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扶苏:这下好了,翻车了……


    祥瑞这种玩意儿, 可大可小。


    往远了说,“大楚兴陈胜王”的鱼腹藏书叫祥瑞,武则天临朝登基前“圣母临人, 永昌帝业”的白玉叫祥瑞。往近了说, 真宗皇帝伪造出名为《大中祥符》的天书,也能叫作祥瑞。


    后者离现在不过区区几十年的时间, 当年闹得劳民伤财、满城风雨的光景, 朝堂上依旧有人记得清清楚楚呢。


    扶苏狐疑地打量着突然一脸激动的仁宗:该不会你子承父业,也痴迷上那玩意了吧?


    如果猜测属实, 他不介意再在奉先殿里来一次赌上太子之位的直谏的!真的!


    “怎么想你阿爹的呢?嗯?”


    仁宗看懂扶苏在操心什么之后, 简直哭笑不得。想弹他一个脑瓜崩,手指顶到脑袋时又不舍得了。


    凡是君主都不会喜欢魏征, 但如果魏征是自己的儿子?那就是两说了。


    “就不往好处想你阿爹!”


    扶苏心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还、还不是因为听到了鸿胪寺么?”


    把非洲运来的长颈鹿说成是麒麟降世, 不就是他们最喜欢干的事么……哦,好像是明朝才发生的啊?那没事儿了。


    “所以呢?是什么祥瑞?”


    仁宗意味深长地说:“是一株仙草。而且是咱们大宋人从未见过的仙草。”


    从未见过?难道是新物种?


    土豆?玉米?红薯?


    扶苏一瞬间激动了起来, 但很快蔫巴了下去:这几个高产粮食作物现在都在美洲独自岁月静好。要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能渐渐传到欧亚大陆来。至少在宋朝, 是绝无可能见到了。


    他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哦, 那株仙草, 长得是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粮食作物,能给老百姓的餐桌上添一两种新菜也是件好事。


    “这也正是此仙草被称为祥瑞之处。”仁宗将上奏的内容缓缓道来:“其花、其叶都与路边的野草殊无不同,以至于鸿胪寺一开始无人注意?”


    “唯独它的果实裂开之后, 竟然是一缕一缕的纯白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果子里面住了只蚕呢。鸿胪寺之人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作‘仙蚕草’, 但朕却觉得……肃儿?肃儿?你怎么了,肃儿?”


    “……”


    被焦急呼唤的扶苏本人,则陷入了呆滞中。


    当仁宗宽厚的手扣住他肩膀时, 他才恍然回神,立刻一蹦三尺高:“那个仙草在哪里?我要想去看!”


    是棉花!棉花啊!


    是被称作“专为解决人类穿衣问题而生的农作物”的棉花!


    扶苏一把捉住了仁宗的袖子,方才的兴致缺缺已经尽数褪去:“那几株种在哪里?鸿胪寺的人一共种了几株?活了几株?”


    以及最重要的——


    “我能不能现在看它们一眼?”


    仁宗一开始还被幼子反常的激动吓住了,听到这里有点绷不住。他领着扶苏走到了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肃儿,你确定?”


    窗外夜风寂寂,蝉鸣切切。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远处遥有更漏声传来,此刻的鸿胪寺恐怕只有月色才能造访。


    “再如何着急,也要等到明日清晨吧?”


    扶苏才发觉自己着相了。他通红着张小脸,一个劲儿地盯着窗外的夜色,就是不看官家。


    “那株仙草,很重要吗?”


    “嗯。”


    “比麻还重要?”


    仁宗不是不通五谷俗事的皇帝。至少他知道,有一种叫作麻的作物,乃是百姓做衣服的主要来源。


    他也曾猜想过,或许这一株“仙草”能和麻类似,用来编织衣物,足以保暖百姓苍生。但没有料到自家儿子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


    当然要给个大反应了!


    扶苏想。


    父皇——此处特指千古一帝的那位——曾经梦里指点过他,打仗胜利要用绝大的优势碾压。这坨白绒绒的棉花就足以成为物议人心级别的碾压。


    能让百姓冬天都能穿暖的作物,在这个时代象征着什么?


    能穿暖看似是个很低的要求。可就在汴京,堂堂天子脚下,每逢冬日,都会有人活活冻死。


    这还是在稍南边的开封。


    到了更北的辽国,更是常年深受低温、雪灾等极端天气的困扰。就算人能侥幸活下来,作为财产的牛羊也挨不住冻死的话,一夜返贫不是梦。


    而这时候,只要稍加宣传一番,南边的宋国据说有一种能让人穿上就不用挨冻、浑身暖洋洋的衣服。幽云十六州的人们听了会作何感想?


    噫,他们敢想,扶苏都不敢想!


    不过,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扶苏没有正面回答仁宗的问题:“官家,你明日一见就知道了。”


    “那便说好,明日去一趟鸿胪寺。只不过,你在国子监的课业怎么办?无故缺勤了么?”


    比起棉花,偶尔缺一次勤就不算什么了。


    扶苏张口就道:“去请个假。”


    “嗯?你是说,是让朕来给你请假么?”


    肃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可是濮王之子啊。宫里人一出现,不就穿帮了么?


    扶苏恍然:“对哦。”


    他还不想那么快就掉马呢。他在国子监还有别的打算没做完。


    他只犹豫了一秒:“那就不去了吧。”


    相信祭酒和博士们知道原委之后,一定会原谅他的。


    官家望着扶苏,幽幽地叹气:“肃儿啊,朕以后一定要拜托堂上兖兖诸公,未来定要多多看顾汝子啊。”


    扶苏一开始还纳闷什么意思呢。后面听懂了官家在调侃他学习懒怠,容易带坏自己的孩子,顿时恼羞成怒,耳根子都红了。


    他当然要为自己澄清——


    “我才不会带坏小孩!”


    “而且官家念书的时候,就没有偷懒过一次吗?我才不信!”


    不对,说到底……


    “我才三岁呢!怎么就有小孩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扶苏和官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最近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扶苏只觉得今天清晨的风格外凉快,吹得人神清气爽。


    这就是逃学的感觉吗?


    两辈子的优等生张开双臂,感叹道。


    然后,他就感觉有双手从自己腋下穿过,把自己一下子举到了高处。


    扶苏双脚腾空,挣扎了一下。


    “官家——”


    “就让朕抱你走一会儿吧,趁着现在还不热。”官家说:“感觉已经许久没这样抱着你走过路了。”


    这话戳中了扶苏的死穴。


    他最愧疚的事,就是三岁就不能陪在父母的身边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


    扶苏死鱼眼。


    还能怎么办呢?给抱任抱呗。


    “对了,鸿胪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一根仙草来?”


    “肃儿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官家只觉得好笑不已:“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你自己惹得汴京官衙满城风雨,回头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若让朝堂的诸卿听见了,岂不是胡子都给气歪?”


    “什么什么?”


    扶苏是万万没想到,棉花还能和自己有扯上关系。然后他就听到了各大官衙争相攀比着种菜的传闻,表情差点没绷住。


    “至于这么浮夸么?”


    别人也就算了,还在号召官家响应的范畴以内。居然就连晏相公都亲自下场,命人搬了一棵桃树进衙门,堪称是下了血本。凭良心说,就连他们国子监自己种菜都没比不上后起之秀们积极。


    “如何不至于?你看鸿胪寺,不就引得朕与你亲至了么?”


    “……也对哦。”


    可以预见的是,有了这么一件大功劳傍身,鸿胪寺一年内都能在各级衙门之间横着走了。唯一存疑的是,那株仙草到底是不是棉花。


    “叶如阔卵,基部宽先端尖,花色呈深红,棉铃则为绿色……”


    眼前的“仙草”,与扶苏记忆中棉花的特征别无二致。他倏然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这根沙土中的独苗苗,一只小手攀上柔软的茎条,揪掉了一个为数不多的、看起来最成熟的花苞。


    哎,好心疼啊。


    但是要确定是不是棉花,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扶苏小心翼翼地撕开了这枚棉铃的外皮。未成熟的棉铃里面都是汁水,没有形成纤维,然而这一枚——


    “官家,你快来看呀!”


    扶苏扯着棉铃内部的一根长长的近乎透明的纤维,像是放风筝的人牵住了唯一能拉住风筝的线。


    这样形容也确实没错。


    因为它确实关乎着鸿胪寺所有官员的的年终奖、农田经济作物种植比例的调整、纺织业技术的全面革新、大宋百姓冬季幸福指数的提升、和收复幽云十六州战略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官家接过了这根薄薄的纤维:“瞧着似乎比丝麻都短一截。”


    扶苏现在已经化身棉花毒唯,想也不想就为之辩经:“虽然纤维短,但是它的结构更紧密呀。而且它的纤维能更加吸湿透气,穿上去也比亚麻、丝绸制成的衣裳暖和舒服多了,谁穿谁知道。”


    “哦?”仁宗深吸了一口气:“果真有如此神奇么?”


    “嗯嗯。”


    那么问题来了——


    “为何肃儿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此仙草,为何言语之间仿佛对此极为熟稔,甚至仿佛穿上过它所制成的衣裳一般呢?”


    “……”


    扶苏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被当成天才的日子久了,他也渐渐地习惯,乃至有些得意忘形了。身边的人不闻不问,把一切的功劳归结给“天才”二字,他就真的什么都敢说。


    这下好了吧,翻车了吧。


    扶苏对上仁宗似笑非笑的脸,欲哭无泪地想着。


    第62章 第 62 章 让两个人都不满意的方案……


    好在, 小扶苏在官家面前露馅也好、丢丑也好,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了好多次,这次被抓包得突然, 但也算有了心理准备。


    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呢?


    扶苏的眼睛溜溜地转了又转。


    就在这时, 官家的大手摩挲着扶苏的头顶,不知道到底是安抚还是无声的催促。但扶苏感觉到, 自己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就用那个吧, 理论上永远也戳不破的借口。


    “棉花做的衣服,我确实穿过。但不是在现实, 而是是在梦里穿过它。”


    梦中斩白蛇、梦日入怀都可以, 那我肯定也行。


    扶苏忍着尴尬,编起了故事:“我也不知道梦里的我到底身在何处, 依稀像是一个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外面的风一直刮, 大雪也呼呼地下。但我穿着一身奇异的衣服,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营寨内点着火堆,我反而还热出一身汗来。”


    谎言的最高境界, 就是虚实相生。


    扶苏所讲述的梦境, 大部分都是真非假。


    他的确梦到过一处猎猎风雪中的营寨——上辈子自戕的上州城外。


    他也确实热出了汗——为了应对父皇的死亡提问, 急的。


    在这个关于梦的故事里,唯独棉大衣是被编织进去的谎言。但扶苏也真的穿过棉大衣啊,是以, 他撒起谎来不仅不用打草稿, 还格外真情实感。


    “梦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告诉我, 这衣服乃是由什么制成,又有什么好处。那时我并未多想,只觉得既然只能梦中得见, 或许是仙人之造物呢?直到阿爹您说起鸿胪寺的仙草,我方才知道,原来制成仙衣的竟然真存在于现世之中!”


    “那按你所说,这株仙草,果然不负祥瑞之名了?”


    扶苏左看看右看看:“嗯……”


    但一直静候在一旁的鸿胪寺卿则已经吹捧了起来。


    什么“太平盛世、河清海晏方才能有祥瑞现世”啊,什么“成王殿下既得天所授,乃是天命所钟”啊……儒家的天人感应那一套传统艺能,零帧起手,顺溜得不要不要的。


    直把扶苏尬得头皮发麻,想让他嘴巴快点停下。


    尤其是“天命所钟”之类的话,更是绝对达咩!他又不想当太子,老天爷属意谁都不要属意他啊。停手,哦不,停嘴吧,拜托了!


    也许是扶苏欲哭无泪的表情太过明显,仁宗笑着抬起手,截断了鸿胪寺卿的滔滔不绝。不过他的心情显然很好:“既然爱卿提到得天所授,那鸿胪寺必然也是一处福地了,不妨想想,还有什么未被发现的奇珍之物,如何?想来肃儿在梦中偶得之奇珍也远不止一种吧?”


    扶苏眼神倏然一亮:“正是!”


    “据我所见,梦中就有几种粮食作物,其一埋于地中,表皮土褐,浑圆如豆。另一种虽然肖似草本,却冲天而起,头顶果实,如米如玉,汁水充沛,一口下去甘甜爽口。最后一种也是深埋地中,不过其叶亦可作为一种蔬菜食用。本体与常见的萝卜相若,味道却更加甘甜质朴。对了对了,还有一味道神似茱萸之调味,气味呛鼻,食之爽快,令人涔涔汗流。其外表则是不偏不倚的正红色,哦对了,也有青色和黄色的……”


    扶苏正想象着他的梦中情作物,侃侃而谈着,却不知道今日的信口开河,一字不漏,全被史官记载了进去,成为了他日后被盖棺论定为穿越者的铁证。


    但他仍然注意到了,仁宗的眼睛越来越明亮,鸿胪寺卿额间的细汗也越冒越多。


    “若果真有此作物,何愁我大宋之黎庶不保暖,人口不兴旺乎?”官家说道:“如何,爱卿?鸿胪寺通晓诸国,成王殿下所言之神物,你可曾听过一鳞半爪?”


