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馊主意
之前听鹤卿和泊渊的对话, 倒是给宴明听出了灵感。
金鲤已经不在了,于是很多真相都随之模糊,金鲤多出一个泊渊不知道的好友, 难道不正常吗?
前几天敷衍鹤卿的状态处处都是破绽, 宴明干脆就不打补丁了,直接现编一个人设,而这个人设必须着重强调的一点就是———他不认识鹤卿。
他的行为不一定要刻意和阿玦完全区别开,因为之前扮演的五个身份每一个都或多或少有他自身可能都没注意到的相同习惯, 反正一切都推给失忆,爱怎么脑补怎么脑补。
这个决定从鹤卿进了牢房和他说话便做下,以他用那扎心的话刺人为开始。
【你再说几句,他得哭出来了。】20863幽幽道,【好狠的心啊。】
宴明:[那我现在给他自爆我就是阿玦?]
默默推算了一下后果的20863:【别乱来,咱俩谁都承受不起。】
在它的结果推算里, 它的宿主极大概率小黑屋, 它极大概率成为带第一个宿主就带出事故的废物系统, 双方两败俱伤。
20863静静地闭麦了, 默默让出舞台, 让宴明自由发挥。
如果说几天前伪装慌乱胆怯会让人处于被动,那么现在的警惕冷漠就会让人转守为攻。
“替身”这个词或许太过尖锐,鹤卿第一时间竟然不是觉得刺耳难听, 而是觉得茫然。
阿玦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替身?
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永远不会有人能代替他。
“不是替身。”鹤卿那双形状漂亮的丹凤眼里起了水雾, 对外温润雅致的大理正红了一双眼睛,“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从伶牙俐齿到嘴笨舌拙,仅仅只需一个眼神和一句话。
“那就请鹤大人不要再对着我喊什么阿玦。”宴明看着鹤卿红了的眼圈,忽略隐隐作痛的良心, 继续用冷淡的声音说,“我确实是为了查明儋州金鲤的案子而来,不管大人信不信,他们的死因,不过是咎由自取。”
“世间生灵偶得日月精华,天地之造化,便会脱离本体,化作人形。”宴明淡定地编造,“天地既许他们诞生,便有偏爱之处,强行从他们身上牟利,只会妨害己身。”
鹤卿除了圣贤书,也读过许多杂书,知晓曾有“食鲤长生”的传言,那些鱼骨鱼鳍鱼鳞直白地展示了一个极其残忍的真相———
有人为了一己长生私欲,吃掉了一条化形的锦鲤。
“他们不是被人杀死的,只是死于自己的贪婪私心。”
“如果有擅长验毒的人。”鹤卿听到阿玦说,“去验一验物证上的那两枚鳞片,磨成粉末后兑水,和尸体上是同一种毒。”
套装是特殊能量,无法被包括人在内的任何生灵吸收,只要吞下肚,都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只是或浅或深。
他说的太过笃定,笃定到鹤卿根本生不出怀疑:“我会安排人去查验,可”
他想喊“阿玦”,但又想起刚刚那个拒绝的态度,只将名字咽了回去:“———你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游手好闲的无赖尚有三两狐朋狗友,金鲤难道不能有朋友?”
“你也不必去追问泊渊,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宴明说,“我和金鲤相识,是在他到儋州之前。”
书灵在书中遨游四海,若是阿玦构筑书境,借由梦的牵引与金鲤相识,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阿玦四年多前消失于火海,金鲤三年前初至儋州张罗酒楼,他们的相识,确实该在金鲤入儋州之前。
鹤卿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只是问:“那从景明元年到如今,你在何处?”
是在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身上借尸还魂后被那儋州金鲤藏匿,还是懵懵懂懂被诱骗,辗转流离受尽了苦楚?
直觉告诉他应是后者。
那儋州金鲤的消息也曾呈上他的案桌,说此人生得一副明媚好颜色,在经商上颇有天赋,为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若是阿玦复活后被他找到,大约不会养成现在这样警惕又尖锐的模样。
“鹤大人,这与案件无关吧?”阿玦说,“我夜入大理寺盗取卷宗,只是不想无罪的人含冤而死。”
宴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就是那天晚上夜入大理寺的神秘人。
毕竟醒来后发现胳膊和掌心遮掩用的假皮都没了,伤口还被人重新上了药,在这件事装傻充愣便毫无意义。
文安的心腹因为贪求长生服食了锦鲤的血肉,因贪心得了反噬暴毙身亡,金焕之或许有报仇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得知了他们的死讯,他误以为是许久未见的泊渊在复仇,为了保下唯一一位还活着的恩人,他做了一番设计,自己顶了连环杀人的罪名。
这案子涉及到一些“妖怪”,若非见过书灵的鹤卿,交到其他人手里怕是很难捋清这弯弯绕绕,或者说,很难相信这匪夷所思的真相。
宴明敢在这时破罐子破摔似的“自爆”,一是因为鹤卿定然会护着“阿玦”,他会想办法在不牵涉到妖怪的前提下以最合理的方式结案,并想办法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给他减轻罪名。
———让鹤卿徇私枉法,那是不可能的。
宴明估了一下自己的罪和鹤卿的能力,估计他蹲个十天半个月的地牢,再交上一大笔罚银,就能安安全全地出来了。
如果案子实在圆不了,这种性质恶劣的重案定论后又推翻,必然会在殷容手里过一遭,“神明”陪了殷容十年,若真有人信这世间有妖,他必然是其中之一。
双重手段,双重保险。
宴明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折在这里的可能,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张与其他马甲都有七分相似的脸———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很不讲道理。
他不愿意细说那四年多的空白,鹤卿没舍得逼迫他,攻心的手段在他人身上如臂指使,落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身上,分毫也舍不得。
阿玦的新身体瞳色偏浅,在牢房的烛火下如同鎏金,鹤卿注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过去。
书灵时期,阿玦的眼睛是墨色的,烛火之下有极淡的流转银芒,如盛夏的夜空点缀繁星,他大部分时间是虚无的,像传说中的魂魄一样可以穿透物体,但偶尔也会显出实体来。
显出实体的阿玦特别偏好毛茸茸的东西,所以东厢房的小榻上总是堆满了软乎乎的隐囊或绣娘做的小布偶。
大大小小、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的在书架上,有的在案桌上,有的挂在他的玉佩边,也有的趴在他的枕头旁。
有时他午间小憩一睁眼,胸口便放着个小布偶,表情或灵动或可爱,阿玦坐在他惯常用的桌边,听到他醒来时的动静,提笔回头对他一笑,东厢房的采光很好,有太阳时总是亮堂,阿玦沐浴在光里,半透明的发丝蒙着金色,温柔、明媚、灿烂。
东厢房面积不大,小榻和书桌隔得不远,他当时捏着那只布偶,恍惚好像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还忘记了怎么眨眼。
阿玦经常笑他怎么每次午睡醒来都傻愣愣的,他也只跟着笑,但从不回答。
他会在阳光里轻轻揽入阿玦的发丝,书灵似乎很不能理解他这个爱好,但每次疑惑过后还是很快地显出实体,避免他一手下去捞个空。
书灵诞于书中,集万书之灵秀,连发丝也被灵气钟爱,一梳下去能从头梳到尾,顺滑到手几乎要握不住。
他会在案桌前为阿玦挽发,然后簪上簪子固定,阿玦总爱在这时摸头顶,因为没有镜子,经常会抓到他的手。
书灵的手是冰凉的,握的久了才能察觉到一丝暖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沾染了人的体温。
阿玦抽回手后就会抱怨簪上这个簪子后就不能随随便便虚化了,不然簪子掉在地上会摔碎,摔碎了又得买新的,费钱。
那些不算抱怨的絮叨听起来是那样的可爱,鹤卿很喜欢听。
阿玦总要他买些木的铜的,便宜又结实,摔在地上也不会坏,但鹤卿给他准备的发簪大多都是玉的,不拘好玉差玉,总归易碎。
阿玦心疼他挣钱不易,他便由这一点生了贪心———玉簪易碎,阿玦便会下意识地维持更长时间的实体,梦里相见固然很好,但他更喜欢近在眼前。
他不想要断续相见,他想要长相厮守。
阿玦的生命如此漫长,他不过是尘世中庸碌的普通人,他会老去,会随着时间逐渐在他的生命中淡化,可至少他活着的时候,阿玦在他的身边,一辈子的时间总归能改变些什么,阿玦身上会永远留下他的痕迹,在思考的方式里,在下棋的习惯中,在说话的语气里,无处不有他的影子。
过去的记忆如此鲜活,仿佛四年多的痛苦从未存在过,鹤卿下意识地伸出手,对面的人却在愣了一瞬后躲开了他。
到底是、不同了
在鹤卿伸手的那一瞬,宴明差点条件反射似的将头发拨过去方便鹤卿拿梳子———那五年的书灵当下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也不知道这爱好是怎么养成的。]宴明忍不住在心里和20863吐槽,[书灵的头发是挺顺滑,手感挺好的,但我现在没带套装还是失忆状态,这就有点不礼貌了吧?]
