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游辜雪随手扯过皱巴巴的衣裳擦拭指尖, 沉静的黑瞳锁定在她水润的眼睛,问道:“你喜欢我么?”
慕昭然眼眶微微睁大,毫不犹豫地点头, “喜欢。”
游辜雪又问道:“那你爱我么?”
慕昭然细眉微蹙,她眼神清醒了许多, 眼中划过很明显的犹豫迷茫,翻身坐起来, 想了想,才点头道:“爱。”
不论是阎罗还是游辜雪,每次想及他们,与他们在一起时, 食爱蛊都快要把翅膀扇断了, 那她应该是爱他们的。
游辜雪的心又一次沉落回谷底,猝然笑出声来, 自嘲地想, 游辜雪,你真是活该啊, 同样的伎俩, 你怎么能在她身上栽两次!
慕昭然听他笑得心里发颤, 不知所措, 她单手撑在榻上,身子朝他倾靠过去, 另一手想要去触碰他, 茫然不解道:“师兄, 怎么了?”
游辜雪敛了笑声,视线落在她伸来的指尖上,身形往后退开, 避过她的手,赤脚踩落到地上,拉拢散开的衣袍,背对她道:“我的伤已经好了,这几日辛苦师妹了,师妹回去吧。”
慕昭然抓了个空,右手垂落回榻上,愕然道:“你这是在赶我走?”
游辜雪略微侧过头来,余光睨着榻上之人,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疏冷,说道:“师妹以药气为我疗愈元神,我与师妹神交,对你的元魂亦大有裨益,师妹可以准备结婴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是在做交易。
慕昭然心生不快,闭上眼睛感觉片刻,又将方才的一点不快抛之脑后,面露欣喜道:“真的!”
她的元魂的确强悍了很多。
双修原来当真能提高修为,尤其是和修为比自己高的人双修,难怪禅门有欢喜禅,道门有合欢宗,比起没日没夜地修炼,没日没夜地快活就能突破晋升,这谁能抵抗得住?
慕昭然依依不舍道:“结婴渡的是心关,又不会有雷劫那么大的动静,我不能就在你的洞府里结婴吗?”
覆雪殿在浮剑台左边的一座侧悬岛上,环境清幽,灵雾萦绕,也没人打扰,土宫石林是土宫众人共用的闭关修炼之所,哪有他这一座独立洞府舒坦。
游辜雪迟疑须臾,终究还是没能拒绝她,允道:“穿好衣衫,我带你去闭关静修的地方。”
慕昭然虽然难以理解,他怎么能做着做着,忽然催她起来修炼,但她这会儿确实也早已歇了旖旎的心思,用手帕擦了擦,又给自己施展了几次清洁术,穿上衣裙。
游辜雪始终背对着床榻,听着身后的窸窣动静,勉力平息着身体里的欲念,穿好衣袍。
身后的动静响了半天,传来娇气的声音,唤道:“师兄,帮我。”
他回过头,看着她歪歪扭扭的襦裙,走过去帮她整理好,勾过衣带,慕昭然道:“不要双耳结,要蝴蝶结。”
游辜雪动作顿了一顿,照她的意思换了一种系法。
慕昭然眸子灵活转动,还记恨着方才没能摸到他,趁着他打结之时,踮起脚尖,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眼眸弯弯道:“师兄真贤惠。”
想娶回南荣,当她的正宫。
她动作太快,他竟然没能躲开。
游辜雪心脏扑通一跳,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转过头道:“走吧。”
慕昭然跟在他身后,眼前一阵白光闪过,被他带进了屏风内,她下意识回头望向那座阁楼,“师兄平日里,是在这里面闭关?”
“此为画境小世界,是一处和天道宫完全分割开的独立空间,即便是法尊也探查不到这里面所发生之事。”游辜雪解释道,抬步往庭院后方而去。
“画境小世界?”
他竟然把她丢弃的那些破烂,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慕昭然满是好奇地四下张望,上次进来匆匆一瞥,她只看到花园里的荷花池,现下才看清楚,这屏风中的空间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院落四面环绕的山林看上去亦都栩栩如生,只有更远一些的山脉,能看出一点丹青水墨所作的痕迹。
慕昭然回过头时,游辜雪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她连忙快跑跟上,抱怨道:“师兄,你等等我呀!”
跑得近了,她伸手想要去牵他的手,游辜雪正好转过一个拐角,袖摆飞扬,指尖从她手上擦过,她没能抓住。
慕昭然不满地噘唇,还想再去牵他,却不知他究竟是有意无意,每次都差上那么几分。
她苦大仇深地瞪着袖袍里露出的那一截修长的手指,再准备抓上去时,游辜雪忽地顿住脚步,往前一指道:“到了。”
她立即抬眸,顺着那只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便见一座亭台位于假山交叠之上,亭子四方各有一柱,上面覆着翠绿色的琉璃瓦,四面都设有隔扇门。
游辜雪没带她去自己闭关的密室,那里太阴暗压抑,他割裂分身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去,这一座假山上的亭台地势较高,视野开阔,能一览整个画境空间,也不憋闷。
慕昭然飞身跃上亭台,裙摆在亭台之上飘扬,像一只振翅穿梭在檐下的花蝴蝶,转到四面都打望了一圈,回来趴在石栏上,兴高采烈道:“我喜欢这里。”
游辜雪早便猜到她会满意,眯着眼睛想,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这样把她关在这里好了,永远地关在这里面。
他会在这里种上花,种上合欢树,按照她的喜好,把这里打造成她最喜欢的样子。
游辜雪心脏兴奋地跳动,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再也抑制不住。
慕昭然对此浑然不觉,对他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说道:“我前世只修炼到金丹境界,就被废了修为,再无法修行,这还是我第一次结婴,师兄能同我说一说,结婴有何需要注意的地方么?”
游辜雪按下心中躁动,沿着假山上的石阶,上了亭台。
两人在亭中对坐,四面隔扇门大敞着,清风徐徐地吹动着檐下垂挂的竹帘。
游辜雪声如清泉,娓娓说道:“你如今心海已经孕生元魂,待元魂之内筑立道心,便可成元婴。结婴所过的心关,被称为心之道场,大道乾坤,道统万千,会步入何种道场,因人而异。”
慕昭然好奇道:“师兄当年是入的什么心道?”
游辜雪垂眸道:“苍生之道。”
他所执的是一把替天行道、守卫苍生之剑,入的自然是救济苍生之道,筑的是一颗守卫之心。他的道心实与天道宫的治世之道难以磨合,只得在问心台上断剑弃道,因体内之蛊侥幸复活后,又从头开始修炼。
二次结婴,他依然入了那个道场,不过却选择了苍生道的另一面,从此与虫豸死物为伴。
“神魔两面,道心亦有两极,绝情道场的另一面是有情,善之道场的另一面是恶,杀戮道场的另一面是悲悯,世间万道皆有阴阳两面,两者相依相生,师妹在筑立道心之时务必审慎。”
慕昭然思索着他的话,郑重点头,闭眼入定,开始尝试结婴。
她只觉得自己的元魂似被从身体里抽出,一瞬息穿脱出屏风,覆雪殿,整个天道宫,坠入到无边的宇宙之中。
宇宙之中有无数漩涡状的黑洞,她尚未看清,便被吸入了其中之一。
慕昭然落入到一片灰白之地,四下无声,连心跳和呼吸都被剥离,目之所及,天昏地暗,天地之间,仿佛除她之外,万物不存,只余下萦绕不散的煞气在地表流淌。
慕昭然对土地里的煞气已经十分熟悉,她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那流淌的黑河之中。
风停,竹帘静止,此处空间里的灵力如江河入海,缓缓往这一座亭台中流淌而来。
在接触到慕昭然的身体时,便被她周身漫溢而出的丝缕煞气吞噬同化,霎时转化为一股霸道的灰败之气从亭台中扩散开。
游辜雪从亭中瞬移而出,悬身立于一片飞翘的檐角上,看着此处画境空间中的一切草木色泽,都随着那亭台之中扩散开的灰败之气,而迅速地枯萎褪色。
从她所在的那一间亭台开始,整片浓墨重彩的空间,很快蜕变为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就连脚下的楼阁也不例外,游辜雪从崩塌的檐角落到地上,伸出指尖碰了碰旁边一株植物叶片,那植物转瞬在他指尖下化为了飞灰。
寂灭之气,她竟然入了寂灭道场。
游辜雪五指蜷缩,紧握成拳,紧紧盯着那一座亭台上的身影,寂灭道心太过霸道,灭外物亦灭内情,若她当真筑成此道心,一切于她而言,皆成灰烬。
他也实不必再纠结,她究竟爱不爱自己了。
游辜雪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画境空间在寂灭之气下一点点地湮灭,看上去已无任何可能挽回的余地。
便也意味着,她的确选了一条无所留恋的道路。
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值得她留恋。
游辜雪闭了闭眼,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在无声的寂灭中往外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融化成墨痕,袖摆带起的风,搅散了路旁灰败的草木,四周的建筑成片地垮塌,灰烟弥漫。
这样也好,游辜雪心想,他也能在这无声的寂灭之下,彻底死心。
其实,他早就该死心了。
游辜雪从画境空间而出,屏风被一片寂灭的尘灰所覆盖,他没有看见,摇摇欲坠的楼阁上,在一片灰败之景中,长颈玉瓶内还有一朵蔷薇,依然开放着。
色泽浓郁,鲜艳欲滴。
是她曾送给他的花。
第122章
心之道场。
慕昭然的元魂落在地表上流淌的黑河内, 随波逐流,她从这煞气之中看到了很多。
看到一棵草从种子里萌芽,生出两片嫩叶, 颤巍巍地成长,颜色从浅绿转浓, 最后褪去生机,焦黄枯萎, 化为几缕飞灰。
一草之后是一花,一树,一片林木,再是一水的枯竭, 一山的倾塌。
山下有村落, 慕昭然听到婴孩出生时,嘹亮的哭声, 也听到老人迟暮时, 沉重的叹息,远一些的地方有镇, 更远之地有人口聚集的城池。
慕昭然看着这些人, 也如草木一样, 从诞生, 到兴盛,再到衰亡, 最后化为一捧飞灰。
这世间的一切, 到最后都会走向寂灭。
这寂灭之道, 便是这世上最霸道强悍的力量。
慕昭然很难不对此心动,她躺在这万物寂灭之处,元魂便如同一个新生的胎儿, 不断吸收着寂灭之气而成长起来,随着道心初显,元婴初成,她心中的情感开始由盛转衰,逐渐凋零。
七魄从她元魂里散出,环绕于身周,喜、怒、哀、惧、爱、恨、欲,七魄七情,相继淡去,变为了一抹灰败的影,阖上眼睛,化为一缕灰烟融入她的道心之中。
每寂灭一情,她的道心便强盛一分。
最后剩下爱恨欲三魄,爱魄在食爱蛊的寄生下,本就在沉眠,随着爱魄逐渐凋零,寄生于它之中的蛊虫剧烈挣扎起来。
它那双被滋养得晶莹剔透、缤纷鲜艳的薄翼,也在这寂灭之力下,斑驳褪色,璀璨的鳞粉如烟瀑爆出,悉数扑入慕昭然的元魂之上,被吞噬的情感化为决堤的浪潮,冲入她的心里。
每一次蝴蝶振翅的瞬间,都在她心头重历。
雪夜下站在船舷边,他抬手轻抚过雪人面颊。双影镜内,水雾萦绕,他双手拢住湿漉漉的长发,勾动金色发绳束发的背影。
无象塔内,她蜷缩在小舟上,眼角流下的泪珠。春日烟雨中,共撑在一把青竹伞下,彼此紧密相贴的手臂。
她系于他腕上的发带,他簪在她发间的木钗。冰原上的亲吻,神魂的纠缠。
蛊鼎之中,那一只血淋淋的掌骨,到死都紧握着她所送的轸穗。
无数个无数个心动的瞬间,都在这一刻一起涌入心头,浓烈得淹没了旁的无关紧要的人事物,最后唯剩下他,以及耳边的两句问语。
“你喜欢我么?”
“那你爱我么?”
