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楚扶昀并不介意等待。
毕竟,十二年都等过了,也就不在乎再多等等她。
十二年前,他在幽冥寻她无果后留在了灵台山。
幽冥没有白天,常年被夜色笼罩,山中有寒林,林子里结了霜,但山里也有火,不至于冻死人,没有别的生灵肯停在这儿,唯他一人枯守。
偶尔会有鬼差领着幽魂从阳间回来时走灵台山经过,楚扶昀就伫立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找、寻、问,累了,就倚坐在结霜的树下浅眠,枯枝败叶落了满身,他也不在乎。
醒了以后,就继续守着山。
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们想劝他回去,但不敢劝,只是偶尔寄一封信给他,禀告些要紧的白洲事项,楚扶昀看了信,也就写一封信寄回去。
有些鬼怪不识白帝真身,就唤他一声“守山人”,问他为何长居不走。
楚扶昀答道,我心里有一人,在等。
怕等不到,所以不敢走。
鬼怪们恍然大悟,哦,原来这位奇奇怪怪气质出挑的守山人也是会“怕”的。
是啊,他会害怕。
他怎么可能不感到害怕呢。
他怕自己百密一疏,因为他没有办法一刻不休的都守着这座山,这条路。他需要休息,他怕自己稍有疏忽就错过她。
他更害怕若是他妹妹没有及时被鬼差们带回来该怎么办,她流浪在外,若在来幽冥途中碰上豺狼虎豹不慎被吞食,自己未能及时赶到她身边救下她,又该怎么办。
他想离开灵台山去寻她,可分身乏术,若请别人来守这条路,就更不放心。
于是楚扶昀再次来到奈何桥,他寻求住在桥上的孟婆的帮助,希望孟婆若是见到他妹妹过这座桥,能让她稍微多在桥上留一阵子。
孟婆说,生死自有定数,每日在奈何桥上来往的灵魂有成千上万,别人的死亡也是死亡,我为何独独要对你的妹妹格外开恩?
众鬼听了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生死一向对众生平等,凭什么别人死了就是死了,你的妹妹就有被接回去的可能?
就凭她有一位神通广大的好哥哥吗?
楚扶昀说,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爱人,我没有办法不偏心她,哪怕是死亡要夺去她的性命,我也不畏惧与死亡开战。
同样,别的人也会有家人有爱人。有的人受伤了,爱他们的人会不计代价地保护他们;有的人遇难了,爱他们的人会不计代价地挽救他们。
甚至在人间,还有慈悲为怀的杏林医者医治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他们都是在无形之中从死亡手中救人。
我与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区别,我只是孤身来到亡者的世界,亲自与死亡抢人。
众鬼们听了,纷纷想起自己生前的亲人,无不落泪。
楚扶昀又对孟婆说,只要她没过你的奈何桥,我就不认为她是真正的步入死亡,她就还有折返阳间的可能。
孟婆叹气,她说——
星君大人,你得知道命运永远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
这样吧,奈何桥每月会有七日进行修缮,修缮期间鬼魂无法过桥,你若每月抽出七日时间替我在这忘川河上摆渡,送幽魂往生,我便帮你留意你的妹妹。
楚扶昀想了想,同意了与孟婆的交易。
一个月有三旬,他每月会有七日时间在忘川河上撑着竹竿摆渡,被接送的鬼魂们感激他,会赠予他一些钱币。
他就用这些钱币去请鬼差们帮忙,请鬼差在阳间拘魂时多多留意他的妹妹。
鬼差们问他,你的妹妹是何方人士?长什么样?
楚扶昀回答,她从白洲来,爱笑,笑起来时,仿佛最灿烂的阳光。
就这样,十二载的日子里,楚扶昀几乎都是这样过的——每月有七日在忘川河摆渡,用得来冥币在鬼差中打听消息,其余的日子,都孑然枯守灵台山。
这一切若是让暮兮晚本人知道,定会叉着腰指着他怒气冲冲地骂道。
“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
暮兮晚真的这样骂他了,还是当着他的面骂的。
“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暮兮晚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啊!
自她死后,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
……
事情还得从她死的那天说起。
那天,她靠着师父赠的一株火从袁涣轩手下逃过一劫,保住了魂魄不散后被师父接走,彻底当了一只鬼。
暮兮晚觉得当鬼也没什么不好,她是一只快乐的阿飘。
她可以努力修炼,可以当鬼王,当这天下最厉害的鬼王!
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结束,暮兮晚就发现了一桩特别令人的难过的事——没有人可以看见她,除了师父。
其实准确而言,长嬴也不能看见她,长嬴只是“看见”了她灵魂里安放着的神火,从而能间接“看见”她,“听见”她的说话。
暮兮晚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别的人死了后变成鬼,最多也就是被活人看不见,阴阳相隔嘛,这很正常。
但她死了以后变成鬼,却像被这个世界隔绝排斥了一般,不仅仅是被活着的人看不见,任何鬼差冥官!孤魂野鬼!六道生灵都看不见她了!
暮兮晚急得在原地打转。
长嬴看了她许久,斟酌着问了她一句:“你要回去吗?”
暮兮晚愣了一下:“回哪儿去?白洲?”
长嬴迟疑着说道:“你原本来的那个人间。”
暮兮晚沉默了下来。
她是无意间穿越来的,并非此世中人,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死后,没有任何生灵可以看见她,也听不见她的说话。
长嬴看出来了这一点,所以才问她,要不要回去。
“我可以用泥为你塑个躯壳,找老朋友为你开一道时间缝隙送你回去。”
他是火祖,只要为她塑个身体再用火淬炼一下她,勉强也能让她死而复生,只是她不再长寿,能活的日子,也不过数十年。
长嬴想,或许回去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偏移的人生轨道会被纠正,从此,过着平凡普通的一生。
没什么不好。
总比留在这个世界,当一只没有任何生灵看得见的鬼更好。
暮兮晚没吭声,她垂着头安静了许久,也仿佛思考了许久。
“那,那就回去吧……”
终于,她小声地这样回答师父。
于是长嬴带着她隐入红尘,师徒二人就像从前流浪一样行走人间,朝着最东边可以划破时空的山海荒泽走去。
走了半个月后,在经过北方时,暮兮晚无意间远远瞧见了一座起了火的山。
“那是哪儿?”她指了指燃着火的山,问师父。
“灵台山。”长嬴回答,“那是阴司幽冥的地界,是死亡的领地。”
暮兮晚忽然冒了一句话:“师父,是不是我回去后,就不能再回来了?”
长嬴说道:“是。”
暮兮晚半天说不出话,踌躇着,又低声支吾道:“师父,我能不能……不走了?”
长嬴没想到她反悔地这么快,想了想就笑了:“是有舍不得的人吗?舍不得师父?”
暮兮晚声音更低了,像个谈了恋爱还在家长面前拒不承认的孩子:“除了师父,姑且,姑且还有那么一个人吧。
我在离开白洲前跟他吵了一架,我说我恨他,还说了许许多多的气话。
我如今死掉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我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他肯定也很讨厌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好后悔。”
长嬴沉默不语。
暮兮晚又说:“所以师父……我能不能暂时不走了?我想找个地方修炼一段时间,然后回白洲,再找个机会再悄悄见他一面。
一想到直接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有点舍不得。”
长嬴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丫头的提议没什么不好,灵台山鬼气四溢,又有神火庇佑,对她百利无一害,留她在这儿好好修养一阵子也可以。
“那你在幽冥修好生休养,我过些年再来接你。”
他丫头能长久地住在幽冥地界,他不能。
他是活着的人,在幽冥呆久了只会受鬼气侵蚀,又有火祖的职责傍身,没法久呆,更何况他为了保住丫头的魂魄花了不少法力心血,必须再找个地方沉睡数年。
暮兮晚在送别了长嬴后,一个人朝着灵台山飘啊飘地飘过去了。
刚飘到灵台山,就被吓了一跳。
“楚扶昀你怎么在这儿!”
她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见楚扶昀正倚坐在一棵结了霜的树下浅眠。
“喂,将军?将军你看看我?”
她匆匆忙忙飘到楚扶昀身边,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试图喊醒他。
可楚扶昀没有理会她,他的身上开始结霜,是鬼气化作成霜寒,在他的头发上,眼睫上凝结。
他仿佛一棵枯死的松柏,落了雾凇。
暮兮晚被他吓着了,不停地在他身边打转:“将军?将军你醒醒啊!”
楚扶昀没有反应。
他看上去累极了,阖着眸,仿佛是奔波了许久,才有这一时半刻的空闲似的,所以就算身上结了霜,也不要紧。
暮兮晚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吓得无语伦次。
她印象里的将军一向是势不可挡的,自认识他以来,他永远从容镇定、强大凌厉,就是天塌了他也撑得住。
可,可如今,他像是真的天塌了,再也撑不住了一样。
他看上去,比她还像个死人。
暮兮晚急得团团转,她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幻化出一小株火,跪在他的身侧,仔仔细细地用那株火去暖他的身体,驱散他身上凝了霜的鬼气。
霜寒一点点融化,许久后,楚扶昀眼睫轻轻颤了颤,睁开了。
“将军?将军?”暮兮晚有一瞬间的欣喜,她笑道,“是我呀!你快看看我!”
楚扶昀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四周,他自嘲一笑,站起了身。
他的身体从她的魂魄中直接穿过去,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
暮兮晚的心如坠冰窖。
楚扶昀和其他生灵一样,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喂——!”她再次试着大喊引起他的注意力,“我在这儿呢——!”
楚扶昀没有听见。
鬼气没有一日不在侵蚀他的身体,以至于他方才多睡了片刻,他不禁有点后悔,要是睡过头了,有鬼差带着他妹妹从灵台山经过他没注意到,该怎么办?
楚扶昀再次同以前那样,伫立在来往幽冥的必经之路上,守着路,守着来来往往幽冥的每一位鬼魂。
暮兮晚飘到他身边,完全没看懂他的行为。
“将军你站在这儿干嘛呢?看风景?但是这里都是鬼呀?”
楚扶昀完全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别说他了,来来往往幽冥的无数鬼差冥官,孤魂野鬼,没有一位发现了她的存在。
“你在找人?”在看了半天他的举动后,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了,“你在找谁呀?”
