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子选妃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翌日大朝,群臣正为祭天之事争执不下时,永庆帝忽振袖而起,冕旒玉珠碰撞间,声若洪钟:“今岁祭天大典,仍由太子代行!”
此言一出,满朝寂然。
侍立在蟠龙柱旁的宋昭眼睫微颤。
这些日子随驾左右,早练就了闻雷霆而不惊的本事,此刻却仍觉袖中指尖发颤。
巫医为太子诊治已有两日,期间未传出任何消息。
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梁帝金口玉言,太子应该是醒了!可这深宫之中,竟无一人告知与她,宋昭只觉得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广袖高拱:“太子殿下仁德感天,代陛下祭天实乃顺应天命!陛下圣明!”
随后陆续有朝臣附和:“太子殿下精研礼经,祭仪娴熟,实乃不二人选!”
“太子殿下深得民心,此番代祭必能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兼备,代行祭天定能震慑四方!”
“老臣记得去岁太子代祭后,江南便降下甘霖解了旱情。天意如此,陛下圣断!”
朝堂之上,方才还剑拔弩张争论不休的两派朝臣,像约定好了一样,立刻统一口径,如提线木偶般齐声高颂。
将太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简直要奉为神明一样的存在!
御阶之下,群臣山呼万岁,面上尽是谄媚。
宋昭将御阶下众臣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真心为太子?
什么天命所归、深得民心、威震四方,这些溢美之词表面是颂扬,实则句句暗藏杀机。这般造神之举,分明是要将太子架在烈火上炙烤。
散朝以后,宋昭找了个空当,悄悄将延吉拽到一旁,低声问道:“延总管,太子殿下他醒了吧?”
却见延吉眼神躲闪地点了点头:“世子放心,殿下已无大碍了。”
宋昭心中不安,却知道再不能多问,眸中一闪,“那巫医呢?她出宫去了吗?”
“世子当知道宫中规矩,”延吉话音一顿,接着道:“巫医暂时还不能出宫。”
“那……能否让巫医替我把把脉?最近身上总是不好。”宋昭只得换上另一个法子。
延吉犹豫再三:“世子稍等等,容老奴禀报过陛下,再行定论。”
“多谢延总管,还请多为少虞美言几句。”
“世子客气了,若身子不适,先去御茶房歇息,陛下召唤,老奴再来寻世子。”
宋昭也知道永庆帝不会那么快答应,便照常去了御茶房候着。
她在陛下身边多日,早与御茶房中诸人相熟。进去后便径直躺在了胡床上。
方菱姑
姑今日当值,见她神色不对,端来了一碗姜枣汤递给她,“喝下暖和暖和身子,你这毛病时常有吗?”
她是女子的身份,旁人不知,方菱却是知晓的。宋昭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懒怠了些,便被方菱看了出来。
宋昭接过碗,耳尖泛起一抹薄红:“多谢姑姑体恤,小毛病不碍事,一年里总也有那么几次不爽利。”
方菱将暖炉往她跟前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女儿家身子骨金贵,偏生要在这男人堆里打滚。”
她压低声音,“月事带我多备了几条,都用药香熏过。回头让若水去取,这几日切记不要着了凉,以防将来——有碍子嗣!”
子嗣?!
宋昭忽觉小腹又一阵绞痛。
她蜷在胡床一角,将薄毯拉过头顶,在黑暗中缩成小小一团,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鼻梁,她死死咬住毯角,连抽泣都压抑成细微的颤抖。
御书房内,永庆帝端起茶盏,不经意地道:“身子不适?”
方菱颔首恭敬道:“回陛下,世子说是小毛病,一二日便好。”
说完,她眼尾余光轻扫过身侧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却见他身姿陡然凝滞,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幽深似寒潭,倒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间似有暗潮翻涌。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对路公公道:“路通,着人送世子出宫,令她在家好生修养两日。”
路公公麻溜地领旨而去。
永庆帝这才深深看了一眼太子,揶揄道:“你不说时日尚浅吗?还是……你不够努力?”
见儿子咬牙隐忍的模样,永庆帝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萧钺的脸倏地红了个彻底,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永庆帝喝道:“今日还有诸多事等着你处理,外面候着礼部和户部诸人,你确定现在就要追出去?来日方长,朕不是准了你的半年之期吗?”
萧钺脚步顿住,目光却控制不住朝殿外望去。
远远瞧见路公公正指挥着四名太监,抬一顶青呢软轿渐行渐远。轿中依稀有个人影,轿帘被北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半截朱红广袖。
背后的永庆帝暗哼了一声:“除了祭天,皇室宗亲那里、边关将士那里、六部岁末考绩都需安排,现在可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
萧钺回身,淡淡道:“父皇,儿臣是不是也该娶亲了?”
“啪”的一声响,永庆帝手中的奏折掉在了地上。
萧钺捡起奏折,恭敬地放在御案上,无比认真道:“父皇,三弟和五弟都已纳妃,儿臣过完年就二十一了,太子妃的人选,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你想选妃?半年之期不要了?”永庆帝不解地看着太子,先前要死要活地想要在一起,这会儿怎么突然放弃了?
“早日定下太子妃,不是父皇一直希望的吗?儿臣照做就是了。”
永庆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朕当初为你选了多少闺秀,你都不愿,可不要说是大病一场,想通了。”
萧钺顺口道:“确实如此。”连理由都没有提前想好。
“那好,”永庆帝一口应下,“朕立刻着礼部着手,宋世子那里,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那点心思?永庆帝心想他之前那么在乎宋昭,断不可能这时候选妃,便给他下一道圣旨,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只是不能私下相见而已,萧钺一口答应了下来。
至夜间就寝时,永庆帝忽然回过味来,他莫不是上了自己儿子的当?
……
掌灯时分,宋昭才悠悠醒来。
在宫中如履薄冰数日,此刻回到熟悉的卧房,她终于能卸下防备,睡了好觉。
“世子醒了?”茯苓掀起床帐,侍候宋昭更衣,轻声道:“四夫人刚刚来过,见世子睡着,吩咐厨房温着饭菜,嘱咐奴婢好生伺候着便走了。”
“南州可有书信传来?”宋昭问。
“楚姑娘来了信,道一切都好,叫世子不要挂念。侯府老宅那边,好像在变卖祖产,意欲分家。”
宋昭眉峰一扬:“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夫人大约是怕父亲的罪责下来,牵连到她那几房子女。”
“一帮蠢货,”宋昭冷嗤道:“只要他们姓宋,就一个也逃不掉。”
“世子莫生气,”茯苓劝道:“北方大雪封路,如今官道难行,这封书信还是楚姑娘一个半月前写的。这会子他们应该收到了京都的消息,大约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说着忽然轻笑一声,“或许,老夫人听到世子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说不定正收拾行囊北上,火急火燎地来盛京了呢!”
“可别,来了净添乱。”宋昭可不愿那尊大佛来京都拖自己后腿,“不行,我得同四叔商议商议。”
宋昭说着就往外走,以老夫人的性子,她还真敢来京!
茯苓急忙去拿披风,“马上过年了,他们要来,也得年后了吧,应该还有时间,世子莫急。再说了,世子想要阻止老夫人进京,应该与四夫人商议才行。”
“也对,四叔可不好说话。”宋昭转弯去了后院。
四夫人正在房内核对账目,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即想到了老夫人的性子,软了语气:“确实应该好好想个法子,世子放心,叔母会想法子劝阻的。”
宋昭看着案上的几本账册,执起青瓷茶壶,为四夫人斟了盏茶:“少虞这几日不在府中,府里上下全赖叔母操持,这些琐碎事务,最是劳心费神。”
四夫人眼角笑纹舒展,接过茶盏时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世子哪里话,咱们自家人说这些岂不见外?”
“自打世子在御前行走,府上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那些一开始落井下石的人家,现在又巴巴送了礼来,都是冲着世子来的,喏,这时账册,世子看看,可还妥帖?”
四夫人说着将其中一本账册推给宋昭。
宋昭指尖在账册上落下,却未打开,语气诚恳道:“少虞多谢叔母,这些……还是叔母看着办吧。”
四夫人在京中多年,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人情往来的琐事,还是交给她打理比较妥帖。
“世子放心,那些贵重的礼,还有些不熟的人家,府上都拒了。能收下的都是府上的姻亲故旧,还有一些是宫中的赏赐,都一一造册。”
宋昭点了点头,“叔母处置便好。”
“世子在御前,可听闻太子选妃之事?”四夫人欲言又止。
宋昭执着茶盏的指尖蓦地一颤:“太子选妃?”
“世子在御前行走,竟不知太子选妃一事?”四夫人忽然压低声音道:“非是叔母打听此事,而是有几家姻亲人托我问上一问。太子这次选妃是真的吗?以往也传出过风声,却又很快偃旗息鼓,这次好似有所不同。”
第62章 宫女玉叶难道错怪了太子殿下?……
“如何不同?”宋昭
问:“太子殿下为何一直未选妃?”
四夫人放下茶盏,娓娓道来:“这次岁末忽然下了明旨,五品以上官员的嫡女,未有婚配者皆可参选。”
“不是太子不选妃,这中间还有一桩情由。两年前,宫中也曾传出过选妃的消息。那时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均未选妃,贵妃娘娘就办了一场赏花宴,索性一起选了。”
“英国公之女贤良淑德,又长得花容月貌,堪称京都贵女的典范。原本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赏花宴上却指给了五皇子为妃,此后,太子选妃的事情一直搁置着。”
“今年初秋,陛下斥责太子,被罚去了皇陵,都说是因为选妃之事。”
宋昭捻动着茶盏,低声问:“太子为何对选妃之事如此排斥?”
四夫人环顾左右,倾身凑到宋昭耳边道:“听闻那年赏花宴上,有人想诬赖太子殿下,称其怀了太子的子嗣,谎言戳穿后,被当街打死。”
“传闻,行刑时太子殿下全程冷眼旁观,一言未发。亲眼看着那女子被打成了肉泥……”
四夫人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一颤,“太子殿下竟然在血泥中,徒手捡起一枚玉佩,蹲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上面的血污。此后,那玉佩便一直佩戴在太子身前。”
宋昭脸色微僵,想起第一次在御书房见到太子时,他身上的蟠龙墨玉禁步。
“叔母说的可是太子的蟠龙墨玉?那不是太子殿下专属的玉佩吗?”
四夫人点头,“那蟠龙墨玉禁步上,有一枚不起眼的树叶状的玉坠,大约就是了。那位诬赖太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小伴太子到大的宫女玉叶!”
“被身边人背叛,难怪太子一直未再选妃。”宋昭喃喃道,胸中忽然烦闷不已。
莫非萧钺对玉叶动了真情?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打成了肉泥,即便是有了身孕,也打成了血水,还怎么分辨?
他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玉佩上的血污时,又在想什么?
四夫人诧异道:“历年宫中选妃,皆是在春日,岁末明旨还是头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选妃,大约等不到春日,就能定下吧!”
“或许太子身份特殊,才选择这个时候?”宋昭道。
四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太子这次祭天大典之后,就会有名册流出。世子在御前行走,这名册……”
“叔母想姻亲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
“我娘家有个侄女,端庄贤淑,父亲是燕州刺史,应在名册之上,只不过,她长在燕州,若想引得太子瞩意,需将她的名字放在前面。我已修书一封,她不日就要进京。”
“原是这样,”宋昭郑重道:“叔母放心,少虞竭尽所能玉成此事。”
四夫人起身道谢:“世子若为难,也不必强求,先保全自己要紧。”
宋昭慌忙拦住四夫人行礼,“叔母放心,少虞明白。”
辞别四夫人,宋昭走到垂花门,便见到宋继明一身疲累地走了进来。
“少虞,我正要去找你。”宋继明看到宋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眼前。
宋昭忙问:“出了何事?”
宋继明:“刚刚打听到消息,此次祭天大典,陛下要大赦天下,兵部那里……要不要再去打点一下啊?”
