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慕昭然昏迷之后也极不安稳, 神识在黑暗之中载浮载沉,有时她能听见一些外面的声响,是六师姐和榴月的交谈, 问着她何时能醒。
她似乎被安置在了土宫中,没有回到竹溪阁, 因此榴月来了土宫照顾她。
榴月道:“殿下身上没什么伤,就是刚历过雷劫, 体内灵力还有些虚空,神识也很虚弱……”
慕昭然没有听完,又昏睡过去,等意识再浮上来时, 便听到了岑夫子和林夫子的小声争吵。
岑夫子道:“她炼制的石相是地煞!是地底孕育出的仇怨杀怪, 那夜石林结界破开的时候,你应该也感觉到了那股凶煞之气, 寻常人哪里控制得住?若有不慎更可能走火入魔。”
“你现在毁了她的石相, 必定损伤她的根基,她以后便再无可能炼出石相了。”林夫子犹豫不定, “目前看来, 她所修的地星诀, 是能控制住那石相的。”
耳畔有脚步声来来回回, 岑夫子在屋内转了好几圈,无奈道:“等她控制不住的时候就晚了!她的结丹之劫, 是凶劫, 天道也不允许这东西存在。”
“可她渡过了凶劫, 便代表着尚有一线出路,不是么?”林夫子顿了顿,才又道, “老岑,地母三相,地煞只是其一,她今后要怎么走,也该等她醒来之后,由她自己决定。”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慕昭然便不知道了,她的意识涣散,又沉入了黑暗中。
等再有意识时,她只觉自己周身都被锁链锁住了,那些铁索沉沉地绑缚住她的四肢,几乎要勒进肉里,还有一条扼在她的脖颈之上。
为什么会被锁住?
因为她的石相凶戾,所以夫子们便要将她锁起来了么?
慕昭然脑海里只来得及冒出寥寥几个念头,随即就被直冲头顶的杀念所取代,她用力地挣扎起来,越是挣扎,捆在周身的锁链便收束得越紧,似要将她勒断。
她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狂风呼啸,旗帜猎猎作响,喊杀声震天,刀兵交战的轰鸣声后,是凄厉的嚎哭。
紧接着,她又听到些别的声音,潮水似的冲入她的感官里。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神州这片土地里葬了太多不平的枯骨,他们的仇怨苦楚被时间所遗忘,但却被埋骨的土地深深记住了。
慕昭然彻底陷入杀念之中,她发狂地张开獠牙撕扯身上的锁链,不管不顾地去冲撞压迫在四周的屏障,锁链被她撕扯得断开一截,金色的铭文飞溅向四方。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鸣响忽然刺入意识,仿佛在她灵魂上震颤,压下了所有声音。
慕昭然混沌的神识忽地清明了几分,茫然地垂首看了看自己被绑缚的手腕,臂上的锁链还在不断崩裂,相扣的铭文一个个崩裂,飞溅。
是地星诀的铭文。
她的意识在石相体内?
慕昭然醒悟过来,神识骤然从石相中抽离,崩裂的地星诀铭文重新凝聚回去,化作锁链,束缚在了那凶戾的石影之上。
那幽幽鸣响的剑鸣声也停下了。
慕昭然终于彻底清醒,睁眼便见六师姐圆嘟嘟的脸颊,见她醒来,望舒睁大一双浑圆的杏眼,高兴道:“师妹你醒了,我去叫夫子来。”
说完,飞快起身,往门外跑去。
望舒跑出去后,榴月才坐到床侧来,帮她诊了诊脉,问道:“殿下有没有哪处不舒服?”
慕昭然躺在床上,还有些不甚清醒,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雪色,明亮得晃眼,却没有什么温度。
她眯了眯眼,有些呆愣地抬手,挡住刺眼天光,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榴月道:“有三日了,土宫的师长们每日都会来看一看殿下。”
慕昭然知道夫子们在担心什么,她忽地想到什么,指尖落在眉心处,问道:“渡劫那夜,是谁送我回来的?”
榴月想了想,说道:“殿下历劫太过仓促了,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当时劫雷太盛无法御空,等雷散后,我们才赶来土宫,那时候只看到殿下二师姐的石相坐在院子里,手心里托着殿下。”
所以,最后接住她的人,是二师姐么?
外面传来脚步声,慕昭然没再多想,从榻上起身,让榴月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走出屏风外,在外间等着。
六师姐先探了个头进来,见她收拾妥当了,才推开大门。
慕昭然看到当先踏进来的岑夫子眉头紧皱,嘴角往下撇着,满脸都写着不悦,心里当即咯噔一声,随即又看到跟在林夫子身后走进来的游辜雪,她忐忑的心跳又平复下来。
——岑夫子这脸色大概不是摆给她看的。
果然,岑夫子走到她面前来时,面色明显和颜悦色了许多,先问了一番她的身体情况,榴月代她回答着岑夫子的询问。
慕昭然不知道游辜雪为何会来土宫,探究的视线便忍不住移到他身上,目光先在他高束的发冠上停了停,又顺着搭在肩头的一缕黑发滑下去,停留在他束着革带的腰际。
那紧窄的腰线和铜镜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都过去了这么多日,慕昭然发现,她竟然还能记得那些水雾朦胧的细节,还能清晰地想起来,水波拂动在他腰线时,黏在腰侧的一缕发尾。
慕昭然脸色一瞬间涨红,气血似乎都往脸上涌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鼻子,生怕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淌下两管鼻血。
那可就太丢人了!
游辜雪自然察觉到了她流连在自己腰身处的视线,瞥见她慌张捂鼻的举动,忽然明白过来,那日在镜面上瞧见的一抹红痕是什么,心中微哂。
身体还真是诚实。
岑夫子偏头打量她,蹙眉道:“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红?是不是石相有什么异动?”
慕昭然又慌忙放下手,看一眼自己干净的指尖,松了口气,说起石相,她心中不免沉重,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林夫子见她镇定下来,开口道:“我想,你应该知晓你炼制出的石相有些异样吧?”
慕昭然忐忑地点了点头,“我半昏半醒之间,听到了一些两位夫子的谈话。”
林夫子原本还在斟酌用词,听她这么一说,便直言不讳道:“大地载物,滋养万灵,亦沉埋百厄。你所炼制的石相,聚地煞之气而生,乃是一凶煞之物,若是心神不坚,则容易遭到反噬,从而迷失心智,堕入魔障。”
岑夫子在旁颔首,他教导弟子,历来求稳,劝说道:“照我的意思,趁你现在尚未被它的煞气所惑,不如趁早毁了此相,虽会对你根基有所损伤,但也免了后患无穷。”
林夫子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又吞下了将出口的话。
慕昭然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昏睡中时,她曾听见两位夫子的争吵,林夫子说的那一线出路,必然是一条艰险之路,何况她虽渡过雷劫,却是借了叶离枝的好运道,侥幸而已。
她以后每破一境,总不能次次都拉着叶离枝一起扛雷吧?
但要让她毁了石相,损伤根基,岂不就断了往后的修途,又沦落为前世那样的平庸之地?她还如何登上钧天殿,去请下承天鉴来?
慕昭然闭目内视一眼丹田,一眼便看见了灵基上那一颗浑圆的金丹,许是因为现下灵力亏空,金丹色泽有些黯淡,但即便如此,也比前世所凝结的金丹,要凝炼耀眼上十倍。
这枚金丹位于灵基的中心位上,与地星诀的铭文嵌合一体。
慕昭然顺着铭文锁链看到被囚于灵基内部那一团戾气萦绕的黑影,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个好东西。
昏迷之时,若不是有剑鸣声响,她差一点就会被自己的石相吞噬心智。
慕昭然掐着掌心,踌躇不定,抬头往一直安静地站在最后那人看去,迟疑问道:“游师兄也是来劝我毁去石相的?”
“我执掌行天剑,负辟邪镇厄之责,来此只是职责所在。”游辜雪眼神沉静地回视她,“石相与剑修手中剑是一样,皆为心之映照,旁人终究只能给你建议,慕师妹或许应该问问自己,此心是否可控,此相是否可留。”
岑夫子闻言冷哼一声,却又道:“他说得不错,石相去留关乎你往后修途,是要求稳还是走险,都得由你自己决定,我们身为夫子,也不能替你定夺。”
林夫子道:“若去,我与诸位夫子会设下法阵,由行天剑动手,一击斩断你与石相的联系,尽量减轻对你的损伤。若留,那你便得入无象塔,消磨你石相上的戾气,直到你能完全掌控住它,才能出来。”
“无象塔?”慕昭然睁大眼睛,脑海里浮出刑罚堂后方那一座耸立的黑塔,“那不是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吗?”
游辜雪道:“亦是磨砺心志之地。”
林夫子解释道:“无象塔最初铸造出来时,实则是为了让门中弟子试炼,斩去身上负累,开拓心境之地,只是有些弟子即使入内也难以解脱,久不能出,传来传去便令大家对它生出畏惧,轻易不愿意去了,才被归入刑罚堂中。”
慕昭然:“……”听着就很不妙。
慕昭然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要是一直控制不住它呢?”
游辜雪道:“你若无法掌控它,自然只能毁了它。”
林夫子见她踌躇,安慰道:“你不用急着做决定,可以多思量几日。”
慕昭然闭眼,定了定神,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屋内诸人,说道:“不用考虑了,我入无象塔。”
虽然已做下决定,但慕昭然刚历雷劫,灵力空虚,还得先休养几日,等灵力回复了才能入塔,为防意外,她依然留在土宫,待在夫子们的眼皮子底下。
众人散去,留她静养,临出门前,楚禹忽然又折返回来,从袖子里取出一片叶子,递给她道:“来,这是你债主留的。”
慕昭然茫然地接过来看,这叶子像是被重重踩过,留着两瓣深刻的蹄印痕迹。
楚禹事不关己地笑道:“你渡劫那夜,将你从后山密林中背出来的梅花鹿给我的,应该是等着你日后还恩呢。”
游辜雪回眸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微一怔愣,随即忍不住皱眉。
那头鹿倒是比他还懂得如何挟恩图报,擅作主张。
第62章
土宫的后方有一座可供休憩的院落, 院落宽敞,内有七八座小楼,夫子们有时处理事务忙过头了, 会来这里过夜。
像修炼狂魔二师姐和喜欢照顾人的大师兄,他们干脆就住在土宫之中。
慕昭然吃了一些大师兄送来的灵食补充体力, 打坐修炼了一下午。
她也尝试着去驱动自己丹田内的石相,只不过每次甫一触及它, 神识便像是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不觉满心戾气,挣脱出来后,神识又会分外疲惫。
榴月帮她按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 她才稍稍缓过来, 泄气地躺在榻上,脑袋枕在榴月腿上, 捏着那一片被蹄践踏过的叶片, 对照着窗外月色来回查看。
榴月道:“楚姑娘说的梅花鹿,应该是和乌团玩的那一只吧?”
“是它。”慕昭然伸出一根手指, 描摹着叶片上的蹄印, 笃定道, “雷劫之下, 绝山的生灵应该都躲起来了,不认识的梅花鹿会无缘无故地救我么?”
不过她当时分明感觉到, 是有人先接住了她, 至于这个人是谁, 她现在倒是知道了。
游辜雪。
定然是他。
要不是那日在铜镜里看到梅花鹿趴在游辜雪的水池边,他们一人一鹿的互动,看上去也十分熟稔, 慕昭然绝无可能想到,那头梅花鹿竟然会是他养着的。
替天行道的行天剑君,养了一只小鹿贼。
那鹿偷了东西,最后却又忽然将东西都还了回来,现在想来,或许正是被他发现了,才会令梅花鹿又送回来。
那双影镜呢?
是梅花鹿胆大包天地私自藏起来了,没有被他发现?
还是说,游辜雪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留下了那一面镜子,故意将它放置在水池边,故意……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他可是游辜雪,行天剑君游辜雪,又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慕昭然摸了摸鼻子,把脑子里荒诞不经的想法都抛诸脑后,放下叶片,问道:“叶离枝如何了?”
榴月道:“灵尊金口玉言,令叶离枝拜入了天道宫内门,在龟驮碑上录了名,赐予了玉令,分配了一处居所,不过她与殿下一样,刚过雷劫,灵力空虚,暂时还未上五行台测验天赋。”
叶离枝的天赋,慕昭然自是知道的。
她身怀五行天赋,每一系的天赋都相当出众,前世在五行台测验天赋时,五行光芒耀眼得直冲天际,整个天道宫皆能看见,引得五宫夫子争相抢夺,想要将她收入门下,她也因此一举成名。
叶离枝晚了她那么久才开灵窍,甚至错过了地卷,只在青龙琉璃镜中走了一遭,便能与她同时结丹。
慕昭然在土修一道中已经算是进境飞速的了,可与叶离枝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更遑论上一世她在剑道一途中举步维艰,偏生另一人却能一步登天,想要不嫉妒她,是真的很难。
她是单系天赋,只能走土修一道,丹田里的石相,她没办法舍弃。或许是她的心便恶毒难堪,所以炼制出的石相也是凶煞难堪之物,但既然是她自己炼制出的石相,她也只能认了。
慕昭然抬手抓住榴月的手,从她腿上起身,“好了,我的头已经不疼了,你也去休息吧。”
榴月给她点了一小盏安神香放在床头,才退去侧间休息。
慕昭然昏沉了三日,眼下实在没什么睡意,瞥见叶片上的蹄印,思索片刻,鬼使神差地又从锦囊里取出了那一柄巴掌大的手执铜镜。
马上就要进无象塔里受苦了,在进去之前放松一下,这不过分吧?
