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长乐未央
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
登基大典本就是世间最盛大的典礼,何况再加上封后大典一起,以顾晚章为首的六部官员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恨自己没有生出三头六臂。
大央的官场先后经历过三轮清洗,到此时几乎消耗殆尽。最后一场清洗时顾晚章被关进天牢躲过一劫,待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仅存的唯一一名侍郎。
大典在即,顾晚章立即被提拔为尚书,兼管吏部、礼部与户部,全权主办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
大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至此成为大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大人。
顾尚书在忙成陀螺的间隙里,许家姐弟向他递上一只信封,请他转呈给皇太子殿下。
登基大典礼节众多,此时阿夜正在太庙斋戒,须得满七日七夜,方能举行大典正位。
许崇义兵败后被打入天牢,镇海军成为战俘,关在城外战俘营。许南珠与许南风姐弟俩则因为在阵前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不单保住了麾下那群镇海军,自己二人也免受许崇义牵连。
“这是?”
“大人呈给殿下,殿下一看便知。”
短短半月的时间,许南风脸上瘦了一圈,眉峰与鼻梁水落石出,他身上那股属于少年的阳光爽朗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男子的沉稳落拓。
顾晚章收下了,入夜来到太庙,交给阿夜。
阿夜打开信封,看到了前不久他盖出去的空白印章。
底下是一封请命信。
许南风愿意解散镇海军,然后长驻北疆,为国戍边,只求阿夜留许崇义一条性命。
顾晚章提醒:“殿下,纵虎容易捉虎难啊。”
“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怎么当虎。”阿夜收起信封,“告诉他,交易达成。”
顾晚章领命,出去的时候,正遇见羽林卫郎将鹿长鸣走来。
鹿长鸣笑容灿烂:“顾大人好,我来换值。”
“看子殿下。”顾晚章加重了一点声量,“毕竟未婚男女在婚前若是见面,十分不祥。”
鹿长鸣:“大人放一百八十颗心,包我身上!”
顾晚章点点头,离开。
鹿长鸣走进殿中,关上门,仔细上栓,然后宛如被流氓调戏的小媳妇般抓住自己的衣襟,无助地道:“真要这么干吗夜哥……不,殿下……万一要是给人发现了,我得掉脑袋……”
“待我登基,封你为上将军,你就可以求娶公主了。”
阿夜很会拿人七寸,毕竟娶妻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鹿长鸣迅速脱下铠甲,换上阿夜的祭袍,盘腿坐在风家的祖宗牌位前。
阿夜则换上羽林卫郎将的铠甲,放下面罩,推门离开。
*
姜家,菡萏院,苏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教导封后大典上的礼仪,姜菡萏打了个哈欠。
“小姐累了吧?可时间太短了,过两日殿下便斋戒期满,祭祀天地,登基为帝,同时就要封后!”苏妈妈眼下一片青黑,老人家好些天没有睡过整觉了,“太匆忙了……太匆忙了!从前皇后出嫁,婚礼至少要准备三年!现在只剩两天了,怎么来得及?怎么来得及?”
姜菡萏心说怎么来不及?这又不是调配火药,一不小心会炸炉,就算出点错又有何妨?更何况到时候会有四名赞仪女官从旁协助,她乖乖照办就行。
“我要当皇后了,苏妈妈不想顶着这么副脸色去观礼吧?”姜菡萏给侍女们使眼色,“快去睡吧。”
侍女们劝的劝,扶的扶,把苏妈妈带下去休息。
苏妈妈被架出去之前,塞了一本小册子给姜菡萏:“身为皇后,责任重大,小姐,要好好研习啊!”
姜菡萏伸了个懒腰,上床睡觉。
被褥薰过香,香香的,暖暖的,十分舒适,但她还是很想念那个比汤婆子还要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小册子,上一次她成亲的时候,苏妈妈也给她塞过。
她随便扫了两眼就搁开了——她当初嫁许南风只因为他是昭惠太子,她得完成风姜两家的联姻,稳定局势。至于男女之情……她素来体弱,不利于子嗣,特意在陪嫁中挑选了几名美貌的侍女,到时候无论谁生了,都可以养在她膝下。
不生孩子,自然不用同房,不同房,自然用不着这东西。
这会儿神使鬼差地,她翻身坐起,把那本小册子拿起来。
上面的小人儿身体交缠,姿态千奇百怪,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这种模样,立刻脸上发烫。
忽地,窗上发出“嗒”地一下轻响。
姜菡萏做贼心虚,猛地把册子塞进袖中。
窗上又响了一下,再无其他动静。
姜菡萏试探着猜了猜:“……阿夜?”
“嗯。”
还真是!