    “臣,臣惶恐……”


    鸿胪寺卿此刻已是汗如雨下。


    显然,仁宗并未被此人先前的一通吹捧瞒骗过去,就算小扶苏再怎么“得天所授”“天意所钟”,也改变不了鸿胪寺的官员们随意处置贡品的残次品,以至于差点错过了良种的事实。


    种子也是有活性,有生命的。要不是扶苏偶然掀起了各大官衙种菜内卷的风波,鸿胪寺的官员们,想来谁也不会主动扒拉这一堆贡品剩下的边角料。


    棉花这样的良种恐怕就要长久地被埋葬数百年,一直到宋末元初,才能重见天日了。


    诶?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是自己的功劳?


    扶苏有点懵。


    但另一边的鸿胪寺卿呢,显然已经明白了仁宗方才那一番话,看似是强人所难,实则是对他的敲打。


    他也确实是心存侥幸,因为官家素来的好名声,想出一波风头,就上了一通有关“祥瑞”的折子,又现场吹嘘了一通成王殿下,满以为能把官家哄高兴了,自己就能领赏呢。


    结果官家并不肖似先帝,对祥瑞什么的并不感冒,反而一眼看出了他的小心思。鸿胪寺卿简直悔不当初——他就该一开始上个请罪折子,用“发现了仙草”之事来将功折罪,至少不会被官家当面质问得下不来台吧?


    如今已是悔之晚矣啊!


    鸿胪寺卿一边忙不迭地请罪,一边想道。


    过了一会儿,官家的声音才在他头上响起。


    “罢了,鸿胪寺中人玩忽职守,随意处置贡品,此乃大过也。但又偶然发现了成王梦中所见之仙草,与国与社稷又是大功一件。功过两相抵消,便……赏寺中各级官吏三月俸禄吧。”


    鸿胪寺卿猛地抬头,似是不可置信,旋即便是一阵狂喜——官家到底还是宽恕了他们鸿胪寺一回啊!三个月的俸禄,虽然不是大功,但也足以让他们一整年在其他官衙面前耀武扬威。


    方才的告罪之词立马变成了一连串的谢主隆恩。其变脸速度之快,令扶苏看了都直咋舌。


    他百无聊赖,用一根手指戳弄着棉花的叶子,上面泛着一层绒毛,对眼前的一幕兴致缺缺。鸿胪寺官员的命运如何他并不关心,只要棉花能够安然落地推广。官家也真是的,干嘛让他来看这个啊……


    ……嗯?


    不会吧???


    扶苏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看向官家和鸿胪寺卿的眼神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官家似乎没注意到儿子异样的目光:“肃儿,你说,这株仙草该如何处理?”


    “当然是派人精心养护起来,等它顺利开花结果之后收集种子,下一季再播种下去。种子收得多了,就前往全国各地试点,看看哪里的气候最适合种植……”


    没记错的话,在后代,除了新疆是棉花的最主要产区外,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一带都有种植区?


    可惜呀,西夏明明是气候最合适的产区,但现在还不是他们大宋的领土。


    “对了,还有织布的问题,得找有经验的绣娘……等等,官家,这方面我自有打算!”


    扶苏信誓旦旦地保证起来:“这方面,官家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就在刚才,他想到了相国寺中的三娘她们。不是刚拜托他寻一份活计么?这不就来了么?


    三娘和阿菩都有充足的刺绣经验。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社会关系简单,几乎只和扶苏相熟。就像那张干货满满的十六州地图一样,扶苏想在里面做什么手脚,都不容易露馅。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扶苏突然十分严肃地板起脸,但配着他稚气满满的糯团儿脸,怎么瞧怎么可爱。


    “官家,决不能让棉花落入辽夏的手中。”


    官家也一瞬间蹙起眉头。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肃儿,你说得对。”


    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然北方之汉民们也深受雪害,但一旦让他们穿上棉花做的衣服,生活水平提高后,他们反而会变成戕害大宋的力量。这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国与国之间形势如此。


    那就先独善其身吧。


    官家虽素有仁名,却并非一个迂腐之人,当即便下令让皇城司派人严加看守鸿胪寺的官田。又命鸿胪寺官员们不可随意走漏风声。


    “是,是,臣遵旨。定让寺中人皆守口如瓶。”


    棉花也看过确认了,后续安排也发布了,官家也没有久留的意思,牵住扶苏的小手就要走。鸿胪寺卿刚要松一口气,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就看到成王殿下挣脱了官家的小手,“噔噔”地向他跑来。


    鸿胪寺卿一口气又提到了底——


    这位小祖宗又有什么事?


    方才他看得分明,虽然他拍成王殿下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是关于仙草的处置,成王殿下说什么官家就信什么,他的建议也全部照做。成王殿下声称自己有主意,官家就点点头,果真没细问。


    这是何等的宠爱?何等的信任?


    眼见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当然更不敢怠慢。


    “这位大人,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刚才我说的那几种作物,倘若有线索的话,一定要帮我留意一下啊!”


    扶苏怕人不信,还特意强调了一遍。


    “是真的有,不是我信口胡说!”


    虽然玉米土豆红薯辣椒理论上还远在美洲,但是棉花都提前出现了,万一呢!


    留意一下总是不亏的。


    鸿胪寺卿欲哭无泪:“是……”


    他今天,不,等下就去之前的贡品堆里扒拉扒拉,看看还有什么漏网之鱼没。


    一直到回宫的路上,扶苏还沉吟着,心中不断回味着鸿胪寺卿的表情。


    “我有那么吓人吗?”他仰着头,一脸无辜。


    官家偏过头,忍俊不禁,勉力绷住了面皮——他早就发现了,肃儿时常对自己有种错乱的认知。譬如说,板起脸就以为自己足够严肃。背着手装大人的时候果真以为自己是大人。实际上,配上他白乎乎、糯生生的脸,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说服力?


    “咳,或许如此吧。”


    他不忍打破儿子良好的自我感觉,转移了话题:“今日之鸿胪寺卿,肃儿见了,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


    欣赏他滑稽的变脸吗?


    扶苏眯了眯眼睛,其实他早就想问了:“官家,你是不是故意让我看到的呀?”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明明可以派人把棉花取一小节样本来,让他辨认就好了。却和自己亲自去了趟鸿胪寺,白听了一顿不尴不尬的吹捧。


    要知道,扶苏之前见过的大宋臣子,可都是晏殊、富弼、宋祁那种级别的治世名臣的诶。堪称“巧言令色”的鸿胪寺卿,有什么单独认识的必要么。


    再被官家一番敲打,又忙不迭变脸。


    这人在自己见过的人里,品格能力也算下等的。


    扶苏称不上喜欢他。


    或许官家是有意为之,通过此人的变脸,让他明白什么才是“为君之道”,也让他不要迷信手下人的吹捧。要恩威并施,“王霸道杂之”才是真理。


    ……不,或许连一开始的“祥瑞”,都是官家有意当着扶苏的面说出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对类似的鬼神之事产生抵抗力。


    只是官家没能想到,扶苏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祥瑞什么的没有一点信任度。


    想明白这点,扶苏五味杂陈。


    如果说他是皇位的继承人,那么官家之举堪称“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偏偏,他无益于太子之位啊……


    官家辩也不辩,轻笑一声:“看出来了么?”


    他的话里似有无限感慨:“朕原以为,肃儿你要等到朕提点之后,又或许是再长大些,才能明白个中真意的。”


    没想到,竟然他提也不提,单凭自己就能看出端倪。甚至连老父亲的心意,也被猜得一干二净。


    再遥想他当年,真宗皇帝便是个偏爱祥瑞的,自不会教他如何分辨。刘太后性格强势,更不容旁人违逆半点。他只能读着“修身齐家”的圣贤书,什么为君之道,都是与太后、群臣斗法之时,靠自己一点点悟出来的。


    没想到,到了肃儿这一辈,他有意想教导,肃儿却比他当年聪颖得多,也……通透得多。


    官家忽地释然一笑。


    他蹲下了身子,捧住那张明显写满了纠结的圆乎乎小脸蛋:“阿爹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绝不反悔。”


    呃,他在想什么,有那么明显吗?


    扶苏眨了两下眼睛。


    “不过嘛……”


    不过什么?


    扶苏的心又提了起来。


    然后就被狠狠地嘲笑了:“朕话还没说完呢,肃儿你那般紧张作甚?”


    扶苏:= =#


    官家很快整理了神色,郑重地说道:“不过,先是燕云十六州的地图在前,能使天下保暖的仙草出现在后,还有肃儿你……朕或许有生之年也可肖想一下,祖先未竟之功业了。”


    “肃儿呢,你觉得如何?是痴人妄语,异想天开么?”


    仁宗的声音里,含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浓浓不确定。


    毕竟除却太祖不谈,自他们太宗一脉,祖孙三代每每北伐皆是屡战屡败。到了他主政时,甚至连如同芥藓之疾般的西夏也难敌手。


    但当他的目光投向自己儿子时,却发现扶苏圆溜溜的眼底,慢慢涌出一簇簇的亮光。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用成人也难及的坚定语气说道:“不会。不止是肖想。”


    他的目光朝北望去。


    那里被大宋的皇城挡住了,然而皇城的背后,更是天险连着天险,城郭后又是城郭。


    官家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棉花既然提前落到了他的手里——有生之年,他是一定要把它种到最合适的地方的呀。


    忽地,扶苏突然蔫巴下来:“……坏了。”


    官家顿时紧张不已,以为自己的雄心壮志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什么坏了?”


    “不是那个。”扶苏哭丧着脸:“官家,你看太阳!”


    太阳……很烈很毒,怎么了么?


    “看这个日头,人的影子几乎垂直,说明午时刚刚过了。我原本想着错过了早上的课,还可以偷偷回国子监假装没人知道,但是现在饭点都过了,午课已经开始我赶不上了啊啊啊啊啊!”


    事实证明,再雄心勃勃、剑指北方的人,碰上现实也要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在官家“迟到也得先把午饭吃了”的劝说中,扶苏含泪用了一顿大宋宫廷豪华午膳,刚扒饭混了个半饱,就马不停蹄地国子监。


    结果,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告状的人是扶苏那一斋的博士,也是第一次上课就开始刁难他背诵“礼记”的人。他受家里人所托,要针对为难一下扶苏的。奈何此子功课上无可挑剔,先是入了祭酒的眼,又在官家面前大出风头,一时风光无二,这位王博士一直痛感无从下手。


    好容易抓住人欠勤一次,当然要狠狠借题发挥一番。


    这一告,就告到了祭酒那里。


    王博士的理由很充分:欠勤本就懒怠,无故欠勤更是罪加一等。虽说他赵小郎是官家加恩旨塞进国子监的,但正因如此,咱们更应该严格要求,不能因此让他心生怠惰之意,否则就是置官家的爱才之心于不顾。必须要严加责罚才行,不是么?


    祭酒杨安国听了,面上不辨喜怒:“赵小郎,你今日去了哪里?为何连苏小郎也找你不到?”


    扶苏缩着头,乖顺如同鹌鹑,心中却想到:就是和你们刚才说的爱才的官家在一块啊。


    不过,这话他可不能说,棉花的存在更不能说。只好胡乱搪塞道:“家中有一点事情。”


    这个答案,当然不能令王博士满意了。他又结合着赵小郎明面上的宗室身份,明里暗里把他讽刺了一通。本来扶苏做错了事情正心虚呢,被他一通借题发挥,也难免心头火起。


    他张嘴就是反驳:“圣人有云:人有孝悌之义。博士以监中纪律为纲,却让我连人伦也弃之不顾么?”


    王博士被怼了个哑口无言:“你……怎可如此说!”


    “好了。”杨安国说道。


    他看也不看王博士,只看向扶苏:“赵小郎,我给你布置的升斋的任务,如今你完成到哪儿了?”


    “升斋?什么升斋?”


    扶苏眨了眨眼,心中有了底——看来祭酒是要给他撑腰的嘛。他稍稍挺起了胸膛:“回祭酒,学生《礼记》已经背完,现在背到了《尚书·大诰篇》。”


    “王曰: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


    佶屈聱牙的句子,扶苏却脱口而出,流利极了,一点都不卡顿。他背得越起劲,王博士的脸色就越发青白——人家升斋考试都准备得有声有色,不就说明自己所谓的“怠惰”是无中生有的构陷吗?


    待扶苏不喘气儿地背完一段之后,杨安国微微颔首:“看来是准备得不错。”


    他的目光投向了王博士:“你觉得如何?”


    我还能觉得如何……


    王博士咬了咬牙,想了想家中的嘱托,宁愿自己变成小丑,也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赵小郎天分非凡,学业有成,此事有目共睹。但是祭酒,国子监中规矩可不能乱。他既然旷了课,就该罚。”


    “你说得有道理。”


    话音刚落,两个人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那这样如何?赵小郎,你既然准备得不错,又犯下今日之过错,我便不再予你优容余裕,你的升斋考试就提前至八月,以防你怠惰成性,松懈了监规?”


    王博士的脸色一瞬间极为难看。


    但扶苏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比他的更加难看。


    杨祭酒,你真的提出了一个让两个人都不满意的方案啊!——


    作者有话说:最近腱鞘炎发作得太歹毒了,这章是用两根小拇指敲出来的……[化了][化了][化了]


    本章给大家发红包!


    第63章 第 63 章 显然对未来的悲剧毫不知……


    说实在的, 之前扶苏想过各种可能会有的惩罚,包括但不限于抄书、写检讨、去菜园子值日等等,哪一个都比“升斋考试提前”在他的意料之中。


    也哪一个都比“升斋考试提前”更容易接受!


    现在的扶苏, 早已顾不上王博士在场了, 只想求杨安国收回成命,为此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知不知道升斋考试是什么内容量啊!