“不可妄动!”宋昭脸色凝重:“赏雪宴那日,陛下召见过父亲,四叔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陛下召见过了?”宋继明满脸疑惑,“从不曾听说过,兵部那帮狗崽子,拿钱不办事的王八蛋!”
等宋继明发泄完胸中不满后,宋昭才低声道:“四叔已经官复原职了吧,后日祭天大殿还需谨言慎行,能忍就忍吧。”
“少虞你这话……难道你父亲……”宋继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慌忙道:“你不是在御前行走吗?陛下又对你信任有加,不能转圜一二?”
宋昭无奈摇了摇头:“信任有加?四叔切莫再信别人的恭维之言,御前行走哪有那么好当的?四叔以为陛下将我留在身边,是为了给侯府荣耀的吗?”
“那不然……是为了侯爷?”宋继明忽然糊涂起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长着呢!四叔如今官复原职,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他的不可妄为。”
宋继明闻言,愣怔了许久未回过神来,望着宋昭远去的背影,他有种御前奏对的压迫感?难道少虞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身上也带了些许皇家威仪?
……
宋昭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茯苓跟在后面眼睛通红。
“世子,太子殿下选妃……”她欲言又止。
“太子选妃是迟早的事,不是现在,也会是明年春日,只是提前几个月罢了,没什么稀奇的。”宋昭道,语气很是平静。
可茯苓知道,宋昭看似平静,实则压抑自己。恰似暴雨前的闷雷,心中不知压着多少郁气。
茯苓不知如何去劝,转而道:“世子刚刚没有看到,四老爷方才的脸色都变了,老夫人应该不能北上了吧?”
“只是拖一时罢了,以老夫人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听到消息定会北上。四叔孝顺,必不会忤逆老夫人,到侯府往后怕是要热闹了。”
“那南州,我们还能回去吗?”茯苓问。
宋昭眸底闪过一丝坚定:“回!等父亲出来,我们便回南州去,这京城,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嗯,还是南州好,冬日不像京都这般冷,奴婢都想楚姑娘了,还有世子……”
宋昭仰头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再有十几日便过年了,祭天大殿若不能赦免父亲,便只能等到宫中大宴……陛下那里已经行不通,太子那里……
如今,太子身世扑朔迷离,自身都难保,还能为父亲力挽狂澜吗?
宋昭心中一动:事涉机密,萧钺应该还不知此事,祭天大典又委以重任……若她为那个被强占身份的皇子,怎么甘心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必然会想办令太子失信于人前。
会不会在大典上动手?然后假托神明之手,令太子祭天时失仪,这样能一击即中,将太子踩在泥潭里!
什么天命,什么仁德,还不是一个鱼目混珠的乡野小子!萧钺就会从万人敬仰中,众目睽睽之下跌落神坛!
不好!宋昭的身子微微发抖。这样一来,那父亲当年护送太子进宫之事,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将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责,悉数推到父亲身上……
能证明萧钺身份的唯有父亲,若父亲死了……兵部的大牢应是安全的吧?
“京墨,”宋昭吩咐道:“你去太子府看一看,这个时间,太子应该出宫回府了。”
京墨应声而去。
宋昭只期望她预想的事情不会发生,还是尽快提醒萧钺才是。
一个时辰后,京墨脸上挂了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世子责罚。”
宋昭惊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和太子府的护卫动手了?”
京墨满脸愤懑:“是那个索江!属下刚到太子府就被他发现了……是他先动的手,属下只好应战!”
茯苓气道:“谁让你去跟他打架了?太子回府了吗?”
京墨摇了摇头,“太子不在府上,索江说以后太子暂住东宫,让我们别再……痴心妄想。属下是真的生气,索江凭什么那么嚣张,屠戮了我们五十七条人命,我还没有找他算账,他倒先动起了手。”
茯苓打开药箱,取出药粉撒在京墨伤口处,又细细抹匀,嘴里不住地嗔怪:“你同他计较什么劲,他可是太子影卫……”
京墨心有不甘地反驳:“影卫怎么了,虽然我武功不及他,可我也不能认怂,给咱们世子丢脸!”
“一脸伤,就不丢脸了?”茯苓瞪大了眼睛。
“反正不能让他小瞧了咱们侯府!不过,”京墨转头望向宋昭,“交手的时候,索江说流萤谷的大火,和五十七条性命不是他们所为。”
“索江说,那日他同太子率先返回流萤谷,是想等世子一起回城的。可回去时,别院的人全部殒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太子怕再待下去,对世子不利,便先一步回了京。”
“不是他们所为?”茯苓压低声音,难以置信的样子,“难道不是太子怕身份暴露,将人灭口的吗?”
“现在又说不是了,谁有那个本事一夕之间,五十七条人命全部屠戮殆尽!”
“除了影卫还能有谁?”
茯苓越想越气:“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错怪了太子不成?”
宋昭沉思道:“还有六岭村的人,或者巡检司!”
“怎么会是巡检司?”茯苓更加不解,“若是巡检司,赫连大人岂会不知?况且,那时的赫连大人还在碧落崖底啊!”
“世子说得有理,”京墨却赞同道:“我们从崖底出来直奔六岭村,全村无一人在,只留了前陈的兵器,就像是算准了我们会去一般,光明正大地将证据摆在了我们眼前。”
“也就是说,六岭村的人杀去了流萤谷?”茯苓转过弯来。
“对,”京墨眼中满是恨意,“他们能找到别院的位置,应是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茯苓仍疑惑道:“可奴婢还是不懂,赫连大人为何如此做?他对世子不是一向很好的吗?怎么会派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不想被侯府婚约束缚住?”京墨咬牙切齿。
宋昭冷静道:“这话到此为止,不可被旁人知晓!立刻修书给石楠,让他再好好查查,以前怕是查错了方向。”
“属下这就去办!”
茯苓心中仍旧不平,却更多的是心疼宋昭。
就寝时,她便小声道:“原以为赫连信是个好的,小姐将来恢复女儿身,也能有个好归宿,不想又是一头中山狼!”
这话是将太子一同骂进去了。
宋昭却扑哧一笑:“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嫁给他。原以为他沉默寡言是老成持重,原来是胸中藏有丘壑,负重前行。”
“他就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还说什么非小姐不娶,都是骗人的。”茯苓忽然灵光一闪,小声道:“那他为何执着于侯府的婚约?还不肯二小姐代嫁?”
“奴婢可不信京墨的鬼话,赫连大人断不能因为不满婚约,将别院的人都杀了。一定还有别的事,小姐你再仔细想想……夫人还在世时,可曾提过婚约之事?”
宋昭忽然坐直了身子,扒开衣襟,露出心口上那道疤痕。
……
午时的广福楼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大门前车马不绝,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肩上搭着雪白的汗巾,手里端着描金食盒,在人群中灵巧地钻来钻去。
厅堂内传出阵阵丝竹声,夹杂着酒客们的谈笑,混着酒香从楼里溢出来,飘在盛京最繁华的街市上空。
宋昭负手立于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前,冬阳斜照入室,在她半边面容上描摹出一道金边,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下投下细碎阴影。
楼下长街人潮如织,她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身影。
赫连信一袭靛蓝锦袍劲装,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冷冽的锋芒。他走得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所过之处行人都不自觉地让开几分。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前的石阶下。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关窗,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
长街角落中,一袭玄色身影驻足仰首,兜帽阴影下两点寒星似的眸光,直直撞入她眼底。
宋昭心头骤紧,待要凝眸辨认,那人却已没入熙攘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来得太快,仿佛梦境一般。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雅间的门这时打开,赫连信走进来,扬起一抹歉疚的笑,“对不住,我来晚了,少虞可等久了?”
第63章 少虞醉了他恍惚唤了一声阿昭~……
赫连信缓步踏入,午时的阳光斜斜映在他半边脸上,却未能融化他眉眼间的冷意。
他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仿佛只是礼节性的面具,随时可以摘下。
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如墨裁,眼若寒星,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藏了万千算计,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鼻梁高挺,唇薄而淡,微微抿着,透着一丝疏离与克制。
宋昭认真打量起他的长相,这一瞧,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他生得极好,眉眼有几分与太子相似,却更肖似永庆帝。
“少虞为何如此看我,”赫连信察觉到宋昭的视线,微微偏首:“可有什么不妥?”
宋昭神情微凛,迅速移开视线,掩饰住那一瞬的失态,掌心沁出的薄汗早已消散。
“赫连大人多虑了。”她再抬眼时,已换上得体的浅笑,声音平稳得不露半分破绽,“甚少见大人穿常服,一时晃了神。”
赫连信跟着微微一笑:“今日带人巡视祭台时,污了官服,回去换上衣服,便来晚了,少虞勿怪。”
“不妨事,我也是刚到。”宋昭将赫连信让到里间,“听我表兄说,这里有几道南州小菜,做得很是地道。难得大人有空,我们一道尝尝。”
赫连信坐定,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淡淡道:“少虞是想家了吗?”
“难道大人不想吗?盛京太冷了,吃食也不便宜,还是南州好。”
宋昭执起那盏青瓷酒壶,指尖触及釉面,凉意沁人,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而后,倾身向前,壶嘴轻悬,一线清冽酒液无声滑落,在杯中漾开细碎的涟漪。
“大人请,这是玉壶春,听说是京都最好的酒。”
她将酒杯推至赫连信面前,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缕暗香。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斟酒的动作却稳得不见丝毫颤动。
酒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也映出赫连信审视的目光。
赫连信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修长的手指沿着杯沿缓缓摩挲,却不急于饮下。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玉壶春?可比南州的醉千帆烈多了。”
醉千帆向来只在南州画舫间流转,从不入市井坊间,也只有宋昭这般纨绔,流连青楼画舫,深谙醉千帆的酒性。
宋昭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微微一怔。赫连信此刻揶揄人的模样,还有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萧钺!
赫连信自知失言,神色微敛,直奔主题:“少虞今日是请我喝酒的?”
宋昭收回目光,端起酒杯道:“今日设宴,是为答谢大人相助之恩,若不是大人找到卷宗,少虞至今还蒙在鼓里。”
“少虞客气了,你我之间谈这些就生分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几分亲昵,端起酒杯与宋昭轻轻一碰,随后一口饮尽。
宋昭拿起酒壶立刻又为他斟满,口中道:“大人方才说巡视祭台?可是明日祭天大典的地方?陛下将祭天的防卫交给了皇城司,想必大人这几日都在忙于此事吧?”
赫连信却未正面回答,反而问:“也不是很忙,少虞有什么事吗?”
“听说官道上大雪封路,”宋昭叹息一声,“南州的信已经许久未收到了,祖母年迈,上京时还病着,少虞甚是担心。”
“少虞想走皇城司的驿道捎信回去?”赫连信道。
“可以吗?”宋昭满脸期待,“皇城司的规矩……会不会太过难为大人?”
“一封家书而已,不妨事。”赫连信一口应下,“信呢?可带来了?”
“带了,”宋昭连忙掏出一封信,递给赫连信,“麻烦大人了。”
仿佛自己的目的达到,宋昭频频向赫连信敬酒,不消片刻,便有了醉意。
她拉了拉赫连信的衣袍一角,压低声音道:“那日在御书房,我见到了监正大人……”说着抬起迷离的双眼,似是而非道:“原来你的身世那般凄苦。”
赫连信眸底一暗,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宋昭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气:“信哥哥,你怎么不早同我讲啊!”