慕昭然理直气壮地想着,却爬起来吹灭了灯,又关上窗,在黑暗中摸索上榻,将半张脸都埋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才鬼鬼祟祟地往镜子里渡入了一缕灵力。
镜面波动,显出另一端的场景。
但令人失望的是,画面显示的却不是那日的水池,自然也没有师兄出浴图可以欣赏。
梅花鹿不知道又把那面镜子叼去了何处,镜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等了片刻,正欲撤走灵力关了镜面,镜中的阴翳却忽然剥落下来,透出一片柔和的光晕来。
慕昭然一下紧张地连呼吸都停了,借着这点柔和的月光,才看明白,那剥离下的阴翳是覆盖在镜面上的雪。
那镜子大概是被梅花鹿丢在了雪地里,有一半镜面依然陷在雪里,只有上半截能够看见景象。
远处的青石地上,有人正在月下练剑。
行天剑剑光如虹,即使听不见剑啸之音,也能想象它劈开空气时的锐利鸣响,游辜雪的剑法实在飘逸,他一身白衣翩跹,宛如风中狂舞的雪花,剑过之后滞留于空中的电弧明灭闪烁,让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剑气激荡旁侧的一株梅花树,赤红的梅花与雪片同时纷扬,金色电流自剑尖流出,在雪片之间跳跃,将花与雪滞停于半空。
待他收剑之时,花与雪才一同飘落。
簌簌的积雪从上方落下来,将镜面又一点点掩盖,雪后的身影便渐渐模糊起来,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慕昭然眼睫愈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双影镜上的灵力许久都未有波动,游辜雪收剑回鞘,屈指一勾,铜镜从雪堆里飞落手中,他拂开镜面落雪,看到了另一端隐藏在黑暗中的模糊轮廓。
她竟然睡着了。
梅花鹿哒哒地蹦跳过来,歪着脑袋看一看镜子,张开嘴想要去叼,被游辜雪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手腕一转,将双影镜收入袖中。
两日后,慕昭然入无象塔。
这座黑塔坐落在刑罚堂的大后方,塔身七层,覆盖着厚重积雪,飞翘的檐角下挂着铜铃,每当有人出入,铜铃便会摇响,震下簌簌雪粒。
林夫子道:“相由心生,石相与你的心境密不可分,你心中有仇怨戾气,才能与地煞共鸣,无象塔能洞彻人心,助人斩执念、破桎梏,你且去吧。”
慕昭然颔首,深吸口气,踏入塔内。
无象塔内只有一处空间,但每个人踏入塔内所见之景皆不相同,土宫的师兄师姐们也有人曾入过塔内。
楚禹入塔所见的,乃是一座被异族攻陷的城池,是她还在俗世之中时的家乡,如今那座城池已经掩埋进了黄沙之下,成了一座废城。
她痛恨自己当时孱弱,无法护卫家乡,所以炼制出的石相,才会是那样一位英武的女将军。
五师兄莫银安入塔所见的,是一片枯竭的大地,干旱龟裂的土地上寸草不生,饿殍遍地,是以他选择了修习土术,培育灵土。
慕昭然也想象过自己入塔后会见着什么,也许会是国破后的南荣都城,也有可能会是那一墩令她恐惧的蛊鼎,但怎么也想不到,她踏入进来,见到的却是一座湖。
她蓦地回头,塔门已经不见了,目之所及,只剩下脚下的这一片静湖。
湖面上安静得不见一丝波澜,湖水幽深,水质澄澈,水中无有鱼虾,也不见水草。
慕昭然环视一圈这座湖,定了定神,双手结印,释放出自己的石相。
一团黑影在半空成型,那影子尚未完全定型,只看得出个大致的人形轮廓,甫一现身,周身戾气便喷涌而出,宛如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盘踞在湖面上。
慕昭然召出一枚炙热的星石,星石在她手中化为熔岩淌落下去,凝为一条赤红长鞭,鞭上扣着一个个地星诀的铭文字符,她眯眼道:“你不是一直叫嚷着要杀杀杀么?来吧。”
石相嘶吼一声,膨胀的煞气黑影如同章鱼触手一样朝她甩来。
慕昭然扭身躲过一条粗壮的黑影,手中熔鞭飞溅着火星,迎着黑影甩去,空气中烧出滋滋的声响,热烟滚滚间,那条煞气凝结的黑影触手被撕裂开来,煞影落到湖面,立即沉入了水下。
看到这一幕,慕昭然精神振奋起来,另一手召出药杵,闷头就往前砸去。
慕昭然熔鞭和药杵齐出,和自己怪物一样的石相斗在一起,打了个天翻地覆,竟然还有些痛快。
但没过多久,她就痛快不起来了,慕昭然斩落了一团又一团的煞气黑影,煞气落下都会被湖水吞没,但它的身形却不见丝毫缩小,源源不断的煞影从它身上涌动出来,像是没有尽头。
感觉不是她在消耗石相的戾气,倒是她的灵力快被石相消耗尽了。
慕昭然灵力渐空,动作渐渐迟缓,手中熔鞭短了一大截,石杵也砸不动了。
一条煞影甩过来,一下将她吸入其中,慕昭然只觉一股戾气直冲头顶,意识再次被杀念裹挟,趁着尚有最后一线清醒,她释放出地星诀铭文,想要将石相重新锁住。
金色的铭文字符与煞影不断地碰撞到一起,铭文一旦成链,又会被煞气撞断,如此交锋了数回,都未能成功。
慕昭然的意识越发混沌,就在她要被自己的石相吞噬之时,一条银丝细线忽然甩荡过来,尾端的鱼钩挂住了她的衣领,猛地将她拽出了煞影里。
她就像是一尾被钓上的鱼,倒飞上天,重重地跌落到一条小船上,船上猛烈地晃了晃,险些翻倒。
待平稳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由远及近,在她头顶上方道:“我来看看,老夫这是钓了一条什么鱼?”
慕昭然被摔的晕晕乎乎,闻声猛地抬起头来,瞳中映出对方一张须发皆白的苍老面容,诧异道:“师父?”
老头后仰坐回去,嫌弃道:“谁是你师父?老夫何曾收过一个这么没出息的徒弟。”
慕昭然:“……”她揉着屁股坐起来,望一眼远处湖面上戾气冲天的石相,改口道,“好吧,老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都被埋在地卷中了吗?”
害得她还难过了好久,结果竟是骗她的吗?!
老头慢条斯理地捋着鱼线,将鱼钩从她领子上取回去,“这石象塔曾是我的法器,有我一缕神识,不是很正常么?”
慕昭然还没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被痛得龇牙咧嘴。
老头捋顺了鱼线,钩上也不挂饵食,便抛入水中,坐在船头又继续钓起了鱼。
“这湖里有鱼吗?”慕昭然好奇道,她进来之时看过水下,这湖里别说是鱼了,连根水草都没有。
“多得很呢。”老头说道,皱起满脸褶子,一脸愤然,“你们这些不肖子弟,把我这无象塔当成了垃圾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丢。”
刚刚才斩落了一堆煞气进湖里的慕昭然:“……”
第63章
慕昭然趴到船头往水里看, 湖水清澈,但因为幽深,水下黑黝黝的, 还是什么都没能看见。
她好奇道:“别人都丢了什么东西进来?”
老头叹息一声,“七情六欲, 贪嗔痴念,一些自以为是负累的东西。”
慕昭然默然片刻, 说道:“这塔不就是让人磨砺心志的么?七情六欲,贪嗔痴念,都是修行路上的阻挠,斩落这些负累才能明晰本心。”
老头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荒谬!修心修心, 修的是有情而不为情困,有欲而不为欲扰, 能于贪嗔痴念下, 守住念起念灭之间的一线清明,方是正道。”
他提起鱼线看了眼, 又放回去, 摇摇头感叹道:“人生有七魄, 喜、怒、哀、惧、爱、恨、欲, 怎可能只爱不恨,只喜无悲?不然何以为人?这样一味斩来斩去, 早晚把自己斩得面目全非。”
慕昭然捂着被敲痛的额头, 乌黑的眸子转了转, 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尽管他这么说,慕昭然也没别的法子,夫子们让她进无象塔, 必须得消磨掉石相的戾气,彻底控制住它,她才能从这里出去。
要不然,就只能舍弃石相,断了往后的修途。
她与石相打了一遭,斩落它身上无数的煞影,可它身上的戾气依然很重,盘踞在湖面上像是一座高耸的黝黑山包,想要从无象塔里冲出去。
周身煞影将它裹在当中,让慕昭然这个主人,都始终未能看清自己石相的真容。
慕昭然见老头沉迷钓鱼,不再理会她,她也安静地坐下来,盘膝打坐恢复灵力。
等到丹田灵力充盈,她也歇息够了,又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来,跟老头打了一个招呼,然后气势汹汹地朝着湖面上的石相冲过去了。
老头兀自坐在船头上钓着鱼,没有管她。
无象塔里没有昼夜之分,始终都是这样一幅场景,慕昭然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一开始还记着自己和石相打了多少回,后来,就连这个也数不清了。
又一次被老头从煞影里钓出来后,慕昭然躺在船上,彻底自暴自弃。
“你说得对,我就是没有出息,连自己的石相都收服不了,你不认我这个徒弟是对的。”慕昭然灵力空虚,累得虚脱,望着远处还是如一坨山包一样的石相煞影,面无表情地落下两行清泪。
老头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根鱼竿来,塞到她手里,悠闲道:“累了?那陪老朽来钓会儿鱼吧。”
慕昭然把鱼竿往地上一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没好气地朝他倒出一肚子苦水。
“钓什么钓,我哪有心情钓鱼!别人的师父都是手把手地教弟子,哪里不行指点哪里,你倒好把那个地星诀传过我就当上了甩手掌柜,我都快被石相打死了,你还在这里钓鱼!钓这么老半天,也没见你钓上一条鱼来。”
她气怒上头,口不择言,属实有些迁怒了。
老头也不恼,笑呵呵道:“我钓不上来,兴许你能钓上来呢?”
“我才不帮你钓!”慕昭然犟种脾气上来,也不想再听他多说,操起药杵和熔鞭又往石相冲过去。
老头幽幽叹气,摇头道:“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慕昭然和石相又打了几个来回,彼此之间是越战越狠,互相都有点奈何不了对方。
石相的煞气源源不断,慕昭然的灵力却有尽时,在又一次险些被石相吞噬前,慕昭然没等老头再钓她,自己找了个时机退回到了小船上。
一旦上了船,石相便像是失去了目标,只能在湖面上狂啸。
慕昭然坐在船上恢复了一会儿灵力,垂头丧气地从船上拿起鱼竿,随手丢进湖里,坐到老头旁边,默不作声地盯着远处的石相沉思。
老头说得没错,斩煞的方法兴许是错的。
夫子们说她炼制的石相为地煞,是土地里诞育出的仇怨杀怪,是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她当初昏睡中时,曾被石相吞噬过灵智,那时所听到的声音,形色万千,都是它身上煞气的来源,是经年沉埋于地下的沉疴。
除非这世上再无一具怨骨,否则又如何能斩落得尽?
大地承物,滋养万灵,亦沉埋百厄,她想要得到大地的力量,却不愿接受它的沉厄,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慕昭然一时想得出了神,直到鱼竿忽然绷紧,她猛地回过神来,紧紧抓着鱼竿,视线追随着来回乱窜的鱼线,难以置信地大叫道:“有鱼,真的有鱼咬我的钩了!”
老头喊道:“快快快,收线收线。”
一老一少手忙脚乱,差点掀翻这一条船,终于拽起一条黑鱼,飞跃出水面。
慕昭然抱着鱼竿摇晃了半天,才把它甩进船内,她埋头盯着在船底活蹦乱跳的鱼,不知怎么,竟觉得它有几分熟悉。
她像是被蛊惑住了一般伸手朝它摸去,那黑鱼身形忽然一散,化作一缕黑气顺着她的指尖缠绕而上,直入眉心。
是斩落的石相煞影!
慕昭然惊愕后退,却已来不及,她瞳孔忽地涣散,闭着眼倒下去。
老头忙伸手接了她一把,手掌垫在她脑后,免得把这颗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磕得更钝了。
慕昭然紧蹙着眉头,丝丝缕缕的石相煞影在她眉间缠绕,化作一段陌生的景象,激烈的蝉鸣声冲入耳中,她睁眼先望见一缕袅袅的青烟。
青烟下是一个土陶碗,碗里放着两个粗粝的窝窝头。
这是路旁一间简陋的土地庙,两个年迈的村民在庙前烧了这一炷香,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慕昭然在旁看了半晌,等他们拜完,跟着一起进了旁边的村子里。
这村里统共只十来户人家,都靠着种地为生,村民也淳朴,邻里之间帮衬着,即便处在深山老林里,日子也过得红火。
慕昭然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转了很多圈,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小村子为何能生出戾气。
直到一场夏夜暴雨,冲垮了山体,整个村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埋在了泥土之下。
他们当中有人家才成了亲,有人家中才添了一双儿女,有人家的孩子出息了,在县城里站住脚跟,来信说过几日就来接家中父母进县城里住去。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场暴雨里戛然而止。
慕昭然茫然地站在雨中,她试着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救他们,可眼前之景并非真实,只是土地里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的一段过往,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又想,或许这一场雨里有什么蹊跷,给她看这一段,兴许希望她能找出幕后凶手,为他们报仇。
可她仔细地查看了所有地方,看了山看了水,也查探了哗哗泼洒的雨,山中没有妖兽作乱,这场雨也并无任何灵力暴乱的痕迹。
这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罢了。
眉宇间的煞影散开,慕昭然醒了过来,她怔怔地坐在船上,将自己所见之景给老头复述了一遍,疑惑不解道:“它为何要给我看这个呢?是想让我阻止那一场暴雨救下他们么?”
老头问道:“你能救下他们么?”
慕昭然闷闷地摇头,心里有些难过。
老头打量一眼她的神情,开解道:“你也无需难过,这世上有太多突如其来的意外,或因天灾,或因人祸,每日都会有人心怀不甘地死去,被埋入黄土之中。你要记住,这世间万物,枯荣有道,识众生之苦,尽力而为就可,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能救得下所有人。”
慕昭然抬眸,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你能钓上它来,说明你之前已经有所感悟了。”老头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这些煞就是地源之力的一部分,就跟人一样,有爱也有恨,地既生灵也埋骨,地煞诞生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枯骨之中,就是如此凶戾,它本如此。”
慕昭然睁大眼睛,转眸看向湖面上盘踞的黑影,忽然明白过来,轻喃道:“它或许只是想要一个能接受它本相的主人,而不是被当做负累斩去。”
老头开怀笑道:“还是有点出息。”
慕昭然沉思片刻,翻身从船上跳下去,踩着水面一步步朝石相走去。
她没有运转灵力,也没有催动地星诀,就这么毫无防御地走进它漆黑的煞影中,被一条条影子缠裹上来,将她完全吞噬。
慕昭然闭上眼,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中,那些凶戾之气一如先前,冲入她的意识里,这一次慕昭然从中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也从中看到了更多深埋在土地里的悲欢离合。
她走过战场,看到了二师姐口中那一座被风沙埋葬的破城,也看过洪涝干旱,易子相食,最终一切都随着时间流逝被埋入土中,最后,被大地记住了。
地煞,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慕昭然走过更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景,感悟到了更多被埋藏于地底的苦悲,这些不应该被斩弃,也不应该被遗忘,她渐渐地和它生出共鸣来。
湖面上,张牙舞爪的煞影忽然安静了下来,慕昭然缓步走入了煞影中心,终于看到了最中心处,属于自己的石相。
是一尊石塑的地煞像,只有巴掌那么大,像是陶土娃娃,不过却比陶土娃娃更加精致,肤色黑如乌墨,衣袍亦是石刻而成,长长的下摆拖延下去,遮住了身下坐着的骷髅头骨。
一双煞气横生的眼睛,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闭上了双目。
外溢的煞影便随着它闭合的双目,收拢回石相内,慕昭然丹田灵基上的两枚星石亮起,日精和药杵两枚星石的力量淌入石相,汇于它左右手上,它左手握着石杵,右手缠着金环。
慕昭然的金丹,在它额心凝出一枚金印。
她伸手捧住它,来回看了看,嘀咕道:“本相竟然这么小。”
二师姐的石将军可有三层楼那么高。
石相在她手中一震,倏地睁开眼睛,刚刚敛回的煞影迸射而出,从巴掌那么大一点,不断地膨胀。
慕昭然随着它身形的暴涨不断地后退仰头,差点把脖子都仰折了。
金环从它右手流入掌中,化作熔鞭,也比在慕昭然手里是粗壮了很多,一鞭子挥下,差点把整座湖劈成两半。
这如果是座真的湖,湖水恐怕都要被蒸腾干了。
慕昭然听到老头在后面“哎哟哎哟”地叫:“反了天了,别把我的无象塔搞坏了!”
眼看石相又举起比柱还要粗的药杵想要砸下来,慕昭然连忙结印,将它收回丹田内。
石相闭上眼,煞气收敛,消散于空中,归于灵基之上。
慕昭然闭目内视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喜滋滋地跑回师父的船上,得意道:“我的石相好厉害啊,我这能叫有点出息?我简直太有出息了好么?”
