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转过头,看见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拾肆。
“拾肆?”戚卓容忍不住笑了,“你也来了?”
“是啊大人,属下跟着小司马大人一起来的。”拾肆左右看看,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大庭广众,不好喊您督主,见谅。”
戚卓容:“无妨。少爷人呢,可在府衙里?”
“在呢,在呢,刚回来。”拾肆说,“这前门人多,属下带您从后门进。”
都是习武之人,他一眼便看出了戚卓容身上的僵硬之处,不由担忧道:“大人受伤了?属下就知道,一直不见您的人影,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偏偏少爷和小司马大人都不肯说。”
“不是大事,已经包扎过了。”戚卓容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同我说一说。”
拾肆便把他如何押着郑知府与孙堂回来的过程说了一遍。郑知府一心想要戴罪立功,他说什么都照办,先是把孙堂下狱,然后全体府兵出动搜捕孙堂余党。而郑知府在拾肆的监视下,白纸黑字地回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因为脖子后面一直有利器抵着,郑知府半点不敢懈怠,绞尽脑汁地写,恨不得连底下办事的小喽啰叫什么名字也给写上。
拾肆是被戚卓容培养起来的,他很清楚上层想要的是什么,因此无需皇帝发话,他就已经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下令放宽进城条件,并且允许百姓状告府官。
“孙堂现在如何?”戚卓容问。
“后半夜在狱中醒了过来,对着狱卒破口大骂。属下抽空去了一趟,用了点小刑,他没撑住,就又晕了过去。现在不知道醒了没。”说到这儿,拾肆不由咋舌,“这孙堂看着瘦骨嶙峋的,我还以为是个能吃苦头的,结果竟然一点儿痛都受不住,他是禁庭宦官出身,怎会如此不耐?”
戚卓容冷嗤一声:“可见顺宁府山清水秀,养人得很。”
拾肆道是,又说:“郑知府那边,现在应当是由少爷在亲自审问,具体审了些什么,属下也不得而知。”
戚卓容点点头:“带我过去罢。”
拾肆引着她从后门进去,绕到议事厅前。
他敲了敲门,恭敬道:“陛下,戚大人回来了,求见陛下。”
厅中静了两息,传出一声:“不见。”
拾肆不由愕然顿住,尴尬地看了看自己已经搭在门框上的手。
“陛下。”戚卓容沉声道,“臣深知陛下为了找臣,费尽心思,臣却未能承恩,是臣之过。但政事要紧,还请陛下允臣入内一叙。”
仍是冷酷的一声:“不见,你先下去歇着罢。”
戚卓容终于拧起眉头,后退几步,扭头问拾肆:“陛下在生气?”
拾肆也有些纳闷:“没有呀。就算生气,也应该是生郑知府的气,关您什么事?”
戚卓容不得要领,只得满腹疑惑地先跟着拾肆到侧屋暂歇。
拾肆打圆场道:“昨夜陛下与小司马大人应是找了您一夜,如今您却自己回来了,陛下可能一时心里不痛快,督主莫要往心里去。”
“我有什么可往心里去的。”戚卓容道,“我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了解裴祯元这个人,他找了自己一夜无果,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他应该是欣喜万分。就算生气,也应该是佯怒,把她叫进去,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警告她下次不许再如此犯险,而不是直接将她拒之门外。更何况,案子是他和她一起查的,哪有不让她进去审的道理?
总不能就这几个时辰的光景,他突然要和自己断交罢?
戚卓容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是司徒马。
他站在裴祯元身边,狐疑地看着裴祯元的耳根。
自打从医馆回来后,他耳根的红就没下去过,惹得司徒马好几次抬头确认,现在是夏天,不是冬天,绝对不是被风给吹红的。
好不容易开始审郑知府了,裴祯元逐渐正色起来,司徒马自己也专心旁听,忘了这回事。谁知道拾肆突然来敲门,说戚卓容回来了。
司徒马心说这可太好了,陛下快把他叫进来看看伤势如何,结果他嘴角的笑意还没提起,就听裴祯元果断一声:“不见!”
司徒马大惑不解,尤其是发现裴祯元的耳朵红得要滴血之后。
门外的人离开了,裴祯元还低着头,盯着案上的卷宗发呆。
议事厅内好半天没有声音,郑知府颤颤巍巍地抬头:“臣……”
“谁让你抬的头?!”裴祯元怒掷一支朱笔,落在郑知府的头上,划拉下一道长长的朱墨。
郑知府立刻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
裴祯元一转头,和司徒马四目相对,恼怒之情显然更上一层楼:“你又在看什么?!”
