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
这天上午的十点零九分。
弥漫着淡淡噪音的电波里, 只有一瞬间的寂静。
低沉冷冽的嗓音很快响起,语气竟是一贯以来的理智冷静。
“宋见风,你现在在哪?”
“我在机场, 京珠机场, 恰好遇到了兰又嘉和孟扬,暂时没有看到闻野,闻野就是那个阿禹,我刚刚听见兰又嘉这样叫他,才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光海的老宅看到过他的照片——傅呈钧, 你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态度?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嗯, 他叫傅闻禹,他们三个去机场干什么?他要带兰又嘉去哪?”
“……没有,他没有要带兰又嘉去哪, 是兰又嘉和孟扬送他来机场。”
这句之后, 又有短暂空白。
冷厉的嗓音再度响起时,似乎更加喑哑。
“你是说他要一个人出发?”
“对,孟扬是这么告诉我的, 说要去外地拿一个什么道具,但他现在人不在这里,不知道去哪了。”
“那兰又嘉呢?”
“什么?”
“兰又嘉,他还在不在你面前?”
与此同时,另一道电波穿过了偌大冰冷的机场,在空气中静静回荡。
“阿禹, 你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还没回来?”
“没有, 我不回来了。”
“……什么?”
“买了票才发现这趟航班时间很赶,马上就要起飞,所以我先去登机了, 正想跟你说。”
“你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
“对,没能来得及跟你当面道别,对不起。”
空气同样空白了好一会儿。
清澈却茫然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没关系,反正你明天就回来了,用不用我来机场接你——”
“不用,你好好拍戏,我明天不会回来,一周后也不会。”
“……为什么,你要去哪?”
“去玩,去这个暑假本来该去的地方……其实我这次不是帮老魏去取道具,是我自己想离开剧组了。嘉嘉,一个月的时间好像太长了,我后悔了。”
“后悔?”
“嗯,我后悔那天答应你了,我能感觉到你没那么喜欢我。或许,我也是。”
“……”
“对不起,我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当面跟你说,才选择了提前离开,好像有点不负责任,你想骂我就骂吧。不过,就这样结束其实也不错,反正离八月八号不剩几天了,对吧?”
说到这里,这道过分年轻的嗓音里染上几分熟悉的任性不羁。
听筒里溢出些许朦胧的杂音。
“空姐来催我关手机了,要起飞了。”
他最后说:“再见,嘉嘉。”
是带着些许笑意的认真道别。
电波骤然消散,通话到此结束。
鲜明顿挫的挂断音响起时,是一旁的孟扬先反应过来。
他听见兰又嘉说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太对劲,连忙问:“什么在飞机上了,闻哥人呢?”
握着手机满脸怔忡的青年因而回神,循声看向他。
却只茫然地摇了摇头。
孟扬愈发纳闷,心底渐渐卷起一种不安的漩涡,一晃眼看到不远处那道仍未离开的颀长身影,本能地转移话题道:“咦,宋哥还没去过安检啊,他好像也在打电话。”
说话间,同样刚结束一段通话的男人放下了手机,视线定定地朝他们望来。
这一天的日光格外强烈耀眼,模糊了那双桃花眼里涌动的情绪。
十点十二分。
孟扬看见宋见风向他们走来,耸了耸肩,似乎有些无奈:“看错航班,已经误机了,只能先打道回府——你们俩准备回剧组吗?顺路载你们一程?”
而兰又嘉看见孟扬笑了起来,说了些什么,视线随之望向他,显然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宋见风也跟着望过来。
对上这两道或单纯或深邃的目光,兰又嘉恍惚地眨了眨眼。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再一次拨出了刚才那个号码。
可听筒里只传出一道无法接通的冰冷机械音。
“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
兰又嘉听了一会儿,动作有些迟钝地摁掉了这个电话。
然后才望向那两道始终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嗯,回去吧。”
说着,他露出一个平常的,像往日一样柔和的笑容。
十点二十分。
JA总裁办。
“傅总,查到了!目的地是国内,离越南边境很近的一座城市,这趟航班刚关舱门,还在排队等待起飞,应该来得及联系机组——”
“不用。”
“……不用阻止傅闻禹离开京珠吗?”
向来厌恶浪费时间的上司,没有再回答一遍这个重复的问题。
男人高大冷峻的身影逆着光,背后是一片剔透的玻璃窗,日光灼灼,令安娜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无波无澜,却显然不容置疑的沉淡声音。
就像平时在商务会议上那样。
“联系警方,告诉他们傅令坤经由越南偷渡回国了。”
安娜一时愣住,几秒后,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傅闻禹今天是去找傅令坤的?”
傅总这位昔日的堂弟,如今会出现在兰先生身边,果然不是巧合。
很可能是出自傅令坤的授意。
所以他们是一伙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傅总的仇恨结成了同盟,但究竟要做什么……?
安娜还来不及彻底捋清思绪,找到这一连串意外背后的逻辑,就听见男人低沉喑哑的回答。
“嗯,傅令坤是回来报复我的,一定带了帮手回国,他的目标是兰又嘉。”
“而傅闻禹打算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麻烦。”
薄而凛的唇线里吐出的字句始终平静,却令听者难掩震惊。
“我猜,大概是要杀了他。”
就像五年前那混乱至极的一天里,悔痛不已的闻婉华,在崩溃之际,举起利刃冲向了她眼中的罪魁祸首一样。
人生来是一张白纸,纸上最鲜明的色彩常常由至亲之人烙下。
傅呈钧在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一点。
他也有一张这样被染成了灰蒙暗色的纸。
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张纸上的色彩。
他全然认可这种色彩。
因为从爱而不得抑郁自杀的父亲,到自食恶果逐渐疯癫的婶婶,再到连丧两子一病不起的爷爷……甚至今日主动踏进深渊的堂弟。
他所见过的一切,都在反复证实这种色彩。
爱是一种危如朝露的自毁。
而爱的背面,那些可靠、坚固的东西支撑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令他鲜少陷入动荡的混乱,更令他从未真正尝到过溃败和绝望的滋味。
就像眼前的这一刻,占据支配地位的绝对理性,再次引领他迅速穿过迷雾,窥见了最关键的逻辑,找到了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条理智、正确的路。
从不曾将他引向过深渊。
“我明白了,傅总,我现在马上联系警方,只要跟着傅闻禹,就能找到傅令坤。”
短暂的震惊之后,安娜神情肃然,机敏又利落,像极了另一个此时远在光海的秘书。
话音落地,在格外紧绷的气氛里,傅呈钧却仿佛听见了另一道幻觉般斑斓的声音。
曾越过嘈杂电波,涌入他的耳畔。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清澈的,温暖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正将人拥在怀里。
紧贴着冰凉的面颊与眼睛。
这一刻的日光异常强烈,自窗畔源源不绝地涌入,照得人头晕目眩。
绵延多日的疼痛深处,心脏搏动的速度愈发快了,近乎要冲破胸膛。
安娜刚刚结束与警方的通话,就听见上司的吩咐。
“安娜,今天剩下的日程安排全部取消,让司机备车,我要外出。”
她愣了一下,连忙道:“好的傅总,我马上通知,您需要我一起去吗?”
傅令坤一事的发展叫人措手不及,以傅总思虑缜密、雷厉风行的个性,显然是有一系列相关的事要去处理。
她看见傅呈钧向门外走去,脚步沉稳利落,声音平淡如昔。
“不用,你留在这里。”
还看见他始终没有回头。
男人身后,玻璃窗里涌进的光线铺天盖地。
几乎像在烧灼他的所有。
十点三十五分。
机场高速。
车窗外风景向后不断飞逝,日光穿透茶色玻璃,淡淡地映亮在垂在膝上的苍白指尖。
后座里的兰又嘉侧着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流动的蔚蓝天空。
坐在他身旁的同伴正笑着说话:“……宋哥,你居然直接把车停在机场就出远门,那等一趟旅行回来,得交多少停车费啊。”
前方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挑了挑眉,亦笑着回应:“还行吧,早就一次性付清了。”
“诶,一次性付清?”
“因为是买的车位。”
“……真的假的?原来机场的车位可以买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车里回荡着热闹的聊天声,孟扬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
可眼睛却很静,一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边的人。
被注视的人浑然不觉,始终一言不发地凝望着远处的天穹。
身后的机场已经越来越远,遥远的天空中,不时航行过起降中的飞机。
飞机远得像个不真切的小点,淡白的航迹云也很快消失。
而他清瘦单薄的侧脸线条,浸没在夏日光影里,像透明易碎的水晶。
宋见风便也收回了时而望向车内后视镜的目光。
他的声音依然是恣肆随意的:“不能,开玩笑的。”
可惜这个玩笑没有用。
这一次,他转移不了兰又嘉的注意力。
孟扬大概也不能。
即使这个满眼担忧的年轻助理,仍在试着努力。
“对了宋哥,你应该不知道吧,今天下午有我和嘉嘉的对手戏,我那个角色一共就两场镜头比较多的戏,都排在今天了,说真的,怪紧张的……”
被喊到名字的人终于恍然回神,侧眸望来。
接着他的话问:“嗯?为什么紧张?”
孟扬就说:“因为今天要拍我英勇就义的那场戏了啊——好吧,是差点英勇就义,先说好,我中弹倒地,奄奄一息的时候,要是演得太浮夸了,你可千万不能笑场啊!我一定会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
他碎碎念着,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随之漾开一缕笑,话音认真地应下来:“知道了,我一定只在心里笑。”
“心里?心里也不行!等等,不对,你不是应该鼓励我说我肯定能演得很好,不用紧张吗?”
“哦,对,你肯定能演得很好,不用紧张。”
“……要不要这么敷衍啊嘉嘉!”
车里洋溢着青春热闹的笑声。
前排的宋见风也扬了扬唇角。
但没有笑。
因为后视镜倒映出的风景里,尽管兰又嘉的神情看上去已经同平时一样灿烂明媚。
可他垂在膝上的双手,却始终紧紧地握着什么。
握着那个被人留下的速写本。
十一点五十六分。
中越边境,某市。
机场内,行色匆匆的旅客中,散布着几个外形毫不起眼的男男女女,耳朵处戴着隐蔽的通讯设备,偶尔擦肩而过时,仿佛互不相识。
是刚刚到位的便衣。
机场外,当地警方的车辆逐渐在不同点位布控完毕。
已然严阵以待。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
云县,片场附近。
颜色活泼靓丽的跑车缓缓驶入停车场,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庞。
她的目光四处逡巡,很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作风张扬的大小姐立刻按了按喇叭,探头出来喊:“杵在这儿干嘛呢?要走的话就把车位让给我。”
男人循声回头,顺手掐灭了指间尚未燃尽的烟。
开口时的嗓音有点沙哑:“快了,马上走。”
宋见霜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眉头一拧:“如果我没记错,你这会儿应该在去冰岛的飞机上,怎么,冰岛搬到云县来了?”
宋见风一时没说话。
于是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人都来了,还走什么,跟我一起去探班吧,我给你当掩护——就说是我非拽着你来,是我逼你的,行不行?”
听到妹妹难得老成持重的语气,宋见风倒笑了。
他笑着摇摇头,一贯散漫的眸子虽有笑意,却显得愈发静穆。
再开口时的嗓音分外认真。
“小霜,这段时间你多来剧组,不在的时候也要经常跟组里那些人聊聊天,尤其是那几个特别爱八卦的。”
“如果他们提到了什么跟闻野有关的消息,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着,宋见风的话音顿了顿,又道:“……或者,告诉老傅。”
他的神情与话语皆很不寻常。
那双同他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也因而静了下来。
“闻野?什么消息?……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刺眼烈日下,年轻女生的眸子里渐渐闪过难以置信的惊讶。
“……傅令坤被抓的动静小不了,到时候一定有人顺着往上翻傅家那些旧账,他会事先跟媒体那边沟通施压,但没法保证万无一失,越想压下去的消息,反而可能会传得越快。”
波澜四起的讲述到了最后,是一声轻而深的叹息。
“小霜,不能让兰又嘉知道这件事。”
一点十八分。
化妆间。
剧组将在半个多小时后正式开工,到处都闹哄哄的,一派忙碌景象。
兰又嘉刚做完了妆造,在一旁等待,往日形影不离的助理孟扬,这会儿正坐在化妆镜前。
化妆师颜姐忍不住笑:“你俩位置这么一换,我都有点不适应了,但还真别说,小孟这脸也很上镜啊。”
兰又嘉也笑:“颜姐,那你要提前适应起来。”
颜姐好奇:“什么意思?”
“因为小孟不止长得上镜,演技也很好,他想成为纪老师那样出色的演员,以后你们肯定会在很多剧组里碰面的。”
说着,兰又嘉看向这会儿紧张得脸色微微发白的好友,语气很轻盈。
“不过今天他都用不到演技,因为那个角色很适合他,完全不用演,只要能记住台词就够了——梅导看人的眼光总是很准的,对不对?”
下午两点零三分。
边境机场。
来自京珠的航班已经降落,旅客们涌向到达出口。
人群中,个子高高的年轻男生分外醒目,他没有行李,也没有同伴,唯有耳畔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和正放在耳边通话的手机一样冰冷。
很快,他挂断电话,打了一辆车离开机场。
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任何掩饰,毫不担心孤身而来的事被察觉。
傅令坤是偷渡回来的,不敢出现在这种到处是监控的交通关卡。
何况,这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已经选择了最后赌一次,赌他真的足够憎恨傅呈钧。
就不会再冒着风险反复验证,只希望一切都越快越好,唯恐迟则生变。
他也一样。
出租车一路前行,期间在街边商店旁短暂停下。
一进一出间,年轻男生的手里多了一瓶水,口袋里多了一把折叠的水果刀。
红色的柄,银灰的刀尖,很是锋利。
应该比多年前妈妈向他举起的那把刀要好用得多。
因为这一次,无论这把刀有没有成功杀死任何人,事情都会走向他想要的结局。
为了确保这一点,在车辆驶入最终的目的地之前,他低头编写了一条短信,发给了目前正在追捕傅令坤的光海警方。
短信里写着他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个地方。
出租车停下,在推开车门,几乎被灼灼烈日晃花眼的刹那,他想了想,指尖微动,又将同样的短信转发给了通讯录里的一个联系人。
这样更保险一点,如果警方没有重视这条短信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很快反应过来,然后冷静、强硬地处理好一切。
而在短信送出的提示音响起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删掉这个号码,连备注都忘记改掉。
车门关上。
哐当一声,喝完的矿泉水瓶被抛进了垃圾桶。
他转身走进前方那条曲折晦暗的小巷。
两点十八分。
云县,外景地。
今天是孟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电影镜头前演戏。
演一个跟谢雪一起搞革命的同学,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什么骨气,最后在一场民愤激昂的抗议游行上,被军阀镇压时射出的流弹击中。
在梅教授让他进组给兰又嘉当助理那天,也一并跟他说了,有个小角色挺适合他,要让他来演。
孟扬其实当场就拒绝了,因为他不想嘉嘉误会,觉得自己是为了拿到角色,才进组做助理的。
可梅教授却说:“你接下这个角色,兰又嘉才会愿意让你做助理。况且,这个角色的所有戏份加起来都不到两分钟,没人会想那么多。”
当时的孟扬没能琢磨明白前半句话。
后半句倒是很好理解。
这的确是个不太重要的小角色,连名字都没有,剧本里标注的姓名是四眼仔。
也是个很功能性的角色,典型的悲情工具人,用来推动主角内心的变化——彼时的谢雪已经发现了钢琴老师陈易秋的黑暗面,在信仰崩塌、一度痛苦到想要逃避现实的时候,往日里动不动就打退堂鼓的四眼仔,却差点死在他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深深刺痛了谢雪,让他放下了那些由亦师亦友的陈易秋引发的迷惘和挣扎,彻底和昔日仰望敬重的师长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已经是整个故事里,作为双男主之一的谢雪仅有的挣扎时刻,结果也只是让他坚定了最初的信仰而已。
谢雪是个高度理想化的、几乎永远光明纯真的扁平角色,在没有真正读懂这个剧本的看客眼里,他是用来衬托和改变陈易秋的工具人。
而四眼仔是一个比谢雪更扁平的角色,他就是用来衬托和改变谢雪的工具人。
一切准备就绪,拍摄即将开始。
孟扬浑身僵硬地盯着不远处的摄影机,先是去扶鼻梁上那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又去扯皱巴巴的衣角,再是摸装在胸口的血袋……
兰又嘉看见他的动作,蓦地扬起唇角,小声说:“等拍完这个镜头以后,别忘了尝一尝。”
孟扬茫然地转头看他,一时都忘了紧张:“什么?……尝什么?”
