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章 白靡 一
番外·白靡·回忆
1.
“当我的家人吧。”
她这样说。
伴随着亮晶晶的双眼, 还有藏在那死板的表情后,隐隐雀跃的期待。
白靡嗤笑,他是巫蛊圣女之子, 身上承袭父亲的剑术绝学, 随便招招手,便有无数人为他前仆后继, 许多人只是因为能喊出他的大名便要沾沾自喜一番,这一个野草一样的山中女子,竟妄想同他攀关系。
原本白靡想把她赶走, 但恶毒的话已成串到了嘴边, 又被她眸子里的清泉给冲散了。
她脸上分明有小心翼翼的防备和害怕被嘲笑的谨慎,透亮眼神中却都是渴望。
很干净的渴望。
白靡看着看着,就有点忘记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 只好哼的一声。
他没有立刻拒绝,也暂时没有答应。反正, 现在他的确需要一个安身躲避之处, 这个名叫瑶影的女子, 除了痴心妄想一些, 却是个主动送上来的傻蛋。
瑶影想要讨好他的心思显而易见,一趟趟地给他送东西,每天辗转于破庙和她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破房子之间。
她给他带来干净棉被、各种药草,替他止血、帮他御寒。
可白靡从未被打动过。
他冷眼瞧着瑶影,瑶影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在他眼中, 都是为了讨好他而付出的筹码,都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回报。
给他换绑带重新上药时,瑶影皱起了眉。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 那敷了厚厚一层的草药,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白靡看着瑶影那一脸的难受劲,又想冷哼两声。
是他的伤口,又不是在她身上的,她干什么做出一副心疼的样子,恶心肉麻。
他不是什么蠢人,怎么可能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最好,不要结识彼此,不要感受彼此,不要依赖彼此,不要怀念彼此。
瑶影还在轻轻缓缓地上药,好似生怕他痛。
白靡被她期期艾艾的动作烦得不行,刚想把腿抽回来,再骂她一顿把她赶走,瑶影又叹了一声。
她眼神直直地落在他的伤口上,小声嘟囔:“伤口怎么不好啊,可别死掉了。死掉的话,我要去哪里再捡一个活人啊。”
当时白靡的一口气忽然就梗在了喉咙口,像一块硬咽下去的干饼,卡在喉间,硌得慌。
居然,居然是他想多了。
他对她来说,所有的价值,居然只是,活着就行。
外面的人为了见他一面,愿意排着队跪下来舔他的鞋底,白靡忍不住怀疑,在这个瑶影眼中,自己好像不值几个钱。
白靡气得直撇嘴角。
瑶影待他的动作越小心,他便越觉得嘲讽,翻身背对着她,不理人了。
后来白靡总算玩腻了这套把戏,同意与瑶影回家去住。
那一瞬间,瑶影眼中亮起的喜悦,又让他忍不住觉得,或许他在这瑶影心中,其实是无价之宝。
瑶影的家很简陋,跟破庙比也差不了多少。
白靡走进去就左嫌右嫌,唯一一张像样点的床,也被他毫不客气地独占。
虽然那张床本来就是替他收拾的,瑶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虽然笨笨的没什么表情,但好像很高兴。
白靡刚躺上去,就皱皱眉,不舒服地左右扭动。
“喂!”他有点大声地喊,“你床上有虫子咬我。”
“怎么会?”瑶影瞪大眼走过去,在枕头下翻找。
她今早出门前才收拾过,床单都是洗净晒暖的,上面还留着日照的香气。
白靡哼的一声,抱着手臂老大不爽地站在旁边,并不回答瑶影的话。
他说有就是有,难道他还会骗人不成?他才懒得回答。
瑶影找了半天,没有看见。
白靡却突然弯下腰去,两根手指一捻,从床边柜子上捉起一只细细的蚂蚁。
“嗬!”白靡把罪证拿到瑶影面前,“就是这个东西。”
瑶影无言地看着那只蚂蚁。
它真的会咬人吗?
这房子是黄土砌的,时日久了,总有些裂缝,不管房子里收拾得再怎么干净,也难以避免会出现这些小虫子。
瑶影抿抿唇,低头没说话,好像有些愧疚。
白靡没理她,自顾自地教训着那只蚂蚁。
“就是你,爬到我手臂上,痒死人。”他把蚂蚁放到窗台上,呼的一口气,把它吹跑了。
回过头,就发现瑶影愣愣地看着他。
“干什么!”
那个眼神,莫名让白靡忍不住炸毛。
“你……”瑶影喃喃说,“我以为你会捏死它。”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白靡抱臂皱眉,很疑惑。
“毕竟你脾气不好。”瑶影小声说。
白靡果然有点恼,手臂都放下来了:“你说什么?”
瑶影赶紧转身,溜去了堂屋:“我去做饭。”
白靡恼怒地盯着她的背影,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他重新在床上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滴凝露一般的水珠,在盒子里滚动着,像在荷叶上滚动的圆润水滴,水珠里,要很仔细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到一条小小的半透明的小虫在游来游去。
那条小虫长得有点像鱼,但又不完全像,它有粉嫩嫩的鳍,还有粉嫩嫩的爪子,以及像蛇一样的尾巴。
这是白靡的万虫母蛊。
逃亡的路上,白靡弄丢了身上的绝大多数珍贵物事,这只万虫母蛊,是他最后留下的杀手锏。
他可以用这只母蛊将丢失的那些蛊虫再慢慢培育出来,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白靡拿出一包药粉,小心地喂给那只母蛊,它立刻游过来吃掉,吐出小小的泡泡。
“哎。”白靡的声音很轻,像怕把那滴水珠吹跑,“慢点吃,别噎到了。”
如果有人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感叹,长相似莲花座前的仙童、心地却阴暗如冥府的白靡,原来对着一只毫无灵智的蛊虫,比对人要温柔上千倍万倍。
瑶影收拾屋子时,发现了这个小盒子。
那时白靡在洗漱,瑶影就拿起来看了看。
下午白靡给母蛊喂的药粉是回声草研磨的,这种草长在深山里,会放大山里的回声,就显得好像鬼魅一般,被人称为鬼草。
母蛊吃了这种药粉,就会复制听到的声音,所以瑶影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水滴,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时,它也用细细的声音回问瑶影,“这是什么呀?”
瑶影感到疑惑。
她又问,“谁在说话”,母蛊于是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瑶影疑惑加倍。
但她又觉得有点好玩。
大约是因为知道这是白靡带回来的东西,瑶影并没感到太害怕,又跟母蛊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直到白靡走进来,被他发现。
“你在干什么!”
白靡大步过来,劈手从瑶影那里夺过小木盒,啪的一声用力盖上,怒瞪着瑶影,好似她蛮不讲理地弄糟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瑶影突然被吼了一声,吓得不由自主缩了缩肩膀,脸上显出一种想要认错,但又还没搞清楚自己错在哪里的神情。
被合上的木盒里,母蛊听到了合上盖子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于是质问的声音传出来:“你在干什么。”
好像在指责白靡似的。
白靡呆了一下,宝贝地把那个小盒子收起来,放进腰间,对瑶影警告道:“以后不要随便碰我的东西。”
瑶影愣了一阵神,嘴唇有些轻颤,她用力地抿了抿,视线落在一旁的地面上,随即点点头说:“好。”
后来瑶影就没有再主动进过“他的房间”。
即便在他来之前,这房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属于瑶影的。
157章 白靡 二
瑶影不再主动进他的房间, 一开始,白靡并没有察觉。
吃饭时,瑶影问他有没有脏衣服需要洗, 白靡说有, 瑶影就叫他拿过来。
白靡没多想地去拿了,跨出门槛后, 才觉得诡异。
瑶影伸手去接,白靡却往后收了收,没给她。
“你干嘛不自己过来?”
瑶影没说话, 站在原地没动。
屋子就这么点大, 瑶影总不可能是想省了这两步路,白靡狐疑地偏头看着她,怀疑着, 忽然说:“你嫌弃我。”
“没有。”
“你就是!”白靡跳脚,“不然你为什么不过来?”
“是你嫌弃我。”
瑶影脸上没什么表情, 淡淡地说完, 就从他手里抢过那套衣服, 转身走出门了。
白靡跳脚的愤怒渐渐熄灭, 变得有些茫然。
“我嫌弃她?”
白靡喃喃地重复,脸上闪过一丝被冤枉的怒气,但又很快转化为另一种傲然的薄怒。
“我就是嫌弃,怎么了?笨手笨脚,还要拿我的蛊虫,被捏死了怎么办……”
白靡嘀嘀咕咕, 跺着脚回到屋里,一边小声数落着瑶影,一边掏出怀中的小盒子, 和一包药粉。
喂蛊虫的时候,白靡通常会感到一种平静的愉悦,白靡很喜欢做这件事。
但今天,一边看着万虫母蛊小口进食,白靡一边忍不住地还在嘀咕,颇有些烦躁。
小盒子被他摆在阳光下,那一滴凝露似的水珠通透清亮,滚来滚去,像是谁转动的眸子。
白靡双臂交叠靠在柜子上,下巴搭着手臂,修长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动,药粉如烟尘一般落下。
这是真话藤蔓磨成的药粉,这种藤蔓有毒性,可以麻痹人的大脑,使其无法思考,无论回答什么问题,都只能说实话。
母蛊将它吞下炼化后,就能辨别旁人所言的真假,进而孵出真话虫。
以前白靡懒得听别人说话,常常用真话虫来判别,谁说假话就把谁杀掉,非常省事。
蛊虫孵化还要一段时间,白靡又把小盒子收起来,转身出门,看见瑶影又蹲在那里侍弄她的野花,白靡撇撇嘴。
他才不会去想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会不会伤人,他根本懒得想。
他只是觉得,瑶影蹲在那里,虽然是勤勤恳恳做事,按理来说应该灰尘仆仆,但她也还是脊背笔挺,骄傲得很。
让他看了有点烦。
白靡没有看错,瑶影的确有她的骄傲。
被白靡说了一句之后,她就永远礼貌地跟白靡的隐/私空间保持着距离,但同时又依旧无微不至地照料他。
白靡连没有柄的茶杯都不知道该怎么端,碰一下就被烫得直甩手,瑶影总是会放下自己的碗筷,把他的茶杯吹凉了,再放进他手里。
她照顾白靡,就好像白靡照顾他的那些蛊虫,小心翼翼,每一个细节都精心考虑,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死掉。
白靡虽然一副不爱搭理她的样子,但其实很享受。
只是他从来没说过。
瑶影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想要多赚几个铜板,白靡的烦恼却源源不绝。
他要把自己的蛊虫都重新培育出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越是在这上面费时费力,白靡就越是恼怒,恨不得立刻治好身上的伤和毒,将那些将他逼迫至此的恶心鬣狗们碎尸万段。
万虫母蛊有时候也会培育失败,这种时候白靡往往会比平时脾气更要差上数倍。
若只是脾气差,倒也好说,但有时候培育出错的蛊虫,还会对养蛊人造成危害。
比如出现幻觉。
白靡在销毁一条失败的噬梦虫时出现了幻觉,在幻境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白靡几乎很少想起他,而对于母亲,每每想起,总是她身着华服,头戴鎏冠,抱着她和某个男宠生下的小女儿,站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母亲把万虫母蛊交给他,让他远赴他乡,守好南疆蛊毒的秘密,但白靡知道,这实际上是一种驱逐。
在南疆,成年的孩子就必须离开父母,去建造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但白靡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在南疆部落生活,母亲也从未对他提过这件事,他以为自己不需要遵守这种习俗。
直到他在配药的时候没看牢,不小心让母亲的小女儿误食了一种毒草,那个小妹妹从此心智失常,永远只能做一个孩童。
于是母亲驱逐了他。
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任务,叫他离开。
他不肯走,母亲便看着他,以冷漠的、不含悲悯的眼神,说:“你不是有福之人,你身边的人终将受到损伤,你不应该留下。”
身为南疆的孩子,白靡最爱的便是母亲。
可那一刻,他的恨也很真实。
其实白靡一直都知道,父亲的死,和母亲有关。
巫蛊圣女,真的会有寻常人类的情感吗?
她的爱来得有多艳丽,厌弃就有多突然。
昔日的一代剑圣,在这个巫蛊圣女身边走得太近了,爱火燃烧时浓烈,冷却后的空隙,却让圣女觉得厌烦。
父亲死在梦中,不是因为所谓的突发疾病,而只是因为母亲手中的一瓶毒。
“想知道,这个人死了的话,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父亲的死因。
这件事被母亲瞒着,但瞒不过白靡。
他在蛊术上的天赋,让他很小就知道怎样让别人开口说真话。
白靡知道所有的一切,却还是不妨碍他对母亲的孺慕之情。
归根结底,他跟这个女人流着一模一样的血。
被母亲驱逐时,白靡认为自己跟父亲一样,是被母亲厌弃了,所以感到深深的愤怒。
临走时,母亲只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的路都不同。像你这样的人,生而孤独,最好不要结识彼此,不要感受彼此,不要依赖彼此,不要怀念彼此。”
白靡那时不懂这句话。
他只是对于有关于母亲的幻境烦躁不已,直到幻境消退,白靡的怒火还在蹭蹭上涨。
瑶影在这个时候跑过来叫他吃饭,像根引线,燃爆了白靡心中疯涨的情绪。
他像只愤怒的狮子,转过头,一双浅金色的眼眸变得深沉而暴躁。
“吃什么吃,你烦死人了还不知道!一天天的就知道吃饭吃饭,做的饭难吃得要死,你怎么没把自己毒死?”
“别来烦我,我已经够倒霉的了,碰上你简直就是更倒霉。”
“每天看到你就生气,你长得就讨人厌!”
门边站着的人影静了一会儿,白靡因为副作用而肿胀的眼珠其实有些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那片影子轻盈地闪了两下,就从门口消失了踪迹。
四周安静下来。
已经孵化出来的真话虫爬了出来,在白靡手背上咬了一口。
血珠冒出来,白靡知道这是真话虫的惩罚。
惩罚他说假话。
白靡心烦意乱地把它拂到了一边。
“你为什么骗人?”小盒子里,母蛊出声问。
它当然没有灵智,不过,它已经孵育出了回声虫和真话虫,融合了这两种技能,现在它可以听到人心底正在想的念头,并把这个念头说出来,听起来就好像在跟人对话一样。
白靡皱了皱眉,压制下难受,小声地回答说:“我不舒服。”
“她会生气吗?”母蛊声音有些虚弱地问。
白靡抿抿唇,最终不屑地笑了笑,那浅浅的笑容中又有些骄傲的得意。
“不会的,我不小心弄死了她的小鸡,她也没有赶走我啊。”
“她才不会生我的气,所有人都会讨厌我,只有她不会,知道吗?”
158章 白靡 三
白靡所说的话, 与其说是在说服母蛊,倒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在母蛊要再次开口前,白靡伸手按住了盒子, 小盒子内, 万虫母蛊自动消音。
为了避免麻烦,白靡常常穿上女装同瑶影去集市。
但去了几次, 白靡发现,穿女装比以前多出了不曾想到的麻烦。
从前谁敢盯着他看,简直是嫌命长。
可只要他穿上女装, 总有些不知所谓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甚至有一些赤/裸裸地盯着他的脸和腰臀,让白靡怒从心起,简直想要点一把火将那些粗鄙之人统统烧成焦炭。
白靡除了气恼, 还有些疑惑,以至于对自己的认知都有些动摇。
难道这些人不怕他?难道他穿上女装, 就杀不了人了吗?
终于, 在下一次被人“无意”地蹭到腰的时候, 白靡忍不住了。
他伸手拽住那人, 含怒的脸庞因为抹了胭脂而更显俏丽,那一脸麻子胡子拉碴的灰衣男看着他,一阵心神荡漾,被发现了不仅不松手,反而更往上靠。
“哎呦,小娘子, 水灵得很。”
白靡冷笑两声,余光瞥了眼挤在人堆里抢着买便宜布料的瑶影,干脆把这人拽到了一旁的小巷。
在那人心驰神荡之际, 白靡猛的一脚将他踹倒,那人被踢得在泥地里滚了几圈。
“你!”那人也发起怒来,对着白靡吐了口唾沫。
白靡瞪大眼睛,为这冒犯的动作感到荒唐。
这长相恶心的丑男人,给他舔鞋底都不配,现在竟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就因为他穿了一身女装么?
“骚蹄子。”那丑男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也不看看自己的胸脯,都没几两肉,老子看得起你就不错了,还装什么仙女儿。”
白靡没再让他说出第二句话,把他的脸踩烂了。他眼珠被挤爆,舌头耷拉着露在外面,脖子诡异地扭曲着,断了气。
“好丑。”白靡嫌弃地皱起鼻子。
活着丑,死了更丑。
早知道就不要搞出这些麻烦了。不穿女装,就不会看到这些丑人。
那之后白靡就不爱穿女装了,有时候瑶影抱怨央求,他看着她一脸真的很想看的表情,也会偶尔心软动摇,但想到会有那么多麻烦,就还是不同意。
有一回,他穿着自己的衣裳和瑶影出门,碰上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人一身短打,背上捆着柴薪,身高比白靡要矮一点,长得没什么特色,只是笑起来颇为爽朗。
那时已经在下雨,瑶影赶白靡回去,问他跟出来干嘛,白靡忙着和瑶影来赶他的手打架,根本没注意其它的东西,直到那人走到瑶影面前停下,他才察觉。
“瑶妹儿。”那年轻男人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含蓄,目光在瑶影和白靡身上辗转来去。
瑶妹儿听起来很像幺妹儿,在这边的方言里是对女孩子一种很宠爱的称呼,白靡几乎立刻就拧起了眉,但瑶影却是脸色平常,好似很习惯。
“朗哥。”瑶影应了一声,“刚回呀?”
“嗯。这个是?”
瑶影回头看了白靡一眼。
“哦,是我一个弟弟,这阵子才过来。”
“弟弟喔。”年轻男人挠挠后脑勺,目光有些羞涩地在瑶影身上又多停留了一会儿,好像要刻意避着白靡似的,低声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前天打的山猪,煮汤很鲜的,拿点给你?”
“啊,不用了不用了。”瑶影直摆手,“上回跟叔抱了小黄,聪明得很,已经很谢谢了。”
年轻男人似乎嘴拙,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又在后脑勺上挠了挠,点点头擦肩而过,径自走了。
白靡把他们的对话想了几遍,越想越跳脚。
“这是谁?”白靡斜着眼看瑶影。
“山里猎户家的。”
瑶影揭开蓑衣,撑到白靡头顶,和他各披一半。
“我是谁?我是弟弟?”白靡很不满意。
瑶影抿唇笑了笑,清亮亮的眼睛,柔嫩纤薄的肌肤,在细细的雨丝里浸润出一股甜意。
“你就是小呀,还不让说。”
她声音怎么这么好听,连抱怨数落,都像是软软的云。
白靡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嘀嘀咕咕。
“我也不要叫你瑶影,就叫瑶瑶。”
“不行,我叫瑶影。或者,你应该叫我姐姐。”
“瑶瑶,瑶瑶。”
瑶影无奈,不接话了。
白靡又说:“那只小黄哪里聪明了,原来是从这个人家抱来的。不要他,换一只狗,回去就扔掉。”
“不行!”瑶影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远去,“你不能在小黄面前这样说,他听得懂的。也不能扔,他是我养的狗,要一直对他好的”
白靡练出的蛊虫越来越多。
有一次,他给母蛊吃了一朵偶然发现的蓝莹花,据说母蛊会炼化出一种翅膀纯蓝、黑夜中自己发光的魅蝶虫。
记载中,将魅蝶虫列为最漂亮的蛊虫,白靡还有些期待。
好不容易,魅蝶虫终于破蛹,小翅膀刚艰难地扇动两下,白靡就一脸失望。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好笑,戳戳魅蝶虫的翅膀,哼道:“我还以为有多漂亮,结果还没有瑶影长得好看呢。”
一只像莹蓝蝴蝶的蛊虫,要怎么和一个人来比较外貌,正常人都是想不到的,但真话虫就在旁边,它没有爬过来咬白靡一口,就说明白靡说的是真心话。
白靡玩了一会儿,就把魅蝶虫放在一边,出去了一趟。
再回来的时候,魅蝶虫不见了。
白靡翻箱倒柜地找,都没有找到,害得瑶影也一阵紧张。
“我,我没有拿”
瑶影有些困扰地说。
她确实见都没见过,可是家里只有两个人,她好像觉得自己必须要解释。
白靡停下了动作。
他直起身,回头看着瑶影,认真说:“我知道你没拿。”
瑶影没说话,只是视线撇开,看着一旁。
之前白靡吼她的那句,她还记忆犹深,所以白靡如果丢了什么东西,她老想着解释。
白靡也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心里登时一空。
白靡有些焦急,看她不答话,又语气用力地说了一句:“它长翅膀的呀,它自己会乱飞,不是你弄的。”
瑶影沉默着,眨眨眼看他。这场景,倒好像是白靡追着瑶影要说服她,相信她没犯错。
可无论白靡怎么说,瑶影身上的防备始终不曾散去。
她最终也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说:“我再给你找找吧。”
白靡忽然一阵迟来的后悔。
他当时要是没说那句话就好了,瑶影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他说什么都不肯信了。
白靡想到第一天回来的时候,瑶影说他脾气不好。
是不是真是他性格太坏?
他难受了一整天。
晚上瑶影在锅炉边煮山芋,浓稠甜香,拌米饭最好吃。
白靡守在一边,坐立难安的样子,让人看了都跟着眼晕。
瑶影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最近白靡很喜欢跟着人,每次她进门,白靡就立刻会抬头看着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坐到她旁边来,她出门的时候也老想跟着。
但今天他黏在她旁边,还是心烦意乱的,让瑶影不由得疑惑。
白靡盯着锅里浓稠的山芋,不高兴地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以前白靡对瑶影的纵容毫不怀疑,可现在他开始想瑶影照顾他,真的是因为喜欢他吗。
可他挺讨人厌的。
锅里浓汤沸腾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瑶影说:“我想找一个家人呀,爱他照顾他。总是一个人,太孤单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白靡敛下眉眼:“爱?肉麻死了,我才不会。”
“你会。”瑶影目光扫过白靡藏在胸口兜里的小盒子,在柴火燃烧的噼啪里含糊地笑了一下,“你只是把这种感情放在了不同的位置。”
159章 白靡 四
“你只是把爱放错了位置。”
她这样说。
瑶影大约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人, 会愿意相信他体内还有爱的能力。
母亲就不信。
母亲把他赶走,就是因为他们太相像了。
他们俩都充满灵感、极端、愿意尝试所有可能毁灭一切的事情,这是他们血液中流淌的天赋。
最初, 白靡以为母亲的想法是, 她不需要一个跟她如此相似的人留在她身边,就像一只蛊王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内有另一只活着的蛊虫。
后来他才明白, 母亲是早已经预见了他的未来,因此早早赶走他,眼不见为净。
她不愿意操心他的命运, 就像她自己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们生来就是天才, 也注定会被自己毁弃,瑶影是唯一一个以善良的目光看待他,有可能阻止拯救他的人, 但瑶影死了。
死后的瑶影,被他藏在药棺之中, 她永远沉眠着, 美丽而空洞。
白靡洗干净了自己浑身的血, 小心翼翼地爬到被他仔细封存起来的药棺中, 蜷缩在旁边那一小块空隙,努力地把脑袋伸过去靠着她的肩膀,假装成她还愿意抱着自己那样。
“别……别睡得太久了。”
白靡小声地说。
被挖去双眼的人眼窝会格外敏感,动不动就要流出眼泪来。
他不敢弄坏了木棺里的药材,在眼泪流下来之前,就偷偷擦在自己的衣袖上。
只是擦掉眼泪, 他的自言自语也还是有鼻音。
“睡太久的话,你会忘掉我吗?”
白靡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闪过瑶影最后的表情。
疑惑的,好像在问他“为什么”。
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睡去了。
她会在睡梦中一直一直怀疑着他吗?会一遍又一遍地后悔不该接近他吗?
她……会恨他吗?