姜菡萏披上衣裳就要开窗,窗子却紧紧的,被人从外面扣住,她推不开。
“你这是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太庙吗?”
“我想你了。”
阿夜在窗外低低道。
寒风呼啸,这几个字落在风中,仿佛把风都烫暖了。
姜菡萏声音不由自主低柔下来:“那你怎么不让我开窗?”
“他们说,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
姜菡萏有点想笑,鼻子又有点儿酸酸的:“好傻啊,既然不能见面,你还跑来做什么?快回去吧,莫要给别人瞧见。”
斋戒是登基大典不可或缺的一环,若是被人发现,轻则被敬王唠叨,重则被群臣劝谏。
“我就在这里为你守夜便好。菡萏,你去睡吧。”
姜菡萏:“可是阿夜,我也想你。”
外面静了静,窗子打开了一线,瞬间又被关上,窗外的人克制住了自己:“不行,菡萏,不行……我们要白头偕老,一世恩爱,不能见面。”
“那……你开开窗,窗一点缝就行。”
窗子开了一条缝,看不见人脸,但可以伸手出手,把玫瑰糖递给阿夜。
一颗,两颗,三颗……一个在里面递,一个在外面接,递到最后一颗,姜菡萏的手落进温暖的掌心,紧接着,手心里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菡萏,好想快点登基。”
姜菡萏很想说“我也是”,但还是忍住了,她还没出嫁呢,须得矜持。
“阿夜,外头冷,你回去吧。”
阿夜:“不冷。”
姜菡萏恍惚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发生过,时空好像错乱了,不管他是兽奴还是侍卫,是太子还是皇帝,是阿夜还是风晔,他都一直是守在她窗下的少年。
关上窗子,她回到床上,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
一摸袖子,袖中空空如也。
床上,没有;地上,没有;桌上,没有……
她的视线落在窗上……
不会吧?!
“阿夜……”她努力用最自然的语气开口,“你看看窗子下面是不是掉了本小册子?”
阿夜“嗯”了一声:“我看到了。”
“你别翻开!”自然的语气保不住了,姜菡萏扑到窗边,急急道,“你、你不许看,快把它塞回来!”
外面静了片刻,阿夜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喑哑低沉:“菡萏,我说了……我看到了。”
姜菡萏:“…………”
姜菡萏:“!!!!!!!!!”
她扑进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蒙头盖住。
啊啊啊没脸做人了!!
*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共同举行那一日,是个大晴天。
晴光历历,照在屋顶未融化的积雪上,耀眼生光。
姜菡萏身穿皇后翟衣,坐在屋中,等待阿夜
祭完天地祖先,前来迎亲。
按礼制,皇家没有接亲一说,迎亲使会将皇后迎入宫中,直接在宫中等候皇帝,完成大礼。
皇后出阁,送嫁的人比上一次还要多。
丽阳来添妆时,姜菡萏险些认不出她。她黑了不少,头上只簪着一只云母钗,连流苏都没有。身上是粗布衣袖,甚至还没有解下攀膊,行色匆匆地过来放下一支银簪便打算离开。
姜菡萏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像昔日那样柔软如绵,指节修长有力,掌心还有明显的茧子。
虽说战后的京城一洗之前的奢华浮靡之风,无论贵女还是民女皆以素净清雅为美,可堂堂公主素净到这份上还是叫姜菡萏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姜菡萏忍不住问,“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为保全风家两家的声誉,承德帝与先家主的谋划最终没有公之于众,随着死亡深深掩埋,永不为人所知。丽阳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即便因为皇帝换人,恩宠不再如往昔,也不该清苦如这般模样。
“说什么呢?医馆还忙着,我没功夫跟你多聊,这支簪子是我省吃俭用买的,你一准不会用,不妨事,反正我的心意到了。”
丽阳声音清脆爽利,神情间没有半点阴霾,“仗打了一波又一波,城门还可以再建,伤兵们断掉的手脚可再也接不上去了,你知道有多愁人吗?我都快忙死了。你当了皇后,让你家陛下多发点抚恤银子呗?我可是把采邑的银子都贴补进去了,现在就靠点月例银子过活,穷得叮当响!”
姜菡萏完全愣住了,这还是她以前认识的丽阳吗?