司徒马简直莫名其妙。
他不由想起民间那些百姓常说的,男孩一到了年纪,有了些自己的主见,就会突然开始不服管教,易怒易躁,会没头没尾地开始发脾气。他自己没有亲人,能接触到的适龄少年只有裴祯元,当时还觉得那或许只是民间说法,到了皇家,礼仪最重,就比如这小皇帝年纪虽小,但通常都温和待人,十分好说话。
但眼下,裴祯元显然不大正常。
难道是他到了民间,也一起得了这种怪病?还是说这种症状其实人人都有,只是在他身上推迟了,今天突然觉醒?要不然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无差别攻击,乱发无名之火呢?
但司徒马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和小孩子计较。
“陛下,案子还接着审吗?”
“审,当然审!”裴祯元咬牙。
他刚重新取了一只笔,蘸了朱墨,要在那卷宗上亲自作注,就听身旁传来一声清晰且悠扬的腹中饥叫。
裴祯元再次转过头,脸色很不好。
司徒马讪讪道:“陛下,我赶了一夜的路,到现在都还粒米未进,只喝了几口水呢。”
裴祯元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朗声道:“来人。”
门口值守的衙役立即两股战战地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们都是这府衙里的老人,昨日已经被拾肆的东厂令牌给惊吓了一次,今日又被知府口中的“罪臣参见陛下”给惊吓了一次,到现在,只求能活着,不做他想了。
“什么时辰了?”
“启禀陛下,刚过午时。”
司徒马立即嬉皮笑脸道:“陛下,确实是该吃饭了。这审案,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审出来的,您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审呐。”
裴祯元默然片刻,道:“传膳罢。”
衙役立刻刚要去传,又被裴祯元叫了回来:“中午有什么菜色?”
衙役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府衙中没有厨房,是拾肆大人亲自去隔壁富阳楼订的菜。只等陛下吩咐,就立刻呈上来。”说完,还报了几道菜名。
裴祯元沉吟半晌,道:“有些荤重了。你让拾肆再单独去一趟,另外订一份罐煨鸡丝燕窝,一份党参红枣粥,一份奶汁鱼片,并一份清炒素蔬,送到戚大人屋中。”
“是!”
一旁的司徒马:?
接到命令的拾肆:?
“陛下还有此心?”他大惑不解地挠了挠头,看向戚卓容,“不过……能特意为督主点这些菜,可见陛下并没有生督主的气。”
只是这些菜……倒不是不好,只是为何如此素淡啊!督主刚受了伤,难道不应该吃点儿大荤补一补吗!
戚卓容叹了口气:“你且去忙罢。”
拾肆走后,她便一个人出了屋,想到议事厅去看看审得如何了,结果正巧看见司徒马押着郑知府从厅中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戚卓容又往前走了几步,恰恰与出门的裴祯元迎面撞上。
裴祯元呆了呆,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往后踉跄着弹了两步,啪地关上了议事厅的门。
戚卓容这下是真正地迷惑了。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哪里不对啊,怎么陛下见了她,就如同见了鬼一样?
厅内,裴祯元靠在门板上,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荒谬,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一听到戚卓容的名字,他的脑海中便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那道窗上的影子,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颠覆了他整整七年来的认知。他视为兄长、视为战友的属下,竟然是个女子!甚至还在他寝宫里伺候了他这么多年!
一想到戚卓容竟然还给他盖过被子,穿过衣裳,裴祯元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府衙中。
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戚卓容到底为什么非走不可,她一个女子,为了报仇,忍辱负重地侍奉君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当然要急流勇退,不然成何体统?而在他身边,她危机环伺,受了伤竟然连大夫都不敢看,这过的是人的日子吗?
方才乍然撞见,千情万绪涌上心头。她脸色仍旧苍白,微散的发丝在风中轻摇,眉眼却因为失血而更显浓重,看向他时,似乎还含着一丝责怪。他有种被窥破了心事的荒唐感,顿时又羞又急又愧,哪里还敢直视?是以他连天子仪态都不要了,直接落荒而逃。
“陛下?”戚卓容在外面试探道,“陛下身体不舒服吗?”
裴祯元心想,你离我远点,自然就好了。
见他不回应,戚卓容张狂惯了,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门。裴祯元压根就没来得及上锁,猝不及防被戚卓容逮个正着。
他眼睁睁看着戚卓容把手伸了过来,覆上他的额头。
他浑身一颤。
额头上的手撤了下去。
戚卓容神色严肃,对候立在外的衙役道:“叫个大夫过来。”
衙役一直低着头,没看到戚卓容的大不敬动作,还沉浸在“天啊传闻竟然是真的,东厂督主竟如此嚣张,连陛下的门都敢踹”的震惊中,闻言如梦初醒,慌忙道:“是,小的这就去!”
说罢转身就跑。
“陛下,您怕是发热了。”戚卓容看着面色泛红的裴祯元,轻声道。
裴祯元咬牙不语。【大橘小说 dajuxs.com】
74.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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