“不要, 不要恨我。”在保护着药材的同时,白靡尽全力地去靠近瑶影,可是瑶影的沉默和静止的胸膛让他的失望每一刻都在积累。
“我只是不敢告诉你,我怕你如果提前知道了,你就会害怕,就会防备,就会觉得疼……这件事是我错了,我错了,你骂我吧,或者叫小黄来咬我也可以,你别恨我。”
白靡颀长的个子,缩在那口木棺之中,还要仔细留神不能弄乱了一旁的药材,姿态很扭曲,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握住瑶影的手不肯放。
他眼窝里的血不断地流出来,当然,他已经看不到了,所以他也不知道流出来的是眼泪还是血水,他自顾自地擦去,脸上满是伤心。
白靡把瑶影藏在木棺中,他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游魂,一刻不停地在世间游荡,想要找到被他弄丢的另一只。
后来他真的找到了。
他竭尽全力地去对她好,把她带回干净舒适的小木屋里,给她做饭,帮她洗衣服,瑶影之前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可是她不喜欢。
也许世界上爱人的方式有千种万种,他只会瑶影教过的这一种,也没有机会让她教更多了。
于是白靡尝试着自己学习。
他本来笃信自己在这方面很笨拙,可其实并不是。他认真地开动脑筋,根本没花多久,几乎下一刻就想到了,要怎样让瑶影觉得舒适。
又是讨人厌的连绵雨天,他烧了一大桶的热水,兑好了温度,让整个房子里都变得暖暖的,再让瑶影过来沐浴。
以前他们住的房子很破很小,瑶影总是会冷,到了天气冷的时候,手脚冻得像冰块。
瑶影很勤快,可是冷天里,瑶影每次洗浴前都要抖抖索索,洗完也是飞快地钻进被窝里,要抖好一会儿才能适应下来。
而他准备好的浴房很暖和。
瑶影走进浴房里,白靡特意走到门外听了一下。
他听到,瑶影没有发出以前那种可怜兮兮的牙齿打颤的声音,白靡想到她会在自己为她准备的热水里感到温暖,心里就也跟着暖和起来。
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
以前,瑶影也是用这样的心情在对他好的吗?
他好想她,好想好想,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
白靡蒙着眼睛的白布又被泪水打湿了,可是他都不敢告诉瑶影。
曾经他无论做错什么,瑶影都会原谅他,可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害怕自己是错的。
以前白靡以为,只不过对瑶影用一个小小的蛊术而已,不会有事的。
可瑶影死了。
后来白靡以为,只要能重新找到瑶影,就可以弥补,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
可她最后还是离开了。
放进瑶影身体里的蛊虫,是用白靡的血肉养成的,他和蛊虫之间自然不可能断了联系。
他不担心她逃走,可是她消失了。
不是死亡,就是整个,消失了。
他跟蛊虫最后的联系断在了一个很平和的地方,有一种玄妙的感觉,好像有一束光袭来,他甚至能感受到瑶影是如何被带走,如何离开,如何去了一个他触摸不到的世界。
原来这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笑话。
白靡自诩可以掌控生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瑶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世界的中心,她就是那个例外。
他留不住瑶影的生命,治愈不了瑶影的失忆,最后感受不到瑶影的存在。
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掌控能力远超绝大多数寻常凡人,却对瑶影束手无策。
白靡曾经少年天真,不知世事,在整个世上他只认识他自己,于是就以他自己的喜好而活着。
后来他结识了瑶影,感受了瑶影的喜怒,依赖着瑶影,又怀念着瑶影,于是他靠这些活着。
现在瑶影消失了,他要怎么活呢?
白靡想了很久很久,想不出来。
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信念感的人,如果不是瑶影管着,他早就坏事做尽了。
瑶影,瑶影。
白靡蜷缩着,遍体生凉,他倒在木屋中,却和倒在幕天席地里别无二致。没有瑶影,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他无论去到哪里,都只是孑然一身,无论停在哪里,也都再也找不到家了。
不知道流逝了多少时日。
山间的雨也停了,灿阳直射,金色的光芒从树隙间穿过,带着生机勃勃的啾啾鸟鸣。
穿着白衣、眼覆白布的少年从青石阶上走出来,身后背着竹篓。
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准确地找到药草,娴熟地连根挖下来,扔进背后的竹篓里。
过路的人看他眼盲还出来采药,觉得好奇,偶尔会驻足在一旁看,还有的小声嘀咕,猜测他一个瞎子,大约是纯碰运气,哪怕是顶了天去,也只不过能摘易辨认的那几种。
直到发现他动作利落,摘的药草还都是最好卖钱的那几种,显然是个行家,才啧啧称叹,摇着头走远了。
瞎子药郎的名声传得越来越远,传得越来越神乎其神。
还有的说他会算命,毕竟瞎子都会算命,还有的说他是失传的神医,毕竟那一身派头,一看就不简单。
渐渐有不少人上门找他看病。
问他尊姓大名,他也很谦虚,只让叫他小白,便闷声不吭,低头抓药。
有时候来看病的是孩子,不舒服而哭闹,甚至对药郎拳打脚踢,踩脏了他的白衣,被爹娘胆战心惊地拽回去,生怕这个叫小白的药郎生气。
他却没什么反应,明知道那一块弄脏了,也不过就是随手拍一拍,接着继续自顾自地开方熬药。
他看过的病症,没有一个不好全的。再受难的病人,到了他那里,也没吃多少苦头,就又有了健康的体魄。
一来二去,假神医也变成了真神医,而且收的诊费也公道得很,不多赚一分,不少拿一分。
有人好奇,问他这样高的医术是师从何门,他才会弯弯唇笑一下,笑起来脸颊上居然有一个好看的酒窝。
“瑶影教的,她采药为生,是我的家人。”
岁月漫长,没有你在,他只好活成你的样子。
白靡不知道治好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的命,终于有一天,他自己的生命也快要到尽头。
在预见死亡的时候,白靡很平静,把木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坐在庭院里,瑶影曾经等过他的位置,静静地等着。
死亡的脚步是什么样的呢?他解下蒙眼的白布,迎着暖暖的日光,猜测着,等待着。
日光却渐渐凝聚成一束白光,笼在了他身上。
一股平和的、簇新的力量在他面前展开,仿若朦胧幻象,不过白靡并没有看见。
白靡弯了弯唇,弯出一个酒窝来。他拢着自己的手臂,像个孩子一样靠在藤椅里,头微微歪着,像是在靠着谁的手臂,永以好眠。
160章 陆鸣焕 一
陆府。
几名朝臣正围坐暖炉边, 个个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的笑容,拱手朝上首的老将军做贺。
“陆将军,终究还是您老眼光独到, 如今我等也跟着享福啊!”
现今三皇子已逝, 朝中只有四皇子势大,边疆守城的将领专程拨兵来替四皇子稳住局面, 朝中偶有不谐之声,也被迅速镇压得一干二净。
朝廷内外,如今已经一片向好之声, 尽皆拥簇四皇子, 再也没有别的阻碍。
眼看四皇子就要荣登大典,各路文采沛然的学子已经开始撰写四皇子的事迹,广为传颂。
四皇子为人中庸, 不曾有过亮眼政绩,不过不要紧, 眼下皇室凋零, 百姓惶惑, 需要的也并非那堆成山的政绩, 而正是需要四皇子这样如沐春风的慈和形象,来宽慰众人。
因此,那十数位文人墨客专将笔墨不要钱似的铺叙在四皇子的为人处事的逸闻上。
写他如何孝悌,如何兄友弟恭。旧时一株宫墙柳病死,四皇子忍不住扶树而泣,眼泪落在树干上, 已病死的树干竟萌生出嫩芽……
诸如此类的文章,洋洋洒洒出了上百份,在描写时, 文人们并不惧于用不切实际而充满想象的浪漫词藻,反而越是高不可攀、似神似幻的形容,越是受四殿下喜爱。
不少文人因此受了丰厚的奖赏,而他们写出的文章也在百姓之中广为流传,狠狠赚取了一片热泪,四皇子还未登基,便已经被扶上了百姓心中的明君之位。
如此光辉前景,还有谁能不服?
他们这一群人,当初跟着陆老为四皇子效忠尽力,如今四皇子的圣明大道已近在眼前,他们的好处当然也少不了。
今日他们齐聚于此,也是为了庆祝此事,一个个心中皆是欢喜不已,庆幸自己做了明智的决定。
花厅外,砰的一声响。
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过,经过了花厅门前,却并未进来。
不多时,一个头上扎着双圆髻的小丫鬟进来,在月门边蹲了蹲身,小声道:“是公子回来了。”
“噢,原来是陆公子”来客们纷纷搭话,缓和着气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滴溜溜转着,转向了上首陆老的方向。
“陆公子近日既然回来了,我等是否先行回去?”
陆鸣焕一向对他们这些人没个好脸,原先还敬称一声叔伯,如今却见也懒得来见,对陆鸣焕的态度,他们心中都清楚得很。
只不过,他们的确是依附仰仗陆家,而陆家如今的当权人早已变成了陆鸣焕,即便陆鸣焕对他们不敬,他们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但陆父却无法如此。
他沉声冷哼,伸手按在了桌上,脸色黑沉:“不必理他!他跟那世子在一处,是越来越学坏了。”
其他人不敢接话。
陆老口中的世子,乃是指平远王世子黎夺锦。黎陆两家向来亲厚,除了两家小辈从小一同长大的情谊,更有陆父对平远王府的攀附之心。
那时陆老虽然已是大将军,却终究不如一身战功的平远王威名赫赫,在天子面前,也没有那样高的身价。
陆家暗中献媚黎家已久,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可近些日子,陆老的态度突然大有转变,话中竟时不时有轻视黎世子之意。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陆家如今在四殿下面前荣宠无两,还因为那位平远王世子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直言绝不与四皇子的拥趸结群结党,惹恼了四殿下。
陆老之所以这样说,是想逐渐与黎家撇清干系了。
几人会意,却当然不能明讲出来,转开话题道:“不要紧,最近陆公子也忙碌得很,没功夫理会我们这几个老骨头,也是正常的咯!”
“哼,他”陆父似是不屑,却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拿起茶杯遮掩,眼角眉梢倒都是满意,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儿子是很自豪的。
毕竟,陆鸣焕是陆家的独苗,他能像如今这样成材,便是全了陆父最大的心愿。
于是几人又连忙吹捧起来,一个接一个来劲地问陆老,是如何培养出好儿子的。
陆父被捧得够高了,才轻飘飘地开口:“他小时候”
陆鸣焕小时候,很顽皮。
他是陆家这一支的宝贝独苗,家里金枝玉叶的姐妹不少,可没有一个敢惹他的。
陆父本就颇为严肃,又怕把这个唯一的独苗给养坏了,平时对陆鸣焕,宠虽然是宠到了天上去,金银珠宝只要能想得到的全都会给他,可夸却从来没夸过。
不仅不夸,越是当着外人,陆父还越要把陆鸣焕的糗事捡出来说。
每到家里的宴夜,总是陆鸣焕最讨厌的时节,因为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被当成一个靶子一般树在一旁,承受着来自父亲的数落和嘲讽,绵绵不绝。
陆鸣焕益发叛逆。
家里的姊妹都捧着他,说他是父亲眼中最宝贵的人儿,可有哪个宝贵人儿是天天地受着责骂的?若真如此,他宁愿不要这个宝贵。
好在后来陆鸣焕随父亲去边疆,结识了平远王的儿子黎世子,与他年纪相仿,两个男孩儿每日骑马赶羊,在日光盛大的草地里滚来滚去,滚得一身草屑,一身痒得人浑身挠的小虫,极是畅快,在他小小的心中,可以完全抵消那些烦忧事。
对幼时的陆鸣焕来说,玩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和玩伴一同出游,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直到有一天,他去黎世子的营帐里玩儿,发现角落的一个棉布窝里有动静,原来是有人给黎世子送了一只小猫儿。
野猫在草原上并不罕见,但那些猫性情恶劣,爪子锋利,但凡出现在草原上,便是来捕鸟吃的,是种凶狠的猛兽。
可被放在窝窝里送到黎世子这儿来的这一只,一身毛发褪成浅浅白色,绒毛又短又软,侧躺在窝里四只小爪颠三倒四地放着,露出随着呼吸快速小幅起伏的肚皮。
陆鸣焕兴致勃勃来找黎世子,本是叫他出去看羊打架的。
这会儿,却不大想动了。
他稀罕地蹲在窝边,看着这只小猫,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
它好小,好热,肚皮很薄,隔着那瘦得可怜的血肉,几乎能摸到它比人要快上许多的心跳。
被摸了肚皮,那只浅灰白的小猫耳朵一动,抬起头来看他,好像被吓到了,又好像想看他要做什么,小嘴似是微张,眼睛骨碌碌的,澄澈又清润地倒映着陆鸣焕的影子。
可怜的小东西。
这样柔弱,让人恨不得再多摸几把。
黎世子在帐内换好了衣服,走出来了,一身火红劲装,额顶还坠着璎珞,背上背着弓箭,脚下踩着马靴,这是要去参加图尔厄大会的打扮。
他看见蹲在猫窝前的陆鸣焕,就笑了一下,向他说明:“这只猫崽是赫仑在水边捡到的,那一窝里,就只有这一只最瘦弱,很可能会被母猫抛弃,赫仑就干脆捡回来,看能不能养活了。”
说完,黎世子就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袖、衣摆。
他身上这套是刚制好的衣物,去参加图尔厄大会之前,要先穿上试试看。
陆鸣焕这时候已经沉溺了,一只手在小猫背上不断地抚摸,另一只手伸到小猫嘴边去,希望它能咬着玩,口中道:“能活,怎么不能活。对了,我那里有鱼干,是库库河里捞上来的细带鱼做的,我去拿来!”
说完他就忙不迭地跑出去,黎世子愕然看了看他的背影,只是无奈,摇头笑笑。
161章 陆鸣焕 二
陆鸣焕之前不是没见过猫, 但是从没养过。
他也不认为自己对这种小东西有兴趣,直到摸过它、被它的小牙齿轻轻地咬过,被它清澈灵动的眼睛注视过。
人和猫之间有一种奇妙而特殊的关系,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 彼此之间不会多看一眼。但是一旦摸了它柔润的皮毛,被它用舌面舔过, 就好像签订了一种神秘的契约,心中的怜爱被激发出来,非要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去呵护它不可。
陆鸣焕飞奔回去, 拿来一兜子小鱼干, 一条条捧到小猫面前时,便是怀着这样的激昂。
反倒,这猫虽是黎世子的, 黎世子却并不对它有多么特殊的喜爱。
在陆鸣焕趴在小猫面前不动弹的时候,黎世子穿戴好了新衣, 对他道:“过几日, 我要去图尔厄大会, 要一直待在草原北部。”
陆鸣焕趴在地上忙着摸小猫的头顶, 撇撇嘴:“去呗。不过,要我说,真不明白你去参加这个有什么意思。图尔厄大会是草原上勇士的集会,我们是中原人,年纪又小,哪里打得过草原的武士。别以为你身份尊贵, 去了那里,一样也是要吃苦头,肯定一拳就被揍趴下。”
黎世子轻轻笑了一声:“吃苦头, 我倒是不怕的。”
陆鸣焕没再说话。
他其实觉得世子比自己自由,世子虽也是独子,而且同他年纪一般大,但该做什么,想做什么,世子心里好似都有本明账。
而他,成日被管着,这也不可,那也不许,以至于做许多事之前,还未动手便先要怀疑自己,这样对不对、行不行。
两个一般大的少年成日玩在一处,也少不了偷偷在心底与对方比较。
一对比,就容易烦恼。
这样的烦忧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陆鸣焕心底,往日都要沉甸甸地压他好一阵子,让他觉得闷闷的出不得气,不过今日,他一心玩着小猫的爪子,即便有所烦忧,也很快被抛到脑后去。
到了饭点,草原上零零散散的帐篷都开始冒起袅袅青烟,草地绵延连着天际,青绿的草线与橘红的天际相接,戴着铃铛的羊群沿着这条相接的线慢慢走回来,少年也与玩伴大声告别,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只是不巧,一进门,陆鸣焕就撞上了父亲。
父亲身边跟着的是一位门客,陆鸣焕一直叫他向叔。向叔功夫不高,却很会读书,常想出许多好听的词来夸陆鸣焕,说他是不输于陆将军的少年人杰。
陆鸣焕觉得向叔对自己很欣赏看重,在他面前总是腰板也挺得更直些,想做好给他看。
陆父看见了陆鸣焕,脸就耷拉下来,眼神也严正地摆着,问:“去哪儿了?”
“找世子呢。”
这是寻常的事,陆父也没有多问,只是又看他一眼,说道:“做了什么,大白天笑嘻嘻的。”
陆鸣焕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笑呢,只满脑子想着小猫的事。
他心里想着那只小猫,觉得可爱极了,有种冲动想要告诉父亲,心想父亲也一定会喜欢。
陆鸣焕便忍不住高兴道:“玩儿小猫了。”
谁知,听见他这话,陆父脸上唰然多了一层怒气,他嘴唇上方的肌肉皱起来,显出一种鄙薄嫌弃的神情,用打量瘟疫病人一般的目光在陆鸣焕身上扫了一圈,呵斥道:“玩儿猫?还不去洗干净!”
被吼了,陆鸣焕缩起肩膀,抖了两下。
他茫然地抬起头,还没明白过来自己哪里做错了,就已经看到父亲嫌恶、憎恨、凶恶的表情。
他又看向叔。
向叔在一边也是轻轻摇头,劝着陆父不要太生气,孩子还小,不懂事。
陆鸣焕觉得痛苦。
被父亲否定已是家常便饭,可向叔也当着他的面为父亲说话,更让陆鸣焕感受到被背叛。
他低着头跑远,还能听见父亲在身后数落他“猫有什么好玩的,没出息”……
陆鸣焕气得摔了一书架的书,不过很快便有婢女来替他收拾,所以他的这点小小怒火,恐怕都不曾传递到父亲那里。
但他毕竟年少,心事很轻,睡一觉起来,忧愁第二天就无影无踪。
一睁眼,陆鸣焕又惦记着那只小猫咪,忙不迭地跑到黎世子帐子里去看。
晨光很好,黎世子坐在门口,正用一个牛皮水袋给小猫咪喂奶喝。
小猫被他抱在怀里,四爪朝天翻着,圆滚滚的眼睛睁着看人,用力地啜吸牛皮袋里的奶水,两只耳朵一抖一抖的。
陆鸣焕奔过去的脚步渐渐放缓,顿在一旁静静地看。
等到小猫喝完奶,被放下来,陆鸣焕才伸手小心地摸了一把。
小猫却不理他,迈着毛茸茸的小短腿蹒跚着朝黎世子那边走,伸出粉粉的爪子,想要去抓世子的鞋履。
陆鸣焕把它拎了起来,抱在自己膝盖上,戏谑地说:“找他干什么?他不要喂你了,我来喂你吧。”
少年的膝盖对小猫来说有点太高了,小猫想要跳下去,可是一时之间却不敢动弹,只好冲着黎夺锦的背影喵喵叫。
陆鸣焕有些心酸,撇了撇嘴。
他心想,平远王对世子,才真真像对命根子一般,想必世子把这只小猫捡回家里来养,平远王是一定不会骂世子的,凭什么他做什么都不行?
不仅要被骂,小猫还不喜欢他。
陆鸣焕吸了吸鼻子,趁着小猫没有挣扎,又多摸了一会儿。
小猫奶声奶气的,因为太小了,走路都走不稳,叫了一会儿没力气了,就甩甩脑袋,颤巍巍地在陆鸣焕大腿上踩来踩去,一不留神还跌了几步,软软轻轻地撞到陆鸣焕胸口。
陆鸣焕呼吸停了停,心里一阵痒又一阵软,双掌把小猫托起来,简直想贴着脑袋用力吸几口,但想到父亲的警告,终究还是放弃。
过了几日,黎世子去参加图尔厄大会,来照料小猫的,除了被世子留下的赫仑,就只有陆鸣焕。
陆鸣焕本以为,世子不在,这是跟小猫拉近关系的好时机,可没想到,他学着世子的样子,喂给小猫一模一样的奶水,它却不肯喝了。
无论陆鸣焕怎样哄它,它都只是恹恹趴着,原本明亮清润的眼睛也半阖着,趴在地上角落里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吃东西了?”
陆鸣焕焦急得快要把头发都扯光,叫人去河里捞新鲜的细带鱼,那种鱼肉质鲜韧,又无骨少刺,是库库河里最美味的鱼。
鱼肉剁成肉糜,送到小猫面前,它还是不感兴趣,甚至连赏脸闻闻都不曾。
前几天,还绕着世子的裤脚满地跑动的小猫,世子一走它就不吃不喝,陆鸣焕又气又急,却对小猫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猫的脊背,它的确不反抗他了,但是它也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搭理了。
这么小的猫,不吃东西怎么能活?陆鸣焕急得连连派人去草原北部催黎世子。
“叫阿锦快点回来,他不来喂,猫不肯吃东西。”
赫仑几次劝他,说小猫是生病了,已经叫人去请部落里的兽医,过两天就会到。
陆鸣焕不信,他坚定认为小猫是因为太过认主,主子走了便不吃不喝,要活活饿死。
两天,陆鸣焕一直魂不守舍地蹲在小猫这里,兽医没到,小猫却已经没了呼吸。
陆鸣焕捧着小猫的尸体嚎啕大哭,涕泗横流,陆父知道了,赶来提着陆鸣焕的领子大骂:“世子在图尔厄对战,你呢,在这里撒泼,哭得这么难听,草原上七里八方的勇士都要赶来笑话你。”
陆鸣焕被倒提着领子,脸憋得通红,还在嚎哭。陆父把他提回家去,陆鸣焕还不忘把小猫的尸体放回窝里,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嘱咐赫仑:“要让世子回来,亲手安顿它……”
那只小猫,不会愿意别人碰它。
陆鸣焕被陆父关在家中,又过了两天,世子才来找他。
世子衣冠上已经挂上了几枚闪亮的勋章,那是他在图尔厄获得荣誉的证明。
而陆鸣焕像个脓包,窝在床上擦着通红的鼻子,嘴唇上方鼻涕反复风干,那一块儿都已经给擦破了。
世子站在门边,叹了口气,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自责。你别怪自己了,兽医诊出小猫本就带着猫瘟,体质太弱,发病太快了。”
陆鸣焕又吸了吸鼻子,不愿意再听这些话,钻进了被窝里面去。
他在心中想,他怪的人明明是世子啊,如果世子早点回来,没有去和什么勇士对战,小猫就不会不吃东西,就不会死了。
可是世子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呢?他可是尊贵的、做什么都不会被骂的世子啊。
世子眼里只有荣誉,只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会体会他的伤心,也不会怜惜一只小猫。
难怪世子明明是平远王的儿子,父亲却那么喜欢世子,总是把世子优秀挂在嘴边,他们才是一路人。
陆鸣焕捂紧被角,把自己蒙在黑暗中,心中空空荡荡,好似独自坐在一叶舟上,荡在黑海中,飘摇无际,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
不过,小男孩之间,哪怕有芥蒂,又能吵多久的架?
没过几日,陆鸣焕又放下了别扭,继续和世子一同骑马逐鹰,长大之后,这件事更是仅仅变成了陆鸣焕和玩伴之间的一段幼时回忆而已。
但童年的经历总是会在人的心理潜意识中埋下导线,乃至于以后所经历的人生,都好似命运之中冥冥的注定。
彼时的陆鸣焕又怎么会想到,他的情窦初开,也与此如出一辙。
162章 陆鸣焕 三
再长大一些, 父亲回京述职,陆鸣焕也跟着被带回去。
那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年郎,面似宝玉, 少年散漫的神情中, 自带一种风流倜傥。
这般容貌,在一院子的姐姐妹妹中很受欢迎。
陆家就他一个独苗, 又被陆父带到了那风沙漫天的荒凉地段去,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请他去吃酒的宴席自然是络绎不绝。
许久不见的姐姐妹妹们也热情许多, 带着他扑蝶、酿桂花酒, 醉倒在满是馥郁花香的庭院中,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寻着那花蜜做的口脂, 挖下来一块吃进肚里。
他过了一段极风流荒唐的日子。
这种日子,是父亲不允的, 可父亲如今没心思管他。这种日子, 更是黎世子不曾经历过的, 世子家, 只有一个貌美若仙的胞姐,哪里有这样热闹的情形?