他脑门上就差贴一个大大的“失忆中”标签了!
当书灵的那几年除了有点费脑子以外大体还算轻松,特别是有顾铮那个神经病做对比的情况下,鹤卿简直就是个天使!
对比顾铮那变态的爱好,鹤卿只喜欢隔三差五地薅着书灵梳梳头,简直正常的不得了。
20863也搭腔:【我记得你最后一年还吐槽鹤卿的审美有问题呢。】
[他的审美本来就有问题!]即使时隔四年多,宴明也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说起这事他就有点气,[书灵这个套装的眉眼真的很好看,特别有书卷气,他竟然还觉得书灵的眉目淡———还好我没答应,不然消失的时候不仅要掉玉簪还得掉点眉粉噫,真不敢想。]
20863用之前系统里存下来的数据推算了一下宴明描述的那个画面,肯定道:【你说的对!】
一人一统和谐地达成了共识。
*
与回忆里相似的画面在眼前截然不同地展开,这一躲比之前的言语伤人更深。
因为脚下的僧鞋,鹤卿本来还想问他和禅心寺远道而来的那个明州佛子是否有关联,如今话语梗在喉咙口,吐不出一个字。
原来他抓到了浮木,只不过抓到了海市蜃楼。
宴明正和20863说着话呢,看着鹤卿的眼圈越来越红,他盯着宴明的眼睛,长睫沾上了水雾,似乎要哭出来一样,在略显昏暗的灯盏下,有种可怜的无助。
[我坐牢都还没哭呢!]宴明迷茫中带点崩溃,[他哭什么啊!]
【因为你装失忆?】20863立刻上阵分析,它信誓旦旦道:【毕竟阿玦是鹤卿的知己,你代入他的角度想想———死了好几年的至交好友死而复生,但他复生后把不仅你忘了还和别人成了好朋友,难过一点都不奇怪吧?】
20863叹气:【最难的时期你们都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了,说是朋友也是亲人哎,他估计挺不好受的。】
宴明也叹气:[早知道刚刚就不躲了,他也就这么个爱好,想梳就梳吧,就是我现在这半长不短的头发,想簪起来有点难度。]
20863:【要不你凑过去给他梳梳?】
鹤卿正难受着,阿玦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发梢上,那双偏浅的眼瞳里依旧含着警惕与防备,只是动作却偏偏那样温和纵容。
阿玦或许失去了记忆,但却潜意识的记得些什么。
或许是烛火刺眼,眼泪终于从泛红的眼圈里落下,在温润的面颊上滑出一道狭长的泪痕,又在绯色的衣摆上绽开一朵花。
鹤卿忽然倾身死死地揽住他,无视怀里身躯陡然的僵硬,他的落泪是无声的,沉默安静,只有落在颈侧的眼泪带着灼烫的温度。
宴明迟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回抱,一如那个蛙声阵阵的夏夜,环抱住那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青年。
他拍了拍鹤卿颤抖的脊背,在意识里和20863说:【统儿,这个主意好像有点馊。】
第25章 第 25 章 不闻蝉
鹤卿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狼狈地离开地牢, 阿玦回抱他的时候,再多的痛苦也在这一抱之下得以片刻安抚。
他没有回任何一处宅子,只在大理寺的定文阁稍作休整, 屏风上的豁口仍然存在, 是他那夜射出袖里连弩留下的痕迹。
鹤卿驻足摸了摸那处破损,想起他为阿玦上药时看到的伤口,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
心爱之人为他设计的防身武器,竟然阴差阳错伤到了他最珍惜的人本身。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绕过了屏风,屏风之后的床榻并不大,上面只有一床薄薄的毯子,但横七竖八塞满了大大小小颜色艳丽的布偶,鹤卿脱了官衣,褪了鞋靴, 将毯子拉到腰腹, 搁在枕边的布偶被他抓起来放在胸口, 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
昏昏沉沉的, 他又开始做噩梦。
那时是景明元年, 七月流火,暑气犹存,蝉鸣声一天到晚叫个没完, 延福巷傍晚的时候,有些人家的孩子便会拿着个粘杆去抓知了, 舍得些的人家会将抓到的知了洗干净,用蛋液和面糊裹了,用油炸得金黄,为饭食加盘菜。
这样奢侈的行为不可能时常有, 于是哪家当日若是炸了知了,傍晚出来玩时吃了知了的孩子就会嘻嘻哈哈地向伙伴们炫耀,说油炸知了究竟有多好吃有多香。
他们不会说什么成语,用什么诗句来夸赞,只反复说那几个翻来覆去的词,但那笑声,比什么诗词歌赋都感染人。
那时鹤卿刚以状元的身份入了翰林,为从六品修撰,任职不过四月,每日散值后,回来的路上经常能闻到炸知了的油香。
他幼时曾吃过这盘菜,但那年亲人骤失在夏日后,他便厌起了蝉鸣。
他和阿玦一起住的小院里,很少听闻蝉声,或者说兆丰大大小小的街道里,延福巷最安静。
他起初以为是买的地方足够偏,所以少闻蝉语,但后来他才知,每日他上值之后,阿玦都会找延福巷里玩闹的孩子们,许些铜板糕饼,让他们将延福巷附近的蝉都捉了去。
蝉鸣是无法禁绝的,但这处总归会比他处安静太多,从他们搬到延福巷开始,年年如此。
阿玦的体贴总映在这些细微处,不曾叫他发觉,于是他每日便比前一日更期待散值归家。
他会在回家的路上在摊贩那里买些肉菜,在卖花的妇人那里买些应季的花朵,然后抱着花提着菜,慢悠悠地叩开门。
阿玦有时在,有时不在。
在时门很快就能打开,阿玦一身水墨色,弯腰从他手中取走花,花映着那清俊的眉目,人比花娇。
有时不在,他便自己取了钥匙开了门,换下官衣,在庖厨里烧火做菜,再去东厢房里叩一叩书架,温声问他是否要一起用些饭食。
阿玦是书中的精灵,并非时时有回应,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一个人慢悠悠地用完之后再收拾。
今日见不到,明日总归会见到。
东厢房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就如每天散值后日日升起的炊烟,人食五谷,一日三餐,平淡幸福。