“喜欢。”
“爱。”
她答对了问题,但他看上去反而更难过了。
慕昭然当时感觉不到爱念波动,体会不到他的心情,所以轻而易举就被别的事转移走了注意力,现在看来,他分明已经感觉出来了。
她虽然说着爱,但她的话语里的确没有爱。
她前世骗了他太多次,他不肯再相信她了。
慕昭然黯淡下去的爱魄忽而苏醒过来,爱念涌回心头,方知原来因为不识爱念滋味,导致她曾忽略了那么多。
这一刹那强烈的情感仿佛在她心头绽开了一朵花,而寂灭道心会让这一朵花彻底枯萎。
她舍不得它枯萎。
慕昭然回过头,重新去看那一草一木的生息枯萎,重新见一水的干涸,一山的崩塌,见人的生老病死,城池的兴盛衰亡,心里不再只有对那股寂灭一切的力量的渴望,反而生出对那些鲜活生命逝去的怜惜。
大地能埋葬一切,也能承载一切,比起寂灭成灰,她更喜欢生生不息,比起心如死灰地活着,她更想要悲伤时便哭,欢喜时便笑,有惧有怒,爱恨鲜明地活着。
师兄说过,神魔两面,道心亦有两极,绝情道场的另一面是有情,善之道场的另一面是恶,杀戮道场的另一面是悲悯,世间万道皆有阴阳两面,两者相依相生。
她一定能找到寂灭道场的另一面,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心。
屏风之外,游辜雪挥袖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寝殿,从这里离开,去了覆雪殿后的练剑台,盘膝坐在台上,静心良久,才收敛心神,闭眼查看分身的动向。
分身从画境空间离开已有十日。
当初红箩和游辜雪交易,留了一缕神识给他,让他能追寻到她的魂魄去处,分身寻到祝轻岚,得知他们要前往南境宁家,便先行来了此地。
宁家后山,伏妖山。
这山中多巨石,土质坚硬,不见草木,只有一根根通体玄黑的三棱长柱钉于地表。
每根长柱都高逾数丈,宛如一株只余主干的大树,足有千百之数,密集地组成了一片肃杀逼人的乌黑森林,每根柱下都钉着一只罪妖。
其中一根长柱顶上,一人长身而立,他一身玄黑的衣袍,脸扣面具,若不仔细看,身形几乎和脚下的三棱长锥融为一体。
阎罗垂眸望向脚下,这山中关押的罪妖众多,看上去可以为他助力,他从袖袍下抬手,指尖上,一只血红色的细小蛊虫振翅飞起,悄无声息地落入脚下那只被伏妖钉镇住的妖兽犰狳。
血红小蛊竟然拗开了它身上坚硬的鳞甲,顺着耳孔钻进了脑子里。
犰狳浑身一震,从沉眠中苏醒,狂暴地跳起身来,仰头怒吼,周身妖力霎时暴涨,扯动得四肢上的铁索锵然作响,猛地绷紧。
伏妖钉上遍布的铭文字符大亮,镇压的灵力顺着从三棱柱延伸出的锁链,一波波地压制到那狂暴的犰狳身上。
灵力和妖力彼此碰撞,那已被锁在此地百年,分明快要耗尽妖气的犰狳竟忽然又有了与伏妖钉抵抗的力量,眼看快要崩断身上的锁链。
站在伏妖钉顶上的人低下头,薄银面具下轻吐出两个字:“安静。”
犰狳眼中红光一闪,周身妖力收敛,乖顺地趴伏了下去。
伏妖钉上的镇压灵力又波动了片刻,符文随之隐没。
阎罗飞身从这一根伏妖钉上离开,他忽地察觉到了伏妖山外的一丝灵力波动,抬手迅速结印,身后展开一对透明的蝉翼,双翼合拢,将他的身形裹入其中,消失不见。
片刻后,两道身形果然鬼鬼祟祟地踏入了此地。
宁衰第一次背着族人,带两只妖族闯自家的后山锁妖地,很是良心不安,再三确认道:“你说的,挑一个妖身就离开。”
祝轻岚不耐烦地白他一眼,“你以为你们这里是什么好地方,我不离开难道还能乐意被钉在这里?”
一人一狐快步往里走,快要走到中心地段时,宁衰停下脚步,说道:“不能再往里了,否则会惊动族中长老,里面都是些凶戾的大妖,你体内那位就算夺了妖身,单凭我也解不开伏妖钉的封印,你们就在这一圈选一只吧。”
祝轻岚闭上眼睛,一道红光从他眉心射出,化作一道半透明的婀娜身形。
红箩能练到八尾,已相当于人族修士化神期的修为,她的元神虽然遭受过重创,但在祝轻岚心海里温养这么多日,已然恢复许多。
当即飘身而起,在伏妖钉的封印下寻找中意的肉身。
阎罗的身影隐藏在透明蝉翼内,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根伏妖钉上方,他五指翻转,掌心现出一枚记忆珠,并指修改过里面的部分内容,抹去记忆珠里自己的面容,随即捏碎了珠子。
几缕幽光从他手心里飘出,没入红箩眉心。
漂浮在半空的元神倏地一顿,当初被抽走的记忆复归脑海,红箩疑惑的表情渐渐坚定,转眸往四周探看一圈,只迟疑了片刻,便猛然转身,往里冲去。
宁衰的狐狸毛当即全部炸起来,跳起来喊道:“不能进里面!”
但已经来不及了,九尾狐毫无收敛的妖气,触发了伏妖山上的结界,山中的伏妖钉尽数亮起,灵光冲天而起,立即惊动了宁家的捉妖师们。
无数御剑的流光往后山而来,人未至,一道威严怒吼已如雷鸣滚滚而来:“何人胆敢闯我宁氏伏妖禁地!”
“爹!”宁衰眼前一阵阵发黑,虽然九尾狐恶名在外,但祝轻岚能将他送回宁家,宁衰也记着这份情,他跳起来飞踹祝轻岚一脚,催促道,“还不快跑,等我爹来了,你们就跑不掉了。”
祝轻岚哪里能自己一个人逃,他紧追在红箩身后,也跟着踏入了更里一圈的伏妖钉阵中。
那伏妖钉虽未钉在他身上,但单是柱上闪烁的符文威压,就让他胸腔一震,抑制不住地吐出口血来。
宁衰跺了跺狐狸脚,没好气道:“你们是在找死!”
眼看自家的捉妖师们已经到了上空,他张开嘴,一声“爹”还未喊出口,一口金灿灿的大钟已经兜头落来,将他罩在了其下。
咚——
钟声震响,宁衰妖身剧震,本来就不相配的身魂差点再次分离,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身后的三条妖尾。
“九尾狐族!你族害死我儿,竟然还敢来我宁家猖狂!我宁绝今日必要将你们碎尸万段!”宁绝暴喝一声,望一眼伏妖钉阵的中心,那里面九尾狐的妖气更是冲天,他翻指结印,“伏妖阵——”
身后长老赶紧提醒道:“家主!不能杀只能镇!”
这是天道宫下达的命令,四境所缉拿的九尾狐,不能私自处置,必须上报天道宫。
宁绝诛杀的手印只差最后一步,他额角青筋暴突,硬生生压下心中杀意,改杀为镇。
那长老松了口气,立即回头对身后人吩咐道:“快,传讯奉天君。”
金钟之下,那一股瘆人的杀意终于从头顶消散,宁衰趴在地上,前肢捂着快要被震晕的脑袋,磕磕绊绊地默念金钟的法诀。
宁绝制住了这一只三尾的老狐狸,正欲再往阵心而去,从金钟之上飞跃而过时,耳朵忽地一动,猛地顿住身形。
脚下,那一口金钟腾空而起,缩小回巴掌大小,落到了那只三尾狐的爪子里。
一只狐妖,竟然能操控他的镇妖金钟!
宁绝疑惑过后,眼中杀意更甚,袖袍一震,数根金钉从中飞出,击出破空的唰唰声,往那三尾狐妖的周身关窍钉去。
宁衰被金钟镇晕的脑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直射而来的金钉,他瞳孔骤缩,狐狸舌头都快念打结了,才堪堪停住那几根金钉。
这是那狐妖第二次控住只有宁氏嫡系才能掌控的伏妖法器,宁绝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从半空落到地上,警觉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们宁氏的伏妖之法,只有宁氏族人能够掌握,即便是搜魂也掠夺不走。
宁衰瞳孔中映照着那一枚悬在眉心前的金钉,一动都不敢动,欲哭无泪道:“爹,是我啊,衰儿。”
宁绝表情骤变,但仍然警觉,当即祭出一面照魂的银镜,直到看清那镜中的魂相的确是自己儿子,威胁地悬于周遭的金钉才叮叮落下,快步上前,唤道:“衰儿!”
宁衰:“爹!”
这边正上演着父子相认的大戏,那边厢,祝轻岚已经快要被宁家的捉妖师打死了。
他身处在这到处都是伏妖钉的地方,处处受限,本就对他不利,宁家的捉妖师也不是浪得虚名,要不是受限于天道宫的命令,必须活捉,祝轻岚现在恐怕早已成死狐狸一只。
但他却不能退,也不能逃,红箩正在夺舍一只九尾猫妖,在她成功之前,他必须要挡下那些捉妖师。
祝轻岚抖开折扇,咬了咬牙,朝合围而来的捉妖师迎面冲上。
百里之外,叶离枝心跳一滞,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心悸,她慌忙从储物袋里取出那支发簪,正好看到那簪头花苞上,生出了一条裂纹。
祝轻岚,他出事了。
与此同时,云霄飏亦收到宁家人的传讯,唤出奉天剑来,御剑而起,“走,去宁家庄!”
伏妖山上,阎罗始终隐于蝉翼之内,冷眼旁观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赤金色的母蛊,那母蛊在虎口的雷击伤痕上爬过,被他捏在指尖上。
他转头往山外望去一眼,眸中流露出森然笑意。
来了。
第123章
伏妖山大阵启动, 一层层法阵压下。
祝轻岚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那根伏妖钉下的九尾猫妖,九尾猫妖亦算是妖族中数一数二的大妖,但那猫妖看上去已经被镇压在这里许多年, 妖力不剩多少。
红箩选择了这猫妖夺舍,就算夺舍成功, 又该如何挣脱猫妖身上的封印?
但眼下形势,也容不得他多想。
祝轻岚的妖力已经爆发到极限, 身后八条虚尾如扇面一样展开,让他的修为直接提升到了半步化神之境,抵抗着头顶压下的伏妖法阵。
宁家的捉妖师们分列在八方的立柱上,结印下压法阵。
祝轻岚一个人扛不住大阵, 他脸上已显出狐狸兽面, 几乎快要现出原型,在头顶法阵的威压之下, 只能以自爆虚尾的方式拖延时间。
八条虚尾, 同时爆了两根,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四周伏妖钉锵锵作响, 那伏妖钉下所镇的妖兽全都苏醒过来, 蠢蠢欲动。
头顶法阵被冲撞出裂痕, 主阵的捉妖师闷哼一声, 嘴角溢出血来。
宁衰见自己老爹欲亲自上场,急忙抱住他的大腿, 哭道:“爹, 我进入这老狐狸肉身的时候, 它的寿元已经不剩两天,你得先想办法救你儿子啊,我可是咱老宁家的一根独苗。”
宁绝动作一顿, 并指点往他眉心,发现这老狐狸的确寿元不多,方才又被镇妖钟敲了一记,随时都有生息断绝的可能。
他再顾不上其他,转头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提起狐狸脖子,御空而去。
宁衰被他爹夹在胳膊上,遥遥望着法阵光芒下的祝轻岚,心中暗叹一声,他也就只能帮他到这里了,能不能逃出去,全看他们的本事。
祝轻岚自爆两尾,的确耗损了那伏妖法阵不少威力,如今还剩三层阵盘压在头顶,大不了再爆三尾冲破。
却在这时,一道剑光从天边射来,落于法阵中心。
奉天剑的剑气渡入阵中,使得法阵之威瞬时大涨,祝轻岚一口气尚未喘匀,就被头顶凌冽的威压镇得猝然跪到地上,喷出口血来。
他感觉到阵中熟悉的剑气,仰头往阵外看去,见到和云霄飏一起出现的人影时,那双金棕色的狐狸眼颤了颤,眼眶发红,渗出些红血丝。
叶离枝跟随在云霄飏身后而至,一眼便见到法阵下所压的人,下意识便要往那法阵中冲去,宁家捉妖师的目光警觉地往她扫来。
云霄飏忙拂袖挡了她一下,提醒道:“当心,别被法阵所伤。”
这一句话让叶离枝那份下意识的冲动冷却下来,心中生出犹豫。
祝轻岚和九尾狐族牵扯甚深,是天道宫所缉拿的对象,在神州四境都无容身之地。
这个时候,她如果出手帮他,很可能也会被冠上和九尾狐勾结的罪名,修途断绝不说,叶家必定也会再次舍弃她,以后怕是更加无处容身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有了一点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实在不想再回到当初一无所有的日子了。
叶离枝看着祝轻岚滴落在身前的鲜血,眸中涌出些不忍的泪意,暗暗咬紧牙关,最终悬立在剑上没动。
云霄飏回眸打量过她的神色,知晓她与祝轻岚曾经的交情,也明白她心中为难,并不强迫她动手,温声道:“这里有我在,离枝,你若不忍,便去前山宁家庄休息片刻,放心吧,我们不会杀他。”
叶离枝知道他们不会杀他,天道宫如此全境缉拿九尾狐,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她暗中握紧了袖中发簪,犹豫片刻,摇头道:“我在这里为云师兄掠阵。”
云霄飏深深看她一眼,略一点头,转身回到阵前,扬声道:“祝轻岚,劝你不要再做无谓抵抗,念在我们曾经同门一场,你只要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证不伤你。”
祝轻岚冷笑一声,双眼通红,嘲讽道:“奉天君好大的口气,你能保证,你也不过是天道宫的一条走狗而已,你拿什么保证?”
云霄飏默了默,冷声道:“你逃不掉的,再负隅顽抗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祝轻岚错过眼去,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叶离枝身上,一字一顿道:“我今日也没想过要活着离开。”
叶离枝蓦地瞪大眼睛,恍然间,似乎听到一声清脆裂响,袖中的花簪又裂出一道痕。
与此同时,法阵下发出轰然一声巨响,一瞬间爆开的澎湃妖力,将头顶伏妖阵冲得摇摇欲坠,法阵下,那火红色的狐狸虚尾,只剩下三条。
法阵再压不住他的妖力,荡开的余波将四周布阵的宁家捉妖师扫下伏妖钉,法阵彻底崩溃,云霄飏大喝道:“上!不能让他跑了!”
在这种遍地伏妖钉的地方,三仙岛的妖修妖力受限,本不想出手,此时也不得不动手。
祝轻岚的修为并不算多高,但他的打法实在不要命,爆尾那一瞬扫荡开的妖力,实在令人畏惧,众人有所顾忌,都不愿离他太近,只是以合力压制他,逼他耗掉剩下的虚尾。
叶离枝眼看他在众人合攻下,相继又爆了两尾,云霄飏祭出奉天剑,剑气凝成一把大剑,斩向他最后一尾。
叶离枝取出花簪来,簪头上的花苞布满裂痕,曾经润泽如玉的质地,已完全黯淡下去,看上去马上就要彻底粉碎。
她听到了奉天剑斩下的尖利破空声,最后一刻,终于忍不住并指捏诀,唤出扶云剑,飞身挡在了斩下的大剑之下。
“离枝!”