在姐姐妹妹的围绕奉承中,陆鸣焕不仅初次尝到了违逆父亲的快乐,更尝到了对比世子的优越感。
陆鸣焕便沉溺其中,越长越成了一个纨绔,直到与那人初见。
她出现得不经意, 身形那样纤弱,双瞳澄澈透亮,又带着天生的无辜和清冷, 像一只无意出现在他视线中、甩着尾巴经过的小猫。
哪怕他独自个儿在这边心潮澎湃、涌动不止,哪怕他费尽心思地示好,送上自己所能想到的藏品,哪怕她也已经轻轻伸了爪子从他这里接过上贡的鱼干,她却也还是甩甩尾巴,立马又转身走开,对他不屑一顾。
最难讨好,偏偏又让你觉得理所应当。
最容易讨好,可偏偏能讨好她的那个人不是你。
看着她在黎夺锦怀中乖巧温软,许久不曾在陆鸣焕心中出现过的嫉妒又再次翻涌了上来。
凭什么总是黎夺锦先得到?
可这一次,他不再是幼时那个单纯的孩童,只知道将猫崽捧在手心,用目光看着、用气声赞叹着,连多摸一下都是小心翼翼。
他现在有力量了,人人称他小将军。他还学会了主动靠近,主动占领,果然不出所料,又被“小猫”伸爪子挠了,却还是乐此不疲。
他享受着这样的乐趣,哪怕只是逗逗阿镜,看她背对着自己发脾气,也很高兴。
偶尔她也会主动过来找自己,那般滋味就更加妙不可言。
但陆鸣焕终究不会就这样满足,他渐渐地想将阿镜据为己有。
这个欲\\望冒出来的时候,陆鸣焕才猛然察觉,他的力量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强壮。
他要怎么把阿镜带回家里去?
小时候,父亲会因为他摸了小猫就对他嫌弃怒骂不止,一只自己喜欢的小猫都无法带在身边,他又要怎样带上一个阿镜?
陆鸣焕愁闷不已。
他跑来黎夺锦这里,本就是为了躲开父亲喋喋不休的教训,想找个安身之所,清空自己的郁闷。
可没想到,因为心中多了无法出口的诉求,这郁闷却反而越累越深。
更何况,这小猫并不喜欢他。
童年时的忧愁再一次回到了陆鸣焕的身上,而这一次陆鸣焕发现,即便他长大了,强壮了,也多学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和本领,却还是找不到办法来抵抗这种忧愁。
为什么他喜欢的,永远不喜欢他?
为什么他总是比不过黎夺锦,为什么,他的生命中总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可以、不可能。
陆鸣焕对阿镜的喜爱,像是被封在坛子里的雪里蕻,被她忽视的嫉妒和空虚,就是封坛的木塞,沉闷的时日久了,虽然依旧美味,却也酒化出了一些心有不甘的怨恨。
所以他故意叫阿镜同自己出门,就好像人终于发起怒来,伸出双掌,将一只不屑于理睬自己的小猫咪困在身边。
他总觉得阿镜不喜欢他,阿镜嫌弃他,自顾自地感到不忿,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阿镜救了他,在危难之时,豁出命去救了他。
这下,陆鸣焕欠阿镜的,又哪里是一句喜欢说得清的?
原本就是他强加在阿镜身上的喜欢和贪念,他独自个儿整了一腔的愁肠,阿镜却是实打实地为他受伤流血。
陆鸣焕失魂落魄地反问自己,他在做什么?他给阿镜带来了什么?
除了他自以为是的喜爱和不甘心的不满,还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吗?
陆鸣焕从没有一刻那么深刻真挚地觉得,父亲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废物、一个累赘。
他再也无法逃避,回到京城从最艰苦的兵械练起,等到可以独当一面,阿镜已经死了。
命运在他身上反复重演,陆鸣焕终于隐隐有了一种悲哀——他或许只配如此。
当年他不敢开口跟黎夺锦要那只小猫,不敢违抗父亲将小猫带回来照料,他只是被动地寄希望于黎夺锦会照顾好那只小猫,结果最后只能亲眼看着它死掉。
而对阿镜,他也没敢豁出去地去讨好,他自恃身份,希望阿镜能够像亲近黎夺锦一样,主动地走到他身边来,最后只能失去了所有的机会。他没有当机立断地把阿镜带走,心中觉得自己错了,行动上也就跟着放手,觉得只要自己变得更优秀,阿镜就会在黎夺锦这里等他回来。
他总是想得太好、做得太少。
黎夺锦说得没错,他被娇惯坏了,以为世界上的宝贝都应该要到他这里来,若是不给他,便要着恼,向他人身上找错处。
他大约只配如此。
阿镜死后,他跟黎夺锦闹到断交,几年不曾来往。
他常年驻守军中,可对黎夺锦的事,也不是没有听闻。
他照样练兵、出征,每日守着军中的清规戒律,看似无比正常。
可当他听说黎夺锦半死不活,做些疯疯癫癫的事,自己的手掌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不痛苦吗?可他哪里有像黎夺锦一样发疯的权力。
黎夺锦和阿镜有主仆之恩,有生死的羁绊,有纠缠的爱恨。
他有什么?
他只是阿镜的一个过客,像一只已经有了饲主的小猫,或许会认得给自己喂过一段时间小鱼干的过路人,但她从不会为了过路人而等待、停留,她只会等待自己认定的主人,其他人在她眼中,皆是虚妄。
他只是一阵虚妄,哪里来的资格为阿镜念念不忘。
他应当尽好一个不相关的路人的职责,像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一样,不耽溺于痴嗔爱恨,去寻找新的喜欢的女子;像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再次将与阿镜有关的情绪封存在酒坛之中。
他打胜仗,封地,进爵,父亲为他骄傲不已。
黎夺锦自封于宅院之中,求神拜佛,终日郁郁,为了一些飘渺的感情浪费时光。
他和黎夺锦的处境,与小时候相比,完全颠倒了过来。
可他为什么并不觉得快活?
为什么,他对黎夺锦还是会羡慕?
门外老树被冷风卷过,吹落一地枯叶。
陆父在院外送客,盈盈笑语声传过院墙,已经变得模糊。
陆鸣焕如今再也不需要依靠逞强来违逆父亲了,可是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连续值了几个大夜回到家,陆鸣焕躺在枕上,手臂横在额前,双目却清醒无比地睁着。
从宫中消失的谢菱,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
他曾用着描述世间常理的口吻,告诉自己,世上女子千千万,讨他喜欢的,何止阿镜。
可最后他找来找去,找到的还是阿镜。
原来,其实每次都是一样的。他不是没机会。
只是他不配。
陆鸣焕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渐渐沉入梦境。
他嫉妒过黎夺锦有阿镜入他的梦,而现在,他也终于能梦见阿镜。
梦中,他和阿镜初相见,他没有强忍好奇,没有矫揉造作的试探。
他循着本心,温柔而喜悦地接近,阿镜也没有躲闪,回过头,用澄澈如镜湖的、能倒映出他身影的双眸迎接。
在梦中,他纯粹坚定,没有再为得失恐惧、飘摇不定,阿镜也一直在他身边,被他好好地保护着,直到他们都变成两鬓苍苍的老家伙,也还是很快乐。
人生若只如初见。
往事若只如梦境。
163章 樊肆 一
“下雪啦!”
天边亮着微蓝, 浅浅的光熹微透过窗户纸,孩童尖锐如哨音的欢呼雀跃声从窗外经过,又溜走, 渐渐消散远去, 褪成一片朦胧喜悦的噪音。
樊肆撩开窗纸看了一眼,抿唇笑了笑, 披衣起身。
他不算起得早的,别的勤快的人家早早就升起了炊烟,也只有觉多的孩童, 才会在这时候刚刚出门, 刚刚发现这满世界素裹银装的厚厚的雪。
樊肆进了灶房,把一颗大红萝卜切片腌上,炒香昨夜里备好的牛肉丝, 水烧得滚热,马上就能下面。
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北面的屋子, 先装模作样在门上敲了敲, 里边儿果然没反应, 樊肆便慢悠悠转进了屏风里面。
床幔之中, 卷在一起的被团还静静地卧着,一点要动弹的意思也没有。
樊肆冲她道:“下雪了,你前几日不是还念叨着,要去玩儿雪么。”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樊肆假惺惺地又叹了口气,说:“小马齐肯定在雪地里等你了。”
小马齐是另一户人家的孩子, 他还养了只小狗,他和小狗都特别喜欢楼云屏,天天盼着楼云屏出去和他们玩。
被团动了动, 但就像一粒笨笨的石子在地上滚了一下,接着又不动了。
樊肆又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今儿吃什么好呢?要不,就吃面疙瘩吧,我觉得面疙瘩不错。”
“锅子。”细细弱弱的声音从床帐里传出来,带着困倦的含糊不清,语气却还是很坚定地要求道,“要吃锅子。”
樊肆差点笑出了声,抿紧嘴才忍住,依旧装作一本正经道:“锅子,可以啊,昨儿刚挖上来一坛酸菜,配白肉、切肚,再做一个白片鸡……”
话说了一半,床帐里咕噜噜的,有人饿了。
枕被窸窸窣窣的,隔着床帐,樊肆只能看见朦胧的人影笨拙又艰难地爬起来,好似肩上扛着一座大山,那种肉眼可见的抗争精神,简直叫人感动。
只不过,也就只抗争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歪七扭八地被压倒。
好在,到底是把人喊醒了。
樊肆大笑,转身出门,留下一句:“我去煮面,你慢慢起来。”
楼云屏洗漱干净时,面也刚刚煮好,她要伸手去端面,樊肆只让她拿那一盘酸醋萝卜,自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放到桌上来。
窗明几净,日头已经升高了,雪映着天光照进屋子里来,被窗格在地上分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光影。
楼云屏吃到一半便有些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匆匆喝光了汤,一身热腾腾的,才终于被放走。她穿上斗篷,推开门跑进雪地里去,没多久,小孩儿的欢呼尖啸声透着门扉传来,还有小狗蹦来蹦去,热烈欢迎的兴奋吠叫声。
樊肆依旧坐在桌边,支颐静静看向门外。
唇边笑容浅浅弯着,下垂的眼尾边也漾着笑意,只是静了一会儿,笑容终究渐渐淡去。
他们已在一块儿,这般过了五个年头了。
这几年云屏的身子越来越不好,虽然她从来不提,但相处久了,樊肆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原先她总是嚷嚷着自己吃胖了,现在却鲜少见她这样喊过。
她如今总是清瘦,有时候无意间抓到她的手腕,几乎以为自己抓了一把温润的骨头。
像今日这样精神好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总是昏昏半醒。睡不着,醒不来,仿佛魂游天外,神思也不在这里。
她病了。
其实樊肆和云屏成婚后不久就知道这件事,只是他当时以为云屏很快就会痊愈。
云屏还那么年轻,而且她的病也看不出明显病灶,很容易就让人以为只是小毛病。
云屏也从来没有看过大夫,甚至没有向家里人提过。
樊肆一开始也没想得那么严重,可是后来,他看到云屏眼下青黑迟迟不散,思绪越来越迟缓,时不时丢三落四,连呼吸都好像变得很艰难。
就在前几日,云屏猫在暖炉边睡着,桌面上摆着几个红彤彤的橘子,映着她看似静谧的脸颊,樊肆忍不住靠近,可走近了,才发觉云屏的呼吸很慢,很轻,轻得快要停止了。
樊肆慌忙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了她好几下,云屏才猛地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
她睁眼看到樊肆,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以为他是故意吵自己睡觉,不高兴地推他两把,又继续蜷成一团闭上眼。
樊肆却已经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在眼睁睁地看着云屏衰亡。
他跟云屏之间的缘分,本只是见过一面的过路人。
她与晋珐青梅竹马,而他与晋珐交换人生,他们本是擦肩而过的两道长虹,可阴差阳错的,最后却是他与云屏并肩。
这对樊肆来说,是额外的馈赠。
他自从年少时知道了自己的曲折身世,便对人世间的命运之说颇有参透之感,打定主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云屏的出现,仍让他对命运二字心生感激之情。
在外人眼中,他本应是一个被抛弃的棋子,他虽然自己心态平和,但大多人会觉得他自娱自乐而已。
可云屏却不,她主动抛却了那唾手可得的荣华,却安心与他共居一隅。
楼父来找他时,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说委屈了他,请他帮这个忙,日后会以钱财和前程报答。
樊肆听着那话,本是不大高兴的。
楼父与他素不相识,深更半夜敲门,又因为心情急躁,说了许多不加修饰的话。
乍一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说要他自认落魄,不如卖身求荣。
樊肆自从离开晋家,没少招人闲话和白眼。对于陌生人,他有所警惕之心,也是很寻常的。
但樊肆想到楼云屏,又莫名其妙觉得,那个女子绝不会如此无礼。
她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大约是不会来找他帮这个忙的。
即便只见过一面,樊肆却很奇怪地有着这样的判断。
若是为了帮她一次,也未尝不可。
反正对他来说,俗世的规矩早就不是什么阻碍,他也已经没有了亲人,没有庙堂宗祖,没有人会因此来数落他。
只是没想到,这一帮,却帮出了相依为命。
云屏同他搬出来住之后并未像他原先想的那样,只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装个一到两日,又会回到京城楼家去。
她是当真铁了心与楼家断了联系,除了书信,其余无论是楼家盼着她回门,还是说要上门来看她,都一概不曾理会。
如今想想,大约云屏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身上的病,而且无心诊治,所以提前与家人分别,让楼家人适应,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离开了,楼家人也只会习惯性地觉得,她是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好好的。
每个中秋、年节,都是他和她一同度过,他们比亲人更亲,可是,却又一点也不像爱人。
院中有棵梅树,有的枝桠虬结生长在一起,缠缠绕绕,密不可分,有的枝桠却分着岔,从不交会。
从一开始就方向不同,哪怕是生在同一棵树上也终究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原本樊肆并不在乎自己的位置,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乎了?
或许,是从云屏突然昏厥在花丛里那天开始,或许是从云屏捧着鲜嫩的鱼片粥,却尝不出来味道那天开始。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一天一天地失去她了。
可他还不想放手。
那个暮春,云屏在房中睡着,县令亲自带了人登门,给樊肆送会试的结果。
樊肆接了帖子,目光下移,瞥了瞥房中的方向,最终将手里的信悄悄地压下。
会试通过了,殿试在三月后举办,但他不会去了。
云屏却很关心这件事,县令来的那日她不知情,后来少有的清醒的时候,云屏还不忘拉着他追问结果。
樊肆只笑着说,会试没过,太难了。
云屏不信。
“你这样的才华,怎么可能考不过?”她面色又薄又白,已经失了健康的模样,几乎能看见细小的血点。
她蹙着眉,怀疑地絮絮叨叨,樊肆懒散地笑着,任由她乱猜,鼻尖却忍不住有些酸。
整个世上,只有云屏会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一切都想着他的好。
若是云屏不在了,他独自一人,又该怎么办?
樊肆喉头哽得发痛,倾身靠近,轻轻揽住云屏的肩膀,静静坐在床侧拥着她。
云屏显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乱动,只是顺从地由他虚虚抱着。
云屏不对他说身子的事,他也不愿意开口问,只怕云屏不说实话,或者干脆不准他想办法治。
只是隔三差五,樊肆会去各处寻名望好的医师,请他们扮作过路的旅客,或是邻里的亲戚,进家里来讨口水喝,趁机诊一诊云屏的病。
云屏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每每这时候,她看着樊肆的目光总是颇有深意。
樊肆干脆厚着脸皮,一次比一次明目张胆。
因为他一次比一次焦急。
所有医师给他的结果都是,看不出樊娘子病在何处,最多,也不过只来一句,体弱需疗养。
可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到底能做什么,做什么才能留住她?
不过,哪怕是这样的痛苦,樊肆也不愿叫云屏瞧见。
他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叹气发呆,对于云屏的要求,更是一个不落地满足。
庙会时,云屏说想去县城里看皮影戏。
樊肆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她去。
可他挤进人堆里去找地方,再出来时,却不见了原本应该站在原地等他的云屏。
正要去找,云屏却从另一边缓缓走来。
她额上戴着一对软绒绒的卧兔儿,走到他面前,这些日子总是枯涩的双眸,却明锐地发亮。
那是愤怒的火光。
“我问过县丞了,你明明过了会试,为什么骗我?”
樊肆哑口无言。
他和云屏面面相觑,周围是阖家团聚的人群、被灯火点亮的夜空。
他听见自己终于艰涩地开口:“你生病了,又为什么瞒着我?”
164章 樊肆(微带晋珐) 二
她治好病, 他去殿试。
这就是樊肆提出的交换条件。
那是云屏的面容上闪出过挣扎和别扭,最终她点头答应了。
于是樊肆放下心来。
云屏开始乖乖喝药,捏着鼻子吃各种难吃的补品, 樊肆如约去参加了殿试, 考到了状元,云屏却没有好起来。
云屏的身子每况愈下, 即便喝了再多的汤药,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的疾病像她的性子一样顽固,一旦决定了方向, 就绝不会再回头, 而樊肆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他终于到了再也无法掩饰恐慌的地步,终日守在云屏身边,不肯去京城赴任。
云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但只要醒来看见他还在,就一定会问, 现在是什么时日, 官衔下来了吗?他怎么还不去上任?
樊肆攥着她的手一语不发, 把恐慌和难过都藏在眉眼里, 云屏却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情绪,她是看不出来吗?还是没有细看呢。
樊肆唇角不断颤抖,挣扎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对她说:“不想去罢了。”
“不想去?”云屏蹙了眉,撑着靠枕坐起来,衣袖空荡荡地遮盖在那截腕子上, 只露出她纤细的指尖。
她比月前,又瘦了许多了。
最近云屏的话越来越少,可对着樊肆, 她却一口气说了许多。
“为什么不想去?是不是不喜京中那些人的作风。我知道你的性子,要容忍他们定是很艰难的,但是为了仕途,你只需考虑自己的抱负,他人的评价不要放在心上……”
云屏接连说着,几乎没有停顿,像是怕自己若是停下来,便没有力气再往下说了。
樊肆也一直静静坐着听,没有打断,只是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用力。
她什么都是为他好的,什么都是为他想的。
可怎么就不能想到,他不愿意离开这个小山村,就是为了陪着她?
云屏立过誓,绝不再上京,如今她这般身体,也很难再走那样远的路。
既然云屏只能留在这里,他也就在这里,不会往其它的地方去。
云屏替他考量好了一切,甚至不惜浪费力气悉心劝导他日后要如何飞黄腾达,可她绘制的未来中,却始终没有在他身边预留出她的位置。
她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他的感情。
云屏说着说着便累了,倚在床头睡着。
樊肆一直沉默着,给她在肩头披上绒毯,又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轻伸出指尖触上她的面颊。
不公平。
他们原本是互不相识的人,从假成亲之后才开始相处,他们认识彼此的时间是一样长的,经历的事情也是一样多。可为什么他在点点滴滴之间对她越来越难以割舍,而她却依旧心如磐石,不肯为他逗留半分?
樊肆指尖颤抖,尽力平稳地收回,在床榻边紧攥成拳。
不久,云屏即溘然长逝。
樊肆独自料理着她的后事,点着供桌上的香烛时,终于忍不住悄然滋生了一抹怨恨。
她何其狠心?说是明明白白的交易,便当真从不对他动心。
云屏病逝的消息,终于送到了京城。
楼父楼母虽然悲痛,但也确实像云屏所预料的那般,不至于一夜华发。
毕竟,他们如今膝下子女都已成家,又有了一众活泼可爱的孙子外孙子,家中的生机,可以熨帖失去爱女的痛心。
楼父眼眶通红,拉着樊肆的手,声音哽咽。
“屏儿来信总说,你这些年,将她照料得很好。我们楼家,真要多谢你。”
楼母也依偎过来,畏冷似的,挽住楼父的手臂,在楼父肩膀上擦去颊上的泪水。
“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总有种幻象,好像屏儿依旧在同你好好过着日子,只是我们并不常见到她而已。”
樊肆心口抽疼,用力地闭上眼。
他又何尝不希望是如此?
只是,云屏给所有她亲爱的人都留下了足够美好的幻境,唯独留给他的,是难以面对的真实。
灵堂外有人踉跄着靠近,樊肆看了一眼,便横步跨过去,拦住那人去路。
“你不应该来这儿。”樊肆语气中依然是深深的抗拒和抵触,“云屏并不欢迎你。”
来者形容憔悴,眼底青黑,正是晋珐。
他似是神思恍惚,瞥了樊肆一眼,扯了扯唇角。
“是屏儿不会欢迎我,还是你不敢让我见屏儿?”
樊肆眸光微颤。
这几年,云屏或许没注意到那些蛛丝马迹,但他却十分清楚。
那雪地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梅花,云屏从山上拜过山神后下来,对他神秘兮兮地说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她,那都是与晋珐有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阻挠晋珐见云屏,不再是单纯地完成云屏交给他的任务,而是因为他自己内心的欲/望驱使他这么做,也只有樊肆自己知道了。
若是往日,樊肆大可以直接赶走晋珐,不会在底气上怯懦于他丝毫,但是樊肆如今心神脆弱,杂念丛生,不自禁冒出许多纷乱的念头。
若是处在他这个位置上的是晋珐,云屏会如何做?
她真的会叫晋珐去京中赴任、不必管她?
她对晋珐也会大度无私至此,没有丝毫旖旎的念头?
她不会。
对于晋珐,云屏眼中不容一粒沙尘,一次失望,便是永远的诀别。
她斩断的不仅仅是与晋珐的姻缘,还有自己的人生。
她拿自己的后半生作赌,对于女子而言,这绝不是寻常的勇气。
这样的代价,恰恰说明她对晋珐的看重。晋珐与他在云屏心中的位置截然不同,他是永远可以被包容的亲朋好友,晋珐却是必须要满足她喜好的那个人,如若不是,她宁愿立刻斩断牵绊,也不与他以夫妻情分将就一生。
云屏其实很霸道,她的爱有时温柔,有时却也凛冽,就如带刺的花,想要得到她唯一的爱,很难很难。
他没有做到。
晋珐也没有。
晋珐那时定然很无措吧,他曾经看晋珐的笑话,看晋珐被云屏抛下,在心中暗暗批判晋珐是自作自受。
可到头来,他也同样被云屏抛下。
晋珐伸手推开樊肆,樊肆定住足尖,丝毫不动,铁了心要拦住他。
“你并无资格祭拜云屏。你与她毫无干系。”
“毫无干系?”晋珐面容惨淡,嗤笑一声,“一纸婚书,什么也不是。屏儿是我唯一认定的妻,不论她在何处,不论她是生、是死。”
“樊肆,别以为我不知道,屏儿留给我的那封信是被你偷走的。可那又如何呢?你带走那封信,就跟你带走屏儿一样,没名没份,什么也不算。那封信上的内容,我至今依旧能一字一句从心中默写出来,这六年,屏儿不在我身边,我依然能够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我有这样的诚心,只是想叫屏儿知道,我再也不会行差踏错……”
樊肆眸光虽然动荡,却依旧不愿让开。
反倒是楼父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一眼晋珐,疲惫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恩恩怨怨到这里就了结吧,晋公子,你上一炷香,就不要再挂念,让屏儿安安心心地去吧。”
晋珐脚步跌撞,听了这句话,反而不再往前。
他眼窝肿胀,深深地看着楼父,缓缓地、慢慢地一再摇头。
不,不行。
他怎能与屏儿就此了结?