但大多数时候都并非以上两种情况,因为阿玦随时会在家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时间冒出来,比如他刚回家转身关上门,阿玦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拍他肩膀,比如他做饭的时候,菜板上的萝卜忽然变成了细丝,比如他在灯下挑灯夜读的,一阵风吹来熄了灯,只剩满室明亮月色
月色下映出两道并肩的影子,阿玦会小声疑惑他怎么不害怕,不担心是否志怪传说中的恶鬼,要悄悄来害他。
那时他会反手抓住捣乱的书灵,阿玦的手总是冷的,像上好的玉,他迫切地想要这玉沾染人的体温。
“我分辨得出。”他说。
“太敏锐可没意思。”阿玦捏了发丝去拂他的脸,笑盈盈的,“你都不会被我吓到。”
阿玦大概永远不会吓到他,只有在他不出现的时候,他才会担忧———书中世界奥妙万千,百年不过沧海一瞬,凡人对于书灵,实在太过寻常。
他担心阿玦倦了他,厌了他,在某一日弃他而去,其余什么,他都不害怕。
那天的月色很美,月光很亮,他情不自禁想去揽阿玦的腰,结果阿玦怕痒,笑着躲开后飘在书架上,作势要开溜。
或许是月光放大了心中那一缕绮思,他第一次花言巧语地哄了阿玦下来,将他半揽在怀里为他挽发,阿玦嘟嘟囔囔抱怨着他这个爱给人梳头的小毛病,行动上却又顺着他。
木梳顺滑地从发顶梳到发尾,教他想起年幼时见到的那些新娘子出嫁,那时五全老人会给新娘梳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祝福话———
“一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配;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新嫁娘的脸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只记得红烛高照张灯结彩,但那祝福的唱词,却一直让他记到今天。
手灵活地将那柔滑的黑发挽起,插上比翼的发簪,雪白的脖颈背对着他,侧过头的眼眸里是对他的全然信任,于是一点又一点绮思在心间缠绕,慢慢膨胀,化成了更深的贪念与欲求。
他还想要更亲近些。
比如捧着阿玦的脸为他画眉,比如做些更过分的事。
他燥热的手搭上阿玦的脖颈,阿玦却笑着说痒将他的手扯下,他避过眼不敢和他对视,怕自己眼中的欲念叫他察出端倪。
那天他哄着阿玦喝了些酒,书灵或许是不胜酒力,两颊漫上绯红,他歪在榻上的凉席间,手腕印上了凉席的纹路。
那时他擒过阿玦的手腕给他揉着印记,忽然想起还未取得状元前他学诗词的经历。
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只不过使银钱入了一些私塾学堂,他学诗词时没个路数,看的又多又杂,甚至看过不少被私塾里的先生们嗤之以鼻的宫体诗。
那时他只觉得这些诗句精美香艳,除此之外并无感觉,而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那些已经被抛之脑后的宫体诗一句接一句冒了出来。
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
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他因自己这见不得光的心思而感到羞愧,羞愧之余却又生出隐秘的欣喜———这样好的阿玦,这样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有他有,只在他身边。
如玉手腕上红色的压痕渐渐淡去,被揉成晕开的粉,又归于白皙。
他仍旧能在月色里听到院外隐约的蝉鸣,一两声不算吵,却惹得人意乱心烦。
他盯着阿玦瞧了许久,看他慢慢吐出带着酒意的呼吸,看他睡着后全然放松的神态。
他将他抓在手里的手腕放回去,为他拉上了薄被,又拿起一个小小的、颜色艳丽的小狗布偶,轻轻在他脸颊啄了一下,最后将小狗放在他的枕边。
书灵生于浩瀚书海中,不懂人间情爱,但没关系,他可以等,他可以慢慢来
月色在地面上越扩越大,绵延着如流水一样流向四方,最终燃成火海。
梦境中那些美好的过去在烈火之中被灼得焦枯,就如同栀子枯黄蜷曲的花瓣。
烈火吞噬了书桌,吞噬了那些大大小小、憨态可掬的布偶,撕碎一本又一本书,还有那许多个日夜一起在厢房里构筑的生活细节
鹤卿发现自己站在火海里,烈火穿透他的身躯,扑向火海中茫然无措的书灵。
熊熊烈火中,阿玦看起来更不似人间之人,他没有走,只是安静地站在火海里和鹤卿对视———那是他自此之后再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总是无数次梦到那天,那天他若是提前回去了,那天他若是察觉到了不对,一切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他总是梦到阿玦,梦到无数个一起生活的日夜,梦到那些珍贵的、平淡的、幸福的过去,但无论梦到什么,梦的最后始终有场烈火,势无可挡地将一切都焚成焦黑的断壁残垣。
他将小院修缮一新,按着记忆里的名称将一本本书还原,又找去布庄,将那些形态各异的布偶寻回,一切都尽力还原成旧时模样,只是终究不如初。
再不如初。
那时也是七月,七月末的蝉生命要走到尽头,于是聒噪得格外明显。
没了阿玦的家空空荡荡,他因为生病而告假,看着来来往往的匠人粉刷那些刺眼的焦黑,带走那些残砖碎瓦,门口有三两孩童在探头探脑,看着有些眼熟,鹤卿朝他们招了招手,那几个孩子一路小跑着进来,看看来来往往的匠人,又看脸上带着病容的他。
“这位大人,您知道住在这里的、那个好看的哥哥去哪了吗?”他们问。
“你们找他做什么?”
“我们想找他问问,今年还要不要捉蝉?”孩子回答他,“七月末的蝉,很吵的。”
仿佛有什么堵在心口,化作剧烈的疼痛与心跳。
“你们夏日一直捉蝉吗?”
“之前是不捉的。”有个孩子回应他,“但那个哥哥搬过来后就开始了,说他家里人怕吵,听不得蝉鸣。”
所以不是延福巷因为偏僻而蝉少,不是这块地方恰巧清静,只是有人注意到他的无措,注意到他不曾宣之于口的厌倦,注意到他未曾彻底愈合的伤疤。
七月流火,不闻蝉鸣。
那是阿玦从未宣之于口的体贴。
但今年七月的蝉鸣,太吵、太吵了。
第26章 第 26 章 拥云入怀
“咚———咚!咚!咚!”
“梆———梆!梆!梆!”