“离枝!”
两道喊声同时响起,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样惊愕。
云霄飏仓促地想要收剑,可剑势已落,早已收不回来,扶云剑挡在奉天剑的剑锋之下,将它的落势挡了一挡。
他们二人毕竟同修乾坤剑法,剑气相融,扶云剑阻挡的那一下,使得奉天剑的剑势缓和不少,叶离枝对祝轻岚传音道:“还不快走!”
祝轻岚只剩下一条虚尾,修为跌落到了筑基期,他五指紧握成拳,只能听从她的话,转身奔离剑下。
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奉天剑缓和的剑势,不知为何,猛然大涨,竟比最开始时,还要锋锐迫人,又往下劈来一丈。
扶云剑发出承受不住的哀鸣,叶离枝呛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抬眸往云霄飏看去。
云霄飏瞋目竖眉,亦是震惊,他立即翻手掐诀,唤道:“奉天剑,回!”
奉天剑嗡嗡鸣响,但剑身却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所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它的剑柄,挟持着它违背了主人之命骇然斩下。
“不要!”云霄飏喝道,被反噬的剑气割裂了身上皮肤。
扶云剑和奉天剑这两柄昔日的鸳鸯剑,争锋相对地碰撞到一起,扶云剑全然抵挡不住这股威压,流云剑气完全溃散,被击飞出去。
奉天剑下落的剑锋便携着呼啸之音,直斩向叶离枝头顶,将她的衣发撕扯得齐齐飞舞起来。
云霄飏和祝轻岚同时朝她扑过去,肝胆俱裂地唤道:“离枝!”
剑锋未落至身上,那庞大的剑威已压迫得叶离枝五脏六腑都似要粉碎,丹田内的金丹剧烈颤动,快要在这剑威之下碎裂。
不对,她与云霄飏同修一本剑法,对他的剑境自然了解,他怎会有如此强悍的剑威。
叶离枝脑海里堪堪闪过这个念头,很快被濒死之时的恐惧所击碎,耳中嗡鸣,七窍渗血,视野里只剩下头顶落下的大剑,心里只剩下“我就要这么死了么”的不甘。
不想死!不想死!她不想就这么死!
天道宫中。
灵尊实在无法和法尊相比,法尊能够一年四季日日都待在钧天殿,对着那一本天书悟道,但灵尊却委实坐不住。
他从钧天殿中出来,走至悬岛边缘一株斜松之下,抬手勾了勾松叶上凝结的冰霜,随后倚坐松下,闭上眼睛,将神识分于天道宫中的仙鹤,借仙鹤之眼,纵览整个天道宫。
在演武场看了会儿弟子们的修炼切磋,若是看着顺眼的弟子,他还会顺道出声指点一番。
仙鹤在弟子们的躬身行礼中,重新振翅飞起,穿过云霄,望见浮剑台那一座侧悬岛时,好奇地往那里飞去,在覆雪殿上空盘旋两圈。
灵尊透过仙鹤之眼,俯视那一个独坐在练剑台上的白衣身影。
这位行天君不论是天资还是心性,都不可多得,从刑台下来,百年修为化为乌有,他竟然不见一丝颓丧,这么快就振作了起来,还能静得下心来,继续苦修。
游辜雪察觉头顶盘旋的仙鹤,仰头望来。
灵尊看着他那一双沉静的眼睛,心念一动,控制着仙鹤俯冲而下,想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如此心如止水,不怨不恨。
这时,他忽地感应到什么,浑身一震,立即将分散出去的神识收拢回来,掌心翻转,托出一枚冰蓝色的鲛鳞。
鲛鳞的主人已死,那鳞片原本黯然无光,此时却仿佛重回生机,突然荡漾出一阵柔和的光晕。
灵尊蓦地从松树下站起身来,轻喃道:“琉珠?”
他将神识渡入鲛鳞,循着使鳞片复苏的力量寻过去,看见了一幅画面。
斩落的大剑下,一道娇小的身影周身荡漾开水波状的灵力,仿如一汪盈盈的海水将她托住,那灵力与他手中鲛鳞产生了共鸣。
这个女子他识的,叶离枝,当初因他的青龙琉璃镜而入天道宫,也算是他的半个门生。
这片鲛鳞是琉珠的本命鳞,叶离枝的灵力能与他手中鲛鳞生出共鸣,她体内有琉珠的血脉?!
难怪他初次见她时,便对她有一分异于他人的感觉。
这千百年来,灵尊心绪已少有这样大的波动起伏,哪怕被太息蚕种入体内,都没让他如此心神动荡过,叶离枝看上去命在旦夕,濒死之时,才爆发出了体内隐藏的血脉。
不远处,一只狐妖正拼命往她奔去,一物从他袖中飞出,丝丝缕缕的白丝从那物之中爆出,迅速缠往她周身,要将她裹入其中。
“太息蚕的蚕衣。”灵尊眼角微眯,视线扫过地上竖立的玄黑立柱,确定了方位,“伏妖钉,宁家!”
从天道宫到南境宁家,他破空全力而行,不需十息便能到达。
覆雪殿内,游辜雪仰头望向上空那一只骤然俯冲而下,半途却又仿佛失去目标,茫然振翅而起的仙鹤,目送着它翩然离去。
第124章
在剑威之下, 叶离枝的意识短暂地消散了片刻,没有看到拼命朝她奔来的三人。
云霄飏大喝一声,割开掌心, 鲜血从他双掌之中涌出,化作血链绞缠上奉天剑的剑刃, 几乎用了全部的灵力,拉住斩下的剑锋。
祝轻岚飞扑上前, 扬起自己最后一条虚尾,护佑住她,缕缕白丝从他袖中飞扬出,他疑惑地蹙眉, 不知那是何物, 唯恐又伤到叶离枝,本能地挥出一道狐火, 想要将它焚为灰烬。
灵尊忍受着太息蚕的啃噬, 破空而来,先一掌劈碎落下的大剑, 反手破开狐火, 朝那漫天飞散的白丝抓去。
云霄飏和祝轻岚同时遭到重创, 从半空栽倒下去。
那白丝却在这一刻瞬间收束, 消失在了一片混乱的灵力波动中。
灵尊回眸看了一眼叶离枝,甩出掌中鲛鳞托住她, 确认她还有生息, 便立刻追着那太息蚕的蚕衣寻去, 身上飞出密集的青色鳞片,如飞花散入这片天地,凝成一道结界, 封锁了宁家整片山峦。
他额角青筋直跳,忍受着魂魄上噬咬的痛楚,扬声道:“无本尊允许,今日这里连一丝风也别想逃出去。”
这话一出,浩瀚威压从天而降,将一切动荡的灵力全都压了下去,连风亦停滞。
满山妖兽皆俯首相拜。
灵尊抬手挥出一掌,劈向半空一处空荡荡的所在,斥道:“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
裹在阎罗身周的透明蝉翼被掌风撕裂,他的身影自空中缓缓现出,宁家捉妖师大惊,他们竟无一人甚至包括家主,都没有发现,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暗处。
阎罗手心里握着那一枚诱他来此的蚕衣,嗓音嘶哑道:“在下恭候灵尊多时。”
游辜雪以自己血肉塑分身之躯,神识、五感与修为皆共享,他又将从化神巅峰跌落的修为送入了分身体内,现在这个分身反比本体的修为更高,但在灵尊面前,他有所隐藏。
灵尊竟一眼看不穿他的修为境界,视线扫过那人手中蚕衣,他现今每多使用一刻力量,便会被体内蚕蛊多噬咬一刻,修为便会多损耗一分。
必须尽快夺回蚕衣,拔除体内蚕蛊。
他见那人遮挡着面目,敛藏着气息,也不欲多说,当即扬手,青龙之力化作一只巨大的龙爪朝他抓去。
阎罗飞身往后退开,同时拂袖从身前扫过,掌下现出一张通体漆黑的七弦琴,他指尖按压在银白的琴弦上,拨动出一串曼妙的琴音。
这琴音听入人耳,万种悠扬,让人仿佛置身于高山流水之畔,就连心中的杀意都在琴音中淡去几分,在场修士心神受惑,丧失斗志,半空中有好些法器都掉落了地上。
灵尊嗤笑一声,攻势没有半分迟缓,“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尊面前卖弄。”
眼看那一只龙爪已经罩来头顶,下一瞬便要将他连人带琴一爪碾碎,阎罗指下的琴音忽而变得急促起来。
灵尊体内的太息蚕在这琴音之中,忽地变得狂暴起来,在他元神之中横冲直撞,他闷哼一声,如遭重击,那一只龙爪在握紧之前,倏然崩碎。
“找死!”灵尊怒喝,抬手拭去唇角血丝,动作只顿了一顿,便忍着剧痛,翻掌结印,一条青龙魂影从他身上冲天而出,张嘴发出一声嘹亮龙吟。
琴音与龙吟之声对撞到一起,阎罗手指被琴弦割出血来,从半空击落,重重砸到一根伏妖钉上。
灵尊翻掌下压,青龙携带赫赫神威,俯冲而下,打算速战速决。
却在这时,满山妖兽齐鸣,同时狂躁起来,迸发的妖力,竟让上空盘缠的青龙都不得不退避三分,有宁家修士惊呼道:“不好,阵法!”
伏妖山上镇压着大小罪妖,上千之数,这些被镇压在此处几十年上百年的群妖,在这一时刻,不知受到何种刺激,竟纷纷以燃烧自己的血脉寿命为代价,迸发出了远超平日的妖力。
同一时刻,同时迸发,这绝无可能发生之事,却在此刻发生了。
各色妖气如狂浪一样在地面翻涌,伏妖钉下,相继传出铁链崩断的声响,这一座由伏妖钉组成的乌黑森林开始一片片地倒下,砸出漫天尘烟。
尘烟里传出一声尖利的猫叫,随即一只猫妖从下方直冲而起,挥舞着利爪攀至半空的青龙身上,一口咬向它的法身。
“老匹夫,你今日必会死在这里!”红箩怒吼道。
灵尊眯起眼睛,辨认出了那猫妖体内的九尾狐魂魄,青龙扬尾,一尾将红箩拍至地面,“就凭你,还不配。”
他转头寻找那快要隐匿入尘烟里的覆面之人,驱使青龙追去,地面轰隆震动,却见无数挣脱桎梏的妖兽瞪着血红双眼,竟然不惧他的威吓,前赴后继地飞扑上来,啄食青龙之眼,撕咬青龙之鳞,攀附青龙之爪。
蝼蚁噬象,蚍蜉撼树。
“尔等孽畜,焉敢如此!”灵尊在体内太息蚕时时刻刻的啃噬下,元神本就阵痛,对这些扑来的妖兽,愈发烦躁。
青龙扬天长啸,鳞片偾张,妖力化作飓风从身上横掠而过,挥舞利爪,将大片妖兽拍作血泥。
妖血飞溅,泼洒在青龙洁净的鳞片上,血之中的妖力,被尽数吸纳入青龙体内。
青龙神威不减反增,就连体内被太息蚕啃噬的损伤,都因吞噬了众多妖力而得到滋补,灵尊冷笑一声,“既然你们想死,本尊便成全你们。”
不过是一群犯上的罪妖罢了,早该诛杀殆尽。
阎罗亦伤得不轻,他隐在暗处,看着一只只妖兽死于青龙爪下,妖气皆被青龙吸食。
随着灵尊吸食的妖力越多,半空的青龙力量越发壮大,阎罗揉捏着指尖赤金色的母蛊,冷眼看青龙鳞下那一粒粒细小的红点亦越来越多。
半空的血雨落尽,遍地血泊,满地妖兽的尸骸。
就连宁家的捉妖师都被这一幕惊骇,祝轻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血腥味扑来鼻间,他先回头寻找叶离枝的身影,见她躺在一片蓝色鳞片上,有水波一样的灵力环绕在她身周,疗愈着她身上的伤。
祝轻岚松一口气,随即又想起红箩来,急忙在满地尸骸中寻去。
红箩刚夺来的这具猫妖之身,被镇压在伏妖钉下日久,本就不剩多少妖力,方才只是因体内蛊虫而爆发出最后的妖力,她如今九尾皆断,躺在一根倾倒的伏妖钉上,仅剩最后一口气,只想看那灵尊何时能死。
一缕琴音悠扬而起,灵尊耳尖微动,立即确定了琴音传来之处,扬手一指。
青龙俯首,锁定目标,口中蓄力,在那刺眼的攻击即将吐出口时,阎罗抬手捏碎了指尖的母蛊,低声道:“爆。”
青龙体内的子蛊全数爆开,它在半空剧烈挣扎起来,口中的攻击霎时纷乱地砸向天上地下。
灵尊的封锁结界,在他自己的攻击下崩裂,地上还幸存的人纷纷奔逃躲避。
灵尊浑身剧震,和青龙一起从半空砸到地上,他狼狈站起身来,掀袖一看,“蛊毒?”
体内蛊毒漫溢,飞速地侵入筋脉,消蚀着他的血肉。
“这是在下特意为灵尊所炼之蛊,不知尊上是否满意?”一道声音自远处幽幽传来,琴音又起。
灵尊体内太息蚕被琴音催动,元神和肉身同时受损,他怒不可遏,“你这鼠辈,滚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和满地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妖尸。
这些妖尸再次扑咬上坠地的青龙,哪怕只剩下一个脑袋,依然龇着獠牙,试图扯下青龙身上的一片鳞。
层叠的妖尸,如蜂拥的虫蚁,淹没了青龙的身躯。
灵尊跌跪到地上,指尖点往眉心,青龙印大亮,力量涌入身躯。
红箩从地上爬起来,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奔过去,举起从伏妖钉上崩下的一截尖利断铁,狠狠捅入他的后心,憎恶道:“封渊,你去死吧,为千娆姐姐陪葬!”