再次听到信哥哥三个字,赫连信的心却软成一片,尤其是明明知道她是宋昭,还要装作她是宋晏。
此刻的她醉眼蒙眬,双颊微微泛着红晕,歪斜着坐在他身侧
,纤长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依稀能闻到她身上熏香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非常好闻。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一展手臂,就能将她拥进怀里。
她犹不自觉,又上前靠了靠,“还没有谢过赏雪宴那日,你为我解了围,皇家驸马我可不想当。”
“嘘!”赫连信轻声道:“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信哥哥,”她忽然哭道:“我大约这辈子都不能娶妻了,两家婚约之事,还是作罢了吧。我阿姐耽搁了你,我可不敢再耽搁了府上的小姐。”
“说什么傻话呢?怎么就不能娶妻了,等柔嘉公主出降,赐婚一事就能了结,你不要过分担忧。”赫连信道。
“可我在御前已经同陛下讲过,此生都不会娶妻了。”她掩面而泣。
赫连信的嘴角却不经意地微微扬起,伸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安抚道:“莫哭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真的吗?”她抬眸望过来,眼睫轻颤,悬着的水珠欲坠未坠,眼尾薄红一片。
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醉意的慵懒,嗓音轻软,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般轻轻挠在人心尖上。
赫连信眸色骤然转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少虞醉了。”他声音低沉,却掩不住那一丝喑哑。
“我没醉,”她端正坐姿,将酒杯递到赫连信面前,“你都没醉,我怎么会醉呢?”
赫连信无奈地接过酒杯,眸色愈深:“你怎知我没醉?”
宋昭摇了摇头,避开他的视线:“信哥哥,你忘了我阿姐吧,不管她能不能寻回来,我都希望她过上安静的生活。”
“可我不能忘,”赫连信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将她的身子掰过来,望着她的眼睛道:“你再等等,就快寻到了。”
宋昭低头看着相握的两只手,一滴泪夺眶而出。
“该回去了!”她挣开大手的桎梏,起身朝门外走。
“阿昭……”
身后模糊的一声呼喊,宋昭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小心!”
赫连信及时扶住了她,一直护着她走出广福楼,走到巷尾的马车旁。
京墨恰在此时提着几包点心走来,“世子,属下买到了芙蓉糕。”
“快拿过来,”宋昭随手拿起一包塞到赫连信手里,“这家的芙蓉糕特别难买,排队都需要好久,却很好吃,比南州的都好,你快尝尝。”
“我……多谢,”赫连信犹豫着没有打开,“等我回去慢慢吃。”
宋昭似乎真醉了,几句话说完险些站不住,茯苓扶着她上了马车,她还不忘掀开车帘冲赫连信道别。
直到马车走远,赫连信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纸包,摇了摇头。
马车上,宋昭歪着头揉着额角,眼中却一片清明,全然不是刚刚醉酒的模样。
“世子放心吧,奴婢都安排好了,一有消息,立刻传回来。”茯苓倒了杯茶,“世子头还疼吗?事先不是服了解酒药,怎么还疼?”
宋昭闭上了眼睛:“那玉壶春可不是一般的烈酒,赫连信却一点事没有,心思太过深沉。”
茯苓道:“那我们慢慢来吧,总有一日他会露出破绽的。”
宋昭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有没有破绽尚需观察,可我的身份他好像已经知晓了。临别时他恍惚唤了我一声‘阿昭’!”
茯苓一惊,“那怎么办?”
“有意思的是,他明明知道我是谁,却假装不知道!”宋昭轻嗤一声。
“那他图谋什么?”茯苓的声音都在颤抖,“奴婢想起一事,那日小姐院子失火,却没有丢什么东西,书房也是,他们翻找的东西……是不是就是他们图谋的?”
宋昭也沉思起来,那日的刺客面容被半张玄铁面具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透着森然寒意……身量颇高,力气很大……
如果将赫连信的半张脸遮去,只露出眼睛的话,确有几分相似。
宋昭只觉得胸口发闷,先前种种疑窦如同千万根丝线,在心头纠缠成死结。
回府后,她喝了一碗醒酒汤,便睡下了。掌灯时分醒来,却意外地见到了巫医。
宋昭高兴道:“婆婆,你何时出宫的?”
巫医笑道:“一早随太子殿下去了刑部大牢,你别急,”她按住宋昭不安的手,“老身看过侯爷了,他身子还能撑得住,就是腿上的伤有点麻烦,不过你放心,已经给侯爷配好了汤药,交给了太子殿下,由殿下的人专门去送。”
“那就好,”宋昭激动得眼圈红红的,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能放下了,追问道:“还有另外两个将军呢?他们身上也有伤。”
“他们已经无碍了,早有御医为他们诊治过了。”
巫医话锋一转,“倒是你,又落水又受风寒的,还饮烈酒……把自个的身子折腾成什么样了,再不好好养养,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婆婆,”宋昭揽住巫医的胳膊撒起娇来:“这不是还有婆婆嘛~”
腻歪一阵,宋昭问起她在东宫的日子:“太子身上的毒解了吗?唐大夫说是半月散的伴生毒,是最近被下的毒吗?”
巫医摇头,“是蚀瓮脂,专附于陈年瓦罐内壁,遇热则化为无色毒烟。应该是那日煎九叶灵芝草的时候,一同被太子服下了。”
“可太子服用后未有异样,为何偏偏那日毒发了?”宋昭不解。
“这蚀瓮脂本身毒性不大,若无媚香浮引,永远不会毒发。”
“媚香浮引?”宋昭声音骤然扬起,“是不是偏殿燃的那支香?”
巫医却平静道:“媚香浮引燃尽后无色无味,非常难寻。能知道用此香的,定然是知道太子中过半月散的毒,且知道太子服用过九叶灵芝草。”
宋昭心一紧,怎么感觉一条条指向了自己?萧钺不会以为是她给他下的毒吧?
“太子殿下他……现在怎么样了?”宋昭忍不住问道。
“毒性已解,身子还需慢慢调理,只是……”
巫医望着宋昭欲言又止。
宋昭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只是什么?婆婆但说无妨。”
“太子殿下醒来后,像是忘记了南州之事。”
巫医神情严肃,道出实情:“当问起在碧落崖底服药时的情景,太子却摇了头。对南州之事,对中毒和解毒之事,俱是一无所知。”
“什么……你说他失忆了?”
第64章 江怀瑾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
宋昭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
巫医的声音像一把钝刀,一字一句剐着她的心——
“蚀瓮脂加上媚香浮引,毒发时有噬心之痛,疼痛难当,寻常人难以抑制,往往会本能地遗忘最痛的记忆……以及,令其最痛之人。”
宋昭呼吸凝滞,眼中泛起泪花,喃喃道:“原来南州之行,是他最痛之事……他应是后悔了吧!”后悔结识她,后悔被她骗做夫君,后悔与她在南州的一切。
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连疼都喊不出声。
她忽然想起碧落崖底的那场大火,当时萧钺将她抱出去,在她耳边说,“七娘,忘了我吧!”自己则像是被钉子钉在了椅子上,看着他在浓烟中化作一缕烟尘。
在梅园偏殿,他跪在风雪里,抱着她发冷的身子说:“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
不了。”
可他食言了,他终究还是忘记了!
这不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吗?可她的心为何如此痛!
巫医拉住她的手,拭去她腮边泪珠,“你莫要伤心,或许等毒性彻底排出后,太子殿下就能记起来。”
宋昭身子一软,跌进巫医怀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对方青灰色的衣襟。
老妇人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每一下都像在安抚受惊的雏鸟。她的呜咽声闷在巫医肩头,纤细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
“这样也好,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重新梳洗过后,宋昭振作起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脆弱救不了阿爹,救不了阿弟,那个人就当作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婆婆之前说,只要我怀上拥有九叶灵芝草血脉的孩子,就能以脐血为引救醒阿弟,可是真的?九叶灵芝草不能直接为阿弟入药吗?”
巫医心虚地垂下眼,她当初为了引太子去碧落崖底,寻找她当年遗落的机扩匣子,不惜撒谎骗了宋昭。如今太子将碧落崖底的事情忘记了,她该如何让他恢复记忆,将盒子打开?
她看了眼宋昭,解铃还须系铃人,太子想要恢复记忆,非宋昭不可。
“九叶灵芝草能解半月散,对阿宴的病情……医书上并无记载。九叶灵芝草稀世珍贵,能寻到一株已是万幸,不会有人拿这么珍贵的药材为阿宴试药的!”
“宫中现在有一株,”宋昭道:“刚刚进献给陛下,听说是连土一起挖回来,移种在太医院。”
“移种?”巫医忽然抬高声调:“不可能!九叶灵芝草生于峭壁之上,周围哪有泥土?”
宋昭想起赫连信在梅园说的话,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或许,宫中那株生于阴暗潮湿的土壤里?灵山脚下的山崖那里,我已经命人去寻了,还没有消息。”
“外面冰天雪地,确实不好寻。”
巫医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沉思片刻才道:“能知九叶灵芝草之人寥寥无几,不是我辈族人,便是陈国王室之人,可怎么也不会是赫连家族之人!”
宋昭想起赫连信的身世,脸色一变。
心底一个声音道:“若赫连信是薛皇后之子,怎么还会是陈国王室之人?莫非他是萧皇后之子?”
另一个声音却反驳道:“若他是萧皇后之子,又怎么会拿着薛皇后的信物,冒充皇后嫡子,千方百计引得永庆帝注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赫连家又在打什么主意?”
宋昭忽地起身,心中谜团越滚越大,焦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赫连朔在御书房内奏对的每一句话,此刻一遍遍回荡在宋昭耳畔。从襁褓婴孩儿离奇出现,到赫连信的生辰八字……每一句都像是精心排演过的,一步步勾起永庆帝的疑心!
“薛皇后尤爱芙蓉……”宋昭呐呐道。
“不错,老身也曾听闻过,”巫医目光闪烁,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萧皇后却极讨厌芙蓉花,民间传说萧皇后因对陈王不满,才极其讨厌象征忠贞的芙蓉花!”
宋昭急忙追问:“还有别的原因?”
“我在医书上看过一则医案,误食芙蓉者会忽发瘾疹,遍身红肿,瘙痒难忍,风邪入侵之证。而这风邪之症则会血脉相承。”
巫医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在宋昭脑海中炸开了一道火花。
“茯苓,”她立刻吩咐道:“你去问问京墨,盯着的人可传来了消息?重点留意一下那包芙蓉糕。”
那封家书是假,本就是试探赫连信对她的图谋,安排人在暗处盯着。在广福楼外,她随手塞给赫连信一包芙蓉糕,原本想投其所好,却不想让她歪打正着了。
巫医见宋昭脸色凝重,疑惑地问:“怎么了?可是发现有此症状之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此症的人也不都是萧皇后之子?”
她想起那日雨夜,两个婴儿同时呱呱坠地,一个足月生产哭声嘹亮,裹在柔软的锦被里;一个早产泣细如蝇,裹着条条破布。
电闪雷鸣中,黑衣蒙面人抓起那个破布里的婴儿,在薛皇后撕心裂肺里重重摔在了地上……
孩子是她亲手换的,也是她亲眼看着摔的……那孩子早已死在了出生那日,怎么还会活着?
若非如此,薛皇后又岂会自责难过,缠绵病榻那么多年。
“这个我知道,只是验证一下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
寅时的更漏刚过第三响,宋昭照常进宫伴驾,却被小黄门拦在了太极殿外。
“参议郎请留步。”小宦官将拂尘横在朱漆门槛前,恭恭敬敬道:“陛下口谕,今日南郊祭天大祀,请参议郎随太子殿下同行。”
宋昭握着手炉的指节一紧。铜炉镂空处溢出的暖香忽地散了,只剩指尖一片冰凉。按制,天子不亲祀时,近臣当留守宫禁拟写祝文,哪有随储君祭天的道理?