老头捂住差点被她喊聋的耳朵,笑着附和道:“对对对,你很有出息。”
虽然听上去很没诚意,但慕昭然还得寸进尺地追问道:“我这么出息,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讳,认我这个徒弟了吧?”
老头眼神飘忽,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把鱼竿又往她手里一塞,说道:“好了,在你出去前,再陪老头子钓一会儿鱼吧。”
慕昭然气鼓鼓地哼一声,一屁股坐到船头,把鱼竿甩出去,“不认算了,你会后悔的。”
左右她其实也舍不得这么快出去,就多陪他一会儿好了。
斩落入湖的煞影都被收回至石相内,慕昭然也没觉得自己还能钓上鱼来,所以当又有鱼咬钩时,她异常惊讶。
虽然惊讶,但有了第一回的经验,她还是很顺利地将这条鱼扯上了船。
这回钓上来的鱼是一条很漂亮的红鱼,鳞片如桃花一样好看,慕昭然谨慎地没有去碰它,只隔空望着它,问道:“这又是什么鱼?能吃吗?”
慕昭然虽然已经结丹,灵力能维持身体的消耗,无须再保持一日三餐,但想要立刻就戒除口腹之欲,委实还是太难了。
她入塔至今,都还没吃过东西呢,哪怕肚里不饿,她嘴也有点馋。
老头回眸瞥了一眼,“看这颜色,约摸是某个人斩落下来的爱念吧,可没有肉可以吃。”
慕昭然咽了口唾沫,放弃了,她睁大眼睛,对它生出些好奇,但又有点犹豫道:“既然是别人斩落的爱念,我还是不好随便看的吧。”
“你不看丢回去就是。”老头慢条斯理道,“不过,你既能钓上它来,说明这爱也跟你有些渊源。”
慕昭然提着鱼线,都要把它甩出去了,听他这么一说,又手忙脚乱地将那条鱼扯回船上,不敢置信道:“真的么?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有人曾在无象塔内斩下爱念。
这爱念还与她有关。
“老夫骗你作甚?”老头说着,一双苍老却洞彻的眼睛看向她,意味深长道,“年轻人嘛,情情爱爱,这多正常,偏有人图那捷径,以为斩下爱念,就能真的清心寡欲了。”
慕昭然已经听不进去他后面的唠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尾红粉色的鱼,心里像有猫爪在挠。
这鱼既然被她钓上来了,又与她有关,那她看看应该没有关系吧?
第64章
慕昭然实在想不出, 这一缕与她有关的爱念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随即又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这么优秀, 出身好,长相亦是从小到大都被人夸赞, 改掉了一些坏脾气也懂得装模作样后,至少现在在同门当中的人缘也还不错。
入天道宫不到半年就能结丹,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会有人暗中爱慕她,似乎也不足为怪。
前世,她脾气那样坏, 出了名的娇纵跋扈, 在跌落泥潭前,也都还是有不少人凑来跟前向她献媚呢。
慕昭然这般想着, 孔雀开屏一般理了理鬓发, 满怀期待地伸手抓住那尾鱼。
掌心下的鳞片在她手里化开,如桃花绽放, 再被风吹拂而上, 飘入她的眉心, 慕昭然的意识坠入了这缕爱念里, 睁眼便看到了自己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这么近距离看到自己的脸,属实有些奇怪。
她的视线随着这一缕爱念的主人, 落在自己那一张涨红的脸颊上, 凝视着怒瞪得滚圆的双瞳, 随后垂下,又停在因为生气而张阖叫骂的唇。
“放开我!”她听到自己怒吼一声,伸手去掰那只抓在手臂上的手, 想要从这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掌下挣脱。
——真是比生气时候的乌团都还要难抓。
这一道略带无奈的心声飘入慕昭然心中,紧接着她便听一个声音冷冷斥道:“别乱来。”
慕昭然余光扫见脚下碧绿的水池,水池当中缓慢合拢的金色莲花,当即认出了这一幅场景——是金莲池!
这一缕爱念中的场景是金莲池!
而且,她如今所见的视角,是游辜雪!
这个发现让慕昭然脑子里嗡了一声,既惊讶又疑惑,但紧跟着心底却又止不住地冒出一些喜滋滋的泡泡。
她入这一缕爱念前,从未想过爱念背后的主人会是游辜雪,但不得不承认,当她发现这道爱念来自游辜雪时,她惊愕之余,又难掩欣喜。
比发现是旁的任何人,甚至是云霄飏,都还要令她欣喜。
这兴许就是虚荣心作祟吧,毕竟一个看上去那么霜冷无情、绝无可能爱人的人,却独独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这如何能不让人欣喜?
慕昭然记得自己当初因为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而嫉恨失控的样子,应当十分难看,可如今从游辜雪的视角看过去,她好像也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扭曲丑陋。
他明知她在因另一个男人而嫉妒,可他还是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好闹腾,如果现在掐着她的脸亲下去,她会不会安静一点?
慕昭然捕捉到这道心声,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是游辜雪的念头吗?
当初紧紧钳制着她的手臂,眉目之间凝着森然寒霜,面无表情的人,心中抱持的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伴随这道心声而来的,还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恶劣笑意,透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他知道她那时候很怕他,如果亲下去,她必定会被吓得跳起来,说不定会被吓得直接跳进水里去。
他恶劣地想看她被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再没有闲暇去嫉妒别人。
不,这不对吧?游师兄怎么会这么想?这缕爱念被斩落进湖里后,会不会混杂进了别人的想法?
但很快的,游辜雪便遏止住了他这一缕乍起的念头,这道心声也似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游师兄还是那个冷静自持的行天君,平静地问道:“冷静了么?”
冷静了么?
她原以为这句话是在问她。
现在看来又何尝不是在问他自己。
慕昭然呆怔间,另一个她确实已经冷静下来,后面的发展和记忆中一样,莲花合拢,叶离枝和云霄飏被裹进了莲花瓣中,金莲池的空间封闭,他们必须待在这片莲叶上,等待下一次日出才能出去。
那时候,慕昭然实在无聊,在莲叶上来回打转。
她一会儿蹲下身去研究脚下这片莲叶玉化到了什么程度,屈起手指敲敲打打,还俯身趴在莲叶上,刨了半天,试图在莲叶表面留下一些印记。
一会儿又沿着莲叶边缘,往水下探头探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水面,还对着水面倒影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
那时她每次回眸,见到的都是游辜雪那一张古井无波的冷脸,乌黑的眼眸望着莲叶之外的水面,目空一切,仿佛完全就没把她这个人放进眼里。
可现在,从这一缕爱念里可见,他的心根本不在水面,他的注意力分明一直都在她身上。
视野会随着她的脚步转动,在她趴在莲叶上挠的时候,会促狭地想,兽似主人型。
在她到莲叶边缘,往水里探时,会抬动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提前提防着要是她不慎掉进水里,好及时把她捞上来。
她在莲叶上来回打转的时候,他会想,她怎么这么能折腾,一会儿肯定得饿,饿着也是活该,却还是转动目光,去寻找这莲池当中可能会有的食物。
他分明将她所有的小动作全都收入了眼底。
直到慕昭然百无聊赖,坐到他对面来,他才垂了睫。
“游师兄,这四面都是水,那要怎么离开这里?”
“等下一缕日华从上方照下,就能离开。”
“下一缕日华?那不是要等到明日日出?”
她浑然无知地和他说着话,孰不知坐在对面的人,表面上看着清冷孤傲,无欲无求,实则心底早就洪水泛滥,潮起潮涌。
慕昭然从这一缕爱念中品尝到一些苦涩的滋味,浓烈地与爱念纠缠在一起,让她感觉窒息,她的意识本能地开始想要逃离。
从这里挣脱出去前,她听到游辜雪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在她耳边,一个在捕捉到的一道心声里。
“为什么会在朝曦阁?”
——为什么会喜欢云霄飏?
慕昭然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气,心海里的蝶影轻轻地扇动着纤薄的蝶翼。
老头侧眸看她一眼,宛如村头搓脚嗑瓜子的碎嘴老汉,奇怪道:“看你这样子,怎么跟逃出来似的?难不成这偷偷爱慕你的人是个眼歪鼻斜、满脸麻子的丑八怪?”
慕昭然怒目瞪向他,想也没想地反驳道:“他才不是丑八怪!”
老头笑起来,满脸褶子皱成堆,逗耍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小弟子,啧舌道:“哟,还挺维护。”
慕昭然不服地瞪着他不放,这算什么维护?
她就是就事论事而已,游辜雪本来就生得很好看,他就是担得起那些夸赞男子的所有词汇,什么剑眉星目,玉树临风,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总归,他和“丑八怪”这三个字根本就不沾边。
老头妥协道:“好好好,我是丑八怪行了吧。”
慕昭然满意地颔首,气得老头没好气地往她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崩,骂道:“简直不孝!老朽年轻时候那也是个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美男子。”
“十里八乡才多大的地儿。”慕昭然不屑,捂着脑门嘀咕,“反正你也不认我这个徒弟,我干嘛要孝顺你。”
老头气急而笑,又连道三声好,忍住了才没有继续去敲她脑袋,只能兀自叹服,换个话头问道:“那你方才醒来时是什么表情?跟被狗追似的。”
慕昭然揉额头的动作一顿,垂下头盯着自己指尖,神情沉静下去。
她就是一下子被吓到了。
毕竟,他是游辜雪,在她心中冷漠非人的游辜雪,在金莲池相处之前,他们不过才见过几面,慕昭然都还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与自己不会有太多瓜葛的师兄而已,就和天道宫中许许多多的师兄是一样的。
只是他格外出众一些罢了。
除此之外,他还是前世导致阎罗毁容的仇家,是绝容不得恶存在的行天剑君。
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对她怀有爱意,且这爱意还并不浅薄,因为她尝到了这道爱念底下,潜滋暗长的嫉妒,她太知道嫉妒的滋味了,所以一下便品尝出来,游辜雪在因为云霄飏而嫉妒。
她忽然心生出畏惧,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要跌入万丈深渊一般。
她无意接受游辜雪的爱意,也不想继续一步,陷入进去,是以选择了逃离。
慕昭然抬手抚在心口,还好,还好她心海里还有一只蝴蝶,没让她因这突如其来的爱意而昏了头。
老头见她沉默,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把手里的鱼竿重新甩出去,继续钓着鱼,问道:“你还继续钓吗?”
“不钓了。”慕昭然仰头倒下去,躺在船底,望着无象塔内不昏不暗亦不明不亮的天发呆。
游辜雪会喜欢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正如她先前所想的那样,现在的她还是南荣尊贵的公主,是圣殿未来的主人,他玉树临风,她又何尝不是月貌花容?
他是人人畏惧的行天剑,她在土系之上天赋惊人,如今又收复了石相,未来又何尝不是不可限量?
她现在依然风光着,亮丽着,是枝头上绽放得最鲜妍的花,还不是前世那个受众人唾骂,跌落泥潭,犹如过街老鼠的恶毒之徒。
有人会爱慕她,也不足为怪,即便这个人是游辜雪。
他们皆爱她光鲜美丽,只有阎罗会在她腐朽之后,还愿予她真心。
只是,她却选择了辜负这份真心。
慕昭然忽然侧过身蜷缩起身子,细细地发起抖,即便这个决定是她做的,她现在也不曾后悔,但回想之时,还是会觉得难过。
心海里的食爱蛊雀跃地振动起翅膀,舒展开口器,像是在享受一场饕餮盛宴。
她心中那些潮涌而生的难过很快被它抚平。
因为爱念被食,也就不会再为他而难过了。
慕昭然闭目内视着心海里振翅的蝶影,无法再当做懵懂无知——慕昭然,原来你会感觉难过,是因为你也为他动了心。
可这些爱念她也留不得。
她还做不到像老头说的那样,有情而不为情困,有欲而不为欲扰,她不仅做不到,她还特别容易因为感情而冲动坏事,只能依赖这种捷径来修身养心。
心海里的蝶影再一次振动起翅膀,吞噬着她心中爱念,也抚平着她内心刺痛。
慕昭然紧蹙着眉头,等心海里的蝶影平静,放空心神,不知不觉睡去。
等再醒来,老头还坐在船头钓着鱼,这么久过去,也没见一条鱼咬他的钩,他还是乐此不疲。
“你该出去了,否则,外面有人该等急了。”老头背对着她说道。
慕昭然坐起身来,揉揉干涩的眼角,“你呢?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老头道:“我这一缕残念附着在自己的法器上,等哪天塔要是倒了,我这缕残念自然也就不在了。”
慕昭然高兴道:“太好了,幸好这座塔看着还很坚固,再矗立个千年万年都没问题。”
老头扑哧笑一声,把她的话当成了年少无知的玩笑,说道:“哪有人能一直存在,这不成千年王八万年龟了么?”
慕昭然睁大眼睛,赶紧过去捂他的嘴,警觉地往左右看一眼,低声道:“嘘,你可不能这样骂法尊,当心被他听见,劈了你这座塔。”
老头捂着肚子笑起来,“好,老朽说错了,老朽悔过。”
慕昭然这才放开手,又可怜他怎么都钓不上鱼来,便转身坐到另一边的船头上,“我还有一事没做完,等做完了再出去。”
老头无所谓道:“随你。”
反正等急的人又不是他。
慕昭然闭上眼,想着身后的老头,凝聚起心念,从心头斩落下来,捧在手心里放入了水下,心念入水之后立即化作了一尾小鱼,鱼身有两色,一深一浅,一明一暗,竟然是一条阴阳鱼。
天杀的,她方才好像把前世的心念也凝聚进了其中!
慕昭然懊恼地拍一下额头,伸手又想将鱼捞回来,可那小鱼灵活得很,在水面拍出一朵小水花,呲溜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啊啊啊——”慕昭然以头抢地,简直想要晕过去。
身后传来询问,“你鬼叫什么?没事就赶紧出去,别在这里扰人清静,平白惊走了我的鱼。”
哪有鱼肯咬你的钩!
慕昭然翻个白眼,又一想到老头要是好不容易钓上鱼来,高高兴兴地去摸鱼,结果却看到她曾经一锄头敲死他的画面,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一缕残念也气得烟消云散了。
又一次弑师,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随即又想到,从地卷里出来时,他最后对她说的话。
他也许早就知道呢?