“血浆。”他看见兰又嘉笑着说,“不对,是糖浆,米悦姐说它很好吃。”
“但是她偷偷吃掉自己嘴角的糖浆,让我保密,却不肯给我尝她的袖子,好小气——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其实我想多尝几次糖浆的,我总觉得袖子上的看起来最好吃。”
轻盈烂漫的絮语里,场记打了板,喊了场次镜次,action。
他看见兰又嘉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耳畔一片混乱喧嚣,呼喊着光明和解放的游行被军阀镇压,四处是枪响,场面混乱不已。
他看见那双眼睛变得痛苦和迷惘。
……不该这样的。
奔逃四散的人群里,四眼仔想拉着谢雪一起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可忽然间,胸口一阵闷痛。
手臂处的力道突兀松开,拽着他的人撒了手,谢雪蓦地回头,却看见迸溅出来的猩红血花。
昔日脸上总挂着笑的同学跌倒了,他摔在人群里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于是那双很美的眼睛里,霎时只剩茫然。
紧随其后的,是不知所措的惊惶和悲伤。
就像几个小时前的机场里,没能打通第二个电话时那样。
嘉嘉和闻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分手了?
孟扬不知道。
他只知道,嘉嘉很难过。
可是嘉嘉明明那么难过,却还在安慰他。
安慰他不要紧张,只要能记住台词就够了,安慰他哪怕NG重来也没关系,至少可以尝到很好吃的糖浆……
谢雪跑向四眼仔,满是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无能为力的悲伤。
四眼仔在他面前中弹倒地,奄奄一息。
其实孟扬一点都不想看到嘉嘉露出这样的神情。
哪怕是在戏里。
这是在拍戏,还是真实呢?
他有点分不清了。
他好像也想不起来这场戏的台词了。
厚厚的酒瓶底眼镜飞出好远,镜片跌碎了,沾满尘土和鲜血。
一贯嘻嘻哈哈,爱出洋相的年轻学生看见自己汩汩流血的胸口,又打起了退堂鼓:“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仰头看着那个最耀眼的同学,抱怨完了,又愣愣地说:“但是你来了,所以我才想来的……”
他一直想要成为最好的演员,这是他从小以来的梦想,支撑着他考上了电影学院的梦想。
可这一次,他真的不是为了要演戏,才来这个剧组的。
在认识嘉嘉之后,在给嘉嘉做了一个月助理之后,孟扬渐渐觉得,如果能成为一个最好的经纪人,也不比做演员差。
他想看见嘉嘉成为最好、最红的演员。
但是嘉嘉说自己要出国治病,不再拍戏了。
嘉嘉到底生了什么病?
为什么越来越消瘦、虚弱?
孟扬始终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奄奄一息的四眼仔没有去捂胸口的血洞,反而去揉自己没了厚厚眼镜遮挡,视线模糊的眼睛。
“我哭了你就别哭了,我自己丢人就行了。”
“其实一点也不疼,我是不是没被打中啊?”
“我就知道我不会那么倒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真的不疼……别难过。”
轻快的话语渐渐消弭于混乱的杂音中。
耳畔尚有枪响,世界却已寂静下来。
那双温柔的眼睛变得更加悲伤。
梅教授喊了卡,她说:这条过了。
米悦姐抹了把眼睛,笑着给他鼓掌。
嘉嘉也在笑,目光里的悲伤很快和这个一条过的镜头一起消逝了。
孟扬对他说:“虽然不小心改了词,但我演得还不错吧,嘉嘉,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嘉嘉向他伸出手:“快从地上起来,一起去看回放——我哪有不高兴?我都被你带进戏里了,到现在都没出戏。”
他的眼睛依然很美,即将露出熟悉的灿烂笑意。
掌心单薄却温暖。
孟扬被他拉起来,没出息的眼泪反倒掉得更厉害了。
他想,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嘉嘉喜欢闻哥,闻哥总能逗嘉嘉笑。
比他成功得多。
可现在,闻哥不见了。
还有谁能让嘉嘉真正开心起来?
三点十六分。
救护车内。
耳畔始终嗡嗡作响,仿佛还萦绕着纷乱的脚步、刺耳的枪声。
和特警破门而入之时,末路赌徒难以置信的阴狠怒骂。
年轻男生坐在车里,身上一片狼狈,到处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可他因失血变得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不觉得痛,也不感到惊恐,始终目光空茫地望着虚空中的不知哪一处。
直到敞开的车门边落下一道淡灰的身影。
警察递进来一部刚从证物袋里拿出来的手机,言简意赅道:“他找你。”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已经接通的电话。
备注名是很久违的字眼。
他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自远方涌来的电波底噪里,很快响起一道冷峻低沉的声音。
“傅闻禹。”
他下意识道:“我早就改名了。”
那人一时没有说话。
而他忽然笑了:“我现在叫闻野,傅闻禹的闻,你知道是哪个野吗?”
“野种的野。”
“是我妈带我改完名以后,亲口告诉我的——我本来以为是原野的野。”
他笑着介绍完自己的名字,然后问对方:“傅呈钧,我是不是从来都活得像个笑话?”
片刻后,他听见傅呈钧说:“你把他骗回了国,警方才能这么快抓到他,这一次,他的罪名会很重。”
就事论事,没有丝毫波澜的回答。
却又像是某种冷冽的安慰。
闻野沉默几秒,有些恍惚地说:“你找我想问什么?”
紧接着响起的声音依旧漠然:“傅令坤为什么会注意到兰又嘉?”
他就知道傅呈钧是来问这件事的。
来问这一连串突发意外里,或许唯一一件真正超出了那个人想象的事。
“是因为我。”闻野说,“我偶然看到了兰又嘉,和那颗蓝钻。”
“那段时间傅令坤一直用我妈要挟我,逼我去跟你打继承权官司,帮他拖延时间,让富安陷入舆论风波,最好能搞黄你跟政府合作的那个项目,他弄出来的亏空就没那么快被发现……我不想做这件事,不想听别人讨论我到底是不是个野种。”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来,我还在想那颗蓝钻,就顺口问了他,他说不可能是你手头的那颗,但我不相信,我直觉它就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那颗奥罗拉之心,小时候我对它很好奇,常常去你的柜子里偷翻出来看,很熟悉它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傅呈钧问:“所以你开始蓄意接近兰又嘉,想要确认这件事?”
是因为他想要找到其他更好用的靶子,跟傅令坤做交换,免得自己的可笑身世和丑陋伤疤,被残忍地揭开。
还是因为,早在那一刻,他就已经被那道聚光灯下的身影吸引,才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拙劣借口,去接近对方?
其实闻野早就分不清了。
但他说:“对。”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调未改,又问:“你在哪儿见到了兰又嘉和那颗蓝钻?”
闻野答:“两个月前,在音乐学院,他的毕业晚会上……台风那天,我听到你给他打电话,就是他哭着说你中途离开了的那场晚会。”
兰又嘉唯一等待着的听众中途离席,那首悲伤至极的钢琴曲孤独回响,所以他离开了傅呈钧。
而有一个不被期待的陌生听众,也是从那一晚起,莽撞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一个人来,另一个人走。
命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交错。
这句话之后,是听筒里沉默了很久。
久到闻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黯:“傅呈钧,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他的感情来报复你。”
那道始终平静漠然的声音,也终于染上难以分辨的沙哑。
“嗯,就像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他。”
闻野又笑了。
他笑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由廉价的水珠一颗颗滚落,与蜿蜒的血迹混成一片。
也洇湿了放在面前的屏幕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时至今日,他仍要悲哀地恳求那个永远都冷酷、理性、强硬,也因此近乎无所不能、无法打倒的人。
而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嘉嘉做的事。
“别让他知道我是谁,他会难过的。”
“求你了,哥。”
傍晚五点三十七分。
停车场。
黄昏将近,四周的车辆来了又走。
有一辆车从上午驶入以后,就一直停在这里没动。
车窗半开着,不知燃尽了几根烟。
手机屏幕上滑过一则新闻简讯:偷渡客非法携带枪支弹药入境,拒捕后与警方爆发激烈冲突……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了这则简讯许久,里面分明没有写出任何细节,却直叫人心有余悸。
幸好,那个原本是这群危险分子目标的人,此刻还好端端地待在不远处的片场里。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推开车门,想去片场里看一眼。
哪怕是以探望妹妹的借口。
可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前方路边停着的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缄默的,铺满了霞光夕阳的车。
宋见风看着它。
渐渐停下了脚步。
晚上八点五十三分。
片场外。
今天的戏份全部拍摄完毕,面露疲色的青年已经换下了戏服,卸掉妆,由助理陪着回酒店休息。
他们聊着天,并肩走出了化妆间,头顶是无边夜色。
耳畔却传来一道沙哑低喑的呼唤。
“嘉嘉。”
那是一道熟悉入骨的,不可能忘得掉的声音。
被唤到名字的人怔怔地抬头望去。
他看见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昏黄的路灯光落满了那人深黑的发梢。
和一双叫人很难忘怀的灰绿眼眸。
一旁的助理陡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那是JA的——
孟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兰又嘉对那个人说:“你来剧组干什么?”
紧接着,青年的话音顿了顿,仿佛找到一个可能:“……是来拿戒指和项链吗?”
嘉嘉认识他。
虽然态度生硬又疏离。
闻言,那个往日只在新闻杂志里见过的,气场凛冽、遥不可及的上位者,语气竟显得很柔和:“不是,它们已经是你的了。”
兰又嘉则很快道:“我说过我不要那些东西,也说过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傅呈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恼怒。
比月色更皎洁的眼眸,却忽然蒙上了某种潮湿的光泽。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因而颤抖起来,似乎想要掩饰那些无法自控的潮热水意。
看到这道目光的助理,在愣怔过后,别开视线,脚步很轻地向旁边退避了一点,主动给两人留出了交谈的空间。
而傅呈钧看着那片潋滟的、闪烁的泪光,只觉得那阵在心脏处绵延多日的疼痛,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想,那天电话里的兰又嘉果然哭了。
挂掉电话以后,不知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多久。
他想,自己早就应该来的。
早就应该不管不顾那些把他拒之门外的冰冷话语。
于是他说:“嘉嘉,三年前,我说自己不打算跟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的时候,你也没有听我的话。”
这话说得实在出人意料,眼泪将掉未掉的青年怔忡地看着他,声音里透出忘了压抑的哽咽:“所以,你是要怪我吗?是我以前不应该那样追你——”
“是我以前不应该那样对你。”傅呈钧说,“嘉嘉,是我的错。”
他从很早以前就错了。
“我不该一次又一次拒绝你,因为早在校庆结束,你主动喊住我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被你吸引了。”
他一贯讨厌浪费时间,讨厌做多余的事。
所以那晚根本不是兰又嘉叫住了他,分明是他自己想要停下脚步,看向那道动人声音的来处。
“我不该从去年开始,突然改变对你的态度,伤害了你那么多次。”
他是有横亘多年的心结,有无法逾越的阴影。
可那不该波及到无辜的兰又嘉。
“我也不该在分手之后,迟迟不来找你……我明明一直很想见到你。”
兰又嘉威胁他不能出现在剧组,他又的确有太多事情要忙,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往后还有许多时间,足够他从容不迫地让失控的生活恢复原样……
他用一个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直到今天上午,听到那一连串惊人消息的瞬间,所有谎言才彻底崩塌瓦解。
原来捆绑着自己无法放手的东西,竟与秩序毫无关系。
那分明是一种奇怪的、混乱的、不讲道理的贸然冲动。
是一种必然破灭的妄想,是一种注定要背弃理智的沉溺。
是他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绝不会踏入的无望深渊。
然而,当他得知这令人措手不及的一连串意外后,原本有许多事要考虑,要处理。
却始终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渐渐盖过了其他的所有,令他迫不及待地驱车赶来,再也无法按捺那股在心间克制已久的冲动。
傅呈钧在想,万一兰又嘉知道了身边恋人的真实来历,一定会很伤心,因为他从来都在渴望一颗完整而纯粹的真心。
可他不想他再掉眼泪了。
就是一个这样简单的念头,不讲道理,无关秩序,却悄无声息地占满了他的心。
一整颗心。
夏夜的灯光那样静,照得那双世间罕有的灰绿眼眸格外秾丽。
像一对完美无瑕的金绿宝石。
曾被嵌在昔日真心爱重,最终绝望丢弃的过期玩偶身上。
而现在,它是剔透的,剔透又纯净。
无论前方是看似恒久而无限的幸福幻象,抑或是顷刻间就能让人万劫不复的无望深渊……
它都心甘情愿地盛满了那个此生唯一的倒影。
所以在这一刻,当泪眼朦胧的青年抬手胡乱抹着眼睛,用再也遮掩不住的哭腔说:“别说了,我不想听……傅呈钧,我不想听过去的事了。”
傅呈钧就真的不再说了。
他不再提起那些会让眼前人掉眼泪的往事。
只说:“嘉嘉,对不起。”
他还说:“我爱你。”
第82章 82
我爱你。
在这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涌入兰又嘉耳畔的那一瞬间, 所有试图压抑与忍耐的泪水,彻底轰然决堤。
那阵浓烈的、难以忽略的呜咽声,令有意走到了一旁等待的助理, 再也无法保持回避, 慌忙扭头望来:“嘉嘉!怎么了?”
也令向来沉稳冷静的男人露出了少见的无措表情。
“我不说了。”身边人的嗓音轻而黯,“……嘉嘉,别哭了,好不好?”
却也很温柔。
是他曾经亲身感受过、失去过,后来又竭力挽回过的温柔。
是他曾经深深渴望过、放下过, 后来再也没有时间去奢望的爱意。
在这两道声线迥异, 接近重叠的关切呼唤里,被告白的青年哭得几近崩溃,怎么都无法控制陡然间被扯到极限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就像生命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才会有那么多雨水源源不断地渗进来, 汹涌作祟。
眼睛是湿的,脸颊是湿的,心也是湿的。
到处湿漉漉的世界里, 弥漫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浓郁灰绿。
避无可避地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兰又嘉不记得这一刻的自己说了什么,是怎么向手足无措的好友解释当下发生的一切,又是如何体面地离开那条随时可能有其他剧组成员经过的街道。
精神本就紧绷了一整日,身体状况也不算太好的青年,一度哭得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的错乱混沌里,似乎只有一样事物是清晰可辨的。
是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呼吸间的, 一抹风雪般的冷香。
令时间像雪花一样, 轻轻飘落在他身上。
大雪纷飞,茫茫如梦。
等他的意识彻底回笼,映入眼帘的, 已是一片昏黄澹静的光亮。
天花板上的顶灯熄着,很熟悉的视角,就像许多个疼得辗转难眠的深夜里见到的那样。
温暖蓬松的羽绒被抚慰着他疲累到了极点的身体,从另一侧床头投来的灯光静静地熏暖洁白的床品。
也映亮了床边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柔软的床沿微微下陷,裁剪妥帖的白衬衫包裹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宽肩劲腰,袖口却很凌乱地挽起,不复往日一丝不苟的矜贵。
兰又嘉看见对方手中打湿的毛巾,一丛丛地冒着热气,轻柔擦拭的力度仍残留在颊边。
他怔怔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男人替他擦脸的动作便也停了下来。
直到他神情恍惚地开口,嗓音干涩:“孟——”
他刚发了一个音节,傅呈钧便早有预料地接过话来:“孟扬没有问我跟你的关系,一直在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我只说会照顾好你。”
以那时的情境,有些话,或许也不必问。
昔日恋人叹息般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停泊在他耳畔。
“嘉嘉,你也有一个很省心的助理。”
得到解释的兰又嘉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助理,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傅呈钧说,“因为他一直对你很好。”
“所以他成了在你心里很重要的朋友。”
男人低哑磁性的声音那样轻,轻柔地顺从着他的话。
却令刚刚止息的泪水,再度涌现出来。
从在京影宿舍见面的第一天起,孟扬就一直对他很好,如今更是不断惦念着他说要去国外治病的事。
可是他撒了谎。
一个弥天大谎,就像他生命里的破洞一样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青年苍白瘦削的脸颊被灯光衬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好不容易恢复了干燥的睫羽,再度被咸涩液体洇湿,一片狼狈,颤抖着在眉眼间洒落仓皇的阴影。
傅呈钧看着那些突然无声滚落的泪水,握着热毛巾的指节滞了滞。
在心头弥漫至今的疼痛好像变得更深了。
他俯身,动作很轻地替兰又嘉拭去颊边新流的泪,同时问:“为什么又哭了?”
声音几乎轻得不能再轻了。
可仍然惊动了那片伶仃脆弱的荷叶,更多水珠接二连三地坠落人间。
兰又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也问:“为什么?”