“臣,领旨。”宋昭未敢多想,领旨谢恩。
朱雀门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时,宋昭终于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萧钺立在玉辂前的背影比雪松更峭拔,玄色冕服上的山纹在火把中起伏如真,九旒玉藻被风吹得斜飞,像悬在颈后的剑穗。
黎明尚未破晓,南郊的圜丘祭台已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太子缓步登上三层高坛,身后百官屏息,唯有礼官的唱和声在旷野中回荡——
“迎神——”
燔柴坛上,干柴烈火骤然升腾,浓烟直冲灰暗的天际。
宋昭正立在圜丘东南的观礼台上,看见玄色冕服被寒风掀起一角,十二章纹在火炬下隐隐生辉。
太子跪于昊天上帝神位前,额间触及冰冷的青砖,耳畔是太祝拖长的祝祷声:“嗣天子臣某,谨遣太子昭告于皇天上帝……”
坛下雅乐骤起,六十四名舞生执羽而舞,广袖翻飞如雪浪。
宋昭的目光刚要移开,却瞧见赫连信一身暗绯官服,立在圜丘之下,手握佩剑,目光灼灼望着祭台上的身影。
远处,一名身着皂衣的小吏疾步而来,眉心拧成川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赫连信身侧,弓着身子附耳低语时,袖口不住地颤抖,目光频频瞥向祭台方向,喉结上下滚动着,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赫连信眸光一沉,握着剑柄的手指忽然攥紧。官服在风中纹丝未动,只略一摇头便将小吏满腹话语尽数挡回。
小吏张了张口,终是颓然退下。
赫连信转而望向祭台,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又松,那绷紧的肩线忽然卸了力道,恍若雪崩后终于显露的松枝。
宋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捧着手炉却仍旧觉得冰冷一片。
她的目光再次追随上太子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跃动间,看见太子捧爵的手稳如磐石,酒液倾入燎炉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其面容,唯有冕冠垂旒在风中轻晃,珠玉相击之声清越如磬。
“礼成——”
宋昭长舒一口气,祭天仪式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望着渐渐散去的众人,她心中却仍有一丝不安如游丝般缠绕。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祭天这般大事,关乎国运民生,纵是再丧心病狂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祟?
可方才那小吏仓皇的神色,赫连信瞬间绷紧的神情,还有祭台上的太子……种种细节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回。
“阿宴,”袁子昂推了推她,“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
“抱歉,”宋昭回神,“袁兄唤我何事?”
袁子昂左右瞧了一眼,低声道:“也没什么事,这不是好几日不见你了吗,你现在都是御前的参议郎了,可不能忘了我!”
“放心吧,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袁兄!”
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面如冠玉,气质如尘的公子,朝他们走来。
“袁兄,宋世子,原来是你们,”那人朝他们拱了拱手,“江某的马车坏了,不知道能不能同你们挤一挤?”
袁子昂忙道:“江世子客气了,我今日骑马来的,”说着望向宋昭,“阿宴,这是镇远侯世子江绪,字怀瑾。”
“江世子,”宋昭上前施礼,“那日在梅园的暖阁里,我们见过。”
“哦,那日啊……”江绪恍然,掩面笑道:“那日我可出了大糗,宋世子你就忘了那日吧。”
宋昭遂想起那日他投壶输了,红着脸要去与姑娘搭讪的情形。
“什么糗事,阿宴你快同我说说。”袁子昂两眼泛光。
宋昭忙道:“袁兄,太子殿下的玉辂已经走远,我们需赶紧跟上。”
支走袁子昂,江绪冲宋昭感激地笑了笑,“我们也别世子来世子去的,多麻烦,我比世子年长几岁,能同袁子昂那般唤你一声阿宴吗?你唤我兄长便好,或者喊一声怀瑾也成。”
“兄长。”宋昭从善如流。
江绪
“哎”一声,答应得干脆利索。
宋昭满腹疑问,却悉数压在心底。
马车上,江绪自来熟地与宋昭闲话家常:“我听说阿宴有个姐姐是吧,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只不过小妹自小身子不好,成天待在绣楼里,不爱见人……”
宋昭附和着,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难不成想让她做镇远侯的女婿?
“……阿宴,我们也算熟识了,改日我下帖子,请你来我府上坐坐,府上刚好请到一位厨娘,很会做南州的菜式……”
哪有那么多刚巧?
江绪热情得太过了,令宋昭透不过气来,只得借口如今父亲还在大牢,她不方便四处走动,拖累镇远侯。
江绪却认真道:“这怕什么,我父亲最是敬重忠勇侯的为人,阿宴放心,这次祭天之后,按照惯例会大赦天下,侯爷的事,应该也快了。”
“但愿如此。”
宋昭撩起车帘,目光望向仪仗前方的玉辂。
今日,萧钺的目光始终未落在她身上,似乎真的忘记了她……
第65章 选妃画像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永庆帝握着朱砂御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笔尖凝聚的一点朱砂,在赫连信的名字上方微微颤动,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陛下,影卫来报,祭天大典一切顺遂!”内侍大总管延吉躬身立在御案三步之外,语调轻扬,眼底带笑,“太子殿下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到。”
永庆帝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那孩子……还有救!”他看了一眼奏折上赫连信的名字,轻声喟叹。
延吉佝偻着脊背,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陛下虽未点明那孩子的身份,可他心底早已雪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是将头颅沉得更深,任那无声的叹息在殿内回荡。
“宋晏呢?可跟着一道去了,他们……就没有说上话?”永庆帝问道。
延吉忙摇了摇头,“宋世子一路追着太子殿下的玉辂,太子殿下始终未回头,大典中两人离得远,应是未寻得机会。”
永庆帝闻言眉头微蹙,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太子素来重礼,祭天这等大事自是容不得半分差池。”
他抬眼望向殿外,阳光恰好穿过云层洒下来,不觉扬起了嘴角,“朕记得去岁祭天,他在圜丘坛前整整跪了两个时辰,连衣摆结冰都浑然不觉。”
延吉低声道:“陛下明鉴。今晨寅时太子殿下便已沐浴更衣,在太庙前执圭而立。礼部呈上的祭文改了七遍,殿下仍亲自誊写到五更天,连朱砂溅在袖口都未察觉。”
延吉觑着帝王神色,“太子登坛那会儿,正赶上大风,世子站在下首,隔着九重仪仗,怕是连殿下的面儿都看不清。”
“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太子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选妃……”永庆帝沉吟片刻,“选妃的名录,礼部可拟好了?让他们速速呈上来。这事就交给宋晏去办,朕这个参议郎,可不是让她躲在偏殿喝茶的。”
“那还不是陛下皇恩浩荡,舍不得宋世子辛苦。”延吉笑道,陛下爱屋及乌,心疼自己的儿子,哪里舍得让太子的心上人吃苦。
永庆帝则轻哼一声,“就这样还拢不住她的心,忠勇侯还是太娇惯孩子了。”
延吉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附和道:“听说忠勇侯与侯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侯夫人早早病故,如今侯爷膝下就这一个孩子,娇惯些也是人之常情。”
永庆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柔弱的身影——那是薛皇后在世时,身边常跟着的庞家嫡女。她总是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说话声如细雪落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就这样一个柔软的女子,被他指给了战功赫赫的忠勇侯,成了拉拢庞太傅和一众前陈清流文臣的棋子。
不承想,她早早病故了。倒是忠勇侯,伤心难过至今不娶的地步,她的一双儿女……
“延吉,”永庆帝忽然抬首,深沉的眸光穿过殿内袅袅升腾的龙涎香,“七年了……那孩子,可还能醒来?”
延吉心领神会道:“老奴愚钝,但老奴知道吉人自有天相,既得陛下照拂,想必终有枯木逢春之日。”
帝王指节叩在案上,“大赦的圣旨这时候应该到正阳门了吧,宋世子如果知道忠勇侯不在赦免之列,不知道会不会失望,估计还会在心里埋怨朕几句,道朕出尔反尔。”
延吉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宋世子应该能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永庆帝重新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笔,而后递给延吉,“拿去给中书拟旨吧。”
……
正阳门外,明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路公公手捧鎏金云纹的明黄圣旨,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刺破寒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代天行祭,上承昊天神恩,下恤黎民疾苦。今仰遵天意,俯顺舆情,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凡奸盗诈伪、凶杀逆伦等十恶重罪不赦,其余囚徒,尽皆宽宥!”
山呼万岁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宋昭随着众人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
寒意顺着肌肤直钻进心底,父亲此刻正在死牢之地,不在此赦之列。
她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当赦令宣读完毕的刹那,胸口仍似被重锤击中,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她死死攥住朝服下摆,勉强压住喉间翻涌的酸涩。
她悄悄抬眸,正撞上玉阶之巅那道垂落的视线。
太子居高临下望来,目光如寒潭映雪,深不见底。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旋即归于沉寂。
那眸色似淬了冰的墨,冷得教人心头发颤,仿佛他们从未相识,更不曾有过那些花下相拥、共枕而眠的往昔。
赫连信将两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太子的视线,低头关切地问宋昭:“冷吗?这个手炉你先拿着,刚换的新炭。”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塞到了宋昭手里。
“手这么冷,快拿着暖一暖,你怎么去了祭台?”他随口问道。
宋昭不自然地抽回手,手炉的暖意贴着掌心,低声道:“陛下有令,不得不从。”
袁子昂与江怀瑾一左一右围上前来,说笑着今日祭典的排场。
宋昭唇角噙着浅笑应和,眼尾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玉阶……那袭玄色冕服早已不见踪影。心口突然像被塞进一团浸了醋的棉絮,又酸又胀地哽在喉头。
萧钺转身离去,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的手紧紧攥着玉圭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
死过一次后方知,她从未爱过他!什么近水楼台,什么欲擒故纵,他用一万种法子让她回到
他身边,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
“七娘,纵然是死,孤也不会放手!”
她可以强迫自己做她夫君,他为何不能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太子妃非她不可!
路公公觑见太子脸色的怒色,又望了一眼与众人寒暄的宋昭,随即朝一旁的小公公安和使了个眼色。
宋昭见安和跑来,辞别众人,随他一道入宫。
“奴婢奉命候为世子引路,去一趟礼部,延总管说需要世子去礼部取一样东西,世子去了就知道了。”安和说。
宋昭一头雾水到了礼部,礼部尚书黄大人随太子去了御书房,礼部侍郎庞乐章倒是在。
“庞大人,陛下令下官取样东西。”宋昭直截了当道出来意。
庞乐章满脸堆笑道:“少虞啊,陛下怎么让你来了啊?”
宋昭忙看了一眼随行的安和,安和也挺知趣,麻溜地跑到门外放哨去了。
她这才红着脸叫了声舅舅,忙问取什么东西。
“是太子妃拟定的人选,陛下要得急,刚刚装好,”庞乐章说完,指了指案上的一尺多长的红木匣子,“这里是画像,还有名册你收好。”
宋昭一怔,原来陛下让她专门跑一趟,就是为了告诫她,太子已经开始选妃了?
她左右瞧了一眼,轻声道:“原来是这个,我刚刚从南郊回来,还不曾觐见陛下。”
说着状似无意地打开了匣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沓画像,粗粗估算,少说也有十几张。
“名册与画像上的数量一致吗?”
宋昭说这话,顺手翻开画像,在环肥燕瘦中,迅速找到四夫人苗氏的侄女苗秋荷的画像,放在了最上面。
名册的名单已定无法更改,画像她可以放在最上面,也算完成了四夫人的嘱托。
“错不了,”庞乐章笃定道。
“这便好,”宋昭合上匣子,翻开名册扫了一眼,看到一个名字时突然愣了一下。
庞乐章凑上前,低声道:“舅舅看到这个名字时也愣了一下呢,宋昭——竟和你姐姐名字一样。她是镇远侯的幼女,幼时被道士批命活不到十六岁,不知道为何将她的名字呈上来了。”
宋昭指尖微微一颤,镇远侯世子江绪刚刚和她坐了一路的马车,还说他有个妹妹,不爱见人,难道就是她?
“镇远侯不是姓江吗?幼女为何姓宋?”她问。
“正因为道士批命,将姓氏改随母姓,以此避开天劫之说。前一段时间还见镇远侯愁容满面,有人背地里猜测是不是他女儿又病了,眼看就要十六岁了……”
宋昭急急掀开木匣,翻找出那幅题着“宋昭”的画像。只见画中少女身姿清瘦,执扇半遮面庞,低垂的眉眼下似含笑意,可那面容却如笼薄纱,朦朦胧胧,始终瞧不分明。
“你别急,我仔细看过了,并不像你阿姐。”庞乐章忙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找阿昭心切,可镇远侯府是什么人家,哪有捡到十岁的女娃还能瞒这么多年的?镇远侯断不会养别人家的女儿!”