可是,没人能回答她。
楚扶昀在这条路上一动不动站了好几个时辰,站的暮兮晚都犯困打盹了,他才抬脚准备离开。
暮兮晚一个激灵从半梦中清醒过来。
哦,是今日鬼差冥官们下班了,这条路上没鬼了,所以他才不等了。
楚扶昀走回了灵台山中落脚的一处地方,生了火支了锅,用山中能寻到的食材囫囵做了顿饭,却没吃,只是看着饭发呆。
“你做了饭给谁吃呢?”
暮兮晚抱膝蹲在他身边,十分哀怨的在地上画圈圈——她试图在地上写点字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但她作为一个透明的魂儿,压根拿不
起任何东西。
他不吃,她想吃吃不到。
真过分。
楚扶昀忽然笑了一声,是一弯很浅,很温柔的笑。
也不知道想到了谁。
夜色更深的时候,下起了雨。
暮兮晚一下子就慌了:“下,下雨了啊!”
雨淋不到她,但是却会淋到将军。
可楚扶昀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夜雨打湿——他看上去已经不在乎任何事了,反正他也淋不死。
但暮兮晚很在乎,很在乎很在乎他。
“将军我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啊!”她试图去扒拉楚扶昀,可指尖也只能从他身体穿透,根本碰不到他,“你理理我啊将军——!”
楚扶昀垂着眼,雨水淋透了他的睫毛,一颗一颗顺着他的眼睑从他脸上滚落。
暮兮晚愈发着急,她飘起来试图用手给他挡雨,但雨水会径直从她身上穿过,她试图去寻找点儿可以避雨之物,但没用,她压根碰不了任何东西。
她眼睁睁的看见,楚扶昀就这样枯坐在灵台山,淋了一夜寒雨。
她的眼里,也落了颗泪。
世人都说白洲之主凉薄冷情,人命是他手中的棋子,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可在灵台山中,他一身的孤寂,也只有一场雨知道。
什么叫生死相隔?
这就是生死相隔。
直至翌日,楚扶昀才像重新有了知觉似的,他慢慢站起身,朝着枉死城的方向走去。
他与孟婆做了交易,要去忘川河摆渡。
“你回来——!”
暮兮晚站在他身后喊他,眼里,一颗又一颗的泪滚落着。
她哭得狼狈不堪,泣不成声。
“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成么?”
要在白洲时,楚扶昀见她哭成这样,早就放下一切弯着腰来小心翼翼地哄她了。
可如今,他完全没有听见她的哭声。
“我不恨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从很早以前就爱你了!”
她哽着声音,站在他身后大喊。
“你回头看一看我呀!”
……
一阵风吹来,楚扶昀停了脚步。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在这场风中慢慢的转过身,往后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
他低眸自嘲一笑,重新走向枉死城。
暮兮晚在他身后,泪如雨下。
她一直哭,哭得,比昨夜的大雨还要难过。
“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你是这天下,最傻的人了。
第92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我来接你回家。
每当奈何桥修缮期间,每当月色沉眠时,灵台山的守山人就会在忘川河上摆渡。
一支小舟,一苇长杆,一身苍衣,披着一夜风霜。
搭上这支小舟的亡魂们无一不对他感到好奇。
一位故去的公子王孙上了船,他看摆渡人气宇不凡,禁不住说道。
“真奇怪,您看上去不像一位船家。”
“他本来就不是船家。”同样是亡魂的暮兮晚也坐在船头托腮叹气,只可惜她说的话谁也听不见——她没地方去,只能天天跟在楚扶昀身边。
楚扶昀笑笑,说道:“那我该像什么呢?”
公子王孙说道:“您尧眉舜目、禹背汤肩,不像船家,倒像人间的帝王、大将军。”
暮兮晚随口道:“是呢是呢,他是白洲之主嘛。”
楚扶昀笑道:“但如你所见,我确确实实在这里摆渡。
死亡面前一切平等,没人规定高高在上的天家作不得船夫,我在这儿,与千千万万的亡魂本质而言没有分别。”
公子王孙感慨:“您当真豁达通透。”
楚扶昀道:“是我妹妹说过的话,她曾与我吵架,说在摈弃一切偏见与审视后,我们从来平等。
生命平等,灵魂也平等。”
暮兮晚附和:“嗯嗯……谁?我吗?”
她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谁是你妹妹?我才没你这个哥哥。
还有,我是说过这类似的话啦,但我记得我在说完这话后还一气之下说过“我恨你”吧!
真奇怪。
暮兮晚想,楚扶昀记住的,居然不是“我恨你”三个字。
小舟渡至奈何桥的尽头,又折返归来继续载人。
一位故去的寒衣妇人上了船,她看摆渡人衣摆结霜,禁不住说道。
“您不是死去的人。”
楚扶昀说道:“我是活着的神。”
妇人说道:“既是活着的神,又为何在此摆渡?年轻人,幽冥的鬼气会化作霜寒渐渐侵蚀您的,就像您的衣摆——”
她偏头看去,只见摆渡人衣摆结的霜已经退去了一些,没有再蔓延。
“在烤了在烤了,别催。”暮兮晚蹲坐在船头,捧着一小株火正小心翼翼地融化着楚扶昀衣摆上的霜。
楚扶昀说道:“我的寿命无穷无尽,不会轻易死去,也不会轻易灭亡。我在此摆渡,或许终有一日能遇见我的妹妹。”
“您的好妹妹在忙呢。”暮兮晚继续用火烤他,十分无语,“我这么爱你,你居然把我当妹妹。”
小舟渡至奈何桥的尽头,又折返归来继续载人。
一位故去的小女孩上了船,她仰头看着摆渡人,禁不住说道。
“大哥哥,你能当我的哥哥吗?”
破天荒的,楚扶昀被“哥哥”两个字,逗起了唇畔的一弯浅笑。
“谢谢您的邀请,但很抱歉,我已经有妹妹了。”
小女孩遗憾道:“她和我一样吗?”
暮兮晚比了比自己的身高:“不一样!”
楚扶昀闭了一下眼,笑了:“一样的。”
暮兮晚气鼓鼓。
楚扶昀笑道:“她和你一样善良,她同这世间所有的‘妹妹’一样,会哭会笑,会仗着当哥的拿她没什么办法,就肆无忌惮的兴风作浪。”
暮兮晚抗议:“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呢!”
小女孩说:“听上去,她与别人家的妹妹没什么不同。”
楚扶昀眸光轻抬:“不,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闯进我的生命,为我驻足为我展颜,我照顾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时光与感情。
她是属于我的妹妹。”
暮兮晚抱膝坐在船头,不吭声了。
小舟渡至奈何桥的尽头又折返,一天终了,楚扶昀放下了乘船的竹杆往灵台山走——他会晕船,哪怕他划船划的很慢,也有些不太舒服。
暮兮晚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将军将军,我们今晚住哪儿呢?”
将军不理她。
“求你找个正经地方住吧,我不想咱们大半夜再淋雨了!”
将军还是没理她。
“将军,我想回白洲了。”
她自顾自说了好多话,说起以前在白洲的日子,说想回白洲吃好吃的,她饿了好久没东西吃呢,又说想看烟花了,听闻今年中洲的烟花灯会超级盛大,她想去玩。
可这些抱怨,她的哥哥一句也听不见。
回到灵台山后,楚扶昀看上去又像死了一样——这是暮兮晚评价的,他不说话,不笑,下了雨不知道躲,落了雪不知的拂去,整个人仿佛没了半条命一般。
暮兮晚忽然觉得,他还不如在忘川河上摆渡呢。
起码那样,他还会说上一两句话。
夜更冷了,灵台山在落霜,刮起风雪,楚扶昀倚坐在树下出神,身上又开始凝起雾凇,但他对此毫不在乎。
暮兮晚急急忙忙试图再次给他烤火,但她烤一点儿,霜就又凝一点儿,她只能一刻不停的守在他身边,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风雪里,守着一簇小小的火。
暮兮晚捧着火坐在他身边,困意涌上来,她眼皮耷拉下去,脑袋一点一点的下坠,就这样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整个人径直栽进了楚扶昀的怀里。
完了,又非礼他。暮兮晚一个激灵被吓清醒了。
但楚扶昀无知无觉。
也是,她只是一只魂儿,一个灵魂能有多重呢,只怕她现在在他身上打个滚儿,他也发现不了。
她趴在他身上仰头看着他。
楚扶昀没有睡着,只是眼帘
微垂,眉深目静,肌骨的轮廓被霜寒勾勒,像一柄出鞘离刃的剑,湮没在不知疲倦的风雪中。
他的思绪也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毕竟他的回忆有她。
鬼使神差的,暮兮晚凑上前,轻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你就这点本事吗?”楚扶昀似乎笑了一下,说话了。
啊……!
暮兮晚像炸毛了一般吓坏了,她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试图将自己伪装成鸵鸟。
“你,你能看见我啦?”
她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地从他衣襟里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能。
暮兮晚这才发现,是他在自言自语。
“你怎么就这点本事,和你哥作对的时候鬼点子一个比一个多,出门在外,随随便便就被千洲的人算计了。”
他大概是想起了她的死,轻轻斥责了一句。
“我也不想啊!”暮兮晚趴在他怀里振振有词,“我没想到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那么利害的火,我计划好要是和他们谈崩了就用神火死遁开溜!”
楚扶昀听不见她的解释,她静了一会,垂下头,声音有点委屈。
“主要我没想到,我死后再也没人能看得见我了。”
她闷闷不乐地枕在他怀里,脸颊挨着他的衣襟,手也抱着他的腰——就像小孩子抱一个玩具那样紧紧抱着他。
她听见他的心跳。
楚扶昀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天晚上她是直接趴在楚扶昀身上睡过去的。
……
暮兮晚没想到,她在灵台山的日子,一呆,就是十二年。
她更没想到,楚扶昀就这样守在灵台山,一守,也是十二年。
十二载岁月,足够一个孩子从新生啼哭成长到少年,足够夏蝉完成十二次生命的轮回,足足……有四千三百余天。
她同楚扶昀一起见过四千场灵台山的月色,渡过忘川河的三万亡魂。
四千天相依为命,四千天朝夕相处,四千天生死相隔。
他的十二年,也是她的十二年。
暮兮晚本以为在漫长的等待下,楚扶昀迟早会放弃,毕竟没有尽头的等待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就该早点儿回到帝微垣当他的白洲之主。
可事情……比她想象的还糟。
在没有希望的蹉跎下,楚扶昀似乎不是很想活着了。
他开始寻死了。
暮兮晚被吓傻了。
第一次见他寻死,是他孑然跪坐在一道阵法里,身上泛着金色的光辉,整个人都在渐渐的粒散消逝。
暮兮晚吓得在他身边疯狂飘来飘去——就像一只被扎破乱飞的气球。
“将军?将军!您别这样啊!”