    《论语》、《孟子》、《周易》、《礼记》, 《尚书》、《春秋》……统统都要背下来, 一字都能不错。


    “祭酒,您不能这样呀……”扶苏一张糯乎乎的小脸皱成了小苦瓜:“但凡通过升斋考试的人, 去考个明经科也不在话下了, 我还差得远呢!”


    他还特意摸了摸脑门上的童子髻,疯狂暗示道:他今年才三岁呢, 还是个孩子!


    什么圣贤书, 什么考试,根本不是他未发育完全的小脑瓜所该承受的!


    杨安国冷漠地不为所动:“不可。”


    扶苏试图卖萌:“祭酒QAQ”


    “再讨价还价, 便提前至七月了。”


    “……”


    三岁的小小豆丁,终于不敢再出声, 只剩个低低垂下的鹌鹑脑袋, 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杨安国见他偃旗息鼓, 才看向王博士:“这个处罚,博士可满意了罢?”


    王博士只觉得祭酒话里有话,心中发虚。又被刚才师生俩的腻歪(他眼里的)秀了一脸, 此时恨不得捂住腮帮子, 一脸牙酸地离开了。


    临了, 还古怪地看了扶苏一眼:这赵小郎,到底给周遭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梅尧臣、范纯仁二人也就罢了,毕竟不是掌权之辈。祭酒才和他见了几面啊?就能如此明晃晃而不加掩饰地偏袒?什么提前升斋考试啊?还不是想让他快些背完典籍, 自己亲自指点策论?


    哦对了,甚至连官家也……


    王博士头一次发觉,堂兄给他布置的“小小地为难针对一下”的任务是那样难以完成。你针对了赵小郎,就会有人来针对你!


    扶苏还沉浸在即将大爆肝的悲痛中,没注意到这满含怨言的一眼。杨安国眼尖发现了,却也没提醒。待王博士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才亲自关起了大门,再度在扶苏面前站定。


    扶苏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大片的阴影。他茫茫然地抬起头。


    “你可知道,八月之后,是什么月份?”


    “九月。”


    “九月过后呢?”


    “十月……怎么了,祭酒?”


    扶苏忽然想到一种极其离谱的可能。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杨安国的嘴巴一张一合,把他离谱的猜测变成现实:“十月,京中将举办解元试,亦称秋闱。但凡错过一次,除非官家加开恩科,否则就要再等三年,


    “你家中分明送你到国子监中读书,科举之事,却无人告诉于你吗?”


    扶苏:“!!!”


    他下意识就要摇头:“您是想让我参加解元试?可是,可是我……”


    “可是你今年方才三岁,又是宗室之子,你是想说这些?”杨安国一言道破他未竟之语:“但三岁又如何?晏相公七岁就能御前奏对,你不过比他再年轻一些罢了,又有何妨?本朝有神童入仕的风俗,年龄压根不足为惧。”


    “再说宗室子,倘若你真介意,你家中人又怎会送你入国子监读书?”


    扶苏:“……”


    如果他说是他自己想来的,祭酒会相信么?


    杨安国的目光忽然变得极其锐利:“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赵小郎,你自从入监以来,随博士读书、又亲眼见过了官家,就不曾动过一丝一毫出将入相、治国平天下之心么?”


    扶苏的心忽地漏了一拍。


    他敢保证自己没有么?


    ……还真的不能。


    按理说他已经是一品亲王,如果愿意,东宫太子的位置也随时可以落在自己的头上。但是,亲身组建过“膳委会”给食堂改善伙食,早上又白听了鸿胪寺卿的一通吹捧之后,扶苏却咂摸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吩咐下去的,永远不如亲身实践的效果好。


    扶苏毕竟来自后世,脑子里塞满了富国强兵的好办法,他固然可以想出一个法子就交给官家,再由官家吩咐给晏殊、富弼等等能臣们,由国家机关具体执行。可万一哪个环节的主事者是鸿胪寺卿那样的人,甚至比他更糟糕,怎么办?


    怎么办?自己办!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他自己成为政策的执行人。换言之,做官。


    ……听上去好离谱,但总没有好好的政策被扭曲执行来得离谱。王安石的“青苗法”“募役法”就是前车之鉴呢。


    想明白这一点后,小扶苏就不再纠结。捏紧了小拳头倏然松开,白嫩的小脸上绽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明白了,谢谢祭酒的提点。”


    “这就对了。”杨安国长舒了一口气:“你今年考了秋闱,就算来年考不过春闱,也能徐徐图来日。不然夜长梦多。”


    扶苏半开玩笑地说道:“毕竟六岁的举人,总不及三岁举人好听嘛。祭酒,你说对不对?”


    这时候的神童崇拜和后世一样,甚至比后世犹有过之。只要扶苏能应考、中试,就刷新了迄今为止最夸张的神童记录。而他就读国子监的经历,也能让国子监脸上有光。杨安国为他的举业筹谋,不能说没有此等考虑。


    上辈子靠奖学金吃饭,对高校招生套路无比熟悉的扶苏,一眼就看出了个中的关窍,只不过,他也不反感就是了。


    “……你这孩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嘿嘿。”扶苏抿嘴,笑纳了这份称赞。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祭酒,我还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


    “就是……”扶苏窸窸窣窣了一阵,又压低了声音:“这样的话我准备起来也更有拼劲嘛。”


    “怎么样?祭酒?是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杨安国睨人一眼:“你当真要这么做?不怕给自己招仇恨?”


    “我又没说错!而且还能好好宣扬我们国子监的名声呢。祭酒,你就答应了吧!”


    “……”-


    扶苏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中。


    索性他和王博士已经撕破了脸,又要提前准备升斋考试,就没了再去上课的必要。他坐定在书桌前,摸出了没背完的《尚书》,口中喃喃默背了好几页,直到日影西斜之时,他才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活动起僵硬的身体。


    活动到一半,他愣住了。


    祭酒杨安国的话忽然在他脑海中回想,然而,扶苏惊异地发现,祭酒无论哪一句话里,都用的是“你家中”代指了赵宗肃其人的亲长,而不是他现在名义上的父亲,濮王。


    怎么回事?


    难道说……祭酒发现了什么?


    扶苏越想越觉得像这回事。然而他已经没有勇气去倒推杨安国的剧本是什么内容了。就上一次,苏轼以为他八叔爷的儿子,险些没把扶苏创个半死。


    说曹操,曹操到。


    苏轼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他刚一进门,还没喘口气,就问道:“赵小郎,你听说了么?咱们的升斋考试被提前了!”


    扶苏偏过头,望着他,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知道,而且还是我提议的。


    扶苏在心里说道。


    不过,这件事他打算永远不让苏轼知道了。只自己一个人备战秋闱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多拉几个下水的!你还别说,虽然苏轼每天都在与人笑谈玩闹,他的背记功夫可一点都没落下。


    和扶苏不一样,苏轼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不宣扬一下也太暴殄天物了。


    小扶苏就是这样说服了杨安国,成功把苏轼也给拖下了水。


    所以,面对苏轼的疑问,他可一点也不慌,甚至还学着杨安国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说了起来。


    “学而优则仕,你读遍了圣人之言,修身齐家之后,便不想着治国与平天下了么?”


    苏轼登时狐疑不已:“赵小郎,你怎的会说出这种话来?你可是……成王殿下。”


    父亲是官家,生下来就是亲王。赵小郎怎发出如此肖似读书人般的发言?他想要治国平天下,考什么科举啊,直接让官家下一道圣旨不就好了?


    苏轼眯起了眼睛。


    他不明白,赵小郎为什么会接受得如此平静。


    糟糕!


    扶苏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忘了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在苏轼面前,眼下正在露馅的边缘。为了圆谎,他不得不吐露一部分实情,把今天的遭际,尤其是鸿胪寺卿的糟心之处分享给苏轼。


    苏轼听得直咋舌:“怎么还有这种人!玩忽职守都能被吹成有功之臣,脸皮还真够厚的!”


    扶苏借机趁热打铁:“是啊,你也不想自己以后做什么事,都遇到的是这种人吧?所以说,入仕要趁早啊——”


    苏轼忽然哼笑7一声,抱臂道:“实话实说吧,赵小郎!是不是你惹出的祸端?”


    扶苏:“???”


    怎么突然被识破了!


    他还试图垂死挣扎一下:“难道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哼哼,你说得确实都对,可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没解释你比我先知道呢,就和祭酒的口径一模一样,显然是他先劝过你。至于为什么会劝嘛……王博士今天可是生气得很呢,说你无故旷课,视监规于无物,一会儿定要狠狠告你一状!”


    苏轼摊开双手:“然后,我的升斋考试就提前了,那你说呢?不是你惹事就见鬼了。”


    扶苏:“……”


    “好你个赵小郎!”苏轼猛地伸开双手,cos了一下汤姆猫,一副要把扶苏狠狠蹂躏之状,吓得后者缩成了一团。不过他很快收起了架势,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


    “不过,这个秋闱我恐怕真得参加。”


    “怎么了?”扶苏直觉他神色不对:“除了祭酒,难道还有人逼你?”


    还能让乐天派苏轼露出这份愁容的……难道是他家里人?


    苏轼很快揭晓了答案:“没人逼我,是我阿姊。昨夜我收到了家书,信上说她,她……要定亲了。”


    “你也知道,我家虽是书香门第,但阿爹现在仍是一介白身。我不想姐姐被夫家人看不起。”


    “所以你要考个举人?光耀门楣?”


    “没错。”


    扶苏的眉头深深地蹙起:这可不是什么光耀门楣那样简单。没记错的话,苏轼的姐姐出嫁后不久,就被她的夫家折磨致死。


    而苏轼稚气未褪的眉间踌躇满志,显然对未来的悲剧毫不知情——


    作者有话说:等等,怎么26万字了扶苏还是三岁——


    第64章 第 64 章 王安石:该我上场?!……


    “你昨日不还与妙悟约好了, 不让你阿姊结婚么?怎么就改口了呢?”


    扶苏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不在人前露出什么破绽。毕竟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次定亲是不是就是让苏轼的姐姐身陨的那次婚姻, 他不能不负责任地随便乱说。


    “唉, 话虽如此,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轼苦恼地挠了挠小脸蛋。他原先想着是, 等自己日后出息了, 姐姐再怎么样都没人敢说的。可他现在不还没出息吗?


    更何况……


    “与我家定亲的便是我阿娘的兄长家,两家素日有往来的, 阿爹正是看中这一点。我又哪里好轻易拒绝?”


    坏了, 这下可以确定了。


    从扶苏残存不多的记忆里,苏轼的姐姐就是嫁给了表兄, 才会落到被虐待乃至年纪轻轻身陨的地步, 但是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就算不提儿媳妇的身份, 苏家大姐也是他们的外甥女啊!谁好端端的,会虐待自己的外甥女呢?


    但正因这一层身份, 扶苏想要开口相劝就更难了。亲上加亲本是好事一桩的, 外人更没了阻拦的立场。


    因此, 他只能稍稍抬起眉头,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道:“既然是定亲,那还离正式结亲还早吧?你不妨先考了举人, 明年开春了, 再中个进士, 到时候你姐姐就是进士的姐姐。结亲起来不更有面子?夫家更不会轻易苛待她了。”


    “对哦!”苏轼左手握拳锤了下右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赵小郎,你说得有道理啊。还有, 明年我阿爹也是要来京城应考的。倘若我俩都能中试,那就是‘父子双进士’了,我阿姐肯定更有面儿。”


    扶苏不住地点头:“对!而且可以把你阿姐接来汴京呀,让他们两人在京中结亲呢。那不比在老家有面子多了?”


    至于苏家大姐进京后,她自己,乃至苏洵还能不能看得上原来的表兄,那就说不准了。


    作为个标准的外人,这是扶苏目前唯一能出的主意。不过,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也不介意跳一回预言家。先不说苏洵如何想,苏轼肯定会信他的。


    苏轼就想得更多了。他想起这些日子在京中的见闻:天家的威严气象、勾栏瓦舍的喧闹、国子监的浩瀚书海……眉山固然也很好,但是没见过汴京,一生只偏安一隅,不令人觉得可惜吗?


    他双手握拳,小眼神无比坚定:“我一定要明年考上进士!”


    然后把全家接到汴京来。


    扶苏也给他鼓气:“加油。”


    “那你呢?赵小郎?”


    扶苏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我就先考个举人再说吧。”


    一方面,他不像苏轼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可是知道宋朝有名有姓的才子文人辈出,科举是多么有含金量。另一方面,倘若说他真的中进士了,也得考虑下大宋人民的承受能力不是?


    这不,吐槽的人就来了。


    “还真是敢说啊。”一道颀长的身影倚着门框含笑道,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范师兄!”二人异口同声,叫破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苏轼佯装不满地抱怨道:“你怎么偷听呢?范师兄。”


    “抱歉,被你们方才的话惊住了,一时忘记了出声。”范纯仁说道。


    而扶苏已经通红了脸。


    怎么说呢,私下里的豪言壮语,被人偷听了去,总归是让人很尴尬的。


    范纯仁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听你们的意思,今年秋闱都要下场了?”


    “对!”苏轼重重地点头,仿佛之前那个质问升斋考试为什么提前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可太巧了。”范纯仁说道:“我和子固、观澜约好了今年下场。你们二位要参加的话,我就写信请我父为你们当保人,免得你们另外浪费时间了。”


    扶苏眼前倏然一亮:“真的吗——”


    范纯仁的父亲是谁?范仲淹啊。虽然那篇名震天下的《岳阳楼记》还没出来,但已经是是天下文人的偶像了。对于后世来的扶苏,更是位鼎鼎有名的历史名人。能让他给自己科举作保,那简直是——


    “脸上有光啊!”苏轼跃跃欲试地说:“我决定了!就算这次没把握,我也要下场!”