“世子,时辰快到了。”安和在外面提醒了一句。
庞乐章替她收拾好画像,整齐放好合上匣子,拿起放在她手上,“差事要紧,其他容后再议,在御前行走,一定要谨言慎行。阿宴,不可意气用事。”
宋昭似应了一声,抱起匣子边走了出去,走到宫道上,被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
太子突然选妃,江绪适时出现,还有一幅与她名字一样,模糊的画像……难道都是巧合吗?
若不是陛下令她来了礼部,她应该不会发现,可恰恰就让她发现了,是天意吗?
她心事重重来到御书房外,正巧遇见几位大臣从殿内出来。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身量比寻常文官高出半头,宽厚的肩膀将锦缎官服撑得笔挺的官员,却突然扭头望了过来。
他面容刚毅,眉骨略高,眼窝微陷,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人时带着武将特有的锐利。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鬓角已见零星霜色,却更添威仪。
是镇远侯江良骥!
宋昭连忙朝他行礼,镇远侯则冲她微微点头,脚步未停,仍与身旁同僚低声议着朝务,转眼便已行至廊外。
方才那一眼,好似她的错觉一样,不禁迷惘起来。
“宋世子,陛下还在等着名册。”路公公小声提醒了她一句。
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盯着镇远侯离去的方向出了神,连路公公何时近前都未察觉。
“多谢公公提点。”她低声道谢,深吸一口气,抱起匣子迈步进了殿门。
永庆帝闭眼歪坐在棋榻上,延吉公公站在身侧为他按着太阳穴,一侧斜坐着太子萧钺,正在喝茶。
宋昭不知梁帝和太子私下如何相处,只觉得气氛不同寻常,永庆帝像是斗败的公鸡萎靡不振,太子则从容应对丝毫不退。
凝滞的气氛里,偏生掺杂着几分微妙的温情,既似君臣角力,又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老父怒其不争的雷霆手段下,藏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奈;儿郎看似恭顺的沉默里,带着几分羽翼已丰的倔强。
“微臣参见陛下,礼部拟定的太子妃名册……”
“平身吧!”
宋昭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延吉退到一旁,永庆帝坐起身,看了一眼对面低头喝茶的太子,又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宋昭,他“哎呦”一声捂住了头。
“朕近日头痛难忍,想来旧疾犯了,这人选宋卿同太子先行定夺吧,”永庆帝说着颤巍巍起身,“延吉,快扶朕回去。”
萧钺放下茶盏,起身想要去扶,被永庆帝拂开了手,“朕身体不适,太子还是监国吧。”
“儿臣恐难……”他话音未落,小腿上虚虚挨了永庆帝一脚。
“难也受着!朕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能容朕歇几日?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娶了太子妃,兴许朕一高兴,病就好了。”
宋昭忙低下头去,实在想不到,他们父子竟然这般讲话,不是不和吗?
脑海中闪过幼时阿弟惹了事,父亲也是这般,高高举起戒尺,最终却轻轻落下。
“宋卿啊,”永庆帝走到宋昭面前,“今后的奏折都拿去东宫给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每日晚间呈给朕。”
宋昭慌忙跪下,“陛下身体欠安,宋晏理当照顾陛下起居才是,还请陛下成全。”
她不想陷入党争,不想再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陛下已经疑心太子身世,又委以监国之权,不是试探还会是什么?
她想逃离盛京这个是非之地,再不能同萧钺有什么瓜葛。
萧钺的脸色蓦地一沉,眸底似有寒霜骤凝。他下颌线条陡然绷紧,舌尖在腮侧顶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咬肌微微抽动间,将那股子压抑的怒意嚼碎了咽下。
第66章 荒唐选人被萧钺伸手攥住手指
永庆帝居高临下地睨着殿下跪伏在地的宋昭,见她虽以额触地,背脊却绷得如出鞘利剑般倔强。
他缓缓抬眸,意味深长地瞥向太子,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得色。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扳指,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纹。
那神情活像只活了千年的老狐狸,仿佛结局早已知晓,他微微扬眉,好似在说,“看吧,她不愿意。”
萧钺无声地别过脸去,神情落寞,模样委屈至极。
宋昭心跳如擂,不知道永庆帝会如何处置她。在偏殿她就放弃过一次太子,如今又不愿去东宫,想必没有几个朝臣敢这般忤逆陛下,说不定一怒之下革了她的职,那再好不过了。
她留在御书房也无用,终究不是男儿身,做不了封疆大吏,又不能救父亲出死牢。
她以罪臣之后留在御书房行走,本就遭受不少非议,弹劾的折子多如牛毛,永庆帝全部留中不发。先前还以为是太子昏迷以她为质,如今太
子醒来她也应该卸任才对,怎么还会回东宫当差?
要不然,太子醒来那日,永庆帝为何单单将她送出宫去?不是不希望她与太子有瓜葛吗?
“大胆,宋世子是想抗旨吗?”
耳畔忽然传来延吉公公的怒斥声,宋昭的心一狠,“请陛下恕罪,宋晏才疏学浅,实不该腆居参议郎之位。”
“少虞啊,”上方传来永庆帝的声音,语气温和,仿佛长辈一般语重心长道:“朕身边不需要你侍候,太子行事莽撞,你替朕看着他。”
“微臣不敢,”宋昭伏跪于地,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微臣乃是罪臣之后,若执笔抄录奏折批注,朝堂上下恐遭非议。”
永庆帝却道:“延吉,赦免圣旨还没有下到侯府吗?”
“回陛下,”延吉躬身道:“应该在路上了,想来宋世子还未得知此事。”
宋昭猝然抬首,眼中迸出灼人的亮光,连礼数都忘了周全。
她直直望向永庆帝,唇瓣轻颤着,喉间那句“父亲当真赦免了”几乎要冲破齿关。
跪得发麻的膝盖此刻竟觉不出疼,只余胸口剧烈起伏,将朱红官服上的绣纹都震得微微颤动。
“少虞,听到了吗?你父亲今日便能还家,你也不是什么罪臣之后,以后安心办差吧。”
“起驾——”
“恭送陛下——”
宋昭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连日来紧绷的脊背一寸寸软下来,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那些殚精竭虑的筹谋、如履薄冰的算计,此刻都化作指间颤抖的泪珠,一颗颗砸在金砖上。
她将脸埋进袖中,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轻颤,仿佛要把这些时日强忍的惊惶与委屈,都在这方寸之地尽数宣泄。
宋昭缓缓直起身来,眼睫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珠。她下意识用衣袖轻拭眼角,却在抬眸的刹那,蓦地瞥见一道玄色身影静立窗前。
太子竟未离去?
她心头猛地一颤,方才放松的脊背瞬间又绷得笔直。
隔着朦胧泪眼,只见那袭蟒袍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中泛着幽暗的色泽,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禁步上的墨玉。
除了那枚墨玉外,还有一枚树叶状的玉坠。那枚青玉叶坠泛着泠泠幽光,随他指尖微动,与墨玉相击时发出清越声响。
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她失态的模样看了几分去。
“太子殿下请恕罪,微臣不知殿下在此。”
“起来吧,拿上画册随孤去东宫。”
萧钺回身淡淡扫了她一眼,神情极为淡漠。
他方才听着她压抑的哭声,想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想给她一方安静的天地……可他犹豫着没有伸出手,他怕,怕她推开他,怕她不要他,怕她冷漠决绝的眼神……
萧钺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想起中毒醒来后,思绪一片混乱,唯有一个身影怎么都抹不去。
薛光说宋世子照顾了他一夜,说他昏迷中喊着她的名字,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开。
七娘,我该如何将你留下,留在我身边?
他的幕僚说,“纵有千策,终需‘缘’字。若伊人无意,纵使卧薪尝胆,亦难改其志。强求者,如逆风行舟,终至倾覆。”
伊人无意,那他也不愿放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予别人。
强求,有何不可?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便好。
七娘,不若我们重新来过,就从今日开始吧!
……
宋昭抱着匣子跟在萧钺的身后,低着头慢慢朝东宫走去。
父亲今日还家,她能不能早些出宫去……舅舅不知道得没得到消息,等下或许可以让安和跑去问问。今后在东宫当差,她是不是就可以每日回家去了?绛雪轩那里……
这时,前面的萧钺忽然停下了脚步,宋昭险些撞上去。她忙收回心神,后退两步,刚要请罪,就看到若水和安和肩上背着个包袱,朝太子下跪行礼。
“平身吧,以后在东宫好好伺候世子,随薛公公下去吧。”
萧钺吩咐完,转身望向宋昭:“世子今后就住在东宫的凤来阁,无诏不得出宫!”
宋昭的手指倏地收紧,红木匣子都能被她抠出洞来。
她迎上萧钺探究的目光,眸中闪过一丝倔强,“殿下,今日父亲还家,可否准宋晏回去探望?”
萧钺移开视线,回避了她的眼神,冷冷道:“今日不可!”
“那、能否派人回府代为探望?”宋昭仍不死心。
“忠勇侯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安心做好分内之事。”
萧钺说完,大步离去。
宋昭眼圈微红,这分明就是要软禁了她!
薛光在一旁好心提醒道:“宋世子,殿下说今日不可,或许明日就可以出宫了,你安心住下便是,缺什么少什么,世子让安和同老奴讲便可。”
“多谢薛公公,”宋昭道谢,问出心中疑惑:“殿下身边当值的,不都是日暮可返家吗?为何单单留我在此?”
薛公公闻言,眼皮微垂,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低声道:“世子明鉴,这宫里的规矩啊,日落归家自是常理,可您身份不同。书房重地,有军报和六部密折,这般紧要的位置,可会轻易放人进出?”
宋昭知道这只是托词而已,军报和六部来往密折断不会经她的手,其他奏折在中枢几位大人眼前早过了一遍,她一个小小的参议郎,誊录殿下批阅而已,还能泄密不成?
却也不好再说,只得跟上太子的脚步。
太子的书房在文华殿,路公公领着内侍太监陆续将奏折搬到太子书案上。
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宋昭皱起眉头,这么多,需要抄录到什么时候啊!
她将红木匣子放在一旁,将上面的名册呈给萧钺,“殿下,这是礼部拟定的选妃名册,请殿下过目。”
萧钺正凝眉看着手中的周折,闻言扫了名册一眼,淡淡道:“父皇不是说让宋卿先行定夺吗?劳烦宋卿从中择选出十位即可。”
陛下让她与太子先行定夺,可不是让她随便选人的!宋昭斟酌道:“不知太子殿下对人选有何要求?”
萧钺抬眸望向她,眼尾微挑,那双惯会惑人的桃花眼漾着潋滟波光,眸色深深,似一泓能将人溺毙的温柔春水。
宋昭只觉他目光如有实质,从她眉眼寸寸下移,最终停留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她呼吸一滞,双颊蓦地烧了起来,慌忙偏过头去,却掩不住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
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惊得宋昭睫毛轻颤。
萧钺忽地轻笑一声,“参议郎这般聪慧……”他双眼灼灼如焰,嗓音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如猜猜,孤对太子妃的要求?”
宋昭喉间发紧,艰涩开口道:“微臣愚钝。”他的太子妃,她岂能知道!萧钺这就是在难为她!
萧钺这时忽然倾身过来。
沉水香混着墨气扑面而来,他修长手指虚虚点在她眼前名册上,衣袖不经意扫过宋昭的手腕,体温却好似能隔着衣服烫到她的肌肤。
她本能想躲,却被萧钺伸手攥住手指。
“那便翻开名册……”他呼吸扫过她耳畔,拿着她的手指点开名册,“这里,第一页最后一个名字,第三页第二个名字,第五页第七个名字……”
宋昭:“……”面红耳赤。
“记住了吗?”萧钺松开她的手,重新拿起奏折,好整以暇道:“参议郎复述一遍。”
宋昭深吸一口气,不禁退后几步,将刚刚被萧钺触碰过的手指,悄悄蜷进掌心。
却并未重复刚刚那个荒唐的选人方法,而是道:“殿下这般选人……是否太过儿戏?若陛下问起,微臣如何作答?”