慕昭然纠结良久,试探性地说道:“我就是看你总是钓不上鱼来,又非要钓,所以放了一条鱼进去,这条鱼和你有关,说不定哪天你就能钓上它来……”
老头回过身来,两条苍老的眼缝蓦地睁大,诧异地看向她,片刻后,露出一个老怀甚慰的笑,叹道:“看来你还是有些孝心。”
慕昭然越发心虚,结结巴巴道:“就、就是,里面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画面,你要是看见了,千万、千万不要生气。”她竖起手指,郑重道,“但我发誓,我真的已经诚心悔改了。”
老头笑了笑,“知道了,老头子一把岁数,还不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他挥挥袖摆,“既然选好了自己的路,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慕昭然被一股大力承托着,从船上飞离,湖面生出大雾,将所有景象吞噬。
等她再站定时,已经出了无象塔。
铜铃叮咚晃动,塔上却没有了积雪簌簌落下,雪不知何时已经化尽,将黛瓦润得更加黝黑,有成股的雨水正顺着檐角沟壑往下淌。
慕昭然脸上淋落一点细雨,滋润眼睫,很快便有一把伞沿罩来头顶,遮住了连绵春雨。
伞面上翠绿的青竹纹映入眼中,慕昭然回头,看见了竹影下一张清冷俊逸的面容。
游辜雪低下头来,垂眸看向她,神清骨冷,透着春雨潮气,漫不经心道:“师妹,真巧。”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伞面,濛濛烟雨笼出伞面下这一处狭小空间,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得彼此呼吸可闻。
慕昭然看到他,瞧见他的视线往自己唇上落来,下意识想到在金莲池中听见的心声,立即抬手捂住双唇。
谁知道他现在顶着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游辜雪因她突兀的举动而愣了一下,眉梢微挑,眸中露出一丝疑惑。
第65章
慕昭然也很快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 她又欲盖弥彰地放下手,往后退了半步,眼神微微闪烁, 逃避着他的视线,心不在焉道:“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游辜雪长眸微眯, 细细审视着她的反应,在她往后退时, 没有再逼上前,只是自然而然地将伞面往她倾斜过去,遮挡住飘落的雨丝。
“我来此办事,正好听到铜铃声响, 就过来看看。”
“哦。”慕昭然干巴巴地应道。
什么“就过来看看”,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随意,在塔里时, 老头分明说过, 外面有人等她都要等急了。
她起初以为老头说的是夫子他们,但眼下无象塔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夫子们明显都还不知道她出来了, 偏就只有游辜雪来的这么凑巧。
换做以前, 她定然就傻乎乎地把这当做是一个巧合了, 但是现在,即便她不想去想, 也还是会忍不住多想。
会想, 行天剑君是不是每日都会来这无象塔下等她?今日他又在塔下转了几圈?见到她出来后, 又怎么能装得如此漫不经心地说出“师妹,真巧”这一句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
乍然窥破他对自己抱持的心意, 慕昭然一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她这人就是这样,一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时,就会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慕昭然抬眸往出口的方向看去,说道:“多谢师兄挂念,我收复石相了,想早点去告诉夫子们这个好消息,就不和师兄多聊了。”
说完,她也不去看他反应,迫不及待地绕过游辜雪,往雨霏中迈去。
“等等。”游辜雪随着她的脚步转身,并未阻拦她,只是手臂往前,将手里的青竹伞递出,“春日雨密,别湿了衣衫。”
慕昭然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从出来塔后,这把伞一直都是遮挡在她头顶的,执伞的人肩头反而早已濡湿了一片。
慕昭然蓦地站定在原地,犹豫片刻,终是又抬步退回他身侧,这下伞面将两人都罩住了。
“师兄的事忙完了吗?”她问道。
游辜雪颔首,“嗯。”
“那,师兄接下来要是没事的话,就借师兄的伞,把我送回土宫如何?”
慕昭然说这话的时候,依然盯着霏霏细雨处,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但余光却明显瞧见他握在伞柄的手指收紧了一刹,应答的声音里透出了点笑意,“好。”
两人撑着伞并肩从刑罚堂里走出来,和刑罚堂长老巫善打了个招呼才离开。
长老身边童子好奇地望着两人背影,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几月行天君每日都来刑罚堂,是专程来接那位姐姐的么?我就说,行天君怎么可能比我都还能犯错,日日要来接受惩罚呢。”
巫善用笔杆敲了那童子一下,没好气道:“你也知道你每天都在犯错?是故意惹我生气是吧?”
小童捂住脑袋哎哎叫道:“才不是呢,长老冤枉!”
巫善逗完小童,表情又凝重下来,叹了口气。
起初,游辜雪三天两头往刑罚堂来入无象塔,他都还没怎么放在心上,还在劝说他不必灭情绝欲,纵然有几分私情,又有何妨?
那时候,他还并不觉得以游辜雪冷心冷清的性子,会真的沉溺于小情小爱中,浅尝一点情爱滋味对往后修途亦无伤大雅。
现在看来,这行天君怕是真的陷进去了,红鸾星动,要历情劫了。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可没有那么好过,陷得过深反伤己身。
不知剑尊是否知晓?
正值清晨,又落着雨,在外行走的人很少,长长一条青石径上只有他们两人。
游辜雪手里这把就是普通的油纸伞,他人生得修长挺拔,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两人同挤一把伞下,难免狭窄。
为了避雨,他们挨得很近,手臂紧贴着彼此,走动之间,衣料相磨,发出簌簌的轻响。
他的肩比慕昭然的高了不少,源源不绝的热意从衣衫底下透过来,沾染上几分春日潮气,蔓延至她的感官里。
慕昭然又想起铜镜里,水池边,他抬手捏住鹿嘴时的画面。
湿漉漉的水汽在他皮肤上附着上一层珍珠般的光泽,因为用力,手臂的肌理紧绷着,显出紧实好看的轮廓,臂上还能瞧见几条蜿蜒的青色血管。
练剑之人的手,结实,有力,又稳当。
不管从多高的地方坠落下来,他都能稳稳地接住她,两次。
慕昭然心脏扑通一跳,感觉到心海里蝶影轻微扇动了两下翅膀,她诧异地睁大眼睛,抬手用力捶了自己心口一记。
游辜雪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师妹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慕昭然急忙否认,恼羞成怒,面颊不由发烫。
可恶的蝴蝶,你不是食爱蛊吗?我看到云霄飏失去理智时你也扇翅膀,想到阎罗感觉难过时你也扇翅膀,现在只是走在游辜雪身边,你还要扇两下翅膀!你没事的时候扇什么翅膀?闲得慌么!!
啊啊啊,慕昭然你难道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她突然有些后悔让他送自己回土宫了。
慕昭然越是心虚,走得就越是快,游辜雪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伞面微斜,挡住随风倾斜的雨丝。
走了半程,才遇到天道宫的同门,对方扬起手,准备打招呼,都还没看清迎面而来的人是谁呢,就从他身侧一晃而过了。
那人疑惑地嘀咕,“怎么这么着急,这两人大清早地竞走呢?”
他旁边人道:“再过一月就是段位考核了,可能忙着去修炼吧。”
“这么忙的话,直接御空或是缩地成寸不是更快?还打着伞,搞得像是在雨中漫步,雨中漫步也不是这么个漫法。”
两人打趣了几句,望着他们渐去的背影也没在意。
很快,在慕昭然的健步如飞下,土宫的大门出现在了不远处,慕昭然舒了口气,急不可待地冲入雨帘里。
清脆的声音从他耳畔飘过,“马上到了,不用师兄再送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慕师妹……”游辜雪把伞往她撑去,追了两步,她已经抬手护着头顶,踩着青石板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脚下渐起啪嗒的水珠,快步跑进了土宫的宫门大檐下。
她拂了拂裙摆上的雨珠,回头对他挥一挥手,说道:“师兄你回去吧,不然被岑夫子瞧见了,又得给你摆脸色。”
土宫里传出岑夫子耳尖的传音,“大胆!谁在说我坏话!我给谁摆脸色瞧了?”
慕昭然赶忙摆手,“快走快走!”
濛濛细雨遮住了游辜雪脸上的笑意,他将伞面点了三下,似是回应她的话,在岑夫子出来前,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岑夫子恰好从内走出来,见到慕昭然,说道:“我跟林夫子听到无象塔的铜铃声响,正想着找把伞去接你,没想到你脚程倒是快,我们还没出门,你都回来了。”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呢?”林夫子问道,“有人送你回来么?怎么不叫人进来坐一坐。”
慕昭然摆出一脸谄媚的假笑,推着两位夫子往回走,说道:“没人,我自己回来的。”
岑夫子沉着脸哼了一声,没再说别的话。
游辜雪撑着伞,隐匿在一株茂盛的绿树后,望着那三道身影缓缓步入殿内,转过照壁,再望不见。
他抬手摸了摸左边臂膀,伞面下的空间里似还拢着一缕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柔软发丝被风扬起时,拂过他执伞的手腕,些微痒意便沿着手腕毛孔沁下去,顺着骨肉,痒进了他心里。
往土宫行来的每一步,他都在克制自己。
克制自己不去触碰她,不去拥抱她,不去亲吻她。
脊骨里的行天剑又发出颤鸣,他对慕昭然的爱恨欲都太多了,多到就连他的本命剑,都开始质疑,替天行道的行天君,还能不能不受情所干扰,真的做到秉公无私,替天行道。
游辜雪唤出行天剑来,轻抚剑格上的那一朵血红霜花,止住了它的颤鸣。
放心好了,他的道心不会毁在情之上。
今生,他必会过问心台。
土宫之内,入得殿后,夫子们第一时间,自然是要查看慕昭然的石相情况,确保她当真能够掌控住着地煞,而不会反受它影响。
慕昭然将放出石相时,忽然听到了行天剑的幽微剑鸣,倒不是来助她清心的,反倒像是在警醒它的主人。
她又想起以前听到过的几次剑鸣,原来他有过那么多次心不静的时候,且好像次次都与她有关。
“昭然,昭然!”
耳边传来夫子的喊声,慕昭然回过神来,耳边的剑鸣声也很快安静了,她集中心神,结印放出石相。
小小的一尊地煞像出现在她的掌心里,地煞盘膝而坐,肤如乌墨,左手托石杵,右手腕上缠着熔鞭,双目紧闭,眉心一点金印。
全然看不出曾经逸散的暴戾煞气,如今闭眉垂目的样子,反倒透出几分神相。
楚禹听说小师妹从无象塔中出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当即高兴道:“小七收复石相了?那太好了,正好来与我练练。”
夫子们对视一眼,颔首道:“也好,正好也让我们了解一下你这石相的深浅,一个月后就是宫门弟子段位考核,今年新入宫的弟子都得参加。”
很快,土宫里的其他夫子和师兄师姐们都赶来了演武场看热闹,土宫本就人少,有人不在立即就能瞧出来。
她疑惑道:“五师兄和六师姐怎么不在?”
方衡道:“现在春日,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五师弟外出布施灵土去了,丰厚土壤,让百姓下种,也好让他们能到秋来盼个丰收,走时顺便把望舒也带出去四下逛一逛,考核之前他们会回来的。”
慕昭然点点头,五师兄和六师姐这两人,一个修的是滋养生灵之术,一个修的覆灭生灵的黄沙术,全然两个极端,却能走到一起。
莫银安当初还为了吓唬她,随便捏了一只麻雀化土,后来被望舒掐着耳朵,又把那堆土敛回变回了麻雀,每回来土宫,听不见他们吵嚷还真不习惯。
夫子打开土宫内部演武场的结界,唤她和楚禹两人进去。
登上武台,楚禹放出了自己的石相,石将军高大威武的身影在她上方显形,拎着一双浑圆的石锤,挑衅地撞了撞。
楚禹道:“你手中那小玩意儿真的能打吗?”
“哎,师姐,你可别随便激它。”慕昭然话没说完,掌中的地煞像倏地睁开眼睛,煞气黑影从它身上爆冲而出,身形迅速长大,硬是长得比对面的石将军高出一头才罢休。
楚禹被铺面而来的煞气冲得倒退半步,忍不住皱眉,“戾气怎么还这么重,你在无象塔中没有斩尽它的煞气么?”
场下观看的夫子们亦皱起眉头,面色凝重下去。
慕昭然站在地煞之前,嗓音清亮,坚定道:“煞气就是我石相力量的一部分,斩不尽,也不必斩,我和它心意相通,我能掌控住它。”
“好!”楚禹欣赏她的锐气,朝她勾勾手指,“师妹,请。”
慕昭然双手结印,指挥着地煞一手扬熔鞭,一手挥石杵,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上去,数个回合后,被二师姐的石将军暴揍地趴到了地上默默流泪。
地煞都被那一双是石锤砸回了原型,煞气溃散。
楚禹坐在石锤上,低头看向自己不服气的小师妹,毫不留情道:“你打得这是什么,全无章法,既然你把日精炼成鞭子,就得好好学学鞭法,拎着鞭子乱甩,像什么样子。”
地煞从坑里爬起来,还没有石将军那石锤上的花纹大,抓起石杵往锤上敲了一下。
没有半分杀伤力。
慕昭然心念一动,一股浓烈的药气从石杵上爆发开来,楚禹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她吸了一口药气,表情一怔,从石锤上软身滑落了下去。
主人被药迷倒,石将军的身影随之消散,楚禹这一觉睡到傍晚才醒,醒来还有些发蒙。
慕昭然坐在床边,惭愧道:“二师姐,我当时输得太惨,被激得上头,耍了些小手段,胜之不武。”
楚禹揉揉眉心,倒没怪她,抚掌道:“对哦,你说你那东西是捣药杵,吸纳了药性,被你炼为药石,是我疏忽了这一点,能药倒我是你的本事,出去和人对战,哪还管什么手段,只要能赢就行。”
慕昭然耷拉地肩膀立即挺起来,开怀道:“师姐没生我气就好。”
二师姐比夫子们都还严苛,板起脸道:“就算你赢了,但我也得说,你打得简直乱七八糟,我看你那石杵和我这锤子倒有些相似之处,我可以教你,考核前的这一个月,你都得来演武场跟我好好练,另外的,你只能自己去经楼找一本鞭法来学。”
慕昭然连连点头,“好。”
折腾一天,回到竹溪阁时,慕昭然几乎累瘫,久违地泡了一个舒服的花瓣浴,躺着榻上让侍女给她涂抹花油护理头发。
墙头的千颜花又换了花色,这一季的花是银白色,花丝细长,花蕊处缀着点金,听霜序说,有风拂过时,它们的花叶里会飘出清雅琴音,很是动听。
慕昭然出神地想,这花会不会是游辜雪送的?