他哭着问:“为什么要、要对我说……”
他好像怎么都说不出来那三个字。
傅呈钧想替他补完的。
可话到嘴边,想起先前兰又嘉听到这句话后陡然崩溃的情绪,他又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知道迟来的爱意有多么残忍。
无论是对那个已经不再被这份爱垂青的人,还是对那个曾经苦苦盼望这份爱的人。
都太过残忍。
傅呈钧便只说:“因为你很好。”
所以,一同工作的年轻演员爱上他,因此演不好那个要在戏里憎恨他的角色。
受托去剧组顾看他的宋见风爱上他,从此很难再面对昔日救过自己性命的朋友,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最初怀着目的接近他的傅闻禹也爱上他,甚至甘愿献出自己的所有,即使是本应珍惜的生命。
而曾经亲眼目睹了太多惨烈收场的感情,以为自己绝不会踏入这片深渊的傅呈钧,在更早之前,就第一个爱上了他。
这一刻的傅呈钧其实也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爱上兰又嘉?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的两个月里,他的生活中其实没有出现太多会让人很不适应的变化,他没有想念某种被照顾得妥帖舒适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想念某份最合他口味的温情餐点。
因为兰又嘉从来不做这些事。
他不会用厨艺俘获别人的心,也不做忙前忙后的家庭保姆,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却始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魅力。
兰又嘉只会煎荷包蛋,他曾煎过一次最完美的荷包蛋,将它盖在专业厨师做的昂贵龙虾头上,献宝似地端上餐桌,絮絮叨叨地向共进晚餐的恋人炫耀这个荷包蛋的形状有多好看。
傅呈钧永远忘不掉那个幸福夜晚,兰又嘉自我赞美时亮晶晶的目光。
也忘不掉更久以前的夜晚,在无边月色里跑向他的陌生男孩,毫无矫饰的热忱邀请:“我弹钢琴很好听,真的,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音乐,你不会失望的。”
他真的从未听过那样的音乐。
也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他就这样爱上了兰又嘉。
无关习惯、利益,或是其他。
他只是爱兰又嘉。
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爱。
可那句迟来太久的我爱你,却让兰又嘉哭得不能自已,被仿佛没有尽头的浓重悲伤吞没。
于是傅呈钧怎么都做不到再重复一次了。
这一刻,看着身旁满脸是泪,哭到抽噎的人,男人嗓音低哑,不再重复告白,而是温柔地唤那个动人的名字。
“嘉嘉,有很多人爱你,就像你爱自己一样。”
他动作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捉住了哭泣的人胡乱擦拭眼泪的手,低声哄道:“所以别哭了,好不好?再哭又要弄掉睫毛了。”
刚才他替昏昏沉沉的兰又嘉擦眼泪的时候,用了最小心翼翼的力道,才没有扯掉任何一根美丽脆弱的睫毛。
曾经,兰又嘉会特意给他发消息,絮絮叨叨地可惜着洗漱时掉下的睫毛。
听到这句话,兰又嘉条件反射般地说:“我早就不在乎它了。”
傅呈钧轻轻点头,语气很认真:“但是我在乎。”
泪流不止的人便怔怔地看他。
忽然间,兰又嘉仿佛忘了哭泣,惶然地问:“……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那双很美的眼睛不安地闪烁起来,好像想要立刻找镜子确认这件事。
傅呈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问得人心头无端地颤了颤。
兰又嘉总是自恋的。
他只能这样想。
所以他很快诚实地回答道:“没有,你一直都很好看。”
“但比起上一次见你,你又瘦了一点。是因为要上镜,没有好好吃饭吗?”
说着,男人的视线扫过了一旁床头柜上半开着的塑料药盒,和散落在外的几粒白色圆形药片。
“还是压力太大了,晚上睡不好?”
他问:“嘉嘉,你一直在吃安眠药吗?”
傅呈钧原本不会这样问。
可这些日子里,钝痛不休的心脏搅得他无法入睡,又必须要最低限度的睡眠,来维持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所以,他不得不使用助眠的药物。
也因此,在看到那些熟悉的白色小圆片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安眠药。
傅呈钧记得,一个月前,自己贸然来访的那个雨夜,兰又嘉就在吃止痛药和安眠药,那时他被雨水诱发的惊惧折磨着,需要药物才能入眠。
但最近几日天气晴朗,不曾下雨。
他问得尚算平静,可听的人眸子里,却有一闪即逝的惊惶。
“我没有,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仓促否认之际,兰又嘉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再一次要将他拒之门外:“傅呈钧,我没有让你来找我,我早就说过了不想见你——”
“我没有动它,只是看到了……抱歉。”
在解释的同时,傅呈钧定定地注视着身边人,低声问:“为什么不想见我?”
那双宝石般的眸珠如此剔透洞悉,仿佛一切秘密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以至于兰又嘉无法再注视这双曾经深深吸引着他的眼睛,近乎狼狈地别开视线,喃喃自语:“因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傅呈钧,我不想再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了。”
他的话音里带着很浓重的哭腔:“不止是你,别人也一样。”
泪痕未消的青年将话说得很坚决,不留余地的坚决。
可男人听到这句分外熟悉的拒绝语,却只是默然地放下了手中不再温热的湿毛巾,神色没有太多波动,也没有要依言离开的意思。
因为傅呈钧已经渐渐不再相信昔日信奉的条理与逻辑。
他情愿相信另一种奇怪的、不讲道理的直觉。
他想,嘉嘉在撒谎。
他暂时不知道兰又嘉为什么要撒谎,可他愈发笃定地觉得,眼前这个本该明媚灿烂,此刻却苍白憔悴的恋人,分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拥有一个静谧安眠的夜晚。
而他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
不用依赖安眠药的一个好觉。
顷刻间,床沿往里侧愈发深陷下去。
独自蜷缩在床上掉着眼泪的兰又嘉,忽然被久违的温度笼罩。
毫无防备地,他被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以一种轻柔小心,却不容分说的力道。
耳畔霎时涌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温柔包容的应和:“好,不要爱人了。”
以及似曾相识的执着问句。
“那你需要一个床伴吗?”
第83章 83
这分明是个疑问句, 可落在耳畔,竟像是一种不肯放弃的笃定宣告。
更令时间忽然倒退到很久以前,那个飘着雪花的平安夜。
——应邀而来的客人听完钢琴演奏, 直白拒绝了追求者后, 即将转身离开,却被一句出人意料的追问绊住了脚步。
“那你需要一个……床、床伴吗?”
闻言,男人始终淡漠的面孔上,终于闪过一缕清晰鲜明的波动。
“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的。”语出惊人的青年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很健康, 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一贯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男人此时竟有些束手无策,打断他愈发离谱的自白, 沉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三年后, 晴朗潮热的夏夜,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兰又嘉被揽在那个无力挣脱的温暖怀抱里, 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汹涌肆意地打湿了男人胸口的白色衬衣。
“为什么?”他哭着问,“你也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吗?”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即使仅仅是在温存时的片刻。
与回忆碎片重叠的哀泣,潮湿得令人心碎。
拥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了几分,凝着薄汗的额角处, 被烙下一个很轻的吻。
“……对不起。”
兰又嘉听见男人愈发沉暗的声音, 像是从心脏的位置直接涌向他。
“我已经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他说,“嘉嘉,你给过我很好的爱, 是我没有珍惜。”
“所以,现在我想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有我在身边,你会睡得好一些,对不对?”
那些动听的声音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向他涌来。
如梦一般。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竭力抵抗着美梦的引诱。
“……你做不了床伴。”被呜咽声湮没的反驳有些含混,却格外认真,“傅呈钧,你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像以前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直追在我身后——”
而打断他悲哀陈述的,是男人同样认真的低语。
“很快就会有了。”傅呈钧说,“最晚到这个月底,我会把JA的业务全部交接给下一任总裁。”
“富安那边可能要慢一点,因为集团还在转型的动荡期,傅家目前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执行层面的业务只能交给职业经理人,或是能力过关的集团元老去打理,要花一些时间来确定人选……”
落在他发顶的声音轻而沉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却让听的人渐渐惶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傅呈钧,你在说什么?!”
感受到怀中人的难以置信,傅呈钧松开了锢住他的力道,任由他从怀抱里挣脱出来,蓦地转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间,他看着那双朦胧易碎的泪眼,将话音放得更轻。
“我在说,以后会有很多时间跟你相处。”
语毕,男人想了想,又很自觉地纠正道:“不,是有很多时间用来追你。”
傅呈钧只用了一瞬间就做出了这一连串决定。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办公室,前往剧组找兰又嘉的那一瞬间。
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一旦选定了前路,便不会回首。
无论前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始终将这些惊人之语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毫不出奇。
可兰又嘉却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你想做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做完,怎么能突然交给别人?钻……金刚石的项目才刚刚开始——”
傅呈钧没有再纠正他的用词,没有再说钻石和金刚石是同一种东西。
只说:“交给别人做也一样,往后我只参与富安的重大决策,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仍然难以置信:“可是,JA呢?你付出了很多,才有今天……”
距今久远的校庆夜,在他对坐在台下的矜贵来宾一见钟情之前,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是躲在帷幕后向外张望时,彼时一起主持的搭档在耳畔的惊叹絮语。
“你知道吗,他才二十五岁诶,就一步步成了那么大一个集团的总裁,真的好厉害,也不知道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会在做什么……”
那年只有十九岁的兰又嘉听着,就也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他远远看见了那人的侧影,但没能看清。
直到今夜,兰又嘉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个很厉害、也很遥远的人,要放弃曾经努力得来的一切。
是因为他而放弃的。
短暂凝滞的泪水,再度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苍白干涩的唇瓣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泣不成声,无法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傅呈钧看着那些在今晚完全失控的眼泪,只觉得一滴一滴,全烫在了心上。
他不再徒劳地哄他别哭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抚过他哭得潮湿淋漓的侧脸,冷白指腹轻轻拭去灼热的泪。
微凉的唇在他眉眼处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个又一个,珍惜的吻。
傅呈钧过去也常常这样吻他。
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因为那是他所见过的,这世上最纯净、也最不设防的眼睛。
“嘉嘉,不是因为你。”他低声说,“是我自己想要休息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工作。”
“这些年来一直没怎么休息过,我也会觉得累。”
叹息般的低语和温柔的啄吻,像雪花一样萦绕着他,有无数柔软的碎屑漫天纷飞。
身体仿佛都因而变得轻盈起来。
兰又嘉忘了要抗拒,忘了躲开悄然衔走泪珠的吻,只茫然地问:“……有多累?”
他问得笨拙又天真,清澈剔透的眼眸里,便倒映出男人神情愈发柔和的脸庞。
傅呈钧忍不住笑了:“像你每天拍戏一样累。”
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冷着脸的样子更加好看。
因为那双宝石一样的绿色眼睛,会变得更明亮、更绚烂。
明亮、绚烂之余,盛满了同一个倒影。
唯一的倒影。
兰又嘉就也笑了。
他笑着想,眼前这个美梦,比他以往做过的每一个梦,都要美丽。
比他曾经深深渴望过的那种爱意,还要浓烈许多。
浓烈得几乎让人心生不舍。
可是,他快要死了。
他得了根本不可能治好的癌症。
是只能用奇迹二字,来形容治愈几率的绝症。
所以尽管他是笑着的,泪水却仍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以至于停泊在颊边的手掌,已经完全被咸涩的泪水打湿。
感受到满手的湿意,傅呈钧瞥了一眼先前随手放在一旁的毛巾,此刻早已冷却,不再冒着热气。
“再哭下去,明天眼睛就肿了,没办法上镜。”他耐心地哄他,“我去换块毛巾帮你热敷,好不好?”
可就在男人要起身的时候,却感到腕骨处传来一阵很突然的力道。
坐在床上的青年近乎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一抹强烈的惶恐无助。
像抓住了一个恰好飘到面前的救生圈。
回眸的刹那,傅呈钧看见那双在灯光下盈盈闪烁的眼。
也听见那道细细的、哽咽的声音。
“傅呈钧,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被唤到名字的男人一时竟有些茫然:“……什么事?”
于是兰又嘉重新说了一遍:“你爱我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
让这句听起来很是突兀的话,仿佛有着重若千钧的力道。
也让刚要回答这个问题的男人,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否认。
傅呈钧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份太晚才被承认的爱意。
他爱兰又嘉不是奇迹。
是理所应当,更是如梦初醒。
而在这个心甘情愿地走进未卜前路的夜晚到来前,他也从来不相信奇迹、运气这样虚无缥缈的字眼。
他只相信那些可靠的、坚固的……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
譬如因果,譬如规律。
可这一刻的傅呈钧无端地觉得,近在咫尺的兰又嘉,看起来很想要一个奇迹。
无论是什么奇迹。
因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摇摇欲坠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仿佛在祈求他点头认可。
哪怕只是哄骗而已。
所以,原本要起身去换热毛巾的男人,重新在床边坐下。
他压下了心头蓦地弥漫上来的不安,同样用缓慢、认真的语调回答道:“嗯,但我还见过一个更大的奇迹。”
那双摇摇欲坠的眸子亮了一下,果然追问道:“什么奇迹?”
“你还记得五月份,我去南非出差的那一次吗?”
男人说:“因为JA在博茨瓦纳的一处矿场,新发现了一颗原石……”
兰又嘉竟立刻接过了话:“我记得,我看过很多遍报道,有3507克拉那么重,是现在全球第一大的钻石原石,刷新了上一颗最大钻石保持了一百多年的记录,是不是?”
青年话音寻常,只是在就事论事,可这段至今都记得很清楚的报道内容,甚至连克拉数都没有丝毫出入,令傅呈钧呼吸一窒。
那时的兰又嘉,常常只能透过新闻报道看他。
男人脸色微黯,嗓音再响起时,沙哑了几分:“对,就是那颗原石……它是在一个被断定枯竭的钻石矿里发现的。”
“那天是最后一次下井,结束后就要彻底封矿,但就在封矿的一个小时前,有工人忽然觉得自己凿到了什么,又不能确定,犹豫片刻后,还是叫来了其他已经准备离开的工人。”
“接着,他们就挖出了那颗迄今为止全世界重量最大,净度也非常高的宝石金刚石。”
“后来集团决定用那个工人的名字来称呼这颗原石,至于切割后的成品钻,目前正在考虑命名为Le Miracle,也就是奇迹的意思。”
傅呈钧简明扼要地讲完了这个故事,轻声问面前专心聆听的人:“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看见兰又嘉先是出神了许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啜泣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停息。
兰又嘉没再哭了,悲伤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一种像是希望的东西。
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奇迹。
傅呈钧才觉得心头微微放松了些许,同时也泛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疼痛。
他问:“嘉嘉,你怎么了?”
兰又嘉却没有回答,攥着他手腕的指节一点点松开,喃喃地说:“傅呈钧,我累了,我想睡觉……”
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被一种轻盈的、飘飘然的东西笼罩着,如在云端,又似梦里。
他喜欢那个在枯竭矿脉里找到珍贵原石的奇迹。
哭了一晚上的青年疲惫地合上眼睛,没有抗拒昔日恋人细心体贴的照料,也没有再强打精神赶对方走。
因为此刻的他,的确需要这种足够温暖的陪伴,需要这个想念已久的怀抱,来熬过遍布疼痛的孤寂黑夜。
他一直很爱自己。
他只是不太爱这个世界。
所以曾经才会想要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一个地方,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
可他爱过最久的两个人,竟都不要他的心。
但现在,奇迹好像出现了。
蜷缩在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彻底坠入昏沉睡梦之前,他还在反反复复地想,什么是奇迹?
是日渐衰败的躯壳,能够重新焕发生机。
是纯净明亮的灵魂,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是神秘风暴发生了,却没有人被卷进去……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奇迹。
因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纯粹的,所有真心都能被珍重,所有希冀都可以实现,所有坏事都不会发生的世界。
一个让人流连忘返、恋恋不舍的世界。
对不对?
第84章 84
翌日清晨。
洗漱台前, 镜面倒映出一道单薄却明媚的身影。
刚刚起床的青年站在镜子前,俯身掬起一把水,沁凉的水流漫过惺忪睡眼, 白皙昳丽的面庞透出睡了一个好觉的安谧, 也带了一点恍惚。
像是不太确定自己究竟置身于现实,还是幻境。
因为这是很多天来,兰又嘉度过的第一个不需要跌跌撞撞闯进浴室,冲走满身狼狈汗水的早晨。
昨晚他没有吃止痛药,也没有吃安眠药, 却睡得很好。
或许是因为入睡前已经哭得精疲力尽, 或许是因为,那个忽然降临到他生命中、将他紧紧包裹的茧太过温暖梦幻。
所以中途一次都没有被疼痛惊醒。
簌簌的水流声里,兰又嘉的目光瞥过洗漱台上那块尚还湿润的冷毛巾。
抬起头, 便看见了镜子里那双形状极美的杏眼。
热敷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眉眼间。
与那些密密落下的吻一起。
幸好没有肿起来, 不会影响到今天的拍摄,他想。
他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状态格外好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又想,这真的不是梦吗?
