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陈立清见崔珏躬身靠近的那张冷脸, 如见地狱恶鬼!
他的目光发直,彻骨寒意遍布四肢,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
陈立清越过崔珏去看殿外黑云压城的崔家兵马, 他自知插翅难逃,如今陈恒倒戈, 而他沦为陈氏罪人,定会被人屠了祭旗。
陈立清心中既惧又惊, 一时之间竟连牙关都打颤。
陈立清百思不得其解:“你是如何知我部署?!我自认计划缜密, 毫无破绽, 你不应勘破此局……”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他怎可能输?他怎可能沦为崔珏的手下败将?!
崔珏平静地凝视陈立清,他眼中略带鄙薄, 显然是没料到于生死之际, 陈立清竟也会流露出畏惧之色,当真是丢世家尊长的脸。
崔珏好整以暇地道:“陈家主,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一点纰漏都不出,反倒让我起疑。不止一次, 我与心腹商议的军策战阵, 被敌军提前知悉,我自认口风严密, 又怎会有疏忽之处……”
他点到即止, 没有多说。
也是那次的错漏,让崔珏起了疑心。
崔珏从来不会全心信赖旁人,凡事都会留一分余地, 唯独他因陈恒之故,待琅山陈氏不大设防。
自此,也给了陈立清可乘之机。
崔珏故意透出一点密令, 逐一排查心腹,可屡次密令透露给陈家后,便有敌军随令应变。
数次之后,崔珏自然猜到琅山陈氏起了异心。
只陈恒深信父辈为人,决不会被崔珏轻易说服,但好在陈恒重情重义,倘若家中尊长当真成了背弃族人的奸-党,他也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大义灭亲。
既如此,崔珏决意以身入局,用一次“身死”来诱陈立清谋朝篡位。
好在,陈立清不负众望,终是逼迫崔翁禅让,试图掌控吴国的政权。
也亏得陈立清上t?位心切,帮崔珏横扫了一批意欲争权夺利的世家大族。
如此一来,琅山陈氏和西北大族鹬蚌相争,二者两败俱伤,战力削减,便轮到崔珏渔翁得利了。
崔家军兵强马壮,足以横扫吴国里外。
而世家门阀的军队,在琅山陈家的攻打下已初现颓势。
加之谢修明投奔乱臣贼子,诗礼传家的清名已毁,无力再在文坛兴风作浪……
天时地利人和,足够让崔珏一箭三雕,将所有人一并清剿!
陈立清如今回过神来,不免汗毛倒竖。
他往深处想,甚至觉得今日的逼宫计划都在崔珏的掌控之中……
今日陈立清率军谋逆,事败垂成,琅山陈氏必将受到崔珏严惩。
可陈恒对崔珏忠心耿耿,又能保陈氏不被崔珏灭族。
那么,崔珏极可能惺惺作态,饶恕陈氏全族的性命,再野心勃勃收缴一部分陈家兵马……世家大族不必见血,待崔珏只会感恩戴德,又怎会和他对着干?
既如此,崔珏又有何损失?这等死局也被崔珏盘活了,他既得了民心,还稳固了朝纲,甚至连功高盖主的陈家都一并清算,再不怕士族蓄意夺权,崔珏终于能坐稳吴国王位……
当真是一劳永逸的良策啊。
这厮、这厮多智近妖!这厮还是肉眼凡胎的凡人吗?!
陈立清不免战栗发怵,他猜不透崔珏算准了几重,他只知道,他多年部署,竟为崔珏做嫁衣!
焉知此子布局布了多久!
陈立清急火攻心,竟被气得口喷鲜血。
他颤抖指骨,涕泪横流,直指陈恒:“愚、愚钝啊!你被崔珏耍得团团转,竟还与他称兄道弟,你当真愚不可及啊!”
陈立清恸哭的诘问劈头盖脸砸来,可陈恒并不蠢笨,他反倒恨得牙关紧咬。
也是在近日,陈恒方知自家爹娘看似伉俪情深,实则陈立清竟与他同父异母的庶妹有染,甚至将那个孩子养在家宅之外,只待日后认祖归宗,分去一部分陈氏兵马与领地。
陈恒笑了一声,他的双目猩红,怒道:“蠢的不是我,是你!分明是你教导我从小忠于崔氏,分明是你劝诫我要做个孝悌忠信之人!我一直听从你的教诲,尽了部曲家臣的本分!可你陷我于不义之地!你既要叛主,又何必拿‘忠君报国’之言来愚弄我?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儿子,你又置我于何地?!”