这十二年她想了无数法子试图让楚扶昀看到她,但都没用,和其他生灵一样,他看不见她,看不见她在他身边飘来飘去,也听不见她一次又一次同他说话。
甚至他也不知道,这十二年的每个夜晚,她就栖在他身边休憩。
但情况到底还是有所改善,暮兮晚用了十二年努力修炼,不断让自己的魂魄变得更稳固,更坚强,如今她已经能做出一些改变了,比如——
她蹲在地上,把楚扶昀设下的自陨阵法的一角符纹吹散了。
楚扶昀停止了消散。
他皱了皱眉,目光轻轻转向缺失的那角阵法,有点失神。
暮兮晚劫后余生般的大舒一口气,坐在地上抹了把自己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但没过几天,楚扶昀又不想活了。
暮兮晚吓到尖叫乱窜,她不得不再一次想办法破坏楚扶昀的自陨之举。
将军!将军你看看我呀!
你别死啊!
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搞破坏,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他的赴死。
她累得精疲力尽,她弄不明白楚扶昀寻死的缘由,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到他的亡故。
喜欢一个人,不讲道理。
她一辈子不讲道理的任性,也就只对他这一个人。
他是她此生最幸运遇见的人,像是赌上了一生的运气终于等到阳光破开阴翳,然后,她爱上他。
所以她绝不会让他死去。
她必须想个办法让楚扶昀振作,必须想个办法告诉他——不要死,死亡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在下一次,楚扶昀再次开了阵法,安静地坐在阵法里等待自己消散时,暮兮晚急匆匆地飘到奈何桥边,抱了一簇彼岸花的花瓣回来。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可以像风一样吹起一些东西了,所以与其说是“抱”,倒不如说是她是“吹”,她用自己魂魄在花丛中拂起了一阵风,让风卷着花瓣飘啊飘。
风卷着仿佛火焰一般红的花瓣飘回了灵台山。
……
楚扶昀孑然跪坐在阵法里,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寂静、清冷、像被人剜去了半个灵魂一般苍凉。
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冰冷的石地上,一星一星的金色光晕在身上萦绕,在这场光里,他渐渐变得透明单薄,仿佛下一刻,他也要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回到天上去似的。
归位三十三重天,其实没什么不好。
在这个人间,他也确实留得太久太久了。
楚扶昀眼睫颤了颤,闭上了眸。
然后,他感到了一阵风。
调皮的,柔软的微风。
楚扶昀睁开眼,看向风吹来的方向。
风卷着彼岸花的花瓣徐徐飘来。细长红亮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带着清晨的朝露,带着决绝的自由,热忱地表达着无尽的祝福。
楚扶昀怔了怔,身上渐渐消散的光,停止了。
他的一生都行走在连天烽火中,他曾想见一见繁花似锦的烟火人间,可世人畏惧他,众生排斥他,以至于,连他的出征凯旋也无人庆贺。
他第一次见到人间的美丽,是他妹妹每次接他归来时会送给他的——
请君散花。
那也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花雨。
楚将军一直以为,他的爱人为他散花,只是简单地在恭祝她的将军得胜归来。
但他不知道,他的爱人在这场人间最美的花雨里,藏了好多悄悄话。
暮兮晚飘在天上,卷着风,将一片片红色的花瓣拂在他身上。
她说。
——将军将军,您归来之际我最关心的,是您的平安呀。
——将军将军,我喜欢你,与你相遇很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楚扶昀怔愣地抬起手,静了一会,只见暮兮晚飘到他的身前,亲手将一片花瓣放在他的掌心。
——将军将军,请您振作起来吧,哪怕没有我,我都希望您能好好生活下去。
在两人指尖接触的那一刹,暮兮晚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楚扶昀的眼眸,仿佛秋水般微微漾起了一涟星光。
他笑了。
……
尽管后来很不想承认,但暮兮晚必须要说,关于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样宝物——心。
她的心,是在灵台山逐渐炼化而生的。
十二年的光阴,四千天的淬炼,神火的庇佑,生死相隔的情劫。
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一颗金子般的心。
也是在她真正拥有了“心”的那一天,她能被人看见了。
她不再是被这个世界所排斥的存在,一颗心,让她可以自由自在显形出没,可以与其他生灵正
常说话。
也是在她真正拥有了“心”的那一天,楚扶昀又想不开了,他站在灵台山的火崖边,非要赴死归天。
“灵台山白帝殉痴情”的离谱消息在枉死城传开,不知情的鬼怪们呼朋引伴想来看个热闹,这一嘈杂引来了鬼王,还引来了想来看看她身体状况的长嬴。
长嬴见到自家丫头有了心,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丫头像风一般飘了出去,她冲到灵台山山顶的火崖边,朝着悬崖对岸的楚扶昀大喊了一声。
“别跳——!”
……
“所以您当初为何要赴死呢?”
十二年后,天地风云变幻,方外宫被烧,少宫主又在火中“死”了一次。
有关“白帝殉情”的故事在枉死城传开,崔绝望着再度跑来幽冥寻人的长明星君,死活也想不明白,这位大人到底为何要自陨归天。
是真的因为绝望到极点,活不下去了吗?
“倒也不是。”
楚扶昀站在奈何桥边,笑了笑。
“红鸾契一直都在,我因此得知她一息尚存,也就更谈不上‘殉情’了。”
崔绝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听楚扶昀又开口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身在何方。
十二年的等待无果,让我不得不怀疑,她已经……选择了离开这里,回到了她的故乡——那另一处人间。”
崔绝愣住:“那您……”
楚扶昀低眸,笑了。
“两处人间隔着时间与空间,但都被同一片星空所庇佑,我那时想,若我选择归天,是不是就能隔着天上人间,前往另一处人间去找她。
但在她为我散花时,我恍惚间听见了她的心跳——所以我想赌一赌,赌我下次赴死时,她能出现在我面前。”
崔绝惊得连表情都忘了。
楚扶昀笑:“没有别的特殊原因。”
我只是。
想见她了。
这桩引起幽冥热议的谜题所藏在背后的,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真相。
我想见你,想见你一面了。
若我回到天上,当你在人间抬眼看见星空时,那就是我们的重逢。
崔绝目瞪口呆地在原地呆了半晌。
半晌后,只见孟婆从奈何桥上遥遥走来,朝着楚扶昀躬身一拜。
“长明星君。”
楚扶昀道:“是有她的消息了?”
孟婆道:“是,您的爱人如今正停在奈何桥的尽头,我将她暂时留了下来,算是我践行你我当初的交易。”
楚扶昀笑了笑:“多谢。”
他转身,朝着奈何桥上走去。
“等一等。”孟婆再次躬身一拜,说道,“还有一件事,得提前告知于您。
您的爱人受了邪祟鬼气的侵染,如今记忆与情绪都不算稳定,但在您带她离开幽冥后,她的记忆情绪都将会恢复如初。”
楚扶昀说道:“她可还有其他伤?”
孟婆摇头:“木岁与辰星对她的祝福仍在,仙骨与心也都在,她相安无事。
我请崔判官上禀了冥君,阴司幽冥同意对她的生死网开一面,也允诺给您一次机会。”
楚扶昀道:“什么机会?”
孟婆道:“您是活着的人,只要您走上这座桥牵着她离开阴司幽冥,那她就能真正从‘亡者的领地’回到‘生者的世界’。”
楚扶昀眉梢一挑:“仅此而已?”
孟婆道:“仅此而已,但唯有一点。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必须抓住她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她将重回‘死亡’。”
阴司幽冥允许楚扶昀带着他的爱人离开死亡。
但只有一个条件——带她离开的过程中,他绝不能松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
楚扶昀目光不变,他转身,不慌不忙走上了这座青砖白石,开满彼岸花的石桥。
石桥很远,很长,他走了很久,才终于走至桥的尽头。
只见一位身着霞衣的美丽姑娘站在桥的尽头,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抬眼与他目光相对。
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是陌生,半是茫然。
“你是谁呀?”
楚扶昀闭目一笑,他放轻了声音,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我是你的哥哥,你的爱人。”
一字一句笃定分明。
“我来接你回家。”
第93章 乐莫乐兮新相故知妹妹。
奈何桥上,青石砖,彼岸花。
暮兮晚抬眸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心中一阵纷纭绾结。
这个人很熟悉,却一时记不起。
“你是谁呀?”
他回答:“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人。”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牵她。
暮兮晚皱了皱眉,她警惕地后退一步,拒绝他的靠近。
“我不信。”
她不认识这个人,眼前人气质凌厉,仿佛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又凉又冷。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他答她:“楚扶昀。”
楚扶昀是谁呢?
暮兮晚抿了抿唇,斟酌着想了想,确定自己不记得这个名字,但事实上,她现在的记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
“我留在这儿,是要等一个人来接我,但我想我在等的那个人,不是你。”
楚扶昀目光一扬,不慌不忙。
“你在等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暮兮晚摇头:“我不相信你的话。”
楚扶昀笑:“但如你所见,我来接你了,你不必对我有任何防备。”
暮兮晚又后退了一步,抗拒地看着他。
“别怕,别怕。”
楚扶昀上前一步,他就像在小心翼翼靠近一只落单受惊的飞鸟那样试图接近她,语气放低了,动作也很轻。
“别怕。”他又说了一声安抚她的话,“我是你的哥哥。”
暮兮晚有一瞬怔神。
也是这一瞬,楚扶昀已然走进了她身前,牵住了她的手腕。
“你瞧,我不会伤害你。”
暮兮晚低眸看向自己被牵住的手腕,眉心轻锁,不明白道。
“你为什么要牵着我?”
楚扶昀说道:“我与死亡做了交易,死亡允许我接你回家,但唯有一个要求,在带你离开的途中,我绝不能松开你的手。”
暮兮晚还是摇头:“我不相信你的话。”
“我知道。”楚扶昀牵着她的手,又上前了一步,离她更近,“但你得跟我回家。”
暮兮晚有点抗拒这个人一言不合地就想管她,反驳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让我乖乖听你的?”