睡前哭了那么久,眼睛怎么会一点也不肿呢?
癌痛的发作分明已经越来越频繁,昨晚怎么会一次都没有被疼醒?
昔日高高在上、将事业视作唯一支点的恋人,又怎么会突然放下一切来爱他?
桩桩件件,简直像奇迹一样。
是奇迹, 还是梦?
惶然地凝视着剔透镜面的青年伸出手, 下意识想去触碰镜中的自己。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一瞬间,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嘉嘉?”
这道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磁性,与不加掩饰的温柔关切。
白皙的指尖也几乎同时触到了近在咫尺的镜面玻璃, 冰凉得连心脏也微微蜷起。
余光里,镜面影影绰绰地反射出些许倒影,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影正朝这里走来,脚步是一贯的沉稳有力。
真真切切的声音,温度,光影……
不是梦。
当傅呈钧被怀里空荡的份量惊醒,起身找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呆呆站在镜子前的青年循声望来,身影伶仃,如梦似幻。
紧接着,他就撞进了一个忽然绽放的微笑。
柔软至极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和很轻的一声问:“呈钧,今天是几号?”
在这个久违的明媚笑容,和这声久违的亲昵呼唤里,傅呈钧竟罕见地失神了许久,才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找到答案。
“……三号。”他说,“今天是八月三号,星期天。”
“星期天?”兰又嘉就说,“怪不得你今天没有起得很早。”
说着,他又想起来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不对,周末你也要处理工作的……”
这句话让男人的面色微微一僵。
却也在心头隐秘地冲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喜悦。
傅呈钧想重提昨晚没机会说完的那些承诺:“嘉嘉,以后我不会——”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我知道你想放下工作,好好休息。”
兰又嘉说:“但没有那么快放下的,至少短时间内,你还是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准会因此变得更忙,对不对?”
傅呈钧无法否认这个客观事实。
“……对。”
“我也一样。”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也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完成,在拍完晚秋之前,我不想分心。”
“而且,我还是不想给剧组带来任何不必要的争议,不想给梅导他们添麻烦……我的戏份再过一周就可以杀青。”
“只剩一周了,一周时间很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青年说话时,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在安抚那个正在追求自己的昔日恋人,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我们之间的事,我想等离开剧组后再认真考虑,也许到那时候,我会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总之,一切都先等晚秋顺利拍完再说……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浮动在清晨淡蓝的空气里,直叫人目眩神迷。
但向来敏锐洞彻的商人,在悸动之余,仍然察觉到了平静话音下那些斑驳难辨的微小气泡。
再加上从昨晚到今晨所见的一切:长期服用的安眠药、不像他性格的撒谎、对奇迹的强烈渴望……
种种疑惑都堆积在心间,使得傅呈钧其实有很多话想问眼前人。
然而这一刻,男人只是无言地想,没人能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冷冰冰的拒绝。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拒绝。
等到一周后,兰又嘉想要告诉他什么事?
在两个月前的某个雨夜,兰又嘉似乎也想要告诉他什么。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
在这一瞬,他来不及继续想下去。
极短暂的寂静后,傅呈钧听见自己说:“好。”
那是一声格外沙哑、艰涩,短促如幻影的好。
却令眼前面色温煦的青年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就像他爱上兰又嘉的那个冬夜,一样烂漫。
兰又嘉认真地说:“昨晚我睡得很好,今天起来眼睛也没有肿,我差点以为在做梦……是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谢谢你,傅先生。”
睡眼惺忪时不自觉流露的亲昵已然褪去,他又将称呼改回了充满距离的傅先生。
可不再显得生疏冰冷,反倒分外动人。
因为在说话时,他的目光亮晶晶的,像被晶莹剔透的雪花洗过。
恰如那个飘着雪花的平安夜,在他说出那番惊人提议以后,解释缘由时流露出的眼神。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那天的兰又嘉说完这句话后,就垂下了眼眸,似乎不愿意看见身边人的反应。
纤长浓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美丽又脆弱。
而那天的傅呈钧,注视着掩映在漆黑鸦羽之下的雪亮目光,没有心生怜悯,也没有觉得可笑。
恍惚间,满身冷峻的男人只是在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被爱过?
这个只是顾自沉浸在即兴演奏中,就已牢牢吸引了全场人目光的年轻钢琴师,应该是不缺爱的。
至少,不会缺少他的爱。
所以,他拒绝了他。
拒绝了整整三年。
直至这个异常烧灼的夏日到来。
耳畔仍旧回荡着熟悉的清澈声音。
“傅先生?我要换衣服了,今天上午有拍摄……你能不能让我先出去?”
伫立在盥洗间门口面色怔然的高大身影,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让开了路。
他看着兰又嘉走到衣柜前。
打开的柜门遮住了那道过分单薄的身影。
依稀间,那对线条愈发清晰,昨夜将他的臂弯硌得有些发疼的蝴蝶骨,在视野里一晃而过。
换完衣服的青年又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灿烂的金色光线霎时流泻进屋,映亮他明媚如梦的侧脸。
“时间差不多了,孟扬快要过来叫我去片场了。”
“等下你离开的时候,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傅呈钧轻轻应了一声。
他始终看着那道漂亮得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的身影。
和那个久违的轻盈笑容。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很蓝,蓝得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美丽的泡泡里。
第二十七天,八月四日。
“卡!这条过了。”
监视器后,导演的面色和煦,温声赞扬着刚刚拍完了一个镜头的年轻演员。
“兰又嘉,你这两天的状态很好。”
听到这话的青年顿时露出了比往日更轻松些的笑容,总算放下了有些忐忑的心绪。
“真的吗?我刚刚还在担心跟戏里的情绪对不上……我怕这条演得有点太轻了,要不要再处理得重一点?”
这两天拍摄的戏份,是谢雪跟亦师亦友的陈易秋彻底决裂后,为这昏暗世道寻觅光明的最后奔走,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生机勃勃、鲜活纯真的神采。
语毕,梅戎青还来不及说话,一旁刚同他搭完戏的纪因泓倒先开口了:“不用,这个状态正合适,更能衬出后面变故的力道,比我想象中的演绎更好,我以为你是特意这么处理的。”
兰又嘉摇摇头,诚实地说:“没有,我只是想先试一条,没想到梅导直接喊过了。”
梅戎青闻言笑了:“我也以为你是特意这么演的,怎么,是最近心情很好吗?”
兰又嘉也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赧然:“嗯,还不错。”
他话音清冽,笑颜动人,令许多道目光在此无声流连。
可短暂失神后,纪因泓还是别开了视线,不再参与这个已经与演戏无关的话题,神色寻常道:“你们先聊,我去旁边休息。”
梅戎青看他一眼,敷衍似地点了点头。
兰又嘉倒是很礼貌地应了声:“一会儿见,纪老师。”
纪因泓没有再说话。
只留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位起初讨厌他,后来渐渐不再排斥他的大牌影帝,最近又开始同他保持距离,杜绝了在演戏以外的一切接触。
兰又嘉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并不清楚原因。
但也没有去问。
兰又嘉安静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身旁的导演。
在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他轻声说:“梅导,我这几天的状态应该都会不错,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多排几场戏给我,我想尽快拍完晚秋。”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琢磨先前那个镜头的梅戎青,表情一愣,眼睛随之亮了亮。
“只要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当然可以。”
一时间,她心头竟生出几分陌生的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这么问:“兰又嘉,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打算接受……”
她的话音犹豫着,尚未说完,便见到眼前青年柔和温煦的神色。
“我不知道,或许吧。”
他的语气依然诚实:“无论如何,都要先等这部戏拍完。”
一部电影凝结了成百上千个人的心血,不该为其中的某一个人停下脚步。
可即使只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令往日总是满身冷意的女人露出了难得的惊喜笑容。
“好,没问题!”她说,“我保证你会比预定时间更快杀青。”
“——放心,不会偷工减料,一定是完美、灿烂的杀青。”
她笑着,目光隐隐闪动,透着不加掩饰的真切欢喜。
兰又嘉看着这个笑容,也慢慢弯起了有些发涩的眼眸。
私底下,他忽然有点想叫她青姐了。
不过,现在还在片场里,周围都是忙碌着的工作人员。
所以眉眼弯弯的青年想了想,仍然只是喊她:“梅导。”
梅戎青应声:“怎么了?”
兰又嘉就问:“你要不要喝奶茶?”
前些日子里有几天没出现在片场,因而耽误了一些拍摄进程的新人男主演,今天请全组人喝了奶茶,以表歉意。
片场外围临时搭设的长桌上,不止放着为炎夏带来沁凉的奶茶冰饮、冰镇果切、冷藏甜点,还有更实用的降温小风扇。
最近天天来探班的头号粉丝宋见霜则提了双人份的柠檬茶过来。
她和偶像一人一杯。
“嘉嘉,这一大桌奶茶点心,居然没一个你能吃的,孟扬是不是把你给忘了?”
她盯着不远处正在热情分发奶茶的孟扬,偷偷说人坏话:“幸亏我带了柠檬茶来,要不你把他开了吧,我来给你当助理,绝对比他干得好。”
兰又嘉就笑:“没有,是我让他别买我的份,我不太想吃。”
宋见霜看着他的表情,立刻面露悻悻,咕哝道:“好吧,上位失败,还是他更受宠一点……唉,烦死了,从对象到助理,我怎么老是争不过这群狗男人啊?”
她话音絮絮,兰又嘉脸上笑意更浓,捧着她带来的柠檬茶,认真地啜了一口。
入口有一点点酸,更多是甜。
“很好喝。”他说,“谢谢你,小霜。”
交谈间,不断有工作人员过来跟他搭话,有的是道谢,有的是寒暄。
没人真的跟他计较前些天的无故消失,都说让他别放在心上,说他真是贴心又周到。
当然没人会计较,大家都在笑。
包括那个曾经与他有过许多摩擦,如今却在同一个剧组里和平共处,至今未有任何私下交流的大学同学。
这个同样是被梅导选中的年轻人,很不起眼地站在人群里,默默聆听着周遭飘荡的嘈杂对话,但鲜少直视众星捧月般的那处焦点,似乎是出于卑微的胆怯,只时不时露出一个拘谨的、捧场的微笑。
就像每一个刚刚进组的新人演员,对待前辈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兰又嘉也在笑。
目之所及的蔚蓝天空,折射出犹如泡沫表面的绚彩光斑。
直到有人笑着问他:“对了,兰老师,你知不知道小闻老师去哪了?怎么突然就离组了啊?”
裹住天空的泡泡蓦地晃动了一下。
身旁正被其他工作人员搭话的宋见霜,立刻侧眸望来,直直地看向那个问话的人。
“我也正好奇这事,不过你问兰老师干嘛。”她说,“你不就是美术组的吗?怎么不问老魏,估计只有老魏知道原因吧。”
她语气寻常,透着大小姐独有的直言不讳,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话题很快被扯开了。
“……咳,瞎聊嘛。”
那人讪讪一笑,深深看了兰又嘉一眼,拿着奶茶走开了。
兰又嘉记得这个人,他是美术组的工作人员,似乎不太喜欢闻野,两人每次碰到,那人的表情总会变得有些难看。
兰又嘉偶然见到过一两次那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眼神,所以也问过闻野,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矛盾。
闻野:“没有,是他单方面招惹我,纯粹脑子有病。”
兰又嘉:“……诶?”
闻野:“他特意跑来跟我说,你很受欢迎,连宋见霜这样的富家大小姐都要眼巴巴地追着你跑,想暗示我不配……等等,这么说起来,他好像也不算有病?”
兰又嘉:“咦?”
闻野:“因为他在夸你……嗯,应该算是夸吧?”
那时听到这话的人忍不住又笑弯了眼睛。
跟闻野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仿佛总是在笑。
……闻野。
晶莹剔透的泡泡,愈发晃动起来。
幸而耳畔传来很及时的一声唤。
“嘉嘉!”
宋见霜笑盈盈地看他:“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要是在我旁边还想别人,我会心碎的——完了,孟扬回来了,又得三人行了,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电灯泡。”
“不是,霜姐你怎么又在背地里编排我,这次我可是两个耳朵都听见了啊!”
她在那里胡说八道,孟扬也不甘示弱地同她斗起了嘴,气氛热闹得引人发笑。
兰又嘉便再一次笑了。
轻盈烂漫的笑声中,泡泡重新变得安稳。
晶莹又美丽。
第二十八天,八月五日。
“嘉嘉,今天你的拍摄日程排得很满,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要是太累了就跟我说,我去跟梅导商量。”
一起去片场的路上,孟扬在身旁这样说。
他还语气很随意地说:“对了,反正今天也没空玩手机了,要不我索性帮你收起来,省得晚点在片场手忙脚乱的,万一弄丢了——”
不等他说完,兰又嘉就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嗯,你帮我收着吧。”他说,“我没有设置锁屏密码,要是收到什么消息,你看着处理就行了,有重要的事再跟我说。”
孟扬哇了一声,揶揄道:“真的假的?那天你连推销电话都不让我接呢!”
兰又嘉则笑着叹了口气:“今天有那么多台词要记,我没精力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只能交给你了。”
而这天直到深夜收工,一起回了酒店,他都始终没有去问孟扬要回自己的手机。
忙了一天琐事的助理好像忘了。
拍了一天戏的艺人好像也忘了。
拍摄时,兰又嘉一门心思沉浸在角色中,旁边是没人敢当面造次的梅戎青。
等待换场时,形影不离的助理始终围着他打转,再加上仿佛完全驻扎在了片场的头号粉丝在旁,依然没人能闯进来同他闲聊。
其实他也不想跟任何人闲聊。
兰又嘉度过了格外充实、忙碌,也格外封闭的一天。
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独自回到房间,洗漱冲澡,换好睡衣,吃了药,就准备睡觉,为明天的拍摄养精蓄锐。
异常充实忙碌的一日,唯独在某个十分平常的瞬息,有短暂的凝滞。
——当余光不慎瞥见了摆在桌上的那样东西时。
是一本曾经日日见到,被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
它曾被揽在那人手中,修长好看的指节执着画笔,一寸寸地描摹每天最令自己难忘的画面。
而最新画下的那一页,至今都没有被画中的模特翻开过。
在这短暂的凝滞瞬息里,几天前夜晚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兰又嘉的脑海中。
那时他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置身于橘黄温暖的灯光下,陡然跌入一双静静注视着他的如墨眼眸。
究竟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呢……
这一刻的房间灯光下,兰又嘉蓦地闭上了眼睛。
纤长伶仃的睫羽,在昏黄灯色里不住地颤抖着。
片刻后,他起身,打开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行李的行李箱。
将速写本放了进去。
拉链滑动的清脆声响久久地回荡在房间里。
然后,关上灯。
睡觉。
第二十九天,八月六日。
太阳照常升起,位于云县的电影剧组,又开始了一整天的紧张摄制。
剧组里总是很忙碌,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即使对主要职责其实是盯住艺人一举一动的“助理”来说,为了维持助理这一表面身份,不至于叫人生疑,难免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不过,这个叫姜黎的年轻人一直挺老实的,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闲暇时刻要么是在研究剧本,要么就是在试着融入剧组。
他没有机会,好像也并不打算接近那位备受瞩目的新人男主演。
午饭时间,助理被临时叫走帮忙,人虽然走开了,目光仍时不时扫向不远处的艺人。
艺人吃过了饭,去丢饭盒时,顺手帮旁边的一个剧组成员带走了垃圾,因此同对方攀谈闲聊了几句。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切如常。
助理离得远,只能看见年轻男生脸上一如既往局促忐忑,努力融入这个圈子的无害微笑。
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姜黎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那个美术组的工作人员说:“对了,我一直听人提起小闻老师——我能不能问问,他是谁啊?”