灵尊听到这个名字,心神恍惚了片刻,自从登上灵尊之位后,众人对他只有尊称,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自己的名字了。
在红箩刺入灵尊后心之时,阎罗也飞身到了那扭动挣扎的青龙前,看清了它眉心亮起的青龙印,他竖掌破开青龙额上坚硬的鳞甲,扼住青龙印。
青龙印内的力量撞入阎罗体内,一口血涌上喉口,又被他紧咬牙关咽了回去,指尖一寸寸插入青龙印中,硬生生将它从青龙体内拔了出来,反手封入自己体内。
青龙发出痛苦嘶鸣,头顶龙角消散,龙鳞脱离,四爪退化,重堕蛟身。
灵尊暴喝一声,震飞红箩,低头看向穿透心口的伏妖钉断铁,那伏妖钉上,一枚镇妖的符文竟生了效。
他原为妖蛟,当初法尊从天书中赐下青龙印,因此而化龙登上尊位,如今青龙印失,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的太息蚕,他身染蛊毒,元神将陨,在最后一刻,逼出了体内妖丹,送入叶离枝体内,随后破开虚空,将她送离了此地。
天道宫中,法尊蓦地睁开眼睛,震惊地看向天书,立即结印想要收回青龙印。
这一回,并不似狐岐山那般,杳无踪迹,青龙印与天书的联系断断续续,被一股力量强行压制着,法尊在神台四周布下阵法,稳住天书的力量,身形从钧天殿中消失。
离开天道宫前,他的神识扫过浮剑台,看了一眼在覆雪殿中打坐修炼的游辜雪。
待他走后,游辜雪睁开眼睛,神识与分身道:“青龙印,给我。”
阎罗将青龙印送回本体的那一瞬,游辜雪胸腔剧震,嘴角溢出血来,立即化作一道白光遁入寝殿之中,钻入屏风内,掠过满目灰败的空间,闪身至仍旧闭目打坐之人的面前。
他屈膝半跪到座前,仰头贴上她的唇,将青龙印送入她体内。
慕昭然心口的莲印亮起,将青龙印的力量吸纳入内,游辜雪从她身前退开,扬眸看到她唇边染上的血痕,伸手轻柔地擦拭干净。
法尊赶到伏妖山时,青龙印的力量与天书断开,彻底消失,再一次无迹可寻。
第125章
伏妖山上, 灵尊元神消散,只剩一具蛟龙尸骸委顿在地,蛟身残败, 被噬咬得千疮百孔,乌黑的蛟血流淌满地, 血中逸散出来的蛊毒令人不敢靠近。
仍有不少妖尸傀儡趴伏在它身上,不知餍足地啃咬着蛟身残骸。
法尊悬空而立, 垂眼扫过满山妖傀,轻轻抬手,灵力化出一只遮天盖地的大掌,往地面抓握而去。
满地的妖傀都在大掌之下湮灭成灰, 地上肆溢的灵气、妖气以及蛊毒, 都被他一并纳入掌心,连带着灵尊的蛟身尸骸, 从地上拔出。
大掌化小, 缩回他身前,法尊正欲查探其中细节, 追寻究竟发生了什么, 掌中的蛟尸忽然动了起来, 一口咬上他的手掌, 迅速缠绕上手指,轰得一声炸开。
法尊往后退去两步, 身上弹出两圈天书金字凝结而成的法环, 法环围绕他而转, 将爆炸的攻击悉数阻挡在外。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被咬的伤口,那伤口发黑,蛊毒迅速往他经脉里蔓延。
法尊随意地并指轻抹, 便将蛊毒从体内逼出,伤口顷刻愈合,他抬手,从身前法环抽出一根金箭,箭尖吞纳了那萦绕不散的蛊毒之气,随即凌空化弓,朝天射去,喝道:“诛!”
金箭呼啸而出,化作一道杀气腾腾的金光,须臾之间穿越千里之遥,穿透了一人的身体。
鲜血洒落草叶之上,阎罗从半空跌落到地上,一道红光从他袖口里钻出来,落地化成人形。
祝轻岚在寻找红箩之时被人从伏妖山上强行掳走,本就十分恼怒,这会儿趁着他受伤,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质问的话还未出口,便一眼看到那威势逼人的金箭,只得匆忙躲避。
阎罗余光瞥他一眼,收敛心神,专心应付起金箭。
那根金箭射穿他后,遁入长空,不到须臾,便又再次呼啸射来,他身化残影,瞬移躲避。
只几个眨眼,一黑一金的两道影便在半空交错了上百回,灵力冲撞荡开的余波震得山林草木簌簌而响。
终于,阎罗落到地上,不由地踉跄了一下。
呜——
破空声尖鸣,那金箭再次射来,却在触及到他的身体前之时,被半空的一圈血色法阵困住。
金箭嗡嗡挣扎,阎罗动作极快地翻手结印,法阵霎时一寸寸收缩,轰地一声将那金箭压得粉碎。
祝轻岚观望片刻,从树后走出,抖开锋利的折扇,警惕地望着那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阎罗抬袖擦去嘴角血痕,并指点往心口大穴,封穴止血,又挥袖将洒落地上的血迹全部清理干净,冷声道:“我答应红箩,要保你一命,才将你带离伏妖山,你走吧。”
祝轻岚捏紧了扇柄,“红箩她……”
阎罗未等他说完,直言道:“死了。”
祝轻岚眼眶发红,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愿相信。
阎罗按住心口的伤,这只是一具血肉所炼的分身,没有心脏,才能在那箭下逃过一劫,若换做本体被一箭穿心,现下恐怕已当场殒命。
分身与本体共承伤痛,神识里传来话音:“我已想办法敛去你的气息,快些离开此地,找个隐蔽之所,先行疗伤。”
阎罗不再理会祝轻岚,随手丢出一只黑蝎,滴血入它身上,那蝎子迅速长大,将他驮到身上,钻进了茂密的山林中。
祝轻岚不信红箩就这么死了,但也心知他现在就算重返伏妖山,也是自投罗网,他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去,只能提起一口气,紧追在那蝎子之后。
听上去这人和红箩有交情,至少从他那里还能打探出一些信息。
那蝎子速度极快,尖锐的螯足舞出残影,明明身形庞大,从草木之上爬行而过时,却能不留一丝痕迹。
祝轻岚只剩一条虚尾,修为跌落到筑基期,根本追不上那东西。
眼见那东西忽地一闪,乌黑庞大的身影竟凭空消失,像是猛地钻进了地下,又像是被一股力量强行吞入了地底。
他心中一惊,忙再次猛提一口气,御扇追上前,在蝎子消失的地方来回打探了许久,都再没能找到它的痕迹。
“奇怪,难道是土遁走了?”祝轻岚俯身查探地面,在其中也没发现土灵波动的痕迹。
伏妖山上,法尊察觉到第一箭毁,第二箭已经满弓,箭射出后,不到片刻又因失去目标而重新返了回来,他能感应到第一箭已然命中目标。
受此一箭,对方竟然还能活着逃走,还有余力抹除自己的气息,让他无从寻觅。
法尊面沉似水,收回金箭,转头看向远处谨慎观望的宁家修士,说道:“让你们家主来见我。”
那修士遥遥叩行一礼,立即领命而去。
前山,宁家庄中,宁绝自然已经得知了后山发生的一切,他做梦也想不到闯入后山的这一只狐妖竟能给宁家带来这么大的祸端。
宁衰趴在他爹旁边,已是六神无主,“你、你说谁?谁陨落在我们后山?”
老天爷,他到底是带了一个什么东西来宁家?祝轻岚哪里能有那么大的本事?难道是他体内的那个魂?
那个魂都与他一样,自身难保了,就算能在后山夺舍一只妖,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怎还有能力杀死灵尊?
宁衰脑袋里嗡嗡响,听到说后山还有另一个人,那人隐藏在暗处,以蛊虫控制了后山所有罪妖,令群妖挣脱封印,以妖海战术与灵尊搏斗。
后又操纵妖尸,生生将灵尊噬咬而亡,他一颗心险些停止跳动,感觉不用等这老狐狸的肉身断气,他的三魂七魄就快散了。
宁衰惶恐道:“爹,我只带回来祝轻岚和他身体里……”
宁绝回眸瞪视他一眼,喝道:“闭嘴!”
宁衰被吼得一震,又听他爹继续道:“衰儿,你要记住,那九尾狐是自行闯入宁家禁地,与你无关,你好好待在这里,等你阿娘为你准备移魂之术,换一副肉身,别的你都不用管了。”
宁绝起身出门,携宁氏族人,前往后山拜见法尊。
后山伏妖钉尽数被毁,这一座宁家人守护了数百年的伏妖禁地几乎被夷为平地。
出乎意料,法尊并未详查此事始末,就也没有给他们任何辩驳的机会,只是垂眸看向下方跪拜的宁氏族人,蕴含灵力的话音传遍每一个人耳中。
“本尊予你等三月之期,查明今日之事系出何人,否则,休怪吾问罪宁氏全族。”
宁绝别无他法,只能领命,带着族人拜谢法尊。
法尊闭眼,追踪到灵尊残存的妖丹之气,往东海而去。
宁氏众人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松了一口气,可这一口气也无法彻底松到底。
今日之罪虽免,也不过是拖延三个月罢了,三月之后,若找不出背后的罪魁祸首,恐怕他们全族都得为灵尊陪葬。
宁绝对身边长老吩咐道:“将整座后山封锁起来,掘地三尺,一寸寸查询,看是否能查出些线索。”
有族人上前询问道:“家主,那位奉天君该如何安置?”
当时后山大乱,云霄飏受伤过重,昏迷不醒,宁家的捉妖师在逃离之时,幸而还记得带上这位奉天君,否则恐怕就连他也得陨落在此。
法尊并未询问奉天君情况,那宁家的捉妖师自也不敢主动出声。
宁绝蹙眉,轻叹口气道:“带我去看看奉天君。”
云霄飏被灵尊一掌击溃剑气,奉天剑虽挣脱了那股强扼之力,但他也因此伤得不轻。
宁氏唯恐这位奉天君也死在自家,派了庄上所有医师守在床前,不吝多昂贵的丹药,全都奉上,终于将他的情况稳定下来。
覆雪殿,画境空间内。
游辜雪浑身紧绷,面如纸白,从那一座假山堆叠之上的亭台往下行,分身心口中箭的锐痛持续不断地传来,让他一脚踩空,险些滚落下石阶。
他滑坐到地上,脖颈经络因剧痛而鼓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重重地喘着气,闭眼询问道:“你在何处?”
另一端没有任何回应,他与分身的神识联系断开了,他甚至感应不到他现在身处的方位。
“失去意识了么?”游辜雪垂睫思索,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分身与他共享神识,只要他的主意识是清醒的,分身绝无可能失去意识。
一定是什么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是法尊的天书之力?他被法尊追寻到了?
不,若被法尊追寻到,分身如无应对之策,会立即自毁。
游辜雪心中一紧,感觉到覆雪殿上的结界被触动,他撑起身来,从屏风中跌出,抬手打开一隙结界,接住落来的传讯。
是法尊的传讯,命他立即前往钧天殿。
游辜雪回眸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色,运转灵力消去额上的冷汗,惨白的面容恢复了一点血色,又尽量压制心口锐痛,舒展眉心,装出若无其事之感。
法尊这时传讯他,必会涉及灵尊陨落之事,他在覆雪殿中闭关养打神鞭之伤,对外面所发生之事,应当全无知晓。
游辜雪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瞒过法尊的眼睛,为稳妥起见,他抬手点在眉心,强行剥除了和分身有关的记忆,销毁炼制分身并利用分身杀死灵尊的一切相关记忆。
待日后与分身神识连通,分身拥有的这一段记忆也会重归本体。
游辜雪做完一切,回眸看了一眼屏风,御剑前往最高悬岛。
法尊循着灵尊妖丹之力,追去东海,也未能探到青龙印的力量,那力量同狐岐山的禁制一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天书力量不稳,法尊对游辜雪仍有怀疑,没有让他进钧天殿,在殿外一处八角亭见了他。
游辜雪扫一眼八角亭檐下垂挂的一圈金铃,有风拂动亭外松枝,金铃摇晃,却无半分声响。
悬心铃,验心之铃,在此铃阵中,只可言真,不可说谎,甚至能捕捉人的心念波动,一旦口出欺人之谈,铃音便响。
游辜雪垂下眼睑,躬身行礼,法尊坐在亭中,审视的目光逡巡在他身上,问道:“谢天涯当真死了?”
能炼制出足以对付灵尊的毒蛊,以蛊控制伏妖山上上千的群妖,有这等毒蛊天赋的,也就只有一个谢天涯有此能耐。
当年药王谷医蛊双修,昌盛至极,是天下医蛊两道之首,药王谷每次开谷行医授课,四境之人无论是否医修,皆趋之若鹜,药王谷声名显赫,气运聚集,几乎盖过天道宫。
在医蛊之道上,天道宫的确远远无法与药王谷相提并论。
法尊曾有意纳药王谷入天道宫,却被时任谷主的药老一口回绝。
那个冥顽不灵之人,竟言天道宫高居九霄,脱离红尘,能入云端玉门者寥寥,而医道乃是入世济民之道,若药王谷的医书典籍尽入天道宫,束之高阁,自此不过沦为一纸废书,毫无用处。
后来继任的谷主,也都遵循他的遗志,不肯携医书典籍入天道宫。
天道宫想聚天下人心于一宫,法尊当然不能允许有这样与其争辉的存在,未来的医圣必须出自天道宫。
更何况,那谢天涯还炼制出了死而复生之蛊,这样的天资之人,不能为他所用,甚是可惜。
游辜雪如实回道:“魂飞魄散而亡。”
法尊静等片刻,缓缓说道:“你可知,灵尊受毒蛊所侵,陨落于南境宁氏伏妖山?”