他已经按照屏儿的要求践行了六年,他已经有这个能力在屏儿面前证明,他不会再叫屏儿失望,不可能就这样了结。
晋珐竟后退两步,飞逃一般反而朝后奔去,口中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叫楼父楼母面面相觑。
樊肆却听清了晋珐的话。
他说,他还要再与云屏重头再来。
樊肆深深提了一口气,微微下垂的目光,望向香烟袅袅后的灵牌。
重头再来?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然要以更亲密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再也不像今生,隔着最近也最遥远的距离,一边慢慢钦慕于你,一边慢慢失去你。
165章 沈瑞宇、徐长索 一
金戈之声如鼓点划过夜空, 火把莹莹从千家万户门口经过。
如此不寻常的热闹景象已维系了半月有余,新帝还未登基,可全天下已然在为他彻夜庆祝。
欢欣累积到了一定地步便会转为紧张, 长久的喧闹, 将人的精神紧绷着,像一根拉开后就不再放松的弓弦。
这半个月来, 京城中聚众闹事的案子逐日增多,这不是个好迹象。
外面喧闹,左右睡不着, 沈瑞宇干脆披衣起身走到桌边, 点亮一豆灯火。
他鼻梁之上已经被掐得发紫,大冷天的,竟然有闭暑征兆, 这是因为心头郁结过重,心神闭塞所致。
沈瑞宇推开窗, 夜风冰凉, 他深深呼吸一口, 才觉得气息顺畅了些。
岑明奕死了, 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谢菱的下落。
这些日子沈瑞宇越来越觉得沉重不堪,并不全是因为朝中看似祥和、实则乱成一团的局势,更是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增长的不安。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悲哀的念头时不时冒出来——谢菱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沈瑞宇一边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从不安中滋长出来的悲观,他不能被这种消极的情绪掌控, 但却根本抑制不住这种念头。
窗外黑压压的,一豆烛火只够照亮沈瑞宇面前桌上的一份文书,照不穿更深的黑夜。
一个布包咚的一声被扔在窗沿, 沈瑞宇警醒地抬头去看时,窗外已经再无人影。
那布包里的东西看形状不像什么危险之物,沈瑞宇扯过来,解开看了看。
过了一会儿,沈瑞宇站起身点燃一旁的油灯,又把窗户合上,才仔细翻看起来。
第二日,结束休沐的沈瑞宇去了早朝。
四皇子如今虽然依旧是代掌东宫的身份,但上朝批奏章等一应事务,已完全由他接手,跟皇帝无异。
有几个溜须拍马的,好几次在四皇子面前故意将“殿下”说错成“陛下”,再装作自己打自己的嘴,说是口误。
倒是把四皇子哄得很是高兴。
只是先皇死得突然,又是被皇子弑父,如此情形按照大金祖例,三月之内不得立新皇,因此四皇子的“吉日”才久久被拖延着。
沈瑞宇站在阶下,隔着冠冕注视着四皇子。
他和其余朝臣一同行礼朝拜,眼神中却并无尊敬。
早朝散去后,沈瑞宇却没有立刻出宫,而是朝着藏书阁走。
昨日那个布包里的信中,便是约他在此相见。
藏书阁向来清净寥落,只有几个青衣的扫地小厮低着头在走来走去。
沈瑞宇上了二层,在一扇雕着莲花的窗边站定,又深深吸进一口冷气进胸膛,才勉强赶走眼前的阴翳。
没过多久,身后轻轻脚步声靠近。
一个青衣小厮站在了沈瑞宇身后,眉眼修长,低声说:“沈大人,我来了,您不必回头。”
沈瑞宇顿了顿,停在原地。
他们的谈话很简短,等把所有经过都厘清,也只花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沈瑞宇抿唇问了一句:“可有确凿证据?”
“都有。只待沈大人令下,即可送来与沈大人过目。”
“不必了。”沈瑞宇道,“兹事体大,动作越少越好。”
他顿了顿:“我信你们。”
青衣小厮深深地拜下去,含着恭谨与感激:“谢沈大人。”
“你们的主子,是三皇子罢?”沈瑞宇唇瓣有些微颤,问道,“他是否留下关于谢姑娘的信息?”
“这……”青衣小厮顿在原地,一阵沉默后,再开口时话音有些哽咽,腰也弯得越发佝偻,“主子走得突然,什么话也不曾留下。”
沈瑞宇眼神晦暗下来。
如今其实朝中的事他都已经不在意了,之所以还会愿意掺合进来,愿意到藏书阁会面,只是因为寄望于三皇子还留有后手,或许能探听到谢菱的消息。
青衣小厮悄悄离开,沈瑞宇终究按捺不住,长叹一声,亦转身离开。
经过两排书架之间时,沈瑞宇的脚步骤然顿住,眼瞳微震,看向角落深处。
隐藏在书架暗处的地方,卧坐着一个人。
沈瑞宇第一反应,是有人跟踪他。
但看清了那人面容,却又怀疑起自己的这个猜测。
只因那人是原先的锦衣卫指挥使,徐长索。
宫城大乱那日,徐长索杀了燕岭都督,也就是原先的指挥使、徐长索的师父,宫中对他发了急捕令,搜查至今。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弑杀师父的孽徒已经逃往了宫外,却没想到他竟躲在这里。
沈瑞宇眯了眯眼眸,心中沉静下来。
这徐长索身上的官司比他还要重,哪怕是被徐长索跟踪又如何?构不成威胁。
沈瑞宇想了想,不仅没有避开,反而走上前。
徐长索一身玄衣,如同一片阴影一般倒在书架下,胡子拉碴,眼神死寂,看来已经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少时日。
若不是沈瑞宇赶巧在此与青衣人会面,定不会有人在如此隐秘之处发现他。
“徐指使。”
沈瑞宇对这人并无恶劣印象,因此仍用敬称。
徐长索撩动眼皮,看了沈瑞宇一眼。
似是看清了人,徐长索一双黑眸顿了顿,又缓缓移开,丝毫不对他感兴趣。
既然他们都并不打算干涉彼此,沈瑞宇也不想再逗留。
刚要提步离开,身后徐长索却喑哑地开了口。
“你在找她么。”
这个她,没有说明,沈瑞宇却立刻反应了过来。
如今值得他寻找的,也只有那一人。
沈瑞宇倏然扭头,看向徐长索。
徐长索为何会知晓?
徐长索在阴影中偏过头来看他,观他面色,便扯了扯唇笑笑。
谢菱住在宫中时,他曾无数次注视过谢菱的院落,自然知道这位大理寺卿也是谢菱的熟人。
只是,他花费再多心思,最后也还是让谢菱不知所踪。
他一直靠在书架后发呆,沈瑞宇和青衣人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的大理寺卿同他有着一样的苦恼。
谢菱不见了,而他们都找不到她。
“你也……?”沈瑞宇话未说完,却被徐长索打断。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呢。”徐长索没有看他,目光只是盯着书柜间虚无的黑暗。
他们找不到谢菱。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郡主死了,他懊悔不已,可他也明白懊悔并无用处。
后来郡主以谢菱的身份重新出现,他以为这是给了自己赎罪和挽回的机会,最后却发现,这个机会与他无关。
谢菱对他丝毫不感兴趣,不愿意提及他们的过往,也不愿意再次聆听他的心意。
她找到了新的可供依靠的人,而那人的确能给她提供比他更好的保护和照顾。
她重生了,身边已经有了更好的人。
他的位置,已经被完美替代了。
她回来,并不是为了他。他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
那他能做什么呢?
他也已经复了仇,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现在他的人生变得空荡而虚无。
从记事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好似从来没有被人祝福过。
……不。
曾经也有人衷心地为他祈愿。
不惜被他误会,为他隐瞒触手可及的真相,直到最后也不忍打破他的美好幻境。
谢菱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但郡主却早已给他指引过未来,如果他遵照执行,郡主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活得幸福。
徐长索伸手捂住半边面容,将痛苦的叹息掩藏在掌心之中。
徐长索问完那句话后,沈瑞宇没有立刻回答。
他没有立刻明白过来徐长索这句问话的含义,正在思索之间,却见徐长索沉默地站了起来。
徐长索向他走近,沈瑞宇才发现他衣襟上还有残留血污。
两人擦肩而过。
沈瑞宇不自禁问:“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外面一片歌舞升平,所有人都在为新皇期待雀跃。
而他们,一个是新皇的背叛者,一个是犯了五逆杀了师父的人,都无法正大光明走在当前的阳光下。
徐长索要去做什么?
他沈瑞宇又该去做什么?
徐长索无意义地轻轻弯了弯唇。
沈瑞宇也是和他一样的失败者,面对沈瑞宇,他甚至激不起去嫉妒愤怒的力气,只有一种看到另一个可悲之人的荒凉。
“去做曾经差点就要答应她的事。”
徐长索迈开步子走远,沈瑞宇有片刻愣神。
没有人知道大理寺卿曾在藏书阁见过如今宫中头号缉拿的罪犯,也没有人再能知道徐长索的去向。
此后只过了短短五日,宫中再次翻天覆地。
四皇子的旗倒了。
平远王世子率领北部将士变戈,重重包围住京城。
四皇子原先召集的军队在大金都城驻扎了半月,这半月里,京城的繁华早已迷乱了他们的双眼,软弱了他们的心志,被包围后,竟丝毫没有反抗余地。
这只是开端。
四皇子被困,朝中群臣却没有停下口诛笔伐,将平远王世子骂得狗血淋头,若是文字能做刀剑,平远王世子此时已经片甲不留。
但很快,大理寺卿带着确凿证据,在祭坛上对着天地,公开审判四皇子的罪孽。
设计屠杀八皇子,杀害童男童女私建高楼,毒杀先帝栽赃手足,关押三皇子残害致死……
桩桩件件,随意挑出一个,都能将传言中高风亮节的四皇子拍死在泥坑之中。
四皇子被彻底赶下皇座。
平远王世子也声称自己并未谋反,他的亲姐,兰贵妃腹中还有先皇的遗腹子就在前几日已经平安出世,皇权将会由这个皇子继承。
经过了半个月的等待,这场皇朝的争斗,最终结果与岑冥翳死前的盘算别无二致。
兰贵妃得了封号兰颐太后,下旨召封平远王世子袭承平远王称号。
兰颐太后与平远王一同佐政,这一次的大金都城,才终于彻底平稳下来。
前尘往事尽皆翻过,没有人再去追查前任指挥使的死因,也没有人知道徐长索的下落。
青庄的竹林深处,多出了一户年轻人家。
他沉默寡言,双眸浓黑,独自一人在此定居,过得极其朴素,也从不与人交际来往,只是偶尔会不惜走很远的路,去集市上买一只烧鸡。
新朝已定,大理寺卿前来请辞。
辞去官职后,沈瑞宇背着一把琵琶,一卷古诗,踏遍大金的万水千山。
他给自己取了个新名称寻铃先生,每到一处风景别致之地,都会留下一篇或文字隽永优美、或观察鞭辟入里的游记,供他人欣赏传阅。
他的游记极受欢迎,看过了他的文字,便好似自己也亲临其境,感受过同样的美好一般。
众人争相将他的游记装印成册,请他撰写序言,他永远只写同样的一句话——
“将余生,尽献于我的不世俗。”
166章 黎夺锦 一
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墙太高了, 天总是显得乌压压的。
深宫中有一个院子,周围种满了紫堇花,春日时一簇簇垂下来, 漂亮得很, 只是重重掩映,将里面的人藏得很深。
今年六岁的小皇帝身高刚满三尺, 提着金色的龙袍下摆跨过门槛时,还有些吃力。
他吭哧吭哧跨过去后,就一路小跑奔到卧房, 小脑袋探出去到处找了找, 一捕捉到那抹深紫长袍的人影,就高兴地黏过去,一边抱住人大腿撒娇, 一边端着礼仪,软声喊:“舅父。”
被他称作舅父的人衣袍微动, 弯下腰来, 将他抱起放到膝头, 闷闷地笑了两声, 声音从胸膛中震动着传来。
“小诺来了。今日太傅夸你了么?”
小皇帝正是喜滋滋来炫耀的,一被问到,就赶紧点头说:“有,夸我了,夸了好多呢!”
黎夺锦又笑了两声,摸了摸他的头。
小皇帝依偎在舅父怀中,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他生出来就是皇帝,只有母后, 没有父皇。
好在,他有舅父,舅父给他的疼爱与母后给他的一样多,在外面,舅父替他处理所有他现在还听不懂的大事,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多学知识,以后就能当一个好皇帝。
小皇帝很信赖舅父,不过,舅父对外总是威风凛凛,可他有个小皇帝理解不了的毛病,他只爱独处。
小皇帝自个儿有一院子的玩伴,还有十几个伴读,最不缺人陪,而舅父不忙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待着,看起来孤零零的。
“哎。”小皇帝有模有样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小手摸了摸舅父的下巴,表示很怜惜。
“舅父今日又在看花了么?”
“嗯。”
黎夺锦低声应了他一句,将他抱在膝头,轻轻晃着。
日头已经落到了朱墙上,藏起半边橘红的脸,绯色的日光照在花树上,别有一番静谧。
黎夺锦出神地盯着那几株紫堇花树,风过掀起一阵阵波澜,花叶之间的空气渐渐扭曲,中间竟然缓缓凭空浮现出一幅画面,好似花树之间突然冒出的一面镜子,映出了许多彼世的情形。
画面中,周围都是没见过的各色高楼,平整的深灰色路面,还有服装也大为异样的人群。
黎夺锦早已确认过,这幅画面只有他能看见,只有在特定的机缘巧合之时,才会浮现。
黎夺锦第一次看见这幅画面时,只疑惑了很短的时间,便明白过来,那是另一个世界。
与他们这儿毫不相同的世界。
花树之间的画面中,几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并肩走过来。
她们的头发或长或短,甚至还有不同的颜色,彼此说说笑笑,好像很是开心。
只可惜,黎夺锦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没过多久,她们的脚步停了,其余几个人挥着手告别,黎夺锦的画面中,只剩下了最中间那个束着马尾、额发乌顺的女子。
阿镜。
虽然模样有些变化,可他一眼便认得。
黎夺锦的呼吸微微滞住,手心也忍不住攥紧,无意识地握痛了膝头小皇帝的手腕。
小皇帝微微瞪大眼睛,但却没有出声,反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得更轻。
他知道,舅父在盯着花树发呆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
上一次,有一个婢女在这样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碗,舅父被吓醒过来,又看了一眼花树,就突然勃然大怒,大发雷霆。
小皇帝从没见过这样暴怒的舅父,那一回被吓哭了,还是母后亲自来接他,把他抱回宫里去,哄了好久好久。
母后告诉他,舅父以前脾气本来就不好的,以前还有头疾,犯起病来,谁都劝不住。
后来,是有一个女子替舅父治好了病,可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所以舅父很想她。
母后说,每当舅父在看着花树时,就是在想她,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吵扰舅父。
小皇帝很乖,谨记着母后说的话,乖乖地缩在舅父腿上,一动不动,双眸紧张地看着舅父的侧脸。
那样的神情,小皇帝不懂。好像一个人沉浸在了痴想之中,时而悲苦,时而喜悦,但都流转在眼角眉梢之间,不能完全溢出。
六年前,黎夺锦发第一次现他能在这个奇异的画面中看见阿镜。
他隔着扭曲的空气看见那个怪诞的世界,觉得十分惊奇,阿镜却身处其中,十分畅快,就如一条入水的鱼。
黎夺锦试图对着画面呼唤阿镜的姓名,可惜,或许正如他只能看见模样,而无法听见阿镜的声音一般,阿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次也不曾回应过他。
时间久了,黎夺锦就渐渐明白过来,阿镜不是不见了,她只是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好的。
每当日光或雨水充足的时候,黎夺锦就有机会在花树之间看见这幅奇异的画面。
以前,黎夺锦觉得阿镜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可阿镜在那画面里与人出游,说笑谈天,好不自在,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
黎夺锦曾深深反思自己,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应该拿阿镜的性命去冒险,但除此之外,他是以一颗真心在呵护着阿镜,给了她所有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他也总有种执念,觉得只要阿镜没有死,他就可以挽回一切。
可在那花镜之中,他看到阿镜享受着他从未见过的食物,看他从未看过的风景,阿镜从来没有想起过他,也从来没有需要过他,她的日子里,到处都是纯粹的高兴。
黎夺锦才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拥有的“最好的”,对阿镜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年复一年,黎夺锦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除去必要的忙碌,他便是守在花树前,等待一抹最橙亮的夕阳穿过花树,或等待雨串成珠落下水幕,让他可以再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阿镜。
有一回,月光晴朗的夜晚,他目睹到阿镜被人挡住去路。
黎夺锦下意识按紧了案边的弓/箭,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人,生怕他伤害阿镜。
花镜中阿镜停了下来,听那人说话。
那男子支支吾吾半晌,最后却好似只含糊吐出几个词,说完之后,自己也是一脸懊悔之色。他身后站着好几个像是朋友模样的人,不断地推搡起哄。
阿镜大约也没听懂,茫然回答了几句,摆摆手告别。
黎夺锦一开始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他想通了。
那男子大约是在暗暗地追求阿镜。
想明白这件事后,黎夺锦左臂上的疤生疼了一晚。
他触碰不到阿镜,也更无法阻止。
他连那一个世界的阿镜在发生什么都无法随时随地知晓,又怎么可能去干预?
黎夺锦曾经以为阿镜是自己专属的佛女,可原来,她还有另一片广阔无垠的天地。
他给阿镜的财宝不是最好的。
他给阿镜的爱也不是最好的。
曾经,他想过与阿镜最好的未来也就是将阿镜纳为妾,可那个世界,连妾的说法都没有。
他对阿镜来说,还真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一直以来,都是他依赖阿镜,而并不是阿镜非他不可啊。
黎夺锦原本在阿镜面前仅剩的底气和骄傲,也终究被彻底击溃。
一年很短,一年之中,更是只有紫堇花开时,他才能看到那面花镜。
一旦紫堇花树枯凋,他便只能等着下一个春日的来临,如此年复一年,到如今,已经有六个年头。
夕阳落尽了,花镜消失。
黎夺锦轻轻叹息一声,缓缓松开全身紧绷的力道。
他将怀中的小皇帝放下,让太监送小皇帝回去,自己则散落长发,躺在了孤枕上。
万人之上的国舅,每日都重复着这样的寂寥。
第二日,灿阳又升起来了。
黎夺锦坐在花树前的藤椅上,一瞬不瞬地凝望。
这一回,花镜很快就出现了,阿镜的身影也出现在其中。
她经过一幢大楼,有一个人将一张彩色的纸塞进她的手里。
阿镜接过那张纸,拧眉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努力理解纸上的内容。
花镜也顺着她的视线,映出了那张彩色纸上的字。
【全新升级穿书系统,各色各样的故事等你体验!以下是可公开的角色信息:黎夺锦……】
阿镜看了一眼,大约没看懂这奇奇怪怪的宣传,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中。
花镜渐渐消失,最后一个画面,是阿镜背着包一步一跳地走远。
黎夺锦怔坐在藤椅上,整整坐了一天。
他在那张纸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人物。穿书。剧情。
很难理解,但却不难才想。
原来他只是虚构出来的角色,而阿镜,从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阿镜从未属于过他。
仿佛被解除禁锢一般,黎夺锦挣脱了以前的所有认知,也记起了一些他原本根本没有印象的事。
——他在大殿中,用一把尖刀刺穿阿镜的胸膛。
那个画面曾经出现在他梦境中,原来那并不是一场单纯的噩梦,而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阿镜靠近了他两次,还保留着被他杀死的记忆,而他根本不知情。
阿镜从来没有爱过他。
咔的一声,似乎从哪里冒出一声轻响。
大约是他身体深处某块血肉断裂的声音,也是他的执念终于破碎的声音。
黎夺锦佝偻着脊背,发了急症,痛出满头冷汗。
恍惚之间,刺目白光在天边乍现,黎夺锦侧靠在藤椅上勉强坐稳,凝视着那片白光,直到意识完全消失。
新帝名诺,在位的第六年,痛失国舅。
诺帝后撰书追忆国舅,形容他“风姿旖丽,常年抑抑,情深不寿”。
167章 新世界 一
“现在, 请您设计属于自己的世界。”
系统已经不在了,一个陌生的提示音在苏杳镜耳边响起,听起来很像那种游戏新手的引导语音。
站在面板前, 苏杳镜心中免不了忐忑。
那个提示音引导着她做着一个又一个选择, 来完成建造新的世界。而每一个选择,苏杳镜都必须十分郑重。
“是否选择书中主要角色与您一同穿越去往新的世界?”
底下没有别的选项, 意思是,这个“主要人物”是一个整体,无法单独选择一个人吗?
苏杳镜抿抿唇, 选择了“是”。
“请选择书中人物穿越的节点。A:立即前往。B:身死后前往。C:在您需要时前往。”
苏杳镜选了B。
她希望让他们走完自己的人生轨迹之后再去往新的世界, 这样更像是重生。
“是否允许书中角色保留原有记忆?”
苏杳镜犹豫了。
那些“角色”跟她不同,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目的进入穿书世界的, 对剧情有一定程度的掌控能力,知道自己的起点和终点, 就好像是坐了一次绿皮火车, 有自己的来处和归处, 沿途经历的这些, 对她来说只是景色。
可对“他们”来说,书中的所有故事就是完整的人生,他们已经活过了一辈子,这次重生,只是出于她的意志,有必要保留前世的记忆吗?
苏杳镜想到了珠珠。
明珠是珠珠转世, 她并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曾经受过的磨难和苦楚,这辈子过得很开心。
穿越六世,苏杳镜真的累了。
为自己考虑, 她不希望再背负那些囿于设定的沉重复杂的痴缠。而那些角色其实是跟她一样的受害者,她也希望,他们可以不被大纲压制,能拥有幸福的独立的人生。
苏杳镜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要按下“否”的按钮。
但却又停留在了半空中。
“主要角色”是一个整体,如果选择不保留记忆,那么所有人的记忆都不会再保留。
那岑冥翳呢?
苏杳镜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确定。
岑冥翳对她这样真挚,是因为故事下的种种机缘巧合,若是没有那些巧合,他们重新相遇一次,还能有同样的感情吗?
她对岑冥翳做过的事情,或许不抵岑冥翳对她所做的万分之一。说到底,离开了穿书世界,她终归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真有能力回报那样的付出吗?