她回过神来,又谨慎地闭目查看了一下心海里的蝶影,见它没有动静,默默松了口气。
还好,它只在那时扇动了两下翅膀。
就两下而已。
第66章
慕昭然在深冬之时入无象塔, 出来已经快要春尽,在无象塔中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三个多月。
这三月来, 外面也发生了许多的变故。
变化最大的当属叶离枝,她通过了青龙琉璃镜的考验, 又在一夕之间结成金丹,可谓一步登天, 天道宫内明里暗里便开始流传,说灵尊或许有意要收她为亲传弟子。
三尊的亲传弟子地位非同一般,将来是有可能问鼎尊位的。
即便灵尊并未出面做出过明确表态,单单只是私底下的一些传言, 也足以将“叶离枝”这个名字从寂寂无名送上万众瞩目的高台。
叶离枝如今风头无两, 自然不必再屈居于叶凌烟之下,仰他人鼻息。
相反的, 叶凌烟现今反而需得避其锋芒, 忍辱负重地开始讨好自己曾经瞧不上眼的庶妹。
不过,慕昭然作为重活一世之人, 却知道, 前世灵尊收下叶离枝,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前世她因陷杀叶离枝不成, 被废掉修为,赶出天道宫, 判罚之所以如此重, 是因为她的确差一点就杀了叶离枝。
叶离枝在濒死之时, 反而得遇机缘将体内的血脉封印解开,才挽救回来她的一条命,也因此让灵尊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从而才会收下她为亲传弟子。
因为灵尊的这一决定,南境的仙门世家彻底倒向叶氏,此后,叶离枝又代替她这个不争气的南荣圣女登上钧天殿,请下了承天鉴。
叶戎有了世家的支持,又有叶离枝带回的承天鉴,实力、天命、人心,俱在一身。
反观慕氏这一边,因为慕昭然这个圣殿未来的圣女,被天道宫判为失道者,刻入罪碑,慕氏失尽民心,就连圣殿都分崩离析,只有小部分的灵卫还愿意追随尧姑,护卫王宫。
叶戎打着天命旗号,揭竿而起时,慕氏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细究起来,慕昭然前世的每一次暗中使坏,都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断地用自己的阴暗歹毒,衬托着叶离枝的善良高洁,反而一步步助她走得更高。
慕昭然回想前世种种,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紧绷的心弦稍微松懈下来少许。
——只要叶离枝血脉不显,灵尊应当不会这么快收下她。
“不如顶替她的身份,抢先一步拜入灵尊座下算了。”慕昭然恶毒女配的阴暗心理发作,跃跃欲试地暗中筹谋。
可思来想去,这个身份也没有那么好替。
她出身南荣,父母身份明确,体内也没有半脉鲛人血统,就算去找一个半鲛来,必定也糊弄不过灵尊的眼睛。
何况灵尊以后还会和叶离枝有许多不清不楚的深刻纠葛,她若是搅合进去,说不定死得更快。
灵尊这个师父抢不过来,三尊便只剩下剑尊和法尊,剑尊已经有了两名亲传弟子,又长久闭关,显然不会再收第三个徒弟,她在剑道上又毫无天赋,实在不必肖想了。
最后只剩法尊。
法尊掌管天谕,千年来,未收一个弟子,更加遥不可及。
慕昭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躺在床沿,侍女拢着她的长发梳理,她两眼无神地望着床幔顶,只觉前路一片黑暗。
侍女问道:“殿下怎么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心事重重的,需要我们去请榴月大人来,为殿下点一束安神香么?”
慕昭然摇摇头,“不用,我没事。”她摸了摸头发,坐起身来,打发走众人,“你们去休息吧。”
待人退尽,屋内只留下了一小盏烛火,窗外的雨早已经停歇,夜里起了风,清幽的琴音便随风从窗棂外飘进来。
慕昭然透过窗扇雕花,望向墙头上莹白的花蕾,花丝细长,点着碎金,让她想起某个人。
行天剑君,游辜雪。
她也许可以利用一下他对自己的心意。
这样一想,慕昭然便忍不住皱眉,许是因为前世阎罗的教训,让她很不愿意再次去践踏别人的真心,说到底,慕昭然,你还是不够冷血无情,不够狠。
她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歇下了心头阴暗的心思。
现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她还有机会,靠自己去请下承天鉴。
思及游辜雪,慕昭然又忍不住摸出双影镜来,点开之前,又蓦地反应过来,心虚地将镜子塞回枕头下。
还看,还看,再看下去,就不止扇两下翅膀了!
慕昭然在一番愁肠百结中睡过去,第二日一早便收到了来自容亭觉的请帖。
他特意在下城的酒楼里开了一桌宴,邀请瑶光殿下赏光,帖子里相邀的理由倒是充分。
一来,当初慕昭然结丹之后,因石相原因,直接便进了无象塔,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庆贺她成功结丹,二来,年末之时,南境同乡本有聚会,慕昭然偏生又因闭关而错过,当该补上。
是以,一听说她从无象塔里出来后,容亭觉便代表众人送了帖子来。
慕昭然看完帖子,蹙着眉尖,很不耐烦去参加这种虚与委蛇的聚会,可在叶离枝这样强势的风头下,她也得想办法笼络住那些世家,维持住稳定的关系,不能让他们这么快就倒戈向叶氏。
这一场宴,她即便再不想去,也是得去的。
不仅如此,一个月后的宫门弟子段位考核,她还必须要大出风头不可,至少不能被叶离枝完全比下去,也绝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溃败于她之下。
她得让众人的目光,依然聚焦在她这个南荣圣女的身上。
慕昭然最终应下了邀请,梳洗打扮一番,让霜序陪同,去了下城。
再次于宴席上见到叶离枝,在众多人影中,慕昭然几乎是一眼便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月白长裙,裙外罩着一重冰蓝色的罗纱,腰间系一条浅绯色的盘长结子长穗丝绦,将那柔软腰肢显得越发盈盈一握。
以往只能躲在阴翳中的人,现今走到了众人围聚的中心,就连叶凌烟也只能退避一旁,不甘心地沦为她的陪衬。
叶凌烟瞧见她进来,眼睛一亮,立即喊道:“殿下,你来了。”
众人的目光随之移来,围聚在叶离枝左右的人自然而然便向她迎上前来,各自行礼,慕昭然环视一圈众人,露出笑意。
容亭觉此人长袖善舞,很善于经营,今日宴席上,除了南境的修士,东境仙岛和北境宗门都有人来,西境那一位禅修乃是一位苦行僧,并不方便出席此等场合,因此没有前来,但还是托人送来了祝语。
慕昭然入座后,随意扫了一眼坐席的安排,叶离枝坐在了她左手最靠近她的位置,在荣亭觉和宁衰之前,叶凌烟则坐去了最后,和祝轻岚那只野狐狸排在了一起。
也难怪她一整个晚上都笑得那么勉强。
大家都是同一时期入天道宫,属于同届弟子,有荣亭觉张罗,气氛很快活跃起来,一轮恭贺完之后,不免聊起下个月即将到来的段位考核。
“天道宫每一年的弟子考核,都在九色通天木上举行,弟子在神木脚下择一根树藤攀爬上去,过层层关卡,能爬到什么颜色的树冠上,摘取下神木之叶,那叶就会化作缎带,成为我们段位实力的象征。”
有人接话道:“赤橙黄绿青蓝紫,再加一个金色,不才八个颜色么?”
三仙岛那位珊瑚族少主闻言皱了下眉,一副你们人族怎么这么蠢的表情,说道:“最顶上为无色,只设立一座问心台,过了问心台,就可登仙师之位了,这你都不知道?”
先前那说话的北境弟子讪讪吐舌,“我这次段位考核,只想拿个黄带即可,哪里还敢妄想什么仙师,当然就没打听那些了。”
容亭觉笑了笑,打圆场道:“确实如此,能有机会登问心台的,也只有行天君那样的金带弟子,对我们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
说起自己追逐的楷模,宁衰精神大振,双眼发亮道:“不知道行天剑君今年会不会登问心台,我相信以他的实力和道心,必然能顺利通过问心。”
慕昭然闻言,动作微一停顿,杯底轻轻磕在桌面上。
她垂眸望着杯中摇晃的酒水,耳边的交谈声忽地如潮水退去,不由出神。
她都快忘了,游辜雪还要过问心台这一关。
前世她进入天道宫时,游辜雪已经入了问心台,她连这位天道宫大师兄的面都未见过,后来,只在某一天,忽然听到天空中一声霹雳巨响。
无数道刺眼的雷柱撕破苍穹,她隐约看见天空中有什么亭台一闪而过,还没看清,就因那比天劫都还恐怖的雷柱,吓得躲回了室内。
她甚至都不记得那是她入天道宫的第几年,也不记得是哪一天,只记得事后听说,那恐怖的雷柱是因为剑尊座下的大弟子,过问心台失败,剑断人亡,剑气暴走所致。
那一天,慕昭然才记住了游辜雪这个名字,只因为他是云霄飏的师兄,他陨落了,云霄飏必定伤心。
她甚至喜滋滋地想,又能有个机会去见云霄飏,去安慰他了。
仅此而已。
她挑了素净的衣衫,精心描了妆容,找遍了整个天道宫,才在绝山北侧一面剑壁下找到他,云霄飏是真的伤心,伤心到就算来的人是她,他也没有拒绝,和她倾诉了许多他和师兄的往事。
他说,他从前懒怠,不爱练剑,师尊也对他宽纵,唯有师兄会严格地管束他。
会在这面剑壁之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导他挥剑的姿势和力道,指点他灵力的掌控。
壁上有无数的剑痕,但能清晰地看出来,每一片区域的剑痕下,都有一道明显区别于其他剑痕的痕迹,那一道剑痕就是游辜雪留下的。
他以这道剑痕为尺,令云霄飏挥剑,直到他能劈出一道相差无几的剑痕,才算合格。
如今师兄陨落了,再没有人能在前指引他了。
慕昭然听着云霄飏颤抖的话音,心里全是对他的心疼,她试着抬手去触摸壁上剑痕,还未触及,便因残留的剑气而吓得缩手。
她在剑壁下陪着云霄飏坐了一整夜,原以为这样就能撬开他的心,获得一点他的爱,结果第二日,他还是跟着叶离枝走了。
慕昭然只能泄愤地踢了一脚剑壁,还被那壁上残留的剑气反扑,重重摔了一跤,无数气恼和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在剑壁下灰头土脸地大哭了一场。
这之后,游辜雪这个名字便再也没出现在她耳边,也没有在她心中留下过任何痕迹。
慕昭然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又响起了当日那恐怖的雷声,隔了好半天才听到有人唤她的声音,她怔怔抬头,看着宁衰的嘴,辨别着他的话语。
他满怀期待地问道:“殿下,你知道今年行天君会登问心台么?”
慕昭然掐着掌心肉,按捺下心底的情绪,平静地笑了笑,“我也想知道呢。”
第67章
行天君登不登问心台这个问题到底和众人关系不大, 大家还是更关心自己的考核。
蓬莱岛少主得意洋洋道:“九色通天木上的考核每年都有变动,但总归万变不离其宗,本少主费了不少工夫, 跟往年参与过考核的师兄姐们,打听出了前五层的考核重点。”
十二三岁的少年人, 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看着稚气未脱, 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故意停顿了许久,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了,才慢悠悠地继续往下说。
“从起点开始便是考核了, 择选起步的树藤非常重要, 考的是运,挑得好了, 一路顺遂, 挑得不好,从一开始便是荆棘满路, 说不准还会是条走不通的死路。”
他捏着筷子轻轻敲一下碗沿, 学着那师兄的口气, “这就如我们踏入修途的第一步, 有的人就是能轻轻松松,得遇机缘, 一气结丹, 有的人苦修三年五载, 还是毫无寸进。”
这句话颇有点不言而喻,让人想到这宴席上幸运的某位。
叶离枝从一个寂寂无名之徒,通过青龙琉璃镜, 入得内门,又一气结丹,不仅羡煞了天道宫之外的人,就连内门弟子也有不少眼红的。
因为叶离枝,倒让人忽略了慕昭然也才入宫不到半年,就已结丹。
加之当日雷劫,两人同时渡劫,一凶一吉,对比惨烈,人人都看得出来,慕昭然虽然侥幸通过了结丹的小天劫,但所走的却是一条逆天的凶途,往后的修行之路只会越走越艰,指不定哪天就会折在半途,自然也没人去眼红她了。
叶离枝这段时间也听到过不少这样或艳羡或暗含嫉妒的话语,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命,她也并不辩驳,只是一笑了之。
众人看她一眼,便又重现转开视线,问道:“第一步考的是运,那登上第一层呢?”
蓬莱少主道:“能登上第一层,才算是正式进入了考场,第一层考核大家入宫之后修习术法的成果,不过是一些中规中矩的项目,修剑的考一考你的剑法,修药的考一考你的炼丹术之类。”
席上便有药修,闻言嘀咕道:“那我得把这半年来,夫子们教授的几种丹药炼法再多练习几遍。”
还有人说着要多画些符。
总归第一层看上去并不难过。
蓬莱少主继续道:“第二层开始是五行之力的较量,从这一层开始弟子捉对战斗,所以选择哪一条道,也决定了之后你将遇到什么样的对手,运气好,你克他,运气不好,他克你。”
“橙黄绿这三层都是对战考核,胜者继续往上,到了第五层,便是自我的考核了,考验品行、定力、心性,悟力等等。”
如他们这一批才新入宫不久的弟子,能通过前面的几层擂台赛就已经算不错了,众人关心的重点自然还是术法。
祝轻岚和叶凌烟坐在一起,互相都看不顺眼,也没什么可聊的,只百无聊赖地喝着酒,时不时抬眸看一看叶离枝。
他看得出来,叶离枝待在慕昭然身边很不自在,几次张嘴试图与她搭话,都被那位眼高于顶的圣女殿下忽视,他起初以为慕昭然是故意的,后来发现她对谁都这样。
这位殿下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一轮酒尽,有侍从端上了新的酒水和灵食,祝轻岚从侍从手里取来新酒倒了一杯,闻了闻酒香,动作微微一顿,漫不经心地说道:“这酒倒是香醇。”
那侍从笑应,“这是城南胡娘子家新酿制的酒,名唤醉芳枝,新酒开售,她给各大酒楼都送了些,请诸位客官品尝。”
祝轻岚转着酒杯点了点头,挥手让人退下去。
直到酒兴人散,宴席结束后,慕昭然准备离开时,叶离枝才走上前来,唤住了她。
她上前来先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当初我在青龙琉璃镜中时,险些便要冻结在雪域当中,我听云师兄说,是殿下从外送入的一缕药气唤我苏醒过来,我才能通过考核,入得内门。”
慕昭然静静地看着她,云霄飏啊,倒还真把她的话传达到了。
换做以前,慕昭然要是听到她这张嘴里这么亲密地吐出“云师兄”三个字,她一定又会生气,但是现在心中却毫无波澜。
许是在地煞当中,见到了太多的变幻不测的悲苦,确实将她的心境拓宽了不少,让她不再死心眼地只陷于前世的仇怨中,自怨自艾。
也许是,食爱蛊吞掉了她对云霄飏的爱意,让她不再会因得不到他而迁怒旁人。
总之,她现在面对叶离枝,终于也能泰然处之了,心里也不会再无缘无故地对她滋生恶意,剥离下曾经恶意的偏见,她发现叶离枝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恨。
她的确是一个话本子里合格的主角,良善,坚韧,有运道,性子又柔软,包容,能抓住一切机会往上走,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从未为了给自己开路而主动去陷害过旁人。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被人陷害,比如她这个恶毒女配。
慕昭然记得系统曾经说过,如果能跟女主成为朋友,她以后的人生必定会顺利很多,话本子里到结局时,主角身边忠诚的朋友,大多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系统给她安排的圆满结局,就是能分得叶离枝身边的一个好男人做配偶。
可惜,慕昭然偏偏不喜欢这样太过“圆满”的结局,她们两人的立场注定相对,她没有叶离枝那么大度,做不到前嫌尽释,只要她还记得前世,就无法真心与她“相亲相爱”,哪怕前世是她自作自受。
慕昭然语气平淡道:“雷劫那日,我也利用你渡过了结丹小天劫,算作两清。”
这是慕昭然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没有暗含讥讽,没有刻意刁难,没有藏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心。
叶离枝睫羽轻扇,温润的眸子里透出一点诧异,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圣女殿下。
南荣那一座将军府于叶离枝而言,从来算不上是一个家,她从小寄人篱下,其实很会察言观色。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慕昭然不喜欢她,甚至时不时会对她流露出一种浓重的恨意,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她无法将这种恨意宣泄出来,还不得不对她出手相助。
至于那个她不得不帮助自己的原因是什么,叶离枝不知道,或许与当初在来天道宫的路途中时,她曾在慕昭然嘴里听到过的“求饶”有关。
是以,即便每次圣女殿下都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叶离枝还是曾试图去靠近过她,她知道,有个东西在挟制着圣女殿下,让她不能做出什么真正有损她之事。
但叶离枝确实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从慕昭然那里得来的好处,她有些局促地揉了揉袖口,说道:“我能从南荣一路走到这里,多亏殿下屡次相助,殿下恩德,我一直铭记于心,以前我没有什么能力可以回报殿下,以后殿下若有需要的话……”
她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真的很容易勾起人想要欺负她的欲望。
慕昭然原本都已经歇了为难她的心思,闻言挑了挑纤细的眉梢,促狭道:“好啊,那我要是让你放弃这次考核,不要抢了我风头呢?”