游辜雪眼睫微抬,眼中露出些惊异之色,愕然道:“灵尊陨落?弟子居于覆雪殿中养伤,久不外出,竟然对此浑然不知,实在惭愧。”
这一刻,他也在思索,四境之中,还有谁能有此能力以毒蛊杀死灵尊。
铃音未响,看来他说的是实话,法尊摆手道:“为防生出什么乱子,本尊还未对外公布此事。”
剑尊就罢了,他早已显五衰之相,法尊对他的陨落心有准备,可灵尊的死却是出乎他的预料。
那条蛟龙是他收拢妖族的一个重要棋子,如今骤然陨落,却又未培养出足以令妖族信服的下一任接替之人,这让法尊很有些头疼。
法尊打量着游辜雪的神情,继续问道:“能炼制出可吞噬蛟龙肉身的蛊,此人的蛊术必定不亚于谢天涯,他潜逃烟瘴海的十年,可有收徒?”
游辜雪摇头,“并未收徒。”螟蛉和螽斯只算是他的药人。
法尊沉默许久,忽而换了话题,问道:“我听说,自你从刑台下来后,那位南荣圣女便一直在覆雪殿中照顾你?”
游辜雪道:“瑶光圣女看在同窗之谊前来探望,忽然有所顿悟,有了结婴之兆,才在覆雪殿中滞留了些时日。”
法尊闻言,这才想起,游辜雪最初是随着岑望言入天道宫,最初拜入的是土宫门下。
“入宫不过一年半载,便已到了结婴之境,她在土道的天赋的确不错。”法尊夸赞道。
不过天道宫聚天下英才,有这等修炼速度之人亦不在少数,元婴之后才是天才与庸才的分水岭,她也并非能瞩目到令法尊另眼相待。
会提及她名,也不过是为了试探眼前人。
法尊笑一笑,语气亲和,似闲聊般说道:“我以为你们早已两情相悦?”
游辜雪垂睫掩下眼底的落寞之色,在金铃之下,只得坦然道:“圣女无意于我。”
法尊余光扫过檐下金铃,心中倒有几分意外,意味深长道:“本尊并不干涉天道宫中人的交往,但能登尊位者,绝不可为私情所累,你若当真喜爱她,便趁早剪去她的羽翼,金屋藏之,你可明白?”
游辜雪拱手道:“是,弟子谨记。”
从钧天岛上飞落回覆雪殿,游辜雪紧绷的身躯才缓缓放松,他倚靠到软榻上,蹙眉思索。
灵尊的死倒是十分顺他心意,只是不知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什么人能以毒蛊之术杀死他,心口莫名的锐痛是否和此事有关?
他好像忘却了一些事。
游辜雪沉思的目光扫过寝殿中的屏风,倏地凝住,脑中的一切念头霎时烟消云散,只盯着那一处,快步往屏风走去。
屏风上,一片灰败的断壁残垣中,竟有一点朱红,仿佛是画卷之人收笔之时不小心滴落下的一点朱砂,在这一整幅画卷中,显得那么微小渺茫,他之前竟从未看见。
游辜雪立即没入屏风内,从倾塌的阁楼下,拾起了一朵红花。
是她曾送给他的花。
“师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游辜雪转过身去,一股柔和如春风的灵力从他手上这朵蔷薇花漫溢出去,吹拂过这片画境空间。
倾塌的梁木竖立而起,一块块砖石重新砌上墙面,瓦片飞覆而上,画笔落下,重新为这片空间里的草木楼宇附上鲜艳的色泽。
当初这片空间是如何寂灭的,现在它们便如何回来了。
慕昭然从一片浓墨重彩之中飞扑上来,笑颜比他手里的蔷薇还要明媚耀眼,埋头往他颈窝蹭来,撒娇道:“我好想你啊。”
游辜雪下意识接住她轻盈的身子,心如鹿撞,怦然急跳,甚至压过了心口源源不绝的锐痛。
第126章
游辜雪仰头, 看到了远处那一尊比楼阁还高大的石相。
以前,这石相每次出来,莫不是煞影弥漫, 戾气逼人,但今日, 石相低眉垂目,描金的面容上竟生出了一种怜悯万物的神圣之态。
煞气被吞入它的身体里, 化作了一股蓬勃的生衍之息,拂过大地。
慕昭然在寂灭道场之中徜徉许久,终是找到了与它相依相生的另一面,生衍之道。
就像坟茔之上蔓生的草, 枯骨之中开出的花, 大地沉埋百厄,又在百厄之上孕育出新的生机, 生灭轮回。
她在寂灭之土上筑成了一颗鲜活的, 生生不息的道心。
整片画境空间都在灰烬中重生,游辜雪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样, 仿若也在这股蓬勃的生衍之息中, 从心灰意冷中重又活了过来。
“昭昭。”他抬手想要回抱住她, 动了动,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他手里那一朵蔷薇,不知何时生根发芽, 长出了浓郁而柔韧的枝条, 缠绕上他的手臂, 身躯,将他牢牢捆缚在了原地。
颈侧传来一刹刺痛,随即又被湿热的舌尖舔舐过, “我好想你……”
慕昭然喃喃低语,灼热的呼吸喷吐在颈侧被她咬出的齿痕上,她紧紧地抱着他,也和那蔷薇的藤蔓一样,恨不得用四肢缠住他,勒进他的肉里。
游辜雪终于意识到了怀里人的异常,垂眸仔细打量她,唤道:“师妹,你怎么了?醒醒!”
“我很清醒。”慕昭然将细腻的脸颊贴在他皮肤上轻蹭,从颈项蹭到他的下颌,拽着衣襟迫他俯下身来,在他脸上又蹭又亲又咬,试图沾染上他的气味,也将自己气味沾染到他身上。
“我就是太想你了,想你的身体,想你的声音,想你的气息。”慕昭然那一双乌黑的眼瞳中,全是对他着迷的爱恋,渴望道,“师兄,怎么办?我好想吃掉你,和你完全融为一体。”
——是了,还不够,还不够,他们还不够紧密,好想像藤蔓一样,扎根进他的身体里。
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衣裳也变得碍事,慕昭然将他推倒在一片蔷薇花丛里,胡乱扯着他的腰带。
话语说到最后,带上了焦躁的哭音,难以忍受地低泣,崩溃道:“我太想师兄了,心脏快要撕裂开了,我好难受……”
游辜雪意识到什么,用力挣出蔷薇的缠绕,衣裳在藤蔓尖刺上撕裂,手肘上划出道道血痕。
他抬手捧住慕昭然的脸,舌尖舔去眼角的泪痕,猝然睁大眼睛。
食爱蛊,没了。
曾经被食爱蛊吞掉的点滴爱念,在这一刻,化为洪流,全数涌了回来。
游辜雪来不及欣喜这浓郁的爱念里有他,且全然是他,这种时候,越是浓烈的情感,反而越会伤她。
食爱蛊死,潮涌而起的情感会撑裂她的心海,会让她情绪崩溃。
游辜雪抬手环抱住她,接纳着她赐予自己的一切过激的行为,一直轻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柔声安抚道:“昭昭,我在这里,你想我的身体,便随时可以来抱我,你想我的声音,那我便一直说话给你听……”
他仰起头,呼吸拂在她唇边,落下细碎的亲吻,“你想我,便亲我,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慕昭然在他一遍遍温柔的安抚下,心中激烈的情潮终于缓和了些许,她低头看见他身上被荆棘划伤的血痕和遍布的咬痕,心脏抽痛,眼泪不住往下掉,“对不起。”
蔷薇上的刺软下来,层叠的叶片铺展开。
“没关系,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游辜雪撑坐起身来,将她完全裹进自己怀里,手掌覆上纤细后颈,细致地吻过她面上泪痕,将那些为他而落的泪,全部吞入腹中。
就连她的眼泪,也这么甘美。
“昭昭,我也很想你。”游辜雪轻喃道,低头吻上她的唇,他想了太久,渴了太久,从前世便想同她如此,两情相悦,身心相融。
如今终于实现。
没有什么比从爱恋之人那里得来的反馈,更能安抚人心。
慕昭然连什么时候,被他闯入了心海都不知道,元婴被人拥入怀里,身体也被人紧紧地环在臂间,她心中那些决堤的爱念,全都被他接纳了。
他们紧密地拥抱在一起,像两株缠绕而生的连理枝。
慕昭然在他怀里不住地轻颤,催促道:“师兄,可以了,不要手指了……”
“莫急。”游辜雪不想再给她留下糟糕的经验,依然强忍着体内躁动,耐着性子,细致地按揉,直揉得她完全瘫软成水,才抬起手来,将掌心的湿痕浇在了一朵蔷薇花上。
慕昭然双手撑在他的肩上,低头抵着他的额头,纤细的眉轻轻皱起来,腰肢在他双手的掌握下,一点点沉下去。
“嗯……”呻丨吟声交汇在一起,彼此脸上都透出些迷醉的表情,眼神纠缠在一起,他们终于从身到心完全贴合,密不可分。
蔷薇花越长越密,藤蔓合围,将两人的身影遮掩其下。
画境空间里一片静谧,只有蔷薇花枝簌簌地抖动不休,经久不歇,花瓣飘满整片空间。
远隔万里之遥的一座幽室之中。
急促的喘丨息在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压抑不住地回响,阎罗身中法尊一箭,整个左心口被一箭穿透,在逃离之时,被突兀地吞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和本体的神识联系也在这一刻完全断开。
这里禁灵,身下的巨蝎变回了原本大小,代替他迅速探寻过整座幽室。
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一丝光亮都无,什么也看不见,从蝎子反馈而来的信息,这里约莫只三丈见方,空间狭小,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四面墙壁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出入口的痕迹。
“幽室?”阎罗忍着心口剧痛,费力地思索。
当初在剑域之中,他与红箩联手之时,曾问过她是如何逃出狐岐山禁令,红箩坦言是通过一间地底幽室。
她也不知那幽室是何物,从何诞生,但它能无视一切禁制规则,在地底游荡,仿佛是生于地底的一尾鱼,曾在狐岐山内吞了好几个狐族,隔了一段时间,将其中两人吐了出来。
据那两只狐族说,幽室禁灵,但不伤人,只要完成幽室内提出的规则,就能被放出来,剩下的人,或许被吐出了狐岐山之外。
也因为此,狐族才开始计划,想要通过这一间幽室,将她送离狐岐山。
难道就是这一间?它一直跟在红箩身边?
阎罗紧绷的心神稍微松懈下来,如果当真是这一间幽室的话,倒是可以让他躲避法尊的追查。
只是禁灵让他的伤愈合得更慢,阎罗躺在黑暗中,因他只是一道分识,只要主意识清醒着,即便神识联系断开,他就算伤得再重,也不会昏迷,只能清醒着忍受穿心剧痛。
在这样的剧痛下,他浑浑噩噩地控制着蝎子,继续探寻着幽室,试图寻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体之中除了痛楚,忽然开始生出些别的感觉来。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唇,是熟悉的,亲吻的感觉。
师妹,昭昭,她结婴成功醒过来了?她不是筑的寂灭道心么?怎么还会亲吻他?
可除了慕昭然,他绝不会允许有别的人这般亲近他。
这个吻,只可能是慕昭然。
他和本体的神识联系断开了,但身体的感觉却还相连着,他现在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声音,也触碰不到她,但是却能和本体共享,她赐予本体的所有刺激。
痛也共享,快乐亦共享。
她的亲吻,是这剧痛之下唯一的抚慰,阎罗闭上眼,竭力地将注意力从痛楚中剥离,去抓住身体里的另一种感觉。
很快,痛楚变得微弱,快意变得强烈。
被吞纳的感觉让他蜷缩起身体,被绞缠得微疼,却又好舒服,心口的伤再次撕裂,鲜血淌至地上,他却再也顾及不上。
阎罗无意识地朝黑暗中伸手,却什么都不能触碰到,在这一刻,他竟对自己的本体生出了嫉心。
嫉妒他可以拥抱她,可以亲吻她,可以拥有她。
可她只想要游辜雪,不想要阎罗。她本来就该是一朵活在阳光下的花,也只有同在阳光下,才能陪伴在她左右。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也永远不可能触碰到她。
画境之中,花如飞雪,覆盖了整片屏风,外面的天光照不进屏风,便让人难以察觉昼夜的更替。
慕昭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游辜雪抱进了屋子里,这画境中的屋舍布置得,甚至比他在外的寝殿还要精致舒适一些,桌椅摆置一应俱全,窗下有软榻,墙角有盆栽,壁柜上摆着玉璧饰品。
屋中萦绕着一股暖香,是她前世常用的香料。
慕昭然手指从床角垂挂的流苏上抚过,被他放进柔软的床铺里,他修长的体魄重新覆了上来,密集的吻落在肌肤上。
慕昭然望着帐顶,感受着他的舌抵开唇瓣,含住唇珠吮吻,听到清楚的吞咽声,她手指抓紧了冰凉的长发,双腿无力地搭在他肩上,失神呢喃,“师兄……”
“阎罗……”
第127章
他喜欢听她唤他师兄, 更喜欢听她唤他阎罗。
游辜雪直起身来,撑在她上方,唇上带着水淋淋的湿痕去吻她, 慕昭然迷迷糊糊,抵住他的唇, 先擦了擦,才肯放手, 让他亲下来。
“是甜的。”游辜雪贴在她唇边,认真道。
换来她羞恼的瞪视,“你嘴巴有问题。”
游辜雪忍不住笑一声,随即又因心口的剧痛而蹙眉。
慕昭然抚上他紧蹙的眉心, 眸色清明了几分, 推着他坐起来身来,紧张道:“师兄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是哪里疼吗?”