苏杳镜眼睫颤动着,光屏在面前发亮,周围寂静无声,分明无人催促,她却还是一秒比一秒更焦急。
人由爱生怖,与理智背道而驰,所以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彷徨。这是避免不了的。
苏杳镜也不能免俗。
苏杳镜犹豫了很久很久。
终于,她的手指还是垂直落了下去,按在“否”上。
比起岑冥翳对她的感情,她更希望岑冥翳能开心地活着。
在那个世界他一直都在受苦、在外人面前掩饰假装,起码在她的世界,她希望他可以永远安全、健康、无忧。
而且,苏杳镜不想作弊。
她还没有好好地爱过岑冥翳,不敢就这样轻易地享受他的感情。
苏杳镜选择让岑冥翳忘掉那段几乎对她持续了一辈子的追逐,而换成她保留那份刚萌芽的炽热爱意,来追逐他。
“请为书中主要角色选择成长的环境背景主体感情色彩。A:明快充满希望的阳光。B:电闪雷鸣跌宕起伏的暴雨季。C:连绵忧郁的阴天。”
苏杳镜毫不犹豫地选了A。
并且在备注栏又手动多画了十几个太阳,把空白处塞得满满当当。
安排完了人物,接下来就是世界观的建造。
要创造一个世界并不容易,苏杳镜自认没有那样的本事,只好求助于引导建议。
好在,有一种建造模式,完美符合苏杳镜的需求。
世界随机自动生成,人物则会像土壤里埋下的种子,从出生开始,自由成长。
橡树只能长出橡树,水仙只能种出水仙,但没有经过人为修剪边幅,是他们最真实的形状。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正地属于这个新世界。
做完了一系列的选择题,苏杳镜跨过前方黑暗中发光的门,走进崭新世界。
她睁开眼,看见眼前高耸入云的大楼,以及空中迅速穿梭的飞行器。
这一瞬间,苏杳镜脑海中接收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背景资料。
未来科幻,哨兵向导的世界。
这是个高度进化过的未来世界,有三类人种。
第一种,哨兵。
是战斗力最为强大的人种,拥有超强五感,在实际战斗中,一个优秀哨兵的作用甚至远超精密的仪器。
第二种,向导。
向导是为了哨兵的能力和短板而进化出来的。
五感极强的哨兵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麻烦:感知过载诱发的精神疾病、暴躁易怒诱发的血管夯张、因为信息压迫,集中目标时就无法关注到目标之外的其余危险……
向导的能力,则是利用自己强大的共感力疏导哨兵不稳定的精神力免于疾病,在哨兵攻击时,成为哨兵的双眼和大脑。
这种梳理和引导,有两种契约方式,一种是精神结合,一种是身体结合,所以大部分哨兵和向导最后都会发展为夫妻。
第三种,则是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人。
普通人是世界上的大多数,除了一些尖端领域或必须要哨兵和向导去贡献力量的部分,社会上的大多数工作都是由普通人承担。
苏杳镜握了握自己的掌心,她变成了一个向导。
现在她身处的地方,就是向导学院。
觉醒力量后的向导都会被送进学院中,是为了更好的教育,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
向导能力珍稀,很宝贵。
苏杳镜觉醒得早,婴儿时期就展现了属于向导的精神力,所以直接被送进了向导学院,联邦给她家人补偿了巨大数额的奖励金,这些年来,苏杳镜跟家人早已失去了联系。
接收到这个信息时,苏杳镜无奈地咧了咧嘴角。
果然随机生成的世界就是依据真实情况而建造的,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在其中弥补自己的遗憾。
比如她的家人。
算了,这样也好。
如果让她自己捏造,就算捏出一模一样的家人,她也只会短暂地感到快乐,时日久了,终究还是会觉得,这一切是假的。
她宁愿忍受孤独,也不要一场虚假的狂欢。
身边人群时不时经过。
苏杳镜缓缓地小心深吸一口气,抬脚朝前走去。
她知道,岑冥翳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会是什么身份?会有什么际遇?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
岑冥翳以及其余人穿进这个世界,都会随机作为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人正常地出生、长大,他们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他们与别人没有任何分别,都是真实的人类。
身为世界的创造者,苏杳镜并不需要在这里经历婴儿孩童时期,而是直接进入她的实际年龄。
但,只要一想到岑冥翳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近二十年,苏杳镜就隐隐地感到一种雀跃,甚至对这个世界的喜好度也提高了几分。
她的目光不断在周围搜寻着,期冀能尽快发现岑冥翳的身影。
一个人影从旁边匆匆跑过,为了躲避路边的障碍,撞到了苏杳镜的肩膀上。
“抱歉!”
年轻的女声响起,撞到苏杳镜的那个女孩子一边弯下腰去捡起掉落的物品,一边匆忙地道歉。
“没事。”苏杳镜蹲下身帮她一起收拾。
动作间,露出了右腕上携带的手环,手环像一块精致高级的电子表,细长地覆盖在腕上,屏幕暗着,显示着典雅的纯黑色。
那女生看见了,高兴地“啊”了一声。
“你也是来参加翱翼大会的?”
翱翼大会,这个名词在苏杳镜接收的背景知识里存在。
苏杳镜点了点头,很快地说:“是。”
“太好了,我们一起去。”那女生看了看苏杳镜的手环,伸出自己的,和她碰了碰。
“果然。”看到上面显示的图标,女生笑了,“你也是立暄学院的向导,我们是校友!我叫宋依娜。”
“苏杳镜。”报出名字,苏杳镜伸出手和她握了握,两人顺理成章地并肩往前走。
一路上,宋依娜跟苏杳镜絮叨了许多,无外乎是表达了兴奋期待之情,这个翱翼大会是哨兵塔和向导学院一年一度共同举办的盛会,唯有在这种大会上,哨兵和向导会自由组合,一同竞技。
这个大会不仅是为了便于提升哨兵们和向导们的实力,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更是一场联谊会。
毕竟,哨兵和向导都希望能找到实力、性格等等方面都合适的固定搭档,同台竞技就是最好的检验方式。
同时,哨兵和向导之间,是有契合度的。契合度是天生决定的,不同于实力高低,还可以通过后天的训练来提升。
契合度越高,哨兵和向导之间的配合就越有默契,对向导来说更轻松,对哨兵来说更安全,甚至有的哨兵向导结成夫妻后,彼此之间还能直接产生心神感应。
而百分百契合度只是一种童话,类似于以前哄孩童睡觉时讲述的仙女和真爱的故事,是一种所有人都知道可望而又不可及的存在,是一种美好的祈愿。
可哪怕所有过来人都会含笑告诉你,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契合的人,每一对搭档都需要经历或多或少的磨合,但终究,每一个年轻人都会未经世事时,偷偷地幻想,自己能找到完美契合的那个人。
168章 新世界 二
苏杳镜听到这个, 也有点高兴。
翱翼大会,一听就能遇到很多人,虽然她不知道岑冥翳现在在哪里, 但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想到这个, 苏杳镜信心倍增,和宋依娜一起走向前面的广场。
广场并不拥挤, 但宋依娜还是感叹了一声。
“好多人,好久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苏杳镜默默抿唇,看来这个世界的哨兵和向导人数都很少, 大约也没办法随意走动, 如果不趁着这次机会找到岑冥翳,之后恐怕难上加难。
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攀比起来,各自亮出自己的精神力等级, 苏杳镜看了一眼,有点好奇, 她的精神力会是多少?
之前灌输到她脑海中的背景知识并没有直接明示这一点, 而是告诉了她检查自己精神力的方式, 苏杳镜正想依照那个方法查看一下, 就被宋依娜拽着往某个方向跑去。
“找到了找到了,登记报名的地方。”
苏杳镜被她拖着跑到一个小桌台前,今天日头很晒,桌前还竖着一把遮阳伞。
走近了,宋依娜才看到站在桌台后负责签到的两个人,“哇”的一声, 眼里忍不住冒出亮闪闪的光。
“好帅啊……这是隔壁学院的哨兵吧?”
宋依娜轻声对苏杳镜说。
苏杳镜也循声看去,愣了一下。
站在眼前的,分明是黎夺锦和陆鸣焕。
只不过, 他们俩如今是现代装的打扮,修着短发,身穿海军蓝的立领长袖制服,并肩站在一起,差不多的身高,都肩宽腿长,扑面而来的荷尔蒙。
“你……你们好。”
在察觉过来之前,苏杳镜已经开了口,只好遮掩着打招呼掩饰。
黎夺锦朝她瞥过来一眼,目光停留了一瞬,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伸手从桌上拽过一张A4纸,递给苏杳镜。
“在这上面,登记姓名和学院。”
苏杳镜接过来,那是一张登记表,上面林林总总有许多内容,她从桌上笔栏里取下一支笔,慢慢填写。
“学长,我也要,我也要一张。”
宋依娜赶紧说。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翱翼大会,哪里见过这么帅的哨兵啊,还不抓紧机会搭话。
陆鸣焕忽然靠近过来,双手撑在桌台上,皱着眉头对宋依娜说:“桌上不是有吗?自己拿。”
苏杳镜看了他一眼。
陆鸣焕一顿,收起凶巴巴的表情,摸着后脑勺往后退了一步。
苏杳镜收回目光,按照自己的印象依次填着表格中的内容。
有一栏是问精神力级别,苏杳镜犹豫了一下,她还没有检测过呢。
这时候小腿边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蹭了一下,苏杳镜低头去看,是一只身形柔韧的小狼。
它立起来只有苏杳镜小腿高,正调皮地咬着苏杳镜的裤脚扯来扯去,好像在和她的鞋子玩闹。
精神体。或者称作,量子兽。
是哨兵或向导的精神具象化,相当于是哨兵向导外溢的精神力凝结而成。
它们大多都会成为某种动物的模样,有自己的思维,但更大程度上,它们的行为更受到主人深层思维的影响,也可以直接触碰到哨兵或向导,但普通人是看不见它们的。
苏杳镜低头看着它。它真的长得很好看,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精神体。
看了几眼,苏杳镜手中的登记表被人抽走,她转过视线,就见黎夺锦拿着她的表看了一会儿,就对她眯了眯眸子,像是一个不大明显的笑:“这一栏可以不填。”
黎夺锦也垂眸看了一眼地上蹭着苏杳镜的小狼,右手平展,手心里出现一只迷你的小白狐。
“对哨兵的精神体感兴趣?”黎夺锦说话的声音都好像含着轻笑,“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小白狐在黎夺锦掌心走来走去,步态非常优雅,一双弯眼还有形状漂亮的嘴部看起来仿佛天生在笑一般。
走了一会儿,它面朝着苏杳镜坐下来,挺起的胸脯上有一圈漂亮的白色长毛,毛茸茸的尾巴流畅地绕着身子转了一圈,轻轻搭在优雅并拢的双脚旁,对着苏杳镜笑眯眯地张开嘴,像是打了个哈欠。
精神体打招呼,是现代哨向之间流行的方式,但苏杳镜还不会召唤自己的精神体。
她看了看小白狐,又看了看小狼。
都长得非常漂亮,很健康,看来黎夺锦和陆鸣焕在这个世界,过得还不错。
苏杳镜放下心来,莫名有种欣慰。
“别把你的狐狸放出来,吓到人怎么办。”
陆鸣焕和黎夺锦拌嘴。
黎夺锦没受他影响,伸手指顺顺小白狐的毛,淡然道:“你的狼都不怕,我怕什么。304器械室还缺人,你过去吧。”
“赶我走?喂,黎夺锦,你别想……”
“刚刚我已经报了你名字了。”
“你!”陆鸣焕语塞,在一旁瞪了黎夺锦好一会儿,又转头看了一眼苏杳镜,才哼的一声,大步转身走了。
地上的小狼不知何时蹿到了桌子上,对着黎夺锦手心里的小白狐虚虚挠了一爪子,才快速跑跳着跟上主人的步伐。
黎夺锦把苏杳镜的报名表收到一旁的文件袋中,视线在苏杳镜的名字上停留了几秒,眸色有些晦暗,再次转向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想要开口和苏杳镜再说些什么,苏杳镜却已转头问一旁的宋依娜:“填完了吗?”
“填完了。”
苏杳镜点点头,把笔放回桌上,对黎夺锦说了声:“谢谢。”
她和宋依娜相携离开,身后的目光还在她背上停留了很久。
“哨兵们好帅啊!”宋依娜两手举在胸前,“他们看着很冷淡,但其实很热情嘛!第一次见面就放精神体出来,这是极度友好的表现了。天啊,我也好想一个这么又帅又温柔的搭档。”
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宋依娜赶紧捂住嘴,偷偷看一眼身边的苏杳镜。
苏杳镜没关注这些,她看起来有些出神。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之前世界的人,也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是这两个人。
岑冥翳在哪儿呢?
苏杳镜深吸一口气,前方挺热闹,她和宋依娜一起走过去看。
许多人围在一起,看着一面光屏。
屏幕上,映出的是决斗场的投影。
翱翼大会正式开始时,如果对搭档有争议,或者想要争抢对方的搭档而遭拒绝时,就可以在决斗场上一分胜负,谁赢了,谁就有话语权。
力量世界的准则,就是如此。虽然残酷,但也公开透明。
不过,现在翱翼大会还没有开始,决斗场上的打斗,只是切磋罢了。
苏杳镜抬头看向光屏中,那两人的身影竟然也很熟悉。
一个是徐长索,一个是白靡。
他们按下手腕上的手环,周身张开一层防护罩,哨声一响,他们俩同时凭空抽/出一柄长剑,攻向对方。
宋依娜在一旁兴奋地解说:“早就听说哨兵的精神力可以幻化成武器,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而且,居然是优雅的冷兵器,观赏性太强了!”
这两个人,倒的确都是武林高手。
原先没机会看他们打起来,却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见到他们打架了。白靡的眼睛是完好的,徐长索的手上也没有伤疤。
既然已经连续遇到了好几个人,那是不是能确定岑冥翳一定也在这儿?
白靡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徐长索很快支抵不住,手中光芒变化,幻作一双弯刀,旋身朝白靡重新攻去。
换了真正趁手的武器,徐长索和白靡难分上下,观众席上连连爆出叫好声。
“这两人肯定都是S级的!”宋依娜赞叹了一声,很快又有些失落,“可惜我只是个B级向导,根本不可能搭配上这样帅气的哨兵。”
“S级?”
“对呀,虽然我没有看到具体数值,但是对精神力这样纯熟的运用能力,不用想也知道至少是S。说不定,还有可能是SS呢!”宋依娜说,“精神力级别其实挺隐/私的,对哨兵向导来说,是实力水准的体现,没有人会想找一个比自己差很多的搭档的。”
原来如此。这精神力级别就好像存款房产一样,是财力的体现,一般情况下不会展现给别人看,可是,这翱翼大会是一场联谊大会嘛,自然要尽情展示自己的真本事了,难怪那个问卷上也设计了这一项。
不过,不是必填项,就说明其实找搭档实力只是一方面,还有更重要的因素要考虑吧。
苏杳镜点点头,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得找个人少的地方,安安静静好好测量一下。
“走吧,苏苏,我们的资料已经交上去了,可以去匹配台找合适的哨兵了。”
匹配台是一个可以根据精准条件筛选搭档的地方,比如可以填写对身高、入学院年限时长、精神力级别等等方面的要求,然后可以给满足条件的人发邀请函。
但是,如果对方没有填写这些内容,就自然会被排除在筛选范围之外了。
苏杳镜在匹配台前,对着条件无从下手。
她要找的只是岑冥翳,可她还没有见过岑冥翳,也不知道他交没交报名表,更不知道他填写的内容符合哪些条件。
苏杳镜不敢设置条件,生怕把他筛漏了出去,只好从头到尾一个个地翻看资料。
虽然这个世纪的哨兵数量不算多,但是好几个学院合并在一起举办的比赛,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参加,苏杳镜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得眼都花了,都没有找到岑冥翳。
她还只是看看资料,就已经觉得如大海捞针、心中焦躁了,岑冥翳之前在那个世界,又是怎么寻找她的?
苏杳镜抿了抿唇,被晒得有些干涩,她伸舌尖舔了舔,继续往下翻着。
宋依娜设置了自己需要的条件,很快匹配到了几个符合要求的哨兵,她对他们一一发送了邀请函,要去面谈一下,来选择自己的搭档。
苏杳镜和她挥挥手告别,继续站在匹配台前翻找。
时间很快过去,在场的人几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搭档,只有苏杳镜还在匹配台前翻着。
直到将所有的资料翻完,苏杳镜脑中有些懵。
她没有在里面看到岑冥翳。
岑冥翳,难道不在这儿?
苏杳镜有些沮丧,更多的是无措。
她在这里都已经遇见了好几个穿书世界的人,为什么就是遇不到岑冥翳?
广场上,一辆飞舟缓缓停下,透明的半圆弧盖伸缩收起。
周围有人讨论着。
“飞舟里是谁啊?”
“领头那个,好帅,是我们学院的沈教授!那其他人,应该是沈教授从帝国接来的交换生吧!”
飞舟里率先走出的人面前戴着战斗护目镜,深邃沉稳的气质,彰显着他的成熟强大。
是沈瑞宇。
而沈瑞宇身后,随即走出来的,身形高大、眉眼乌浓、俊美无俦的哨兵……
苏杳镜屏住了呼吸。
在这一刻,刚走下飞舟的岑冥翳也抬起头,浓黑的双眸和苏杳镜隔着空气碰了个正着。
他穿着浅金色的帝国制服,是苏杳镜从未见过的模样,但在苏杳镜眼中,他丝毫也没有改变。
苏杳镜眼睫轻颤,心尖揪疼了一瞬。
得知岑冥翳死讯时的痛楚再次漫上心头,又因为眼中重新装满了他的身影,这疼痛之中掺进了些许酸涩。
“岑冥翳……”
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声音除了自己,没有人听得见。
迎着他的视线,苏杳镜拨开人群,努力想要往他的方向走去。
刚迈了两步,苏杳镜眼眶刚变得微红发酸,突然之间,就猝不及防地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一只金毛小狗迎面扑倒在地。
169章 新世界 三
金毛小狗毛发蓬软, 看着小小的很可爱,但力气却很结实。
它也不知道怎么能跳那么高,像只飞鼠一样直接扑到了苏杳镜的脸上, 苏杳镜重心不稳, 滑倒在地。
痛倒不痛,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
不过这场面有点吓人。
这只小狗只是模样像狗而已, 它非凡的弹跳力以及身上的气息,都说明了它是一只精神体。
要知道,精神体是哨兵或向导的精神力外溢, 而他们的主要攻击能力就是以精神力作为动能的, 所以理论上来说,精神体本身就是一种武器,可以直接伤人。
苏杳镜摔倒的时候, 手环就因为检测到被攻击而保护性地亮了一下,彰显出她向导的身份。
作为数量比哨兵更加稀少、且体能通常劣于哨兵的向导, 苏杳镜自然受到加倍的保护, 她被精神体扑倒时, 旁边的警卫已经如临大敌, 冲上来戒备。
那只金毛小狗踩着爪子在苏杳镜旁边跳来跳去,时不时蹭蹭她的腰际,又嗅嗅她的脸,还抬起毛绒绒的爪子在苏杳镜手背上按了按。
直到苏杳镜被人扶起,略显茫然地看着它,它才好像明白过来自己做了错事, 两条后腿乖乖地坐了下来,黑眼睛湿漉漉地望着苏杳镜,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嘤嘤的声音。
警卫松了一口气, 对苏杳镜解释道:“看来它并没有攻击性,只是想认识你而已。这位学生,请安心。”
“不过,这样贸然把精神体放出来接触陌生人的行为,实在是太冒险了。我们必须要对这位学生做出惩罚。它的主人是谁?”
“不,不用了……”苏杳镜试图阻止,但警卫却没有理会她。
她现在并不想追究这只小狗,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警卫拦在她面前,她走不过去。
苏杳镜只好把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岑冥翳,他正看着这边,深黑的双眸依然让人心悸,可他旁边的其余人也都在看着这边,因为苏杳镜现在就是事件的中心,所以,苏杳镜也无法从岑冥翳的凝视里找出特殊的意味。
她咽了咽口水,周围的其余参赛学生已经开始纷纷证明着自己并不是肇事者。
“我刚才已经亮过精神体了,这只小狗不是我的。”
“我也是,我们都在广场上寻找搭档,都对精神体看得很牢的。”
这话有道理。
也就是说,这只小狗大概率并不是之前就在场上的,而是……
苏杳镜心跳快了快,有没有可能是岑冥翳的?
警卫也听取了旁人的分析,将目光投向那几位刚从飞舟上下来的人。
“请几位交换生展示自己的精神体。”
苏杳镜注意到岑冥翳抿了抿唇,像是有些不自在。
她心跳得更快了,如果这只可爱小狗是岑冥翳的精神体,那是不是说明,岑冥翳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在潜意识里亲近她?
一股温暖而浓稠的喜悦像是夕阳下的潮汐,蔓延包裹着苏杳镜的心尖,让她呼吸也忍不住加快。
她期待地看着岑冥翳。
帝国的交换生们彼此之间看了一眼,虽然不太高兴,但都纷纷配合,将自己的精神体召唤出来。
从右至左,分别是一只小豹子,一头猩猩,还有一只毒蜘蛛。
岑冥翳单手插在口袋里,偏着侧脸,看起来酷酷的,剑眉微拧,身后出现了一条昂着头的墨黑长龙。
“天啊,是龙!”
“黑龙?他就是帝国那个SSS级的哨兵吧。”
“3S……院长在上,我居然见到活人了。”
其余人都在兴奋激动,唯有苏杳镜觉得失落。
原来岑冥翳的精神体并不是这只小狗,方才那阵温暖的潮汐消退了,只留下冰冷的湿痕。
她垂着头,和那只还在殷殷看着她的小狗四目相对。
“既然大家都有证明,看来肇事者并不在这里,那么这可能是一起意外事件。”警卫对苏杳镜解释着。
精神体有时候会出现离开主人很远的情形,被称为“精神体出走”。
主人实力太弱,或者刚孵育出精神体还不会掌控时,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种时候,主人是很难控制到自己的精神体的,那么,苏杳镜受袭也就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虽然是意外事件,但让学生你受到了这样的惊吓,我们还是很抱歉。会方会对你做出补偿的。”
“没关系,我没事。”苏杳镜说,“那这只小狗怎么办?”
主人不在,它独自出来乱跑,还不知道会不会闯出其它的祸。
而且,它看起来又小又软,在这样到处都是猛兽精神体的地方,很有可能受伤。
“这……”警卫有些迟疑。
精神体是很私\\密的,一般不会允许陌生人碰触,所以他们也束手无策。只有找到它的主人,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既然它很信任你,不知是否能由学生你代为看管呢?”警卫叹了口气,“我们一定会尽快找到它的所属者,将它送回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杳镜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前方响起脚步声。
几位交换生背着包转身离开,他们初来乍到,还要先去寝室放东西。
岑冥翳尤为高大的身影走在最前面,一步步走远,慢慢离开苏杳镜的视线。
苏杳镜眼眸微窄。
不能操之过急,现在对于岑冥翳来说,她还只是个陌生人呢,就算突然跑上去,也只会吓到对方,让他以为自己是个怪人而已。
她也叹了口气,干脆蹲下身,把小狗抱起来。
“那就这样吧,我先去安顿它。”
循着记忆回到宿舍,苏杳镜把小狗放下。
精神体是不会沾染灰尘的,它蹦上了苏杳镜的床铺,在她的被子上跑来跑去,在柔软被面上踩出一个个小坑。
它的毛毛很长,身长很短,通体浅金色,长得很漂亮,眼珠溜黑滚圆,时不时吐出粉红色的半圆形小舌头。
有点像马尔济斯犬,但那种狗里,苏杳镜没见过这个颜色。
浅金色看起来又漂亮又温顺,好可爱。
越是看着可爱,苏杳镜就越是觉得可惜。
黑龙确实很威武,可是苏杳镜更希望岑冥翳是小狗。
她把宿舍门关上,室温和湿度就自动调整到最佳状态,还有模拟出来的浅浅阳光落在飘窗上。
苏杳镜瞥了眼书柜,从里面抽/出一本书,侧躺在飘窗上翻看。
那是向导学院的基础教材,苏杳镜之前已经接收过相应的背景知识,只需要稍稍翻一下,就能迅速将里面的内容回忆理解起来。
其中的第七章,讲的是精神体。
精神体不仅可以由向导本人自行召唤出来,也可以由关系亲密的挚友、恋人、亲人的精神体“诱引”出来。
这种诱引也有广泛的应用。比如,孩子对母亲充满依赖,所以母亲的精神体可以直接通过接触孩子的方式,诱引出孩子的精神体,这能够更加便捷地帮助孩子学习召唤。
如果诱引失败,则说明被诱引方不愿意释出自己的精神体,对诱引方的喜爱程度不够。
诱引的具体方式是,用精神体嗅闻对方的腰部、脸部,或者手掌。
苏杳镜想到那只小狗把自己扑倒后的一系列行径,以及警卫说的那句,“它只是想认识你的精神体”。
垂在飘窗下的指尖一阵湿热,苏杳镜转眸去看,看见黑色的圆嘟嘟的鼻头,还有一双乌黑的亮晶晶的眼睛,小狗伸着舌尖,在舔她的指尖。
苏杳镜一看它,它就停下来了,毛绒绒的爪子退了两步,在旁边坐好,努力用眼神表达无辜可怜。
看来是她让小狗误会了。
她不知道怎么召唤精神体,所以它诱引不出来,估计以为她不喜欢它了。
其实没有,苏杳镜真的觉得它很可爱。
苏杳镜干脆盘腿坐起,在飘窗上直着腰,深呼吸一口,屏气凝神。
她闭上双眼,按照流程感受精神外溢,然后用心神的力量将它凝聚成一个实体——
出来了。
在苏杳镜面前,一只小猫凭空出现在软垫上,它背对着阳光坐着,身周的一圈毛毛泛着光晕,就一个巴掌大小,二头身,尾巴蓬松软糯。
苏杳镜屏住呼吸,伸出手指点了点小猫的脑袋,它反应很快,立即转过身来抱住苏杳镜的手指啃啃咬咬,柔软的小身子翻来滚去,眯起眼睛,粉色的小爪朝上翘着。
看到它正面,苏杳镜才发现,它的耳朵里还有长长的雪白绒毛,立起来的形状像两只兔耳,看起来仙气飘飘。
它的毛发主要是甜甜的焦糖色,瞳孔是玫瑰色,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儿精致甜美的甜点。
地上的小狗眼睛里滚过一圈亮光,激动地一个蹬腿就跳上飘窗,狂摇尾巴,抱住小猫舔来舔去,把它的头毛舔得湿漉漉的。
小猫眯起一只眼睛,呲出一边虎牙,小手折起来,看上去很无语,但没有反抗。
苏杳镜哭笑不得。
这两只都长得太可爱了,像小玩具狗在舔玩具猫,这个画面倒是很温馨友好。
原来她的精神体是这样的,像小猫和小兔的结合体,应该是未来世界的幻想种,不是常见的猫。
放小猫去陪小狗玩,苏杳镜把那本书看完,又看了几本其它的教材,已经能够掌握全部的基本技能了。
这时候收到了一条宋依娜的讯息,问她宿舍在哪里,要过来找她玩。
她回了消息,很快宋依娜就风风火火地出现了,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很开朗的哨兵搭档,他们聊得很开心,又问苏杳镜找到了没有。
苏杳镜尴尬地顿了顿,她光顾着找岑冥翳,完全把这事儿忘了。
她凝眸想了想,问:“我可以找交换生做搭档吗?”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
170章 新世界 四
苏杳镜偏头去看小狗, 发现它的耳朵被小猫咬住了。
它也不敢用力扯,趴在那儿小声地叫唤。
“这,这是你的精神体吧?好可爱!”
