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长长久久。……
第九十九章
“近来夫人可有音信?我竟生了幻觉,好似瞧见她了。”
谢琅恍恍然看向谢六,这才回神一般,“不对,你怎在此处?不是让你留京守着夫人?”
谢伍与谢六纷纷侧身背对屏风那头,不约而同朝谢琅挤眉弄眼。
谢琅英挺的眉心隆起,他觉得不可能,干涩的唇瓣因惊愕而微微张开,转瞬便向那头看去。
他朝思暮想的人还立在屏风旁,虽眼眶红着,眼中噙着泪,可看向他的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几次三番叮嘱谢伍等人要瞒着她受伤的事。
反应过来,谢琅立时便要起身往她那去。
她一动,帐内三人均动起来,柳清卿快步过来扶住他的手臂,又轻按住他的手肘让他坐好。
谢琅仰头,怔怔望着她,“竟是真的。”
不是做梦。
“快快去寻神医来。”柳清卿对谢伍说。
“是!夫人!”
“不至如此……”
什么不至如此?
柳清卿瞪他。
哪想谢伍竟更听夫人的话,脚一抹油,直接溜出军帐。谢六也紧跟着退下。
谢琅小心翼翼攥住她微凉的指尖,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般怔然,倏尔醒来似的,又捞起她另一只手握在掌心,紧连着问她,“怎忽然来这了?是否谢伍说了我受伤才赶过来?这天寒地冻的,你瞧你都瘦了,可是吃了苦头?都怪他多嘴。”
话虽如此说,一双眼却黏着她不肯放,那眼里的欢喜化为星光都要溢出来。
看得柳清卿不禁心软,这人一如既往嘴硬着呢,明明欢欣雀跃。
柳清卿瞪他,却反攥住他完好的手指,谢琅身子一震。
他对她的细微变化都极其敏锐,不知为何,她变得不同了,目光、神情与态度都对他比之前更加亲密。
具体来说,便是原来竖在他们之间的高墙好似塌了,不再有。
他正想着,便见她抬起手。谢琅坐如松,一动未动,眼睛都未眨。
柳清卿想捶他,可他身上哪有好肉,气得只好一拳击在军床上。
“还要瞒我?”
她眼圈红红,“都这般了还有心思处心积虑来瞒着我?”
“看你这信手拈来的模样,过去也瞒过许多罢。”
她似嗔似怒,那眼神看得他心都软了。
谢琅忙捞起柳清卿的手,一瞧她白嫩的骨节泛着红,自己要挨打没甚反应,此时倒起了急,“可疼?怎这般冲动,往我身上打不好吗?”
谢琅不说还好,这一说柳清卿眼就红了。
“往你身上打?你身上还哪能打?”
眼泪氆氇氆氇落下,宛如透明的玄珠。
这还是谢琅第一回见柳清卿这般哭,这般因痛惜他而流泪。
她眼里的心痛与怜惜那般真切,竟叫他看住了。
“卿卿可是,心痛我?”
他哑声问道。
柳清卿闻言又软软瞪他一眼,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悬而落下。
谢琅见状抬手擦去她脸颊的泪,喉结因激荡的心绪不住滚动着。
苦求不得的珍宝终有一日主动奔向他怀中,他的心好似要炸裂一般,一时间也湿了眼眶。
他牵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让她感受自己癫狂直跳的心脏,他热烈的喜意。
“我心里头,好生欢喜。”
柳清卿轻轻嗯了一声,抬起的眼睫软乎乎地仿佛刷在他心上。
“下回莫要如此了,你可知这回有多凶险?”
军帐外头。
风雪交加,不过一会儿头顶便成了白色。
神医被寒风吹得直缩脖子,双手也掼在厚厚的棉袖里,他瞅着面前两个门神。
“不是说谢大人醒了,怎不让我进去?”
谢伍傻呵呵笑着,回头瞅一眼,心想这不是大人与夫人互诉衷肠呢吗?他们大人多难才盼来这一日呀!
神医看着这小子憨笑又不让开,气得直嘿呀。
还是柳清卿惦记这事,听到外头的动静连忙让神医快快进来。
几人闻声赶紧进帐。
柳清卿要起身给神医让位置,谢琅攥着她不撒手,一双眼也黏在她身上挪不开。那双眸灿若星辰,看得她脸热。
神医进来瞧见,打趣地哎呀哎呀两声,见小姑娘脸更红,谢大人也蹙了眉,还是感叹一句,“小夫妻感情甚好。”
一句话就捋顺了谢琅,谢琅朝神医颔首,“您说得是。”
神医:“……”
只浅浅打量一眼,还未诊脉便知谢大人这道坎已跨过来。
瞧谢大人这面色红润,眼眸发亮。
果真一诊脉便是如此,“高热这几日,蛊虫已将大人体内淤血吞噬尽,这是好事啊!其他皮外伤,照常医治便是,不过这回到底亏了身子,得仔细小心好生将养。”
虽依旧有憔悴之相,但不日便将大好。
又忍不住打趣,“谢夫人堪比仙药呐!”