同一片天空下,这座庞然巨物般的城市,也照常展开了日复一日的繁华画卷。
到处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
有一名曾经在大型集团担任过执行董事的商业精英,因一个不同寻常的严重罪名被捕,在商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尽管所有公开的新闻报道都写得相当简略、克制,内情不详,看似没有什么劲爆之处,但还是有人心生好奇,竭力挖掘。
【姓傅?不会是那个傅家吧……还真是,他家怎么又出事了?】
【又?什么事什么事,我只知道现在那个傅董特别年轻,长得还巨帅,完美混血脸,可惜居然是个超级工作狂,可能因为老首富只有这一个继承人吧,唉,这么有钱怎么不多生几个?】
【其实,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工业大王原先是有另一个孙子的……算了,不说了,这条估计存活不了多久。】
【!放个耳朵,求细说!】
【我也记得,是老二家里的,虽然这家比老大家低调很多,但那个小孩在拿一个什么美术比赛的大奖时,网上传出过领奖照片,也挺帅,看得出他家基因特别牛。】
【真的假的,完全搜不到相关的东西了,我靠,我刚眼睁睁地看着前面那条没了!】
【说个可能会消失得更快的小道消息,那个董事之所以会被抓,就是因为想帮被迫消失的另一个孙子拿回应得的股份,律师都找好了,算是结结实实地得罪现在那位傅董了。】
【???我的天,这么狠辣……】
有一位业务能力过硬、有口皆碑的心理医生突然辞职了,从某个平常的午后开始,他办公室的门再也没被打开过。
与此同时,位于大洋彼岸的某间医学实验室,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即使陆医生已经提前收到消息,但在看到那道身影真正出现在门外的那一刻,仍是满脸惊讶。
因为那人伫立在走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脸上温和笑意不复。
只剩一种从未见过的沉峻郁然。
陆医生愣了很久,才讷讷地开口:“……程哥?”
还有,一名天赋与努力兼具的新人演员,继续高效而出色地完成了当天的拍摄工作。
他又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日。
距离杀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热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风平浪静地到来。
即使,在拍摄的间隙,他偶尔会觉得,身旁好友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分外熟悉。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场暴雨结束后,所有人向他投来的那种目光一样。
小心翼翼、陪着笑的……
其实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去想,也不要问。
因为在很多时候,追根究底不会让心里好受。
只会让错误无处遁形,日子愈渐难捱。
曾在一夜之间失去过父母的他早已长大了。
这是长大以后的他,才学到的事。
有那么多人真心爱他、在乎他的感受,其实他足够幸运了。
幸运得应该去期待一下奇迹的发生。
晶莹的、幻彩的奇迹。
夏日天空蔚蓝如洗,温柔地笼罩着这个没有任何风暴迹象的世界。
这个他一度很憎恨的世界,看上去格外美丽。
美丽的泡泡越来越大。
第三十天,八月七日。
午后,片场。
刚吃完饭,孟扬收拾好了餐盒,去找统筹确认下午的戏份。
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宋见霜在跟他聊天。
但是聊着聊着,兰又嘉渐渐觉得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他担心一会儿可能要吐,旋即起身下车:“我去趟卫生间。”
“我也一起去。”
本能地说完这句话,宋见霜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
兰又嘉先笑了:“我是去男厕所,很快就回来。”
“……”宋见霜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听出了他的婉言拒绝,“咳,去吧,快去快回,刚才那个八卦我还没说完呢。”
兰又嘉下了车,走进夏日灼热的气温里时,还能听到身后飘来的,充满不甘心的碎碎念。
“靠,怎么又输给狗男人一次!”
……虽然他好像也被骂进去了。
但听起来还是很可爱。
让人忍不住弯起唇角的可爱。
胃疼得脸色微微发白的青年,就这样眼含笑意,穿过了树荫遍布的街道。
直到面前蓦地落下一道暗色的阴影。
那人朝他笑:“兰老师,去卫生间啊?”
兰又嘉其实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对话。
因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所以他也的确没有理会对方,只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作为回应,接着就不算太刻意地往旁边绕开了一点,继续走向卫生间。
可这个人的声音却在耳畔不断响起。
在异常灼热的盛夏晴空下,一句又一句地响起。
他笑着说:“兰老师,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咱们就私底下说句实话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闻老师的背景,才会跟他在一块儿的啊?”
“哦,不对,不应该叫小闻老师,人家原本是姓傅的嘛。”
“——没想到他居然是富安的二公子,藏得真够深的,怪不得年纪轻轻,画画那么厉害呢,到底是从小拿钱堆出来的。”
“啧,挑男朋友的眼光真好啊,兰老师。”
“听说你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有这份眼光了,一毕业马上换目标,动作这么快,是前一个满足不了你的胃口了吧?”
话音接连落入空气,刻意加重的咬字里满含肮脏恶意。
听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脚步却已凝滞在了原地。
而说的人,则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见那张漂亮至极的面孔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显然是被说中了贪慕虚荣的卑劣心事。
一天到晚装清高,扒开来一看,不过又是个婊子。
姓姜那小子倒还真没说错。
这人意味深长地哼笑了一声,终于肯转身离开。
路过街边放置的垃圾桶时,他冷不丁地踹了它一脚。
踹出去的同时,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总算出了口恶气的笑容。
过分寂静的晴空下,传出一声金属的闷响。
久久立在原地的青年,蓦地抬头,惶然无助地望着那道刺耳声响的来处。
紧接着,空气里又炸开一声轻轻的,幻觉般的异响。
啪。
泡泡碎了。
第85章 85
炎夏无风无云, 日色炙烤长街,到处涌动着叫人头晕目眩的高温。
兰又嘉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被踹了一脚的垃圾桶。
踹它的人已经走开了,固定在地面上的桶身没有被掀翻, 也没有任何垃圾掉出来。
一度回荡在空气中的刺耳声响越来越淡, 直至彻底消弭。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视线尽处的盛夏晴空依然很蓝。
只是蓝得不再梦幻。
兰又嘉看了一会儿,慢慢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原本要去的那个方向。
胃部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按以往的经验,这次恐怕又要吐得昏天暗地。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了。
他跟小霜说过, 很快就回去。
不然她该担心了。
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会不会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兰又嘉这样想着,总算能再次迈动步子,继续往卫生间走去。
他已经尽可能走得很快。
却还是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也赶不走那些在脑袋里肆虐蔓延的念头。
闻野以前跟爸爸姓, 后来改了名字, 跟妈妈姓,起初,他的名字也是三个字, 同时冠了父母两方的姓氏。
那么在改名之前,他是叫傅闻野,还是傅闻禹?
应该是傅闻禹。
因为相比野字,禹字更好听,也有着寓意更深刻的典故,它代表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古代君主, 更像是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在新生命降临之初, 对孩子的美好期许。
所以他最喜欢别人叫他阿禹。
原来阿禹姓傅。
是富安……是曾经白手起家打造了富安集团的创始人傅安的傅。
在阿禹还姓傅,在那个一夜之间毁掉了整个家的巨大变故尚未发生的时候,他有一个在别人眼里很冷漠, 但对他还不错的堂哥。
原来那个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外人一种冷酷薄情的印象了。
原来阿禹从小时候起就很崇拜和信赖,后来又令他心生憎恨不甘的那个哥哥……
就是傅呈钧。
所以,阿禹知不知道那个经常被他提起的前任,就是傅呈钧?
灼然烈日下,面色惨白的青年脚步仓皇地闯进了位于街尾的公用卫生间。
他想,男厕所里没有人,不用担心自己的狼狈模样吓到别人。
他还想,应该是知道的。
因为他第一次遇见阿禹的那天,恰好就是他和傅呈钧分手的第二天。
那天,他告别了回寝室补觉的两个室友,独自坐在长椅上发呆出神,头顶是金灿灿的梧桐叶,时间寂寞漫长。
直到那个替朋友拿着一大束彩色气球的陌生人,在他掌心放下一把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那是一把滋味很好、很甜的糖。
在他第二次遇见阿禹的那天,他坐在灯光昏暗的表演系剧场里,口腔里弥漫着糖果的甜意,世界喧哗吵嚷。
直到他回眸看向后排座位时,不期然地撞进一双光彩炯然的眼睛。
那是一双瞳仁极黑、意气浓烈的眼睛。
所以,在他第三次遇见阿禹的那天,终于主动开口,和对方打了招呼。
“又见面了。”
这是他对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
夜晚的街头,头发很短的男生停在他面前,挑了挑眉,回应出人意料:“这次是偶遇。”
——“所以前两次不是?”
——“嗯,是蓄谋。”
是蓄谋。
原来阿禹早就对他说过真相的。
没有旁人的公共卫生间里,过分纤瘦的手指紧紧攀着间隔门板,指节用力得泛了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凸显,甚至清晰得有些可怖。
背影伶仃的青年弓着身子,颤抖的双臂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跌倒,胃部明明疼得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空气里泛着异常明亮的日光,四周格外安静。
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一切如常地回到保姆车上,跟小霜聊天,等孟扬回来,准备下午的拍摄……
他不想吓到别人,也不想再让那些爱他的人为他担心。
他可以忘掉刚刚听见的一切的。
所以,当那道满是慌乱的喊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时,兰又嘉险些以为是种幻听。
“——兰又嘉!”
这道声音里带着脱口而出、来不及遮掩的担忧和不安。
并不陌生的声音。
和似曾相识的语气。
“你怎么了?”对方的话音很急促,“胃痛?还是哪里不舒服?!”
与此同时,那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猝不及防地被半揽进一个怀抱,因而不必再忍着剧痛独自支撑。
那个怀抱温暖坚实。
温暖得几乎叫人鼻酸。
于是陡然松懈下来的人,喃喃低语的声音也是酸涩哽咽的。
他说:“宋见风,为什么我总是在这种时候遇到你……”
在他与人发生争执,紧接着突发身体不适的会所走廊上。
在他背对恋人和好友,独自哭得泣不成声的机场长椅旁。
在他被难以言喻的疼痛折磨,痛得仿佛要呕出灵魂的此时。
似乎每一次遇见这个人,他都是最糟糕和狼狈的样子。
只有一次例外。
被他唤到名字的男人微微一僵,下意识解释道:“我今天送小霜来剧组,打算吃完午饭就回去,走之前想找地方洗个手……结果看到了你。”
说完之后,他又凝声追问:“兰又嘉,你到底怎么了?”
那张往日明媚昳丽的脸庞,此刻没有一丝血色,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苍白孱弱。
更令人再也顾不上平常恪守的那些界限和距离。
满脸焦急之色的宋见风低头看着怀里明显很不对劲的青年。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分明是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痛到难以忍受了,竟渐渐露出一种安抚的神色。
“我只是有一点胃痛。”他说,“但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宋见风看着那个显然是在安慰他的表情,心头泛开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正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抱起来,走向外面:“我送你去医院!”
可下一秒,他正要动作的手臂又陡然绷紧。
“……我不想去。”
这道拒绝的声音其实很轻,轻得差点被夏日凄寂的蝉鸣盖过去。
却让他怎么都无法忽视。
“宋见风,我不想去医院。”
“别带我去医院……我只想洗个脸,你说过的,洗把脸会清爽一点,对不对?”
他的确说过。
他也真的做不到拒绝那样一双眼睛。
盛夏的浓烈日光和蓊郁树影,都倒映在干净清透的镜面里。
水池前,身体仍在轻微颤栗着的青年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想洗去满头狼狈的冷汗。
站在旁边的男人定定注视着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多熟悉的画面。
熟悉得令人心生恍惚,分不清时间和地点。
越过透明飞溅的水花,宋见风看见对方白皙纤瘦的脖颈,暴露在过分灼热的空气中,比那天看起来还要易碎。
此刻颈间空荡荡的,没有了那抹艳彩夺目的蓝。
兰又嘉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应该是有人守着的。
又为什么会胃痛成这样?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糟。
……
宋见风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话到嘴边,竟没有一句能问出口。
因为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洗完脸的兰又嘉安静地接过他递过去的纸巾,小声道了谢,擦去了满脸水珠。
擦干净之后,的确清爽许多。
脸色微微好转,冷汗不见了,眼眶没有半点红意。
苍白昳丽的面孔上没有一滴泪。
可他却觉得兰又嘉在哭。
……为什么?
在男人尚未理清焦灼思绪,找到可能原因的时候,先听见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在耳畔响起。
“宋见风。”兰又嘉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为什么会来剧组当剧照师?”
他问得轻而平静。
其实宋见风早就找过挡箭牌和理由。
是一个兰又嘉之前已经相信了的理由。
可这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老傅让我来照顾你。”
“他说剧组环境复杂,怕你被人欺负。”
听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只露出了一种有些恍然的表情。
接着,他喃喃地说:“所以除了这一次,其他时候真的都是偶然遇见,是不是?”
宋见风哑声道:“……是。”
兰又嘉就笑了。
他笑着说:“真巧。”
还说:“我在剧组被照顾得很好,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一直都很好,谢谢你。”
宋见风看着那双陡然弯起的漂亮眼睛,只觉得呼吸一窒。
“兰又嘉,你——”
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能说完。
因为兰又嘉再次开口道:“他还好吗?”
“……谁?”
“闻野。”
在宋见风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目光里,兰又嘉的神情反而很平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说……傅闻禹?”
“他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闻言,男人瞳孔一缩,心头霎时漫开一阵惊骇的慌乱。
……兰又嘉知道了。
他还是知道了这件所有人都想瞒着他的事。
可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难以置信的愤怒,或是被欺骗的痛苦。
只有一种很平静,也很深的哀伤。
像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任凭旁人用尽力气,也留不住的雪。
见他久久不答,兰又嘉有些不安,再次开口道:“他是不是出事了?严重吗?”
这份不加掩饰、真真切切的关心,终于令心头震颤的男人回过神来。
宋见风嗓音干涩却坦诚:“……他还好,受了点伤,不算太严重。”
话音落地,他看见眼前人似乎松了口气。
兰又嘉点了点头,不再往下问了。
可他竟觉得茫然和荒谬。
于是他也的确茫然地问出了口:“你……不怪他吗?”
兰又嘉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个幻觉:“他跟我道过歉的,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阿禹早就对他道过歉。
在那场骤然绽放的盛大烟花结束后,身边的恋人在耳畔很郑重地说过:“嘉嘉,对不起,我骗了你。”
道歉之后,阿禹又说了很多遍喜欢他。
说了很多很多遍。
变着花样,却满是真心的喜欢。
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份真心。
他只是觉得难过。
因为那个差点被亲生母亲杀死的少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却阴差阳错地重复了母亲的宿命。
所以阿禹唯独在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声音颤抖得那么厉害。
因为那个灯色昏黄的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却跌进了一双写满不舍和留恋的眼睛。
所以阿禹弯下腰,背起他,绕了很远的路,陪他看了很久的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星真的好亮。
明亮又潮湿。
而这一刻的宋见风,看着面前这双明亮又潮湿的眼睛,继续问:“……也不怪老傅?”
竟换来一句仍然平静的反问:“为什么要怪他?”
宋见风说:“是因为他,闻野才会找上你……我以为你会这样想。”
兰又嘉却再度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吧。”
就像那一连串让阿禹失去了父亲,又差点死在母亲手中的惨烈悲剧,分明跟傅呈钧没有关系,他只是干脆利落地处理了一切,最后却成了被揣测、被憎恨的罪魁祸首。
他在别人眼中总是冷酷又强硬。
可在他爱上傅呈钧的那一年,在听见对方终于说了我爱你的这一年,他都觉得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冷,骨子里其实是温柔的。
尤其是在傅呈钧安慰他说自己也会觉得累的那一瞬之后。
他再也不怀疑那份沉默的温柔。
他只是更加难过了。
“兰又嘉,那你自己呢?”
“……我?”
“你谁也不怪,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蝉鸣声鼓噪的夏日午后,兰又嘉怔怔地听着这声在耳畔响起的沙哑问句。
也怔怔地看着这个永远在狼狈时刻不期而遇的男人。
对方是他昔日恋人的好友,是他如今好友的哥哥,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共事的剧照老师……
是一个同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却总能恰好包容他的狼狈。
仿佛一个萍水相逢、温柔悲悯的医生。
良久,苍白面孔上又漾开一丝哀伤。
真切的、彷徨的哀伤。
“我不知道。”他说,“小霜还在车里等我回去,孟扬应该也快要忙完回来了……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他们该担心我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我演不了今天下午的戏,也演不了明天的杀青戏,我找不到状态,一定会NG很多次。”
“我不想回剧组,更不想去医院。”
“但我能去哪儿呢?”
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盛夏暑气里,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身边人讨要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我早就没有家了……我讨厌夏天,夏天总是这样,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他出生在初夏时节里一个以爱为音节的日子。
后来的夏天,却接二连三地夺走他的父母、他的未来、他的奇迹……
天地间明明一片滚烫,为什么竟那么冷?
“要怎么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我试过忘掉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又要让别人伤心了。”
“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
而直到耳畔再度传来男人沙哑至极的嗓音时,兰又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把这些话都说出了口。
“那不是你的错。”那人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声音很哑,却很笃定。
笃定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兰又嘉就讷讷地问:“真的吗?”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蓦地问:“兰又嘉,要跟我走吗?”
他茫然无措:“……去哪?”
下一秒,细瘦得过分的手腕上,传来一股带着热意的力道。
途径的风执意停驻,轻轻握住了他的彷徨。
风问他:“你讨厌夏天,那喜不喜欢冬天?”