楚扶昀带着她转身就走:“我是你的哥哥,是你寻找了多年的兄长。”
暮兮晚有点茫然地被他拉着走。
记忆混乱,思绪断断续续的,过往被遗忘的经历仿佛一根线开始在她脑海中慢慢编织成形。
奈何桥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也是一眼望不尽的一生。
“你骗我。”暮兮晚忽然顿住了脚步,抗拒地不肯往前走,“我想起来了。”
楚扶昀站定了,转眸问:“你想起什么了?”
暮兮晚答道:“你不是我哥,你骗我。”
楚扶昀眉心蹙起一线不平。
暮兮晚又说道:“你是白洲之主,坐拥十万里山河,你纵横捭阖、凉薄狠戾,你行走的人间,都是终年狼烟四起的连天战火。
你不是我的哥哥。”
她说着,想挣开被他牵着的手。
楚扶昀稍稍用了点儿劲,攥紧了不许她挣脱。
“我确实是白洲之主,我为长明星下凡,镇杀伐主春秋是我生来的天职,人间的战火并非因我而起,我来人间,是为平定乱世。”
暮兮晚半信半疑,楚扶昀拉着她,于是她只能继续跟他着走。
奈何桥好长啊,河水波光粼粼,而人的一生也就像一座桥,人一辈子,也不过是从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她的记忆也在这座桥上慢慢恢复。
“你骗我。”暮兮晚又顿住了脚步,抗拒地不肯往前走,“我想起来了。”
楚扶昀问她:“你想起什么了?”
暮兮晚答道:“你不是我的哥哥,你骗我。”
楚扶昀静了静,耐心的等她继续说完。
“你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你与千洲达成了一桩姻缘交易,我曾被迫嫁给你,你娶我是为两洲利益,我们之间的姻缘从来无关爱情。”
她说着,想挣开被他牵着的手。
楚扶昀不得不更用了点儿劲,不许她挣脱。
“你的老师临终前曾将你托付于我,我假借婚姻之名接你来身边,起初只为承担一份长兄为父的责任。”
暮兮晚半信半疑,但楚扶昀绝不放开她的手腕,她只能继续跟他着走。
“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头,再次停住了脚步,“这段感情不对。”
楚扶昀问:“有何不妥?”
暮兮晚说:“你既然自称是我兄长,在娶了我后,为何不坦明身份?”
楚扶昀回答:“我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你,我是你的兄长,是你没有选择相信我。”
暮兮晚愣了一下,不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楚扶昀
,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又像是重新想认识他。
她曾对他心有偏见,流言、固执与抗拒遮蔽了她的双目,她没有认出他,也无法认出他。
楚扶昀又说:“我曾经犯过一个错。”
暮兮晚困惑:“什么错?”
楚扶昀答:“我曾以为‘兄长’这个称呼并不要紧,你不信,我也不强求,总归我只想照顾你,何种身份都不重要。
这让我错过很多,也差一点失去很多。”
暮兮晚心中疑惑更深,但楚扶昀牵着她的手腕,她只能继续跟他着走。
奈何桥很长,很远,但他走的毫不迟疑,所以哪怕这座桥再长,也还是会走完的。
出了奈何桥,就是阴司黄泉路,所有的鬼差冥官们全部屏退离去,原本热闹喧嚣的枉死城此时万籁俱寂再无旁人,仿佛这天地间,唯有他们。
他得一直牵着她走回去,不能有半点儿放手。
一旦松手,她会再次被死亡吞没。
“我不想被你牵着。”暮兮晚不知又回忆起了什么,垂下眸子,抗拒着说道,“哥,你放手。”
她像是拗不过他一般,言语间,终于认了他这个“哥”。
“我不会松手。”楚扶昀说道,他眸光一暗,沉声道,“我要带你回人间。”
“你很熟悉幽冥的路。”暮兮晚在问他,“可你明明是活着的神。”
楚扶昀说道:“我在这里驻足十二年,每一天,我都会在黄泉路上折返,只为寻你、只为等你。
这条路,我走了四千次。”
枉死城中有很多岔路,有很多小巷,楚扶昀牵着她,就像带一位迷途的旅人归乡,无论一路上有多少条小路盘桓,回家的路,总是可以确定的。
暮兮晚摇头:“那你可以松开我,我自己走。”
楚扶昀没准备妥协:“我一旦松手,你就会重新被死亡夺走性命。”
“你在说谎,哥哥,我不信你的话,一路走来,你都在骗我。”暮兮晚闭了闭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楚扶昀沉声道:“哪句话是谎言?”
暮兮晚顿了顿,扬着声音问:“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吗?”
楚扶昀转眸,望向她。
暮兮晚拽着被他牵着的手,像不听话的小马驹一样非要与他对着干,她站定了,昂着头看他。
“我想起了曾在白洲发生的事。”
她眸光轻颤,像水波漾开。
“你对我一直很好。你教我武艺,你背我回家,你关心我的衣食住行,身体健康,你允许我干涉白洲的政务,让我想想,你还做了什么……
哦,你还允许我吻你。”
暮兮晚眉梢一抬,唇畔挂着嘲讽似的笑。
“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全都出于“兄长”的责任?”
楚扶昀眸光一停,沉默了。
“我不要你对我的管束,我不要这种责任。”她说。
楚扶昀静静看了她半晌,叹道:“你是自由的。从始至终你都是自由的。”
暮兮晚苍白一笑:“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呢?哥哥,你让我动心了。”
楚扶昀闭目不言,轻轻叹了口气。
暮兮晚笑了。
“哥哥,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我爱你呢?是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太过虚假?还是觉得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你?还是觉得这段感情见不得光?
是,曾经的我不知晓一切,如今再看,是我幼稚单纯,是我——”
楚扶昀打断了她的话。
用一个吻。
他攥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人带进怀里,近乎是强迫的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俯身。
唇齿相问,一个吻夺去了她的言语。
她被吓着了,想推开他。
可越推,这记吻就叩的越深,揽在她腰间的手,就越紧。
他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舌尖掠夺,蛮横无理,仿佛兵临城下似的,非要将她的一呼一吸都烙上他的印记。
“恰恰相反。”
他寸步不让,轻笑了一声。
“卑劣的那个人是我。”
他用吻,用深而冷的眸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打量她眉眼,打量她的朱唇,打量她的身体。
仿佛怀里的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他的。
“我想要你。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暮兮晚怔怔地望着她,眼眸一眨。
楚扶昀笑道:“在你第一次偷偷吻我时,我就想要你。
我也不止一次的在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反正你已经嫁给了我,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占有、掠夺、贪汲与你有关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体。”
楚扶昀噙着笑看她,抬着她的下巴端详着她变幻的神情。
“跟我回去,没得商量。
你想反抗想吵架,想跟我翻旧账,都可以,我由着你折腾。但你若敢挣脱我,挣脱我攥着你的手,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定会将你的腿打断。
我不仅会打断你的腿,我还会废了你所有的行动力,再直接抱你回去。”
他欠身,再次在她唇间深深吻了一会。
“妹妹,我说到做到。”
他笑意不减。
又是一吻侵进她,暮兮晚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舌尖相缠她无处可逃,气极了,就狠咬了一下他的舌尖,将他的舌尖咬出血。
楚扶昀浑不在意,反倒笑得更深了。
“我恨你。”
暮兮晚说着,眸里淌了颗泪。
楚扶昀放过她的唇齿,向上,吻去了她眸边的那颗泪。
“你的恨属于我,你的爱也属于我,我很荣幸,占据了你所有的感情。”
他吻了她许久,终于,才暂时放过她似的,牵着她重新向前走。
“你松手。”暮兮晚闷闷不乐,“我可以自己走。”
楚扶昀置若罔闻,反而,攥的更紧了。
“你攥疼我了!”她喊道。
楚扶昀依旧不动声色,力气没松半分。
横竖她的身体早就被他了解的一清二楚,关于疼,关于她能承受到什么程度,他比她还清楚。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他攥着她走过黄泉路,穿过彼岸花海,直至走出了鬼门关。
鬼门关外,就到了灵台山,山里的大火熊熊燃烧。
“你松手啊!”暮兮晚瞧见了崖底的火光,脸色一下就变了,“我不要走这条路,我不想被它烧死。”
楚扶昀冷着声音说:“这是你长嬴师父的神火,它不伤人。”
暮兮晚茫然道:“长嬴是谁?”
到底是还未真正离开幽冥地界,她的记忆依旧混乱无比。
楚扶昀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走灵台山的火中过,是唯一能离开幽冥的路。”
暮兮晚不信:“你怎么这么笃定。”
楚扶昀漠然道:“我在这条路上守了四千天。”
他攥着她的手腕,想直接带着她往火里走。
“我不走!”暮兮晚迸着手与他对抗着,她一个劲儿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后退,简直要哭出来了,“你不知道大火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曾在火中死亡。我曾活生生被火烧死!而你现在居然还要拉着我往火里闯!”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转身看着她,放软了态度,低声道。
“别怕,不疼,就像穿过一丛白洲的芦苇荡一样温柔。”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安慰似的吻了吻。
“我保证,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们一起走这场火。”
暮兮晚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
她磕磕绊绊地被楚扶昀牵着,跌跌撞撞地往火里走——她一直在抗拒,在挣脱,所以才走得很慢很踉跄。
“那我死的时候,哥,你又在哪里?”
暮兮晚惨然一笑,眼眸落泪。
楚扶昀一怔,他闭了闭眼,也停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两个人站在火中对峙。
楚扶昀道:“所以我来幽冥接你了,哪怕等了十二载,我也会带你回家。事实上,若不是有红鸾契让我能感知你一息尚存,我一定会与死亡开战。”
暮兮晚拼命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哥!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泪像大雨决堤。
“你不知道,在你来了灵台山没多久,我也来了,我拼了命试图让你发现我!你没有!你在灵台山长居十二载,我亦在这儿陪了你十二载!”
楚扶昀凑近了她,微微弯腰,抬手拭着她的泪。
“我知道,谢谢。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
暮兮晚用没被攥住的那只手拼命的抹眼泪,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哽咽。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楚扶昀轻声:“来得及,你会在火中重生。”
暮兮晚在泪水中凄然一笑,她看着他:“哥哥,我送荧惑星回去了。
让我起死回生的第三场火,已经没有了,所以什么都晚了!我已经死了!
哪怕我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寿命所剩无几。
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留在死亡的地界呢?”