游辜雪动作一顿, 抬手握住她纤细手腕, 将脸埋进柔软的手心,原来被她爱着是这种感觉, 就算在意乱情迷中, 她也能注意到他强忍的痛楚。
“师兄, 难道我咬得太用力了?”慕昭然另一只手抚在他胸前, 他身上被蔷薇荆棘所划伤的地方,都被药气催动愈合, 只有胸前还留着一个被她咬下的齿痕。
游辜雪摇头, “不是这个。”
他也不知那痛楚来源于何处, 游辜雪查探过自己的身体,没有内外伤,神魂上的鞭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有那股锐痛,源源不断地传来。
仿佛被一箭穿心过。
他会探查清楚,但不是现在。
游辜雪将她抱进怀里,示意道:“这里也很疼。”
慕昭然:“……”她抬手掐了一把他的脸颊肉,被按在后腰上的掌心用力地压向他,紧贴在那物上,他之前到底是怎么装得那么好?让她都真的相信,他是山巅的冰雪美人,无欲无求。
他分明又欲又求!
慕昭然这一世初尝情事,比不得前世身经百战,现在还没缓过来,游辜雪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抱她在怀里缱绻轻蹭,缓解那股渴望的疼意。
慕昭然很快被磨得哼哼唧唧,身体仿佛下了一场绵延不停的细雨,雨珠顺着长柱淅淅沥沥地淌下,她泪雾朦胧地望见外面肆意生长的蔷薇,咬了咬他的耳垂,娇声道:“师兄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游辜雪眼尾泛红,偏头隐忍地盯着她灵动的面容,“解释什么?”
慕昭然蹙了眉心,捧住他的脸,轻喘一口气,道:“解释一下,我丢弃的玛瑙珠,作秽符的枯枝,送给仙鹤的灵鱼,还有我的手帕,罗袜,为什么都在你这里?”
游辜雪当初还遗憾,没有看到她发现他的藏品时的表情,揣测着她或许会惊讶,会惶恐,亦或是厌恶。
可这些都没有,眼前的这双眼瞳里只有热烈,就这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质问之下,反倒是他脸上发热,承受不住,快要被她的目光焚化。
游辜雪眸光闪烁,偏头避开她的视线,难得生出几分羞窘,闭上眼,视死如归地回道:“捡的。”
慕昭然睁大眼睛,盯着乌黑鬓发下透红的耳垂,追问道:“捡来做什么?”
游辜雪眼睫动了动,又忍不住睁眼,目光凝在她脸上,一字一顿道:“做什么,你在梦里不是听到过么?”
慕昭然毫不费力,就从他的话语中,回想到了那一个梦。
她躲在重重垂挂的幕帘之外,幕帘之内,是他压抑不住的沉重喘丨息,交织着一些若有若无的黏糊水声,暧昧响动,只是听入耳中,便让她手脚发软。
慕昭然面红心虚,“你知道我在?”
游辜雪道:“还知道你听了一夜,却不肯撩开幕帘,踏进一步。”
慕昭然心中微微刺痛,低头亲一口他的脸,解释道:“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你。”
游辜雪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她那时候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游辜雪,但她知道里面的人是阎罗,她只是不想要阎罗。
以前他会因此愤恨难平,但现在没关系了,她想要谁,他便是谁,会让她永远绽放在枝头上,再不凋落。
没有了食情蛊,慕昭然再不会没心没肺地忽略他的情绪,她打量着他的细微表情,不想因自己的迟钝而让他误会难过,她手臂收紧,更用力地抱住他。
“我当初不是因为讨厌阎罗,才不肯进去,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他。”
游辜雪身体微微一震,睁大的黑眸里全都被她的身影占据。
“我只是害怕,害怕再重蹈覆辙,害怕再落得和前世一样的下场……”她解释着,颓然地泻了气,“说到底,我就是自私,只想着能摆脱前世的结局,所以不敢再靠近你。”
慕昭然鼻子发酸,眼中湿润,惭愧道:“前世,你已经看到过我无比丑恶的一面,今生,我好像也没能变得多好,还是这么懦弱,自私,对不起。”
她也想变得更好,至少不想再让人质疑,说她这样的人有哪一点值得被爱,不想因为自己而连累了他,让他的爱也变成了一个笑话。
游辜雪心疼地拍抚她的后背,靠上她的额头,“丑恶?你从来都不丑恶。”
慕昭然从他们紧密相依的神魂里,忽然看到了一些细碎的画面,她起初以为那是自己的记忆,看到后来才发现,那些记忆是从他的元神里飘出来的。
“前一世,我在问心台上,就见过你了。”游辜雪轻声道。
随着话音,慕昭然从他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她站在天道宫云端玉门后的龟驮道碑前,明心立誓,长风拂动她的裙摆,那个时候的她,尚未经历任何磨难,浑身都透着近乎天真的朝气。
她立誓要“守卫天地正义,安定苍生黎庶”之时,双眸透亮,映着道碑上的金字,和他当年一样,对那碑上之景充满向往,是当真相信自己以后能担当起此责。
今生,第二次站在道碑前,她已没了这种朝气。
就连慕昭然自己,都已不记得,她曾经还有过这番模样。
“师兄怎么会看见我的?”她望着那个自己,喃喃问道。
游辜雪道:“那一座龟驮碑,是天道宫的道碑,记载着天道宫除魔卫道、守卫苍生的种种辉煌之事,也体现了天道宫的治世之道,想要通过问心台上,便得顺应这个道,将自己的道心与天道宫的道相磨合。”
只不过,那道碑之上所书的只是天道宫表面之道,在问心台上,才能看到那道碑之上的丰功伟业,是如何建成。
天道宫山门外那一座罪碑,说谁有罪谁便有罪的权威从何而来?世人的信仰从何而来?
便在那道碑之上所铭刻的一次次平患救世。
救一村,可得一村之信仰,救一城,便可得一城之信仰,若能救一国,就能得一国之信仰,若有救世之功,自然可得天下人之信仰。
而有了信仰,便有了无上的权威。
可欲救一村,先须有灭村之危,欲救一城,便需要倾城之祸,欲要救一国,便必要覆国之因,乱国之人,误国之罪。天道宫要维持信仰不衰,每隔数年,那道碑之上便需要添加一笔聚拢人心的功绩,若没有危机,便造就危机。
他在问心台上,透过道碑,初次看见她时,还不知道她便是被选中的一个“因”。
第二次见她,是在妖骸深渊,游辜雪已经从正道的大弟子堕落成阴暗的蛊魔,他为炼蛊,去了那个阴煞之地,恰在那里看到了她。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她是谁,想起来那一双天真而明亮的眼睛,他探了探她的修为,一个靠丹药强行提升上来的金丹,那金丹脆弱得一指就能碾碎。
这样的金丹,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妖骸深渊的。
她修为低微,剑法平平,娇气脆弱,一根枯骨,一张鬼面,就能吓得她哭爹喊娘,但她就这么一边哭,一边爬也爬到了出口,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又脆弱又坚韧的人。
她太怕死了,所以求生的意念格外强大,强大到让人刮目相看。
只差一点,她就能出去。
所以,游辜雪好心地送了她一小程,招了一只毒虫将她送出了妖骸深渊。
“大、大蜈蚣?!”慕昭然快晕了,就连得知是他将自己救出妖骸深渊的感动都大打折扣,委屈道,“就那么几步路,你就不能抱我出去吗?”
但凡让她看他一眼,她也不会一直都误以为是云霄飏救了她。
游辜雪:“……你那个时候,浑身都很脏。”只有脸上冲出的两道泪痕是白净的。
第三次见面,便是她国破家亡,走投无路,孤注一掷地只身来投奔他这个已然恶名昭著的阎罗。
公主殿下将心虚怯懦都藏进了眼底,舌绽莲花地向他大许未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容身之地了,却还大言不惭地保证,以后南荣就是他的容身之地。
她附上了一大堆的筹码,都只不过是空言,当下唯一能兑现的,只有她的身体,但就连她的身体也因为噬灵引,已到了强弩之末,根本不剩多少时日能活。
游辜雪不是因为她答应的,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南荣就是天道宫的下一笔救国之功,经此一乱,民众惶惶,方能仰望天威,信仰天命。
南荣新的国君继任者,将与天道宫有着更紧密的关系。
游辜雪想要打翻天道宫的算盘,亦看见了她眼底始终不灭的暗火,她怕死,所以即便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仍旧往生路挣扎,她舍不得曾经高高在上的身份殊荣,所以即便国家倾覆,穷途末路,也还想挣扎出一条出路。
天真得可怕。
游辜雪最终答应了。
即便她当初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他,但他们依然朝夕相处了十年,慕昭然从他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许多的模样,哭的,笑的,做作的,不甘的。
她以堕凡之身跟着他上前线,凭着对南境地形的熟悉,协助他安置机关,布置法阵。
她心知自己一身污名,劝他先救出她的弟弟,好以太子之名重振南荣,以尽力争取一些臣民的支持。
还有很多次他受伤的时候,她都守在他身边为他落泪,看的次数多了,他有时也分不清,她是真的在心疼他,还是因为还需要倚仗他才会如此。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回过神来时,他的目光已经习惯性地去追寻她。
她扛着鱼竿信心满满地去给乌团钓鱼,枯坐一下午,结果一条都没钓上来,碎碎念着要把整片湖抽干。
他为了不劳民伤财,暗地里操纵一条鱼,给她喂到了鱼钩上。
偏偏钓上来了,乌团敏锐地从那鱼身上察觉了他的气息,只刨了两爪子,一口都不愿意吃,慕昭然提着这条鱼去了御厨,让人熬成一碗鱼汤,给他端去了。
她脸上堆着笑,邀功般将鱼汤推到他手边,眼尾带着一点得意,许多期待,说道:“是我亲自钓上来的,唯一的一条,想给你喝。”
游辜雪盯着那一碗鱼汤,又看了一眼窗台上舔爪子的乌团,一言难尽地喝了。
慕昭然不自在道:“原来你知道。”那个时候,她就是想着好不容易钓上来的,乌团不吃,她也嫌弃,干脆拿去讨好他吧。
凡是被钉入噬灵引的人,大多绝望认命,只有她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找修复自己灵窍的办法,总不死心地试图吸纳灵气入体,待灵气逸散后,又气急败坏地砸东西,崩溃痛哭,哭完再继续寻求,功法,丹药,甚至是他的邪魔之法。
他心疼她的锲而不舍,也喜爱她这样坚韧的锲而不舍。
就连讨好他的样子,也格外可爱。
她被废掉修为,金丹破碎,重新堕为凡身,癸水重返,腹痛之时,才会乖顺地窝在他怀里,用他热乎乎的掌心,贴在小腹上轻揉,缓解痛楚。
游辜雪推掉所有事务,抱着她在花园里晒太阳,她忍着腹痛,从他肩上勾来一缕长发编辫子,以转移注意力,最后给他编了满头的小辫。
他得空也会亲自为她松发卸妆,他的手指修长灵活,玉节一般落在她的发上,右手手背上有一小片雷击伤,从虎口缠绕到指腹。
单只看这一小片伤痕,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看。
阎罗的面具,起初只是一张白面,没有任何花纹,是她认真地描画了十多副图样给他送来。
从那之后,他的面具上才多了许多精美的花样,开始喜欢用面具上的花纹来磨蹭她最脆弱之处。
十年时间,于修士而言,也许并不算多么长久,但从他元神里飘出来的细碎回忆,依然布满了她的心海,如星闪耀。
原来除开月圆之夜的肌肤相亲,他们还有这么多相处的回忆,这些在前世被她完全忽视的日常琐事,现在无比清晰地浮动在眼前。
系统曾经罗列了她无数的,属于恶毒女配的罪状。
但他看到了她恶毒女配之外的,许多个可爱模样。
第128章
慕昭然仔细地看过漂浮在心海里的每一幅画面, 也仿佛撕开过往阴翳,从他的记忆中,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前世的自己。
从每一幅记忆里, 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隐含在其中的爱惜,也能感受得出她分明是享受这样安逸的生活的。
如果当真厌恶他, 她又怎会那般依赖他。
她就和曾经的九尾狐王一样,被强灌的感情蒙蔽了心, 陷入魔障之中,让那虚浮的爱恨成了尖锐的利刃,最终伤害了真正爱自己的人。
慕昭然用力抱住他,埋头至颈侧, 温热的泪珠一滴滴地落在他肩膀上, 泣不成声,“我前世做错了很多事, 但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就是去找你……”
“但是,我却违背了自己向你许下的承诺, 没能给你一个好的结局, 对不起。”
游辜雪双臂环抱在她身后, 轻拍着安抚, 狭长的眼角微眯,长睫的阴翳落在眼底, 透出一点阴郁狠厉, 望向虚无之处, 沉声道:“那只算是一个开始,还不算是结局。”
慕昭然吸了吸鼻子,在他的安慰下, 很快振作起来,她抬起头,神色认真,无比郑重道:“对,那才不算是结局,师兄,向你许过的未来,我都会兑现的。”
泪洗过的眼睛干净透亮,倒有点像是前世在道碑前初次所见时,那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闪闪发光。
游辜雪眨了眨眼,掩去眼底阴郁之色,凑过去轻吻湿漉泪痕,含笑应道:“好,我等你。”
慕昭然也破涕为笑,捧住他的脸,回吻过去,“这一世,我不会再食言了。”
唇舌交缠的水声在罗帐内缠绵地回响,窗外的天光飞快地黯淡下去,床架角落垂挂的流苏渐缓地摇晃起来,随后晃得越来越激烈。
这画境空间内,无有昼夜之分,是日是夜,全凭画境的主人做主。
慕昭然只觉得这一夜尤为漫长,漫长到她哭哭啼啼地死去活来了无数次,窗外都还不见亮光。
她腰软无力,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舔吻过,每一个毛孔都浸透了他的气息,耳畔是他从喉咙里吐出的低沉呻丨吟,酥麻从耳鬓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陷在连绵不绝的极乐中,神魂都要飘散了。
罗帐内的身影如两条交丨尾的蛇,紧紧缠在一起,她一会儿唤着师兄,一会儿唤着阎罗,是当真心荡神摇,浑然忘却一切,只剩下他的吻。
食爱蛊死,那仿佛能涨破心脏的情感得到发泄,慕昭然意识轻飘飘的。
不知过去多久,这场放纵的情事终于结束,慕昭然沉沉睡过去,就连游辜雪将她抱出屏风,抱入温泉池中清洗,都浑然不觉。
她的肌肤还是这么柔嫩,轻而易举便能留下许多痕迹。
游辜雪指尖抚过那些如雪中红梅般的朵朵吻痕,只消去了她腰臀上的指印,随后又覆掌在柔软的小丨腹,按照双修之法,助她化散成浑厚灵力,淌入她的经脉。
他偏头在她眉心落下轻轻一吻,凝视着她潮红的眼尾,他还是有些失控了,做得过了头。
慕昭然身体未醒,意识先缓缓地醒了。
游辜雪的元神已经退出她的心海,慕昭然元婴盘膝坐于心海内,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充沛的灵力,在经脉里循环流淌。
与师兄的身魂双修,对她裨益良多,感觉像是吸了一个小灵眼,丹田的灵力尤为充盈,初结的元婴亦越发凝实。
元婴力量增强,竟将那一朵寄生在她魂魄之上的业莲罪印逼了出来,悬浮于心海之中。
慕昭然脱离了系统的桎梏,元婴好奇地伸出手去,试探性地轻轻一拔,竟然拔下了一片花瓣。
她怔了怔,随即大喜过望,眯眼笑道:“我这算不算是又消除了一笔罪孽?”