兰又嘉听见自己近乎本能的回答。
“喜欢。”
也听见一道比夏日更鲜明浓烈的声音。
“那就去冬天。”
一道如梦似幻的声音。
“兰又嘉,我带你去冬天。”
第86章 86
京珠的夏天很热。
热得即便是待在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 额角都会渗出薄薄的汗。
连带着胸膛里的心跳,也跳动得鼓噪而不安。
哗啦一声,敞开的车门又被重重关上, 霎时隔绝了户外的严酷高温。
宋见霜收回探出去张望的身子, 秀眉紧蹙,指尖摁着说话键,一连发出去好多个语音条。
“……还没回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大中午的,而且就这么点路, 不至于遇到什么人吧?再说他的手机都还在我这里, 靠,没想到真有傻逼特意小窗来问东问西,幸好是我看见的。”
“你人呢孟扬?快点回来, 确认个拍摄日程怎么这么磨蹭, 本来你可以跟他一块去的,还不用找任何借口。”
“算了,指望不上你, 还是我直接过去一趟算了,应该也不是特别刻意吧——”
话音未落,被一则忽然出现在屏幕上的来电中断。
看到屏幕中央显示的来电人名字,正要下车的宋见霜顺手按下接通键。
“哥?”她只喊了一声,立刻道,“你等会儿啊, 我现在有点急事, 处理完了再跟你说……”
但很快,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就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对方问:“小霜,你刚才和兰又嘉一起待在车里?”
向来恣肆的声音此刻压得很低, 有种让人难以忽略的肃然。
宋见霜本能地应声:“对,我们刚吃完午饭,怎么了?”
男人问:“他下车之前,情绪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正常闲聊,哥,你问这个干什——”
“行,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宋见风打断了她的提问,干脆利落道,“你不用等他了,他这几天先不回剧组,过段时间再回来。”
宋见霜骤然愣住,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嘉嘉知道了?”
男人应了一声,声音微顿,又道:“我刚好遇见了他,不用太担心,他状态还行。”
“好了,我还有其他电话要打,先挂了。”
熟悉的嗓音从听筒里涌现,伴着轻微的底噪。
与一种本能流露的,忘了压抑的温柔。
在这个电话被挂断之前,神色怔然的宋见霜蓦地道:“等一下,哥。”
他应声:“嗯?”
她问:“嘉嘉不在剧组的这几天,你要带他去哪儿?”
“还是说,你打算把他送去谁那里?”
话音落地,听筒里静了好几秒,才响起一个仿佛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现在不适合见到老傅。”
她听到宋见风这样说。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手机被暂时搁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继续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
越过阻碍视线的其他车辆,前方那道身影霎时映入眼帘,车速也随之减缓。
停车场门口的树荫下,青年安静地等在那里,循声望来时,清澈眸光里落满了闪烁的灿金日色与斑斓树影。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一种风景。
片刻后,这部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在等待兰又嘉回房间拿东西的期间,城市的另一端,又有一通电话响起。
那是一通少见的,来电人并非询问,只是告知的电话。
“……应该就发生在他下车后的那段路上,有人特意找上了他,我记得那条路上有监控。”
“他暂时没办法继续拍戏,这几天也不适合出现在剧组,我带他出去散心,等组里都太平了再回来,梅戎青那里你去解决吧。”
“还有,他的手机在小霜那里,他说不想拿,所以这段时间你会联系不上他,有什么事就找我。”
干脆利落的告知到了最后,男人话音一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句在心头横亘已久的质问。
“前几天我翻到开机时拍的照片,才发现他现在瘦了不少,而且我今天遇到他的时候,他又胃痛得很厉害,但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
“两个多月前,我就跟你说过,看到他身体不舒服,可能是生病了。”
“傅呈钧,那时候你到底有没有抽时间去关心他!”
这声质问太过直白尖锐。
所以直到通话结束后,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而被质问的人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动作缓慢地放下了手机。
灰绿眸珠鲜明、静默地映出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光线明亮的会议室,他第一次来,四周的陈设很陌生,但与他曾经去过的其他会议室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冰凉的冷色。
他坐在主座的位置,背对窗户,日光大片大片地涌入,映亮了手边那叠厚厚的文件。
仿佛有一场商业谈判即将开始,就像过去的许多日子里那样。
然而,纸页上的内容,其实与生意毫无关系。
正因如此,它静静地泛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洁净惨白。
这是一份由许多张医疗单据构成的调查报告。
在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从剧组酒店离开之后,傅呈钧就从办公室里尘封的书柜深处,找到了这份曾经由助理在那场暴烈台风中,整理出来的详尽报告。
可在找出来之后,傅呈钧却一直没有翻开它。
因为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一页内容,和最终得出的结论。
是一个让那时的他,终于能从压抑心情中解脱出来,庆幸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的最理想结论。
——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又嘉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为了不让他叫私人医生来,兰又嘉一直很爱惜身体,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平时一旦有什么头疼脑热,不等他发现,自己就会及时去医院做检查、吃药。
有时候医生开的药不好喝,还会专门发消息给他,抱怨药真苦,不想喝。
抱怨过后,隔一会儿往往会发来一句:全喝完了,也没有那么苦。
像是不想让他操心的懂事,又像是等待被夸奖的得意。
其实傅呈钧抽空看过处方,知道那只是很常见的口服液,味道算不上有多么难以下咽。
他知道兰又嘉是娇气的,爱撒娇,受了委屈就要说,不会隐瞒。
那么娇气,又那么爱惜身体的一个人,曾蜷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告诉过他,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而那份检查结果,和所有与之相关的调查报告,他都曾一字一句地仔细审视过。
当时将报告递交上来的助理梁思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作假。
所以,兰又嘉的身体应该的确很健康。
当然很健康。
怎么可能胃痛得很厉害,却不愿意去医院?
空旷的会议室里蔓延着死寂般的安静。
直到房门被轻轻敲响,满脸赔笑的公司老总带来了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新员工,将他推进会议室,说了一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场面话后,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开。
与上司不知所措的忐忑截然相反的是,这位临时被叫来会议室的年轻员工,却没有丝毫不安与意外。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站在门边的梁思遥遥望着那份被人拿起的文件,脸上的平静和灰暗一览无余,使得某种森然答案无需言语,便已呼之欲出。
令人难熬的沉默里,是他先黯声开口:“兰先生现在……还好吗?”
冷峭桌边,白得刺目的光线浸没了男人紧攥着文件,青筋起伏虬结的手臂。
就在这声问候突兀落地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
蓦地,傅呈钧回眸望去。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扇空荡而凄静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依然很蓝。
蔚蓝晴空里,漂浮着无数摇摇欲坠的云朵。
距离京珠相当遥远的某座边境小城。
医院,病房里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病床上的年轻男生收回对着窗外怔然出神的目光,看向放在床头的手机。
下一秒,他瞳孔一颤,当即伸手拿起了手机,动作大得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竟也丝毫不觉得痛。
发来消息的人,备注是孟扬。
消息只有一行字。
【他知道了。】
是条内容格外简单、不带什么情绪的消息。
无论是相较过去,两人间称得上融洽、有来有往的对话。
还是从某一日开始,孟扬再也没有回复过的那些单方面问候。
【他还好吗?】
【我看到网上有消息了,暂时别让他看手机。】
【抱歉,麻烦你了。】
……
直到此时,孟扬终于第一次回复了他这些满含隐忧的话语。
于是那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也终于避无可避地落下。
片刻后,守在外面的警察听见里面陡然响起的脚步声,刚要起身进去探望,却看到房门先一步打开。
警察愣了一下,当即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赶紧回去躺下,我看伤口是不是又渗血了……”
带着忧心的话音,渐渐消弭于那双透着哀求的年轻眼睛里。
“我要回京珠。”他几近急切地说,“不是说需要我回去作证吗?”
疤痕纵横的掌心紧摁着身上缠绕的绷带处,仿佛只要这样,那片正从雪白中隐隐浮现的血色就不会被发现。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以上飞机,让我回京珠!”
轰——
城市上空,骤然划过一阵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遥远轰鸣。
飞机在晴朗的高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云。
它渐渐变成一个看不分明的小点,将下方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机舱内。
面带笑容的外籍乘务员走进头等舱,原本正要按流程提供客舱服务,却在某位乘客投来的目光里,及时收住了话音。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俯身,用很轻的声音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毛毯。
男人微一颔首。
很快,质感极佳的航空盖毯递到了男人手中。
再由他小心翼翼地盖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那是一种很轻柔的力道,完全没有惊动已然陷入熟睡的青年。
舷窗旁,淡淡的日光映亮了那张容色安谧的美丽面孔。
这是一趟相当漫长的飞行。
也是相当漫长的一觉。
中途转机时,这位嗜睡的乘客,被叫醒下机时还是懵懵懂懂的,清澈瞳眸中泛着浓浓困意,困意使他格外温顺。
他任由同行的男人领自己走下飞机,又为他套上一件更适合当地气温的厚毛衣,等待搭乘下一程航班。
在抵达最终目的地,办理落地签证的时候,他依然很安静,亦步亦趋地跟在值得信赖的同伴身后,清凌凌的眸子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问什么就答什么,偶尔打个哈欠,似乎很需要立刻前往酒店休息。
于是连办理签证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又本能地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在经历了那场终究没能逃过的风暴之后,这份沉沉涌来的疲惫困倦一直缠绕着兰又嘉,几如梦魇,令他无法凭自己的力气挣脱,也无法彻底辨清周遭正在发生的事。
他或许越来越像个末路将近的病人了。
依稀间,兰又嘉只格外清晰地记得一个刚被许下不久的承诺。
让人心生向往的承诺。
直到周围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同伴领着他向外走去,好像不用再继续坐飞机了。
他终于主动开口,问身边人:“冬天到了吗?”
这道声音很轻,又透着叫人心软的天真。
男人因而停下了脚步,狭长的桃花眼里漫过一丝笑意。
“到了。”
同伴不知又从哪翻出一条围巾,动作小心地套在他颈间,打了个形状很柔软的结。
话音倒透着恣意的调侃:“兰又嘉,总算睡够了?”
兰又嘉便点点头,也唤对方的名字:“宋见风,这是哪里的冬天?”
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异国面孔,到处写着英文,和不认识的文字。
“应该是你会喜欢的地方。”宋见风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发过一封邮件,里面都是我拍的风景照。”
“你当时只给我回了一句谢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真的打开来看,反正我可是用心整理过的,有些照片还起了名字,比如有一张叫‘幸好没有对我甩鼻子的野生象群’,还有一张叫不幸将在五秒钟后——”
“咬我一口的非洲豹。”兰又嘉接过话,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是咬你一口的非洲豹。”
他说:“我记得的,那些照片拍得都很好看,有非洲风光,还有雪景……”
所以,那片遥远美丽的大陆成了他念念不忘,却无缘抵达的目的地。
曾经是恋人没有时间陪他去。
后来,是他自己也没有时间,更没有独自前往的力气了。
兰又嘉说得很认真,男人听得话音一顿,目光静静闪烁。
紧接着,他唇角微扬:“那你现在更应该往外面看,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仍有些迟钝懵懂的青年,依言往近在咫尺的机场玻璃门外望去。
下一秒,那双漂亮澄净的眸子陡然睁大了。
耳畔是那道缀着散漫笑意,听上去仍旧玩世不恭的声音。
“我们在博茨瓦纳的首都,哈博罗内。”
“在我买机票的前一刻,刚好看到了这里再次下雪的消息。”
“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幸好雪还没有停,它等到了你。”
与此同时,空气里漫开一阵推门的声响。
冷空气与雪花一道飞卷而来。
男人伸手推开了玻璃门,回头望来,眸中映出怔怔望着非洲天空的他。
而他的眸中,映出漫天纷飞的洁白雪花。
“兰又嘉,这是非洲的冬天,刚刚飘到你围巾上的,是哈博罗内的雪。”
“是不是比照片里的样子更美?”
第87章 87
日光明媚的午后, 遥远的城市景观被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光亮,盈满了灼然的洁白与灿金。
机场门口, 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游客们看到这一幕, 几乎都在驻足拍照留念,面露惊奇,议论纷纷。
热闹喧嚣的人群里,唯有一处很静。
也比这场罕见的非洲落雪,更叫人目光流连。
刚刚飞越过一万公里, 抵达这片土地的年轻游客穿过玻璃门, 走进了雪里。
他穿得很温暖,身上是与雪花同色的纯白毛衣,颈间缠着一条蓬松的深蓝围巾, 柔软的黑发正被冬风吹起, 又被日色染上耀眼的金。
如此鲜明浓烈的色彩里,这个怔怔凝视着天空的年轻人,有一双比日光还要明媚的黑色眼睛, 形状像柔和的杏,此刻正有无数光芒安静闪烁。
漫天飘零的雪花慷慨地拂过他的发梢、围巾、衣角……
也落满了他下意识伸出的白皙掌心。
于是四周渐渐静下来。
游客们手中的镜头不自觉地偏移,捕捉着这动人心魄的一幕。
而那个最擅长拍人像的摄影师,却一直没有拿起相机,去定格这个美丽至极的镜头。
他也走进了雪里,与初次看到雪的同伴并肩而立, 始终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对着雪景出神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身边人终于轻声开口:“很美,比照片里更美。”
同样看得出了神的男人,怔了一下, 有些仓促地应声:“……嗯?”
青年就笑了,侧眸看向他:“我说这场雪,你刚才问我的。”
“你拍的那些照片里已经很好看了,原来现实中更震撼。”
说话时,那双漆黑的杏眼濯过水一般,潋滟如梦,恍然又专注地望来。
那是一个足够让任何人的心跳都漏掉许多拍的眼神。
所以连宋见风也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这一刻的对白:“那就好,看来我没有选错目的地。”
他像是松了口气:“我看到天气预报的时候,当天飞往哈博罗内的航班正好还没有出发,否则我们这会儿就在别的冬天了……你运气很好。”
男人语调随意,带着开玩笑般的庆幸,听的人便也微笑起来。
“嗯,我运气很好。”他的声音很轻,“我还以为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非洲的雪了。”
他说得平静,宋见风并未多想,只道:“按季节来看,这确实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雪。”
“但明年还会再下的,或许会下得更大,毕竟气候每一年都在变得越来越异常——人类恐怕快完蛋了,对吧?”
兰又嘉认真听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双极美的眼睛愈发闪烁起来,如珠如钻。
看得人心头莫名一跳。
所以宋见风收回了原本想说的,即使错过这次,明年也可以来看雪的安慰,眉峰微扬,不太确定地问:“兰又嘉,我怎么觉得你要哭了?”
“有吗?是雪花吧,你看错了。”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伸手去抹眼睛?”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白皙单薄的指尖拭过了泛着湿意的眼眶。
兰又嘉很快说:“确认完了,就是雪。”
“你看,没有新的雪飘进去,就没有新的眼泪掉下来,对不对?”
为了向他证明这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特意眨了眨,透出一种天真的狡黠。
宋见风一时哑然。
他哑然地想,这一刻,无论那些闪烁的晶莹究竟是雪还是泪,答案恐怕都只有一个。
“……对,是雪。”
虽然是承认的话,语气里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无奈。
无奈到令听见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被雪花吻过的清澈眼眸笑得弯成了一道月牙。
他笑着,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谢谢你,宋见风。”
听到这声谢的男人,反应却十分出人意料。
“不客气。”他语气很散漫地说,“好了,打住,后面的话就不用往下说了。”
“后面的话?”
“比如,‘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看雪’、‘你是个好人’之类的——你不会打算说这种话吧?”
“没有,我没有打算这么说。”
“嗯,幸好。”
“不过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
漫天雪花下,男人的神情变幻得很是精彩。
良久,他懊恼似地叹了口气:“我到底为什么要多嘴?”
而始终盛在他眸中的那弯月牙,因此愈发烂漫了。
月牙笑着问他:“那天你说角马大迁徙结束了,所以就没去非洲,结果最后还是来了……非洲是不是真的很迷人?”
他便也听见自己笑着答:“是啊,很迷人。”
这是个比雪花还要轻盈的答案。
仿佛萍水相逢的背包客之间的对话。
不染尘埃、不见情丝。
“那你对这里熟悉吗?”
“还行,给你当个导游应该没问题,怎么了,想去哪儿?”
“离这里最近的草原有多远?可以带我去吗?”
“你想看野生动物?哈博罗内市区就有一个自然保护区,过去很方便。”
“它就在市区里?”
“对,不过在我印象中,这个保护区里好像没有角马。”
“哎?我不是想去看角马……真的没有吗?”
“真的,它们是从坦桑尼亚迁徙到肯尼亚,跟博茨瓦纳没什么关系,非洲很大,这是三个不同的国家。”
“哦……那博茨瓦纳有没有大象?”