楚扶昀闭了一下眼,没有立即反驳她。
暮兮晚歪了歪头:“所以,松手
吧,我的哥哥,别再试图救我了。”
楚扶昀压着火:“你是真想被我打断腿。”
声音冰冷,是真生气了。
但暮兮晚不服输,她想不明白楚扶昀的态度,她不想回去,回去了,然后等个几年又死一次,到底有什么必要呢。
为了再让她经历一次死亡吗?
想到这儿,她心一横,顺手从发间取下一枚尖锐的发簪,像拿着一柄小刀那样的威胁他。
“你松不松手?”她将发簪抵在他的手腕上,红着眼说,“否则我马上就用簪子划断你手腕上的经脉,你的手就别想要了!”
在她看来,楚扶昀的手可比她宝贝多了。
是拿枪的手。
是执棋的手。
是统帅千军万马的手。
他行走战火中,能镇压天下太平,靠的也就是一双手。
他要不松,她就真的要朝他的腕子上刺去了。
楚扶昀看着她,冷笑了一声。
他不仅没有半点打算放开她的迹象,反而攥着她,攥的更紧了。
暮兮晚咬了咬牙,她手起簪落,狠狠朝着楚扶昀的手腕刺去!
……
滴答、滴答。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哐当一声,簪子也落在地上了。
楚扶昀眸光澄定神情不变,他依旧是那样镇定从容地看着她,没有半分责怪。
只见他的手臂上,被发簪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也只是浅浅的口子,皮外伤,压根没有伤筋动骨。
她舍不得。
她怎么可能舍得真正伤他呢。
暮兮晚的眼泪越来越汹涌,极大的情绪冲击让她似乎站不住了,腿一软,跪坐在大火里。
火焰肆意缭绕着她。
楚扶昀迁就着她同样跪下来,手还是紧紧攥着她,哪怕有血,也没有丝毫松开她的意思。
暮兮晚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嘶声力竭。
楚扶昀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她的背,像哄人一样。
“别哭。”
暮兮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所以你为什么不松手啊……”
楚扶昀低了低头,抱着她,在她的发旋儿上吻了一记。
“我会带你回人间,带你回家。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暮兮晚在他怀里一直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她从没有哭得这么任性委屈过,仿佛,是受了好多年的委屈,都要发泄出来,说给他这个当哥的听。
小心翼翼暗恋他时的委屈。
被敌人抓住后死亡时的委屈。
在灵台山十二年不被看见的委屈。
她哭了好久好久,楚扶昀就这样抱着她,任由她在他怀里哭着,安静地听着她所有泪水里想说的话。
灵台山的大火摧枯拉朽,烧了一夜。
这条路,也走了一整夜。
终于,在路的尽头,她见到黎明升起,曙光破晓。
她终于见到了一缕阳光。
第94章 乐莫乐兮新相故知我的姑娘要娶我过门……
过了兰月,就快中秋了。
大晴天,阳光正好。
十洲各方仙家们近日正忙着揣度天下局势,前阵子方外宫被烧,千洲地界究竟如何安置成了个难题,这堂堂一方王权就要自此覆灭,归顺于白洲么?
又过了几日,千洲又传来一个消息。
少宫主继任宫主。
哦,这打来打去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敢情都是一家人啊。
火烧方外宫一事在四海十洲流芳远扬,大街小巷的百姓们提起了,都在感慨少宫主不破不立的英姿气度,当真洒脱!仙家们寻思掂量半天,都赶紧筹备贺礼去了。
……
“呜呜呜都是谣传,谁说我洒脱了!”
白洲,帝微垣。
暮兮晚抱着枕头趴在床榻上抱头痛哭,干嚎,没泪的。
“我好心痛啊呜呜呜……”
楚扶昀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前处理着流水一样的公务——近日各界仙家们给少宫主送礼,方外宫被烧了没地儿放,全送他这儿来了。
暮兮晚抱着枕头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那么大一座仙宫啊!没啦!就没啦!都是我的钱呢!”
楚扶昀面不改色的又看了一份礼单,随口道。
“在派人重修了。”
暮兮晚哇的一声哭出来。
“重修也要花钱呢!”
楚扶昀很冷静:“是用的白洲的钱。”
暮兮晚更悲伤了:“白洲的钱也是我的呢!”
楚扶昀:“……”
那也没办法啊,横竖烧都烧了。
他放下公务,起身走到床边,好整以暇的望着床上将自己裹成粽子的妹妹,弯了弯凑近这团“粽子”,笑道。
“真哭了?”
“粽子”拒绝回应他。
楚扶昀去拎她的被子,试图将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将军你好过分!”暮兮晚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朝着他手上咬了一口,“我正在难过呢!不要来打断我的伤春悲秋!”
楚扶昀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颊:“叫哥。”
“我不。”暮兮晚把头瞬间又缩回了被子里,瓮声瓮气,“呜呜呜你当我哥也太可怕了,我的噩梦成真了。”
楚扶昀笑了,他俯身,隔着被子吻了吻她的脑袋。
“怎么就可怕了,来白洲后找了你哥那么多年,不是一直很想我?”
“这不一样,你不知道,在我心里对‘兄长’这个人有多么敬重。”
纵使已然认出了他,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细细回想过往,简直觉得一切太荒唐了!
她不仅在不自知的时候不仅跟她哥叫板,还同他吵架,闯了祸心安理得的等他收场,甚至还仗着他的纵容,抱过他亲过他。
尤、尤其是……
“我怎么就把我哥睡了呢……”
楚扶昀剥粽子皮似的剥了半天被子,终于将人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张嘴。”他说。
暮兮晚张开嘴。
他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抵进她的唇,指腹一按,一颗糖就这样渡进她的唇齿间,桂花的香气霎时漾开。
是颗桂花糖。
“甜么。”他眸光暗了暗,指腹一抹,拂去她唇边的水渍,“虞辞送的贺礼里有糖,吃了糖,就别心疼钱了。”
拿糖哄小孩子。
素商老师都没他这么幼稚。
暮兮晚含着糖口齿不清:“甜是甜,但我还是心疼钱,将军你体谅一下唔……”
楚扶昀扣着她的腰,抬着她的下巴去寻她的唇齿,一吻,将人压回了枕间。
“叫哥。你不习惯不适应,我知道。”他吻着她,喉间一滚,“睡多了就好了。”
声音低沉喑哑,笑声也深沉,像被拨动的琴弦。
被吻的七荤八素的暮兮晚:“……?”
他的掌心顺着腰身探进她的衣间,秋色卷着桂花,一解一落,惊得一室平静都乱了。
气息乱了,风声乱了,到后来,身体也乱得不成样,都说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可哪里是春雨,真乱起来才知道,明明是秋雨缠绵下的兵荒马乱。
露水挂枝头,雨季过去,一池小河淹满了空城。
暮兮晚呼吸不稳,她在桂花的香气中攀着他的肩,轻轻地唤他。
“哥哥。”
事实证明,有些称呼
不能在不该喊的时候乱喊。
后来,一切就更乱了。
……
闹了一个白昼,闹得直到夜色当空,暮兮晚枕在他臂弯里犯困,楚扶昀揽着她的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梢。
“明日早点起。”是晚安吻,在她额间停留了很久,末了,他才说,“我遣人备好了车舆仙銮,接你回千洲。”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仲容会跟你一起回去。”
暮兮晚听见了,但她装作没听见似的睡着了。
嗯,她知道。
她明天就得走了,她得回千洲了。
方外宫被毁,但到底根基还在,方外宫余下的势力还剩一部分,反叛者被清剿的差不多,她得回去继任宫主一责,还有继任典仪等着她参加。
楚扶昀没办法陪她一起回去。
白洲亦是诸事繁忙,军队等着整军经武,自千洲平乱后许多事都等着他处理,能送她一程,已是忙里偷闲了。
白洲与千洲之间隔山隔水,隔得好远啊。
“那今年的灯会,你还陪我看么。”暮兮晚低着声音,悄声问了一句。
楚扶昀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带着歉意。
“今年应该是看不成了。”
以往在白洲时,楚扶昀每年都会学着素商那样带她去看中秋的灯会,逛庙会,在烟火红尘里玩够了才带着她回家,几乎年年不落。
就连花灯,也是他亲手扎的。
但今年估计是没办法了。
她得回千洲了。
她得参加继任宫主的祭祀典仪,楚扶昀哪怕有心思,也没办法带她去看。
暮兮晚闷闷地哦了一声,翻了个身。
她到底被折腾倦了,夜深了,她就这样依偎在他怀里,沉沉睡着了。
楚扶昀搂着怀里的姑娘,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声,最后一次在她发间浅浅落了一吻。
“恭祝我的少宫主青云直上,心想事成。”
……
翌日,仪仗盛大,一众仙童仙侍恭敬迎接,暮兮晚登上七彩仙銮,在霞光万道的天际中乘云而去。
楚扶昀没有送她。
……
回到千洲的日子四平八稳,暮兮晚接过老师留下的责任重新整顿学宫,召天下贤士,开百家之流,一时间,四海十洲人人都说这位少宫主春风得意,前途无量。
方外学宫的新址设在烟火红尘间,临着荷花水乡,市井炊烟。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暮兮晚继任宫主的祭祀典仪的那日。
这一日,方外学宫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仲容走进书房时,瞧见少宫主似乎正在写一封书帖。
“宫主,大家都在等您……”他见暮兮晚不慌不忙,连参加典仪的衣服都没换,不禁纳罕道,“您这是……?”
“不着急。”只见暮兮晚低头在红底信笺上落下最后一字,写完还满意地端详了片刻,吹了吹墨。
“你遣仙鸟相送,务必在落日前将此帖送至白帝手中。”
她小心翼翼将红底信笺封好,交给了仲容。
仲容误以为这是邀请楚扶昀来参礼的信函,不解道:“但白帝今日尚在军中,只怕来不及赶赴千里之外来参加您的继任大典……”
暮兮晚摇摇头:“是一份合约,请他签个字就好。”
仲容依言照办。
……
红底信笺送到楚扶昀手中时,他正在白洲的军中同将士们说话。
他们坐在戈壁上,晚霞是长河落日,天边飞过孤雁,有将士在击缶而歌。
古老的军歌战歌,抑扬顿挫的调子,楚扶昀闭目听了一会,指尖不自觉地轻轻跟着数拍子。
“调子错了。”
在听见某个音时,他忽然睁开眼,开口道。
正在唱歌的将士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腼腆道。
“将军,您还懂音律呢?”
