船头的优昙花。
他临水, 观照黄泉,似乎在辨明方向。
“继续往前。”
小舟晃晃悠悠, 在浑浊漩涡里颠簸。苇草拂过雪白面孔。衣绛雪眨眼, 幽冥太阴, 他的面上湿冷,也似浸了水。
风中有鬼哭, 凄凄惨惨。
他问:“前面越来越黑,怀钧,你看的清吗?”
幽冥是亡者的世界, 生人在此应该如入黑暗寂静, 什么也看不见。
裴怀钧停住,转过脸来,漆黑失焦的瞳孔一收, 视线在他身上漾开,道:“不用法术照明,不太清楚。”
“嗯,怀钧看不见,我帮你想想办法。”
衣绛雪点头,捻起鬼火,像是抽出一根灯芯。
小舟穿过苇草丛时,衣绛雪从垂落芦苇穗上捉下闪烁的鬼火,随手捏成莲灯, 放置黄泉中,随波逐流。
鬼火入泉,化作一盏盏粉的、白的、红的莲台,照出河底无数透明扭曲的面容。
挤挤挨挨,鬼怪从舟边水下一晃而过。
裴怀钧撑船篙,也像执剑,向川流中沉浮的水鬼一杆子敲下去。
不多时,就浮起来一大片。
苍白,浮肿,死不瞑目。
有些时间太久,腐蚀了表面皮肉,余下黑洞洞的骷髅头。
黑暗如渊,它们在浑浊的黄泉里沉浮,惊悚可怖。
仙人的腕骨苍劲如松,低首,看向黄泉中漂浮的鬼火莲灯,顿觉浪漫,莞尔道:“好看。”
衣绛雪也低头瞅去,他托着腮,看见鬼火照出阴沉沉白惨惨的水鬼,迷茫:“好看?”
裴怀钧没看水鬼,又抬起眸,视线落在他身上,“绛雪好看。”
书生真坏啊,随时随地撩鬼!
“也就一般啦。”衣衣大王谦虚着。
他微扬下颌,正了正坐在船头的姿态,不自觉地更矜持了些。
作为隔绝生与死的天堑,渡过黄泉本就是一道坎。
若是连对岸都到不了,只能被压在幽冥最外层,徘徊不见天日。
困在黄泉水里的鬼怪,多半都在邪祟或者幽浮以下,堕落许久,早就无药可救,不值得浪费时间。
这一道关,还拦不住他们一仙一鬼。
幽冥没有日夜之分。
裴怀钧燃香,计算时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在船底写上“正”字的一笔。
小衣是个迷路鬼。
但出奇的,在踏上黄泉之后,他就没有说过不认路。或许这是作为鬼王的特权。
在裴怀钧写到第十二笔的时候,衣绛雪看见了彼岸。
这里有个陈旧废弃的码头,爬满鬼手印,大概都是些大浪淘沙下,无法上岸的鬼留下的。
不远处,岸上有个石碑,镌刻着“枉死渡”三字,又像是爪印。
舟楫停泊,衣绛雪坐在晃悠的船头,抬手遮住眼帘,眺望时,竟看见了一整片迷雾笼罩的森林。
裴怀钧随手将舟船系住,踏上满是白沙的滩涂。
“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衣绛雪冥思苦想,“好像很眼熟。”
仙人青袍大袖,剑悬在他的腰间,气质疏阔。他跟上鬼王飘动的轨迹,疾步向前:“白骨森林。”
“白骨森林?”