    至少能和范仲淹沾上关系,不亏!


    扶苏也煞有其事地点头,巧了,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脸皮没那么厚,没好意思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说出来。


    “说什么糊话呢。”范纯仁哭笑不得,作势用手探两个小孩的额头:“既然要下场,当然要做足十全的准备。祭酒和博士们对你们俩,可是寄予厚望呢。对了,你们的书都背得如何了?”


    扶苏:“……”


    苏轼:“……”


    一大一小俩豆丁瞬间蔫巴了下来。


    “快些背吧。”范纯仁谆谆说道:“待升斋之后你们才能治实事、写策论。现在离秋闱不足三月了,你们啊,抓紧些吧。”


    他撂下一句DDL警告,就飘然远去。徒留扶苏和苏轼两人大眼瞪小眼。


    “坏了。”苏轼抱着脑袋哀嚎了一声:“真的要没日没夜地背书了。”


    “不,比起这个,更可怕的难道不是,范师兄他觉得我们可以两个月搞定背书外的所有。这不离谱吗?”扶苏喃喃道:“在他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三岁就能写诗的神童、糖画艺术大师、膳委会的提议者和建立者、受到官家青眼、未来前途无量的小天才、国子监科举的种子选手……”


    苏轼掰着几根指头,一一细数着赵小郎的光辉事迹。意料之中地,他成功看到了小扶苏红温的一幕。


    “停!停下!别说了,求你!”扶苏拿出孙悟空对着唐僧的紧箍咒求饶的架势:“这儿坐不下那么多人啊!”


    他现在还不想改名叫赵大冰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照理说,扶苏打算参加科举这件事,他要跟官家说一声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他把这事儿瞒住了,只是照例写了报平安的家书,让梁怀吉送进宫里去。信中除了例行的问候以外,还拜托了官家帮他留意下棉花的动向。


    虽然扶苏知道,就算他不写,官家也一定会好生关注的。


    对了,说到棉花,他就想到了相国寺里的阿菩她们。于是,他在信的末尾又添上了几笔。


    官家看到家书的反应到底如何,旁人不得而知。只不过在次日的常朝之后,他宣了一位不起眼的小官入垂拱殿议事,就让人大跌眼镜了。


    “这人是谁啊?”


    “好像叫作……王安石?据说曾经担任过淮南签判,最近才被调回到京中,还在等着下一轮的选官呢。”


    “官家为何要召见他啊?”


    “这谁知道呢?”


    王安石逆着人流走入垂拱殿中时,耳畔萦绕着类似的窃窃私语。其实,不止是旁人,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得了官家的召见。


    王安石在心中反复模拟着御前奏对的场景。真到了官家的面前,反而有些愣神了。和他想象得不一样,官家和气得像他读圣贤书时的师长,不仅给他赐座,内侍们还端来了茶水,掀开盖子抿一口,清新爽口,冷热适中。


    王安石反而更加不安了——官家召他到底有何事?他原本对受重用不做他想。因为他时常彻夜读书,被从前的上司韩琦误以为是饮酒作乐,深受不喜。韩琦现在人在汴京,必不会说他什么好话的。


    可官家一副和气得近乎慈祥的姿态……恐怕连最自卑的人,此刻也禁不住心神荡漾,忍不住多想了吧?何况王安石呢?


    “说起来,王卿……”


    王安石原本打算,不管官家问他什么,他都要好好奏对一番,誓要搏得官家青眼,留个好印象。结果官家的后半句一出来,他就愣住了。


    “……王卿,你的家中,是否有一仆妇,名为阿菩的?”


    王安石:“?”


    这是什么鬼问题?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官家倒没计较王安石的御前失礼,宽容地笑了一笑:“看爱卿的反应,那就是有了。那你是否知道,这位名字叫作阿菩的仆妇,却是位辽国女子呢?”


    王安石:“!!!”


    他额前的冷汗一下就滴下来了。


    “臣绝无不臣之心!臣事先亦并不知道此女来自辽国!”


    他显然以为阿菩是辽国派来的奸细。官家不禁哑然失笑。但他没做声,只默默地听着王安石的自辩,果然三言两语就把来龙去脉交代了清楚,每说一句都能附上人证,成功地撇清了自己的嫌疑。


    就算阿菩是真正的辽国奸细,王安石的应对也称得上顶尖了。


    “王卿,朕何时说过阿菩是辽奸了?”


    她是奸细的可能性,在拿出正确的辽国的舆图之后已经无限趋向于零。没有哪个奸细会用这个当作筹码博取信任的。


    “……嗯?”王安石这下是真的不明白官家是什么意思了。从辽国而来,但又不是奸细?那还能是什么呢?


    他们和辽国的边境往来,并不互通吧?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底层辽国宫女如何被其皇室戕害得家破人亡的故事。其惨烈程度足以令闻者皱眉。尤其是主人公是曾与自己相处过的人。


    王安石对家中的仆妇印象并不深刻,是以更难想象,印象中寡言的影子竟有如此来头。


    还有一点,官家告诉他这些堪称机要之密,又是为了什么呢?


    果然。


    官家讲完前情之后,便循循善诱道:“王卿,你可愿意,渡入辽宋边界,探查当年略卖人口一事,为你家仆妇讨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明天之后恢复日更了,买到一把好用的键盘,手感飞速提升[垂耳兔头]


    第65章 第 65 章 不怕学霸,就怕学霸偷偷……


    王安石一时语塞了。


    前往边关, 查清黑幕?


    他就算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官家委以的重任竟然是这么一项涉及国家机要、听起来就危险重重的任务。按理说,这原是属于皇城司的职责, 不该归他一个初入官场、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来负责。


    若是寻常胆气不足之辈一定会委婉暗示自己能力不行, 再随便找个借口推据掉了事。料定以官家素来的仁名,绝对不会与他计较什么。但王安石是谁?他不怕任务之危重, 而是唯恐官家不重用他, 当即便慷慨激昂地行了一礼:“臣愿往!纵使肝脑涂地,也要求一个真相大白!”


    那架势倒把仁宗吓了一跳, 他本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此时芯智能不由得暗忳:原来肃儿信中所言非虚。这王安石、王介甫当真是个有胆有识之辈, 涉及边事也敢应下。


    要是扶苏知道官家心中所想,肯定会说, 区区边关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当年改革的时候, 那是顶着满朝的反对声也敢推行下去。比今日之庆历新政的反对派,架势不知高了多少倍。


    所以, 一听阿菩的主人家,扶苏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前往边关进行秘密调查的人选, 没有比王安石更合适的了。既有反对一切的胆识, 能主持举国范围内的改革, 能力必然也不会差,更何况,他还和当事人阿菩认识。


    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条件吗?


    官家顿时起了兴致。明明在此之前他并不抱多少希望。但王安石的表现却让他改了主意:“王卿, 你一会儿便拿着朕的圣旨, 去一趟皇城司, 让他们为你安排出京北上的人手,如有质疑的,你便亮出朕的圣旨给他们看……”


    倘使能真相大白, 他不介意多交托出一些权柄的。


    “臣遵旨。”


    王安石深深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当天夜里,月上中天的时分,他才从皇城司回到了家中。推开门来,正厅已经点起了一盏灯。见他归来,发妻才深深松了口气:“总算回来了,不知怎的,我今日总有些不安心,仿佛就要看不见你似的。”


    王安石沉默。


    因为妻子的预感即将成真。


    他艰涩地舔了舔嘴唇:“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这些日子都不在京中……”


    “要去哪儿?”


    王安石又是一阵沉默。


    他即将要去做的事牵连到边关机要,甚至有可能攀扯至朝中的大官身上,不知情反而是一种保护。他假装无视了发妻忧心忡忡的目光:“我亦不知何时方能归来,你独自留在京中,只肖闭门安心度日即可。若是什么难处,自己无法解决的,便去国子监找曾巩、曾子固。你将难事告知于他,他必会襄助你。”


    说完,王安石就闭上了眼睛。


    他原以为,自己会等来一轮又一轮的质问,但再度睁开眼时,只对上了一双温婉的眼睛,当中含着无数的包容和理解:“我晓得了。你亦要早日平安归来。”


    “……”


    王安石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日”和“平安”,皆是他不敢许下承诺的话。


    但他最后还是说道:“好。”


    翌日,原先任淮南签判的芝麻小官消失眨眼间在了汴京城。除了那日在垂拱殿门前留给路过官员的疑惑,和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精锐,他什么也没带走。极偶尔的时候,还有人想起这人下落不明,只觉得他难得被官家召见,肯定是御前奏对的时候得罪人,被打发到穷乡僻壤里去了。


    啧啧,连官家这般宽和仁厚的人主都能得罪的,那得是什么奇人啊——


    这还真不好说呢。


    扶苏想到。


    官家的宽仁,和王安石的“拗”都是青史留名的。一个被包拯劝谏时喷一脸唾沫都能抹抹脸当没发生。一个拗到把所有反对派都贬谪到天涯海角。


    最坚固的盾,最锋利的矛。倘若这两人成了变法的搭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扶苏看着仁宗给他写的家书,忍不住想到。


    但他现在可没空多想了,就连读家书也成了极其难得的消遣。自从升斋考试提前的事被博士、师兄们知道以后,他和苏轼就陷入了地狱模式当中。他发誓,就连上辈子念高中时的强度都比不上现代。


    高中的时候,至少还有喜欢的,聊作调剂的科目作为缓冲。最不济还能鉴赏一下语文的阅读理解附上的文章。但现在没有,有的只有圣人言、圣人言、还是圣人言。


    最夸张的时候,扶苏就连做梦的时候,甚至梦到了孔子和周公本人编书时候的样子。再仔细一看,那些竹简上一笔笔刻的,怎么不是篆书而是宋体……天,好像还是他白天背的那些!


    “啪”一下,梦醒了。


    就连苏轼都寻了点空闲像他吐槽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觉得明经科很简单,不考进士考明经科的都是脑子不好使的人了。”


    他做了个欲呕吐的表情:“能背下的都是什么人啊?一天天背得我脑子都快要炸开了。”


    扶苏沉痛地点了点头:“别忘了,背完之后还要写策论呢。”


    “策论?”苏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哦,我可是听梅博士说了。他知道你要参加秋闱。很是兴奋呢,还扬言要亲自指点你文章。”


    扶苏:“……”


    他突然记起来,自己请教梅尧臣,该怎么给两道新菜色取名的时候,还被梅尧臣套路去了一篇文章。后面他又是面圣、又是陪妙悟逛街、又是发现棉花……有诸多事务缠身,文章当然是一笔没动的。他还想着梅尧臣既然没主动找他要,说不定就能赖过去呢。


    看来是不行了。


    扶苏越看苏轼幸灾乐祸的样子越来气,于是便恶向胆边生,压低声音,阴恻恻地问道:“对了,忘记问了,你《尚书》背到哪儿了?”


    苏轼丝毫没察觉扶苏的险恶用心:“‘本固邦宁’那儿,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尚书》的话我已经全背完了。还有《春秋》三传,我也背了一半哟。”


    苏轼:“!!!”


    他脸上残存的笑意飞速褪去,转化成一种显而易见的惊恐。凡是读过书的同学都知道,学霸根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学霸表面上抱怨“好难呀”“根本学不会”,实际上背着你偷偷努力。


    “你怎么那么快的……这不合理啊……”他喃喃自语道。


    笑容从苏轼转移到了扶苏脸上,他总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哼哼,你固然是天大宋有数的才,可那又怎样,我可是带着挂来的——特指后世经过科学验证的各种记忆法。


    怎么样?知道怕了吧?


    苏轼受打击的程度似乎比扶苏想的还要深。毕竟一个三岁,一个七岁,脑容量不可同日而语的两个人,弱势方反而反超了过去。一贯自诩神童、自以为背诵得很快的小苏轼又如何受得了?


    反正,从那天过后,扶苏就甚少见到苏轼忙里偷闲了。这对他的性子可谓破天荒头一回。负责盯对他俩背书的范纯仁也发现了不对劲:“怎么回事?苏小郎和你闹矛盾啦?”


    扶苏无辜地眨了眨眼:“他怎么跟师兄你说的呀?”


    范纯仁一脸无奈:“你怎么知道我会先问他?”见扶苏只微笑不回答,只好深吸一口气:“他说他被你蒙骗了,必须要奋发图强才行。”


    “哦。”扶苏颔首:“没事的,等到升斋考试之后就好了。”


    很显然,苏轼只是一时被打击到了,至于策论文章,肯定会后来者居上的。扶苏从不怀疑唐宋八大家文章的水准。


    果真是这样么?


    范纯仁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一月时间一晃而过。


    皇城司的看护之下,鸿胪寺中青涩的棉铃结成了熟果,暴露出软和雪白的棉絮,被上交给官家。隐瞒身份的王安石抵达了宋辽边界,正在寻访本地住民。紧锣密鼓地调查。而在万众期待、和两个小豆丁并不期待的目光中,国子监的升斋考试也如期举行。


    偌大的考场,除了负责监考的范纯仁以外,只有扶苏和苏轼两个人。扶苏再瞥一眼考场的窗户外,博士们近乎全员到场,天,就连祭酒也来了。


    就算他背得很熟,心中也难免觉得有些紧张。只能用默背来缓解紧张。至于为什么不找苏轼说说话?抱歉,他还不想公然违规被罚出考场。


    试卷一发,两个人纷纷写了起来。


    而奋笔疾书的两个小豆丁丝毫不知道,在考场的窗户外,那群紧盯着他们的博士中,一场低声的争吵亦在悄然爆发。


    “老夫与他们二人最为相熟,教他们文章乃是天经地义。”


    “诶,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道你是以诗词见长,但现在的科举又不考诗赋!还得让我来才对。”


    “……”


    “祭酒,你来说呢?”