“儿戏?那参议郎说说,怎么选不算儿戏?参议郎又不肯替孤费心选人,孤只好如此行事了。”萧钺微微一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宋昭咬了咬牙,没想到萧钺还有如此一面。
她强自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声音却比平日低了几分:“殿下选妃,自当慎之又慎。门第、才学、品貌缺一不可,更要……”她顿了顿,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更要具备辅佐殿下的智慧与气度。”
萧钺闻言,忽而轻笑一声,将奏折放在一旁,起身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道:“想不到参议郎如此为孤着想,那依卿之见
,可有这般的女子,堪为孤的太子妃?”
宋昭眼睫低垂:“自然是有的。”
“哦?”他眉梢微挑,眼底似笑非笑,“那卿不妨说说,是哪家的闺秀这般合宜?”
宋昭唇角却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京中贵女,论门第、才德、容貌,当首推——”她略一停顿,抬眸直视萧钺,“郑家嫡女,郑明澜。”
殿内霎时一静。
萧钺眼底那抹玩味渐渐沉了下去,化作一片幽深。
“郑家……”他缓缓重复,声音里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卿倒是会选。”
宋昭神色平静,袖中的手指却无声收紧。
第67章 你是谁谁爱慕你了!
郑明澜与宋昭同岁,盛京出了名的才貌双绝,是郑国公的爱女,郑贵妃嫡亲的侄女,五皇子的亲表妹。
宋昭幼时进京赴宴时,曾与郑明澜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她骄矜跋扈,当众夺了自己的铃铛,掷在地上,还使劲踩了几脚,言之凿凿铃铛里养着蛊虫,专吸人的魂灵。
七年过去了,哪承想她竟成了京都贵女,还成了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郑家……沽名钓誉之辈,”萧钺轻嗤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宋卿觉得她想做太子妃的决心,有几分真心?”
“十分!”宋昭答得干脆,顺手翻开名册,推给萧钺,选妃名册第一个名字就是郑明澜。
郑家是五皇子外家,却让嫡女参选太子妃……
刚才萧钺拿着她手指点名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郑明澜的名字,她当时心底还惊讶了一瞬。
宋昭指尖点着为首的三个字,面无表情道:“无论郑家立场如何,郑三小姐爱慕殿下之心,满城皆知。可惜上次赏雪宴上未见其真容,听闻她病得突然,倒叫人遗憾。”
“是么?”萧钺扫了一眼名册,玉扳指在案几上敲出清脆一响。
他倾身向前,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宋卿来京不过月余,连哪家闺秀爱慕孤都打听清楚了?对孤的桃花债这般上心,莫非……”
他声音一顿,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向宋昭心口的方向,“卿也爱慕……”
“殿下!宋晏是男子!”
宋昭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忙后撤半步,恰好避开了萧钺的指尖,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心中却骂道:“谁爱慕你了!以为人人都如郑三那般眼瞎!”
“孤当然知道卿是男子,”萧钺收回手,也不恼,而是促狭道:“是男子不是更应该爱慕郑三小姐吗?方才卿不是也说,京中贵女首推郑明澜吗?”
接着调侃道:“不过,宋卿这般脸红,不会是口是心非吧?”
宋昭一怔,当即明白过来,刚刚自己反应过激,被萧钺戏耍了!
“殿下说笑了,”她咬着牙说道,“名册和画像已送到,微臣告退。”
也不等萧钺允准,她转身就走,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你去哪儿?”萧钺叫住她。
“臣……臣去更衣。”宋昭红着脸憋出这句话,却在出口的瞬间便后悔了,因为她听到了萧钺的话——
“孤与卿同去!”
宋昭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含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萧钺在她身后扬起嘴角,低头看了一眼名册,随手扔在一旁,对薛公公道:“去查查礼部,何人将郑明澜的名字添上的。再透个风声给云霄宫,看一出好戏。”
……
宋昭捂着慌乱的胸口,跑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守卫拦住索要令牌。
安和小跑着跟在身后道:“世子要做什么,打发奴婢去就成。”
她是气糊涂了。宋昭抬头看了眼午时刺眼的太阳,对安和道:“去礼部问问庞大人……不,去秘阁找我表兄庞文远,就说……我常用的手炉拉在侯府了,让他给我带来。”
她怕六部重地,安和一个小太监进不去,又找不到人,去秘阁更便宜一些。陛下说赦免了父亲,可见不到父亲的人,宋昭始终不放心,表兄应该能懂她的意思吧!
安和连忙应下,转身从腰间拿出一块绿色令牌,守卫倒是放行了。
宋昭看着安和小小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朱墙夹道的宫巷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转身,便见江绪身着银甲,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朝她走来。
他腰间的佩刀随步伐微微晃动,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身后银甲卫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铁靴叩地之声铿锵有力,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阿宴!”江绪眸中漾起笑意,轻声唤道。朝身后的银甲卫略一抬手示意,随即大步走到她面前,铠甲相击,铮然作响。
“江世子,”宋昭微微怔神,诧异道:“原来世子在银甲卫当值。”
宫中禁卫森严,金甲卫戍守御前,银甲卫拱卫东宫。
江绪一笑,“怎么阿宴又同我客气上了,不是唤我兄长吗?说来也巧,我也是刚调来东宫,就遇上了你。”
“可不是巧了。”宋昭眉头轻蹙。
“阿宴这是要出去?”江绪看了看天色,“莫不是还未用膳?走,我带你去膳房。”
宋昭只得跟上,试探道:“东宫进出现在需令牌吗?”她之前是太子舍人时,可不需要令牌这东西。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殿下如今值宿东宫,除六部官员外,皆需执令进出,这是陛下的命令。”
“原来如此。”
宋昭明白过来,或许是上次太子中毒一事,永庆帝下的这道令。
江绪走在前面,暗暗迁就着宋昭的步伐,想起那夜太子的话,眼神不由地打量起她来。
她一身朱红官服灼灼如火,映得唇若涂朱,齿如碎玉。纤腰本似三月柳枝堪折,却偏生一身铮铮铁骨,眉间凝着三分不驯,眸中淬着七分孤傲,生生将那艳色官袍穿出了裂帛碎玉的峥嵘气度。
若她能认可侯府,对侯府,对他,大有裨益,父亲尚且犹豫不决,他却率先答应了下来。
从龙之功,向来赌的是你死我活,况且小妹……早已与郑家结怨,若淮王殿下上位,他们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宋昭察觉到江绪的目光,见四下无人问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外人。”
“那……我家有个小妹,”江绪欲言又止,“听说阿宴今日去礼部取了选妃名册……”
宋昭点点头,“兄长想为她撤走画像?还是想……”
江家小妹,与她同名同姓的宋昭小姐,不是自幼体弱多病,整日不见人么,怎么会参与选妃,莫不是因陛下的那道五品官员嫡女皆可参选,来充数的?
侯府小姐,自然千娇百宠,怎舍得送到宫中受磋磨。
宋昭理所当然地以为江绪是不想小妹参选,方才萧钺顺手一指的第五页第七个名字,正好是宋昭的名字。
江绪却摇了摇头,看着宋昭的眼睛认真道:“阿宴想多了,既然参选断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兄长的意思是,小妹那幅画像你可看了?细看之下,竟有几分与阿宴相似呢,也是刚刚知道,阿宴还有位阿姐,幼时走失了……”
宋昭脸色忽然发白,江绪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拿江家那位素未露面的小姐,冒充她?
难怪镇远侯在御书房外,意味深长地冲她点头;难怪江绪这般热切对她,还强调自己要叫他兄长,竟是因为这样?
这怎么可能,她绝不答应,她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不对,若江小姐冒充自己,阿宴醒来,那她又会是谁?
一时间,宋昭心乱如麻。
“阿宴,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江绪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宋昭蓦地退开一步,“无……无事,多谢世子相送,膳堂就在前方了,我自己去就行。”说完,大步离去。
江绪站在廊下,忽然有点发蒙,然后一拍脑门,哎呦一声,他怕不是把事情办砸了?宋世子远比他想象中聪明!
他在廊下原地转了几圈,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想了又想,终于掉头去了
文华殿。
……
午后,宋昭并未去文华殿陪萧钺誊录批阅,而是直接回了凤来阁小憩。
若水早已将绛雪轩中常用的物什搬了来,阁内增加了四名宫女和一个管事姑姑,另两个老太监守门。
她昨夜没睡好,天不亮又随太子銮驾去了南郊祭天,偏又逢父亲获赦、江家小姐之事接踵而至,种种思绪如乱麻般绞在一处,令她身心俱疲,神思恍惚。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强撑着走到内室,倒头便睡下了。
再睁眼时,暮色已沉,唯有一盏鎏金宫灯在犀角灯罩中幽幽吐着昏芒。
她扶额起身,忽觉天旋地转,这满室浮动的光影,竟与南州画舫那夜别无二致。当时舫外江涛拍岸,此刻殿外竹影摇窗,恍惚间连那灯焰都化作了河上渔火。
帐外烛影忽地一晃,鎏金床钩发出细微的铮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鲛绡罗帐,玄色广袖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醒了,”萧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退了,可还难受?”
宋昭想躲,可她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反应都慢了许多,将头扭向一边。
“病了也不老实,”萧钺抓住了她的手,“饿了吗?”
不知为何,宋昭只觉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便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萧钺声音陡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已抚上她的脸颊。未等她回答,他突然转身,冲着屏风外厉声喝道:“王太医!还不快滚进来!”
那声音里的焦灼,惊得王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
王太医躬身立于榻前,手指轻搭宋昭的腕间,沉吟片刻后缓声道:“回殿下,世子乃是风寒侵体所致。脉象浮紧,舌苔薄白,当是冒风受凉,邪气客于肌表所致。老朽开个温和方子,服上两剂,好生歇养便是。”
他收回手,将药箱中的青瓷脉枕仔细收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世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凝神静气,这风寒虽不打紧,可若多思多虑,难免耗伤心血。”
“开方子吧。”萧钺道。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萧钺拉着她的手,拭去她的泪,轻声软语安慰她。
宋昭却抽回手,嘶哑着嗓子问他:“你是谁?”
萧钺的身子陡然僵住。
第68章 禁锢她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
萧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面颊的温度。昏黄的宫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青灰色倦意映照得分外明显。
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昭向后挪了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雕花床柱。说什么失忆,什么选妃,都是为了将她留在宫中罢了!
“或者应该问太子殿下,我是谁?是江家小姐,还是宋家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她眼底一片冰冷,直直望着萧钺的侧脸,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被你发现了,”萧钺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声音酸涩不已,“七娘,你总不能一辈子做宋晏吧?若宋晏醒来,你之前的纨绔行径,难保不会被人知晓,还怎么进宫为妃?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殿下为我费心筹谋!”宋昭道:“为了我好?殿下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问我想不想进宫为妃?”
萧钺垂眸,心底漫过一丝丝疼,“你不愿意吗?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
宋昭的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袖中。恍惚回到了南州芙蓉巷,她欲逼婚九鸣,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我以为是了,你认为不是吗?可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躲开,难道不是吗?”
——“我知你的眼睛能隐约看清东西,可你还是甘心情愿住了下来,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我的示好,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吗?”
没想到,数月前说过的话,反倒用到自己身上,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昭觉得自己就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红叶,用尽全力抓着枯枝,却在萧钺这一句话里,被北风轻轻一吹,就摇摇欲坠。
她忽然想在芙蓉巷那日,九鸣坐在软榻下棋,她手中拿着《六韬》枕在他腿上,一句一句念给他听,而他们之间,却再难回到最初。
“九鸣,”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缕烟,却能轻易拨弄起萧钺的心,“你放我走吧!”