——当然是有的。
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燃烧。
观光车驶过空旷的黄褐原野,寻觅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只正在雪中漫步的野生大象。
洁白的雪花拂过不够洁白的象牙,沉闷的步伐迈动间,掀起尘土飞扬。
车里的乘客看得格外专心,目不转睛。
身边的同伴就问:“要过去看吗?”
他顿时面露期盼,又有些踌躇:“可以过去吗?不会被……”
“不会。”未竟的担忧被男人早有预料地接过,“只要你别走得太近。”
“而且雪这么大,视野不好,就算它很想用鼻子甩你,恐怕也找不准方向。”
鹅毛大雪中,宋见风先下了车,撑起伞。
伞下很快多了另一道身影。
并肩走向野生象的时候,伞檐始终朝一边倾斜着,执伞人的目光亦然。
他看着那张在深蓝围巾映衬下,更显得过分苍白的清瘦脸庞。
从昨天中午,他意外遇到兰又嘉的那一刻开始,对方的脸色就一直如此。
在回房间拿了身份证件和常用物品后,坐他的车前往机场的路上,兰又嘉几乎全程都是昏昏欲睡的。
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飞行途中,更是睡了一路,偶尔醒来时整个人也迷迷糊糊,任由他摆布。
所以连目的地都不清楚,懵懵懂懂地就跟着他下了飞机。
毫无疑问,这是种极不正常的身体状况。
宋见风在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就问过他到底怎么了。
可当时的兰又嘉只说是有一点胃痛。
只肯给出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仅仅是个潦草借口的答案。
而现在,在共同度过了一天一夜的航程之后,在这片辽阔得仿佛只剩彼此的飘雪旷野上,在嘶鸣着缓步迈过的野生大象面前……
宋见风想,他该再问一次。
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语气随意地、神色寻常地再问一次。
就像一个无论对谁都心怀体谅的好人。
美丽又荒芜的非洲冬季,斜阳静静地拉长了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令投落在原野上的影子变得很近很近,宛如相依。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兰又嘉问:“为什么要撑伞?”
宋见风说:“雪融化了会打湿头发,很冷,本来天气就够冷了。”
他哦了一声,又好奇地问:“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伞?”
他则无奈地叹气:“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我把毛衣变出来的时候,就该问的?”
寒冷的空气里便漫开笑声。
笑过之后,穿着毛衣的青年忽然说:“其实我觉得这里不是太冷。”
同伴应声:“嗯,毕竟是非洲。”
他继续说:“比昨天的京珠要温暖一点。”
闻言,同伴顿时面露惊色:“……倒也不能这么比,那好歹是正儿八经能热到四十度的夏天。兰又嘉,你不会发烧了吧?”
在同行男人古怪的脸色里,灿烂的笑声飘得更远了。
“我没有发烧,只是很喜欢这个冬天——快看,大象走远了。”
“可能是去找同伴了,你要悄悄跟着它吗?”
“不要吧?万一它——”
“它的鼻子长在前面,甩不到后面。”
“但是后面有尾巴呀。”
“……”身边人不禁默然,“也是。”
笑声密密浮现,如流光抛却,唤来了黄昏。
眼前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兰又嘉悄悄跟在大象的身后,鞋面上沁着非洲的雪。
直到在某个瞬间,突兀的眩晕感忽然袭来,差点要仓皇跌倒,幸而身边人及时扶住了他。
“兰又嘉,小心!”那人语气关切,“崴到脚了吗?”
与此同时,那股力道牢牢支撑着他的身体。
克制、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狼狈坠地。
恍惚间,兰又嘉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
一场似曾相识,却又不太一样的梦境。
这场梦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只有风雪为伴的旷野,和耳畔温暖的声音。
那个人一直叫他兰又嘉,连名带姓,不够亲近,却令他莫名觉得安心。
于是他抬起脸,循声望去,诚实地回答道:“没有崴到脚,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越来越浓烈的黄昏映亮那张愈发苍白的脸孔。
也将男人的声音浸染得轻缓而鲜明。
他问:“兰又嘉,你生病了吗?”
被唤到名字的人点了点头,纤长的睫羽安静地垂落,看上去乖顺至极。
“那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因为去医院也没有用。”
浓郁如血的夕阳里,宋见风听见自己有些茫然的声音:“什么病?去医院怎么会没有用……”
也听见那道相较之下,要平静和安宁许多的回答。
“是癌症,胰腺癌。”兰又嘉说,“已经到了晚期,治不好的。”
“所以,真的没有用了。”
第88章 88
过分平静的话语在雪里轻飘飘地落下。
它太轻了, 比雪还轻,以至于宋见风的神情一度还保持着前一瞬的茫然不解。
他下意识想说,只是癌症而已, 怎么会治不好?——这句话其实已经脱口而出了一部分, 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癌症。
是癌症,晚期。
所以,那句目的原本是想劝眼前人去医院的宽慰,就这么变成了东拼西凑、急转直下的模样。
“只是癌症——你说什么?!”
男人握着伞柄的指骨猛然收紧,倾斜的伞面在空气里重重一颤。
哗啦一声, 抖落了不少积雪。
外面的世界下着很大的雪, 大得铺天盖地,正从伞檐处扑簌簌落下的雪花,是重叠其上的, 一场很小的雪。
而目睹这场雪的青年, 渐渐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同样握住了伞柄,直到伞面变得天平般不偏不倚, 才悄然松开手。
“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宋见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理解不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惊雷,也理解不了眼前人仿佛置身事外的语气。
在某个瞬间,宋见风的心头甚至冒出一种荒谬的希望:兰又嘉是在跟他开玩笑。
就像气温不到十度的非洲要比四十度高温的京珠更温暖……诸如此类的玩笑。
因为兰又嘉的确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不用想办法安慰我,我早就接受这件事了。也不用绞尽脑汁鼓励我,说只要坚持治疗就会有希望的——你没打算这么说吧?”
近在咫尺的伞檐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晶莹闪烁, 只有轻盈干燥的笑意。
这仍然是个,只能有一种答案的问题。
“……没有。”
宋见风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打算这么说。”
一贯清朗的嗓音干涩得厉害。
兰又嘉就说:“嗯, 幸好。”
说完以后,浓黑的睫羽颤了颤,清澈眼眸无声地朝他望来。
似乎已经提前做好了他反悔的准备。
所以,那些正在宋见风心间汹涌淤积的、不被需要的话语,就真的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一时间,他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又不敢听自己混乱震颤的心跳,只能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好让空气静得没那么可怕。
“……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兰又嘉说:“两个多月前。”
两个多月前。
那就是五六月份。
宋见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兰又嘉那个很好记的,与爱同音的生日,也想起那之后发生的种种。
“是你生日那段时间?”
“嗯,生日的第二天吧。”
听到这个回答的男人,仿佛被漫天雪花凝结成冰,久久不能语。
——就在兰又嘉生日的前一天,在异国他乡遇见了出差友人的宋见风,还随口劝过对方,这趟回去要陪恋人好好过个生日,弥补去年的遗憾。
那天的哈博罗内同样下着雪。
那时的兰又嘉,仍跟傅呈钧在一起。
所以,在兰又嘉查出癌症的前一天,在他尚不知道这个噩耗的最后一个幸福日子……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里,他有没有等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宋见风想,大概是没有的。
若他等到了,或许后来的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兰又嘉突如其来的心冷和离开,昔日满心都是谈恋爱的人忽然进了剧组拍戏,还有梅戎青意味深长的提醒……
许多曾经不知所以的奇异谜团,都在瞬息间有了答案。
竟是一个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残酷答案。
良久,男人哑声问:“他是不是……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兰又嘉显然明白他在问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过去的两个月里,傅呈钧恐怕是真的不知道。
但在接到他打去的那个质问电话之后,就不一定了。
以那人的敏锐,和如今对兰又嘉的在意,迟早会发现的。
宋见风默然地想着,又问:“闻野也不知道?”
兰又嘉轻轻应声:“我不打算让他知道。”
“可你们之前在谈恋爱,如果他跟傅家没有关系,如果你们一直没有分手,你就不担心他会发现——”
“他不会发现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说过,只在一起一个月。”
说着,青年苍白的面孔怔了怔,蓦地问:“今天是几号?”
“八号。”宋见风说,“八月八号,怎么了?”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愣了愣,目光里闪过一丝难言的哀伤。
他笑了一下,没再回答。
而宋见风也有很久不曾开口。
因为他恍然意识到,兰又嘉患癌这件事,除了向来离经叛道、为所欲为,很可能是因为相似的宿命才会挑中他出演谢雪的梅戎青,自己恐怕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傅呈钧不知道,闻野不知道……
小霜不知道,孟扬应该也不知道。
兰又嘉在他们面前一直极力掩饰自己的病症。
却唯独对他这么诚实。
……唯独对他。
他一点也不怕他伤心。
所以,宋见风就真的不伤心了。
不断肆虐的风雪里,一贯玩世不恭的男人终于从这个惊人的消息里缓了过来,恢复了往日轻松恣意的口吻。
“我第一次亲耳听别人说这样的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抱歉,有没有吓到你?”
兰又嘉想了想,像是很认真地说:“一点点吧,那我们算不算扯平了?”
“嗯,扯平了。现在头还晕吗?”
“比刚才好一点,可能是走得太久,有点累。”
“那先回酒店休息?”
“好,反正大象也走远了。”
“你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走过去的。宋见风,不用很小心翼翼。”
宋见风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作势要去摸口袋:“行,那要一起抽根烟吗?”
兰又嘉顿时面露茫然:“……什么?”
“我觉得你抽烟的样子应该很上镜,早就想这么问你了——是你让我大胆点的。”
“……”兰又嘉就笑了,“不要,我不会抽烟。”
他笑得眸光潋滟,宋见风也扬起了唇角:“读书的时候没被同学带着偷偷抽过?”
“有过一次,然后我就想,以后再也不要抽烟了。”
“为什么,被呛到了?”
“不是,是因为它很苦,无论是尝起来,还是闻起来。”
“你怕苦味?”
“嗯。”
“那幸好在剧组的时候,我都是去外面抽的,没让你闻到。”
“对哦,所以你真的是个好——”
“……够了,兰又嘉,这个坎是迈不过去了吗?”
夕阳沉落的昏黄旷野上,笑声又飘出去很远。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过得像梦一样快。
远道而来的游客离开了景区,前往酒店休息。
他们开了一间套房,里面有客厅、厨房……以及两间独立的卧室。
是兰又嘉主动要求的。
他有些抱歉地说:“今天感觉身体不太对劲,怕会突然昏倒,之前有过一次……”
没等他说完,宋见风就应声道:“好,不舒服随时跟我说。”
宋见风应得很平静,平静地送兰又嘉进了房间,然后独自下楼。
他很想抽根烟,又怕熏到屋里同住的人。
所以决定去外面抽。
男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才想起打火机已经在一万公里外的京珠机场丢掉。
于是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夹着烟经过的路人。
他问陌生人借来了打火机。
门廊下无风无雪,却半天都没能点着烟。
原来手指一直是颤抖的。
他只好一边说抱歉,一边将打火机还给面露惊愕的陌生路人。
然后,将整包烟都丢进了垃圾桶,转身回去。
宋见风想,自己还是早点回去守着兰又嘉比较好。
只是出来了一会儿时间,应该不至于——
他不该出来的。
他越走越快,急促的脚步穿过冰冷的街道,寂静的电梯,漫长的走廊……
幸好,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客厅里正传出喧嚣的声音。
那份喧嚣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他的仓皇,令一切重归平静。
兰又嘉在看电影。
绚烂的荧屏光,在白皙静谧的面孔上不停闪动。
宋见风便也看向那块屏幕。
他看了一会儿画面中那对在影史上很著名的末路情侣,等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平复,才轻声同另一位观众搭话。
“在看邦妮和克莱德?”
“是我俩没有明天。”
另一位观众侧眸望来,这样回答他。
这个答案在空气中静静地飘荡了好一会儿。
它是这部电影的另一个译名。
四目相对间,宋见风先笑了:“嗯,这个片名更贴切。”
兰又嘉就也笑了:“要一起看吗?”
接着,他们一起看电影。
沙发很宽大,他坐在兰又嘉旁边,不近不远的距离。
余光里,身边人落在颊边的发梢被荧屏光映照得很柔软。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所以偶尔会不专心地聊天。
屋外雪夜静谧,室内光影迷离。
兰又嘉说:“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在结尾时哭了,你有没有哭?”
宋见风说:“很多年前看的,不记得了。”
“那就是没有哭。”
“嗯?”
“如果你哭过,就会记得的。”
“……有道理。”
宋见风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也不一定,因为我看过的电影比较多,被打动的次数也挺多的,可能是真的记不清了。”
兰又嘉就问:“你很喜欢看电影?”
“对。”
“为什么喜欢?”
“因为只要坐在屏幕前两个小时,就像度过了一段很长的人生,而且感受很真实。”
兰又嘉忽然愣了愣,睫羽轻颤。
一直留意着他的宋见风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段对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也发生过。”
“是吗,在哪?”
兰又嘉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来。”
“可能是在梦里吧。”
他很快放下了这份不明来由的既视感,转头继续看电影。
在地球另一端的深夜,也有一块屏幕上,正放着这部电影。
到字幕彻底放完,画面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坐在屏幕前的人都一动未动。
这一次放映的尾声,兰又嘉没有哭。
因为在电影结束前,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昏然入睡之前,他问:“明天有回京珠的航班吗?我想早一点回去,只差几场戏就能把晚秋拍完了。”
他还说:“其实我一直想来非洲看雪……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冬天。”
其实他又是在说:谢谢你,宋见风。
宋见风想说梅导已经给你放了假,想说他也很喜欢这个冬天,想说不用一次次道谢。
可他说不出来。
在光影浸没的黑暗里,最终他只是哑声说:“好,明天回去。”
得到他的承诺,兰又嘉才沉沉地睡去。
耳畔是电影故事的落幕,眼前是苍白美丽的睡颜。
宋见风想,这大概是他看过最短暂,也最漫长的一部电影。
短暂得只是一趟旅行,一天,一晚,一个瞬间。
又漫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落了幕的电影被暂停。
宋见风动作很轻地抱他回房间。
他身上是清爽、和煦的味道,没有弥漫苦涩的烟草气味。
走动时,熟睡的人本能地往他怀里钻进去,仿佛很需要这种温暖。
所以令这段明明很短的路,花了很久才走完。
房间暗着灯,兰又嘉睡得昏沉,一进被子,就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立在床边的男人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垂眸静静注视了许久,久到怀中残留的温度彻底冷却。
久到他终于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揉了一下对方的头发。
掌心温暖地轻颤着。
像是在哄久别重逢,却没有了明天的恋人。
世界一片寂静。
夜色中的哈博罗内,仍然白雪漫天。
从这天开始,宋见风再也没有抽过烟。
第89章 89
落雪纷纷, 模糊了日期的更替。
静谧安然的睡梦中,念念难忘的八月八日像一只雀儿,被月光浸着, 扑簌簌地飞走了。
它飞得好高好远, 如同一卷即将被岁月尘封的旧胶片,悄然无声地湮没在记忆长河中。
这一晚,得到了明天返程的承诺之后,放任自己被浓重困意卷走时,兰又嘉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那些曾对恋人提起过的希冀。
无论那时在身边的恋人有没有同意、是不是期待。
他都还是在这一天看了那部片名很有仪式感的老电影, 即使后来一起看电影的人不是他。
他也还是在南非的深冬亲眼见到了一场洁白轻盈的大雪, 即使后来一同赏雪的人不是他。
上天一贯待他薄幸,却也有意料之外的慷慨,连这样微不足道的遗憾, 都愿意为他抚平。
他的遗憾越来越少了。
或许只剩最后一个。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夜晚, 兰又嘉蜷在旁人细心掖好的温暖被窝里,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他梦见夏天。
一个他尚未开始讨厌的, 不曾夺走他任何东西的夏天。
因而弥漫着一种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金色。
夏日天空晴朗,房屋洁净美丽,盛夏的光线照耀着花朵含苞待放的园子。
他从家里跑出来,在花丛边玩,身上沾满尘土和泥巴,是个脏兮兮的小孩, 有一双圆溜溜的、淘气的杏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玩得很开心,忘了其他的一切,直到耳畔传来一道朦朦胧胧的呼唤。
“嘉嘉, 你怎么还不回家?”