铜锣和竹梆交替击打的声音传遍安静的深夜, 此时已是四更天。
鹤卿因着打更的声音从漫天烈火的噩梦中惊醒,汗湿衣衫。
他在一片黑暗中坐起身,身体依旧有种睡眠不足的疲惫, 但人却无比清醒, 他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一遍遍告诫自己———
阿玦回来了。
阿玦已经回来了。
放在胸口的布偶因为他的动作滚落到了一边,鹤卿抓起它在黑暗里摩挲,这是阿玦最喜欢往他胸口放的一只布偶, 说是天鹅,他横看竖看,倒觉得更像只白色的鸭子。
不过阿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不想反驳,看久了倒觉得也有点活灵活现的可爱和神气,可惜原版已经在那场大火里化作飞烟, 他托人仿制的和原先的差不了多少, 但总缺了丝感觉。
铜锣和竹梆交替敲击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了, 鹤卿起身绕过屏风去看了眼更漏, 约莫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上朝。
夜风一吹满身的汗粘腻, 鹤卿出了定文阁,定文阁旁的小屋子里,值夜的人在那里用藤壶备了水, 沸水已变得温热,略带点凉意, 鹤卿就着这水简单擦洗了一番,回来换了身干净的衣衫。
四更天万籁俱寂,他坐在屋檐下,看那满天亘古不变的星斗, 忽而想起四年多前的夏夜,小院东西厢房中间空地上那悠悠的摇椅。
摇椅是他们一同在兆丰郊外踏青时选的竹子,托了延福巷里擅长木匠手艺的人家,打了两把一模一样的,竹子青翠,摇椅便也青翠,在夏夜里晃悠,像是竹林簌簌作响。
兆丰寸土寸金,一进的院子比任何一座城池的一进院子都要来的小,两把摇椅很是占地方,阿玦偶尔会叹息说院子的面积太小,他们俩各种添置的东西塞得像个猴子洞,再多一些他倒是可以飘进来,鹤卿可就麻烦了。
他当时和阿玦说等他考上状元,被天子授官有了俸禄,就攒钱换个大些的院子,到时候专门腾出一间厢房,让他想放什么就放什么。
阿玦每次听到都笑,笑得乐不可支,说鹤卿总给他画饼,偏偏他还觉得这饼好吃。
阿玦说自己是书灵,“画饼充饥”倒也恰当。
鹤卿每次都追着他解释不是饼,阿玦没说不信,他永远都眉目间笑意盈盈。
“我当然信你能做到。”阿玦有时会坏心眼地看他故意着急,比如在他解释不是画饼的时候捂住耳朵,但掩不住言语间的笑意,“慢慢来嘛,不用急。”
为“猴子洞”增添一份辉煌成果的两把摇椅在夏日时极得阿玦青睐,鹤卿有时散值回来便能看见空地上“长”出了两把椅子,阿玦怡然自得地躺在上面,见他回来后笑着向他招招手,水墨色的广袖流泻到手肘,露出白得晃眼的小臂。
他总在那时回身关上门,不想这一幕被其他人瞥见。
阿玦笑他:“家里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这么紧张做什么?”
和阿玦一年比一年熟悉起来后,他才发现矜贵端方的书灵本质是个活泼的性子,喜欢逗弄人,偶尔还有点儿坏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那时会拖动躺椅,将两把椅子放的极近,他一躺下,手指便能碰到阿玦水墨色的衣袖,他便会装作贪凉去抓书灵如玉的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那我这书境倒是适合你。”阿玦好脾气地纵容着他拿自己的手当冰鉴用,“不仅有千钟粟、黄金屋,还有车马如簇。”
他当时将自己的手指挤到阿玦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那书里的颜如玉呢?”
“‘颜如玉’得靠你自己了,这我可帮不上忙。”阿玦脸上露出些许苦恼,“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对了———”阿玦说着说着坐起来,俯身向他的方向,半挽着的发丝末端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鹤卿脸颊上,拨乱一池春水,“映雪巷的赵媒婆你知道吗?她昨天上门说胡家的大女儿待嫁闺中,年芳十六,秀外慧中,你———唔!唔!”
阿玦的话实在恼人,气得他想也没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他说出更令人生恼的话。
阿玦的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撑在扶手上,去抓他捂嘴的手时重心失衡,一下子栽倒在他怀中。
书灵的重量很轻,倒在怀中像抱住了一片轻飘飘的云。
夏日燥热衣衫薄,他接住那片云后手足无措,脑海中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一片空白。
“不就是问你有没有相看的意思嘛!”阿玦还在他的怀里张牙舞爪,“这么激动干什么!”
“别动了阿玦、你、你别动了”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罕有的狼狈与羞涩。
怀里正喋喋不休的书灵抬眼和他对视,他们隔得近极了,连呼吸都好像在彼此交融,阿玦那双似夏日夜空的眼眸里全是疑惑:“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他没再重复,只是用双手掐住书灵的腰,隔着衣衫传来的感受让那红色慢慢爬上耳尖,他将人从自己身上抱了起来塞在了一旁的摇椅上,然后自己蹦起来落荒而逃。
身后懵懵懂懂的书灵先是疑惑,继而爆发出欢快的笑声:“难怪捂我嘴,原来是害羞了!别跑啊鹤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哈哈哈哈————”
在书灵有些猖獗的取笑声中,鹤卿跑进了西厢房,砰地一下摔上了门,他背靠着合拢的门扇,缓缓滑坐蹲在了地上。
真是的他咬着牙红着耳朵想,他心慕的人,怎么就这么一窍不通呢
多年前的回忆在记忆中从不曾褪色,鲜活得仿佛昨日才发生,鹤卿看着那灿烂的星斗,仿佛还能回忆起那日阿玦的笑声。
夜风缓缓地吹着,吹散过去的绮思与心动,还有青竹摇椅慢悠悠的吱呀声。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鹤卿在漫天星斗回身推开定文阁的门,用火折子点燃油灯,鹤卿在灯下悬腕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清隽字迹———
【大理寺鹤卿,谨奏为兆丰明月庄之恶事,今将原发事由,一一详叙,望陛下圣断】
*
宴明从牢房里醒来没多久,狱卒便送来了热水、饭食与药膏,送饭的狱卒极为沉默,放下东西便走,让宴明想侧敲旁击打听点消息都不行。
20863:【咱们就这样既来之且安之了?】
[不然呢?]宴明打开食盒,盒子里的饭菜素极了,一碟青菜一碗肉粥,[我费劲巴拉地查这桩案子,不就是不想无辜的人枉死吗?]
20863恍然大悟:【对哦!】
[早知道鹤卿对这桩已经定论的案子再生怀疑,我就不费这么大劲儿了,又是受伤又是蹲大牢———]宴明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咦!鹤卿的手艺有进步,鸡丝菘菜粥越来越好喝了!]