她说着,手指的动作飞快,两只手交替舞动,又哒哒哒地接连扯落了好一堆花瓣,让这一朵可怜的罪莲印,终于脱离了菊花的外形,变得像是一朵正经的莲花了。
系统快被她扯秃了,急道:“停手停手!这已经不是你的罪印了。”
慕昭然动作顿了一顿,哒地一声,又扯下一片花瓣,阴恻恻道:“你说这是我的罪,就是,你说不是我的罪,就不是,怎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系统道:“世间之理,素来如此,手持刀俎者,可定法则,为人鱼肉者,只能听从。”
慕昭然神色阴沉下去,世间之理,确实如此,强者制定规则,弱者只能服从规则。
就像那冰原之上,隐雪城势大,所以千年来,雪族人都只能沦为被屠宰的“兽”,成为隐雪城中的灯。
当年九尾狐族强盛,人族便只能仰妖族鼻息而活。
而现今天道宫握天命于手,得神州四境信仰,以天书辖管四境,四境的宗国世家便都得受那一枚承天鉴辖制,得承天鉴便得天命,失承天鉴便失民心。
慕昭然看一眼指尖捻着的花瓣,“现在的我,已经不似当初,让你鱼肉便鱼肉了,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她心里有太多疑惑,只不过以前她与系统太不对等,只能受它桎梏,虽然现今她们依然难以拆分,但至少她现在不是全无奈何。
系统静默无声,慕昭然便继续道:“你有逆转时空之能,又能吸纳属于天书的力量,绝不寻常,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和天书是什么关系?”
系统道:“事到如今,吾也不必瞒你,吾乃天书的一部分,能与吾绑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从前,你为鱼肉,今后,与吾携手,你便可掌刀俎,定世间法则。”
它这个饼画得,比前世她给阎罗画的饼都还要大,还要诱人。
慕昭然冷笑一声道:“你曾经不是说,你是个恶毒女配改造系统么?是为了让我洗心革面,和女主相亲相爱才来绑定我的,怎么现在忽然转了性子,要来与我携手?”
系统道:“今时不同往日,吾静观你良久,发现你也是个可造之材,当有资格与吾联手。”
口气还挺大。
慕昭然扇了莲花一巴掌,“老实点,否则我就算耗费些力气,将你封印在心海里,也绝不会再配合你。”
要不是这系统前面的确帮助过她几次,她现在就想将它的花瓣全部拔光!
系统:“……”连法尊都对天书恭恭敬敬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它!
业莲被扇得悬空转了好几圈,系统沉默片刻,如实道:“吾乃天书的一片残页,因残页之上有你的名,只能绑定于你,于是化作系统,以发布任务的方式管束你的行为,待你有朝一日登上钧天殿,求请承天鉴时,我便可重回天书本卷之内。”
系统原本打算着,要尽早回归天书本卷,才能做好应对之策,避免如前世一样,再次被阎罗撕毁这一页。
慕昭然敏锐地抓住重点,问道:“有我的名?我是何时将名字写入天书的?”
当年,狐王千娆就是在那妖蛟的婚书上落名,从此心再不由自己所控。
系统道:“你及笄那日,加封瑶光圣女的祭祀之礼上,曾立誓落名。”
天书想要收录一个人的名字,实在太容易了,就是那游辜雪的名字也曾在天书之上,他前世按照既定命运陨落在问心台上,没想到却以“阎罗”的身份又活了过来,从此脱离天书掌控。
这一世,他又再次挣脱了天书的命运安排,让天书对他的掌控之力大大下降,就是法尊赐予他的那一个“止”字,怕是也止不住他什么。
否则,灵尊也不会死了。
慕昭然眯眼追问:“你管束我的行为,就是逼我与叶离枝相亲相爱?”
系统道:“云霄飏和叶离枝为天书所选中的未来大兴之人,收聚各方信仰,吾自然要依照本卷的意志协助他们二人。”
慕昭然怀疑道:“协助他们二人?那我抢云霄飏的机缘时,你怎么没有反应?”
系统道:“吾本就只是一片残页,力量有限,当初送你重生回来,便已经耗去大半力量,你得金藕之时,吾原以为,以你对云霄飏的痴恋,必不会独吞。”
结果没想到,她竟然直接独吞了,且还成功地将那金藕吞下去了。
系统继续道:“吾发现,当你吞下云霄飏的机缘,也能令吾的力量随之增强。”
所以,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干涉,大不了等回到天书本卷之后,再行弥补。
只不过,后来与游辜雪的交易,让它面前忽然多出来一条新的道路,不再执着于回归本体。
游辜雪打破天书桎梏,从问心台上走下,也证明了他确实有这个能力助它夺取天书本卷的力量。
慕昭然思索着它的话,前世她和阎罗死之时,云霄飏的确声名远扬,成为了拯救南荣的大英雄,叶离枝体内有水族鲛人血脉,想来是为接替灵尊掌控妖族所准备的。
“那你现在呢?为何又要反过来助我这个恶毒女配?”
系统道:“既然吾可以吸纳天书本卷的力量为己用,自然便可取而代之,让你成为吾的主角,开拓属于你我的天下。”
慕昭然:“……”
她竟然从系统那毫无起伏的音调中,听出了一股子莫欺少年穷的豪情壮志。
慕昭然试探道:“那我要是不愿意当你的主角呢?”
系统沉默须臾,说道:“吾这一片残页来自后世,意味着在当前的时空里,天书还是完整的,你的名字依然在天书本卷之中,命运也依然在别人的掌控之下,不管你这一世表现如何,你都无可能请得承天鉴。”
“你别无选择。”
第129章
慕昭然早便有疑惑, 即便她是南荣的公主,是圣殿未来的主人,她一个人的失德, 惩处她一个人便好,前世又怎么会祸及整个国家?
现在终于知道了缘由。
南荣建国八百年, 和平得太久了,人要到了危难之际, 才会祈求神佛保佑,何况是那远隔千万里之外的天道宫。
前世,就连她这个圣殿未来的主人,供奉承天鉴的圣女, 心里最初对那一块鉴令都没有多大的敬畏, 只把它当做她父王那个能用来砸核桃的玉玺是一样的东西。
最后经历了连番变故,才让她见识到了天道宫的强大, 见识到了那一枚承天鉴的神圣不可违逆。让她重生之后, 也笼罩在前世的阴影下,一心只想顺服于天道宫下, 拿到那枚承天鉴。
她只以为, 拿到承天鉴, 便可避免南荣动乱之危, 却从未想过,天道宫会用一国之乱去造就云霄飏的威名, 去巩固南境子民对天道宫的信仰, 这种可能性。
若真是如此, 那不管她失不失德,她都注定请不下承天鉴。
她的失德只不过是为了将南荣得不到承天鉴的罪过,归结到她身上而已。
承天鉴代表着天命, 前世她失德被逐,叶戎便是因叶离枝请下的那一枚承天鉴,而聚拢民心,光明正大地揭竿而反。
若不想重蹈覆辙,她的确别无选择。
慕昭然想通这其中关窍,她并不全然信任系统,但也确实不能缺少它的助力,于是颔首道:“好,我与你联手。”
业莲被扯落的花瓣重新飘浮起来,回归莲花之上,只剩下慕昭然手里的那一片。
系统道:“为免引起法尊和天书本卷的注意,你的修为不能晋升得太快了,这一片花瓣中的力量,应当是你目前能炼化的极限。”
花瓣中涌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慕昭然被那力量冲撞地闷哼一声,紧接着立即反应过来,这力量同狐岐山上的禁制之力,系出同源。
她当即盘膝打坐,将那力量引入元婴之内,进行炼化。
覆雪殿前殿,游辜雪坐在座上,正为一人斟茶。
方衡坐在他对面,余光瞟了一眼游辜雪喉结处一抹明显的红痕,脸上一热,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们都以为行天君刚受了三十鞭打神鞭,必定不太好过,现在看上去,他面色红润有光泽,一点都不像是重伤之人。
室内除却茶香之外,还有一股极为好闻的甜香,随着游辜雪斟茶的动作,从他身上隐隐约约地飘来鼻息间。
是小师妹以往惯常使用的熏香,好像叫什么月麟香。
方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道:“那个,行天君,我是来接小师妹回去的。”
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们土宫这是撞了什么邪,人丁单薄就罢了,一个个的还专吃窝边草!
一对五师弟和六师妹天天打情骂俏就算了,现在就连早就被逐出门庭的三师兄,也不要脸地掉头回来勾走了他们的小师妹。
这才几日啊,小师妹的香,都快把他腌入味儿了!
幸好,还有大师兄和二师姐两人,一个专注不求上进、混吃等死,一个只知道修炼晋升、视情爱为粪土,他们二人清清白白,应该擦不出什么火花,不然独留他一个人,可就太凄惨了。
方衡的思绪跑得有些远,直到游辜雪清冷的嗓音又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他问道:“四师弟来接她回去,是有什么要事?”
方衡正色道:“法尊收到天谕,烟瘴海那一次的蛊魔之患尚未终结,未来或将有新的蛊魔乱世,法尊已向五宫都下达命令,派遣人手出宫,在四境宗国门派的协助下,全力缉查修蛊之人,一旦发现修炼邪蛊者,当场格杀。”
许是法尊体谅行天君刚经历了打神鞭,元神受伤,修为下跌严重,这次的任务并未算上他。
游辜雪眉梢微动,对此心有所料,是以并不惊讶。
方衡干咳了一声,继续道:“我们土宫就那么几个人,夫子们道,要小师妹不能光顾着安逸享乐,成日里乐不思蜀,也应跟着一起外出历练才好。”
所以,他这个倒霉师兄就被夫子们踢出来,让他上门来要人了。
游辜雪颔首表示理解,他也并没有想要将她拘束于身边,只能为他附庸的想法。
“师妹元婴初成,正在内殿打坐,稳固境界,待她醒来之后,我会如实转告她。”
方衡瞪大眼睛,又惊又喜道:“师妹这么快就结婴了?”
“嗯。”游辜雪笑了笑,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柔色,看得方衡心里又忍不住犯酸水,那是他们土宫的小师妹,要得意也该是他这个正经的亲师兄得意吧。
唉,下一次开山门收弟子,也不知道土宫能不能再收一个师妹。
方衡为难道:“不然我就在这里等等?实在是出行在即,夫子们耳提面命,要我必须得把小师妹带回去……”
他话没说完,余光扫见一道绯红身影从后廊脚步轻快地飘了进来,一道脆生生的“师兄”,将两个人都唤得转过头去。
方衡惊喜起身,“小师妹!”
慕昭然这才瞧见方衡,扑向游辜雪怀里的脚步霎时停住,眨了眨眼,站定身形,诧异道:“四师兄,你怎么来了?”
方衡:“……”感情那一声“师兄”不是叫他呢。
游辜雪道:“四师弟是来接你回去的。”
慕昭然唇角微抿,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情不愿,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知道回的。”
方衡气笑了,“自从行天君受刑回来,师妹都来覆雪殿大半个月了,当真还记得回么?”
慕昭然脸上一红,辩解道:“我是在闭关修炼。”
双修也是修,床上拉练也是炼。
她摊开手心,石相显现于手掌中,除地煞之相外,石相之身上竟然多出一副面貌来,这副法相与地煞戾气横生的面貌截然不同,面目神圣,甫一显像,便能感觉一股蓬勃的生机扑面而来。
是生衍之气。
地煞和地衍,生灭两面,俱在一尊石相之中。
方衡惊讶道:“你竟然炼成了双相?”他那一尊石敢当,现今都还只有一面相。
慕昭然昂起下巴,要是身后有尾巴,必定已经孔雀开屏,骄傲道:“是不是很厉害?”