裴怀钧颔首,回答:“传闻中,渡过幽冥最外层的黄泉,根据生前的罪行或是死法,可能会抵达十二渡口,枉死渡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一停,缄默了。
“我生前枉死吗?”衣绛雪先是询问。
继而点头,算是认可:“想来我是经常枉死的,不但阳寿有点短,还老和鬼打交道,时不时出点意外,未尽阳寿就死了……”
衣绛雪做人的时候,无法真正越过黄泉,去往幽冥的核心区域。
就算从去过幽冥的大鬼口中得知部分情报与地形,也都是零散的,也难以拼出全貌。
“幽冥已经被侵蚀,可能与记载大有出入。”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免因此烈风齿冷。
大抵是小衣渡他的鬼气有些散了,幽冥又对仙人产生排斥感。
裴怀钧:“说到底,人族这边关于幽冥的记载本就极少,我读过的,绝大多数都来源于绛雪搜集陈列在冥楼的典藏。”
他迟疑:“谁也不知道,在天裂后,幽冥变成了什么样子,才使得鬼怪倾入人间,两界彻底失衡……”
有理性、能思考,且真正去过幽冥深处的鬼本就极少。
即使有,这样的鬼也未必有动力留下文字记载。
裴怀钧读过的这本,还是当年关押在冥楼底部的“鬼师”在狱中无聊,写下的见闻录。
厉鬼吞噬掉所有同类就能成为“鬼王”,拥有掌控幽冥的资格。一旦有机遇成为厉鬼,这就会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这条路径,“鬼师”昔年在手札中也提到过,似是为了引诱时任冥楼楼主衣绛雪。
鬼师的狡猾之处在于,他给出了路径作诱饵,但关于如何掌控幽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总之,先进去看看。”衣绛雪说。
*
白骨森林。林如其名,那些所谓的“树”,俱是骸骨。
雾色遮掩之下,竟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尸林。
白骨成林,分布极密,如同人的脊柱,兀自参天。
骨林树枝都是犬牙交错的白骨。
枝头挂果,都是白惨惨的骷髅头,骨碌碌,一串串,眼窝燃烧着两簇磷绿色的鬼火,在浓雾里极是诡谲。
进入林中,就连鬼王都有些辨不清东南西北。
衣绛雪绕过一具鬼兽的尸骸,风化骸骨上面还残留斑驳的腐烂痕迹,以及一个鬼王打下的记号。
“又绕回来了。”衣绛雪有些沮丧,先是蹲下瞅了瞅,再仰起头,“怀钧,我真的很容易迷路吗?”
猫猫鬼委屈。
裴怀钧提着鬼灯,牵起他的手,温柔安慰:“没来过的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路。”
鬼灯燃烧,用以计算时间。
这是第三盏,说明他们在此绕了三个时辰,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忽然,鬼灯忽明忽灭,俨然是要没油了。
“时间到了。”衣绛雪飘到裴怀钧身侧,嗅嗅他的脸,果然嗅出丝缕灵气。
他凝起眉:“怀钧,你身上的鬼气又要散了。”
一口鬼气顶多支持半日。
每六个时辰,衣绛雪只要不附身在裴怀钧身上偷懒,都会渡一口鬼气过去,让仙人掩藏在鬼王的阴影之下,免得暴露身份,引起鬼的暴动。
裴怀钧很配合,甚至分外享受。
他将鬼灯随手挂在一侧,张开袖摆,把他揽在怀中,微张薄齿,让红衣鬼王能够专心给他渡气。
衣绛雪在人间,是虚无没有实体的。大抵是他并未寄宿在尸身上,最初也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
在幽冥,衣绛雪只要愿意,就会呈现出实体。除却没有呼吸与心跳,其余皆与生前并无两样。
衣绛雪亲人也像在吃饭。
先啄啄他的唇,尝尝鲜。确定美味,他再咬破仙人的唇,吐出一口虚无的鬼气,再混着香甜的鲜血,慢慢地渡过去。
裴怀钧作为承受鬼气的那一方,哪怕被咬破唇也不疼,反而会感受到鬼湿漉漉的舌舐过他的伤口。
酥酥麻麻,教他颅脑空白片刻,半晌拼不出反应来。
含住鬼气吞咽,他难免浑身发冷,五脏六腑都阴寒至极,仙身自然而然地排斥鬼气,经脉钝痛如刀割。
短暂熬过这一阵,他又会感觉到流经五脏六腑的、无与伦比的刺激。
待到唇分开时,裴怀钧甚至有种错觉,是道侣用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拆开他的脏腑,再从肋骨处融入他的身体,再不离分。
衣绛雪也不是第一次给裴怀钧渡气了,是很熟练的鬼!