宋依娜是个重度猫奴, 看到小猫, 恨不得扑上去。
苏杳镜扯唇笑了笑,点点头, 伸手把小猫拿开,金毛小狗甩了甩脑袋,一点也不记仇, 又绕着小猫蹦来跳去, 邀请它一起来玩。
“那这只精神体是哪里来的?”宋依娜迷茫了。
苏杳镜给她解释了一遍经过。
“哦……你已经见过交换生了。”宋依娜点点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来的四个交换生是两个哨兵, 两个向导,他们本来就是要组队和联邦切磋的, 不会从我们这里找搭档的。”
小狗又嘤嘤叫起来, 这回是被小猫踩在了背上。
小猫个头很小, 蜷在它背上蹲得很稳, 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金毛小狗嘤嘤两声,小心翼翼地直起腿,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发现背上的小猫没掉下来,很快就乐疯了,绕着房间到处跑。
宋依娜捂着嘴笑:“看不出来, 你的精神体性格还蛮霸道的,很会欺负人呢。对了,它叫什么?”
苏杳镜看着焦糖色小猫玫瑰色的眼睛, 想了想说:“小玫瑰。”
宋依娜没坐多久就回去了,临走前告诉苏杳镜,明天就正式开始翱翼大会了,如果她还找不到合适的搭档,就只能去替补席,或者,通过决斗台抢别人的搭档。
小玫瑰玩累了,跳到柜台顶上去窝起来睡觉,金毛小狗还在地上绕着圈,到处找它。
苏杳镜玩了会儿小狗,戳戳它摊开的爪子,也躺上床睡了。
第二天,苏杳镜直奔广场。
她把小玫瑰收了起来,把金毛小狗独自留在宿舍里,等警卫通知。
在广场上等了一会儿,人渐渐多了起来。
已经找到搭档的人手背上会有一个标志,但苏杳镜手上没有,引得不少人侧目。
“组好队的请进入比赛区域,还没有搭档的先进入替补席!”
广播里传来通知,苏杳镜却还留在广场上不肯走。
她知道岑冥翳身为3S级别的哨兵,不可能从替补席中挑搭档,如果她去了替补席,就没机会了。
又等了一会儿,岑冥翳终于出现在广场上。
他旁边是一位一身劲装的女生,那天召出蜘蛛精神体的就是她。
看来她是岑冥翳原定的搭档了,苏杳镜直直地朝着他们走过去。
3S级别的哨兵反应果然灵敏,在苏杳镜刚朝着他走了几步的时候,他就停住了步子,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双目炯炯,好似戒备。
苏杳镜心中微叹,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便没有直接和岑冥翳说话,而是直接走向了他身边的女生。
“你好。”苏杳镜微微鞠了一躬,“不好意思,请你和我决斗。”
“……”那女生表情里略有些不可思议,“什么?”
她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岑冥翳,对苏杳镜道:“你想和冥、呃,他搭档?”
冥……
苏杳镜眼睛黯了黯。
她不喜欢别人对岑冥翳用这么亲密的称呼,苏杳镜对那女生点点头,原本的客气也少了几分:“是,请现在和我上决斗台。”
“这是帝国的孙娅。”沈瑞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侧,拦住了苏杳镜的举动。
他一身教授打扮,浑身气质清正肃然,对苏杳镜说的话,完全是身为教授对学生说的话,只是落在苏杳镜身上的眼神有些深:“她是少见的攻击型精神体向导,和她决斗不占优势。而且,向导之间很少使用决斗的方式。”
苏杳镜抿了抿唇,她知道,她昨天看见了,孙娅的蜘蛛。
旁边的高台上跳下来一个人,轻盈敏捷地落在苏杳镜身边的木桩上,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眼眸浅金,容貌甜蜜,额发微卷,看起来有种纯洁的少年美感。
那少年用大猫一样的姿势蹲着,歪着头,好像对苏杳镜很好奇,跟她说:“你缺搭档?我和你搭档吧。”
苏杳镜看了他一眼,白靡。
他昨天和徐长索打了一架,不少人看见,都知道他实力不俗,现在他对苏杳镜发起邀请,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别决斗。”
低醇的声音忽然落下,岑冥翳上前一步,站到苏杳镜面前,身后用了个小动作,挤开沈教授。
他义正言辞地看着苏杳镜,神情很是严肃,好像看她不懂事,在教导她。
“向导的职责不是战斗,不要浪费你们的潜能。你想赢她?应该指挥你的队友。”
岑冥翳说的没错。
向导是锚,哨兵是箭,向导所指的方向,就是哨兵出征的方向。
虽然表面上,哨兵比向导强大许多,可有一种说法——哨兵不过是向导杀人的趁手兵器。
向导的职责是指挥,也正因此,向导天生就会爱慕强大的哨兵,如剑客疼惜宝剑。
苏杳镜直面迎向岑冥翳。
虽然她总是提醒自己要小心,但是,在当谢菱的时候,她不知道撩过岑冥翳多少次,经验早就变成了习惯,该出手时,她也绝不会放过机会。
“我不是想赢她。”苏杳镜看着他,开合双唇轻声说,“我是想要你。”
“啪”的一声,岑冥翳抬手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但也没挡住他骤然爆红的面色。
岑冥翳乌黑的眼睛瞪得溜圆,双脚倒着后退好几步,站在人群里默默发呆。
“卧……咳!”孙娅用一声猛咳将自己的感叹词压了回去,对苏杳镜说,“可以,可以!其实我们还不是确定的搭档,这样吧,你和他磨合一下,我另外去找人。”
孙娅飞快地溜走了,一边溜走一边发出“卧槽”“卧槽”的声音。
苏杳镜疑惑地看了眼她的背影,但很快释然。
孙娅自己本身是攻击型向导,和岑冥翳搭档,只会被他掩盖自己的实力,反而发挥不出最大的效果,所以她自己其实也是想换搭档的。
至少没有伤害别人,苏杳镜松了口气,白靡却从木桩上跳了下来,一脸难看之色,追问她:“你也喜欢臭黑龙?不过就是3S的定级罢了,实际比赛中,还不一定谁赢呢。”
苏杳镜正要开口,之前躲到人群里的岑冥翳又蹭蹭地走了过来。
他似是对白靡的质疑很是不满,剑眉微蹙,沉声道:“你要试试?”
精神力外释,施压。
被高于自己的精神力攻击,白靡本能地退了两步,看看岑冥翳,又看看苏杳镜,终于不大高兴地转身走了。
岑冥翳收起精神力,转向苏杳镜,眼睛湿润润的。
他抿抿唇瓣,脸偏向一侧,朝苏杳镜伸出手腕。
“那,组队?”
这么容易。
苏杳镜发现她昨天翻来覆去考虑的那些担忧忽然之间都不存在了,心中又轻快不少。
她也伸出手腕,和岑冥翳碰了碰,两人的手环上很快显示出队友的标志,正式组成搭档了。
苏杳镜才不会去问岑冥翳为什么同意和她搭档,谁问谁是傻子。
还是那句话,有机会的时候,不管它是什么,先把握住再说。
两人一起走向赛场,正中央的光屏上,滚动显示着分组信息。
他们所有人会被分成三个小组,小组内先进行小组赛,最后的胜者去竞逐冠亚季军。
岑冥翳和苏杳镜分在第一组。
分组结束后,所有人的精神力等级都会显示在光屏上,几乎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光屏,想要了解一下自己接下来对手的实力。
苏杳镜偏过头,看着岑冥翳的侧脸,发现他也同样盯着光屏,目光专注。
苏杳镜的目光从他的双眼滑到棱角分明的侧脸,再滑到喉结,经过胸膛,一路滑下。
他就坐在她身边,健康的,明朗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苏杳镜眼眶又有些红了,轻轻吸了吸鼻子,慢慢伸出手放到岑冥翳大腿上,捏了捏。
“!”岑冥翳喉咙里猝不及防地发出嘤的一声,大腿上的肌肉猛地弹跳了一下,他转过头慌张地看着苏杳镜。
苏杳镜的手还没有收回来,做着这样的行为,眼神却还是很伤感,很无辜。
周围忽然爆发出惊呼声。
苏杳镜的视线顺着声音看向光屏,信息终于完全显现了出来,第一组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她和岑冥翳的组合,两人名字后面显示精神力级别的空白处,都标着3个金光闪闪的S。
苏杳镜并不意外,昨天召唤出小玫瑰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自己的精神力值,否则也不会贸然地要去挑战孙娅。
“3S级别的向导!以前从没听说过,这对组合,绝了。”
“卧槽啊啊啊!我说呢,难怪她说只要冥王,只有冥王能和她搭档呀。”
冥王?
苏杳镜顿了顿,回过头,循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找到了孙娅。
孙娅正和身边的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骤然看向苏杳镜这边,才发现苏杳镜和岑冥翳就坐在自己前面不远处。
孙娅脸色尴尬至极,还有一些些害怕,对着自己的嘴不断重复做拉拉链的动作,合起双掌朝苏杳镜身后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在外面说这个称号了。”
苏杳镜回过头,果然看到岑冥翳一脸黑沉,周身气压很低,仿佛有森森黑气冒出来,飘向孙娅。
原来孙娅那时的停顿是因为这个。
冥王。
好中二。
苏杳镜忍不住笑了一声,用力憋住,才没有发展成大笑。
原来远离了那些痛苦之后,这个年纪的岑冥翳,性格这么自恋又臭屁。
不知为何,苏杳镜一边觉得很新鲜,又一边觉得,岑冥翳本就应该如此。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曾经那个时空的岑冥翳也能像现在这样,多疼爱一点他自己。
171章 新世界 五
她拥有3S级别的精神力, 苏杳镜并不意外。
她只以为自己毕竟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世界意识偏爱她,多给她一点福利, 也很正常。
最要紧的是, 有了这个精神力级别,她足够和岑冥翳搭档, 不怕外界有什么闲话。
但面对其他人惊讶崇拜的目光,苏杳镜不得不装一下比,显得自己很厉害。
她温温一笑, 把手从岑冥翳腿上收回来, 说:“抱歉,没忍住。”
没忍住……她,她在想什么?
岑冥翳背后的龙纹若隐若现, 这是精神力不稳的表症。
苏杳镜回过头想了想,大约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解释也还是很有些歧义, 便轻咳一声, 拉开话题。
“接下来我们是和同组人竞争?”
岑冥翳呼吸顿了顿, 从遐想中抽回神思, 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一脸高深。
“没错,不过,也要抽签的。按抽签顺序来,运气不好的,可能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场了。”
孙娅听见苏杳镜的疑问, 主动探过身子凑上来解释,对苏杳镜友好地笑了笑,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
在这个世界, 慕强是司空见惯的,苏杳镜的级别足以让她获得绝大多数人的青睐,不管是哨兵还是向导。
更何况,她还主动将孙娅拯救于水火之中……
孙娅努力笑得更加灿烂,好掩饰自己的私心。
话头被抢,岑冥翳皱了皱眉,盘起手臂看向赛台中心。
孙娅他们那一组抽到的序号很靠前,没多久就轮到他们上场。
苏杳镜颇为好奇地聚精会神看着。
孙娅选择的哨兵搭档精神体是一只海豚,柔和稳定,对于大多数哨兵来说是一项长处,但力量不足。配上孙娅的远距离攻击蜘蛛,刚好可以取长补短。
赛程很简单,攻击过程中分数达到赛点就能结束,孙娅很快赢了这一局,走下赛台。
苏杳镜高举双臂给他们鼓掌,孙娅刚好看过来,两指并拢从眉尾上飞出去,给了苏杳镜一个闪亮的笑容。
“你干什么?”
低沉的质问声从旁边传来,抱着双臂的岑冥翳蹙着眉,突兀地低声开口:“她是一个向导,而且是女的。”
“我知道啊。”苏杳镜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岑冥翳要突然强调孙娅的身份,“我觉得他们的比赛很精彩。”
“哦?”岑冥翳有些心气不顺,没有看她,乌黑的双眸收窄,目光对着台下漂移不定地乱窜,显出几分戾气,“没看出来。”
苏杳镜瞥着他的侧颜,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虽然是幻想世界,但是其实很写实。
过高的精神力带给岑冥翳的就是比旁人更多出数倍的潜在障碍,他的暴躁、易怒、催之不化的戾气,以及无法克制的自毁倾向,都是哨兵的通病,也是上一世岑冥翳的病症。
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在世界观上换了一种起因。
上一世,苏杳镜直到最后才知道岑冥翳独自忍耐的痛苦,这件事直至今日也是她的心病。
好在这一世她有向导的身份,有机会帮岑冥翳梳理精神力网,让他免于伤痛。
她要尽快取得岑冥翳的信任,成为他认可的搭档。更甚一步,成为他认可的爱人,才能一直守护在他身边,做他永远的灯塔。
苏杳镜眨了眨眼睫,忽而将手覆上岑冥翳放在膝上的手背,五指穿进指缝间,紧密交叉。
她的手很小,放在岑冥翳手背上对比更甚,不过这样十指紧扣,却密密贴合,没有缝隙。
“我觉得他们最精彩的部分就在于,他们是第一次配合,却能这么默契。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这样的搭档。”
苏杳镜眨眨眼,看着他说。
她的眼珠如琉璃一般通透清澈,阳光映在其中,荡出清润的弧光似的色泽。
岑冥翳被她握住手,默默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表情有些怔忪,好似都没有听到她在具体说什么。
“你……”少顷,岑冥翳终于开口了,他有些艰难地摆出一个疑问的表情,看着彼此交握的双手问,“你又是没忍住?”
一会儿摸他大腿,一会儿摸他手。
苏杳镜也低眸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苦笑:“对不起。”
岑冥翳眼眸微黯,嘴唇也抿到了一起。
一边屡教不改,一边又要道歉。
她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其实苏杳镜也不打算装了,她不可能放着岑冥翳就在身边而不触碰。
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其实,我有一种疾病,叫做肌肤饥渴症。所以总是会忍不住要肢体接触身边的人,对不起,请你忍耐一下,因为我的忍耐力不是很好。”
岑冥翳板着的脸又逐渐放松柔和了,微微吃惊地看了苏杳镜一眼。
这年头,哨兵们得什么千奇百怪心理疾病的人都有,向导们情况虽然好些,但也不能完全幸免。
苏杳镜这个病又没什么的,危害性不高,已经算是很轻微的病症了。
岑冥翳倒不是吃惊于苏杳镜提到的疾病,而是她反复道歉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皮肤饥渴症啊,那她之前端端正正坐了那么久,一定很辛苦。
早说就好了,他要是早就知道,才不会反复问。
岑冥翳鼻尖动了动,反手过来,主动以手心和苏杳镜相接。
“哦,这没关系。你不用觉得抱歉啊,我可以配合你的。”
他用很酷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将脸偏到一边,另一只手在鼻子下方不自在地蹭了蹭,最后强调了一句。
“不能欺瞒搭档,知道吗?”
苏杳镜琉璃一般的双眸闪了闪,“嗯”地轻应一声,雪白清嫩的面颊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心虚。
今年十八岁的岑冥翳生命中没有阴霾,是如此善良体贴、助人为乐,她却没有办法也做到诚实守信。
结束比赛的孙娅回到了等待区,依旧坐在苏杳镜身后。
苏杳镜夸了她几句,孙娅咕嘟嘟喝了一口水,摆着手说:“运气好,碰到一个配合度还比较高的搭档。哎,可不是所有搭档都能这么和谐的,有的组合里,打得不可开交的也有,恨不得亲手弄死队友的也有。”
这么夸张?
苏杳镜还以为,所有的搭档关系都很亲密。
比赛继续,赛台上换了几组人选,他们比赛的情景被投上了中间的大光屏。
其中一对吸引住了苏杳镜的目光。
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一个慵懒随性,这不分明是晋珐和樊肆么?
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穿着一样的制服,应该是搭档,可他们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空气,好似互斥的两块同极磁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贴到一起去。
苏杳镜飞快地在大屏幕上找着他俩的名字,居然还真让她看到了,晋珐是哨兵学院的学生,樊肆是另一所向导学院的学生,两人竟然真是搭档。
“哈。”苏杳镜不禁感叹了一声,实在是太好奇这两人要怎么配合了,身子下意识地前倾,努力离屏幕靠得更近,和岑冥翳交叉握着的手也抽/了出来。
岑冥翳迅速地扭头,目光飞快地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手,苏杳镜却毫无所觉。
比赛开始前的热身。
晋珐脸色冷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难看,和樊肆说着什么,大约不是什么好听话。樊肆只是懒懒瞥他一眼,手上做了几个翻转的手势,晋珐突然整个腾空而起,在空中拧腰转了几圈,才稳稳落地。
动作很漂亮,场下很给面子地响起一阵掌声和喝彩声,但晋珐的脸色却难看得能滴黑水。
“噗,这绝对不是自愿的。我就说吧,有的搭档,自己就恨不得打起来。”
孙娅在后面看戏。
“什么意思?”苏杳镜感兴趣地回头问。
“向导啊,是哨兵的第二个大脑,可以控制哨兵的一部分行为。契合度越高,能操纵的动作复杂程度就越高,所以对哨兵来说,向导绝对不是好惹的。”
苏杳镜若有所思。
再看向台上暗暗内斗的晋珐和樊肆,她有些觉得好笑,也有些担忧。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就凑成了一队,他们同时出生,又彼此看不顺眼,可谓是孽缘不浅。
好在,正式比赛时两人都没有再胡闹,他们实力不俗,赢得很轻松。
目送他们两个离开,今天的比赛也已经到了最后一组。
苏杳镜和岑冥翳运气不好,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场,至于今天,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那我们也走吧。”苏杳镜扭头对岑冥翳说话,忽然灵机一动,说,“想吃什么,我请你?”
创造约会契机,她可真聪明。
“食堂。”
岑冥翳冷冰冰地抛下两个字,直身立起。
好吧,这个世界的文明里不缺美食,无论在哪里吃,味道品种都很丰富。
苏杳镜理了理手环,顺着人流往出口走去。
这时候离场的人有点多,他们就在看台边上沿着走,有时候人挤人,看起来就好像快要掉下看台去。
苏杳镜好几次余光都注意到,身侧有伸过来的手臂,好像想要围住她,却又隔着礼貌的距离。但等人群稀疏了,那手臂又自动自发地收回去。
走在她身后的是岑冥翳。
苏杳镜吸了口气,经过回廊拱门时,催动心神。身后的岑冥翳忽然不受控制地朝前跨了几步,身体包围住她,手臂垫在她背后,撑在了拱门上。
距离很近,苏杳镜和岑冥翳对望着。
岑冥翳眼底游弋着惊慌,苏杳镜默默欣赏了一会儿,笑出声。
“操纵。挺好用的。下一次想要保护我的时候,记得像这样,直接抓住我。别忘了,我、很、喜、欢、碰、触。”
172章 新世界 六
回到宿舍, 金毛小狗就扑了上来,热情洋溢地直立起来趴在苏杳镜小腿上。
苏杳镜差点都忘了这只小狗,眨眨眼, 低声自言自语。
“警卫部还没有找到主人么。”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心大, 丢了精神体也不着急找的,若是有人找的话, 小狗肯定早就被接回去了。
苏杳镜弯腰把小狗抱起来,小狗软软地踩在她手臂上,不断地伸出半圆形小舌头舔她的脸颊。
苏杳镜眯着眼忍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忍不住, 又把它放回地上去了。
虽然精神体没有口水,苏杳镜还是不禁抬手擦了擦脸。
金毛小狗好像完全不介意她的嫌弃,依旧热情无比, 围着苏杳镜狂摇尾巴打转,时不时凑在她小腿内侧嗅闻。
这又是在她身上找精神体了, 苏杳镜无奈一笑, 把小玫瑰放了出来。
小玫瑰精神比昨天好些, 很快和金毛小狗蹦蹦跳跳到一边去玩闹。
另一边, 交换生宿舍。
岑冥翳站在门口解锁,脸色严肃得紧绷着,但细看之下,也能发现几分心神不宁。
离开比赛场馆之前,娇柔的向导扶着他手臂站直,从他怀抱里钻出去, 还不忘教导他,下次也要这么做。
向导说的当然都对。
但他以前从没见别人这样做过。
她到底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真的只是一本正经而已?
岑冥翳苦恼着, 心神像是偷懒的绣娘,缝了一半,丢了一半。
正要推门而入,岑冥翳忽地目光后瞥,直腰回身,以手臂做了一个格挡。
“你是谁。”冰冷黑眸盯向来人,岑冥翳冷声问。
他身后的哨兵面相儒雅,好似矜矜贵公子,但语气却带着不客气的攻击性:“岑冥翳,对吗?我要跟你决斗,换搭档。”
岑冥翳听到最后三个字,脸色沉冷,眸光不善地冷冷凝视。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岑冥翳忽然嘴唇上下碰了碰,吐出一个“不”字,飞快地打开门走进去。
另外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不是哨兵的敏捷度很高,差点都要撑不住岑冥翳的门。
晋珐一手推着门,对岑冥翳怒瞪起眼睛:“按照规则,你不能拒绝决斗。”
“现在并非决斗时间。”岑冥翳冷冷看着他,板着一张脸,看起来除了凶恶,没有别的表情,“谁叫你白天不找我。”
“我……”晋珐一阵语塞,他白天在场馆比赛,无意间朝看台瞥了一眼。就那么惊鸿一瞥,就让他心脏跳动出怦然声响,他觉得他看到了一见钟情的向导。
只可惜,她身边已经有人了。
晋珐并不想放弃,因为他实在是太想换向导了,他再也不想忍受跟樊肆搭档的日子。
“你今天没下场馆。”晋珐咬牙道。
岑冥翳今天没有比赛,一直坐在看台上,他怎么发起决斗?