这个声音好温柔。
温柔得令人心生依恋。
淘气的孩子顿时停下了玩耍的动作,呆呆地转头望过去。
他望进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浓金。
在这片宛若天堂垂落的金色里,那道声音在叹息时都是温柔的。
她温柔地说:“嘉嘉,你连我的声音都忘记了。”
他的确不记得她的声音——可就在她说到忘记的时候,嘉嘉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她是谁了,想起她美丽的眼睛,温暖的怀抱,慈悲的心灵。
想起的那一刻,脏兮兮的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抹着眼睛,哭得很狼狈:“对不起,我真的忘记了,对不起,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那道声音却没有生气,仍然慈悲地抚慰着他的哀伤:“因为你忘记我们,才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对不对?医生也同意你忘记过去的。”
他就诚实地点点头,哽咽着说:“对。”
然后才说:“我好想你们。”
声音很轻很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真的好想好想他们。
可他又不敢想念他们。
因为他犯了一个很大很坏的错。
“如果……如果我没有听那个叔叔的话,而是告诉你们,他偷偷进了房间,动了那些机器,那明明是只有你们才能进去的房间——如果我聪明一点,能早点发现那个叔叔在骗我,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还是哭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曾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刻意忘却了一切与父母有关的幸福往昔,忘却了滋润着他整个童年的丰沛爱意,才令自己从地狱中解脱出来的问题。
而梦中的妈妈并没有回答。
她的话音里依然带着灿金柔暖的笑意,仿佛从不曾真正离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她笑着催他:“嘉嘉,爸爸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我们快要出发了。”
妈妈一点也没有怪他。
脏兮兮的孩子顿时高兴起来,他用力抹去满脸泪水,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就回家,等等我!”
他这样应着,按捺住满心期盼与憧憬,圆润柔和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身旁含苞欲放的花丛。
妈妈问他:“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说:“我在等花开,它们很快就会开了,到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些很漂亮的花。”
“为什么要等这个?”
“因为你们走的时候,什么花都没有开,只有一场很可怕的暴雨,把一切都盖住了。”
湿淋淋的暴雨盖住了真相,也永远掩埋了他本该光芒无限的爸爸妈妈。
他们没能做完那个寄托了无数美好热望的科研项目,更没有得到一个光彩熠熠、能被所有人看见的盛大谢幕。
一个最灿烂的,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他们应该得到的。
他们不该被遗忘。
梦中的夏日温暖干燥,空气甜美灿金。
离家太久的孩子固执地守在花园里,目光亮晶晶地对那片想念太久的金色喊:“等花开了,等我杀青,我就回来找你们,很快的,我很快就回家——”
梦境之外潮湿森冷的冬夜,则被一串仓皇的脚步声骤然撕裂。
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缝,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客厅里的宋见风,第一时间听到了这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跌跌撞撞走路的声音。
兰又嘉醒了。
但房门仍一动不动地虚掩着,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
枯坐整夜的宋见风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
“兰又嘉?你怎么了?”
他打开灯,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被子凌乱地掀开,床单已被汗水洇湿。
宋见风愣了愣,目光立刻投向了卧室自带的卫生间。
里面果然有灯光,房门紧闭。
走近了,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像是在冲洗着什么。
是被疼醒了吗?
晚期癌症患者很难再有安稳平静的睡眠,常常会被无法预料的爆发痛惊醒。
宋见风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刚刚知道的信息,竭力压下刺痛的心绪,在门外尽可能冷静地问:“兰又嘉,你有没有吃过止痛药?”
里面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愈发大了,磨砂玻璃上闪动着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兰又嘉就在浴室里。
至少目前他还是清醒的。
或许是痛到无法出声了。
宋见风这样想着,立刻去拿来了药盒,和一杯温水。
回来时,房门仍然紧闭,水声依旧潺潺。
他喊着兰又嘉的名字,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几秒钟后,他不再徒劳地等待,也顾不上什么礼貌和隐私,猛地拧开了门把手。
“我给你拿了止痛药,兰又嘉,你先吃药——”
未竟的话音蓦地消弭在清脆的碎裂声中。
盛满温水的杯子从掌心滑落。
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宋见风却无暇顾及。
他的呼吸几乎骤停,甚至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噩梦。
——打开门,入目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花洒一直在出水,兰又嘉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脚踝处淌下的血水触目惊心。
满地水流如漩涡般汩汩涌向下水道。
已经被血染成了浓粉色。
他孤零零地站在水池里,循声望向浴室门口时,手中原本握着的花洒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说:“我被疼醒了,想来洗澡,但是走得太急,撞到腿了,流了一点血。”
“我以为把伤口冲干净就好了,可是它一直在流血,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冲掉了,还是有新的血冒出来。”
他声音很轻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仿佛自知做错了事,怯生生地说:“宋见风,我好像有一点头晕……”
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剧烈发作的癌痛,交织着向他涌来。
世界再度变成摇摇欲坠的黑色。
在黑暗彻底降临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惶然无助的提问:“……我今天还能回京珠吗?”
宋见风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黑暗汹涌肆虐,将他牢牢困住。
时间从这一刻起,变得模糊难辨。
混沌不清的意识里,偶尔会飘来一些他无力理解的字句。
“……凝血功能出了问题,情况很危险……”
“非洲的医疗条件有限……”
“患者的身体已经很差,而且有尚未愈合的伤口,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空航行,如果执意回国,只能用医疗专机……”
零星声响飘进耳朵,他昏然不语,悄悄地蜷起了身体。
依稀间,他觉得自己是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如愿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因为听见了发动机起降的轰鸣噪音。
还觉得,这场罕见的南非大雪,下了好久。
风雪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呼吸间,如冷香浮动。
时间在浑浑噩噩中流走。
兰又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四周的气温很舒服。
世界分明在下雪,可空气又是温暖的,温暖得像个恒久无限的怀抱。
真奇怪。
直到逐渐清醒过来,那张熟悉刻骨的脸庞映入眼帘的时候,他才明白,其实世界并不奇怪。
是他不小心又忘了,自己爱过的那个人,一直都敏锐而果决。
万米高空之上的医疗专机里,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病人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第一次看见男人这么狼狈的样子,狼狈得都有些陌生了。
像是几天几夜不曾阖眼休憩,灰绿眸中泛着浓重血丝,线条凌厉的下颌冒出了淡青的胡茬,抱着他的时候,将脸颊蹭得很痒。
所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好扎。”
声音干涩微弱,轻得像根会随时乘风归去的羽毛。
这根轻盈若梦的羽毛,让男人沉郁晦暗的眸子里终于划过一抹亮色。
兰又嘉看见他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只淌出了两个字。
这道熟悉的嗓音沙哑颤抖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喊他:“……嘉嘉。”
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剔透洁净,令里面蕴藏的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
比如,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
那是兰又嘉太熟悉的一种情绪了。
他怔怔地凝视男人良久,任由风雪般的冷香将自己全然浸没,只说:“我以为非洲还在下雪……”
原来不是非洲的雪,是傅呈钧身上的气息。
傅呈钧则说:“你已经离开非洲了,很快就能回到京珠。”
他就问:“那我可以回剧组吗?”
这句话令男人有片刻的凝滞。
然后才是尽可能放柔的慰藉话音。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恐怕没有力气完成拍摄。”他轻声哄道,“我先陪你去医院,等病情得到控制,状态好转了,再回剧组,好不好?”
哄他的同时,灰绿眸珠浓郁地闪烁着,里面已盛满最丰沛的耐心,等待着或平静或激烈的抗拒。
可傅呈钧没有等来它们。
只等来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上,绽放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四目相对间,嘉嘉微微笑着,目光那样柔软。
“嗯,去医院。”他说,“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
第90章 90
八月的京珠, 陷入漫长的苦夏。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云层,映亮了机身醒目的医疗标志,在地面人们投来的惊奇目光里, 飞机逐渐降低高度, 直至平稳落地。
兰又嘉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就重新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再度回笼时,已经身处医院。
他在病床上醒来,入目是宽敞洁净的病房陈设, 和床边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见他醒来, 那人轻唤他的名字,动作轻柔地喂他喝水,温暖的水流很快浸润他干燥的唇瓣, 再替他拭去额前湿漉的冷汗, 低声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他摇摇头:“不疼。”
又问:“我在哪家医院?”
男人告诉了他一个陌生的医院名字,说:“这里有最好的肿瘤科医生。”
不是梅戎青带他去过的那家医院了。
因而,兰又嘉下意识问:“他们会不会……”
没等他问完, 就听见了一声早有预料的回答:“不会有任何人对外泄露你的病情。”
语毕,男人顿了顿,又哑声解释道:“我见过梅戎青了。”
所以,他已经知道他希望为这件事保密。
兰又嘉顿时放下心来。
他一点都不担心隐私泄露的事了。
因为傅呈钧说了不会。
也不再担心自己又一次耽误了拍摄进程。
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那种近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仿佛无论是怎样棘手的难题,到了他面前,都可以得到最恰如其分的解决。
而且傅呈钧曾对他承诺过, 以后答应他的事, 都会做到。
傅呈钧已经答应了他,等状态好转,就会让他回剧组。
他还有几场戏没有拍完。
他得拍完这部戏。
所以, 在那股总能令人安心沉沦的气息里,兰又嘉格外听话与温顺。
当傅呈钧告诉他,一会儿要去做个CT检查的时候,他说:好。
当傅呈钧告诉他,如果做检查时害怕,可以随时喊他的时候,他也说:好。
很快,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那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
他知道这台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四周仍然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他的钻石戒指好像放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还在剧组的酒店里,傅呈钧一直不肯把这件昂贵的礼物收回去。
他失神的当口,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嘉嘉,我在这里。”那道声音离他很近,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别害怕。”
他微微偏过眸子,便看见那道执意进了辐射室陪他做检查的身影。
做PET-CT检查的时候,就像被关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空房间里,满目冰凉的荒芜,时间漫长得叫人发慌。
但他其实没有觉得多么害怕。
毕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检查了。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大概真的很害怕。
因为那时是一个人去的。
而且一直为悬在头顶的检查结果感到惴惴不安。
到了如今,检查过程对他来说已不再未知。
检查结果也很好预期。
所以,兰又嘉很安静地做完了这次检查。
一句害怕都没有说。
害怕的人成了那个始终守在检查舱外的家属。
他其实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有太多东西都值得恐慌和不安了——连兰又嘉静静躺在检查舱里的样子,都令人心生恐惧。
直到检查结束,患者被缓缓送出机器,他迫不及待地将对方置于身侧的苍白手指拢进掌心,感受到那抹真真切切的温度时,才敢松一口气。
他问:“嘉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他握住手的嘉嘉没有挣脱,而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没有,只是有一点困,可能是太安静了。”
好在,紧接着为他们解释检查结果和病情的那位医生话很多,让兰又嘉没了犯困的机会。
医生姓陆,是最好的肿瘤科医生之一,专攻晚期癌症的治疗,刚从国外结束研究回来。
“癌细胞的代谢比较活跃,但扩散程度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还不算是我见过最严重的病例,那个病人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在经过治疗以后,生存期还是很乐观的……”
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解释完影像检查结果后,建议他可以尝试一下跟那个严重病例一样的新型转化治疗。
转化治疗的意思,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将初始不可手术的癌细胞组织,转化为可手术切除的状态,进而达到延长病人生存期的目的。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新的研究成果,是一种全新的转化方案,对产生了癌细胞远处转移的患者也能起效,已经有过几个非常成功的案例,研究结果我们还捂着没发呢,就怕拿了诺贝尔奖以后心情太飘,没心思继续埋头苦干了。”
他笑着说到这里,又语气寻常道:“这种治疗方案唯一的问题可能是疼痛感比较强烈,但根据我过往的经验,在家属的陪伴和支持下,疼痛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这是一个很擅长给人希望的医生。
兰又嘉认真听着,然后小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愣了愣:“你指什么?”
“治疗。”他答,“我的转化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的话音一滞:“……你决定要接受治疗?”
兰又嘉不禁笑了起来:“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治?而且,如果不接受治疗,我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好转,对不对?”
说着,他转头望向始终陪在身旁的家属,声音很柔软:“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我想等明天再开始……今天我有点累了,好像还有一点饿。”
天色近晚,薄暮透窗,洒落一地金色黄昏。
过分浓烈的夕阳模糊了那双绿眸里弥漫的情绪。
唯一清晰的是他柔和喑哑的应许:“好,吃完饭就休息。”
兰又嘉点点头,本能地想要起身,脚下却一阵无力。
意外划伤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没等他再做尝试,身体骤然变得轻盈。
始终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男人抱起了他,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陆医生留在原地,良久,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兰又嘉没有听见这声叹息。
陷在沉稳有力的怀抱里,他只听见落在面颊的温热呼吸,正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差点又要抱怨男人脸上的胡茬好扎,可抬眸时,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那人线条锐利的下颌已变得干干净净,更衬出骨骼的量感分明。
于是他也的确惊讶地问出了声:“你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你睡着的时候。”傅呈钧回答完,有意偏开了脸,轻声问,“又扎到你了?”
“没有,是我错怪胡子了……”
兰又嘉盯着他愈发凌厉的下颌线,嘀咕道:“你是不是瘦了?”
他嘀咕的声音很小,朦朦胧胧的,傅呈钧本能地倾耳去听:“你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便再一次拂过面颊,钻入脖颈。
兰又嘉就笑了,笑着往他怀里躲进去:“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好痒。”
愈渐沉落的夕阳在空气里汹涌,却远逊于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与烂漫笑声。
一时间,傅呈钧看得出了神。
直到兰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轻晃,他才回过神来,哑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怀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动作,开始认真地思考菜单。
那截伶仃细瘦的腕骨,却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么多。
幸好,这一晚的嘉嘉有不错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东西,吃完以后又在病房里活动了一下消食,直到积攒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带去浴室洗漱。
整个过程中,家属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将他照顾得很好。
兰又嘉想,傅呈钧真的将他照顾得很好。
就像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个被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浸湿的夜晚。
与那些天里一样,傅呈钧会细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会自然而然地将他揽进怀里,捂热他发凉的身体,收留他孤寂的灵魂。
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
病房里早早地关了灯,精疲力尽的病人要睡觉了。
入睡前,男人抱着他,轻声说:“嘉嘉,晚安。”
嘉嘉没有回答,下意识往那个怀抱里蜷了进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进了叫人安心的茧。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感到有一阵轻轻颤动着的呼吸,同那声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间浮动。
可最终也没有真正落下。
傅呈钧没有吻他。
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那个差点连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从这一次见到兰又嘉开始,从他真正确认兰又嘉生病,在宋见风手中将人接走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吻过他。
不是因为不想。
他向来很喜欢亲吻嘉嘉,尤其喜欢亲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纯净又不设防的眼睛。
可这一次,每当他心头生出这样的冲动,每当习以为常的吻将要落下时,总有一些声音和画面会突兀、浓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这么做。
就在本该习惯性烙下晚安吻的这一刻,那些声音和画面再度浮现出来。
它们撕裂了黑暗,倏忽涌现,几乎要盖过怀中人安谧动听的呼吸,将夜色里沉黯的灰绿眸珠搅动得一片淋漓。
傅呈钧听到了陆医生的声音。
在一个月前就从梅戎青那里拿到过兰又嘉病历的陆医生说:“如果他那时候答应接受治疗,希望会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况就可能更糟一分,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没办法做任何保证,总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检查。”
听到了梁思的声音。
在一个半月前有意瞒下了误诊信息的梁思说:“我拿到这份正确的报告那天,打电话去问兰先生的时候,他说过,他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只是到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擅自对你隐瞒了这件事,因为我想,对那时候的兰先生来说,这是多余的举动——我一直记得,你让我别再做多余的事。”
听到了宋见风的声音。
在两个多月前特意跑来公司提醒他的宋见风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身体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点时间关心一下。”
“这几年他一直追着你也不容易……说真的,别让自己后悔。”
还听到了更久以前,那场突然浸没了初夏黄昏的临时降雨。
那场大雨落下后不久,称职的秘书就替他调整完行程,提前结束了当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却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那道本该躲在被子里发抖的身影。
过了许久,玄关处才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比他更晚回来的青年分外安静,没有雀跃地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径直跑来书房找他。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讶异,因而跟了过去。
森然寂夜里,那幅此生恐怕都无法再忘记的画面,鲜明刺骨地浮现在傅呈钧眼前。
他看见花洒被打开,浴室里到处是热意蒸腾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缩在浴缸角落,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雨浇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所以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的嘉嘉仰着脸,用那双漂亮湿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他许久。
里面盛满了毫不设防的、带着哀求的渴望。
渴望着一种比轻易说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贵沉甸的东西。
热气朦胧的浴室里,那道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泡沫一样在他耳畔闪烁又破灭。
嘉嘉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可他没有答应。
那天的他,没有吻嘉嘉。
一次都没有。【大橘小说 dajuxs.com】
80-90
同类推荐:
岁岁平安、
系统让我当驸马(gl)、
捡个失忆仙君当乖徒[重生]、
替身攻们为我打起来了、
病娇权臣笼中雀、
我在东宫当伴读、
我读档重来了![穿书]、
穿成摄政王的炮灰女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