楚扶昀笑笑:“会一点。”
众人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白帝居然知音律。
毕竟从前在军中,这位不苟言笑的将军可是一向不关注这些
只见楚扶昀接过缶,轻轻敲着,最简单的曲调,念着最深厚的情。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是唱情人的歌。
被楚将军这么一带,大家的话匣子纷纷被打开了,兴致勃勃地聊天聊地聊家乡,说家乡定了亲有姑娘,不远万里在等候他们,等回去了,就成亲。
楚扶昀笑了笑,没接话。
直至一只仙鸟在诗歌中飘飘飞来,在他身前阖羽停留,将一封信衔给了他。
众人望着仙鸟,面露不解。
这是打哪儿来的鸟?又是何人给将军寄信?
楚扶昀拆开信,愣了一下——是一封红底信笺的书帖。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他请仙童取来笔墨,一边在信上签字,一边随口同将士们说话。
“聊爱情呢,将军。”有位小兵满脸幸福,骄傲道,“说家乡有姑娘在等我,等回去了,就成亲。”
“嗯。”楚扶昀唇角弯了弯,“恭喜。”
“将军,您在签什么呢?”另一位将士看楚扶昀落笔落的毫不迟疑,不由得好奇,“是与哪洲的结盟吗?但结盟的信怎么是用红纸写的呢?”
“不是结盟。”楚扶昀落完笔,将书帖捻在指尖扬了扬,眼眸带笑,“是有位姑娘要娶我。”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齐齐惊掉了下巴。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见,被楚扶昀拿在手中的,哪里是什么结盟书或军机要务!
那分明是……是一封对月婚帖!
“你们还得等回去了才能成亲。”楚扶昀嘴角噙笑,仿佛自己赢了什么似的,“就在刚才,我已经成了。”
众人傻了眼。
“我的姑娘说以千洲为聘,要娶我过门。”
楚扶昀笑意更深了。
“换做你们也很难拒绝,对么。”
他说罢,也不击缶了,也不闲聊说话了,而是收好婚帖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您是要去哪儿?”见他要走,将士们纷纷以为是又有军务,忙跟着也准备起身追随。
楚扶昀回眸,眉梢扬了扬,答得理所当然。
“过门啊。”
众将士:“……”
……
中秋时节的灯会,无处不热闹。
白洲一向是四海十洲最苍凉壮阔之地,因而就连每年的灯会也比其他洲城寂寥许多,尤其是跟中洲的半灯城相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自从少宫主嫁来白洲后几乎年年必逛灯会,哪怕简陋点儿也没关系。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白洲一众仙城的灯会已然进步了许多。
楚扶昀到了白洲的灯会仙城时,天已经黑了。
一位姑娘正站在一盏盏挂起的花灯下等着他,见到他来了,眼眸带笑,灯火入眉弯。
“今日不是要参加继任典仪。”楚扶昀笑了,走上前,理了理她耳畔被风吹乱的鬓发。
“我取消了。”暮兮晚抬了抬头,答得理直气壮,“他们宾客尽欢宴饮就行,我跑了。
我的时间可是很珍贵的,才不想花费在各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上。”
听见“珍贵”二字,楚扶昀笑意淡了几分,轻声道:“嗯。”
这是两个人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她的寿命不长。
暮兮晚
从阴司黄泉回来后一切都好,长嬴看了她的状态,有了心跳,有了生命,已经算得上起死回生了。
只是……
活不久。
长嬴说,起死回生最后要经历的三场火,她已然走过两场。
火烧方外宫是一场。
行渡灵台山是一场。
没有第三场。
这世间能被用来充当神火的荧惑星已然归天,饶是长嬴也无可奈何。
楚扶昀为此寻过不少延长她寿命的办法,他甚至试过将他的寿命与她绑定,但都以失败告终。
长嬴被这位长明星君吓得心惊肉跳,忍不住私下里问他,她要是过几年亡故了,他要怎么办。
楚扶昀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慢慢回答道。
或许是回天上去。
然后,再也不想苏醒了。
这话无意间传到暮兮晚耳中,她不可置信地振振有词。
“总归还有几年呢!
世间很少有事情能十全十美的,你算算,喜怒哀乐四件事,高兴也只占了一半呢,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最要紧的不是得个圆满,而是珍惜余后的岁月。”
……
白洲灯会,灯火光辉。
“所以比起参加什么继任大典……”
暮兮晚眉眼弯弯,她望着楚扶昀,眸子里像落满了星光似的明亮。
“我想。
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看灯的。
哥哥。”
楚扶昀闭目一笑。
“好。”他答。
世人都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段佳话故事。
楚扶昀有时候常在想,他与她之间的故事是什么——
一颗星星来到人间,爱上了一个姑娘,然后与姑娘幸福相守。
真好听。
这个故事要能停在这里,该多好。
第95章 乐莫乐兮新相故知身后有家,家里有人……
月色明亮,白洲的灯会一向简洁,点点灯火亮起了,像是人间的星星。
刚进了灯会不久,楚将军说,想为少宫主买盏花灯。
可罕见的,少宫主摇摇头拒绝了。
楚扶昀眉心微蹙:“不是喜欢热闹?”
与他不同,他的妹妹一向喜欢喧嚣热闹的红尘、喜欢一切花团锦簇的良辰美景。
所以年年出游,她必然是会提着一盏花灯的。
“买的灯,没有你亲手扎的好看。”暮兮晚望着灯会上精致的花灯,语气很轻,“而且,我喜欢的不是热闹。”
她想了想,像分享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样的回答说。
——是喜欢有人相伴的幸福。
曾经刚来白洲时,她每每想念老师了,就扎一盏花灯,或者在院子里放一束烟火,再不然,就是一个人溜进市井街巷中玩儿。
红尘繁华,大家都很热闹。
这样一来,自己就好像也不那么孤单了。
没有人陪着,有一盏灯陪着也行。
后来就不需要灯了。
暮兮晚眉眼释然,笑得像得了糖的孩子。
后来心里有你,就不觉得孤单了。
但最后,两个人到底还是在路边小摊贩处买了盏花灯,只因小贩提供了笔墨朱砂,允许客人自己在花灯上画纹样——暮兮晚可没法拒绝这个。
她席地而坐,抱着灯咬着笔,想了一会后先是在灯上画了寥寥几笔,流畅生动的墨水一沿伸,蜿蜒成河流。
“一条河。”她得意。
画工不错。
楚扶昀笑着评价了一句,随即半跪在她身后,欠身俯过来,将人半抱在怀里,一手揽着她的小腹,另一只手拢上她的指尖,就着她手中的笔,继续在灯上添了几墨。
飞扬的风吹草动。
芦苇荡。
有河有芦苇了,画的景是白洲,暮兮晚想了想,又在芦苇荡中勾勒出一个人。
戎装、长枪。
清俊堂堂,自是天神模样。
画的是将军。
楚扶昀一笑,说不是风景画?怎么画起人了?
暮兮晚说,将军是最好看的景。
她又说。
第一次见将军出征归来时,我就很奇怪,明明将军赢了,为何大家都不是很关心?甚至连为将军庆贺的人也没有。
要不是我次次为你散花,大家肯定还是怕着你呢。
楚扶昀笑着答她。
于我而言,赢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习以为常。
于百姓而言,我镇守人间是职责所在,没有人会去特意感激我本应该完成的天职,更遑论为此祝祷呢。
暮兮晚刚想说话,就见楚扶昀拢着她的手,又执笔在灯上添了一个人。
霞衣,乌发。
眸清灵动,像一缕和煦阳光。
画中的两个人隔着河水芦苇,彼此遥遥相望。
这样就圆满了。将军说。
大将军得胜归乡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姑娘,诗歌里都是这样唱的。
暮兮晚脸颊一红,扬了扬头,不服输道。
你怎么知道诗歌里描写的姑娘,在等的人是将军呢。
楚扶昀眼帘微垂,他搁了笔,轻轻转过怀中人的脸颊,气息凑近了,一吻落在她的唇上,停了停。
当然知道。
因为,是定了亲的姑娘。
将军定了亲,也就有了想回的地方,从此以后,他就知道无论自己走的多久多远,无论前路多么凶险,都不能真的一去不复返。
因为身后有家,家里有人在等。
暮兮晚脸颊更烫了。
……
两个人画了花灯,就这样,花灯牵着姑娘,姑娘牵着将军,一路逛一路吃,桂花糖小馄炖,姑娘见一个爱一个,买了吃了,就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恳求将军。
——没你的手艺好,你回去后能不能再做点儿给我吃?
将军没法拒绝,诚恳应下。
街边还有画糖人,姑娘看得走不动道,拽着将军不肯走。
“我要这个——!哥哥给我画一个——!”她要耍起赖了,那是当仁不让的。
楚扶昀被“哥哥”二字也磨得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有点儿后悔,就不该让他妹妹这样唤他,一旦唤了,只怕她提的什么要求都得答应。
床上的事儿另说。
于是楚扶昀不得不放下所有“白洲之主”的架子,同店家沟通了以后挽起柚子在摊前坐下,化了糖水,持着个铁勺小心翼翼的勾勒的图样。
要什么样式的?明明是第一次上手,楚将军却老练地问道。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暮兮晚指了指好几个动物,眼巴巴地蹲在他身边望着他。
楚扶昀叹了口气,认命动手。
他虽是第一次画这个,但显然,常年持枪持兵的手让他对一切金属器物都有着极为强悍的控制,于是很快,他画糖人的功夫就变得行云流水了。
暮兮晚充满期待,她完全没意识到,要是此情此景让白洲军中的人见到此景,定然会大吃一惊到惊掉下巴的。
楚将军在战场上一向是杀人不见血的,他坐镇三军时简直让人闻风丧胆,杀伐人间的威名早就将寻常人吓得退避三舍了,总之……
总之,绝不可能是耐着性子在这儿画糖人的!
楚将军也挺无奈——
妹妹想要。当哥的能有什么办法。
“等等,所以你的厨艺是跟老师学的?”暮兮晚见他起火熬糖都颇为熟稔,终于反应过来这其间的联系,完全不可置信。
楚扶昀抬手一抹,用糖水画了个兔子耳朵。
“你才发现?”