陈恒最恨的是,陈立清自始至终都没有信过他,哪有父亲狠心到能将自家儿子作为谋反的筹码,送去吴东崔氏当那枚棋子的……
况且,陈立清从未想到一朝事败,琅山陈氏会落得如何境地。
陈立清要他的权、要他的势,他还要全族给他陪葬!
这场父子闹剧,崔珏终是看腻了。
崔珏意味深长地道:“陈恒,你知我这人,素来不爱留下隐患……”
此言一出,陈恒手中冷刃瞬间一僵。
陈恒明白,崔珏言辞凿凿,他是在逼陈恒弑父。
崔珏要陈恒以剑上鲜血来表忠心!
陈恒若是对崔珏忠心耿耿,自当杀父祭旗,以慰枉死的崔家烈士在天之灵。
可陈恒再恨再厌,陈立清也是生养过他的父亲。
陈恒手骨颤抖,迟迟下不了手。
陈立清没能得个痛快,反倒狂笑出声:“看你这个孬样!做事不狠,你如何能赢得过崔珏?!你杀啊,杀了我,你和崔珏之间便有手刃亲族的血仇!你永远心怀芥蒂,你永远有个死在崔珏手里的叛臣父亲,你永远不可能被他重用!”
陈恒厉声怒吼:“你闭嘴!闭嘴!”
可任他如何唾骂,陈立清依旧厉声刺激陈恒,意图将亲子逼疯。
陈恒恨得睚眦欲裂,可最终,他还是颓下肩膀,松开了剑柄。
陈恒闭目:“兰琚,我……做不到。”
崔珏微微眯眸,不知为何,他忽然轻笑一声。
男人探出修长指骨,轻轻推开陈恒抵着陈父的剑刃。
崔珏:“你要是下得了这个手,我才真该杀你。”
若陈恒连父亲都敢杀,那他便不是那个里外如一的赤诚儿郎。
届时,即便陈恒没有异动,崔珏都只当他在韬光养晦,未必会留下他的性命。
自此,一场激烈的战役结束,朝纲局势终于渐渐明朗。
元昌三年,八月。
崔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清扫尸横遍野的建业战场,焚烧可能带来疫病的尸骨,休整残余军队。
他杀了一批人,又提拔了一批人。
明赏罚,别利害,有过除之,有功嘉勉。
崔珏提拔了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吏,帮忙报功请赏,又命司府衙门继续推进“迁都柳州”的事宜。
至于陈家,崔珏留了陈立清一命,但也削了大半琅山陈氏的兵马,顺道将陈恒封为燕侯。
如此,也算是网开一面,饶恕琅山陈氏一回。
崔珏连琅山陈氏都能开恩宽恕,那些参与谋反事宜的世家大族更起了活泛的心思,他们主动献上兵马与物资,祈求崔珏大发慈悲,不要牵连族人,将他们赶尽杀绝。
崔珏没有回应,只钓着这些阀阅士族。
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世家大族只能加大筹码,送去更多的金银军需、兵卒军械……
崔珏终是同意这些士族的投诚,并在各地军所安插亲信将领,接管、收编那些敌方的军队。
自此,崔珏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领地扩张,王权巩固的善果,亦更受黎民百姓的爱戴。
一时之间,崔珏的声望更盛,俨然成了吴国百姓心中千古难遇的圣人明君。
朝堂之中,亦有近乎一半的文武朝臣出自寒门,他们受崔珏提拔,归为崔党,又无世家依附,只能效忠吴东崔氏。
国政俨然成了崔珏的一言堂,无人再敢多嘴置喙,悖逆君王。
就连崔珏设不设后宫,纳不纳妃嫔姬妾这等国家大事,也无人敢冒进诤谏,明面上多嘴多舌。
寒门文官自是期盼崔珏有子嗣延绵,也好将今朝的峥嵘昌盛,代代相传。
而世家臣子巴不得崔珏断子绝嗣,后继无人。这样一来,待崔珏百年之后,又是一番“群雄蜂起、逐鹿中原”的夺权新天地。
至于崔翁,他如何不知,自己也成了长孙谋算里的一环。
心寒有,欣慰亦有。
但最终,崔翁还是顾全大局,没有苛责崔珏。
毕竟崔珏乃一国之君,若是事事顾及情分,定要受制于人。
崔翁不免感叹,嫡长孙竟是如此心性寒凉之人,也不知哪家的小娇娘敢与他共度余生-
崔珏如同天神一般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了吴国各个角落。
就连远在景州的苏梨也听到了这件事。