他脸颊绯红,唇畔润泽,从仙人紧紧扣住他的怀里钻出来,上飞飞、下飞飞,迤逦过华丽的红衣。
他控诉:“又偷亲我!太坏了。”
“没有偷亲。”裴怀钧擦拭被咬破的唇畔,笑了,“是光明正大。”
白骨森林都是迷雾,能见度极低。
衣绛雪试着往上飞,轻盈地飘在骸骨树最上方。
先前眺望时,都是骨山骨海的,到处都一样,看不到尽头。
此时,衣绛雪却神情恍惚片刻,隐隐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东南方向。”他平平举起手臂,指示位置。
裴怀钧相信他的鬼王直觉,即使衣绛雪一直带错路,他也未有半句否定言辞,跟着走就是。
又走了一阵,周遭果真有了变化。
若是先前的骸骨树,表面都是白惨惨的模样。
此时,他们看见的那些风化骨釉,就都是耸立的人骨了,还笼罩一层不祥的血光。
血光越发森然可怖,甚至出现了血红肉筋从白骨树上垂下,缀着残缺未完全腐败的鬼怪尸骸部位。
风一吹,那些悬挂的鬼怪就在林中摇晃。身躯碰撞时,发出的不是鬼的悲鸣,竟然是一阵阵的清脆的风铃声。
“不对,这里是……”裴怀钧紧咬着牙关,伸手笼着摇晃的鬼灯,照向不详的血光处。
飘在前面指路的衣绛雪,不知何时消失了。
裴怀钧举着鬼火照去的那一刻,一具悬挂的尸骸陡然从树上落下。
黑发垂落,面容不清,风中却摇曳着艳红似血的绛衣。
裴怀钧骇然倒退两步。
却见四周环绕的白骨树,将他团团围拢住,每一棵树上都悬挂着相似的尸骸,乍一数去,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具。
有幼童,亦或是少年、青年,死去的年岁不一而足,却都好似新死。
或负剑伤,或断首,或发覆,却俱是宛然如生。
而且,都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红衣。
枉死林,白骨歌。
幽冥风中,尸骸碰撞,好似也在唱歌。
第100章 死于非命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呢?……
如此惊骇的一幕, 或许任谁都会发疯,去祈求罪恶不要追上自己。
可是裴仙人被彻底激怒时,反而会笑。
“这是幻象。”
裴怀钧眼瞳转动, 擦拭唇边艳红,那是他方才失态之时吐出的淤血, 但他却浑然不觉,“绛雪并未葬在幽冥, 白骨森林中, 时有因罪孽迷失者……这是假的……”
“假的、假的!”裴怀钧重复几遍。
明知如此, 却控制不住地看向悬吊的尸骸,视线的每一次触及, 他都能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一世的过往。
垂落委顿的长发,枯瘦的手骨,染血的绛衣。
有些面容已然腐烂, 有些还能辨认出昔日的轮廓, 有些肢体已残,有些则是遍布万鬼噬咬的痕迹……
这里一直很安静。唯有风,吹动半白骨化的躯体。
生生世世, 死于非命。
陷于这无尽轮回中,这千年来,他又快活过几日?