    杨安国摸了摸保养得宜的胡子,悠悠然道:“是老夫劝他二人下场的,要说教习文章,应当由老夫负起这个责任才对!”


    第66章 第 66 章 你还真是吃货的人设不倒……


    ——祭酒, 我是让你劝架,没说让你加入啊!


    此刻,在场的博士当中无论是谁, 心中都是相似的想法。他们当中不乏当世赫赫有名的学问大家。名声不缺, 官位不稀罕,钱财更是视如粪土。若说唯一还缺什么的话, 就是能传承衣钵、光耀门楣的可心的弟子了。


    国子监中良才常见, 但是三岁就能通晓圣贤书的天才可不常有。就算不能传承自己衣钵。能占个老师的名分也好啊。日后等人出息了,还能吹嘘“是我当年教的他”, 多有面子啊!


    扶苏和苏轼不知道的是, 早在他们刚刚入学国子监的时候,就被许多博士注意到了。一来, 是他们的年龄和官家的恩旨十分打眼, 使人不得不侧目。二来呢,就是梅尧臣得了那幅以诗入画的糖画之后, 就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了。


    他们早就等着这两个人从经义斋升入治事斋呢。一听说升斋考试提前举行,不约而同来到了考场前看热闹, 顺便观察一下自己未来的两位弟子。结果弟子表现如何没看清楚, 倒是看见一群居心叵测的同僚们。


    哦, 还有仗着官高一级,想要独占两个好苗苗的邪恶祭酒。


    这还能忍?


    杨安国立刻遭到了周遭一圈博士的眼神杀。他们本就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权贵?根本不带怕的!更不会屈服于区区祭酒的淫威了。


    这个说“祭酒年龄有点大了恐怕没精力同时教两个学生”, 那个又说“梅尧臣擅长在于诗赋, 策论的事还得是我来”, 更有甚者连“我前天卜了一卦发现与两位小郎有师徒缘分”的鬼神之言都出现了。


    在座的各位吵了一圈,还是没有下过定论。最后,还是官高一级的杨安国一锤定音:“在考场外吵来吵去的成何体统, 反倒让苏小郎和赵小郎笑话。倒不如待他们出来了,自己选就是了。”


    这是个听起来公平的办法,但也有人心中暗骂祭酒狡猾。自己选?小孩子哪里懂得谁学问更好?还不都是选自己熟悉的人吗?那祭酒还不是占了个大便宜?


    可眼见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只好默认了,一时心中思绪飞转,琢磨起等会儿该怎么给未来的徒弟留下好印象。有几个博士素来性情端严耿介,不仅学生惧怕,就连家中人都有些敬畏。此刻却努力软化面部,试图支起一个和蔼的笑容,若是让家中子孙辈见了,还以为是中邪了呢。


    等扶苏出了考场,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幕。只有官家驾临那一天才到齐的博士们,此刻在门口聚集了个七七八八,一见到他都笑眯眯的,和气极了。还有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博士和蔼地问他:“赵小郎,考完了?考得怎么样啊?”


    扶苏:“……?”


    他挠了挠脸:“还好吧。”


    其实哪里是还好哦?扶苏有理由怀疑,题目是尽量往难了出的。圣贤书里数得上号的名篇,如《礼记》中的“大学之学”,《尚书》的“本固邦宁”,一概不在范围之内。出的都是极其偏远的章节。也幸好扶苏的记忆十分新鲜,要是再过两个月,他未必能记得。


    扶苏说的含蓄,但稍后一点出来的苏轼抱怨得毫不客气。不过,他拉踩完出题难度之后,得意地说了一句:“幸好,我都还记得。”


    又问:“赵小郎,你呢?”


    扶苏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博士们看向他们的目光更加热烈了。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他解惑的是杨安国:“既然如此,你们升入治事斋后,就要学着写策论了,须一位先生指导你们。你们有意拜入哪位博士的门下?当然,选我也是可以的。”


    最后一句话,又引得博士暗暗骂他狡猾。


    扶苏这下子明白了,就和后世的研究生选导师一样,只不过他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导师们纷纷上门自荐了。


    可问题在于……


    “杨祭酒,难道你们不先看看我考过了么?要是我没考过怎么办啊?”


    他这一问,反倒让在场的人傻眼了。他们几乎没考虑过“不及格”的可能性。此刻不由得面面相觑了起来。


    “不会没考过的。”


    一道从身后而来的清朗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来是范纯仁抱着卷子,走了出来。他迎上诸位的目光,眼神含笑:“我方才看了一眼两位小郎的卷面,具体得分如何尚且未知,但都是已通过了考试,这一点不会有错。”


    等等,你是怎么看一眼就知道的?


    扶苏乌溜溜的眼里满是疑惑。


    “自然是因为,这张卷子,乃是我……我父出的。”范纯仁只肖一眼,就能看出扶苏的未竟之语:“我前些日子托父亲为几位小郎作保,家书中略提了提两位的事迹。阿爹便来了兴致,亲自出了升斋考试的考题。”


    扶苏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他总算明白这些题为什么会上难度了。原来出自那个人!吃干噎稀饭的狠人!


    然而,范纯仁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他对着祭酒博士们潇洒一拱手。姿态从容,却让博士们直觉不妙:“方才听到了先生们的话,不知我能否替我父也问问两位小郎,可愿意跟着我父作学问?”


    “……”


    “……”


    现场竟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博士们暗暗咬紧牙关、捏紧拳头。范纯仁的父亲是谁?范仲淹啊。跟这位一比,他们还有一点儿优势吗?但他们却不能像刚才吐槽杨安国一样吐槽范仲淹胜之不武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想追随范公啊,好羡慕苏轼和赵宗肃啊,可恶!


    而扶苏则是眼前一阵金星——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的!他险些就要跳了起来:“愿意,我当然愿意的!”


    拜托,那可是范仲淹呐。


    范仲淹要收你做徒弟,你答应不答应?当然要答应。不答应的,有理由怀疑是傻子!


    范纯仁笑眯眯地说道:“那可太好了,阿爹一定很高兴。赵小郎,你从前便唤我范师兄,如今这称呼才算做实了。”


    扶苏:“嘿嘿。”


    “苏小郎,你呢?”


    正当大家以为苏轼也会点头的时候,他却面露踌躇之色,半晌才说道:“我就不了吧……我想跟着祭酒学作文章。”


    扶苏:“?”


    咦,苏轼是怎么回事?且不说范仲淹在后世评价甚高,就算在当世也是赫赫的名臣。从功利角度说,拜他为师也是件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当然了,在场的人都是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的庆历改革派,这样的话不好当众说出口。扶苏决定私下再问问怎么回事。


    范纯仁也没多说什么。师徒本就是端看缘分,他作为师兄更不会强求。而况杨安国的人品学问也很好,拜在他门下学习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不过,问题又来了。


    范仲淹现在远在边关,短时间内不会回京。但秋闱近在眼前了,小扶苏的策论授课该怎么办呢?博士们又是一番摩拳擦掌,试图争夺最后的名额。但很快又死了心。


    因为小扶苏手指一伸,坚定地指向了人群中的一个人:“我选他!”


    至于理由也很充分。


    “因为我答应过梅博士要做一篇文章,至今还欠着他的。”


    梅尧臣一捋胡须:“哼,原来你还记得。”


    扶苏和其他人都忍不住侧目:这个时候就别口是心非啦梅博士,你明明就是很高兴吧,唇角都忍不住翘起来了。再笑,你的同僚要打你了!


    “罢了,既然你还记得这回事,便由老夫教你如何做文章吧。”


    梅尧臣嘴上虽然傲娇,动作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一把捞走了扶苏,以免迟则生变。临走去还不忘嘱咐范纯仁:“赵小郎的卷子改完之后,记得送往老夫那儿去。”


    范纯仁对梅尧臣带走新师弟的举动没有一点不满:“是。”


    说完,名义上的新师徒就离开了。


    “诶——”扶苏有点懵懵的:“梅博士,我们去哪儿?”


    “自然是老夫的书斋,教你怎么写文章。”


    “……进度这么快的么?”扶苏发出小小的抗议。


    才刚刚考完一场,就马不停蹄开始教起策论了,生产队的驴日程都没这么密集。说实话,他还头昏脑涨着,满脑子都是“子曰”呢。


    “哪里快了。也不看看离秋闱还剩下多少日子了。”梅尧臣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而且,若你考不中,剩下的人定要念叨老夫,把你要走了还琢不成良质美玉。”


    说得自己都压力大了呀。


    扶苏做了个缝上嘴巴的动作,不无凡尔赛地叹气:这就是成为天才,被人争抢的代价吗?


    他们回到了梅尧臣的书斋。扶苏之前来过很多次,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不过,第一次是来送礼的,第二次则是为了求助。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梅尧臣一副誓要教出天才的架势,连带着他都有点紧张了。


    “坐吧。”


    就连半爬上椅子,调整好姿势之后,扶苏翘着脚,两条细细的小腿下意识地晃了下后,也不敢再晃动了,牢牢地并在一起。他疑心梅尧臣看到自己这么做之后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都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


    片刻后,他的面前摆上了个茶杯,梅尧臣提着个陶壶,往里面倒起了水。


    “喝吧。”


    扶苏依言抿了口,旋即瞪大了眼睛:“怎么是甜的?是蜂蜜么?”


    “是枣花蜜。”


    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晃悠。一喝到甜的,就会笑出来。虽然这赵小郎人小鬼大了些,可到底年方三岁,还是个孩子呢。梅尧臣想着,不自觉松缓了面容。


    当然,他要是知道扶苏心中怎么腹诽他,大概松缓的面皮又要紧绷了。


    明明看起来端正严肃,闲云野鹤,居然喜欢喝甜的吗?怎么说呢,很有反差感。但是一想到原本的“傲娇”人设,又不奇怪了怎么回事?


    扶苏唇角泛起了谜之微笑。也许是他的腹诽舒缓了神经,也许甜味确实能缓和紧张。总之,喝完一杯甜水之后,他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博士要教我什么呢?”


    “今日先不教你文章怎么写。”梅尧臣摇了摇头:“老夫先问你一个问题。若你能想明白了,今日就能下课了。”


    扶苏来了精神,稍稍坐正身子:“什么?”


    什么问题想明白了就能下课?


    他肯定要好好回答。


    “老夫且问你。”梅尧臣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且悠远:“依你之见,大宋如今弊在何处?或者说,何处弊害最大?”


    大宋之弊?


    若是寻常人来看,大宋境内一片河清海晏。就连一直饱受诟病的外敌西夏,最近也打了个翻身仗。说一句盛世没毛病。要说弊害?仿佛就是吹毛求疵、没事找事了。


    但扶苏可不一样——他是和仁宗在奉先殿对线过的。虽然只是他的单方面输出。


    鉴于回答完这个问题,就能下课,扶苏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稍稍思量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回答道:“是……冗官、冗军、冗费,这三冗吗?”


    梅尧臣:“……”


    见人迟迟没有回答,扶苏有点儿慌,又追加了一个答案:“是强干而弱枝?”


    “……”


    “呃,兵力疲敝?”


    “……”


    “重文轻武?”


    “……”


    再多的,扶苏是真的想不到了。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其实还是宋徽宗、宋钦宗两个类人父子。但那是一百来年后才出生的人。他总不能这个时候跳预言家吧?


    而且没记错的话,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好像目的都是解决他刚才说的那些问题?


    扶苏小心翼翼,又有点犹疑地问道:“倘若我说的都不对的话,梅博士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还能有什么高见呢?”梅尧臣话中似有无限感慨:“赵小郎,有时候我当真不知道,你的家里人,到底如何教导于你的。”


    竟能如此……如此……


    恕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所以是我说得对的意思吗?”扶苏喜滋滋的,他就知道历史课本上教得没错。


    相反的,梅尧臣也不用做出那种表情嘛。他也是开了挂。不如说,能在庐山中,识得庐山真面目,才是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不过,梅尧臣既然问他这个……


    “难道说,秋闱的策论要考这个吗?”


    “是本没这个可能的。但是宋夏和谈之后,官家迟迟没有调任富相公出京。今年又是他担任考官,想来是会出些切中改革的题目。”


    “所以,除却从前的农桑、水利、徭役、商贾、边事以外,你方才所说的每个条目,亦都要好生准备一番。以富相公的性子,多半有一二题与之有关。”


    扶苏两眼一黑:“……”


    早知道刚才就不说那么多了!可恶!


    “重文轻武,这个也要准备吗?”


    你们不都是文官吗?阻止朝廷重文轻武,不是砸了你们自己的饭碗吗?


    梅尧臣捋须笑了笑。但扶苏只觉得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种狡黠的意味:“这倒不会。不过是老夫想听一听,赵小郎于此事上,到底有何高论罢了。”


    “……好,我写。”


    写得有多不客气就不关他的事了。


    扶苏算是识破了梅尧臣话里的诡计:答对了可以早点下课没错。但谁也没说过,课下后不布置作业呀!


    被套路的他像是背上了沉重的龟壳,回到了宿舍里。定睛一看,苏轼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对了——


    扶苏立刻忘却了苦恼,跑到他的身边:“苏小郎!”