“那关我什么事。”岑冥翳耸了耸肩膀,轻松地说着气人的话。
晋珐果然被气得脖子都粗了一圈,他刚要发火,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岑冥翳可是3S级别的哨兵,精神体更是罕见的幻想种。一般来说,拥有幻想种的精神体,就意味着他的极限比常人要高数倍,理论上来说,就是拥有无限可能。
按理来说,他和岑冥翳决斗,赢面绝大部分都在岑冥翳身上,可岑冥翳怎么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与其说他是在拒绝,不如说他是在回避。
岑冥翳的数值绝对不可能输,不至于怂,除非,岑冥翳现在不稳定。
眼见岑冥翳要再次将门关上,晋珐也没时间再想那么多,咬紧牙关硬撑住门说:“你躲不过的。3S的向导足以让所有人趋之若鹜,而你们很有可能并不适配。她现在选择你,也只是看中你的数值罢了,离开光环,或许她很快就会对你失去兴趣。”
厚重的欧式雕花实木门砰的一声在晋珐鼻子前面拍上。
屋内,光线斜斜地从靠近房顶的彩色玻璃窗上射下来,照出一条绚丽氤氲的光道。
岑冥翳面朝着那片四四方方的亮光,坐在床沿,双手搭在膝盖上脊背微弓,有些怔愣地看着光线中的浮尘。
她只是看中你的数值罢了。
刚刚那人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岑冥翳脑中不断回响。
其实他也知道,那个人说的不无道理。
3S的精神力听起来是很风光,但他现在极不稳定,像阻塞的电路通道,有时哑火,有时短路爆发,甚至可能伤及身边人性命。
在帝国他没有找到疗愈的办法,所以才会到联邦来做交换生,期冀于是否能在联邦找到解决之道。
她如果知道了他的真实情况,还会愿意做他的向导吗?
明天,就要上赛场了。
到时候,一切都会暴露无遗。
岑冥翳朝后仰倒在床铺上,黑龙在空中浮现,慢慢地游动着,好似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岑冥翳瞥了它一眼,带着几分厌倦闭上眼。
因为精神力不稳,岑冥翳睡梦中常常烦躁不堪,梦境就如同一座被烧焦的即将倾塌的大厦,岌岌可危。
今天的梦则更加混乱。
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安谧的地方,刚待了五秒钟,就有恼人的脚步声重重地在旁边跑来跑去,然后忽然打开他的房门朝他喊叫,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又震荡起来。
岑冥翳蹙紧眉,每每梦境到了这种糟糕的时刻,就意味着他离醒来不远,而且之后的一整夜将烦躁得再也无法入眠。
梦中他似乎化身成了黑龙,对着周围愤怒地喷着火焰,可那个该死的把他吵得不得安宁的人已经消失在了空气中,他根本找不到目标,只能伤害自己。
正烦躁不已,又忽然觉得腰腹处一阵温凉,好像有一块小小的年糕贴在了上面。
这很奇怪,因为梦里对温度、触觉都应该是没有具体感知的,但那片温凉却很真实地存在着。
梦境变了,从周围到处都是焦黑的废墟,渐渐变成了一幅线条圆润的卡通画,生着四爪的黑龙也圆圆胖胖,呲着牙一脸傻乐地在白白软软的云里飞来飞去,云朵贴到它圆滚滚的肚皮底下,清凉舒适,带走了所有的怒火。
可没过多久,梦境又变了。
岑冥翳低头看去,他现在不再是黑龙,一只手在他腰腹处游走,柔软、白皙、纤细,带着拨动琴弦一般的漫不经心和亲昵。
岑冥翳心神微荡之时,熟悉的气息越靠越近,直至贴上他的唇瓣,再退远。
这回岑冥翳看清了,是他的向导。
岑冥翳倏然睁开眼,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上,被子乱七八糟地叠在身上,手臂疲惫地撑在两侧,不断地喘着粗气。
岑冥翳脸色憋得通红,深深为自己的不要脸感到吃惊。
刚成为人家的哨兵不到一天,他就在梦里对向导做那样的事。
最坏的哨兵也不过如此!
岑冥翳把自己唾弃了一番,迅速下床,去洗手台洗漱。
早晨空气清新,冷水扑在脸上,他才逐渐冷静下来。
对着镜子抹去锋利眉宇上挂着的水珠,岑冥翳感受了一下浑身的力量。
似乎比昨天要疏通一些了。
心头跃上几分喜悦,又有几分难过。
他今天应当不至于在向导面前丢脸了,可是,要依靠在梦中幻想与向导的亲密接触来疏通精神力的自己,怎么想怎么可悲。
岑冥翳兴致不高,草草吃了早饭出门。
今天苏杳镜也依然在原地等他。
看见他过来,就踮起脚招着手,笑容在阳光里明妍甜糯。
苏杳镜心里轻轻打着鼓点。
在穿书之前,她也曾经幻想过在校园里迎着人群,这样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打招呼。
现在这个愿望被完美实现了。
等岑冥翳靠近,苏杳镜就顺势在他手臂间挽了一下,整个人也靠在他身上。
不过她也不想太过分,只贴了一下,就松开他,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早上好。”她仰着脸微微歪头。
岑冥翳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撇开:“早。”
苏杳镜把叹息藏进了心里。
没关系,毕竟现在,岑冥翳还跟她不熟嘛。
她拿出号码牌,给岑冥翳看。
“我们是今天第一组上场的。你准备好了吗?”
岑冥翳点点头,面上有微微的严肃:“嗯。”
上了赛场,岑冥翳正式拉开攻击状态时,苏杳镜才明白为什么孙娅那么高兴地让她当岑冥翳的搭档。
他的攻击性太高,展开精神力场后几乎是无差别的,哪怕是站在身旁的队友也不可避免。
尽管苏杳镜感觉到他已经在竭力地收敛,小心地不波及到她,但这就好像一只巨龙在思考怎么样放下自己的爪子才会不伤害到地上的一只蚂蚁。
不仅拖延了比赛,更给他本人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好在,苏杳镜不怕这个。
她也徐徐放开自己的精神力,试探性地渗透进岑冥翳的力场中,这种试探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就直接成功了,苏杳镜越探越深,直至与他交融在一处。
岑冥翳双眼清晰可见地逐渐变得明亮。
他从没有感受过这种滋味,站在场上,不需要担心自己会损害身边人的安危,因为她和他完全在一处,没有隔阂,没有间隙。
哨兵攻击时,将五感放到最大。
远处看台上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我怎么觉得交换生那一组有点怪。”
“怎么了?他们赢得很稳啊。”
“就是太稳了才奇怪。3S的精神力诶,我还期待着上来就能直接碾压对面,结果怎么打得慢悠悠的,一点都不精彩。”
“好像也对,主要是哨兵的问题吧,我看都没有什么高爆发的输出,都很常规。”
“这种情况,换做任何一个普通哨兵也能赢吧,毕竟有3S的向导啊。”
岑冥翳顿在了原地。
那种病症再次出现了,浑身的力量无法调动,他定定站着,对手就在眼前,却无法攻击。
苏杳镜小声喊了他好几次,他也像是失聪一般没有反应。
对面心生犹疑,趁他定定站着不防备,干脆转而攻击起苏杳镜。
向导是战场上的软肋,只要暴露在攻击范围内,都会被先瞄准。
子弹直直朝着苏杳镜的面门飞来,近在咫尺。
忽然人影闪现在苏杳镜面前,背部正中对着子弹,将苏杳镜挡在臂弯之间。
苏杳镜瞳孔微微睁圆。
子弹击中岑冥翳的背部,触发了贴身的防护罩,子弹掉在地上,岑冥翳这边扣一分。
比赛结束,他们终究还是大比分赢了。
岑冥翳松了一口气,转身想跟苏杳镜说话。
苏杳镜却甩手躲开他,径自走到了一边。
她步履匆匆,每一步都像是踩着厚重的怒气,一直走到树荫下,才坐在台阶上,把通红的眼眶藏进手臂里。
岑冥翳在比赛时忽然停下,她知道一定是事出有因。
她不在意这个,可岑冥翳明显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她?
在那一瞬间,他张开手挡在她面前的动作,和他在监牢里碾碎药丸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对苏杳镜来说,无疑是噩梦重现。
这次是有防护罩的模拟比赛,下次呢?
亏她还以为他变了,现在才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改变。
他总是能随时随地把他自己抛弃,仿佛从来都不需要考虑她的心情。
他是笃定她不会为他难受吗?
苏杳镜埋着脑袋闷声不吭,时不时溢出一声强忍的啜泣。
岑冥翳小心翼翼地从旁靠近,那清浅的啜泣声仿佛在他心上钻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他沮丧无比,隔着半个人宽的距离蹲坐在阶下,殷殷看着她的后脑勺,再也顾不得隐瞒。
“对不起,其实我的精神力不稳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以为我有可能很快就痊愈,不希望你放弃和我搭档。”
“你现在可以换搭档,我去帮你找合适的人选。”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岑冥翳还想说更多,却被迫闭上了嘴。
之前闷头不理人的向导终于抬起脸来,哭得红红的脸颊和双眼,看起来像柔软的小白兔一样,委屈得让人心颤。
她湿漉漉的双眸看着岑冥翳,岑冥翳的目光也忍不住变得软塌,像是求饶。
苏杳镜抬起手,做了一个往回收的动作。
岑冥翳被操纵着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和她贴在一起。
苏杳镜的双手轻轻翻转合拢,岑冥翳的手臂不得不张开,紧紧地环抱住她。
苏杳镜安静地享受着这个拥抱。
她不解除指令,岑冥翳就只能一直维持这个动作。
只有这一刻,苏杳镜才觉得安心。
“可是,我只想要你啊。”
她下巴搭在岑冥翳的肩上,哭过的双眸发着呆,氤氲着雾气,朱唇开合,声音娇糯,又委屈。
173章 新世界 七
“她说她只想要我!”
岑冥翳在宿舍里大声喊叫, 捂住半张脸,兴奋之情还是从瞪圆的双眼和发红的脸上漫溢出来,控制不住地走来走去。
宿舍里围坐着帝国来的其余三个交换生, 无奈地看看彼此, 对视一眼,轻轻摇头。
好在宿舍隔音效果不错, 不至于让人以为这里面有疯子。
岑冥翳握紧拳头,曲起小臂做喝彩的动作:“她说无论如何,只要我做她唯一的哨兵。”
他仰面朝天, 声音湿润, 好像高兴得超过了极限。
“我说。”孙娅挠了挠鼻尖,站起来说,“你真的觉得这句话, 是这个意思?”
岑冥翳警惕地回过头,浓黑的双眸之中, 有一条竖纹轻轻缩紧, 像是龙瞳中的纹路一般。
“怎么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她说了, 不会再选别的人了。”
岑冥翳语气坚定地强调。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和你作为情侣交往啊?”
孙娅一口气说完。
他们都是帝国派出的佼佼者,岑冥翳更是在帝国备受瞩目的强者,从实力地位上来说,无异于帝国的明日之星, 更是他们需要尊敬的对象。
不过孙娅向来心直口快,在她看来,想到什么说什么, 也不在乎这话题是不是过分隐/私。
好在,岑冥翳并没有因为她的冒犯而生气,不过,他的反应简直比生气还更要让人觉得恐怖。
“没有吧,她没有这么说过。”岑冥翳硬朗的脸膛上有一抹红晕,视线游弋着瞥向一旁,“不要胡乱揣测。”
好吧。
孙娅耸耸肩,退回原位置坐了下来。
“那你说,她……有这个意思的概率有多大?”结果,岑冥翳又自己飘到孙娅面前,一脸严肃地问,“请用百分号表示。”
“……”
孙娅不懂,孙娅不理解。
这个事情很简单,直接问苏杳镜去不就好了吗?
苏杳镜回到自己的卧室,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不对劲。
小玫瑰自己钻出来,在房间里到处跑来跳去,找了好几圈,跑回苏杳镜手底下,用脑袋不停顶着苏杳镜的手心。
主人和精神体之间心意相通,不用言语,苏杳镜很快明白过来了小玫瑰的意思。
“小狗不见了?”
苏杳镜诧异。
她收起小玫瑰,跑到行政楼警卫室去确认。
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还没有找到金毛小狗的主人,目前尚在搜索当中。
那也就是说,不是他们把小狗送回去的了。
苏杳镜愣了一瞬,将小狗不见的事情告知了警卫。
“这个。”警卫挠了挠头,有些苦恼,“精神体毕竟不是真正的动物,要捉摸它们的行踪,是很困难的。”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它之前就是走失的,很有可能是自己回主人身边去了呢。唔,还有一种情况,如果是刚觉醒精神力还不够强的话,或许精神体就永久消失了呢……”
苏杳镜浑身发寒。
警卫意识过来自己说了可怕的话,呵呵笑了一声,改口劝道:“总之,请不用再担心了,这件事不会要你负责的。”
苏杳镜只能先回了宿舍。
小玫瑰似乎不相信金毛小狗消失了,还在屋子里到处找着,找累了也没找到踪迹,就在飘窗上趴下来,圆滚滚的眼睛望着窗外,小小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平时不理人家,现在又忙着找。
苏杳镜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只能在心中祈祷那只金毛小狗是顺利回到了主人身边去,而不是就此消失了。
第二天没有比赛,全员休息。
苏杳镜给岑冥翳的通讯号发了条消息,问他有没有空,要不要出去逛逛。
其实昨晚她已经跟岑冥翳提前约过了这事,现在只是确定时间。
大清早的,岑冥翳穿戴得一身整齐,被子也早早叠好了,可看到这条消息时,还是没忍住扑到床上去滚了两圈。
把床单都滚得发皱,岑冥翳清咳两声,恢复了面无表情,面对天花板躺着,举起通讯器。
——“好。”
约会!
这是约会吗?
苏杳镜把手机按在胸口,抿了抿唇。
对她来说,今天的行程让她万分期待,也让她压力倍增。
从没有正式跟男生约会过,害怕生疏露怯,是一个方面。
而更重要的,是她昨天一瞬间体会到的,岑冥翳的心情。
昨天,岑冥翳挡在她身前,还有岑冥翳静静在牢狱中停止呼吸的画面一直在苏杳镜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意识到,之前她给岑冥翳的安全感太少了,以至于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潜意识中他好像都觉得自己不重要。
苏杳镜责怪岑冥翳伤害自己,可是其实追究罪魁祸首,也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她必须要对此作出弥补。
她要让岑冥翳知道,她不是神,也不遥远,她会主动站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她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值得喜欢而已。
苏杳镜到约定的大门口时,岑冥翳早早在那里等她。
他长腿斜支,单手拿着通讯器,却没有划动屏幕,好似停留在同一个页面上,等待着什么消息。
苏杳镜心念微动,也拿出自己的通讯器,上面显示的是跟岑冥翳的对话框。
她发出去一句:“我到啦。”
果然不远处的岑冥翳忽然抬起头,转过脸来,第一时间便精准地将目光落在了苏杳镜的身上。
他目光如鹰,是捕兔的好手,亦如炽焰,星眸越黑,越显得明亮。
苏杳镜赶紧装作一副自己找了一会儿、刚刚发现他、并没有看到他在等消息的样子。
她招招手朝岑冥翳跑过去。
刚要开口说话,岑冥翳却忽然展开手臂,揽住苏杳镜的肩膀,把她牢牢地按在胸前,抱了一下。
岑冥翳偷偷低头,将鼻子埋在她发间深呼吸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岑冥翳一副非常大方得体的样子,放开她,说:“这样能让你好受些,对吧?”
苏杳镜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编的那个皮肤饥渴症设定。
她点点头,并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甜甜笑容:“没错。”
苏杳镜绞尽脑汁为了今天安排的行程也没什么新意,第一项就是逛街。
岑冥翳从帝国过来,对联邦不熟,刚好带着他看看新鲜事物。
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她自己其实性格就挺闷的。
在任务世界中时也是一样,只要不走剧情的时候,她都愿意窝在房间里,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能和岑冥翳做什么。
其实她觉得自己很无趣,有时候想到岑冥翳之前对她的感情那么深……苏杳镜也会有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她有点害怕,岑冥翳之前喜欢的,到底是穿梭几个世界恰巧出现在他身边的救赎,还是她本身。
不过,这点害怕不足以让苏杳镜犹豫。
她确实觉得自己很平凡,而岑冥翳在她眼中则金光闪闪。
可她不觉得自己想要追求岑冥翳有什么错,如果岑冥翳是一个不够优秀无法吸引她的人,她又怎么会喜欢他呢?
就像岑冥翳遗忘的那些记忆一样,就算真的按照最糟糕的情况,岑冥翳之前只是喜欢上了那个救赎,那也都已经是过去式。
她会竭尽全力,让岑冥翳喜欢上现在的自己。
休息日,街上人很多。
哨兵和向导们除了专项课程会在哨兵塔和向导学院中进行特别培训外,其它基础知识是跟普通人接受一样的教育。
平时的社交娱乐场合,自然也不会分开。
解下手环,苏杳镜和岑冥翳就像是两个很寻常的青春大学生一样,在人群中慢慢闲逛。
经过小吃街,诱人的香味徐徐飘来。
“你想吃什么吗?”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问。
苏杳镜笑了下,抢先说出下一句:“我想知道你的口味。”
就像岑冥翳之前写纸条给她,想要知道她所有的感受和反应一样,她对岑冥翳的所有细节也充满了好奇。
迎着她认真的双眼,岑冥翳心跳有些加快。
“……我没有特别的喜好。”
“那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排队。”
苏杳镜把岑冥翳留在阳光下的长椅上,自己跑进饮品店里排起长队。
她打算每种口味都买一点,如果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就一个个试。
排队等待总是漫长无聊的,苏杳镜等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撇过脸,看着外面岑冥翳沉浸在阳光里的侧颜。
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四周人声鼎沸,空气中浮着一层暖色调的甜香,她独自用目光一点点勾画着岑冥翳的眉眼鼻唇,在心中悄无声息地想念着和这个人相贴过、亲吻过的滋味。
视线第五次从他唇瓣上掠过时,队伍终于排到了苏杳镜面前。
她挑着不重复的口味都点了一遍,接过重重的袋子,从人堆里挤出去。
可走到岑冥翳面前,苏杳镜发现,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桌上不知何时放满了干净的小盒子,里面是类似于关东煮的食物,冒着腾腾的香气,没有封盖,他正认认真真地坐在那里守着它们,不让落叶或灰尘掉进去。
“这是你买的?”
苏杳镜有些惊讶,他什么时候买的。
岑冥翳摸了摸鼻尖,声线温醇:“嗯,觉得你好像会喜欢。”
每一个小盒子里都放着鲜辣的调味,香气扑鼻,几乎瞬间就勾动了苏杳镜肚里的馋虫。
他觉得她好像会喜欢?
可是,他明明都已经忘记了之前的记忆。
有些东西,果然是留在了比记忆更深的地方。
苏杳镜喉咙口微微缩了缩,指尖不自觉摩挲着奶茶袋子,窸窣作响。
她坐到桌边,拆了一副餐具。
岑冥翳也大约是把他能看到的种类都买了一遍,桌上摆满了吃的,琳琅满目,简直可以另外开一个小摊。
他也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刚尝到味道,就忍不住吐出舌尖吸气。
苏杳镜咬着筷子尖,唇角瞬间扬了起来,给他打开了一杯饮料放到面前,笑声清脆:“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了,你又不会吃辣。”
岑冥翳就着吸管喝了一大口,扬起双眸看向苏杳镜,脸颊侧边还有点鼓鼓的。
咽下饮料,岑冥翳闷声问:“你怎么知道?”
苏杳镜顿了顿。
她不自觉朝后缩了缩,她对他的了解当然是来源于前世,可是现在的岑冥翳没有那段记忆,她并不想让他产生误会。
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岑冥翳脸色更红了几分,形状好看的双眼微微下撇,嘴角即便抿紧却也还是向上的,很显然是在努力忍笑,却又没有完全忍住,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像咳嗽似的轻轻笑声。
“你,你也很关注我啊。”
他藏好得意的笑容,昂了昂下巴,语气骄傲又臭屁。
174章 新世界 八
他倒是一点也没想多。
苏杳镜松了一口气, 舒心地笑出声。
她确实是追寻着前世的记忆来喜欢现在的岑冥翳,但她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公平。
对她而言,两世的他都是同一个人, 只要岑冥翳没有误会, 她就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由于超出常人的精神力,哨兵和向导不能离开限定范围太久。
逛了半天, 他们就得回学院去。
不过,苏杳镜还准备了另一个去处。
她拉着岑冥翳去天文馆。
现在的天文馆可不像苏杳镜穿书之前的那时候,只能远距离看看星星, 馆中保留着所有星星的全息影像, 只要获得许可,随时可以调用飞船去其它星系参观。
苏杳镜买了门票,走进半球形的展览厅中。
这时候展览厅里没什么人, 一眼望去,除了他们两个, 几乎看不到别人的身影。
门闭合起来, 就划出了一个单独的展厅, 地上铺着柔软的拟生草垫, 坐在上面,就好像是坐在草地上一样。
苏杳镜选取了一段影像,按下按钮,四周的半球形墙壁就自动变成透明的屏幕,纤毫毕现地映照出满天繁星,就好像坐在离星星很近的穹顶之下一般。
没过多久, 有几个位置上的星子似是摇动了一下。
接着,一条璀璨的光横跨过整片星空,朝着右边坠去。
苏杳镜忍不住坐直了, 双眸衬着满天星光,拉着岑冥翳说:“快看,流星雨!”
岑冥翳像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也认真地盯起屏幕来。
他们曾经也这样并肩看过一场流星雨,还是岑冥翳特地带她去看的。
苏杳镜以前不喜欢这些浪漫的东西,觉得花哨而无用,但说句实话,跟喜欢的人共同经历过之后,再回想起来就会觉得每一秒都是甘甜的。
流星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半个小时后,那段影像也就播放到了尽头。
苏杳镜眸中依旧星光闪闪,偏头看向岑冥翳,颇有些动容。
岑冥翳却是一脸严肃。
“仙琴座流星雨,公历X-238年冬季。”
“什么。”苏杳镜有些懵,又觉得有些耳熟,低头看了一眼她选中的影像文件名,上面标记的果然也是同一个时间。
苏杳镜脸色有些难看。
岑冥翳眨了眨眼,无意识地揪了一把地上的拟生草:“不是考试吗?”
考记忆力,他还是很有自信的,只是因为必须要在向导面前显得很强,刚刚才会看得那么认真。
苏杳镜扯了扯嘴角,尽力掩饰着难过。
“你不喜欢吗?”
“喜欢?”岑冥翳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低头想了想,还是说,“我没有特别的喜好。”
可你以前很喜欢的。
苏杳镜强忍住叹息,沮丧却还是顺着耷拉的眼尾流泻了出来。
喜欢到,特意翻墙带她去山上看,喜欢到,在星空下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柔。
是他的喜好变了吗。
苏杳镜忍不住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直到她又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当初的情形,才发现了不对劲。
不,其实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当时喜欢那片流星雨的,是她,而不是岑冥翳,流星雨降落时,岑冥翳只是一直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他的声音温柔,也是因为在为她擦去泪珠,在祝愿她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人们习惯在流星雨下许愿,她许了愿望,他也许了。
“对不起。”耳边传来突兀的道歉,岑冥翳脸上满是紧张神色,看着她难过的表情,郑重道,“我喜欢,我现在就开始喜欢。”
苏杳镜被他这么突然的宣言逗笑了。
“什么呀。”她扶了扶额角,道,“现在流星雨对你来说,估计只是小学课本上的内容吧,就像1+1=2,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很久很久以前,流星雨被视为不祥……”
苏杳镜忽然顿住了。
她之前没有想过,既然流星雨被视为不祥,岑冥翳又为何带她去看?
她又在脑海中倒回去看了一遍当初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岑冥翳的表情,她意识到,以前她从未这样看过他的脸。
苏杳镜发现,在她否认飞星不祥的说法,而夸赞飞星很美的时候,岑冥翳静静凝视她的神色忽然温柔了十分,好像从天边偷来了一点喜悦,悄悄地藏着,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里面,恨不得就此溺毙。
他是将自己看作了飞星,看作了不祥。
苏杳镜鼻尖酸楚。
岑冥翳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不曾发现的心情?