裴怀钧走近,仰头,注视着面前这具少年尸骸。
若他没记错,这一世,他死在十五岁。
他伸手,似乎想要将这具少年尸骸从白骨树上解下,他很确信这不是衣绛雪真正的尸骸, 而是打算检查这是什么东西。
可当裴怀钧即将触碰到时,尸骸在他面前诡异地转动脖颈,颈骨发出“格拉”的一声。
脖颈上的玉牌原本掖在衣襟里,染着血。此时系着玉牌的红线垂坠,玉牌滑落,上面的“裴”字灼痛了他的眼。
是他当年亲手雕刻,并赠予衣绛雪的玉牌。
这一世,当裴怀钧破开万鬼窟找到他时,衣绛雪已经被鬼气反噬气绝,死亡时透露垂下,尸首被啃噬的残缺不全,连脖颈都露出白骨。
唯有这枚玉牌染着血,一直紧握在掌心。
裴怀钧横抱着少年的尸骸,抱起躯干,头却掉下去。
剑仙沉默半晌,改抱为背,再用青衫仔细包住他的头颅,藏在襟怀里,浑然不顾他被鲜血染满半身。
他单手振剑,目视蛰伏洞穴中的鬼怪,明明是卓然高绝的君子,却在这一刻,露出比鬼还要疯癫的神情。
他轻柔地吐息:“那就,灰飞烟灭吧。”
即使在后一世,衣绛雪继承了上一世的进度,孤身前往,成功吞并了万鬼窟,也彻底消灭了这一处至阴之地。
两世,换他更上一层楼,不算亏。
裴怀钧等在窟外,不知等了多久,好似被风雪染白衣衫。
在他两肩风雪,都要在风中化尽时,终于等到打着纸伞,踏血归来的红衣少年。
他被发跣足,满身是血,却顶着一张鬼气森森的绝色脸庞。他身侧有无数收复的鬼,被他放牧。
衣绛雪在茫茫大雪里行走,踏过的雪上印着血的足迹。
他比恶鬼更恶鬼。
“走罢。”衣绛雪走到他身边。
少年的身形比他矮些,大概是还没有完全发育。他踮起脚,高高举起伞,挡住青衫剑仙身上的风雪。
“好大的雪,怀钧,怎么不避风雪?”他歪歪头,“上一次,没有等你就来万鬼窟冒险,是我错了。”
“不过事态紧急,我若不进,它们就跑出来了。”
“反正我变强了,结局还算好。”衣绛雪看向剑仙逆着光,有些难辨喜怒的神色,难得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除了我不小心死了一次,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十五年。”
“什么?”风雪很大,衣绛雪没听清。
裴怀钧唇畔颤动,低声道:“……不,无妨,解决就好。”
衣绛雪看着剑修露在外面的手冰冷泛青,顿时紧绷一瞬,于是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用掌心包裹住他暴起的青筋。
“别生气,怀钧,我们回家吧。”
是啊,回家吧。
每一世,衣绛雪都在这样对他说:“回家吧。”
就好像能把死亡与等待抛在身后。
裴怀钧再度看向尸骸,他们似乎更近了,白骨树的位置也在改变,尸骸甚至也开始轻微抽动,绝不止是风。
他甚至毫不怀疑,幻象下一刻就会让尸骸睁眼,开口说话。
“杀人者……”
“是你杀了我吗杀了我吗杀了我吗——”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白骨森林的风声中,依稀传来亡灵的声音。不复旧日清澈,而是怨恨的、淬着血的、来自深渊的复仇之音。
“别模仿他说话。”裴怀钧声音沉冷。
裴怀钧本该清正纯净的仙身,陡然升起极为不详的气息,鬼气冲天。
滴滴答答,他系着红线的无名指攥紧,泛着淤,粘稠的鲜血从仙人握剑的掌中流下,渗入白骨林中。
这些尸骸,无疑在昭告着他要面对的罪行。
无论是否是衣绛雪的请求,但是动手取命之人泰半是他。算过动手之人,这些尸骸中该向他索命的,零零总总得有半数。
衣绛雪若死,鬼子的血肉就是万鬼的温床。他死在哪里,不仅会引来万鬼噬咬血肉,还极有可能诞生一处极阴之地。若他死在人来人往的城中,此地必然生灵灭绝,成为鬼城。
前几世,当衣绛雪未得到冥楼时,或许破坏力还没那么大,做些准备尚能压制。
但到后来,随着衣绛雪统御的鬼怪越来越多,鬼气越来越难压制,他的死造成的危害堪比天灾。
衣绛雪连死亡都得选择一个隐蔽的荒野,再通知裴怀钧前来善后。
衣绛雪不敢向其他人暴露轮回规律与死状,只因为不敢赌。能够托付后事之人,定是衣绛雪这辈子最信任的存在。
裴怀钧的剑足够强悍,又是正道出身的君子,他是最合适的。这些年过去,他执行的很完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可是,每一世裴怀钧都得杀死心爱之人,这样的折磨何其残酷,他如何不发疯?