    “诶。”苏轼比了个手势:“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等等,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祭酒批出来了升斋考试的卷子。我比你考得好哦,嘿嘿。”虽然只有一题的差距。但好就是好。值得狠狠炫耀。


    扶苏的脑袋边上,立刻挂上了两条黑线。说实话,这事儿他一开始就没在乎过,现在更是早就忘了。但看苏轼得意洋洋的样子,难免让人不爽。


    他只用一句话就杀死了比赛:“七岁赢三岁,胜之不武。哦对了,我马上要四岁了……那还是胜之不武嘛。”


    苏轼:“!!!”


    “赵小郎,你!”


    他的得意脸转瞬变成了气急败坏,偏偏又无法反驳,只好呆立在原地,脸色涨得通红让扶苏珍惜地欣赏了好几秒——这可是限定版哑口无言小苏轼。以后都是他怼得人说不出话,什么黄庭坚啊、佛印啊。都是受害者。


    可要好好欣赏上几眼。


    说不定以后还能拿出来吹嘘——我嘴炮单杀过苏子瞻!


    看够之后,他方才正色道:“好啦,我且问你,你白日为何不愿意拜范公为师?”


    苏轼听了这话,立刻警惕起来,朝左右看了又看:“今天也有别人问我,但我都没说。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一定要保密。”


    扶苏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


    怎么办?突然不是很想听。


    苏轼挨挨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有听说过那个传闻么?范公在他年轻的时候,家中贫穷,所以就把粥风干,每当到了饭点,就割下一份,用以果腹。”


    “这和你不愿意拜他为师有什么关系,呃……不会吧?”


    扶苏只觉得万分不可思议,他感觉自己脑浆要烧干了:“就因为这个?”


    苏轼振振有词地点头:“对啊,虽然我知道范公必不会以己度人,但是万一呢?万一我以后在也吃不到美食可怎么办啊。我可一点儿不想委屈自己的舌头!”


    就为了这个?就放弃了天大的好机会?


    ……你还真是吃货的人设不倒啊!!!——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小扶苏马上四岁了。


    ……但怎么才四岁!


    第67章 第 67 章 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扶苏揉了揉眉心, 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道范公是什么人,自己错过了多大的机会?”


    苏轼点头:“我知道呀。”


    知道你还……!


    扶苏此刻真是一千个、一万个恨铁不成钢。


    “可是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嘛。”苏轼摇头晃脑,悠悠然地说道:“有杨祭酒教我, 也是绰绰有余啊, 又不会辱没了我。”


    “倒是你,赵小郎。”苏轼话锋一转:“范公固然是天下文人之望, 但你呢?你也是不世出的神童呀。”


    ——是让我也倍感压力, 乃至于时常自惭形秽的人。


    苏轼的双手搭在扶苏瘦小的肩膀上,乌湛湛的眼睛无比明亮:“那么多博士都想收下你, 你却独独选了范公为师, 范公说不定也会偷着乐呢。”


    “所以呀,你拜他为师, 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感恩戴德嘛。”


    扶苏抿了抿唇:“有那么明显吗?”


    苏轼点点头:“嗯嗯。”


    小扶苏揉搓一把自己的脸, 心中的滋味很是复杂。难道说,果然是局外人看得更清楚吗?他对范仲淹确实有超乎寻常的在意。因为他不止是大宋年间生人, 还是一个后世的迷弟——会通篇背诵《岳阳楼记》的那种。但在苏轼的眼里,生来就贵为亲王, 却对个臣子异乎寻常地看重, 应该很奇怪吧?


    “好吧。”扶苏说:“这次我就信你一回。回头就写信告诉范公, 收我为弟子他应该偷着乐——苏轼说的。”


    “喂!”苏轼慌了神:“别害我啊!我那还不是为了鼓励你吗?”


    “嘿嘿。”扶苏扬了扬眉毛:“你不用鼓励我啦,不得鼓励一下自己吗?小心写策论也比我超过去了。”


    “那怎么会呢?”苏轼一脸的踌躇满志。且不比较二人的老师吧,光写文章这事他可是有家学渊源的。他父亲苏洵, 随便写一篇文章都是十里八乡传颂的名篇。他怎么会在这方面输给赵小郎呢!?


    “嗯, 那我就给你个超过我的机会吧。明天我不在监中了。你加油学?”


    “不在监中?你要去哪儿?”苏轼问。


    扶苏说:“方才说了, 我马上就四岁了。”


    “昂?”


    “所以当然是回宫过生日啦。”扶苏扬了扬手上的家书:“官家和娘娘都来催我了。”-


    一品亲王的诞辰,该是一个什么规格?


    扶苏表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还记得去年的时候,他和官家还没有互相说开, 官家自作主张在他诞辰宴上宣布加封他为一品亲王。扶苏当时的绝望,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不止是得知自己的内定太子,还有被当成猴子观赏的心累。一个三岁小孩在成人眼里,有什么自主的喜怒哀乐?偏偏他还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人人都想先混个脸熟、刷点好感度。譬如说八王爷,就是在那天宴会上见到的。


    宴会结束之后,扶苏蔫巴了好久。


    心累。


    所以,当仁宗今年提起这件事时,他特地在家书中重点强调:不要张扬!不要大办!我们一家三口凑在一起吃顿饭就好。


    是以,今年的宫中静悄悄的。扶苏趁着夜色回宫,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四处张望之时,丝毫不见什么喜庆的氛围。他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才对嘛!


    成王的寿宴在坤宁宫中举办,扶苏便夜宿在了那处。推开房门,一切和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变化,层层纱帘下柔软的床铺、空中弥漫的安神的清香……扶苏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哇,好软的床,真是久违了!


    明明离上次回宫相隔不久,却因为中间漫长而煎熬的备考拉得无比漫长,恍如隔世。扶苏兀自想了一会儿,思绪越来越沉重迟缓,竟然就着脸贴枕头的姿势,睡着了。


    寂静的清夜之中,有一双手为他捧来去暑气的冰鉴,盖上锦被后,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扶苏一觉睡到了天亮。


    梦中既没有周公、孔子,也没有经史子集,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呼……”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接过了帕子敷在脸上,又清醒了好多。洗漱过后,他对着铜镜照了照,又捏了把自己圆乎乎白嫩嫩的手,有点儿愣神。自今日起,他就四岁了,但作为当事人却没有一点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高了点。”仁宗说。


    “瘦了,也黑了点。”曹皇后说。


    那句话怎么说的?变化在每天都见面的人身上无声无息。在久别重逢的人身上就格外明显。


    “……黑了点很正常吧,现在是仲夏。”话虽如此,扶苏却对着铜镜照了又照,眉头紧锁。他真的黑了么?很明显么?明显到被亲妈一见面就埋汰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仁宗朗笑了一阵子,也凑到了扶苏的身边,和他一同入镜对比。片刻之后,点评道:“是有点黑了。”


    扶苏:“……”


    他猫猫嘴一撇,很明显地不高兴了:“还不是因为国子监要种菜?”


    虽然分给他的活计不多,但也是每天要在日头下晒一会儿的。哪像官家一样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是在垂拱殿,就是在福宁殿。大太阳下也有人给他打伞的。能不白吗?


    “怎么了?不高兴了?”官家趁机捏了把扶苏的小脸蛋。软乎乎、滑溜溜的,手感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朕让太医院给你开些药,内服外敷,定能白回来的。”


    扶苏“哼”了一声。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会承认。活了三辈子的人了,像个小孩子一样计较外貌肤色也太不像话。


    他于是另找了一个由头:“官家,娘娘,你们怎么在我的卧室呢?”


    要不是他运气好,已经穿衣洗漱完毕,就要被直击睡颜了。那怎么可以呢?就算是小孩子也是要隐私的呀。


    曹皇后掩住口,似是忍俊不禁:“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扶苏:“……什么时辰了?”


    被帝后俩人拉着,看到外面毒辣辣近乎垂直照射的烈日时。他深深地沉默了。知道自己睡了个懒觉,但不知道这么晚啊。


    曹皇后还在一旁补刀:“也好,这样就不用用早膳。留着肚子吃你的生日宴了。”


    扶苏乌莹莹的眸子低垂,动了动嘴唇,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辩解的话:“是因为升斋考试太累,所以我才……而且我已经通过了!就在昨天!”


    “喔?这么厉害吗?”


    “而且博士们都争着要我拜他们为师呢。”


    “那肃儿最后选了谁?”


    扶苏顿了顿:“范公。不过现在教我做文章的先生是梅尧臣。”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仁宗和曹皇后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他们想起了两人间不愉快的交锋。那时候,仁宗本欲搁置庆历新政,范仲淹则自请外放去了西北边关。仁宗退而求其次,选了礼部侍郎宋祁为资善堂翊善。曹皇后因此阴阳,不,近乎是明着指责了官家一通。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对未能结缘的师徒,竟然在国子监中续上了。


    谁听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有缘吧。


    仁宗眼底的情绪复杂,但背后的内情他什么都没说,只摩挲着扶苏的发顶。


    “论及人品学识,满朝文武未有能超过范公的。肃儿,你要跟着他好好学。”


    “我当然知道啦。”扶苏嘟了嘟嘴。就在昨天他还用了差不多的话术,认认真真地劝了苏轼,反倒被怼了回来。自己的后世迷弟滤镜固然夸张,但也因为范仲淹本人值得被戴上滤镜,不是吗!


    “对了,官家,你说要我跟着他好好学,可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


    这位人品学识当世之最,现在还在贬谪外放呢。身为弟子,当然要捞捞老师了。


    仁宗:“……”


    “怎么刚一拜师,胳膊肘便往外拐了?便不怕你阿爹吃醋么?”他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适才回答道:“只能待西北局势稳定之后。”


    最近辽夏又打起来了,战果如何,尚且是一片迷雾。西北边陲必须派放心得下的人镇守。


    “嗯嗯。”扶苏连声点头,心中其实并不着急。掐指一算,《岳阳楼记》中有“庆历四年春”和“越明年”的字样,说明文章至少是庆历五年写出的。也就是说今年内,范仲淹是不会回到汴京了。他也就是打听一下而已——倘若他提前发力,现在把人捞回来,让人心态变化,写不出那千古名篇了可怎么办?


    那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扶苏光是想想就打了个哆嗦,连忙转移了话题:“不是说我可以不吃早膳,留着吃生日宴吗?生日宴呢?”


    曹皇后笑话他:“这么着急?”


    “嗯!我饿了!”扶苏理直气壮。


    曹皇后便对着内侍挥了下手,不一会儿就有侍女们鱼贯而入。为首的菜,在映入扶苏眼帘的那一幕,就令他瞳孔巨震。


    “这是……”


    为首的是一个摆件,艺术品级的雕工把四岁的小扶苏的身形雕得栩栩如生。但它的材质既不是翡翠,也不是和田玉,而是……扶苏曾经发明出来的冰糖。


    他发明的糖画,在四岁生辰的那天,成了给他祝寿之物。


    扶苏走近了细细看去,那流光溢彩的近乎透明的焦黄色糖壳上,连他嘴角的弧度都和日常笑起来一模一样。足征它耗费了设计者多大的心力。而设计者本身,又有多么了解他、有多么爱他。


    “有蜡烛吗?”扶苏突然问道。


    他突然很想吹蜡烛了——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的时候感受到了幸福,希望大家也能感受到。[猫爪]


    第68章 第 68 章 荔枝还堵不上你的嘴!


    “蜡烛……”帝后二人面面相觑。


    他们会感到奇怪, 也在情理之中。大宋还没有点蜡烛庆祝生日的习俗呢。但扶苏却觉得,生日的时候,要有蛋糕、蜡烛、和一起吹蜡烛的家人才算完整。


    他第一世不提也罢, 所有人都对他的出身讳莫如深。第二世是个福利院出生的孤儿, 关于生日的一切概念都是从影视剧中得出的。日常的生活费半靠资助、半靠奖学金,没有多买一个奶油蛋糕的余裕, 也没有会陪他一起吹蜡烛的家人。


    所以, 严格意义上,今天是最接近他想象中的生日的一天。


    扶苏仰起糯乎乎的脸, 乌莹莹的眼睛闪着期盼的光芒:“阿爹、娘娘, 可以吗?”


    官家和曹皇后心坎都被萌化了。何况生辰当天当然是寿星最大。就算在这个时代,一根蜡烛造价不菲, 勉强称得上奢侈品, 他们也立刻点头同意。不多时,四根婴儿小臂长的红烛就被内侍们端了上来。


    “这……”扶苏哭笑不得。


    这么大, 散发的热量可不一般。要是插在糖画上烛火恐怕都能让糖画本身融化。扶苏只好退而求其次,亲自点燃之后倒出一点融化的蜡油, 一支蜡烛分配一角, 固定在了糖画的四方, 像四个门神似的。


    然后,他又颇具仪式性地拉上小花厅中的帷幕。纱帘隔绝了阳光,四周顿时昏暗了不少, 生日宴的氛围感一下子就拉满了。扶苏旋即闭眼, 双手合十, 在心中许了个愿,在仁宗和曹皇后含笑的目光中奋力一吹——


    蜡烛没灭。


    扶苏:“……”


    可恶,小看它们了。


    仁宗忍俊不禁:“噗, 咳咳咳。”


    曹皇后也以手掩口,眼睛瞟往了别处。


    扶苏怒视了幸灾乐祸的父母一眼,才用力鼓起嘴,调度出了四岁小孩最大的肺活量,蜡烛才在送气声中应声而灭。


    白烟自烧黑的烛心中冒出,扶苏定定地注视着,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只觉得心底的某一块被填满了。他左右看看,终于理解了当年看影视剧看到这一幕,主人公笑起来时是何种感觉。


    他也有了可以陪他一起过生的双亲。


    忽然,一双细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够了么?刚才不还说饿了?”