20863:【这都能喝出来?】
[当然喝的出来,他的厨艺都是我一点点培养的。]宴明回答,[当时一边装书灵一边当青雀,顾铮那边的饭我又不太敢吃,一日三餐全靠鹤卿才没饿死。]
回忆起那段惨兮兮的峥嵘岁月,20863和宴明一样心有余悸:【顾铮这个人最好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宴明无比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迅速解决了青菜和粥,宴明将碗碟都放进食盒合上盖子,又拿了药膏卷起袖子给自己上药。
他还是书灵的最后一年,鹤卿人生轨迹中的死劫已初现端倪,他出门向一些举人请教问题时偶尔会带伤回来,宴明细细盘问过后才知,除了恶意针对,大多时候是飞来横祸,惨遭殃及。
在鹤卿又一次被打群架的人扔出去的石头砸伤了胳膊后,宴明忍无可忍,熬了几个通宵给他设计了一把袖里连弩,叮嘱他如果有谁殃及他就直接还手,他宁愿掏钱去牢里赎人,也不要再看到鹤卿带伤回来。
鹤卿倒也确实听话,下一次被殃及时果断还了手,因为是无辜遭祸,还手也有分寸,牢房没进,只赔了些钱了事,那时宴明还得瑟地和20863夸赞鹤卿听话,以后他要是走了,也不用太过担心鹤卿的将来。
袖里连弩作为有点危险的伤人器物被没收,宴明前脚夸完后脚便请人打了些新的零件,又给他组了几把———多留一些方便被收了之后替换。
或许是一战成名,之后鹤卿顺遂了许多,总算能安安心心静下心来预备会试。
景明元年,也就是殷容登基的第一年,鹤卿蟾宫折桂,白马红袍,状元游街。
那时他站在官道旁的酒楼里,透过窗户看着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芝兰玉树的状元,那般气宇轩昂。
他记得那时鹤卿发现了他,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视线不期而遇,鹤卿冲他笑了一下,鬓边簪花,眉目含笑,好看得夺人心魄。
宴明听到附近传来兴奋的、低声的尖叫,然后酒楼旁其他窗户里纷纷扬扬地下了场花雨,笑声混合着漫天花雨,热热闹闹地落了官道上的举子们一身。
那时鲜花铺街,盛况空前,他看着鹤卿骑着马领头远去,长长的官道一览无余,就如他日后平坦顺遂的人生。
[他日后必然位极人臣、青史留名。]宴明笑着和20863说,[我该做的,就快要做完了。]
第27章 第 27 章 报仇雪恨
时近卯时, 天微明,通向宫城那条官道便陆续热闹起来,早起的小贩担着装了蒸饼和杂菜饼的筐子, 上面用厚实的麻布盖了, 挑到路边来叫卖。
有的是一家人来的,他们麻溜地支起棚子,架起板凳桌椅,用抹布擦的增亮, 预备着有人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馎饦。
不同食物的香味交杂在一起,随着升腾的热气散向官道的四面八方。
不多时,官道上便陆续来了行人,有早早出府采买的下人,随手买个杂菜饼,一边吃一边挑拣着今日郊外农户担来的新鲜蔬果;
有早早出门预备上学堂的少年, 付了铜板点了馎饦, 坐了个视野好的位置, 让老板在加菘菜时多放些油辣子;
也有骑着高头大马赶着上朝的官员, 想买个流油喷香的羊肉胡饼, 却忧心一身味儿进殿有些失仪,最后只长吁短叹地买了块绵白糕
除了落雨,每日通向宫门的官道清晨都如这日一样, 有种热热闹闹的鲜活气儿。
卯时一刻,该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都到了紫微殿外, 因着天子未至,大家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闲话,有的唠唠身边东家长西家短,有的讲讲哪个州哪个府又生了什么事, 也有的前一日夜间就寝没休息好,清晨起得迟,现在忙着祭告自己的五脏庙
鹤卿起的早,熬了锅鸡丝菘菜粥,给阿玦装了碗,趁还热着托狱丞连着药膏一起给他送去,他自己吃了一碗,剩的便分给了定文阁值守的守夜人。
紫微殿前的空地面积不小,鹤卿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微微阖眼,准备养养精神———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是他有资格上朝后学到的极有用的技能。
刚阖眼没多久,便感觉面前似乎多了个人,鹤卿敏锐地睁眼,看到了一袭浅紫衣衫,些许厌烦的情绪如蜻蜓点水,再抬眼时,便又是那个温润端方的大理寺正:“顾大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顾铮并未像以往一样张口便是绵里藏针,反而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在打量他———他们第一次见面,顾铮也是这样的神情,之后鹤卿便迎来了他长时间的针对。
顾铮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难得不含嘲讽或是细微的恶意,于是那雌雄莫辨的容色便如庭树生花,令人目眩神迷:“鹤大人。”
昨夜的硝烟似乎延续到了此时,诡异、古怪。
一般情况下,他们所站的这个角落并不会太过引人注意,但坏就坏在顾铮总爱找鹤卿的不痛快,却又没能抓住鹤卿的把柄,反而是鹤卿步步高升。
隔得近的官员们对着彼此使眼色———
[这两位又杠上了?]
[隔三差五都有这么一糟,习惯了习惯了。]
顾铮的声音压得低,但离得近也能断续听清,于是大家的眉来眼去更是明显———
[昨天城里闹那么大,别都装不知道。]
[鹤大人真勇啊,竟然带着大理寺从顾峥手底下抢人,还抢成功了!]
[今天早朝估摸着有好戏看了。]
[收敛着些吧,幸灾乐祸若是被顾铮瞧见了,少不得受一番罪。]
之前没买羊肉胡饼只买了块绵白糕的官员吃完了自己垫肚子的朝食,也加入了同僚们眉来眼去的队伍,只是昨夜他睡得喷香,昨晚发生了何事并不太清楚,只在早上出门前听着管家提过两句,说是卫尉寺与大理寺昨夜起了些矛盾。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平素相熟的官员,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昨夜大理寺与卫尉寺抢功,卫尉寺的顾铮没抢过?”
同僚对着他点了点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哟呵,干的漂亮啊!”那官员一拍同僚的肩膀,只觉心中出了口恶气。
前年顾铮莫名其妙弹劾了他一本,说他仪容不整进殿参议,而被弹劾的那天他买了心爱的羊肉胡饼,特意要店家加了厚厚的油辣子,进殿时胡子上难免挂了些油渍,被顾铮当场逮住一顿狂喷———天杀的顾铮又不是御史,干嘛非得管这么宽!
陛下没太在意,但也象征性地罚了他五日薪俸,这五日的薪俸加在一起都够他吃上一个月的羊肉胡饼了!
拜顾铮所赐,他现在出门不仅记得带帕子,还记得带一面掌心那么大的、打磨得极为光亮的小铜镜,为此没少被同僚取笑。
更过分的是他们笑归笑,偶尔怀疑自己衣冠不整时还会过来找他借,他不借就直接摸袖子,差点将他背着夫人藏的私房钱都摸走,简直过分至极!
“脸上的笑容收收,太刺眼了。”看在借镜之谊的份上,站在他旁边的同僚冒死提醒,“——看过来了!”
官员立刻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强迫自己将胡子里上翘的嘴角压下去———惹不起,真惹不起!
一圈偷偷吃瓜看戏的同僚并未影响紫微殿的角落,鹤卿看着顾铮的笑容,只觉看到了一朵有巨毒的花:“顾大人寻下官,可有要事?”
“只是有些好奇。”顾铮仍旧是笑着的,只是眉宇间沾染了些疑惑,“当年鹤大人因为王氏在朝堂之上一战成名,这次又想寻谁,做你青云之下的垫脚石?”
五年前王氏胆大包天,竟然敢插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届科举,于是闹出了一场风波不算小的舞弊案,被牵连的倒霉举子数不胜数,而鹤卿这位最扎眼的状元,却得以全身而退。
那把与王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火让这位景明元年的状元恨极了王氏,但王氏起初并不在意———
初入朝堂的新人,能泛起什么浪花?
但不知怎的,这位状元得了天子青眼,即使自请从翰林调入大理寺,失心疯一样的放弃入阁的资格,天子也未因此不愉,反而大力扶持,明显就是将人视作未来的肱骨。
官场之上向来瞬息万变,从未有永恒的敌人,王氏见着这位状元青云直上,也是动了和解的心思。
这位状元不爱古玩金银,不爱玉石书画,对山珍海味、锦衣华服也无甚追求,王氏负责送礼的人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出这位状元在多年前曾有一深居简出与他交往甚密的好友,只是在那场大火后再无人见过,据说是天妒英才,不幸身故了。
负责送礼的人总算是寻得了个破绽,派人打听了那好友的相貌,又寻了容貌相似的细细调教,王氏中有人听闻这事觉得太过小题大做,不过是一寒门贵子,侥幸得了帝王青眼,也值得他们这般费心讨好?