萧钺只觉得心像被挖了一个洞,无论他怎么补,都补不上。
他俯身紧紧抱住宋昭,头抵在她肩窝处,颤着声音道:“七娘,走去哪儿?你是我娘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宋昭缓缓闭上眼睛,睫毛被泪水浸得湿透,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些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闪现——初见时她将他当作以色事人的小倌,再见时他双眼覆着雪色绫缎像谪仙下凡,月影节上他拉着她的手,画舫上他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每一帧画面都像钝刀割肉,让她的心口泛起一阵阵绵长的绞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下颌处悬成晶莹的弧线,最终坠落在交叠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这样清醒地、一分一秒地,任由回忆将心脏凌迟。
他们的开始就是一场利用,那些虚心假意的谋划算计,摊开了都是难堪的过往,和互相利用的仇恨,还怎么在一起?
她缓缓睁开眼,“臣会帮殿下稳固军权,南州二十万大军听命殿下调遣,另有万两黄金充作军资,助殿下登临帝位,作为条件,殿下放我出宫,我会偏安一隅,再不踏足盛京。”
萧钺猛地抬头,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猩红一片,像是淬了血。他下颌绷得极紧,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万两黄金——是你的赎身银?还是你翻东宫床榻的赏金?”
“宋昭,”他唤她真正的名字,像字字带血,“你宁愿将自己当作交易筹码,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她怎可轻贱自己的一颗真心,轻视她在自己心中重逾性命的分量。
他忽然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你可知你轻贱的是……”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却在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再也说不下去。
“这样也好!”
他声音忽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在我未登基之前,不准离开我!”
萧钺话音未落,突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带着血腥气的唇狠狠压了下来。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他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如同攻城的将领般长驱直入。
宋昭的挣扎被他单手就轻易制住,他另一只手死死掐着她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唇齿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他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积攒的苦楚、愤怒、不甘,全都通过这个暴烈的吻灌注给她。
泪水从宋昭眼角滑落,却被他用拇指粗暴地拭去。
他的呼吸灼热而混乱,喷洒在她颈间时激起一阵战栗。这个吻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野兽般的占有与撕咬,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宋昭的呜咽声被他尽数吞没,纤细的手指徒劳地抵在他胸膛上,却推不开半分。
萧钺的吻愈发凶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直到尝到她唇上咸涩的泪,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然松开。
两人急促的呼吸交织在咫尺之间。萧钺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泛红的眼尾,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手想为她拭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萧钺的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她倔强偏开的侧脸,那滴悬在她下颌的泪珠像把利刃,狠狠扎进他心口。
“七娘……”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懊悔,和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宋昭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摇曳的光影将那道泪痕照得发亮。她攥着枕头的手指节发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萧钺喉头发紧,心口生疼。
他想起流萤谷那夜,她抱着枕头忽然出现在他卧房,那时她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像天上的仙子化作的芙蓉。
记忆里的芙蓉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眼前人却已退到烛光最暗淡的角落。
萧钺胸口闷闷地疼,原来最痛的不是她不在身边,而是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那样明亮的笑了。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苍白得可笑。
最终只能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隔成了陌路。
……
天快亮时,外间响起脚步声,薛公公小声道:“殿下,该上朝了。”
枯坐整夜的萧钺忽然微微一震,恍若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石像忽得仙人点化。
他僵直的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看了一眼昏睡着的宋昭,她整个人陷在锦被里,竟显得那般娇小脆弱。
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子里,低头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到她体温正常后,稍稍退开寸许,又情不自禁地吻在她的额头上。
宋昭眼睫轻颤,从混沌的梦境中缓缓苏醒。
朦胧的视线里,萧钺的面容渐渐清晰,他发丝凌乱,眼下泛着青灰,嘴角新生的胡茬泛着淡青色,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萧钺撩开她额前的发丝,手指摩挲着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低头落下一个轻吻。
见她迷瞪瞪没有反抗,便大着胆子又吻了下去,却只敢浅尝辄止,转而依偎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
宋昭呆怔怔望着帐顶,脑海中还停留在昨夜萧钺强吻她的那一幕,后来她哭累了睡了过去,萧钺怎么没走?是守了她一夜吗?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她下意识抚上他的背。
“殿下?”薛公公又喊了一声,“该上朝了!”
萧钺腻在宋昭耳畔,轻声道:“我去上朝,你今日就好好养病,午膳我来陪你。”
说完也不等宋昭回应,他起身放下床帐,丢下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等门外安静下来,宋昭也没了睡意。
若水打水侍候她洗漱,嘴里忍不住道:“世子可吓着奴婢了。世子昨日午时睡下后就梦魇了,奴婢怎么都叫不醒世子,就大着胆子去求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当即就来了凤来阁,世子梦魇时哭得伤心,都是殿下哄的……”
宋昭的手一松,帕子掉进了水盆了,“我梦魇时,有说过什么话吗?”
“太子殿下不让奴婢们侍候,也听不真切,”若水仔细回忆了一遍,说道:“起初,世子在喊快跑,后来便一直喊一个名字,奴婢忘记喊的什么了。”
“是喊我自己的名字——阿宴吧?”她如果梦魇,大多是梦见那场刺杀,叫阿弟快跑。
“好像……不是,”若水摇了摇头,“好似一直喊什么救命,又像是一个名字,对,应该是喊救命!世子是梦到可怕的事吗?”
宋昭嗯了一声,心却一片慌乱,她昨夜喊了九鸣的名字吗?那萧钺岂不是听了去?
“安和呢?昨日午后,可有人来寻我?”
若水忙道:“安和在外候着,昨日秘阁有位庞大人寻过世子,当时世子正睡着,他便走了。留下一个手炉,道今日得空再来。”
“若水,你进出东宫的令牌什么样?拿来我瞧瞧。”
“世子说的这个?”若水从身上拿出一块红色令牌,质地坚硬如铁,一面刻着东宫两个字,一面刻着名讳。
“这令牌人人都有吗?”
“凤来阁就奴婢和安和有,其余人若想出宫,需要报备给管事,管事上报后,领取通行令牌方可出入东宫。”若水道。
那她若想出宫,盗取令牌出走,应该不能成行,还会连累若水。
若走江绪的路子呢?让他私下放自己出宫?
江绪明显被萧钺收买了,应该不会放自己出去。
宋昭抬眼望天,这辉煌无比的宫殿,此刻却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第69章 强扭的瓜儿臣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午膳时分,宋昭倚在窗边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内侍监的传话——“世子,殿下今日陪陛下用膳,请您自便。”
小太监垂着头,声音恭敬,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宋昭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唇角弯了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知道了,退下吧。”
待殿内无人,她才缓缓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鳜鱼。鱼肉鲜嫩,入口即化,可她嚼了两下,却觉得索然无味。
宋昭突然有种深宫弃妃的错觉,巴巴等着殿下的临幸。
萧钺若想见她,可以随时随地见到她,而她,若想见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比登天还难。
宋昭忽然体会到了,当初九鸣待在西院时的心境。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吃食,想走走不掉,想逃逃不了。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她可不想待在禁宫一辈子,和别的嫔妃争风吃醋,日日望眼欲穿,等着帝王的怜惜。
她也有自知之明,眼下不过是太子殿下桌上的一盘菜,想吃了让御膳房做来便是,不想吃,随时弃掉。只不过,她这盘菜暂时还有用,应该还能吃上一段时间。
再忍忍,就快了。
她搁下筷子,懒懒地倚回软榻上。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她半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同心佩,思绪却飘得极远。
怎样才能拿到东宫的令牌呢?要哄着萧钺吗?
可他哪有那般好哄。在南州时,她为了哄他,为他亲手洗衣服,为他亲自学做菜,温柔小意……好似也没有多么上心。
那时的她,用尽心思也不过是想同他怀个孩子,自然带着功利和目的。所以在得知真相后,萧钺才会那般生气。
巫医说九叶灵芝草对阿宴的无用,若想制成药引,还需灵草血脉的孩子…服用过灵草的又不止萧钺,还有赫连信……
若萧钺得知这个消息,会不会杀了赫连信?
她与萧钺那么多次都没有怀上孩子,应是他不想让她怀孕。他是太子,或许在南州与她欢好时,就做好了防范。天家的孩子,自然不可能给一个商贾之女的叶七娘!
宋昭眼神暗淡,眼下她不想与萧钺再有瓜葛,可为了阿宴,孩子必须要有……赫连信心思太深,萧钺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不能再与赫连信有任何牵扯,再将自己搭进去。
宫中还有一颗活的九叶灵芝草,想方设法带走,再图其他的吧。
萧钺进来时,锦靴踏过厚厚的地毯并未发出声响。
他立在十二扇紫檀屏风旁,瞧见鎏金熏笼里升起一缕青烟,缠着榻上的人打转。
午后阳光慵懒,只见她半倚在软榻上,衣襟松散地滑落肩头,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子。她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儿,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玉佩的一红穗。
那缕青烟在她颈间缠绕,衬得肌肤如雪。
虽是一身男装,萧钺却觉她比女子装扮更添风致。
犹记得画舫那夜,她纤腰款摆,青丝垂落,将他抵在锦衾之间。万种风情却偏偏将自己当作了男子,将他压在身下,调戏他长得好看,说本公子看上你了,想和你春风一度的疯话。
虽是疯话,却教他心弦震颤至今。
宋昭似有所感,忽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
待她惊觉失仪欲起身行礼时,萧钺却大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两人跌入软榻,他将脑袋埋在她颈侧,发丝摩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
宋昭恍若回到少时,那只走失三日的雪犬归来时,也是这般将湿漉漉的鼻尖抵在她掌心呜咽。
她下意识收拢双臂,环住他脖颈,指尖穿过他散落的青丝,柔声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这般熟稔,倒似早已做过千百回。
“阿昭……”他轻声唤了一句,温软的唇便落在了她耳垂上。
男子气息灼热地缠上来,鼻尖蹭过她颈侧的碎发,激起一片战栗。
宋昭缩起脖子想躲,却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锁住。
那个吻从耳垂,一路辗转到她额头、眼睫、脸颊,最后停留在唇上。
也不知是不是午时的阳光太盛,宋昭只觉得心慌气短,浑身酥软的没了力气,任由眼前的男子,予取予夺。
这个吻来得缠绵悱恻,殿内回荡着急促的呼吸声。
萧钺抬起头,手指轻轻拭去女子红唇上的水痕,胸膛微微起伏着,却没有再进一步。而是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头埋在她胸口。
口中喃喃道:“抱歉,我来晚了,午膳怎么不多吃点,你都瘦了。”
宋昭顺着他的长发,轻声道:“没什么胃口。”
“吃药了吗?身子好些了没?父皇今日还问起你来,让你好好休养着。”
宋昭轻声应了一声。
萧钺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耳畔响起父皇对他说的话:
“不是不允你私下见她吗?”
“儿臣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瞧你那点出息!你可是太子,这天下都是你的,将来什么样的美人佳丽没有,偏偏栽倒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好?幼时顽劣,长大了和一帮男子厮混青楼画舫。”
“若立她为太子妃,将来便是一国之后,你看她哪一点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永庆帝气道:“将来东窗事发,朝臣若知道她便是当初的宋晏,你能不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天下人的唾沫星子?”
“此事儿臣自有筹谋,必不教朝野上下有半分非议。”
“你说的筹谋,便是以镇远侯之女的身份进宫吗?她那么骄傲,用别人的身份活着,她会答应吗?”
“儿臣会让她光明正大,以忠勇侯嫡女的身份活着的。”
永庆帝见萧钺主意已定,只得叹息一声,“她若知道,你利用她进宫铲除异己,她还会待在你身边吗?”
“儿臣……不会让她知道的。”萧钺犹豫一瞬,又坚定道:“儿臣心悦她,是真心想让她做我的太子妃,没有利用!”