    扶苏恍然回神,摸了摸肚子。他是真的有点饿了,一觉睡到中午,上一次用膳还是昨日的丑时时分。但端看着眼前偌大的糖雕,扶苏却有点犯难:“嗯……真的要吃掉吗?”


    雕的是他自己诶。


    吃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曹皇后顿时哭笑不得:“谁说让你吃那个了。”


    她指了指糖雕之后依次端上来的菜肴:“这里面就没你爱吃的了?”


    扶苏循声音望去:“蟹酿橙!”


    是因为性寒凉,娘娘一向不肯让他多吃的蟹酿橙!


    再定睛一瞧,除却这一道外,满桌子都是他爱吃的口味。不仅有宫廷膳房出品的,还有如酱卤鸭、冰酿白元子等相国寺夜市的特产。甚至还有他“发明”的开水白菜和蛋炒饭。


    一餐下来,扶苏大快朵颐,连头都很少抬起来。帝后二人分坐在小寿星的两侧,一边撑着脸看着他吃,不时用玉筷给他添菜,玉碗中食物堆成的小尖尖从未消失过。


    “……不行了。”当扶苏再一次抬头,发现眼前的碗里再度堆满之后,带上了痛苦面具。


    “吃不完了,而且我已经吃得比平时多了好多。”他摸着鼓起来的小肚皮:“官家、娘娘,你们怎么不吃啊?”


    别光盯着我一个人呀。


    曹皇后:“你可瘦了那么多,多补补。”


    扶苏戳了戳自己的小脸,依旧是软软的一团:“我没瘦,只是抽条了。”


    “不信你问官家,他之前摸得可舒服了。”


    曹皇后的目光,幽幽然转移到了官家的身上。官家沉默了一会儿,选择力挺儿子,以免他恼羞成怒,未来都不给自己摸脸的机会了:“能吃固然是福,但年年有余嘛,剩下一些说明肃儿未来一年都有福气。”


    曹皇后不死心地问了句:“肃儿,你都吃饱了?”


    扶苏奋力点头:“嗯嗯嗯。”


    曹皇后这才放过他,吩咐侍女上了茶水。扶苏含了口热茶漱嘴后:“剩下的菜,我想分润一些,打包给同窗,哦对,还有宫中的下人们,让他们也沾沾我的喜。”


    沾喜气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大桌子美食他只吃了不到五分之一,剩下的全浪费倒掉,也太让人心疼了。扶苏可看不得这些!


    官家笑道:“同窗?是那位苏小郎么?”


    “对。”扶苏说:“他可是个老,呃,小饕。而且发明美食的能力不在我之下。”


    “哦?竟是这样?”官家道:“朕改日有机会定要尝尝。”


    扶苏连连点头:“改日改日。”


    不过改日到什么时候,就不好说啦。一来发明东坡肉、东坡肘子是未来的苏轼可不是这个。二来要是官家出现在国子监,他要下场应考的事情不就露馅了么?


    在真正出结果之前,扶苏并不打算让仁宗知道。万一没过多丢人呢。t他也是有包袱的。


    吃饱喝足之后,扶苏又陪着帝后二人说了会儿话,多提到的是他在国子监中的生活。博士抢着要收我为徒、范师兄他们亦十分照顾我,我生活得可开心,可适应啦,您两位在宫里就放一万个心吧。


    直把二人哄得面色松缓释然,他方才离开坤宁宫,径自去了妙悟的住处。没想到妙悟竟然不在,一问,原来是去探望苗才人了。扶苏便等了一会儿,妙悟方才归来。


    “呀,肃儿你怎么在?”她一见扶苏便讶然不已:“我还以为你在坤宁宫,没空来找我,就去探望了才人。”


    “才人的身子怎么样了。”


    妙悟用手在身前一比划:“才人的肚子有这么大,据太医马上说要生了,马上宫中就不止咱们俩,有新弟妹来陪我了。”


    扶苏:“好好好。”


    曾几何时,苗才人肚子里的孩子被他视作摆脱束缚的希望,日夜企盼官家比喜欢自己更喜欢ta,自己方能从太子之位脱身。


    奉先殿事件之后再想想,他之前未免太过自私了点。自己不想当太子,就要把责任全推卸到未出生的婴孩身上吗?就没考虑过万一ta也不想呢?


    至于现在,他惟愿苗才人母子能平安。再如妙悟所说,能多陪陪她,不至于让她太孤单就好了。


    妙悟先是傲娇了一波,旋即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肃儿,你今日会在宫里面过夜吗?晚膳能不能在我这里用呢,”


    扶苏叹了一声:“我今夜便要回监中了,先生只给我批了一日的假。”


    “啊……”


    妙悟失望不已:“那好吧。”


    她嘀咕了两句,大约是抱怨先生的严苛吧?扶苏并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命令侍女们端上了一个十分精致的果盘,一把推到扶苏的面前:“原是晚上要给你的。你现在随便吃点吧。至于寿礼,我还没准备好,等全部完成了再给你。”


    扶苏在果盘中看到了一样从未见过的东西:“咦?这是什么?”


    有点像梅干?但比梅子小一大圈。


    “是荔枝干。”妙悟以为扶苏感兴趣,抓起一把就塞到扶苏的手里:“这玩意是从岭南运来的,据说,前朝因此劳民伤财,官家只让晒成干了再上贡,可不易得呢。宫中也只有十几斤,我分到了一斤。你要是喜欢就全拿去,再问官家娘娘要点,他们肯定有不少。”


    “诶,我倒不是喜欢……”扶苏的小手一下子被塞满了,他不得不捂住双手以防滑落:“我只是好奇,它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嗯?有什么不对吗?”


    扶苏摇了摇头:荔枝果肉透明莹白,但荔枝干却是红色的。和梅干的外表极为相似,也难怪他会不认识呢。


    咬一口,好甜。一点不输给鲜荔枝。


    倏然间,他想起什么来,心念一动:“阿姊,我能不能带一点,分给同窗尝尝?”


    他怕妙悟不高兴,比了个手势:“就一点,几颗就够了。”


    妙悟当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还命侍女们分了其他几样干果——都是街市买不到的尖货,装进几个干净的口袋里。


    以至于扶苏出宫的时候,寿宴上的菜肴装了几个食盒,干果又装了几个食盒,既像是打秋风,又像是赶集回来的。幸好没人看到,不然定要惹来注视和嘲笑。


    他回到国子监后,马不停蹄把食物放进冰块中手动降温。也幸好挑的都是耐放的菜——不耐放的全分润给宫人们了——隔了一夜卖相依旧很不错也没有变质。他就带着食盒去了膳堂,准备给师兄们加餐。


    “嚯。”曾巩说道:“今日好生丰盛,我们也算沾上了你的喜气了。”


    “是啊是啊。”李观澜不客气地夹走一条酥炸小黄鱼。油浸得透透的,连骨头都炸焦了,一口下去满嘴酥脆生香:“你这寿宴,也过得太滋润了。”


    苏轼埋汰道:“赵小郎是什么人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扶苏:“……”


    直说吧,你是不是故意的?


    “诶。”范纯仁突然开口:“我倒听说一件事。听闻成王殿下不忍见到宫人饥贫,便把食物分发给宫人们。倒与官家的仁慈宽厚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愧是亲生父子。”


    “是啊,担心宫人被罚,自甘忍住口渴。官家的仁厚,历数古之君主,怕也只有尧舜才能与之相若罢。”


    宋朝的风气宽厚,读书人谈论君主德行并非一件需要避讳的事情。何况范纯仁们还是夸赞并非讥讽呢,聊起来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但扶苏从“成王殿下”几个字一出现开始,心中就一个咯噔,生怕自己哪里掉马了。不过好在作为信源的范纯仁并不知道成王分的也是寿宴上的食物,不然年龄对得上,场合也对得上,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他肯定非掉马不可。


    结果,比掉马还难绷的事情出现了。就是当着本人的面,丝毫不知情地一阵尬夸。听到那一叠声的夸赞,扶苏如遭遇电击一般浑身发麻,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苏轼还坏心眼地挑眉:“哦?真的吗,成王殿下他居然这么好啊?这方面我了解不多,范师兄,你说给我听听呗。”


    扶苏:“……!”


    他的眉心直跳,一把从袖袋里掏出个果干,恶狠狠地说道:“给你吃!”


    我就不信了!荔枝还堵不上你的嘴!


    第69章 第 69 章 你们神童,未免太有个性……


    “咦, 这是什么?”


    小苏轼收到了来自扶苏的投喂,当然知道他肯定不是出资好心。但它把荔枝干捧在手中,瞧了又瞧, 还是好奇地塞进了嘴里。这时候蜜饯果干还是顶贵的东西, 要添很多糖的,苏轼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几次呢。


    他一边嚼, 一边狐疑问道:“赵小郎, 你竟然这般好心?”


    扶苏气结:“你滚!”


    “好了好了。你们俩不要吵了。”范纯仁抚着额头无奈不已:“还想不想听成王殿下的故事了啊?”


    “想!”


    “……不想。”


    范纯仁只当扶苏在故意和苏轼唱反调,没放在心上。从明面上来讲, 范纯仁是他们这个年龄身份差距极大的小圈子当中, 出身最为显赫的人。李观澜和苏轼都是南方书香门第,曾巩家道中落之前, 父亲是地方大员。扶苏名义上的父亲濮王呢, 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闲散宗室,既无功绩, 也没什么名气。


    而范纯仁呢,是被当朝宰相范仲淹寄予厚望、着力培养的长子。是以他的消息格外灵通。官场上有什么风吹草动, 范仲淹都不会刻意瞒着他。


    所以, 早在扶苏的出生震动朝野之时, 范纯仁就听说过他的大名:“成王殿下乃是官家和皇后的独子。生于庆历年间,掐指一算,唔……与赵小郎似是同年生人。”


    扶苏:“……”


    苏轼津津有味地嚼着荔枝干, 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像只小动物:“这我当然知道了, 然后呢然后呢?范师兄, 说点大家都不知道的呗。”


    范纯仁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大家都不知道的啊……”


    “据说他出生时,宋军前线大破西夏军, 这个算吗?”


    曾巩举起手:“这个我知道。”


    那个时候,成王殿下还未加封亲王名头。他父亲收到京中亲朋的信,跟他提起过,说既发生了此事,这位嫡出小皇子的地位更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有别人了。还开玩笑说这就是他未来要侍奉的主君了。


    扶苏为了维护人设,也默默地举起手来,表示他也听说过。可恶啊,这种半公开的传闻,姓赵的人没听过也太假了。


    “那他的另一桩事迹,你们肯定没人听说过。”范纯仁也不恼,而是卖起了关子:“不妨猜猜看?和今年的某件事有关。”


    今年?某件事?


    扶苏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哪一件呢?唉,做过的好事太多,也是一种苦恼。


    苏轼则快要跳起来:“我知道!我知道!”


    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方才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我猜是宋夏和谈,是也不是?”


    范纯仁:“然也。”


    苏轼一迭声地“嘿嘿”笑着,不停地跟扶苏做鬼脸。扶苏不由得恶毒了起来:“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想借成王殿下,炫耀你相国寺斥退西夏使臣的功绩了。其实你不提大家也不会忘的。”


    苏轼:“……”


    苏轼:“…………”


    他大叫道:“我、我没有!”


    扶苏:“嗯嗯,你没有。”


    眼见着世界大战又要开启,范纯仁、曾巩等人见怪不怪地互相对视一眼,化身救火队员连忙出面救火。先是曾巩状似好奇地问起苏轼嘴里在嚼什么,得到“荔枝干”的答案后,李观澜开玩笑般地抱怨:“怎么都不投喂我们呢?赵小郎,你可真是偏心呐。”


    扶苏一边分发给众人,一边小声逼逼:“还不是因为他太能说了。”


    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终于能成功转移话题了。他是真的怕范纯仁再多说一点,就会露馅。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却只有一个扶苏。哪里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同年出生的两个人,都是“神童”,还都姓赵呢?


    他这一层马甲,留着还有用呢。


    至少在科举中试之前,暂且不能掀开。


    再看那头,每个人都品尝起了荔枝干,苏轼更是洋洋洒洒发表起了食评。


    总结起来就几个字——


    日啖荔枝三百颗,来世愿做岭南人。


    扶苏止不住地点头:这才对嘛。喜欢吃荔枝还会写诗的才是好苏轼。而不是刚才那个调侃、打趣、试图揭他老底的坏家伙。


    不过,转念一想,宫中的事迹,范纯仁怎么第二天就知道了?肯定不是从范仲淹的渠道,也就是官场小道消息中得知,那就是禁中自己传出来的流言。


    而既有能力,也有动机、还有胆子传他的流言的人……


    好啊,破案了。


    官家,还有娘娘!等我下次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你们算账!


    在范仲淹等人的刻意引导之下,本次加餐在一片祥和的吃吃喝喝的氛围中结束。临走之前,苏轼还从扶苏这儿薅走了好大一捧荔枝干,说回家了问东君吃不吃。其余的人都做不出拿贡品喂猫的荒唐事,也拉不下脸开口讨要,但还是被扶苏一人塞了一把。


    他回到了自己在国子监的小房间,洗了把脸后就铺纸、研墨、润笔,然后对着雪白的宣纸开始沉思。之前梅尧臣布置的任务,让他探究大宋官场之积弊,这个作业因他的生辰假而延后,现在才开始写呢。


    唉……该怎么写呢?