“就……就完全没注意。”暮兮晚默默捂脸,“只顾着吃了。”
在白洲时,她其实偶尔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每次楚扶昀一将好吃的端到他面前,她就把心里的疑窦全都抛之脑后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吃了再说。
楚扶昀笑了一声。
三下五除二的,糖人画好了,画了三个都很精巧,也画的小,不必担心吃不完。
暮兮晚手里拿着两个糖人,楚扶昀替她拿着一个,两人并行。
“所,所以你跟着老师都学了什么呀?”她实在太好奇这个问题了。
楚扶昀是老师的另一个弟子。
但她完全看不出来楚扶昀到底跟老师都学了什么——他身上许多地方都与素商南辕北辙,这也是她没法将他与“师兄”这人联系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楚扶到底拜师学艺都学了什么?
“下厨、扎灯、如何打理秋日百谷济世安民……”楚扶昀回忆了须臾,说道,“与你不同,我主要是学着……如何在人间生活。
毕竟与素商相比,我来人间的时间太短了,我对人间的了解也太过浅薄,比起老师这一称呼,素商更像我的前辈。”
楚扶昀顿了顿,没将余下的话说完。
虽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本事,最后大多都被他用来养妹妹了。
暮兮晚浑然不知,反倒恍然大悟:“难怪你对乌金国那么眼熟!老师点化戈尔贝时你也在的,对不对?”
这样一想,往日里竟有好多线索都摆在她眼前!
她全忽略了。
“没关系,他被我打回原形了。”楚扶昀风轻云淡。
“我要强调的不是这个。”暮兮晚想起戈尔贝在化作原型后想试图告诉她的话,“离开乌金国时,他最后想对我说的是不是就是你的身份?但我们谁也听不懂猫语。”
她还在对那位王子大人喋喋不休。
“妹妹。”楚扶昀眉眼一沉,他转身,指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我这个当哥的有没
有告诉过你,与夫君在一起时,别提起别人。”
他倾身,数落似的在她唇角吻了一记,算是讨个利息。
至于回去要怎么罚,怎么算帐。
回去再说。
新账旧账一起算,都在床上还。
暮兮晚吞咽一下,不敢再惹他了。
她怎么没发现,楚扶昀能仗着兄长的身份能专制到这种地步?
再走了一段路,前方空荡荡的平地上,有几位年轻人在表演打铁花。
只可惜今日客流不多,观赏的人也少。
暮兮晚感到奇怪,不由得问:“所以今日大家都去干嘛了?没什么游灯的人呢。”
“去看更大的烟火了吧。”一位打铁花打累的匠人正坐在一旁休息,随口道。
暮兮晚歪了歪头:“烟火?哪儿的烟火?”
她不记得近日有任何烟火仙会啊。
“有,听说今日是那个什么……方外宫宫主的继任大典。”匠人想了想,说道,“宫主大人在各界仙府都预约了烟火庆贺。”
暮兮晚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楚扶昀目光一抬:“你不是都取消了继任大典?烟火记得取消了吗?”
“没……”暮兮晚默默捂脸,“我光顾着跑出来私会情郎,忘了。”
楚扶昀眉梢扬了扬:“这么爱胡闹,跟谁学的?”
“跟哥学的。”暮兮晚下定决心,势必要甩锅一个人。
……
在灯会岁月静好的两人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千洲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方外宫宫主的继任大典。
宫主跑了。
阖宫上下顿时炸开了,上至仙师下至仙童,无一不尖叫道宫主呢宫主呢我家宫主?
我家宫主被谁拐跑了啊?
代表白洲前来送礼祝贺的神农岐见了这一幕,顿时倍感亲切。
“你们别慌。”他老神在在。
“我们能不慌吗!”方外宫的人齐齐抓狂。
神农岐经验十足:“她大概被将军带坏了。”
所有人一头雾水。
神农岐颇有过来人的得意洋洋。
“因为在白洲,将军也是这么跟我们玩失踪的。”
将军经常抛下我们去寻他夫人,并且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最严重的一次,他跑了十二年。
众人:“……”
怎、怎会这样。
就在方外宫一干人神情恍惚之际,远处天边忽然炸开一声爆炸般的热烈。
“砰——!”
怎么了怎么了?
众人慌不择路,簇拥着趴在窗棂处一瞧,只见一束铁花焰火在千家万户的灯火中徐徐升空,绽开。
……
“砰——!”
与此同时,白洲灯会。
暮兮晚接过匠人打铁花的钝器,站在空地上扬手一挥,金石相击,只听砰的一声,灿烂的火花凭空炸开,就像星星落凡间,璀璨如雨。
“好看么?”她回眸,笑盈盈地看向楚扶昀,“快夸我。”
“好看。”楚扶昀失笑道。
“你夸得好敷衍哦。”暮兮晚像是不服气,“你等着,让我给你敲个更好看的。”
她说罢,站的更上前了,持着钝器再次一打,铁器与火相撞,霎时间,又是一场火雨将要落下。
可这一次,偏偏天不遂人愿。
月色暗了暗,只听夜风长长一卷,呼啦啦的,方才还满天飞的火雨瞬间转了方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呼啸,一场火雨,全朝着暮兮晚刮去了。
楚扶昀面色一变,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将人往后带,身体一侧,把她拥在怀里。
暮兮晚吓了一跳,忘了呼吸。
“受伤了么?”他问。
暮兮晚低头瞧了瞧,只见裙摆烧破了几个洞,但身上没事。
不,不是身上没事。
暮兮晚抬起自己的手腕仔细端详,方才的火明明扫到她了,衣服被燎着了,身上也被燎着了,火雨的余烬全落在她身上。
但火星子落在肌肤上,半点儿不烫,反倒带着点儿融融的暖意。
好奇怪,这火星子不仅没烫着我,倒是还挺舒服的。她心想。
“不疼。”对上他担心的目光,暮兮晚颇感不好意思,“许久不练,完全生疏了。”
楚扶昀一叹,轻轻在她眉眼处吻了吻:“别玩了。”
他顿了顿,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得“砰”的一声,循声望去,就看见了漆黑的夜色下,一束铁花落雨似的焰火在云间灿烂一绽。
“砰——!”
紧接着,又是一束打铁花作的焰火在云间炸开,就像素商曾带着暮兮晚在云间打铁花一样,如今,有千千万万束铁花焰火在整个十洲高天上亮起。
楚扶昀望着辉煌的天际,怔了一瞬。
“哥,告诉你一个秘密。”
暮兮晚站定了,她退后几步,用一双灵动的,生机勃勃的眼睛笑着望向他。
接二连三的焰火在她身后的夜色中绽放。
夜如幕,火作雨。
人间繁华且似锦,更有璀璨落凡间。
“在十洲各界仙府约的焰火,不是我忘了取消。”
她眉眼带笑,笑得,远比焰火来得惊艳。
“是我为了你准备的。
哥哥。”
……
与此同时,十洲各地的云间,一齐有火花绽放。
东洲,请花关。
虞辞站在花树下,望着连天焰火感慨道:“这与你们中洲的焰火比,如何?”
封敛笑道:“更胜三分烟火气。”
虞辞也笑:“你还想着让长明星君归位吗?”
封敛摇了摇头:“少宫主的态度都这样明确了,辰天阁又能说什么呢。”
从来就没人规定过星星必须归天,而万物自然四生六道也都各有归宿。
或许,长明星君的归宿一直就不在天上。
而是属于某个人呢。
……
千洲,两界川。
雨巷朦胧,天际炸开一束又一束火光,百姓孩童也纷纷注意到天上的变化,一个个都看愣了,无不欢喜兴奋。
“好漂亮——!是谁放的焰火啊?”
“听说是千洲的少宫主为她夫君放的。”
“哇哦,少宫主的夫
君是谁?”
“是白洲的将军。”
“啊,那不是个挑起人间战争的坏蛋吗?”
“嗯……但少宫主是个很好的人呀。”
“所以呢?”
“所以,少宫主的夫君,或许……也是个很好的人吧。”
少宫主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她喜欢的将军,大概也是个很好的人吧。
……
中洲,半灯城。
焰火连天,一时间所有群众纷纷怔住,无不驻足这场声势浩大的,洋洋洒洒昭告了整个十洲的人间烟火。
“唉,我的宝贝丫头就这么被拐跑了啊。”长嬴坐在高楼上唉声叹气。
红鸾也栖在一旁,兴奋极了:“长明星君肯定很高兴。”
长嬴道:“怎么说?”
红鸾道:“因为他从来没机会见这么漂亮的焰火呀!”
他是行走在烽火狼烟里的一颗星星。
人间的繁华与他无关,人间的美景也与他无关,六道生灵也不曾真正喜欢过他。
他是最贪恋红尘的一颗星星。
但红尘美景,他压根没机会见。
……
“没关系,我带你见。”
白洲灯会,焰火绚烂。
暮兮晚站在满天焰火中,她的身后,就是一往无前的万丈红尘。
“我放给你看。”
就像千千万万场请君散花一样。
今后,有我陪在你身边,带你见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楚扶昀怔了许久,他望着她,低笑了一声。
“我已经见过世间最美的景色了。”
我来到人间,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见到你。
他走上前,拥抱住她。
她眨了眨眼,澄澈明亮的眼睛里倒影着满天光彩,美丽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眼睛里。
暮兮晚怔了怔,随即,她看到自己的周身亮起莹莹光芒,从指尖到发尾,为她锻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光辉。
融融的,仿佛阳光一样的温度。
“我怎么了?”
楚扶昀低下头,在烟火中吻她的唇。
“谢谢。”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确认着她的存在,“我遇见你,谢谢。”
最后一场火是什么?
是来自千家万户的人间烟火。
她曾漂泊流浪,从红尘中来。
终究,是万丈红尘再度赠予她生命。
暮兮晚笑了:“我们会拥有很好很幸运的一生,是不是?”