叶离枝话音顿住,一下睁大眼睛,迟疑道:“我……”
慕昭然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甚觉无趣,摆摆手道:“我随口一说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她倾身过去,对她笑了笑,“若是擂台遇见,我们各凭本事。”
等慕昭然走远了,叶凌烟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奚落道:“热脸贴上冷屁股了吧?”
叶离枝转身看向她,眉宇带着几分失落,“阿姐。”
叶凌烟走上前,帮她理了理肩上披散的黑发,“且不说殿下对你到底有没有恩情,你在这个时候来跟她说这些,岂不是给了她挟恩图报的机会?难道你真的要为了她一句话放弃考核?”
为什么所有的好机缘就给了叶离枝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眼皮子浅薄的东西。
她心里如是想着,却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吩咐,继续开解她道:“我想爹爹应该也给你说过了叶氏在南荣的处境,爹爹一心护卫南荣,换来的却是陛下的忌惮,你我二人若不能在天道宫做出番成就,将来等待叶氏的,说不定就是抄家灭族。”
叶离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去,“陛下贤明,不会如此对待有功之臣。”
“功高盖主,你可听过?”叶凌烟轻叹口气,忍着不耐向她展示自己稀薄的姐妹情谊,“阿枝,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没有了叶家,你一个人又凭何在这世间立足?”
叶离枝垂眸不语,叶凌烟便也点到为止,反正该说的她都说了,叶离枝要是自己没出息,爹爹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她的手顺势滑下去,牵住叶离枝,用力地握了握,“不说这些了,走吧,我带你去好好逛一逛夜市。”
叶离枝抬头看向她,回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
不仅是因为叶家,现在多少双眼睛都聚焦在她身上,都觉得她侥幸,叶离枝也很需要这个机会证明自己。
她第一次尝到了受人瞩目的滋味,已经不想再退回到曾经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宴席散场后,已经入夜,华灯璀璨,暗夜流光,正是下城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朱红色的酒幡随风飘摇,幡子下一道人影闪过,挤进窄巷,步履匆匆间,手掌贴在墙面的青砖上左右敲打了数次,前方的死路便豁然敞开一个门洞来,将他的身影吞没。
祝轻岚一步踏入门洞,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酒未入喉,人已有些熏熏然。
他就站在门廊边,摇了摇手中折扇,扫一眼灯影婆娑的庭院,问道:“你们唤我来又有何事?”
一阵风从庭院拂过,庭院草木发出沙沙响动,几道影子从地面淌来,凝聚成一道人影拔地而起,化作了一个窈窕的美妇人,檐下灯笼的光照在她身后,在她身后拖延出几条毛茸茸的黑影。
那毛茸茸的黑影倏忽一闪,便缩进了垂地的裙摆之下。
祝轻岚看向她道:“姨姥姥什么时候又在这下城开了一家酒坊?”
“叫什么姨姥姥,平白把我唤老了几百岁。”妇人嗔怪他一眼,说道,“叫我胡娘子。”
祝轻岚从善如流地改口:“胡娘子,在天道宫的眼皮子底下,你们也不怕被发现了?”
胡娘子便笑了笑,“老娘在这下城了待了多少年了,用得着你操心。”
祝轻岚只得点点头,无奈道:“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胡娘子扭身走进屋子里,朝他勾了勾手指,声音里却透出冷意,说道:“叫你来,自然是要提醒你,当初我们予你燕金令,不是为了让你光顾着拿去讨人欢心的。”
祝轻岚道:“我明白,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是不到时候,还是你根本就舍不得?”胡娘子细长的眼紧紧逼视着他,“祝轻岚,水族兴盛至今,夺的是我九尾狐族的气运,那个老匹夫用我九尾狐族的妖脉换来的尊位,在上面坐了八百年,已经坐得够久了。”
祝轻岚握着折扇的手指紧了一刹,又缓缓松开,偏头避开她的目光,解释道:“叶离枝现在才将将入了内门,她根本都还接触不到灵尊。”
胡娘子轻嗤:“灵尊既然已经被叶离枝引出来了,早晚会发现她的不同之处,你又不是随时随地和她在一起,又怎么知道他们接触不到?”
“说不准呀,他们在青龙琉璃镜里面早就见过面了。”
祝轻岚不喜欢她这样平白的揣测,沉着表情,没有说话。
“瞧瞧,还生气了。”胡娘子笑一声,“罢了,我们等了这么久,确实也不急于一时。”
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推到他面前。
祝轻岚坐着没动,警觉道:“是什么?”
胡娘子气笑道:“是什么,你不会自己打开看看?”
祝轻岚伸手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枚白玉发簪,簪头雕琢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巧花蕾,花蕾里沁着丝缕晕染的红,十分好看。
祝轻岚怔怔地抚摸着簪头花蕾,“焚月花?”
“焚月花是我族定情之物,每一只九尾狐降生于世时,都会诞生一朵伴生花,这一朵便是属于你的。”胡娘子说道,“你何不把它送与那位叶姑娘,看看她心中究竟有没有你。”
祝轻岚蓦地扣上匣子,“我不需要这种东西去试探她的心意。”
“随你需不需要,你若觉得不需要,拿出去丢掉也行,我可不想再帮你保管了。”胡娘子说着,打了个呵欠,递给他两壶新酒,把人驱赶了出去。
灯影里,有人担忧地问道:“他会把簪子送出去吗?”
胡娘子笑了笑,“他会的,没有哪个狐族的少年能忍得住,不去期待属于自己的那朵焚月花开在心爱之人的发间。”
“花里的那只蛊,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
夜色下,一道流光划过绝山北面,落入深林之中。
两道身影从流光中走出,望向前方一面平滑的山壁。
“果然和前世是一样的。”慕昭然心想着,毕竟前世只来过那么一回,她随霜序在北山打转许久,才找到这一座剑壁。
剑壁并不是天然形成,看上去倒像是游辜雪当年为了训练自己的师弟,而专程削了这么一块壁出来,平整的壁面映着月光,明晃晃地耀人眼。
偏生位置偏僻,若不是刻意来寻,也很难寻见,前世就连云霄飏自己都说,他当年被押在这里练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
霜序亦仰目望向壁上纵横交错的剑痕,刚刚收入腰侧的配剑似感受到了壁上残留的剑气,在鞘中兴奋轻颤。
“这地方这么偏,殿下是怎么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片剑壁?”
慕昭然也不知如何跟她解释,只得端出乌团道:“乌团成日在绝山上下乱跑,是它发现的。”
她拉住霜序走到最近的一片剑痕下,隔空点了点上面那道最平直深刻的剑痕,问道:“霜序,同为剑修,你能不能从这道剑痕中感受出一点什么来?”
霜序明白了她的意思,定了定神,抬手触摸上壁上剑痕。
剑痕当中隐有灵光一闪,尚未触及,便有一缕残留的剑气从壁上幽深沟壑中迸射而出,逼得霜序不由后退一步,袍袖猎猎,腰间配剑发出一阵呜呜鸣响。
慕昭然忙提醒道:“小心点,这剑气有点凶。”
毕竟是诛邪除魔之剑。
她拽过霜序上下查看了一番,“没有受伤吧?”
“没有。”霜序任她摆弄着,发亮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壁上剑痕,眸中闪动着被激起的战意,“这剑痕看上去已经很久了,但剑痕中的锐意依然不减,出剑之人当年应该已经到了化神修为。”
霜序已停留在元婴中期多时,剑境凝滞,迟迟未能突破至后期,高阶剑修的剑意,对后来者亦有指引作用。
慕昭然问道:“我是说,你能不能从这剑痕中感受出来,他的道心如何?”
霜序回过神来,摇头失笑:“殿下,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光凭一道剑痕,如何能窥探别人道心?”
何况还是比她修为更高的剑修。
霜序见她失落,补充道:“不过,这剑痕中残留的剑气,中正,肃然,我想出剑者必定是个持身清正,坚定不移,道心纯粹之人。”
“是么?”慕昭然想着游辜雪样子,他看上去的确如此,可这样的人,前世怎么就没能通过问心台呢?
那问心台上问的到底是什么,能把游辜雪都问倒?
霜序道:“殿下,我能否在此观摩一下这面剑壁?”
慕昭然闻言回头,才发现她现在的样子与平日有些不同,腰间的本命剑亦一直处于兴奋颤鸣的状态,她前世学过剑道,心知她定是这座剑壁下有所感悟。
游辜雪果然是一个很善于指引别人的人。
她颔首道:“去吧,不用管我。”
霜序转身去寻了一处能概览整片剑壁的大石上坐下,将本命剑横放与膝上,结印释放出自己的剑气。
无形的剑风横掠过半空,和壁上残留的剑痕碰撞到一起。
草木飒飒而响。
慕昭然抬手抚了下鬓边被吹乱的青丝,这两道碰撞的剑气到了她身边,都变得柔和,没有伤到她半分。
她感受了片刻,忽然又生出了胆子,慢吞吞地挪到自己身边那一片剑痕,伸出一个手指试探性地戳了戳壁上凌厉的沟壑。
前世害得她摔了一跤,凶戾得似要绞断她手臂的剑气,这一回却乖顺地宛如一道春风,缠绵地绕过着她指尖,落入掌心里,噼啪一响,绽放出一朵小小的电花。
慕昭然睁大眼睛,瞳孔被这朵电花点亮一瞬,一股酥酥麻麻的痒意从指尖窜进去,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有点麻,又有点舒服。
慕昭然闭上眼,从这缕残留的剑气中看到了一幅零碎的画面,一身白衣的青年丢了一张手帕给旁边哭得满脸鼻涕的半大少年,冷声道:“擦干脸,看清楚。”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径直走到剑壁旁,捏诀唤剑,一气呵成,雪亮的剑光自他手中迸出,在壁上劈下一道锋芒毕露的剑痕。
慕昭然被那剑光晃了眼,一下回过神来,心海的蝴蝶又雀跃地扑腾了几下翅膀。
慕昭然:“……”他挥剑的样子确实很帅,人之常情,人之常情罢了!
慕昭然拍了拍心口,回头看一眼霜序,她已沉浸在自己剑域中,一时半刻想来是结束不了。
左右没什么事做,慕昭然回想着方才所见,一步一步丈量过去,站在了游辜雪曾经所立的地方,学着他的动作,并指捏诀,朝着壁上剑痕唰地指去,低声喝道:“行天剑,去!”
我做出来,定然也很帅。
慕昭然正孔雀开屏,暗自得意,忽听耳边一声尖锐鸣响,一道流光忽地撕裂虚空,自她身侧一射而过,掀动起臂间披帛,锵然一声插入了前方剑壁上。
飞扬的披帛落下来,慕昭然才看清那钉入壁上的长剑。
剑,是真的剑?
行天剑!
慕昭然双瞳都被那一把剑光映照得雪亮,衣袂翩跹,乌发飞扬,捏诀的手微微颤抖。
等等,她怎么真的把行天剑喊过来了?!
一滴沁凉的水珠落在脖颈,慕昭然后脊一麻,紧接着,便听身后传来剑主人清冷的嗓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第68章
慕昭然回过头, 连忙想要解释,可看到踏月而来的人,她到嘴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一个转, 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太近了,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看得出来, 游辜雪是追着行天剑仓促而来,他身上的衣袍只来得及裹了一半, 衣带都未系好,深敞的领口下,露出大片赤丨裸的胸膛。
一行湿漉漉的水珠正顺着胸肌中间那条沟壑往下淌着,流入下方清晰的腹部肌理中。
他又在沐浴。
慕昭然脑子里嗡一声, 蓦地抬手捂住眼睛, 顿了下,又往下滑落捂住鼻子, 眨巴着乌黑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具美好的肉丨体。
游辜雪湿润的睫毛上下抬动, 迅速扫过她周身,确认她没什么危险, 才侧过身去, 用灵力烘干身上水汽, 背对着她将匆忙之间系错的衣带解开, 拢好衣衫,重新打结。
慕昭然就站在他身后, 看着他湿漉漉的长发如绸缎一样飘扬起来, 湿气散尽, 又顺滑地垂落,发尾一直垂到了腰下。
他稍微歪头,修长的手指勾动侧腰上的衣带, 利落地系结,再抻平腰带束好腰身。
发尾被压在了腰带下,慕昭然忍不住伸手过去,帮他捞了一把头发。
游辜雪的动作便不由得一顿,慕昭然反应过来,立即缩手,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解释道:“压着头发了……”
她转身盯住深陷在崖壁上的行天剑,在心里乱糟糟地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还好心海里的蝴蝶没有乱扇翅膀。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剑壁,等旁边整理衣裳的窸窣声响停了,才转回头去。
游辜雪衣裳虽然看着穿戴整齐了,头发还披散着,显然没带什么束发之物。
慕昭然从自己的百宝锦囊里随手掏出一条发带来递过去,笑出两弯月牙眼,说道:“师兄,你先用我这个吧。”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大半夜的,无缘无故把人家的本命剑喊出来,换做是她,现在早生气地拿着剑乱劈了。
游辜雪的情绪相当稳定,垂眸看向她手中黑红交织的发带,神色微一凝滞。
慕昭然随着他的视线一同低头,才发现自己随手取出的发带,红线所织就的图案,乃是一朵朵鲜妍的合欢花。
好像有些不太妥当。
慕昭然当即便要收手,想要重新翻找一条发带出来,但游辜雪已经伸手过来,面色平静地从她手里取走发带,勾入指间,说道:“多谢师妹。”
冰凉的指尖从她手上轻轻擦过,像是在她手心里又炸开了一朵小电花,酥酥麻麻的,直往骨头缝里钻。
慕昭然半边身子都麻了,垂下手,默默挠了挠发痒的手心肉。
游辜雪束好了发,再次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慕昭然抬眸瞟了一眼他头上发带,合欢花色和他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没有了金色发带那样的凛然之气,在月色下反倒增添了些许别的意味。
她竟然从中品出一种莫名的满足。
非要细说的话,就有点像是当初她给乌团挂上项圈时候的心情。
可游辜雪不是猫,他是人,是天道宫凛然不可侵犯的行天君,如雪山之巅的梅花,高高地矗立在那里,不会被任何人染指。
而现在,那梅花上却挂上了她的发带。
这种心理上的满足,比圈住一只猫要强烈上百倍。
夜里凉风拂面,慕昭然周身却开始发热,膝盖忍不住发软,身子晃了晃,连忙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埋头捂住脸,在心里哀嚎。
慕昭然,就是一条发带而已,你到底在想什么?!
游辜雪上前一步,略微俯身靠近她,“怎么了?你不舒服?”