    扶苏盯着雪白的宣纸,直犯愁。


    有些事情站在上帝视角,和身处局中,是完全两模两样的事。譬如后世诟病大宋重文轻武,强调德化而兵戈松弛。甚至为了防止武将哗变,蔓延出一系列离谱的制度。什么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啊。什么强干弱枝,国家税赋的九成都用来养庞大臃肿的禁军啊。


    可当他真到了宋朝,却发现不是这样的。这里的人强调最多的就是德化。是担忧五代十国的惨状再现。在历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却几乎成了礼乐文明的断代。偶尔,当扶苏听起五代十国的故事时,都会背后发凉、冷汗直冒。


    原来人拥有了高等智慧,但抛却了文明、抛却了道德,变成战争机器之后,是真的会比野兽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他也终于明白,在后世的千古一帝排行榜里只能勉强充当守门员的宋太祖,为什么会被当世奉为不世出的英雄。纵然他有不足以被称为“伟绩”的瑕疵,但他到底是结束了自黄巢后,就礼崩乐坏、魍魉横行了数十年的乱世。


    所以,话又说回来了,该怎么在如此近乎ptsd的前情之下,让大宋克服武夫掌兵的恐惧症呢?


    大宋给出的解法是,文臣武将分家的前提下,让文人掌兵、乃至治天下。


    有没有别的方法呢?


    扶苏咬了咬嘴唇——实际上是有的。但在当前的社会背景下提出来未免太炸裂了一点。他还没下笔,就可以猜到会碰到什么样的反对声浪。那可不止于官家被包拯喷一脸唾沫那么简单了。


    但转念一想,反正是写给梅尧臣看的。梅尧臣连“裁汰冗官”的话都听得,肯定也能承受这些吧?


    抱歉了,梅博士。


    这次要考验你的心理耐受力了。


    扶苏吹了一口烛火,使之烧得更旺一点。然后在熊熊燃烧的烛火当中,奋笔疾书-


    翌日,梅尧臣的书斋桌案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篇文章,文章用一方镇纸压住,它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梅尧臣兴致勃勃地将之展开,看到开头一行小字,不由得嘟囔道:“什么敬天之语,老夫活了这么许多年,什么文章没见过?赵小郎说话看着谦虚,怎么一到纸上还傲起来了。”


    结果一看文章内容,他沉默了。


    “这?”梅尧臣面色发青,失声道:“这如何使得?赵小郎他、他竟然想让士兵们识字?”


    在后世入伍的至少要读完义务教育,起码也有初中文化,但古代可不一样,对宋军,尤其是招安来的来说,说句目不识丁都是抬举了。而在阶级构成里,文人和士兵,原就分属两个阶层。前者是受人尊敬的,可以做官。后者则是人人嫌弃,口碑很不好,是社会的底层。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得起名声,平日勒索百姓,打仗时屠城都是常有的事。


    你让士兵识得礼仪教化了,他们又与文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会不会抢占原来独属于士子的登云梯呢?


    梅尧臣几乎能想象,此文一经传抄出去,满朝文武和民间士子都会沸腾哗然。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文章当中,随着扶苏的叙述展开,梅尧臣竟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兵丁士卒者,唯知礼义廉耻,通家国之义,晓与敌征战之由,战力方可增。”


    梅尧臣把这句话在心中反复读了几遍。额前冒出了几滴冷汗——他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他倏然僵在了原地。脸色青红几经变化,不知道该拿这篇文章如何是好。


    “咚。”


    打破书斋中漫长沉默的人是杨安国。这位祭酒与梅尧臣是多年的友人,不需多加寒暄,一进门就径自抱怨了起来。


    “我竟不知道自己收了个什么徒弟。才写了第一篇文章,就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梅尧臣暗道:那是因为你没看过我的。


    但他还是接过了杨安国手中的纸:“苏小郎又写了什么?让老夫瞧瞧。”


    不可能比赵小郎还离谱……吧?


    结果文章的题目处,劈头盖脸三个大字:荔枝赋。


    梅尧臣:?


    不是,你们一个两个神童都这么有个性吗?一个第一次试水就是禁书级别的。一个科举文章,你来写了篇食评???


    这对吗?


    第70章 第 70 章 看把孩子的脑洞歪到哪儿……


    梅尧臣到底还是年龄大、见识多, 就算被俩神童的不走寻常路震惊了一下,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他怎么会不了解杨安国呢?要真是学生写出了糟糕的文章, 这个人肯定自己藏着掖着了, 绝不会放出来供人观瞻。既然这么做了,说明文章自有其过人之处。


    梅尧臣便从这题目开始, 一字一句地往下读了起来。


    《荔枝赋》文如其名, 开篇就写了一通荔枝有多么的好吃。坚硬扎手的外壳下,其果肉莹白如肉, 甘美如饴, 晒成干比浸了糖水的蜜饯还要甜。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唉, 我从赵小郎那儿薅的一把, 一个晚上就吃完了。但还是感觉不够吃,至少要一天吃三百颗才够吧?突然就能理解杨贵妃了。


    提到杨贵妃, 苏轼就沸沸扬扬议论起了前朝的典故。话语中不乏有为她开脱之意,看得梅尧臣眉心直跳。旋即, 苏轼又话锋一转, 说荔枝这么好吃, 官家都能忍住不劳民伤财,只让岭南晒成贡品送入京中。唐朝骤发安史之乱,就是因为没有官家这样的好君主吧。


    后半段倒是渐入佳境, 以小见大, 颇见讽喻劝谏之意。只是……能不能不要三句离不开“荔枝真的很好吃”啊?粗略一算, 类似的内容占了全文的三分之二还多。简直是篇美食科普文了。


    杨安国淡淡自矜道:“你看了,觉得如何?”


    梅尧臣一看就知道——这是等着他夸呢。可他偏偏不想见人得意的样子,也故作矜持地说:“难怪祭酒要头疼了, 此文如未琢之璞玉,颇见稚子天真心性。”


    旋即,不等人开口,就把扶苏的文章塞了过去:“你且看看这个,苏小郎的文章尚有可雕琢之处,这一篇,我已不知道该如何雕琢了。”


    杨安国半信半疑地接过,过一会儿,在梅尧臣早有预料的眼神中,嘴巴张成了“O”型。


    “……他竟然如此敢写?”


    就连范公当年的改革,也只涉及隐田、恩荫两项,不曾对军队建言献策。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犯君主的忌讳啊。


    梅尧臣不无庆幸地说道:“幸好只有你我二人看到此文章。”


    “是啊。”


    杨安国背着手,看到《荔枝赋》的无语都消散了不少,转而变成深深的无奈。这两篇文章,无论哪一篇都足够有特色,让人不知道如何下手批改。但他们的文笔、用词的精当是完全没问题,甚至足可夸耀的。难道这就是教天才的烦恼?


    他沉默了一会儿:“罢了,写了就写了。你万不可挫了他心性。”


    梅尧臣:“我正是这样想的。”


    他们都是新政的追随者,国子监改革、取消恩荫、清查隐田……种种割到士绅阶级大动脉的举措都有他们的建言献策。怎么看到让士兵识文断字通晓礼节的提议,就害怕了呢?


    相反,他们更要护好赵小郎——待他来日在官场上一展拳脚,定然又是一位我辈中人!


    送走了杨安国之后,梅尧臣命下人把扶苏唤来。其实扶苏根本没走远呢,他记挂着梅尧臣看到文章后的反应,一直在博士的书斋附近转悠。


    中途,还偶遇到了王博士——之前想在祭酒面前告他一状的讨厌鬼。


    扶苏一偏头,假装没看见。


    他的尊敬,只给值得尊敬的师长们,绝不会给包藏祸心的小人。结果那王博士反而走到他面前来了:“赵小郎,看见博士不打招呼?这不对吧?”


    他的语气阴森森的,似乎暗含威胁之意,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扶苏一点儿都不怕他,大白天的睁着眼睛就说起了瞎话:“嗯?我打了呀?可能博士您最近太累了,耳朵有点背,所以才没听到吧?”


    王博士气结。


    可现在四下无人,他没有任何证据指控扶苏在撒谎。至于闹大到祭酒那儿?上次的结果还不够证明祭酒的偏心吗?


    他只好继续威胁:“赵小郎,我知晓你要参加秋闱。你是天生英才,可那又如何?咱们走着瞧就对了。”


    扶苏淡淡地看着王博士。他可一点都不害怕。据他所知,现在的科举是誊抄糊名制度。与其在意这人漫无边际的威胁,还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梅先生比较实在。话说回来,梅先生看完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梅尧臣的仆人来唤他了。扶苏再没理王博士,转头跟着仆人走了。进了书斋之后,他也半个字没提王博士,低头看着脚尖,看起来乖巧到不行。


    可梅尧臣却知道,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小豆丁儿,脑子里的主意比惊雷还炸裂。谁要是小看了他,就会炸到自己。


    他故意沉下了声音:“让士兵识字知礼,这就是你想出的革除大宋弊病之策?”


    扶苏从没见到梅尧臣这么严肃。就算他生气的时候好像都没今天可怕。他继续战略性地盯着脚尖:“是。”


    “你在题头写那些话,是怕老夫生气?也就是说你自己也知道,这篇文章多么出格?”


    “嗯……”扶苏咬了下嘴唇,试探性地抬起眼睛、转移话题:“所以梅先生,您读完之后生气了么?”


    “当然生气了!”梅尧臣肃着声音,把扶苏吓了一个哆嗦。旋即他话锋一转:“你以为老夫生气的是什么?是你的献策太过出格,老夫气自己收了个这样的学生?”


    扶苏顿时讶然不已。


    诶?不是么?


    “老夫是生气在,在赵小郎你的心中,老夫是个泥古不化的老顽固,不论看到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上纲上线一番,连包容自己学生的肚量都没有。”


    梅尧臣说完还“哼”了声,他在当世一贯以先锋而出格。没想到在赵小郎眼里,反成了保守的。话又说回来,要是赵小郎的文章被吕夷简、王拱辰——那些朝堂上众所周知的保守派们看到了,他们还不得吓死啊?


    他又问道:“倘若有人不信你文中所言,你又该如何证明呢?”


    扶苏不假思索答道:“那就要劳烦官家借调两支禁军给我了。这两支禁军还得差不多人员,素质,然后将之分开训练。一者命人教习认字、礼仪,另一者照常训练。到时候命两支军队互打一下,结果不就见分晓了?”


    控制变量,后世最常见的实验手法,但在大宋格外新奇。闻所未闻的梅尧臣听得脸色舒展了好多——至少他这个学生,不是空谈派,而是心中有辙的人。但比起这个,更让他心潮澎湃的,是赵小郎那一句“劳烦官家借我禁军”。


    何其轻描淡写、又何其举重若轻?!


    果然是心怀大志向之人!


    若是扶苏知道了梅尧臣的想法,恐怕会忍不住无奈扶额:对不起啊,梅博士。这么说有点凡尔赛但是……让官家借我两支军队,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没有任何一个老师,不希望学生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但该鼓励的鼓励,该叮嘱的话还是要叮嘱的:“赵小郎,你千万不能在考场上写这些东西!否则就算是再赏识你的考官,也要判你个黜落。”


    扶苏稍稍一想:“是因为被人翻出来的话,会被认为他支持我,继而给自己惹麻烦吗?”


    梅尧臣:“你能明白就好。”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算了,其实是老夫的错,一上来就问你大宋的积弊。”


    他抱着“赵小郎是不世出神童”的想法,一不小心把调子给起高了。看看,让孩子的脑洞歪到哪儿去了?


    梅尧臣不得不手动矫正回来:“其实比起所谓治世之策,每年的秋闱还是更加重视实务。农桑、徭役、水利……才是重点。”


    比起网罗范仲淹级别的人才,还是选拔出熟知百姓的父母官更重要。


    说着,他便从书架上摸出一个册子,沉吟了片刻:“你回去把这个通读一遍,再写一篇文章,拿过来给老夫瞧瞧。”


    扶苏好奇地拿起来,将之随手翻开,发现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手抄字迹:“博士,这是什么呀?”


    “是汴京城历年秋闱的试题。”


    扶苏:“!!!”


    他一下子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了起来。在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为什么国子监改革,削减恩荫,会引得权贵们集体不满了。这一册薄薄的书,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当世不似后世,一份高考真题全国皆知。教育资源的格差在此时大得令人发指。在监外的学生只能靠熟记圣贤书备考、应考的时候,你却能历览往年的真题,还有当世大儒指点,这和开挂有什么区别?


    扶苏珍惜地摩挲着这册书略有些褪色的封皮:“我会好好看的。”


    他知道,梅尧臣乃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他一定是个厌恶特权的人。但独独把这册书交给自己,是徇私吗?或许吧,但一定更是希望他能顺利地渡过科举这一关,然后在官场上实现自己今日许下的宏愿。


    “我一定会好好看的。”他又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扶苏说到做到,一连几天都在宿舍中细细研读这本真题集,书中关于宋朝普通百姓的部分看得他如痴如醉。就在他几乎快要忘了春秋年岁的时候,再度被梅尧臣叫到了自己的书斋中。


    “梅先生?”


    “或许今秋的试题,会添一道边事了。”梅尧臣肃着脸色说。


    “边事……?”扶苏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立刻写满了紧张:“是哪里打仗了么?”


    “广南。”梅尧臣说:“侬智高叛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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