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苏梨也跟着心里高兴。
她不免笑话自己前段时间那般浑浑噩噩,多思多虑……她还以为崔珏罪行昭彰,直接堕入了畜生道,所以连鬼身都幻化不了。原来崔珏的命这般硬,老天爷都不收。
今儿是个好日子,苏梨专程和秋桂、祖母、胡嫂一块儿上街买了五条肋排、一个大冬瓜,一个猪头、几只鸡鸭、还有一堆冬笋、萝卜等等食材。
除此之外,苏梨还请了桃花镇里专门烧红事、白事的厨子帮忙炊饭。
几桌席面布置下去,足够招待所有崔家侍从一块儿坐下吃饭了。
今晚大家伙儿为了庆祝吴东崔氏的胜利,喝了个酩酊大醉。好在有张耘控场,那些醉酒的年轻人没闹出太大阵仗。
苏梨随便他们闹腾,等吃饱喝足后,她割了一个卤好的猪耳朵投喂踏雪,又去买了一个西瓜用来犒劳养好伤疤的赤霞。
苏梨一边摸着赤色的马鬃,一边心里盘算:崔珏是四月初回的建业郡,听说七月就打完战了,如今都十月初了。
足足六个月过去,可崔珏却连一封信都没给她送过,连他“平定国事,平安无恙”的消息,都是苏梨从卫知言口中得知的。
不知为何,苏梨心里总有些怅然。
好在两天后,卫知言收到了崔珏递来的口信儿,崔珏命他即刻领队,护送夫人回柳州新都。
除此之外,崔珏还从建业郡送来十多抬箱笼的赏赐,俱是侍从们的冬衣、俸禄,还有满满几口箱子的金银绸布。
不消说,这些财宝与华贵的袄裙,定是赠予苏梨的。
苏梨难得没有推拒崔珏的好意。
她在翻检衣物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一封盖着封蜡的信笺。
苏梨以为是崔珏留的信笺,她迟疑地拆封信纸,小心展开。
原来不是崔珏的亲笔信,而是大太监杨达千辛万苦递过来的“密告信”。
信上,杨达先是对苏梨t?慷慨陈词,表了一番忠心,随后又告诉苏梨——战后诸事繁忙,莫说一日三餐,每日陛下便是连觉都没有睡足过三个时辰。如此这般,便能解释为何崔珏与苏梨分离六个月,连一封家书都没有送来景州。
说完这番话,杨达又说:“迁都在即,夫人大可随军回柳州坞堡,静候陛下抵达柳州。只是还有一事,奴才不知当不当禀报……”
“琅山陈氏犯的事儿,夫人应当知情吧?奴才想着,陛下虽宽恕燕侯,但到底心怀芥蒂。近日奴才瞧着陈家女郎频频出入宫闱,过几日还要随军一道儿前往柳州……”
“倘若陛下当真抬举了陈氏女,想来也是为了和琅山陈氏重修旧好,稳固社稷,并非厌弃夫人,还望夫人切莫对陛下寒心。况且,奴才誓死效忠夫人,奴才会帮着夫人盯梢的,您尽可放心!”
杨达冒死献上这封表忠心的投诚书信,为的是讨好苏梨,真正加入后党的阵营。
然而他不知的是,苏梨虽然对崔珏态度松动,甚至隐隐待他有心。
可她也并不是非崔珏不可……
苏梨其实可以理解,崔珏此番死里逃生,必定知道君王掌国的艰辛,若无心腹家臣,恐怕往后朝政再有动荡,会落得“孤掌难鸣”的境况。
从前崔珏心高气傲,不愿纳妾聘妃,如今一改任性脾气,愿意广开后宫,用姻亲拉拢士族,与朝臣冰释前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苏梨不会怪他。
只是,她到底与从前不同。
从前的苏梨,仅图自由快活,她不贪求男人的情爱,便能随心所欲,将崔珏弃如敝履。
可时至今日,苏梨好似不再那么大度。
她在看到“陈家女郎”的字眼,也会鼻尖微酸,后槽牙像是咬了一颗酸梅那般,连舌苔都泛起涩意苦味。
苏梨知道,她已经变了太多,她做不到看着崔珏左拥右抱,还视若无睹。
倘若崔珏真要当他的掌国君主,在外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那苏梨兴许也只能退位让贤,主动离开。
原来有朝一日,她也能生出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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