言笑晏晏不过是表象。真正的他,早就在那一遍遍凌迟似的挥剑中疯了,梦里梦外,全都是一笔笔的血债。
即使是衣绛雪死后,还有成鬼迹象,裴怀钧还要再杀、再杀——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绛雪不想变成鬼,不想放弃责任,改换心性成为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的剑,不能停下来。
滴血,滴血……
从最初光风霁月的裴小剑仙,一路成长为这个疯癫无常的真仙,裴怀钧走过的这一路,堪称噩梦。
他的手在杀道侣的过程中,越来越稳。
连生死的边界,裴怀钧都辨认不清了。
这样的生死离别太多次,或许他疯了,衣绛雪也好不了多少。
疯到极致就麻木,等到时间带走他们认识的所有人,唯一能在时光里互相依偎的,唯有他们。
谁都不能说离别。
“那就杀了我吧。”裴怀钧疲倦地按过眉心,青袍大袖,径直穿过那些尸骸。他感觉得到,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窥视自己,“我太累了。”
“来到这里,这是我打算做的,最后一件事。”
裴怀钧合起眼眸,身体里的鬼气存在感极高,指引他向前寻找。他索性闭起双眼,不去看尸骸,仅凭剑心视物,反而剥离迷雾。
视觉不在,其他感官就更敏锐。
靠近那些悬吊尸骸的骸骨树,裴怀钧忽然闻到一股馥郁的异香。
那是仙人在杀死他之后,温柔细致地涂抹在道侣尸身上,防止他成鬼的优昙婆罗香。
若是这香挥发,发出这样馥郁的甜香时,就说明……
裴怀钧垂手,抚上剑柄,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悬吊尸首的红线接二连三崩断,那些落地的绛衣尸首好似活了起来,阴森森地站在白骨林间。
鬼气冲天。
好似诞生了……四十九只红衣厉鬼。
在面对四十九只道侣模样的红衣厉鬼时,即使真仙不死不灭,恐怕也会脱层皮吧。
何况,裴怀钧的剑已经把他们伤的千疮百孔,此时此地,面对复仇的亡灵,他能够下手挥剑吗?
“怀钧。”
“裴仙人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小剑仙,你怎么不说话了?”
“东君真是残忍,连道侣都能杀,你还有什么不可杀的?”
“……”
他不该被迷惑。但是,此时的裴怀钧明明已经按在了剑上,依旧沉默着,没有应答。
“刺啦”一声,是他的衣袂被厉鬼的鞭影划开的声音,连带着,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打神的血痕。
再是一道贯穿伤,是他的十八岁风华正茂,尖利的指甲并为刀,刺穿他的脖颈。
裴怀钧侧头一望,那是脖颈处有缝合痕迹的厉鬼。
他双眸空洞,红唇却扬起,幽幽道:“东君啊,你把我的头、四肢、躯干分别封印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如此畏惧我变成厉鬼,向你索命吗?”
再是“噗”的一声。一把白骨做成的匕首,从背后钉穿他的肩胛骨。
死在十六岁的红衣厉鬼,正是身体拔节成长的年纪,不乏恶意地说:“裴仙人,我死了,你怎么能独活呢?”
“你不仅独活,还活得好好的,不仅美名传天下,还享受无数香火供奉,成为了人族的神明。”
“怀钧,我好恨啊。”他歪歪头,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
裴怀钧沉默不答,垂下双手,剑落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伤痕在恢复,这些尸骸化作的厉鬼又落下伤口。他不在意,顶着这样的攻击,却没有再出剑。
良久,裴怀钧也很轻地笑了:“是啊,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