方衡围着她手里的石相打转,连连赞道:“厉害厉害,小师妹不愧是我们土修一道未来的希望!我这个师兄早你这么多年入门,都未领悟出双相,实在是惭愧。”
慕昭然手心巴掌大的石相,和主人一样,骄傲地扬起了脑袋。
慕昭然压着唇角笑意,礼尚往来地吹捧道:“师兄说的哪里话?你的大老虎也很威猛,还能开场域,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自己的镇石,还无法开启场域,还是四师兄更厉害些。”
话音未落,殿中凭空响起了一声浑厚的虎啸,听上去她的夸赞正中虎心。
方衡谦虚道:“我的大老虎都被师妹砸破了脑袋,破开场域,还是师妹厉害些。”
慕昭然道:“那也是四师兄相让于我,不然我早就被师兄的老虎打趴下了。”
方衡道:“我不过忝长你几十岁,多修炼一些年头,还是师妹前途不可限量。”
慕昭然道:“师兄年轻有为,一直都是师妹追逐的楷模。”
游辜雪在旁边看着他俩有来有回地互吹互擂,吹得双方都要在他这大殿之中开屏了,虎啸声回荡在屋梁间,若不打断,怕是能一直说下去。
他倒是不知,慕昭然还能有这么多夸赞人的话。
虽然他们各自的石相都被夸得很高兴,但到最后,方衡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出夸赞之词了,才一拍脑袋想起正事,连忙拽着她往外走,“师妹既然醒了,就快点跟我走吧,回去稍作准备,就得出发了。”
慕昭然随着他的力道,很是不情愿地往前迈步,“要出发去哪里?”
方衡暗自叹气,她在覆雪殿这几日,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遂语气飞快地将法尊发下的命令又说了一遍。
慕昭然都跟着他迈出了大殿,听到“新的蛊魔乱世”一句话,瞳孔倏然一颤,睁大眼睛回头往游辜雪看去。
游辜雪站在大殿之中,眉心微蹙,眼底含着几分思索之色,以神念传音道:“不必多想,保护好自己。”
两人身影很快御空远去,游辜雪坐回座上,抿了一口茶,心口的刺痛依然绵绵不绝,从未间断过,他本身心口无伤,那定然是有一个能与他共感之物受了伤。
他放下茶盏,转身入了内殿,快步走进寝殿,踏入屏风之内。
这屏风之内的画境空间有两重,一重便为这外面的别院之景,还有一重是他闭关的密室。
先前慕昭然的寂灭之气只摧毁了别院这一重空间,如今别院恢复过后,因生衍之气的残留,院中的一景一物比往日更加生机盎然,鲜活如生。
游辜雪踏入一间屋子,结印破开虚空,迈步进入第二重空间。
一股血腥之气从密闭的空间里扑来,他站在密室中央,仔细盯着清空的地面,抬掌推出一股灵力从地面扫过,地上残留的法阵痕迹隐约闪现。
“炼制分身的血阵。”游辜雪略一思索便想通了自己的心思,慕昭然只想让他做游辜雪,一直都是游辜雪,但有一些事却是游辜雪这个身份做不到的,所以,他炼制了一个分身。
游辜雪闭目细细查探自己心脉,沉眠在心脏内的蛊虫果然不见了,能用蛊术杀死灵尊,且还有杀他之念的,除了他之外想来别无二人。
只是,或许是伤得太重,或许是别的原因,这具分身暂时脱离了他的掌控。
游辜雪抬手按住心口,血肉分身与一般傀儡分身不同,是与本体切割不掉的另一个他,在与他的神识联系断开之前,他们共享五感和记忆,心念亦一致。
那他应该知道阎罗这个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应主动避开她。
第130章
天道宫对蛊修的清查可谓除恶务尽,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烟瘴海外那一座望海城, 首当其冲,城内售卖蛊虫的商铺, 尽数关闭,听说连望海城整座城池都又一次封了城。
良蛊与邪蛊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划分界限, 这便导致了,四境在施行起来时,极难准确地区分出良邪,是以但凡发现蛊虫, 干脆直接弄死, 若有违逆者,便也一并处置干净。
一时间, 不论是否修炼蛊术, 但凡跟蛊粘上一点关系,都不由心生惶惶。
慕昭然心有戚戚地摸了摸自己心口, 幸好心海里的那一只食爱蛊已经死了, 否则她恐怕都走不出天道宫, 就要先被清查一道了。
南荣圣殿也得配合着天道宫清查南境的修蛊之人, 慕昭然这个南荣圣女,自然得回去, 除了他们二人, 已先有金木二宫的师长和弟子先行往南境去了。
土宫人少, 二师姐等人外出都还没回来,就只剩慕昭然和方衡,大师兄继续留守土宫当吉祥物。
慕昭然随方衡御空而行, 往南境赶去。
“你是说,二师姐,五师兄和六师姐都联系不上?”慕昭然惊讶道。
方衡点头,“也是这次有突发之事,岑夫子才想着召他们回来,却没想,召令发出去后,却都没有回应,大师兄处于金丹修为多年,难以突破,年纪大了,也不好再出宫折腾,所以,便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慕昭然担忧道:“他们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他们留在土宫玉令中的灵息还在,应当无碍,许是都遇到了什么事,暂时被困住了。”方衡分外豁达道,“历练嘛,又不是外出采风,哪能没有危险,要真是一去不回,这也是命。”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下方地面传来一声大喊,“我是蛊医,那是我的本命蛊,能吸食百毒,是救命的蛊啊,你们不能处置了它!”
紧接着便有几道身影腾空而起,迎面而来,差点同慕昭然二人撞到一起。
双方及时停了下来,慕昭然扫了一眼对面三人的穿着,是天都城的外门修士,对方也瞧见了他们身上的玉令,忙悬身行礼,“拜见内门师兄、师姐。”
在他们身后,一个布衣中年人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喊道:“把我的蝚娘还给我!”
那三名外门修士回头过去,斥道:“上面有令,要销毁一切邪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再胡搅蛮缠,我们便连你的人一起抓起来!”
那布衣中年人辩驳道:“我是一名济世救人的医修,蝚娘不是邪蛊,是医蛊!”
那外门修士摊开手心,托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罐,罐子里五六条青绿色的水蛭正在缓缓蠕动,“睁眼说瞎话,这吸血的恶心玩意儿是医蛊?”
布衣修士急忙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本医书,抖开了给众人看,一边说道:“是,大多数水蛭都是血蛊,但这几条经过我半生炼化,已被我炼制成专门用以吸毒的医蛊,这医书之上是有明确记载的。”
那三名外门修士大概想在内门两位师兄姐面前表现表现,态度十分强硬道:“我只知,这种邪虫吸食人血,能活活将人吸干,单凭你空口白牙,谁辨得出你这究竟是吸血的还是吸毒的?”
药王谷当年医蛊双修,后来封禁蛊道,之后蛊术便彻底没落,慕昭然没想到,现在竟还有蛊医存在。
她忍着浑身鸡皮疙瘩,反复瞧了几眼那琉璃罐中的虫子,回想起曾经趴在游辜雪腿上所看的那一卷《异蛊录》,里面便提到过这种蛊。
“我知道如何分辨。”她说道,往那布衣修士看去,“被炼化成医蛊的蛭蝚,能逆转天性,以药汁为食,从诞生之初便不能见血气,若吞了血反而会死,只需滴一滴血进去,就能分辨了。”
布衣修士不迭点头,“正是正是,我先前便已同三位说过此法,你们偏生不信。”
那三名外门修士互相看了看,不是他们不信,而是觉得验证麻烦,这几条鬼东西这般恶心,拿回去也不会有人验证,他们还能增加一笔业绩。
但现在内门师姐发话,他们也不好再含糊而过,于是其中一人从下方林子里捉来一只野兔,滴血入罐中。
罐子里的水蛭迅速往两边散开,竟似恐惧般躲避这那几滴新鲜的血珠。
三人见了仍是犹豫不定,硬是并指用灵力卷起一滴兔血,喂入了其中一条水蛭内。
那水蛭沾了血,青绿色的身躯迅速透红,很快便化作一滩红绿脓水死去。
布衣修士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条血线,愤怒道:“你们既已验证清楚,为何还要杀它!”
方衡蹙眉道:“还不还给人家。”
那外门修士自知理亏,只得将琉璃罐返还布衣修士。
对方接过罐子,立即将里面剩下的几条水蛭取出,换了另一个容器,即便损失一条本命蛊,也敢怒不敢言,拱手致谢道:“多谢两位道友仗义相助。”
颁布下灭蛊之命的也是天道宫,那布衣修士知道他们二人身份,不欲多说,致过谢后转身飞快离去,只想能避就避。
从中州前往南境的路上,慕昭然和方衡没少碰见这种一概打杀之事,他们能阻止一回两回,却难阻百回千回。
方衡叹息道:“法尊下达的天谕之令,只诛邪蛊,但实施起来却是这番景象。”
慕昭然沉默不语,前世天道宫追杀阎罗时,亦是如此剿灭一切。或许天道宫的仙尊们并无这样赶尽杀绝的意思,但当时南荣确实成了这神州之上的一条四面受敌的孤舟。
但凡不反阎罗的,皆被打成邪魔一道。
“法尊说的那个未来或将乱世的蛊魔,没有再具体一些的信息么?”慕昭然试探性地问道,现在这样的做法,不止是针对一个人,倒像是要彻底灭了整个蛊道。
方衡摇头道:“我只听夫子们说,那蛊魔能以琴音控蛊,操纵上千妖傀,重创了灵尊……”
慕昭然脑子里嗡一声,御空的药石往下一跌,险些撞到前面的山尖上,方衡手忙脚乱地运转灵力托了她一把,两人险之又险地擦着山尖而过。
方衡小心脏吓坏了,关切道:“师妹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休息一下?”
慕昭然点点头,“空行太久,有点分神了。”
两人落到一处山岗上,方衡道:“实在不行,师妹先行空遁回去,师兄我慢悠悠赶来就是。”
慕昭然道:“不用,反正都已到了南境地界,我已和大长老联系过,圣殿也已派出灵卫配合金木二宫的师长们搜查境内的蛊修了。”
方衡也乐得躲闲,开心道:“还是背靠师妹好乘凉啊。”
慕昭然心不在焉,问道:“师兄方才说,那个蛊魔用琴控蛊,重伤了灵尊?”
方衡表情正经了几分,颔首道:“那蛊魔在宁家的伏妖山上,以蛊控制千妖,尽毁满山伏妖钉,还伤了奉天君,灵尊赶去时,也受了他的暗算,身中蛊毒,不知情况如何,法尊下令诛蛊,想来应是想将那人逼出来。”
用琴控千妖傀儡,那是阎罗最擅长的事。
可游辜雪明明在天道宫中。
慕昭然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衡道:“大约就是前些时日。”
慕昭然低眉思索,难道是她闭关结婴之时,游辜雪暗中出了天道宫,用蛊重伤了灵尊?那他之后眉目之中偶尔隐现的忍痛神情,难道真是受了伤?
慕昭然坐立难安,有种想要掉头冲回天道宫,抓住他从头到脚再仔细检查一遍的冲动。
受了伤竟然还能与她那样放纵地双修,简直不要命了,他怎么那么能忍?他的嘴亲起来那么软,怎么又能那么硬!真是半个字都不肯对她透露。
慕昭然心中愤愤,随即又想起那日,自己头脑一热,对他说,只想要他做游辜雪,忽然又泄了气,理解了他为何不肯对自己说。
慕昭然回望向天道宫的方向,袖中的手指蜷紧,指甲掐进掌肉里面,疼痛刺激着她的理智。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那用琴的蛊修真的是他,现在应当也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
毕竟他才受了三十道打神鞭,修为下跌严重,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覆雪殿中养伤。
除了她这个带有前世记忆之人,应当没人会把游辜雪和蛊魔联系在一起,甚至,就连前世,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盘踞南荣的蛊魔会是天道宫曾经的大师兄,至少她是全然不知的。
慕昭然在心里谨慎地问道:“天书有预知之能么?”
系统道:“天书只能掌控在书上落名之人,为其书写命数结局,对于挣脱命数,脱离天书桎梏之人,便难以预料了。”
这么说来,师兄从问心台上出来后,便已经不受天书掌控了。
慕昭然暗自松了口气,想了想,对方衡道:“既然如此,那我们直接去宁家探探情况。”
天道宫,覆雪殿。
游辜雪坐在剑台之上打坐修炼,法尊并不信任他,这种时候他还是待在法尊眼皮子底下静观其变比较好。
但是,得尽快和分身联系上才行。
游辜雪闭目,体内元神盘膝结印,试图寻找那一道分出去的神识,他分出去的神识不多,一道在天书残页里面,能随时掌控它的情况,听见它的声音。
还有一道曾分入一个木傀分身里,那个分身已毁,他的神识也撤离回来。
游辜雪经历两世,元神远比寻常化神期的修士更加强韧,什么地方能阻断他和分身的神识联系?
千万里之外的地底深处,阎罗躺在黑暗中,呼吸声粗重,从本体而来的那连绵不绝的快慰终于停下,可他反而更加难过了。
因为太过亢奋,伤口时常崩裂,血一直停不下来,身体里的水分也像是随着血流干了,让他浑身上下只剩下躁动的□□,从喉咙一直烧到四肢百骸。
烧得他口干舌燥,却得不到发泄,简直要被烧化在这无人在意的阴暗一隅里。
“昭昭……”
他无意识地呢喃,密闭的空间里忽然吹进来一缕风,光线刺入眼中,让他瞳孔骤缩,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多出一枚悬空的玉牌。
玉牌上浮雕着一个编号——地贰柒号。
阎罗从地上撑坐起来,凝眸细看那玉牌片刻,伸手握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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