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再慢慢来。
他们上一世的时间已经全然浪费了,根本还没来得及好好相爱,就已经走向了分别。
现在她为什么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呢?她恨不得剖白心迹,和岑冥翳现在、立刻,投入到炽热烂漫的爱火中去。
苏杳镜直起身,扑向岑冥翳的怀中,岑冥翳下意识地护住她的腰,双手交叉搭在他的肩上,环住他的脖颈。
四周的屏幕定格在最后一帧,墨黑的天际,闪耀的繁星,静静地剪出他们的剪影。
苏杳镜扑在高大的哨兵怀中,和他紧紧贴在一块儿,几乎黏成他身前一道柔软的曲线,哨兵跪坐的姿态笔挺而坚定,微微低头的弧度显得温柔。
她的双臂伸展在他背后,手腕的影子交叉在一起,指尖垂着,像情绪澎湃到极致而舒展的呼喊,也像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双翼。
黑暗中看不清,但唇瓣上微凉的触感让苏杳镜确信,她吻到了岑冥翳的耳垂。
她就着这个姿势说:“我喜欢你。”
毫不犹豫的告白,是从时间上弥补遗憾的最好办法。
她感觉到岑冥翳的胸膛震动了一下,接着越来越急的鼓点从紧紧相贴的部位清晰传来,腰上圈着的手臂依旧环得很紧。
他很高兴。她也很激动,泪意不知为何涌到眼眶中,好像是她心中浪潮澎湃的海面漫溢出来,将泪腺当做了发泄口。
苏杳镜抿紧岑冥翳的耳垂,将那一小片微凉的肌肤在唇瓣间含热了,绷紧的喉咙才稍微松了一点,可以说出下一句话。
“可能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奇迹,是我以为在不可能的世界里实现的童话。”
她的绘本,她的童话故事,她以为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被遗忘在爱幻想的年纪的梦,可他却真实地出现了,而且等了她那么久。
泪水越来越汹涌,贴在岑冥翳的面上,他应该是感觉到了,想要扭过头看她。
可是苏杳镜还没有说完,她手臂圈紧他的后颈,牢牢压着他的肩膀,不许他动,牙齿嚼了嚼岑冥翳渐渐发烫的耳骨,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呼噜声。
哨兵只好听从向导的威胁,不再动了。
苏杳镜用力咽了咽喉咙,用忍不住发颤的声音接着说:“曾经我怀疑世界上的一切,我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真爱是束之高阁的珍贵宝石,我不配得到。”
“可是你好像有魔法,可以打败我所有的怀疑和消极。只要是为了你,我会不由自主地相信,我就是童话中的主人公,我可以拥有世界上最纯挚的爱。我会愿意挑战所有难关,因为我的终点就在身边,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曾在万万人中觉得孤独胆怯,因为我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可是只要我身边有你,我就觉得我值得跟别人不一样。”
苏杳镜低下头,缓缓地吻过岑冥翳的鼻尖,缠绵含住他的双唇。
唇瓣相接的酥麻一直痒到心底,苏杳镜刚要忍不住启唇抵开对方的口腔,面颊上却被温热的舌头疯狂舔舐着,将她的眼泪从左边下巴到眼角都舔得干干净净。
苏杳镜一开始还沉浸在情绪当中,没反应过来。
忽然之间她就被吓到了,猛地放开岑冥翳,扭头看向左边的人……不对,左边的狗。
苏杳镜瞪圆了眼睛,手胡乱按开地上的遥控,星空退去,白光亮起,金毛小狗正吐着半圆形的粉红舌头朝她卖乖地狂摇尾巴。
“你……”苏杳镜震惊,想了一会儿,看向一旁的岑冥翳。
岑冥翳耳垂红彤彤的,唇瓣也是。
他发痴地凝视着苏杳镜,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解释目前的情况。
“其实我……有两个精神体。”岑冥翳把金毛小狗拎起来,展示给苏杳镜看。
原本说起这件事,他应该觉得羞愧,因为两个精神体是一种罕见畸形,是他精神力阻塞下的产物,除了他极亲密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刚到联邦的那一天,本就有些控制不稳,和苏杳镜目光相接的瞬间,更是不知为何头脑空白,浑身软酥酥地发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那只没有发育完全的精神体就已经把向导给扑倒在地了。
还被当成了袭击。
岑冥翳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有两个精神体的事情,当然无法当场承认,本想事后道歉,以免这位初见的向导受了惊吓。
可那只小狗就像是认了新主人一样,昨天之前,一直赖在向导那里收不回来。
听着岑冥翳亲口承认,苏杳镜有些惊讶,但确实也没有多少意外。
上一世岑冥翳都能给自己塑造出两个人格,这一世只不过是两个精神体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苏杳镜只是可惜,刚刚如果不是小狗突然跑出来,她还能亲得更深入一点。
但这时候显然不再适合做那种事,苏杳镜抬了抬手,把焦糖色的小猫放出来,耳朵里长长的白色绒毛像兔耳一样晃荡,它抬头看了一眼岑冥翳,一蹦一跳地爬到岑冥翳腿上去。
金毛小狗乐疯了,扑到小猫身边激动又小心地扒拉,想要和它一起玩闹。
苏杳镜介绍道:“它叫……”
“小玫瑰,我知道。”岑冥翳抿了抿唇,脸颊上又闪过一丝羞愧的红晕。
精神体回来之后,离体的这段时间所有的经历就也会传递给主人,他当然记得小玫瑰的名字和模样,也记得向导对金毛小狗的纵容和宠爱。
“那它叫什么名字?”苏杳镜挑了挑眉,指着小狗。
岑冥翳唇瓣紧紧抿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不大情愿似的开口说:“小王子。”
苏杳镜眼睫颤了颤。
她会为了各种浪漫的巧合心悸,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苏杳镜定了定心神,又试探着问:“那,你的另一个精神体叫什么名字?”
这回岑冥翳憋气的时间更长,最后极其小声地迅速吐出三个字:“大王子。”
随着他的召唤,黑龙在岑冥翳身后现身,龙眸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玫瑰,忽然从半空中飞驰而下,龙首一抬,从金毛小狗身边抢走小玫瑰。
它把焦糖色的小猫含进嘴里,升腾到空中,再轻轻抛起,用长长的龙尾卷着它,让它在自己身上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踩来踩去。
好家伙。
苏杳镜忽然懂了。
冥王。
大王子。
小王子。
噗。
175章 新世界 九
看来他其实很喜欢“冥王”这个称号, 只是自己也知道羞耻,所以不准别人在她面前叫。
苏杳镜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在寂静、回音良好的展厅内, 这笑声有点明显。
岑冥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变越红。
这样中二的岑冥翳是苏杳镜从没见过的,她觉得新奇, 也觉得很有趣。
她在爱着这个很熟悉的人的同时,也在遵循新的轨迹去再一次喜欢上他,沿路捡拾他那些曾经被自己忽略的心情, 发掘他从前不曾被发掘的可爱面。
岑冥翳在同龄哨兵之中, 心思已算深沉的。
但在面对向导的嘲笑时还是被剧烈的不知所措给淹没。
尤其是刚刚还亲吻过他、拥抱过他、对他柔柔叙说过夸赞和爱语的向导。
心里飘飘摇摇的小舟还激荡着没有靠岸,就被蒙头打来的大浪给掀翻了。
岑冥翳没好气地用力憋了憋,才把那只总是不受控制自己乱跑出来的金毛小狗给收了回去, 自觉场面没那么丢人了,紧张兮兮地看着苏杳镜, 问:“你刚刚说的, 是真的?”
“嗯。”苏杳镜声音像被晒在阳光下一样安心, 懒洋洋地回应。
语言真是有魔力的, 在开口说出这些话之前,苏杳镜也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岑冥翳对她来说,原来早已经这么重要。
因为前世的事,她对岑冥翳愧疚、怜惜,满脑子想着补偿, 直到刚刚,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
她想见到岑冥翳,想让他高兴, 期待在新世界里和他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就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而已。
岑冥翳早已改变了她,而这一点,除了岑冥翳,没有别人能做到。
岑冥翳狠狠咽了咽喉结。
听到苏杳镜的答复,岑冥翳稍稍心安。
但又没有完全放心,他有点害怕向导会不会因为嫌弃他这个过于搞笑的名字,就突然决定不再喜欢他了。
除非,他能对她把刚刚的事情再做一次。
岑冥翳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黑眸微微闪动,指尖悄悄地向苏杳镜的方向挪动。
直到触碰到她温润的指腹,岑冥翳的手指像是揭开了伪装一般,迅速地将她攥住,倾身向前,唇瓣朝着她的侧脸贴近。
“学生,你还在里面干嘛?”
大门口传来警卫的声音,岑冥翳偏着的脸颊硬生生半途停下。
苏杳镜也是一惊,不过她靠着墙坐在门框内,从外面的视角看不到她,只能看到岑冥翳。
面对警卫的疑惑,岑冥翳不敢乱动。
他就着这个姿势回答道:“我在找东西。刚刚在这儿弄丢了。”
居然没有惊慌失措,还演得挺像样的。
看来,岑冥翳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的,只是在她面前不擅掩饰。
苏杳镜心中有些痒意,忍不住起了坏。
在岑冥翳正要动作自然地朝后退去时,她伸出指尖将岑冥翳的下巴勾了过来,和自己贴得很近,只间隔着狭小的缝隙。
警卫说:“需要我帮你一起找吗?”
“不用。”岑冥翳屏着呼吸,龙瞳纹路若隐若现,声音听起来却十分冷静淡定,甚至还带着隐含威严的冷漠,“我很快就出去。”
“好吧,快到闭馆时间了。”警卫转身离开,还习惯性地半掩上了大门。
苏杳镜唇角抿出一条笑弧,勾着岑冥翳下巴的手指再加了点力气,将他拉近,在唇上轻轻一吻,然后撑着地板站起身,整理衣摆,打算离开。
岑冥翳捂着嘴半蹲在那儿,傻愣着不动。
苏杳镜回头看他,刚刚面对警卫游刃有余的人,现在像是个被轻薄了的高中女生一般不知所措,只知道睁大眼睛看着她。
苏杳镜好笑:“你不走么?”
岑冥翳黑眸闪烁,也站起来,展了展肩膀,似是故作强硬:“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老是,不经我同意,就亲我。”
还结巴了。
苏杳镜用力忍笑,配合地点点头:“那你不同意吗?”
岑冥翳哑口无言。
早已知道答案的苏杳镜并不意外他的反应,背对着他招招手:“快走了啦,等会儿真的把你关在里面。”
奇怪,怎么好像有点热。
走远几步,苏杳镜抬起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她自己的脸颊也早已是一片滚烫。
这届翱翼大会就办在苏杳镜的学院,其它学院的参赛者没有门禁要求,但是苏杳镜必须按时回到宿舍。
所以几乎刚从天文馆出来,苏杳镜就转头往寝室走去,没来得及和岑冥翳多说几句话。
岑冥翳独自失魂落魄地在向导宿舍楼外站了一会儿,目光盯着通讯器上对方连续传来的催促他也回宿舍去的消息,慢慢地挪动脚步转变方向,低着头往前走。
他心神不属,对面再也没有新消息来,他也还是盯着看,直到进了宿舍,躺在床上,才慢腾腾地挪动手指滑动屏幕,无所事事地瞥了眼其它的消息。
有很多条陌生人好友申请,其中一条标了星号。
岑冥翳蹙眉想了想,似乎是他来联邦之前,帝国那边为他对接的人员,相当于半个导游,负责照顾接待他。
只不过他一直没想起来这回事,他也不需要人来接待。
岑冥翳指尖轻轻点动,通过申请。
那边很快弹出消息,礼貌客气:“岑先生,您好!我是小王。”
他是普通人,对哨兵更多一分尊重。
岑冥翳也回了句:“你好。”
“是这样的,这几天您一直没有联系我,我就没有主动打扰。请问现在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
“不用。”
岑冥翳哪有那个心思,简短回了一句,就按灭屏幕。
但很快屏幕又亮起,弹出新消息:“哦哦,好的。不过我一直有在悄悄关注您,您最近和一位联邦的年轻向导组成了搭档,体验怎么样?遵循帝国皇帝的指令,我对这位向导进行了初步的资历调查,发现她的能力非常不错。不过关注她的人也很多,据我所知,就在这几天内,已经有好几位实力强悍的哨兵提出了和她检验契合度的申请,目前她那边还全都没有通过。”
岑冥翳:“?”??
检验契合度?
谁,想和他的向导检验契合度?
小王穿着一身西装,坐在便利店窗口前咬了一口面包,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自己给岑先生发过去的一大段信息,确认没有错别字,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结果冷不丁,对面发来一条语音。
小王愣了一下,看看左右,好几个便利店的客人,他没带耳机出门,这会儿不方便听。
想了想,小王先点击转成文字,一行清晰又简短有力的祈使句随即弹了出来:“哪些人,把名单给我。”
他哪能提前想得到要整理这个名单啊!
社畜艰难。
小王抹了把汗,先回了一个“好的”的表情包,以为可以拖延一阵子,结果下一刻,和岑先生的对话框一条接一条弹出语音,每一条都有几十秒。
小王:“……”
最恐怖的是,通讯器在此刻震动起来,竟然是对面拨来了一个语音通话。
小王肝胆乱颤,不小心摁了一个拒绝。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
没过多久,岑先生:“不方便接电话吗?我们见面聊?”
小王呜咽一声,攥紧通讯器抄起公文包,泪奔而去。
翌日,是所有翱翼大会参赛者的集会日。
不过人群之中,有两个人缺席。
飞行音箱在整齐排列的人群上空悬停着,传递着主讲台上院长的叮咛和嘱托。
“……许多同学,今年是第一次参加翱翼大会,有些事项要格外注意。”
“除了务必保证不要受伤以外,还要注意哨兵和向导之间的距离……”
“在契合度很高的搭档之间,可能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反应。”
“……契合度百分百的哨向之间,如果有亲密接触,还有可能直接诱发结合热……”
岑冥翳没在队伍之中。
他心里头沉甸甸地揣着昨晚小王告诉他的事情,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向导,想要和她亲口确定,她不会理睬别的哨兵。
高大俊美的身影如同一只迅捷的鹰隼,直接点着墙面越过空中防护光网,悄无声息地落在宿舍楼内。
一早来到集合地,就听说她今天请假了,似乎是身体不适。
岑冥翳本就坐不住,听到这个,更是无法等下去,干脆翻墙来找她。
他知道苏杳镜的房号,径直找了过去。
门锁着,岑冥翳从花架旁的窗户钻了进去,越过飘窗,轻巧地落地。
屋子里很安静,她还在睡着,他猜想。
房间里的幽香却让他分不清楚,是窗边盛放的花架导致,还是……别的什么。
窗帘微微晃动,光影在地板上交错,映出他站在窗边高大颀长的身影,以及床幔飘动的薄影。
岑冥翳眨了眨眼,无声地大步靠近。
床幔被微风扬起,清浅的呼吸声从里面传来,听起来似乎有些局促难受。
岑冥翳步伐加快,一把撩起纯白薄纱的床幔。
床榻上,少女屈腿睡着,一条腿压在了被子上,宽大的裤管被磨蹭到了小腿肉上方,奶白色的小腿线条流畅,浅浅压着柔软的被褥,被面和裤腿都被蹭出凌乱的褶皱痕迹。
长发披在腰间,散漫地覆在床榻上,像多情的水妖,又像纯净无暇的森之灵,岑冥翳的目光逐渐僵滞,慢慢顿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嘴唇殷红柔润,微微开合,正颇有些辛苦地呼吸,眸底水光朦胧,倦倦睁着,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176章[最新] 新世界 十
她、她没睡着。
岑冥翳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逐渐变得艰难。
很快他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眼前的向导蜷缩着, 显得那么娇软可怜,她的额上出着汗,乌黑细软的长发贴了几缕在脸侧。
几乎不用怀疑, 岑冥翳可以肯定, 如果现在自己上前去抱起她,她必定如一棵温泉里的水草, 腰肢柔弱,触手湿润仿若捞起一捧春水。
岑冥翳喉结用力地滚动。
脑海中出现了缤纷幻像,一帧帧闪过, 几乎要吞噬他的神智。
离这里有些遥远的赛场上, 音响里科普的公告声还未停止。
“测试契合度的最简便方式,是通过基因检测。只需要汲取少量毛发或体验,半个小时内, 试纸就会给出一个初步结果。”
“不过试纸检测存在一定误差,大家也可以到专业机构进行检测。一般而言, 机构检测和试纸检测的差别小于百分之一。”
“那么, 有需要测试契合度的同学请举手, 我们来发放试纸。”
馨香的卧室内, 空气渐渐变得灼热。
苏杳镜躺在那儿,浑身倦乏无力,一双眼睛懒懒瞅着岑冥翳。
房间里很安静,学院很注重学生的隐/私,每个学生单独的宿舍就像一个小公寓,没有其他人会来打扰。
虽然没有参加集会, 没有听到科普,但也并不妨碍苏杳镜理清当下的状况。
毕竟,这些写在生理课本上的知识, 早就作为知识背景传输进了她脑海里。
结合热。
是一种促进哨兵和向导顺利身体结合的生理反应,常见的发作习惯是,先见效于向导,再由向导调动哨兵。
哨兵和向导的结合分两种,而身体结合比精神结合更稳固,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战场上经常能见到伴侣并肩作战。
结合热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保护哨兵和向导的安全,但在当下,苏杳镜只觉得岑冥翳穿得太安全。
如果目光也能如精神力一般凝成实质,岑冥翳身上那套被坚实胸肌撑起来的制服一定早就一层层褪去。
苏杳镜澄澈的双眸酿成了黏稠的蜜糖,倦倦地睁着,好似春睡半眠,但视线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就站在那里看吗?”
苏杳镜仰了仰颈项,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滑腻白的脖颈滑进肩膀和领口的空隙。
岑冥翳又用力地滚了下喉结,脑海中嗡嗡一阵空白。
苏杳镜把半边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娇挺的鼻梁压出一道痕迹,蜂蜜似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捉住他的脸,清润的声音从天鹅绒软枕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娇糯。
“过来。”-
广场上,众人在寻找着自己想要检验契合度的目标。
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自己目前的搭档,但也有人去别处寻找。
宋依娜正含情脉脉,和自己的哨兵搭档相谈甚欢,却见前方有个还挺眼熟的帅哥朝自己走来。
宋依娜有点慌神,脸色也白了白。
心里直念,不是吧,帅哥来找我的吗,别让我选呀,我有选择恐惧症。
那帅哥却开口问她:“你的朋友,苏杳镜。不在吗?”
宋依娜大松一口气。
原来是第一天报道时遇见的那个学长。
她左右看了看,答道:“她请假了,现在好像还没来呢。”
帅哥神色微暗,应了一声,转身又走入人群中-
黑龙被放了出来,卷起窗台上软绵绵趴成一张饼的小猫崽。
小猫身上很热,贴着冰凉的龙鳞,舒服地舒展了下爪子。
苏杳镜若有所感,也低低呻/吟,窝在岑冥翳怀中把他当作凉垫,脸颊在他脖颈边蹭来蹭去。
岑冥翳胸膛里痒得难受。
“亲一下,好吗。”
他小声征询苏杳镜的意见。
苏杳镜的回应是直接贴了上来。
靠在他怀里的姿势也渐渐变化,变成坐在他腿上,双手揽着他的后颈-
“不好意思,请问”
宋依娜再次被陌生人打断。
不过她正在等检测结果,左右也没什么事。
她回头,眼前的男生是那天放出了小狼精神体的学长,跟刚刚来的那个认识。
“请问你看见苏杳镜了吗?”
“?”好熟悉的问题,宋依娜答道,“她请假了。”
“噢。”小狼学长沮丧地抓了抓头发,默默离开-
岑冥翳之前的猜测没有错。
他此刻的感觉果然像是抱起了一只软绵绵湿哒哒的兔子,需要小心翼翼地碰触,才不至于把她在怀中弄散了。
岑冥翳伸手护着苏杳镜的背部,不叫她摔下去,苏杳镜无意识地扶着他坚硬的手臂,脑袋微微后仰,停下来休息一下。
“好热。”她嘟哝。
岑冥翳犯晕地痴痴看了她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去把室温调低一点嘶啊。”
下巴被咬了。
这倒不疼,但随着向导的这个动作,腹下已经不好掩饰的位置被她撞了一下。
岑冥翳狠狠咽了咽喉结,看向突然发怒的苏杳镜,她跪着直起腰来,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倒。
苏杳镜趴着,指尖顽皮地在他脸颊上点来点去,一瞬间的错觉,岑冥翳仿佛在她身后看见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不要,就这样。”
苏杳镜居高临下,甜蜜的猫儿眼晶亮,她终于满足了焦渴的心愿,一点点扒开了阻碍,抬眸看了岑冥翳一眼,低头把刚刚咬在下巴上的那一口转移到了胸膛上-
“喂,我问你”
“她请假了。”
“这位同学,请问”
“她请假了。”宋依娜已经回答得非常流利且麻木,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沈、沈教授!”
面容清正的教授抿了抿唇,成熟的面容上没有轻易泄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淡点头:“那下次再说。”
下、下次
宋依娜有些苦恼,她要不要告诉教授,刚刚已经有至少五个人来找她问过同样的问题了呢-
卧室里渐渐浸润月下牡丹馥郁的气息,窗外的花架在绵绵浅泣中愈显热烈,虞美人花瓣上沁出泪珠似的点点露水。
岑冥翳伏着,亲吻苏杳镜的蝴蝶骨,听她哭声嘤嘤好一会儿了,摇摇头,强令自己清醒一点。
“不舒服么?”岑冥翳把她搂过来,怜惜地在面颊上吻了吻,又轻轻贴着,“以后我会咳,好一点。”
苏杳镜哭着哭着就没有眼泪了,眨了眨眼,长睫上挂着的一点水珠就被眨干净了。
她蜷在宽厚温实的怀抱里,像温泉中被抻开的一卷画轴,愉悦地舒展着。
岑冥翳的脸颊靠得很近,她吐出舌尖,轻轻舔走他颊边的汗珠,乖乖的样子,好像要给他帮忙清理。
“你”环着她的肩臂震了震,岑冥翳咬紧牙,凝黑的眸中,方才辛苦屏退的炙热又无可奈何地漫涌上来,他再次拥紧她压下去,无奈且宠溺地低唤一声,“菱菱。”
苏杳镜睁大眼,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就被再次席卷进她招至的风暴之中-
广场上,测完契合度的人群逐渐散去,有喜有忧。
哨兵塔和向导学院的合作论坛还临时开了一个聊天版,许多人匿名上传了今天测出来的契合度,有的低得离谱,众人纷纷嘲笑,也有的契合度高,惹人羡慕。
现在数值最高的是一对89%的搭档,也是匿名上传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还是有无数人在底下善意地送上祝福,还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当作景点一般留言打卡。
聊天版热闹到半夜。
凌晨三点,岑冥翳的实名账户突然在版内发了一张契合度测试照片,规规整整的数字,显示着百分之百。
照片一角,还十分不经意地显示出屋内陈设,暖黄色灯光下,分明是向导的宿舍装潢。
矮几上有一张文件纸,放大数倍,上面模糊可见“苏杳镜”的名字。
整个论坛沉默。
两分钟后有人发现,管理员默默将聊天版的名称改成了“这一对不结婚很难收场”-
悄悄单膝跪在特意挑好得房间角度拍完照片、完成上传后,岑冥翳就把通讯器放到了一边。
苏杳镜柔软地伏在床帐内睡着,暖黄灯光映照着她的发丝。
岑冥翳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他精神兴奋,睡不着,只想守在床榻旁边,如同龙守着巢穴。
他伸手理一理苏杳镜的发丝,或许是有点痒,她在梦中嘟哝,无意识地贴着枕头蹭了几下。
岑冥翳眼眸低垂,轻轻的笑声落在床帐中。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精神力交融的瞬间,封锁在潜意识中的关窍被打开,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那时他以为是诀别,可她却再一次主动靠近,主动给予,主动说喜欢他。
凝视着她的黑眸中漾出甜意,岑冥翳嘴角一直弯着,整个人快乐得几乎要发光。
她为什么这么好?
岑冥翳控制不住地弯下脖颈,在她唇上、鼻尖细细密密地轻吻。
他的神明,他的向导,他的爱人。
他的菱菱,是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意义的昵称。
苏杳镜被亲得有点要醒过来的意思,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醒。
无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转身无意识地靠近温暖巢穴,投进岑冥翳的胸膛里,把脸藏进他身子的阴影中。
岑冥翳小心地屏住呼吸,等她不动了,才轻轻伸出手,关了灯,然后慢慢挪回被子里,抱紧她吻在额心。
浓黑的静谧的夜,两人交颈相偎,一起等待下一个崭新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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