慕昭然抬起头来,立即往后仰去,躲开他的气息,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道:“今晚我随同窗在下城聚会,喝了点酒,有些晕乎。”
对,她喝了酒,是酒的缘故。
应当是前世每次与阎罗行欢之时,她都会灌自己几杯酒,害得身体养成了习惯,所以现在一沾到酒才会这般想入非非,实在太没出息。
和阎罗断了连心蛊后,她太久未能在梦中纾解,也许是真的有点太过欲求不满了。
死蝴蝶,嘴巴为什么那么挑,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再多买一只食欲蛊了。
“喝酒了?”游辜雪俯身看着她,仔细打量过她的面色,的确看出她面颊透着红晕,说话之时,也隐约有几分浅淡酒气,混合在她衣袂的香薰之下,带着一丝丝甜意。
水润的眸中,摇荡着几缕春澜,是他曾经熟悉的,动情的神态。
动情了啊。
这个意外的发现,就像溅入烈油的火星,顷刻间就在他的血液里燃烧起来,化去眉眼的霜雪,显出眼底浓郁的深色。
他呼吸微沉,喉结艰涩地上下滚了滚,手背上的青筋绷紧,已经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抓住她,将她压在这片剑壁上,尽情地搅乱她眼里的那一池春澜,要它们摇荡得更加厉害,更加意乱情丨迷。
嗡——
壁上的行天剑嗡声颤鸣,盖住了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
慕昭然浑身一震,转过身去,抬手指向不远处坐在大石上面壁感悟的霜序,一口气解释道:“我只喝了一点,没有喝醉,回来时无意间路过此地,见这壁上反射月光,所以就下来看看。”
她当然不可能提及前世之事,只能如此解释。
“我身边灵使受壁上剑气所激,许是有所感悟,要在此观摩剑壁,我也不能丢下她独自回去,闲着无聊的时候,就随便比划了一下,我也不知怎么就把行天剑……”
唤出来了。
游辜雪沉沉吸了口气,慢慢直起身,手指蜷握了两下,又一根根松开,勉强克制住身体里蔓延的火苗,恢复了一派冷然,颔首表示明白了。
他不想提及云霄飏,是以也没有向她解释这片剑壁的来历。
想来,以她对云霄飏曾经的执着,即便不用解释,她大概也能感受出来,或许还是专门寻来此处的,毕竟从下城回天道宫,并不会经过绝山北面。
游辜雪无意深究那么多,他退开两步,走去剑壁下,将行天剑拔下来,指尖轻抚过剑格上那朵血红霜花,向她解释缘由:“你在它剑身烙下过标记,你若结剑诀唤它,它定然会来。”
慕昭然视线不由落在他指尖上,凝视须臾,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他那总是惹人心痒的小动作上移开,追问道:“真的么?这原来不是个意外,我真的能唤动它?”
“嗯。”游辜雪托住剑身,“你可以再试试。”
自己的本命剑随随便便被别人驱使,这是何等危险之事,要是在战斗之中,本命剑唰地一下被别人喊走了,那岂不是只能等死?
亏得游辜雪竟然还能如此淡定。
她还没忘记,前世扶云剑从她手里叛逃,落入叶离枝手里时候天塌了一般的心情。
那都还不是她的本命剑呢。
慕昭然眼中闪动着一些碎星似的光芒,原本都要捏诀再试一试了,想到这里又觉不妥,垂下手,认真道:“还是不了,毕竟是师兄的本命剑,被别人唤走总归不好,我以后也会注意的,不会再随便唤行天剑。”
游辜雪眉心微蹙,她既不愿,他当然也不能勉强,抬手将行天剑化入体内,沉声应道:“好,随你。”
两个人一站一坐,许是因为方才那一瞬间的气氛实在诡异,当初两人之间相处时分明已经变得融洽的氛围,又忽然有些尴尬起来。
慕昭然这会儿有些迟钝的脑子,已经想不出什么委婉和分寸之类,直愣愣地问道:“师兄今年会登问心台么?”
游辜雪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怔愣了一下,颔首道:“会。”
慕昭然抓住披帛的手指蓦地收紧,她咬着唇,乌黑的眸子来回转了许久,都没斟酌出合适的用词,她该怎么说?说你别去,你去了就会死?
且不说游辜雪会不会信她,若他问起,她为何会知道,她又该怎么回答?而且,这么说岂不是在质疑他的道心?
她犹豫了许久,才装作好奇的模样,试探性地问道:“我听说问心台是九色通天木的最后一层考验,天道宫的师长们都需要过问心一关,那应当还是有人知道问心台问什么的吧?”
游辜雪道:“出了问心台,问心台中事,三缄其口,只能铭记于心,不可宣之于口。”
这就意味着,问心台上的所见所闻,打听是绝对打听不出来的。
慕昭然有些泄气,她原本还打算去探探岑夫子们的口风呢。
“我听说问心台很严格的,稍有不慎便可能道心崩溃,有去无回,师兄现在还这么年轻,也不像夫子他们都七老八十似的,为何不再多等几年?”
她抬眸看到游辜雪看来时,探究的眼神,忙解释道,“我就是想到,等你升作仙师后,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唤你师兄了?”
“称谓而已,想怎么唤都可以。”游辜雪浑不在意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移向幽深的夜幕,“人往上走,水往低流,修行之路,绝无十成的把握,若因畏惧而停滞不前,只会消磨己身,得不偿失。”
慕昭然张了张嘴,又沉默下去,她这个本来想劝他的,反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动容。
游辜雪收回视线,重新凝在她身上,微微挑高了眉梢,“你在担心我?”
慕昭然眨眨眼,本想反驳,但想了想,理直气壮道:“师妹担心师兄,这不是应该的么?我可是很有同门爱的。”
游辜雪点头,唇边牵动几分笑意,“嗯,师妹。”
慕昭然被他这一声师妹,又唤得莫名心痒起来,在夜风中搓了搓手臂,游辜雪瞧见了,说道:“春夜风寒,你饮过酒,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可是,霜序怎么办?”慕昭然回头望向山石上的人。
游辜雪闭目感受了片刻她波动的剑气,睁眼道:“她正在突破瓶颈,短则三五日,长则月余也有可能,此处很安全,你也不用守在这里,感悟之时需要静心,有人在这里反而会打扰到她。”
慕昭然闻言,也只能起身,她还得为段位考核做准备,确实无法一直守在这里,以后每日让南吕他们来远远瞧一眼好了。
虽然这么想着,慕昭然还是从锦囊里翻出了一个华盖罩在她上方,万一下雨,也能替她遮挡一二。
回到竹溪阁时,夜已经深了,游辜雪将她送到院外,看了一眼墙头上缀着长丝的琴音花,面色如常地和她道别,御剑回了浮剑台悬岛。
慕昭然看他的反应,又有些不太确定,那花是不是他送的了。
这位行天君,看上去冷冰冰的,却真的很会吊人胃口。
慕昭然回来之后,沐浴洗漱折腾了好半宿,挥退所有侍从,躺在床上时,听着窗外舒缓的琴音,压了大半个晚上的欲丨火,又从皮肉底下慢慢地烧了起来。
她眼尾泛出红痕,胡乱地扯松裙带,将自己缩进绸缎锦被下。
黑暗中,室内的呼吸声从清浅,到逐渐粗重,再到后来带上了一些婉转的泣音,慕昭然实在没有什么自己动手的经验,脑海里所能想到的,都是阎罗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手段。
灵活的手指摩挲着皮肤,时重时轻,每一分力道都那么恰好。
每一个月圆之夜,他都好似要将整月的积攒都耗在这一夜里,有无限的耐心,会像拨弄他那一张鸣幽琴的琴弦一样,弹拨着她的身体,揉遍她身上的每一寸骨肉,亲吻遍所有的地方,温柔地告诉她,“不用忍着,我知道你喜欢这里。”
慕昭然在黑暗中张开唇,颤抖着喘丨息,循着他指尖曾经逡巡的轨迹,落到自己喜欢的地方。
“呜。”她蓦地咬住被褥,腰肢蜷缩起来,最后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却多了一条从黑发间垂下的合欢发带。
她不知道的是,那一条发带,现在亦正被人缠绕在指间,裹在掌心里蹂丨躏。
第69章
考核将至, 天道宫众弟子修炼的劲头十足,慕昭然自然也没有旁的心思去东想西想。
她每日去土宫跟着二师姐对战,夜里回来, 都累得像条狗一样趴在榻上不想动弹,也就只有那一夜稍微放纵了一下。
偶有休息时, 便听南吕说,叶离枝在金宫又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她五系全通, 最终选择主修的还是剑道。
“剑学夫子们一直在钻研一本珍奇的古本剑谱,那本剑谱据说就连剑尊都赞其玄妙,只可惜剑谱只剩残卷,金宫的剑学夫子单从残卷中挖掘出的几道剑法, 就已经十分厉害了。”
慕昭然没等南吕说完, 就已经猜到了后续,毕竟上一世也有这么一出。
孤本剑谱自然有自己的脾气,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配来学, 它会为自己挑选修习的主人,也只有被它选中之人, 才能看到全本功法。
叶离枝入剑道之后, 亦很受剑学夫子们喜欢, 在帮助夫子整理那部剑谱残卷时, 被功法相中,得了古剑法的传承。
但那是一部双人剑法, 分为乾剑和坤剑, 需得两人同时修习。
南吕道:“如今叶姑娘舍院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每天都有一堆人追在她身边,都是想要与她同修古剑谱的人,还有些人大半夜都蹲守在一个姑娘的庭院外, 真是太不知道分寸了。”
慕昭然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前世见识过这本剑谱的厉害,乾坤两剑,分可各自为战,合则天下无敌。
叶离枝和云霄飏这两人前世的合击一斩,能诛灭阎罗的三千蛊兵,令他也不得不退避三舍,躲其锋芒。
慕昭然实在没想到,叶离枝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古剑谱的传承。
这剑法厉害,却也难学,短短一个月时间,她应当还学不会其中精髓,可单只学点皮毛,也足够应付考核了。
叶离枝的运势强得让慕昭然实在不安,当天夜里她便做了一场惊梦,又重温了一遍被击下擂台时的狼狈不堪。
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四面都是鬼魅似的人影,对着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说着南荣有她这样一位圣女,未来必定国将不国。
那人倒也说得没错,南荣最后也的确因她而国破了。
梦醒之后,慕昭然躺在床榻上,无声地盯着帷帐中浓稠的黑暗,梦里激出的热汗渐渐冷透,沁入骨中,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以她和叶离枝前世今生纠缠不休的命数,想要在考核中避开她,多半是不可能的,若是遭遇上了,她一个恶毒女配,哪有什么运道去和女主对拼?
慕昭然辗转难眠,焦躁地咬着指甲,一直睁眼到天亮,又将眼睛熬得红肿发青。
榴月帮她浸了药敷眼睛时,慕昭然随口问道:“南吕呢?怎么不见她?”
榴月道:“她应当是帮殿下盯着叶离枝去了。”
慕昭然向来对叶离枝的动向十分关注,随时都要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是以便专程给了南吕一个任务,让她随时注意着叶离枝。
霜序她们还曾不解,为何殿下对叶离枝如此在意,榴月却是知道的。
她曾见过殿下和叶离枝同痛同伤的画面,虽然现在殿下不再受这种束缚了,但她们之间必定有着什么联系,时刻了解叶离枝的动向确有必要。
慕昭然倚靠在软榻上,眼上覆着药帕,又道:“夷则呢,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夷则进来屋中,慕昭然免了他的礼,“你帮我占一占,我这次的弟子考核,是否顺利。”
夷则坐到软榻另一边,铺开阵势,开始起卦。
灵力震动得窗棂噼啪轻响,无数的灵光自他那种那一个乌青色的签筒中迸出,夷则道:“殿下,伸手取一支。”
慕昭然隔着帕子,只见到一片雾蒙蒙的灵韵,伸出手去,随手捻了一把。
一道灵光被她夹入指间,化作一条纤长的木笺子,她指腹摩挲过笺头,摸出了“下下签”三个字,她坐直身来,眼上的手帕掉落,蹙眉顺着笺子看下去,又在笺尾看到了“事与愿违”四个大字。
夷则一见她脸色,就知道这支签必定不好,正思索着该如何解说,免得殿下又生气发火。
没等他想出说辞,慕昭然已经将木笺子重新投回了他的签筒里,神情也看不出太大的起伏,面色镇定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没有发火,也没有迁怒。
夷则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听话地退出了屋去。
慕昭然表面上看着镇定,实则心里早就愁肠百结,辗转难眠数日,终于叫她想出个法子,打算多做一层准备。
一场细雨刚过,天色灰蒙,天道宫中四处都弥漫着薄薄水雾。
慕昭然从仙鹤背上跳下来时,踩中了一个小水坑,水珠溅湿了她裙摆,让她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这地方果然晦气。
重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来金宫悬岛,悬岛上的各处殿宇和记忆中无差,她前世在金宫进出五年,现在就算闭着眼睛都找得到路。
慕昭然去了金宫中的试剑台,云霄飏正在试剑台上为诸位后辈分解剑法,演示招式,一招一式倒是颇有游辜雪当年教他的架势。
剑尊他老人家想必也是看脸收徒的,座下的两名亲传弟子,长相都十分出挑。云霄飏长得好,脾气也好,比游辜雪还要更受欢迎,那一堆弟子里面,好些女修望向云霄飏的眼神,都难掩倾慕。
慕昭然摇着腰肢,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立即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
她今日打扮得委实有些花枝招展,一身艳丽的石榴裙,挽着长长的披帛,鬓边珠玉轻摇,肤色白皙,唇瓣润红,额上的金色花钿隐约漾光,在这雾蒙蒙的天气下,实在惹眼得让人不想看见都难。
有好一些弟子因为她而分心,出了差错。
云霄飏随着那些弟子的视线转头,看到她时,也怔愣了片刻。
慕昭然走上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纤细皓腕上的白玉手串便撞出叮叮碎响,笑盈盈唤道:“云师兄?”
云霄飏一下回过神来,他倒不是因为旁的而走神,只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金宫,一时诧异,“你来这里做什么?”
“还不明显么?当然是来找云师兄的咯。”慕昭然理直气壮道,转头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露出探究眼神的弟子,“我掐算了时间的,现在云师兄应该要结束了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试剑台外有钟磬声响,表示日课结束。
慕昭然高兴地笑弯了眼,说道:“看吧,我来得正好。”
云霄飏蹙了下眉,回头解散弟子,随后才又转向她问道:“瑶光殿下突然来找我,是有何事么?”
慕昭然不高兴地噘唇,“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云霄飏一时无言,拧着眉又多打量了她两眼,慕昭然眨着眼,殷勤地望着他,好似又回到最初见他时那样的满心欢喜,但实际上,她现在望着他的眼睛里早就没了当初那种赤丨裸而炙热的凝视。
她当初的喜欢,原来是真的喜欢。
云霄飏不知怎么,心里竟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然后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怅然。
他忙凝神,收敛心情,说道:“殿下若是有什么事要在下帮忙,尽管提来就是,不必如此刻意……”
慕昭然在心里冷哼,当真以为老娘愿意对你笑么?
“云师兄既然这么说,那……”她话说到一半,余光忽然瞥见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试剑台下,慕昭然眼睫轻轻一颤,心中立即转出个主意,张口“哎呀”一声,原地踉跄了一下,扑到他怀里。
云霄飏猝不及防,伸手扶住她,“殿下又怎么了?”
慕昭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可怜道:“我好像扭到脚了。”
云霄飏:“……”你站在这里动都没动,怎么扭到脚?