布置都铺开了,弃之不用略显浪费,于是王氏便默许了将这个美人调教好后送给鹤卿。
但自这位状元自清贵的翰林转道与刑狱打交道的大理寺,王氏旁枝在这些年便接二连三地落马不少———大家族里免不了会有些不成器的子息,有些藏污纳垢的事,但彼此都同朝为官,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把柄,除非决定交恶,否则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不会动。
可这位状元却是咬准了王氏,他自身又很有些能耐,凡是王氏子弟官位得来的途中有些不干净的,免不了受些牵连。
大大小小的事堆积在一起,王氏也着了恼,便想了法子要绝了这后患,偏生当今天子从登基之初便显出铁血手腕,又大力扶持只忠于他的良臣,一些使人悄无声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手段无处可用,但若是在明面上找他的错处
———双亲俱失,无甚亲厚好友,族亲反目,多年不曾往来,自身立身持正,不曾私收贿赂,也不曾徇私枉法,一时间竟无处着手。
暗的天子不许,明的又无处发力,王氏一时倒被动起来,随着他的官位越来越高,对王氏的杀伤力便越来越大,两年多前,鹤卿一封奏折状告当朝礼部尚书王安通卖官鬻爵蓄养私兵,以无比详尽且真实的证据,将这位王氏族里的常青树彻底打落云端。
王氏一遭获罪,门庭寂寥,而鹤卿借着这份功绩一跃从五品大理正,自此云泥颠倒。
若之前王氏上下还觉得对这位同僚的忌惮是无稽之谈,礼部尚书一倒,才让他们意识到此人的能耐。
实在不知这人为什么与王氏有怨,于是族里有人想起那被调/教的、传言与他好友极为相似的美人,在家族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后,他们将那美人送到鹤卿家门口,期待以美色吹枕头风,软化些许他的态度。
这份“礼”不送还好,一送简直是送出了加速王氏倒塌的催命符,这件礼物似乎戳到了这位帝王心腹的肺管子,他拿捏王氏的错处本就不留情面,这一下更是下手狠绝,锱铢必较。
王氏如今虽还有人立于朝堂之上,但对比起之前的枝深叶茂,只有杂鱼三两,算是彻底退出了权力中心。
其间必然少不了天子暗地里的大开方便之门与背后助益,但若鹤卿自身能力不行,也不能做得这般漂亮,所以即使他如今只官至从五品,也无人敢看轻他。
天子的信重若能一直持续,登阁拜相———不过迟早之间。
有明眼人撇到鹤卿袖中那若隐若现的厚厚奏折,便知今日早朝定有场硬仗———这位大理正平时在朝堂上除非天子点名,否则大多沉默,一旦有事启奏,必然证据详尽一击毙命,绝不给人翻身的时机。
“咚———”
上朝的钟声响彻紫微殿,百官立刻敛袖肃容,鱼贯而入,层层丹陛之上,年轻的天子徐步而上,玄衣龙纹,不怒自威。
第28章 第 28 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今日的早朝果真热闹。
甫一站定, 便有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状告太仆寺少卿勾结太仆寺监正犯下九罪———
一为征收幼马时假报数量,昧下良驹转手各州倒卖,谋求利益。
二为马匹印烙时以良充次, 将健壮马匹以“老弱病残”为由淘汰, 辗转献于豪族。
三为被垦为农田的牧场本应按律收取租金,但太仆寺少卿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左副都御史是位清瘦的文臣,滔滔不绝条理清晰, 一桩桩罪证接二连三地砸下来,直砸得匍地的太仆寺少卿瑟瑟发抖,汗湿重衣。
督察院有弹劾百官之责,朝堂上的众人都习惯了时不时被他们找点事,都察院最近的弹劾的都鸡毛蒜皮,没想着是今日来了个大的。
太仆寺掌管大殷马匹的饲养与繁育, 大部分健壮的良驹都被并入军马之中, 军马的好坏直接影响骑兵的战斗力, 对于当今野心勃勃的天子而言, 简直动到了他最不能忍的逆鳞之一。
有朝臣悄悄瞥那端坐高台的年轻天子, 想从他的神色窥见几分端倪———
督察院这一出究竟是得了天子授意,还是天子也不过刚刚听闻?
可惜,没人看得出来。
要说这位年轻天子平生的经历, 也着实堪为传奇。
先帝时期,这位天子的母妃独得恩宠, 冠绝后宫,圣眷浓时一应待遇堪比皇后,怀上当今天子后更是一跃为皇贵妃,风光无二。
但花无百日红, 人无百日好,先帝又是个贪欢好色的,宫中永远都会有鲜妍的美人,或活泼、或娇俏、或冷艳、或贤淑,都生得年轻,又生得极美。
再怎么会保养,贵妃到底是比不上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孩,一张脸再美,看久了也终究有些腻味,于是先帝很快就有了新欢。
帝王的情爱怎可当真,情浓时梳头挽发描眉添妆,像是人世间最平凡的一对恩爱夫妻,但帝王始终是帝王。
可贵妃当了真。
她不要金银珠宝,不要华服美食,不要这人间鼎鼎的富贵,只要帝王的一颗真心———
理所当然地,没落个好下场。
先帝或许会因为曾经的真情容忍她三分,但这忍耐也有限度,情分在一次次争吵哭喊、恃宠而骄中日渐消磨,最终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旁人稍作挑拨,便被扯得稀碎。
贵妃想不开,留下一封绝笔信,一卷白绫悬了梁,只剩下年仅四岁的天子。
那封绝笔信中不知写了什么,先帝拿到便大怒,连带着当时金尊玉贵的天子也跌落尘埃。
昔年华美的宫殿被封存,伺候的宫人被遣散,四岁的孩童便从云端跌入泥泞,只在偏远的宫殿中自生自灭地苟活。
八年、整整八年。
时间长到沉迷酒色的先帝几乎快忘了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儿子时,转机来了。
先帝说梦中得仙人感召,但具体感召的内容,除了当年被托孤的两位大学士外,无人可知。
大臣们只知道先帝突然就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贵妃,想起了那座偏远到连宫人都懒得去的宫殿,还有那宫殿中不知生死的天子。
帝王车辇亲临,前呼后拥,人人都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位目不识丁、毫无气度的皇子,却不曾想当年那四岁的孩童不仅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畏畏缩缩,反而识文断字、落落大方。
“得天授之!果真得天授之!”
当年的先帝哈哈大笑,亲自牵着被他忘了八年的孩子一同登上御辇,向所有人昭示他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此后仿若苦尽甘来,先帝像是要把这八年遗忘的愧疚全都补偿上,各种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到了当今天子手中,不到半年,便定了当今天子为太子。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蚂蜂窝,各家为了太子尊位你来我往计策频出,如今被半路冒出的人突然截了胡,焉能不气?
可偏偏天子的运气好到离奇,无论遇到什么祸事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他不仅没再次跌落尘埃,反而在之后的七年里,一个接一个地收拾了自己的兄弟,彻底绝了他们登位的可能。
这七年血雨腥风,先帝却像是没长眼睛似的,什么也看不见,反而开始沉迷长生之术,当时宫中有个流言,说这世间有神明,而先帝亲眼目睹,才会如此痴迷若狂。
先帝大约是没能证得长生的,否则就不是先帝了。
在他用长生之术将自己祸祸得差不多的那一年,大殷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简直千年难得一遇。
面对着天灾四起,流言纷扰,先帝做了一件惊掉所有人下巴的事———他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天子,自己退位做了太上皇。
他前后一共下了两封诏书,一份是退位诏,一份是责令当今天子自罪的诏书。
但当今天子或许当真有神明庇佑,在紧急登基的前一日,大殷东边下雨,西边洪涝骤停,南边的瘟疫有了药方,北边的地震再没生过第二次。
这般神秘异象震慑了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以至于哪怕天子年轻,也没有老臣敢仗着资历试试当今天子的软硬———上苍的偏爱已如此明显,凡人岂可与神明作对?