“朕信你的真心,可她会信吗?自古无情帝王家,她进京得知你的身份后,还会和之前一样与你毫无芥蒂吗?她的态度,已经明晃晃摆在那里了。小九,强扭的瓜不甜。”
萧钺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嘴上却不认输:“甜不甜,也需吃到嘴里才知道,再苦,儿臣也能咽得下。”
“可你能瞒得了她一时,却瞒不过她一辈子。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你去南州那么隐秘的事,不是还是被人发现了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父皇不想你私下见她,是怕你再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永庆帝语重心长道:“她像极了他父亲忠勇侯,倔强,骄傲,认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越是想要,就越要给她自由,不可折了她的翅膀,否则适得其反,让她对你寒了心,便再难挽回了。”
暖阁里金丝炭哔剥作响,宋昭朱红衣袍与萧钺玄色袍带纠缠在洒满阳光的软榻上。
一黑一红,缠绕在一起。
不知想到了什么,宋昭脸颊不自然地红了。
“殿下,”她推了推萧钺,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遂想起他一夜不曾合眼,天不亮就去上朝了。眼底漫过一丝心疼,随手拉过一旁的狐裘,盖在两人身上,拥着他,也渐渐睡了过去。
萧钺一向自律,小憩一会便醒了过来,发现身上盖着的狐裘,弯唇无声地笑了。
这个强扭的瓜,也不一定是苦瓜吧?
他在宋昭嘴角轻轻落下一吻,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给她盖好狐裘,走了出去。
问起若水:“世子今日都做了什么?可有谁来探望过世子?”
“回殿下,不曾有人来过。世子像是在等秘阁的庞大人,上午问了两次。还有,世子问起东宫令牌之事,还拿了奴婢的令牌翻看。”
萧钺点点头,“若庞大人再来,不必拦着,命人守好门。”
“奴婢遵命。”
……
萧钺走后,宋昭便醒了。
她不能一直病下去,囚在凤来阁,也想不出办法,还不如待在萧钺身边,寻找机会。
萧钺定不会轻易给她令牌,她首先要取得他的信任,令他放下戒心才行。想当初,她用计留住九鸣,今日,她也能谋划取悦太子。
不就是色相吗?幸亏她如今还有。
宋昭梳洗一番准备去文华殿,恰巧庞文远来了,身后还跟着袁子昂。
袁子昂上来拽住她的衣袖,忙不迭地问:“阿宴,听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
她急忙退后半步,拉开距离,“表兄,袁兄,只是受了点风寒,已经无碍了。”
庞文远觑着她的脸色,环顾凤来阁的家具摆设,他目光闪烁,嘴上却道:“无碍就好,昨日从家中给你带的手炉,还得用吧?”
宋昭忙道:“正要谢过表兄,家中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侯爷已经归家,就是腿上有些不好,不良于行。太子殿下已经命太医前去诊治,你放心吧。”庞文远道。
宋昭松了一口气。父亲腿上的伤是陈年旧疾,冬日最易发作。
眼看就要过年,大雪封路,大约也无法回南州了,只留阿宴一人在南州,她十分不放心。也不知南州的信到了没到,赫连信有没有拆开她那封刻意的家书。
宋昭灵机一动,问袁子昂,“殿前司不忙吗?袁兄怎么有空过来?”
“我来给太子殿下送一份文书,恰好遇见了小庞大人,求了殿下,便一同过来了。”
庞文远点点头,“阿宴你好生养着,放宽心,若有事,命人去秘阁通知我一声就行。”
“还有我,还有我!”袁子昂也跟着点头。
“那还真有一事,麻烦袁兄,”宋昭道:“那日休沐,我寄出去一封家书,不知封路递出去没有,袁兄若见到皇城司的赫连大人,烦请帮我问一声。”
“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一句话的事,包在我身上。”袁子昂痛苦地应了。
“什么事情,包在了袁卿身上?”
话落,就见萧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第70章 回家想同侯爷商议结亲一事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一辆乌篷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北风呼啸而过,车帘沉沉低垂,隔绝了外头凛冽的寒气。厢内炭火灼灼,映得四壁微红,一方红泥小炉上茶汤滚沸,袅袅白雾裹着茶香弥漫开来,暖意融融。
锦缎软毯铺了满座,宋昭裹着雪白的狐裘,整个人几乎陷进萧钺的怀里。
一个时辰前,萧钺突然出现在凤来阁,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好在袁子昂机灵,只说托他询问驿站家书的事,没提赫连信,算是搪塞过去了吧?
“我们这是去哪儿?”宋昭问。
萧钺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脸蹭着她额间的碎发轻声说:“回家!”
回家?大约是回太子府吧?
萧钺现在这般对她,就像之前在芙蓉巷她对九鸣那般:“你听话呢,我就养着你。若不听话,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萧钺让她做金丝雀,那她也只能做个“乖巧”的金丝雀,等萧钺登基了,等他腻烦了,她就能飞走了……
或者,可以借助别人之手,打开笼门,逃出生天。
在此之前,她要扮演好“乖巧”的金丝雀。
宋昭垂眸,不再多问,听着街市两旁的喧嚣声,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索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忠勇侯府到了。”
宋昭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一把掀开狐裘就要直起身,却忘了身侧的萧钺——“砰!”她的额头结结实实撞上他的下颌,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当心。”萧钺按住泛红的下巴,话音未落,宋昭已掀开车帘。
暮色四合,忠勇侯府的匾额被檐下灯笼映得熠熠生辉,那对镇宅的青石狮子在光影间巍然肃立,昂首挺胸。
几个守门的家仆看到马车上的她,连忙迎上几步,“世子回来?快去禀报侯爷,世子回来了!”
她的
指尖死死绞着窗帘,细碎的颤抖止不住地泄露出来。
忽然,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不容抗拒地将帘子从她指间一寸寸抽离。绸缎滑过掌心的触感还未消散,车帘已然严丝合缝地掩上,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斩断。
侯府朱漆大门在视野里渐渐合拢,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宋昭猝然转身,眼底压着的怒意。
“殿下这是何意?”她嗓音发紧,突然提起衣摆直直跪在车板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炭盆火星四溅,“臣女想见父亲一面,求殿下成全。”
萧钺喉结滚动,她膝盖砸地的声响仿佛碾在他心口。曾几何时,那个会拽着他衣袖耍赖的叶家七娘,如今连哀求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钺的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那句“我本就是带你回家的”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最终化作一声冷硬的:“一个时辰,只准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宋昭却已端正地行了个全礼,鸦羽般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微臣,谢殿下恩典。”
她起身撩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侯府走去。
萧钺盯着她背影,寒风卷着碎雪灌进车厢,他这才惊觉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索图,去侯府禀报一声!”
……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萧钺端坐上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忠勇侯宋元琅端坐左下首,虽面带病容却仍挺直脊背;右侧的宋继明不时偷觑萧钺神色,手指在膝上不安地敲打。
唯有紧挨忠勇侯的宋昭浑然不觉,正倾身为他拢紧膝上的毛毯,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父亲腿疾可好些了?夜里还总疼醒么?”
“老毛病了,不碍事。”宋元琅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角皱纹里漾着温和的笑意,“你在殿下跟前当差,尽心便是。府里的事自有你四叔照应,不必时时牵挂。”
他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萧钺,苍老的眼眸里沉淀着岁月淬炼出的通透:“殿下,老臣这把年纪,最放不下的就是阿宴这孩子。”
他忽然撑着扶手欲起身行礼,膝盖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萧钺指尖微动,茶盏已搁在案上:“侯爷不必多礼。”
“老臣惭愧。”忠勇侯却执意深深一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阿宴自幼失恃,臣这个做父亲的又常年戍边……如今她能在殿下身边当差,是她的福分。”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恳切,“只盼殿下……偶尔容她使些小性子。”
窗外忽有寒风掠过,吹得烛火猛地一颤。
萧钺望着忠勇侯微微发抖的手,忽然想起幼时被关在茶园,忠勇侯一身盔甲手拿长刀,劈开他脚上锁链,单膝跪地为他系紧大氅,那双手也是这般颤抖,却异常温暖用力。
“侯爷放心。”萧钺认真道:“阿宴在孤这里,断不会受委屈。”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天寒地冻,侯爷的腿疾……太医院新配的药膏,明日孤差人送来。”
宋昭抬头,却见父亲眼眶微红,正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抹了把眼角。
忠勇侯忽然轻咳两声,“阿宴,去厨房看看为殿下准备的雪梨羹可炖好了。记得要加枇杷叶,殿下近日案牍劳形,最宜润肺。”
见宋昭迟疑,忠勇侯又温声道:“顺道将你房中的《山河舆图》取来,殿下既来了,正好帮着参详参详。”
待宋昭的脚步声渐远,老侯爷忽然撑着案几起身,朝着萧钺深深一揖。紫檀木手杖在青砖地上叩出沉闷的声响,“老臣斗胆……求殿下多看顾阿宴几分。”
窗外树影婆娑,将一室烛光剪得支离破碎。
忠勇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压得极低:“那孩子性子倔……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话到此处,这位曾经在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将,喉头竟哽了哽。
“侯爷快快请起,”萧钺将他扶起,“低声道:“孤来侯府,是想同侯爷商议结亲一事。”
忠勇侯猛地抬起头,宋继明睁大了眼睛。
……
宋昭刚踏出书房门槛,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茯苓上前,未语泪先流,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句子。京墨还算稳重,只是眼圈通红,手里攥着刀柄。
“回去说。”宋昭冲他们点点头。她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也不知为何萧钺忽然跟了进来,父亲还特意将她支走,不知商议何事。
父亲对萧王室一直忠心耿耿,刚刚还将自己托付给了萧钺……
还真是讽刺,她一直想逃,父亲却想将她往里送!萧钺还真会蛊惑人心,父亲为何如此信任他?
若想脱离萧钺的掌控,父亲那里定会费一番口舌,还不一定能达成,不如先斩后奏,待她脱身后,就带着父亲回南州去。
萧王室不管是兄弟阋墙,还是手足相残,亦或是弑父杀兄,就由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她这条池鱼想要游回南州,谁也阻止不了!
“楚楚可有信来?皇城司那封信呢?可寄出去了?”宋昭问。
茯苓摇摇头,“奴婢问过四夫人,说这个时节通信两到三个月都是正常的,让我们再耐心等等。”
京墨道:“那封信确实拆开过,还有芙蓉糕的事情,属下打听到赫连信不爱吃甜食糕点,那盒芙蓉糕赏给了家仆。”
还真是如宋昭猜想那般,赫连信为了掩饰自己不能食用芙蓉糕,戒了一切甜食糕点。那日在广福楼,她点的糖醋排骨,他却是用了的。
他这般处心积虑,为何偏偏执着于她?宋昭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心口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痕此刻竟像烙铁般发烫。
“世子怎么了?”茯苓眼尖,“京墨你快去寻巫医来!”
巫医被四夫人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小院,拨了两个小丫鬟侍候着。
巫医很快过来,枯瘦的手指搭在宋昭手腕上,眉头却越皱越紧,“怎么这么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小小年纪忧思过甚,是有损寿元的。”
“这世间之事,如溪水过石,急不得的。”她嗓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你如今困在此处,是劫数,亦是机缘。若执意强求,反倒折了心性;不如顺应天时,既来之,则安之。”
她抬眸,苍老的眼底映着烛火,“伤疤疼,是因你总去碰它;心事重,是因你不肯放下。可有些路,走得慢些,反而能看清方向。”
“所以——”她轻轻抓住宋昭的手,“缓一缓吧,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
宋昭麻木地点点头,却似未听见去。
“婆婆给我备一些常用的丸药吧,我待会带走。”宋昭道。
“世子还要走?这么晚了?”茯苓看了眼天色。
巫医却突然问道:“太子殿下可大好了?”
宋昭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诧异,却被门外一个家仆的声音打断了。
“世子,四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昭便匆匆交代了茯苓几句,随来人去了内院。
只是没有想到,四夫人的房内坐着一位妙龄女郎,正倚在湘妃榻上,葱白的指尖闲闲拨弄着鎏金手炉。【大橘小说 daj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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