见好不易醒来的谢大人眼睛都挪不开,怎好打扰这对好不易贴近的小夫妻?
见谢大人这副模样,神医忍笑,索性直接嘱咐谢夫人,谢夫人听得仔细。
说完这些,确定谢大人性命无虞后,几人便极有眼色退出军帐,将这处小小天地留给他们。
连换得药都留给了柳清卿。
怕呆久了惹谢大人不快呀!
几人退去,军帐又重新静下来,合着外头呼啸风声,反倒显得里头有了几分静谧。
帐子里各处摆着火盆,柳清卿正在备药膏,谢琅看她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仿佛置身暖融泉水之中。
“躺好。”她睨他一眼。
谢琅顺从躺下。
在她要解开他衣襟系带时缓过神,忙攥住绳结不肯撒手。
二人无声抢夺,那如玉的手指指节因用力都发白了。
若旁人瞧了定得说——好一个强抢美男的巾帼女英雄。
柳清卿目露不解,不知这人又忽然怎了,自从谢琬琰跟她说过谢琅脑子不好后,她待谢琅包容许多。
“我要给你换药。”
谢琅目光闪烁,耳朵起的红潮直顺着脖颈钻进领口里,“怎好夫人动手,叫谢伍来就行,之前都是谢伍来的。”
柳清卿攥住绳结,定定看向他,这时也品出些许不对劲,无甚表情地凝着他,忽而一笑,“这回都是我帮大人换的药。”
谢琅惊怔之下手松了劲,柳清卿眼疾手快微一用力就将衣襟掀开。
动作利落掀开纱布换起药来。
浓重的药膏混杂着血腥味不好闻,被成日捂住的伤口更不好看,谢琅猛地回神,手忙脚乱便想将自己裹进被衾中藏起来,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身上脏污恶心的伤疤。
刚攥住被角就被她拍了手背,又瞪他一眼。
轻柔潋滟的眼神直连到他心里,掀起层层波澜,他没动了。
躺在那出神,看她以指腹粘上药膏轻轻抹在他已结痂伤疤旁泛红的肉上。
柳清卿便见她指腹扫过的肌理痉挛颤抖着,没看清再看一眼,果真如此。她撩起眼皮看他,他眼眸微合,好似难耐地仰起头,喉结凸起,一道诱人的线条。
无意间扫过精神的小谢大人,柳清卿微滞,忽然想到之前在郢城时张大夫说那蛊虫对男子这方面不好,许会不行,需得克制,好生将养才成,说不定有痊愈可能。
也仅是可能而已。
这事对男子比天还大,她想了想他这般躲藏是因为那个。
“还想这事?”
他此番伤重,她不愿他再思虑太重,故而软声安慰他,“便是不行,我也不嫌弃你,莫装样。”
谢琅闻言霎时僵住,只觉周遭寂静,耳鸣不止。
什么不行?
他何时不行?
她这柔软的唇瓣怎会吐出这般冰冷言语?
他一把拽过她的手按上去,“我何时不行?”
非要有个说法似的,“为何说我不行?”
果真是摸了虎屁,柳清卿无奈,只好低声敷衍他,“谢大人听错了。”
竟又叫他冷冰冰的谢大人!
谢琅最听不得她这般叫自己!
只觉脑中被烧得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泡,一下就将她拽入怀中,她怕他砸到他身上的伤处,连忙躲,只好瞬时跌在他身侧的空隙中。
还好没砸到他,柳清卿松口气。转瞬便见谢琅攥住她的手不放。
“为何说我不行?”他低声问,一副不知不罢休的模样。
柳清卿叹气,只好将这来龙去脉说了。
原是如此,谢琅颔首以示知晓,但他没不行。
说着便要身体力行让她莫要胡思乱想,吓得柳清卿连声退让,“好好好,没不行,没不行。”
“真没不行!”
“真没不行!”
两个人四目相对,明明气氛略有紧绷,却在柳清卿弯唇时,两个人均笑出声来。
“真的”,
谢琅揽住她肩膀,“待我伤好,你便知晓。”
闹过了,柳清卿还惦记着他的伤处,又将刚覆上的纱布掀开看眼,见伤口没绷开才放心。
转眸见他眼巴巴盯着自己,她便又躺回他身侧。
“觉着好些了么?”
谢琅正揉捏着她的小手,闻声颔首,“醒来时还觉有些虚,现下好多了。”
“我听说傅修竹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听闻他死前将大王子拖下马,两人被一杆枪贯穿而亡。”
“后几月怎没你书信?”
“急行赶路,这边没我军驿站,也怕流露行踪,便没再寄信。”
换成了谢琅问她。
“这几月你在京中可好?”
“挺好,大家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侯爷和二叔也不知怎么样了。”
“都活着呢。”
“母亲可好?”