就是带着这样的天子光环,殷容扶持心腹,大刀阔斧改革,手段无比强硬,等朝堂上的臣子们从这种震慑里缓过来时,天子已羽翼丰满,今非昔比了。
如今离殷容登基已经过去了七年,在他初登大宝时朝臣们都不敢拿捏他,更别说如今他威严更甚,朝臣们反而还要更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意。
大殿中,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状告太仆寺少卿,一桩桩罪证列下来已经牵扯到了太仆寺的上下,太仆寺监正官微,没资格入殿议事,有资格反驳的太仆寺少卿已在这如山的铁证下免冠告罪,但太仆寺其他人可不愿与他同担这可怕的罪名,于是变着法子想将自己摘出去,扯出萝卜带出泥,一来一去牵扯到的人更多。
朝堂上吵嚷得像那街边集市,一群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若非先帝早年为显示自己对臣子的亲近下高台劝架被殃及挨了一拳头,怒而罚了一片当事人,并定下“紫微殿内非谋逆大罪不可妄动拳脚”的要求且一直延续至今,怕是早就有些吵出真火的官员们要打起来了。
他们在大殿里“闹”得欢腾,殷容不气也不恼,若说七年前面对这样的场景还稍显无措,七年后他便已习以为常,他甚至还有闲心去观察有几个是演出来的真情实感,有哪几个又是真心冤枉。
左副都御史敢在朝堂上公然捅出这件事,自然在几日前便密奏了天子,之所以迟几天,不过是根据天子的要求做了些“润色”。
春秋笔法不仅适用于史书,也适用于奏折,同一个罪名,有的人轻几分,有的人重几分,全看禀报的人怎么写———重的人会自己喊冤,轻的人也不至于傻乎乎地跳出来说罪名算少了。
何人该斩首,何人该流放,何人该敲打———殷容心里有杆秤。
他已经看好了几个苗子,正好把太仆寺这一帮人换下来,太仆寺卿还可以在位置上多待几年,将新少卿带出来后刚好也到了年纪,适合乞骸骨归乡。
见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殷容才慢悠悠地开口,先令人将太仆寺少卿拖下去,接着使人去擒太仆寺监正,将这两位主使依律问罪,收受贿赂多的抄家流放,收的少的迁官外放一连串命令下去,国库又丰盈了不少。
有没参与这场嘴炮的臣子在心中一合计,发现这次大换血的几乎都与姚氏沾亲带故,不是门生故吏,便是籍出同乡。
细细想来,左副都御史今日这般强硬,恐怕并非都察院的意思,而是天子的意思。
这桩涉军马的敏感之事便在太仆寺少卿的官位更替下暂时告结,其他并不算重要的位置需要各方衡量资历实迹再做安排,殷容并不会大包大揽到这般细致的地步———
什么都让天子做了,养一帮臣子干什么?
朝堂之上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各位大臣们各归各位,还没站定呢,又有人跳出来继续上奏,这次被告的,是大理寺正鹤卿。
同样也是督察院的,只是并非左副都御史,而是右佥都御史,这位上奏愣是上出了慷慨就义的架势———
“臣有奏,臣状告大理寺正鹤卿将三月初由刑部移交大理寺的一桩连环杀人案轻佻错判,草菅人命,后为掩盖罪行,私调大理寺巡卫欲图杀人灭口,以从三品之位行越权之事,染指卫尉寺巡查之职”
一通喷下来,又将朝堂上一小半的部门拉下了水。
朝堂之上日日都有新瓜,但这瓜若是吃到自己身上,便不太美妙了。
刑部侍郎首先撸袖子跳出来,没办法,这案子是他求爹爹告奶奶地塞给大理寺的,如今出了事他要是不帮腔,日后大理寺不帮他背锅,不是,不善解人意地帮他接手,那可就糟了。
“放你的狗屁!连环杀人案本就扑朔迷离,虽说之前结了案,但鹤大人又发现了疑点,早已禀明陛下,何来‘草菅人命’一说?至于之后的‘掩盖罪行’,更是无稽之谈”
因为当今天子登基颇具神秘色彩,致使景明元年鬼神之说盛行,各地发生的大大小小案子凡是成了悬案的,基本都尽力往这个方向靠,汇总到刑部后,气得刑部尚书脑仁痛,天天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悬案疑案堆得太多了,影响的是他们部门的功绩,百官年终总结时,刑部估计灰头土脸,面上无光。
这焦头烂额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当年的状元,也就是如今的大理寺正突然禀明了天子要转入大理寺。
为了刷资历,他从刑部那里接手了不少疑难杂案,一桩桩一件件解决起来,正是有了这位在破案上如有神助的年轻官员兜底,刑部在景明元年才没落的个面上无光、甚至贬官降职的惨淡结局。
所以刑部和大理寺一向交好———经常要呼叫外援,态度不得放好点?
刑部侍郎一人就将右佥都御史禀明天子内容逐项喷了回去,算是轰轰烈烈地开了个好头,按正常流程,现在鹤卿应该出列讲明情况自证清白,然后天子下个定论,事儿便翻篇了。
但谁也没想到,这位大理寺正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因为他从容出列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为自己辩白,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托侍从转呈给帝王。
“臣鹤卿,状告当朝文安王蓄养私兵,意图谋逆。”
轰的一下,平地惊雷。
第29章 第 29 章 天子赐环
文安王是谁?
这个问题若是问出来, 朝堂上大部分的人都会神色微妙。
先帝子息颇丰,兄弟姐妹却不多,顺利长大成人得了封号的更少, 文安王是先帝唯二还活着的兄弟。
这两位兄弟年幼时无甚交集, 没什么亲厚情谊,只维持了尚且过得去的面子情,但偏偏先帝沉迷长生之术的那几年,文安王依照大殷律法, 回京庆贺新年———
分封在外的王侯每三年须得回一次京都,明面上是让皇室血脉联络感情团团圆圆,实则是以这样的行动来表明自己依旧对当今天子恭谨柔顺,未有半点不诚之心。
文安王素来庸懦,轮到他回去的那一年早早便携了王妃世子进了京,先帝知晓他的态度后很是高兴, 难得地生了几分兄弟之情, 将人招入宫中, 打算好好褒奖一番。
不知道秉烛夜谈这天家两兄弟聊了些什么, 总之先帝龙颜大悦, 在新年结束后将文安王留在了京都,只让王妃和世子先行返回。
先帝和当今天子性子一脉相承,重视一个人的表现便是给予这人财富与权利, 文安王以王侯之身领了官职,一时风光无二。
但文安王在从政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 不过是侥幸投了个好胎,才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上任没多久便接连捅出了大大小小的篓子,累得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成天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
这位王爷的杀伤力不分敌我, 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其他的皇子党,总之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逃过被坑的命运,以至于在文安王入朝一年后,林立的派别们难得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暂停争斗,先把这位毒瘤从朝堂上清出去。
先帝可能也意识到了让文安王入朝这个命令错的有些离谱,麻溜地顺着众臣给的台阶下了,革了文安王的官职,让他回他的封地儋州。
文安王在政治上或许一窍不通,但却极会察言观色,他不向帝王哭自己丢官,哭自己费了多大的心力,只哭自己对不起皇兄教导,让皇兄日理万机的同时还要为他操劳。
一把年纪,儿子都娶了妻快诞下麟孙了,他还能抱着先帝的腿哭诉,声情并茂,完全舍弃了王侯的面皮。
先帝不知是被这场声嘶力竭的痛哭架在了台面上,还是真的因为年纪大了被哭出了几丝难得的血脉同源的怜悯心,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本该灰溜溜回儋州的文安王拖着几大车丰厚的赏赐,风风光光地回了封地。
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兄弟情,文安王怎么舍得因为距离过远而慢慢淡去?