守城期间,她隐约听说丽阳和宫人们一道帮着收治伤兵。战争结束,无论是宫人还是贵女,都回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未曾想,丽阳竟然没有回去做她养尊处优的公主,反而越做越大,自己开了医馆。
“既是添妆,怎么能这样就走?”姜菡萏指了指自己发间,“替我簪上吧。”
丽阳问:“真要簪啊?我实在没钱了,银簪子确实寒碜了点。不过我想着,银子与其戴在你头发,不如换成药,让伤兵们少些痛楚。”
“有道理,所以这支簪子你得簪。”姜菡萏道,“别光顾着贴钱,要学会挣钱。皇后大婚用了你的簪子,你转手卖个几十上百根,不过分吧?搞钱这事你还得多去请教请教顾大人,得到几句点拨,管保你发财。”
丽阳听得眼睛闪闪发光,细心地姜菡萏簪上发钗,两个女孩子在镜子相视一笑。
姜祯在旁边瞧着这一幕,喃喃:“……丽阳从前见了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才知道我妹妹有多好吧?”
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姜祯顺着帕子看见了许南珠:“家主大人,您手里那块都快湿透了。”
姜祯看看手里哭湿的帕子,下意识想藏起来。
“舍不得妹妹,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许南珠道,“旁人只会觉得家主大人至情至性,兄妹情深。”
“真的吗?”姜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肩膀借我一下……”
这一日,姜家家主哭得肝肠寸断,泪湿(许南珠的)衣衫。
*
酉时,阿夜祭完天地与祖先,前来姜家迎亲。
苏妈妈连忙给姜菡萏盖上盖头,整理好璎珞流苏。
盖头挡住了姜菡萏的视线,她只看见阿夜半截海水云崖绣五爪金龙的朱红吉服。
下一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盖头被掀开,她的视野重新清晰,阿夜头戴十二毓冠冕,眉如刀裁,目如点漆,吉色龙袍衬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他在阳光与阳光的映照下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俊美得不可思议。
“盖头要到洞房才能掀呀陛下!”苏妈妈急道。
“菡萏要和我一起受百官朝拜,万民敬贺,戴着盖头,她怎么看得清?”阿夜向姜菡萏伸出手,“走吧,菡萏,我来接你做我的皇后。”
他的手心朝上,像一个拈花的姿势。
姜菡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轻盈得像枝头落下的花朵。
“有劳陛下了。”
京城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亲自迎亲,早早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等候在必经之路朱雀大街上。
帝后的仪仗花团锦簇,恢宏光艳,冬日的肃杀在这样的吉庆尊荣之下无声退散,整座京城仿佛回到春暖花开之时。
“瞧,陛下长得有几分像不年那个玄甲神人呢!”
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声,紧跟着当年目睹过神人徒步挡马车的百姓纷纷附和。
“就是啊!越看越像!”
姜菡萏坐在凤舆中,心想,他就是你们说的玄甲神人啊。
四角车檐垂下来的璎珞互相碰撞,发出清悦的声响,珠帘轻晃,阿夜在车前打马而行,不时回头看看车上的姜菡萏,春风满面。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神人,也不是什么修罗,甚至不是什么帝王,他只是一个新郎倌,娶到了他做梦都想娶的姑娘。
队伍进入宫城。
登基大典庄严肃穆,礼节繁复漫长,姜菡萏随百官一起看着阿夜完成典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完成,百官朝贺,阿夜正式登基为帝。
他颁下的第一道圣旨,是册封姜菡萏为皇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中宫之选,实关国本。咨尔姜氏,毓秀名门,秉德温恭,可册立为皇后……”
这并非姜菡萏第一次听人宣读册封圣旨,上一世她受册封之时,大央山河破碎,百姓飘摇,她拖着病体跪接圣旨,心中充满苦涩与惶恐。
而此时,大局已定,大央浴火重生,中兴之治,由此而始。
她心中笃定而欢喜,因为知道前路光辉灿烂,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她依礼下跪,才曲膝,便被阿夜托住。
她向阿夜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这么多人看着呢,该行的礼还是得行啊。苏妈妈教了她那么多遍,她好歹也要做做样子。
阿夜的手没有丝毫退让,他道:“你永远都不必向我下跪。”
姜菡萏小小声道:“可皇后自然是要跪皇帝的……”
“没有什么皇后与皇帝,我们在一起,你永远是菡萏,我永远是阿夜。”
阿夜说着,牵起姜菡萏的手,走向御座。
帝后同座,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敬贺帝后成婚。
阿夜颁下第二道圣旨。
“朕已登大宝,下旨改元,以‘长乐’为年号。”
姜菡萏想,这个年号真好。
比“永兴”好听多了。
百官山呼,礼乐齐奏,洁净雪花无声飘落,在灯笼的光芒里,轻盈如天女洒落的花瓣。
她抬头看向阿夜,阿夜正在看着她,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笑意便止不住从嘴角往上扬。
阿夜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声音低沉柔和,以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低声道:“菡萏,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永兴五年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姜菡萏回握他的手,两人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握在一起。
是啊,从这一刻起,便是长乐元年。
她所恐惧的永兴五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从今往后,只有欢喜无限,长乐未央。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