慕昭然慢慢站直身,视线投向剑台旁的人,像是此刻才发现她的存在,喊道:“叶师妹。”
云霄飏动作一顿,立即拂袖甩开她的手,蓦地转过身去。
他半束的长发飘扬起来,扫过慕昭然的指尖,趁着他此刻心神不定之时,慕昭然夹着一张细小的刀片,割了一缕发丝握进手心里。
云霄飏果然毫无所觉,已经毫不犹豫地朝着叶离枝迎过去,“你何时来的?找我有事?是有人又为难你了么?”
叶离枝摇摇头,因为古剑谱之事,每日找各种理由来围堵她的人很多,偏她性子太软,又做不到对同门疾言厉色地拒绝,害得她最近一段时间外出都颇为头疼。
今日好不容易靠着一张隐匿的高阶符箓才躲开众人,想来找云师兄单独说一说同修古剑谱之事,却没想到圣女殿下竟然也在。
他们方才举止还那么亲近。
慕昭然这会儿脚又突然好了,走过去,上下打量叶离枝一眼,笑着道:“你也来找云师兄啊,是有什么事吗?”
叶离枝今日穿了一身窄袖的劲装,发上不簪珠饰,长发扎作马尾,面容素净,只施了薄薄的胭脂,描画了眉毛,和圣女殿下的明艳照人一比,实在自惭形秽。
她怯生生地朝慕昭然行了一礼,犹豫片刻,终是摇头否认。
“没事,我就是路过这里,希望没有打扰到殿下和云师兄。”
云霄飏正要摆手说没有,就听慕昭然“嗯”了一声,苦恼道:“是有一点打扰了。”
叶离枝脸色一白,垂头道歉,“报、抱歉,那我先告辞了。”
说完,落荒而逃。
“等等,离枝……”云霄飏清楚叶离枝的性子,她肯定是有事专程来找他的,他还想追上去,又听身后传来恼怒的话音,“云师兄,我确实有事想请你帮忙,你方才答应我了,不是说尽管提么?”
云霄飏迈出去的步子,便逐渐停下来。
他看一眼叶离枝走远的背影,转回身来,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有何吩咐,直接说吧。”
“我修炼土术,需要寻找一些灵土,但是天道宫这么大,我又入宫不久,很多地方都没去过,担心迷失在山林中了。”慕昭然说着,一双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你带我去找”五个大字。
云霄飏有些疑惑,“我并不识得灵土,殿下为何会找我?”
“因为云师兄是天道宫的活地图呀,比弟子玉令的舆图全面多了,你知道哪里适合听雨,哪里适合赏云,也知道哪里的夏夜萤火虫最是好看。”慕昭然理所当然道,“还因为,我就想找你,不行么?”
云霄飏在她的话语中微微睁大眼睛,当真有些错愕了,“你这么了解我?”
慕昭然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我比云师兄以为的,还要了解你。”
云霄飏心跳一滞,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闷声道:“走吧,我带你去寻。”
一连三天,慕昭然日日都去找云霄飏,还被二师姐传音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通。
慕昭然依然契而不舍地往金宫跑,把他的闲余时间全部占去了,云霄飏听她说想要什么土,阳土还是阴土,红土还是黑土,日照多长,月照多长,或是对应的星位方向。
再根据她的要求,想出天道宫中可能会有这些灵土存在的地方,然后带她去。
明明是她需要灵土,到最后,却是他在亲自动手帮她挖土。
慕昭然提的这些灵土的要求其实都不重要,她想要的是,每个时辰云霄飏自他的影子里取出来的一捧土。
子时,最后一个时辰了,今晚的月色很亮,将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在了土壤里。
慕昭然打开准备好的匣子,从他手里接过最后一捧土,连指尖都没脏一点,开怀笑道:“谢谢云师兄。”
云霄飏看着她脸上真心的笑,拍拍手上的泥,“看来殿下现在是真的开心了。”
“终于不用在四处奔波了,我当然高兴。”慕昭然过河拆桥的本事一流,用过他后立即就拍拍屁股走人,挥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云师兄自便。”
等云霄飏反应过来时,她那一袭明艳的裙摆已经消失在月色中。
云霄飏在原地站了片刻,唤出奉天剑来,御剑离开。
山林里安静下来,半晌之后,一只梅花鹿顶开树丛一蹦一跳地蹦来此处,埋头用蹄子刨了刨地上的土。
游辜雪抬手赶走梅花鹿,屈膝半蹲下身,从地上捻了一点土壤在指间搓了搓。
一个声音忽然隔空传来他的意识里。
“你想偷云霄飏的气运?”
第70章
“你想偷云霄飏的气运?”
慕昭然都有许久未曾听到过系统的声音了, 它陡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委实将她吓了一跳。
她按住咚咚狂跳的心脏,没好气道:“偷什么偷?说得这样难听, 我就是借一点运而已,又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伤。”
她当初渡小天劫时, 既然能借女主的运,那这一次就能再借男主的运。
她倒要看看, 若真是上了擂台,叶离枝和云霄飏,到底谁的运道更强。
慕昭然警觉道:“你上次既然能帮我借叶离枝的运,说明这并不违反你的任务规定, 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你就算惩罚我,我也不会放弃的。”
既是重生改命, 若她还像前世那样狼狈落败, 那还改个屁的命。
系统无言,它现在同样受人所制, 已不能像最开始那样, 想如何拿捏她, 就如何拿捏她了, 它都有许久未给她发布任务了。
过了好一会儿,系统才道:“你身为南荣圣女, 从小接受的都是正统教育, 怎么会这种阴损的邪术?”
慕昭然哼道:“因为我是恶毒女配呀。”恶毒女配当然都是暗戳戳的。
更何况, 谁叫她前世有一个专修邪术的阴毒丈夫呢?
阎罗做什么事,都不会避讳着她,慕昭然跟在他身边十年, 多少也见识过他的一些手段,她身中噬灵引,只是不能修炼,见得多了,自然也记住了一些。
慕昭然看着匣子里的影土,这些土皆是云霄飏亲自从他自己的影子里取出来,十二个时辰的影子,再加上他的头发,合以心头血和八字,炼制成傀儡,借他一天的运道,应当足够了。
也亏得前世,云霄飏最后为了对付阎罗,来与她假意迎合,当时为了取信于她,甚至愿意交付自己的八字。
她验证过他的八字,云霄飏并未在此事上欺骗她。
慕昭然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昏了头似的相信,他当真愿意与自己成亲。
所有东西齐备,现在,就只差心头血了。
这个血可不好取。
慕昭然万分头疼,设想了许多办法,都很难施行,便暂时没有轻举妄动。再加之,她明日若再不去土宫,二师姐恐怕就得拎着石锤直接上门来捶她了。
覆雪殿中,游辜雪掬起一捧清水,洗尽了指尖的泥污。
他确实没想到,慕昭然缠着云霄飏三日,让他帮着四处寻找灵土,竟是为了借他的运。她还真是聪明,这种夺运之术,他前世只在她面前提及过一次,她竟然就记住了。
夺运之术,还得需要云霄飏的心头血不可。
第二日一早,云霄飏从霄云殿中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了等在青石台边的人。他诧异了一息,快步走上前,喊道:“师兄,你在等我么?”
游辜雪回过身来,“我之前听你说,你今年想要通过金带考核。”
云霄飏颔首,坚定道:“我一定会努力的,过了金带,以后我也能多多帮衬师兄,免得你每次出任务总是单打独斗。”
当初见着师兄负伤归来,他至今还因自己帮不上忙而觉惭愧。
游辜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来试剑台,让我看看你的长进如何。”
云霄飏喜出望外,他以为师兄将要入问心台,必定要专注自我,就算平日修炼遇到什么疑惑,也不敢拿去打扰他,现在他主动提出要指点自己,云霄飏自是高兴。
只是……
云霄飏稍作犹豫,游辜雪看出来,问道:“怎么,你有别的事?”
“没。”云霄飏道。
他出门来原本是打算要去找叶离枝,那日在试剑台离开后,慕昭然日日掐着点来找他,他答应之事不好反悔,只能先陪她寻找灵土,以致还没能抽出时间再去见见叶离枝。
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
剑尊座下两名亲传弟子要在试剑台上切磋,这个消息传出去,自然吸引了很多剑修弟子前来观摩学习,试剑台下很快围满了人。
游辜雪并未立即唤出行天剑来,只并指凝出一道三尺剑气,对云霄飏道:“不必有所保留,出全力。”
云霄飏点了点头,奉天剑锵然一声出鞘,持剑向他攻去。
凌厉的剑气从台上扫荡开,逼得台下众人不住后退,只不过片刻,台上二人便已过了百招。
游辜雪大多只是防守,偶尔出手反击,指尖掠过奉天剑刃,每一次出指,都点在云霄飏的破绽之处。
再由闪烁的电弧牵引着奉天剑的轨迹,引导他如何避免这个破绽,或是被对手击中破绽后,该如何回防,才能化破绽为时机,趁机反攻。
云霄飏也算是被师兄手把手指导长大,对他的引导自是一点就通,随着过招,经脉里凝滞的剑气越来越顺畅,剑术也越发流畅。
剑台之上,剑光闪烁,两人身形迅疾如风,几乎只见残影,到后来,剑台下许多人都已经看不懂他们的招式。
同一时间,慕昭然还在土宫里跟二师姐切磋。
经过一段时间的对战,她的战斗也渐渐有了条理章法,再加上偶尔迸发的一些出其不意的招数,慕昭然已经能在楚禹手下撑上一段时间,不再像最初那样被二师姐压着打。
楚禹对她的进步很满意。
如此又过了三日,慕昭然才听说了剑尊两位亲传弟子每日在试剑台比试的消息,她立即抛弃二师姐,直奔金宫。
慕昭然赶到试剑台下时,这座剑台四面都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前来观摩学习的金宫剑修,还有不少其他学宫的弟子前来看热闹,就连试剑台外的树杈上都站了人。
慕昭然挤了半天,都没能挤进去,一气之下直接从锦囊里掏出一大把灵石,一边往人手里拼命塞灵石,一边往里挤,“借个道借个道……”
灵石开道,还是很有效的。
慕昭然终于挤进了内圈,她一抬头,正好望见剑台上的游辜雪。
游辜雪着一身白衣,长身立于剑台之上,抬手往后,从脊骨里拔出行天剑,翻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上电弧噼啪作响,冷然道:“我会压住三成灵力,维持与你同等修为,前面三日为指导,今日便验你成果如何。”
慕昭然听到身旁剑修兴奋道:“太好了,行天君终于出剑了,不知道奉天君今日还能在他师兄手下坚持几招?”
周围吵吵嚷嚷,还有人暗地里打起了赌约。
慕昭然听着周围乱糟糟的议论,很快听明白,前面三日游辜雪并未出剑,大多防而不攻,是为指导师弟,所以两人过招比较温和,有来有回,能打上个把时辰,在剑台下观摩的弟子也能从中受益。
就跟二师姐教导她是一样的吧。
今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游辜雪自然不再留手。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两人却是淡定,云霄飏持剑行礼,郑重道:“我定不负师兄所望。”
两人正式出剑之后,剑台下反而没了声音,满场寂静,只闻剑啸争鸣。
慕昭然在剑道一途果然愚钝,前世就算学了五年剑,如今观他们二人战斗,还是很快就被那漫天交织的剑光晃得眼花缭乱。
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台上,但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让她很难跟得上,看了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想打呵欠。
身边忽然有人挤过来,小声唤道:“殿下。”
慕昭然回头,盯着来人看了半天,想起来他的名字,“玄机阁,秋道远?”
“是我是我,殿下竟然还记得我。”秋道远受宠若惊,手里还宝贝地捧着两块灵石,正是方才慕昭然买道时随手塞进他手里的。
慕昭然有些意外,以往秋道远见着她,那是能躲则躲,好似生怕她张嘴找他还钱,没想今日她都没注意到他,他反而自己凑上前来。
她凉凉道:“毕竟,玄机阁主还欠着南荣好大一笔灵石,我自然得记着点。”
秋道远讪讪笑了笑,眼珠子来回转一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地夸赞道:“多亏了南荣陛下当年远见卓识,慧眼识珠,愿意慷慨解囊支持我们阁主,帮助玄机阁渡过难关,我玄机阁上下左右无不感恩陛下和殿下之恩。”
剑台上电光噼啪一闪,一道炽烈的电弧凭空成型,化作游龙,横空扫过。
慕昭然转回头去,瞳中映着闪烁电光,即便她看不明白内里门道,此时也分辨得出场上局势,已经有了胜负倾斜。
云霄飏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
慕昭然听着耳边秋道远的废话,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秋道远从袖中取出一幅手肘长的卷轴,殷切道:“是这样的,年末之时,我回了一趟宗门,我们阁主她老人家又研制出了一样新的机关器械,需要投入些灵石试验……”
秋道远当初入天道宫,就是带着阁主的厚望来的,阁主完全不指望他能在天道宫做出什么丰功伟绩,只希望他能为玄机阁多揽一些慧眼识珠的伯乐。
他过完年回来之后就一直拿着图纸四处找人推销,奈何他们阁主大名鼎鼎,还愿意上当的冤大头是少之又少了。
今日得见南荣圣女的财大气粗,这才见机凑上前来,死马当作活马医,想要再试一试。
慕昭然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也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随手抓住卷轴往锦囊里一塞,敷衍道:“行,我知道了,等我回头看看。”
恰在这时,剑台之上,胜负落定。
游辜雪一剑横扫,劈开了云霄飏手中剑,行天剑长啸一声,剑尖直逼他的心口而去,就在众人惊骇之时,游辜雪手腕一翻,调转剑刃,用剑柄击中了云霄飏心口。
云霄飏心口大震,被从剑台上击飞下来,摔落地上,正好就在慕昭然几步远外。
她本来都要和其他人一样往后退开了,忽然见着云霄飏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慕昭然双眼霎时一亮,一把扯出别在襦裙上的手帕,扑到云霄飏身上,一边给他擦血一边颤声泣道:“云师兄,云师兄,你没事吧?你吐了好多血,你别死啊……”
云霄飏本来都要坐起来了,又被她嘭一下给压回地上。
慕昭然沉沉地趴他胸口,泪如细珠,说哭就哭,捏着那团甜腻香粉的手帕捂在云霄飏脸上,叫他忍不住又多吐了两口血,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直接晕死过去。
人群寂静,全都被这一幕惊到了。
剑台偏僻一角,叶离枝满脸担忧,急着想要过去,被身边人一把抓住。
祝轻岚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道:“小阿枝,你过去做什么?他那里现在可没有你的位置呀。”
慕昭然用了全身的力量趴在云霄飏身上,还在嘤嘤低泣:“云师兄,你别吓我,你快醒一醒啊。”
“殿、殿下,你……你压着我的伤……”云霄飏在她的香帕之下,艰难喘气。
他就算不死,也快被她捂死了。
幸而此时,一柄归鞘的长剑横插过来,托住慕昭然的臂下,硬生生将她从自己身上给抬了起来,云霄飏身上一轻,香帕离口,终于能顺畅地喘上一口气来,朝自己师兄投去感激一瞥。
游辜雪看一眼慕昭然手里浸染得通红的手帕,冷声道:“师妹,你再哭下去,他才会出事。”
慕昭然眨掉眼里的泪,莫名有些心虚,“……”
一不小心,演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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