最后一吻,他轻轻落在她的额间。
是。
虽说时间没有尽头,但遇见你,没有尽头的时间也变得不够用了。
……
都说世事苍黄正道沧桑,可细究下来也不过是人来人往的柴米油盐,岁月正好,生命也正好。
这位曾经不被红尘接纳的星星。
终于拥抱住他的归宿。
哪怕天地换了日月,也不过是寻常人间。
——《别爱师兄了,前夫不好吗》正文完结
第96章 【番外】一斛酒她比酒还醉人。……
活着真好啊。
躺在仙苑里懒洋洋晒太阳的暮兮晚如此想。
苑中有桂花树,树上有鸟窝,里面住着小鸟,鸟叫声都带着桂花的香气。
“我们来酿桂花酒吧!”她心想。
一张双人榻,楚扶昀就躺在她身侧午睡,没听见。
他的手揽过她的腰身搭在她小腹上,将人抱在怀里,暮兮晚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开始捣乱了。
指尖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去,先是勾勒一下他的眉毛,再拨一拨他的眼睫,就趴在他耳边悄悄吹口气。
“呼……呼……”她吹着气小声喊道,“哥,将军,理理我……”
这一闹腾,楚将军鸦黑的眼睫颤了一下,睁开了。
“我们来酿桂花酒吧!”暮兮晚兴奋地提议,“素商老师以前就爱酿桂花酒,酿得可好喝了。”
楚扶昀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今年秋天酿,你喝不到的。”他说。
暮兮晚点点头:“那明年再喝。”
楚扶昀就着这个姿势,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叹道。
“房间里篮子,自己去摘花。
我下午有事,晚上回来陪你酿酒。”
暮兮晚一骨碌就爬起来了,抱着篮子就往树下去,楚扶昀还有公务,就没同她一起摘花。
夜里回来时,她已经摘了好几篮子,都洗净晾干了。
楚扶昀看了看,择得不错,花蕊饱满,窨制得也干净。
唯有一个问题。
择多了。
楚扶昀说道:“酿酒不需要这么多花。”
暮兮晚灵光一现:“多出来的花我们拿来做桂花糕怎么样?”
楚扶昀思忖片刻,颔首道:“可以。”
于是楚将军把需要的花分出来,余下的收好,又遣人取来酒坛,酒曲在帝微垣里有现成的,可以省不少功夫。
楚将军在一旁酿酒,暮兮晚就去树下挖坑,忙到半夜,直至楚将军将酒坛封好,埋进树底下。
暮兮晚满意地盖上土,封严实了,一抬头,看见楚扶昀正望着一树桂花出神,她凑到他身边,不由得问道。
“你在想什么呀?”
“在想你。”
楚扶昀笑了笑:“在想你以前,谎称醉酒亲你哥时候。”
暮兮晚一下子就闭嘴了,脸一红,但幸亏夜色暗,看不明显。
呵,她好奇心就不该这么重。
楚扶昀又笑了一声。
他微微弯腰,凑近了看着她。
“想亲你哥就直接亲。”他说,“又不是不许你亲。”
暮兮晚的脸更烫了。
“所以你那个时候知道我在说谎吗?”
楚扶昀伸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着她脸颊上并不明显的绯红。
“我并不在乎你‘醉酒’的真假,所以哪怕察觉到了你谎言的可能,也没有细究的打算。”
他是想纵容她,无论她是真的想吻他,还是只是酒兴上头,他都不在乎。
他甚至恶意地想过,在一步步的纵容下,她若有胆子敢出更越界的事,就更好了。
暮兮晚脸颊又红又烫,赶紧绕开有关酒的话题:“那余下的花,明日我们做桂花糕么。”
楚扶昀回了她一记深吻。
比酒还醉人。
翌日清晨。
桂花糕确实要做,但……
暮兮晚兴致上头,她挽起柚子带上围裙站在楚扶昀面前,一副“卑职可堪大任”的信誓旦旦的模样。
“我来做!”
楚扶昀眉梢一挑:“你确定?”
他了解他这个妹妹。
她其实是会下厨的,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是说不能入口,若是有人在旁边看着,再给她一份步骤,她做的饭菜倒也是像模像样的。
但楚扶昀从不会放任她单独做饭。
原因无他。
她爱灵光一现,一个不留神,做出来的东西就和原定计划的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可偏偏下厨最忌讳的,就是技艺不精时的灵光一现。
暮兮晚痛改前非:“我保证!我一定按照教程认认真真做桂花糕!绝不突发奇想搞创新!”
楚扶昀半信半疑。
没办法,在做饭一事上,他对她没有丝毫信任。
他刚想否句她的提议,就有仙将匆匆来寻他,说是有事请他处理。
暮兮晚当机立断抓住机会,将他往外推。
“您快去忙,我能行我可以,我没问题!”她说得像在说军令状一样。
楚扶昀拗不过,到底决定先行离开。
临走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唤了两位小仙童来看着她,她要什么食材着手替她准备就是,只要别烧厨房,就不必干涉。
暮兮晚笑眯眯地送他离开了。
楚扶昀以为自己安排的万无一失了。
当晚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楚扶昀抱臂而立,暮兮晚垂头丧气的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心虚不已。
楚扶昀冷笑一声。
暮兮晚默默捂脸。
“我可以理解,你因为不慎摘多了桂花,所以打算做桂花糕。”他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桌子,目光微凉,“但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只见暮兮晚身后的桌案上,不仅仅摆着两三碟桂花糕,还摆着八个肉馅包子,十六个肉馅饺子,以及五个馒头……和三只螃蟹。
暮兮晚抬了一下头,嘴硬道:“你就说这桂花糕我有没有做成吧。”
楚扶昀眸光一扬:“你的包子饺子馒头是怎么一回事。”
“衍生周边。”
“……”
“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暮兮晚清了清嗓子,开始辩解。
“我一开始确实规规矩矩做了桂花糕,没有任何突发奇想违背菜谱的地方。
但是,我的面粉拿多了。”
楚扶昀微笑:“所以?”
暮兮晚理直气壮:“所以我就想把面粉也利用一
下,于是就就拌了点儿馅,包了几个包子。”
楚扶昀沉默了。
暮兮晚继续震撼她夫君:“但很不巧,我把馅拌多了,于是我又开始重新和面,将余下的馅做成了饺子。
但馅用完了饺子成了,面却还剩了点儿,我就把余下的面都蒸了馒头。”
说完后,她又赶紧低下头,完全不敢看楚扶昀的神色。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嘛。”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
楚扶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镇定下来。
“如果你发现你蘸饺子的醋多了该怎么办?”他就不该对他妹妹的厨艺抱有任何信任。
暮兮晚下意识道:“再蒸个螃蟹配醋。”
楚扶昀看了一眼她身后螃蟹:“这就是还有三只螃蟹出现在此的缘故?”
暮兮晚自知理亏,不肯接话了。
他又深深望了一眼她身后的面食大军,心情复杂。
“非常好。”楚将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的‘衍生周边’怎么处理?”
暮兮晚挣扎半天:“让师父吃。”
楚扶昀没意见,总归有个人能把这些东西消了就行。
暮兮晚看了看自己最开始做成的那几碟桂花糕,认真思索:“我们有桂花糕有螃蟹了……”
她忽然像明悟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双眼亮晶晶。
“哥,我们是不是还该安排一坛桂花酒来配螃蟹?”
楚扶昀微笑:“还记得吗?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只想酿坛酒。”
兜兜转转,他妹妹简直不忘初心。
“桂花酒昨日刚埋下,你不能现在就把它挖出来。”
暮兮晚失落:“以前老师就常常酿酒……”
她话说到一半儿,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
“哥!我们去挖老师以前埋的桂花酒吧!”
楚扶昀眉梢一挑:“在哪儿?”
暮兮晚连比带划:“就在一处她常住的千洲院子里,我们乘云驾雾连夜赶过去,最晚三更就能到。”
楚扶昀淡淡瞥了一眼她的桂花糕和螃蟹:“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为了这点儿糕点跑到千里之外,是么。”
暮兮晚二话不说,转身拎着裙摆就跑了,只见她翻出一个食盒,将糕点放在食盒里,又施了个保存食物的法术——一副外出露营的仗势。
楚扶昀不得不同意。
说实话,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将师妹纵容过头了。
……
抵至千洲时,正是三更。
暮兮晚兴冲冲地推开院门,院中虽许久没住人了,但一直有安排小仙童来洒扫,一切倒也干干净净。
暮兮晚直奔院中的桂花树下,搬开石头拿来铲子就开始挖。
挖半天,还真让她挖出来一坛。
“不是桂花米酒呢。”
打开酒坛,琥珀色的液体让暮兮晚有点儿失落。
楚扶昀凑近了一看,说道。
“是黄酒。”
“真奇怪,老师明明不爱喝黄酒呀。”与设想不一致,暮兮晚叹了口气。
但来都来了,她将酒搬出来,两个人斟了黄酒,将带来的米糕与螃蟹吃尽了。
楚扶昀又发现一件事。
他的妹妹,似乎……真的……不胜酒力。
“哥哥——!”真的喝醉的暮兮晚扑进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腰不放。
楚扶昀眉心一蹙。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扳着她的脸,先是探了探她的体温,热,又看了看她的脸颊,红。
是真醉了。
在楚扶昀的印象里,他妹妹喜欢米酒果酒,从没沾过这种更醇厚的黄酒,在白洲时也就没真的醉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真的……
酒量不好。
“放手,我去给你熬醒酒汤。”楚扶昀试图将人从身上扒拉下来。
“我不。”暮兮晚像八爪鱼一样攀在他身上,“放手了,你就跑了。”
楚扶昀叹气:“我不跑。”
“我不信,我哥是个大骗子来着。”暮兮晚似乎是想到什么委屈的事儿了,将脸挨在他的衣襟上就开始哭,“我哥不要我,他让我一个人找他找了好多年。”
楚扶昀:“……”
“我的错。”他顺着她的话,轻轻安抚着她,“怎样才原谅我?”
怀里的小姑娘似乎真的困扰了许久,她抿了抿唇,随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像说悄悄话一样的开口了。
“亲我一下。”她眉眼弯弯地笑,“哥哥,只要你爱我,我就绝不生你的气。”
楚扶昀眸光隐着晦暗,低头看着她许久。
没辙,他叹了口气,揽膝将人打横抱起来,往里屋走。
“知道为什么是黄酒吗?”
暮兮晚摇摇头。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点了屋里的花烛,然后慢条斯理的,去解她的衣衫。
最后,他轻轻一扯,所有阻碍全部褪去。
“你如今喝了它也是对的。”
他俯身,揽着她的腰,在馥郁的酒气中深深吻着她,将人吻得如一池秋水乱开了,再带着她缠绵,迫得她在他怀里哭成声,但哭也没用,耍赖也没用,横竖都得坚持下去。
他嵌进她,在她身体里烙印上他的气息与温度,久久不停歇,久久不离去。
“因为像这种埋在桂花树下的黄酒,还有一个别称。”
花烛彻夜,一室荒唐。
“它又叫,女儿红。”
秋中桂,桂中香。
一斛酒,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