“嘉姨很好,在府中自由走动呢。”
谢琅卷着她的发丝,听到这句笑了笑。
两个人好似从来没这般凑在一起说过话,之前在嘉兰苑有一段有过类似情景,不过那时两人交情浅,各怀心思,谈不上交心。
柳清卿与他一道挤在温暖被窝里,小心着不碰他的伤处。
有他温热的体温烘烤着,紧悬几日的心又放下,柳清卿没一会儿便歪头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谢琅卷着发丝的手指轻轻蜷起放下。微向左靠以脸颊贴住她的额头,轻轻合上眼。
谢伍谢六进来送餐食时便看到的是这一幕,端着木板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此时,见谢琅朝他们摆了摆手,二人赶紧进来。
谢琅小心将她放到软枕上,起身下床。
缓了这一会儿,身体已好上许多。
他到桌前坐下,低声问些军中事务,谢伍看眼床榻方向。
谢琅:“不碍事的,我给夫人闻了安神香,不会吵醒。”
谢伍:“……”
他想得倒不是这事。
转念便禀起正事。
“那图兰大将厚葬了吧。”
“是!大人。”
“还有此次骁勇作战的北羌将领都厚葬。”
“是!大人!”
正事说完,谢琅示意谢伍退下,谢伍都已转身,却又走了回来。谢琅目露诧异。
“还有何事?”
“大人,您还不知吧?此番是夫人将您亲自带回来的。”
谢琅惊诧,“这是何意?”
谢伍没想到夫人竟没告知大人,便细细讲来,“大人失去踪迹那日……”
谢琅怔忪听着,眼中却荡起笑意。
“夫人当真那么说的?”
谢六忙点头,“自是!夫人当即便说——我要去寻他。然后就回嘉兰苑收拾行囊,可快了,不过片刻便出发。大人,夫人心中有你。”
谢琅弯唇,心满意足道:“夫人心中自然有我。”
谢六闻言一哽,想到若干画面,又看见大人还显苍白的面色,到底什么都没说。
“家中受惊了吧?我醒来的消息可传回去了?”
“已第一时间传了回去。”
“那便好。”
谢琅看看这澄碧的天,心里有了念头。
“今日我再写封信,你走一趟,亲自送回侯府。”
“是,大人!”
“大人,摄政王那头问您何时归京?”
谢琅倏尔一顿,“我伤甚重,起不来床,说不定需得静养几月。”
谢六:“……”
知晓了,这是一时半刻不想回京的意思。
待二人退下后,谢琅回到军床旁,却缓缓蹲下,凝着她的脸。
她正安静睡着,睡颜恬静。
想起谢伍谢六之前所言,他仿佛能看见她焦急的神色与勇敢的身姿。
他捞起她的手,看见她指腹上新结的痂。
送到唇边轻轻吻了吻,是为救他而伤的。
她心中有他。
心绪激荡过后,却有种历经千帆的安心。
他知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聪慧、坚韧、勇敢,有股不被世俗所累的超脱,也有堪比男子坚强的意志。
她好美色,也喜金银,极为鲜活。
她不太在意旁人看法,她不同的活法照亮了他无趣的人生。
谢琅如过去每夜那般,俯身将脸颊贴在她的掌心上,温热潮湿的眼眸贴着她的掌纹。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都不足为道!
几日之后,京中传来旨意,因谢琅抗敌有功,特封一等武安侯。
柳清卿被封为护国公主。
连谢磐都被封为留侯,一时间谢府竟一门三侯!
京中哗然,都说谢府日后荣宠更重,恐是今朝第一家了!
谢伍谢六激动不已,可两位正主却没当回事。
甚至不急于回京。
从摄政王府分别来了书信给夫妻二人。
柳清卿合起王妃那言辞恳切的书信,收了起来。随后又让谢伍带回一封,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处便罢了。
大人身子好些后,整日给夫人牵马,带夫人闲逛。
一提回京,大人便说——身子不佳不便赶路。
人后,柳清卿问他为何。
他说战事了了,该到各股势力争功劳的时候了,不如这头安生。
又一日,柳清卿掀开纱布,见他的伤处大好,终于不用再上药。
这段时日紧绷的心可算放下,一时不察竟说漏了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是好。”
自伤了她的心后,虽和好,但到底是与从前不同了。
她几乎不会再跟他说甜话,虽事事待他好,看向他的眼里也重新燃起光亮,可还是与最初不同。
他心中失落,不敢表露。
猛然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先是僵住,随后将她捞进怀中紧紧抱住。
谢琅哄着她,“卿卿再说一次可好?”
她闻言却抬头俏皮看他,佯装不知似的,“大人可是听错了?我之前并未开口说话。”
谢琅眸色急急,“我怎会听错!我明明听见!”
她被他束得紧,仰着脸对着他。
她忽然笑笑,谢琅见状眉心略微舒展,“我并未听错,对不对?”
她也抬起手臂回抱住他,踮起脚亲吻他颈侧因她激昂而急速跃动的脉搏,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此生我也不能没有你。”
他闻言僵住,浑身振颤着。
倏地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瞬时那处布料变得温热潮湿。
柳清卿被他哭得也喉头发酸,她越过茫茫雪原看向远处升起的金色阳光。
如同天空与大地,阳光与雨露。
初初虚伪平和,中间形同陌路,最终……谁也离不得谁。
他们的命运也早就缠绕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