他在儋州今儿个早晨吃到了什么好吃的,傍晚就派儋州的传令快马加鞭地给先帝送去,耐存放的便送东西,不耐存放的便送方子,还附带一封长长的肉麻的信;
明儿个搜罗到什么奇珍异宝,冠上祥瑞的名号立刻遣专人送至京都哄先帝开心;
后个收罗到什么擅长延年益寿的奇人,立刻写信说明将人打包到京都,看看能不能对先帝的长生之术有所帮助
态度谄媚到连御史弹劾都觉得丢脸,偏偏先帝就极吃这一套———臣子们一谈起他追求的长生之术便明里暗里表达出不赞同,只有他这个弟弟懂他并不遗余力地表示支持。
鉴于百官之前太过不给文安王面子,集体将人逐出了朝堂,面对着这事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就算弹劾了,先帝也只是下旨申饬几句,无关痛痒,反倒是弹劾的人遭了文安王记恨。
但他的风光只持续到当今天子登基,天子并不亲近这位皇叔,对长生之术也颇为不屑,无论文安王如何讨好,天子也都是淡淡的,并不热络。
一连历经三朝的文安王自然明晓了天子的意思,于是除了逢年过节,便不再行这种媚上讨好之事,在儋州老老实实,低调做人。
故而鹤卿状告文安王“蓄养私兵,意图谋逆”时,朝中有不少老大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莫不是这位大理寺正弄错了人?
但想来也知不可能,会犯这样低级错误的人,根本就进不了紫微殿。
前有左副都御弹劾太仆寺少卿,后有大理寺正状告当朝王侯,今日的早朝可真是精彩得厉害。
厚厚的罪证经由侍从查验后转交于天子,天子伸手接过缓缓翻看,若说前几页还辨不出喜怒,到了中间时,熟悉这位年轻天子的人便知———帝王罕见地动了真火。
“第十七条罪状,属真?”
这是鹤卿连夜整理出来的罪证,故而未曾提前呈报天子,但所有消息的来源都据实可考,没有半点糊弄。
鹤卿弯腰一揖:“禀陛下,属真。”
“好得很。”殷容缓缓合上这厚厚的罪状折子,“真是朕的好皇叔。”
他并未大发雷霆,语气中也听不出多少怒意,只是声音略微沉了些,但大殿里的众臣大多噤若寒蝉。
这位年轻的天子在通常情况下都极有圣君的雅量,臣下不做触犯律法的事,几乎不会触到他的霉头,但这并不意味着殷容脾性温和。
殷容生怒的次数不多,但次次都足够令人印象深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在他身上体现得尽致淋漓。
他并未在朝堂上明说对文安王的处置,也并未将罪状在殿中公布,只是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在散朝后留下。
大殷的例行的朝会较为随意,若是事情多,朝会时间会自然延长,若是事情少,简单汇报之后便可前往各自府衙进行处理当日工作。
天子点名的架势便是明示,若非有重要到十万火急之事,今日的朝会便到此为止。
他既已显露这番意图,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臣子非得在这时跳出来汇报,于是今日的朝会便在这接二连三的大瓜中散场。
被点名的几个臣子也未曾留在紫微殿,而是去了天子通常处理正事的含章殿。
在屏退左右后,天子将案桌上的奏折拿起,浑不在意地向旁边一丢,顾铮眼疾手快地接过,不由笑道:“陛下这是气的不轻啊。”
被点名留下的大多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不惑,但敢如顾峥这样随意的,却是少有。
顾铮将手里的罪状翻到第十七条———
【文安王为神明塑像,私以童男童女祭祀神明,恳求神明赐长生之术,四年未绝,亡女童十二,男童十七,皆以失踪报之州府。】
一州之地何其广大,拍花子猖獗,一年失踪些许孩童再正常不过,谁能想这些孩童不是失踪,而是被掳掠行了恶祀?
陛下登基之初并未改变年号,仍旧沿用旧历,直到第三年春才将“元鼎”改为“景明”,于景明元年在各地增设慈幼局,力图做到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见到这样的罪状生气实属寻常,但不至于生怒。
所以顾铮心念一动,明白更大的问题怕是出在以这样恶心的手段祭祀神明上。
草菅人命,虐/杀孩童,犯下如此恶行不知悔改———文安王这王位,怕是坐不稳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罪人?”顾铮问,“是派钦差去擒了他回来?还是派人将他就地正法?”
“让行人司的林和与督察院的冯颂今同你一起去。”殷容在殿内环视了一圈,“将人压回来处理。”
之所以不在大殿上公布文安王的罪行,不是天子意图将公事转为私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是要拿住文安王所有的把柄,一击毙命。”于敛。”殷容又点了一人的名字,“这段时间盯着些。”
左副都御史拱手:“臣遵令。”
天子是要他盯着这段时间朝堂之上有哪些人用暗线悄悄摸摸地联系儋州,名字若呈到天子案前,这官途也想必到了头。
殷容将他们叫到含章殿,并不是为了听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与处理方法,他心中已有腹稿,只是叫他们过来执行罢了。
被叫到含章殿里的人都被安排了任务,唯独落下了鹤卿。
已经被委以重任的其他人极有眼色地告退了,哪怕是最爱与鹤卿作对的顾铮,也未曾多加停留。
等到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殷容才道:“三月初那桩连环案杀人案扑朔迷离,定案复审,责不在你。”
“此案既由刑部移交,也应由刑部结尾。”他继续道,“长孙平今日会遣人遣去大理寺,犯人交接于他即可。”
鹤卿闻言一震,面容上难得浮现几分急切:“可———”
“前些日子云梦州送来了几块上好的羊脂玉料,我令工匠雕琢了成品。”殷容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忽而转了话题,“你今日来的正巧。”
殷容从案桌上取了个盒子递给他:“打开瞧瞧?”
鹤卿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掀盒一观,那盒中深色的丝绸布料上,躺着一枚莹润的玉环。
他心中一惊的同时,也有种石头落地的痛快感,鹤卿合上盖子,俯身行了个大礼:“臣受之有愧。”
天子洞若观火,知晓他在这桩案件中生的私心、动的手脚,却依旧原谅了他。
殷容没有避开,完整地受了这个礼之后,才道:“朕说你受得起,那便受得起。”
鹤卿离开后,惯常在殷容身边伺候的千帆才敢领着人进来,他先是熟练地收拾了有些凌乱的案桌,最后又收起了一枚装玉玦的盒子。
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陛下到底是心软了。
“盯着瞧什么呢?”殷容头也未抬,只取了本折子在看。
“看陛下对鹤大人的重视。”千帆回答,“也望鹤大人,莫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第30章 第 30 章 返聘上岗
光线昏暗的安静地牢里, 宴明脑海里响起20863的尖叫———
【天道给我们发邮件了!!!】
宴明蹭地一下坐起来:[我可以回去了吗?!]
随着20863的话,宴明的面前弹出一个蓝红交杂的虚拟面板,红光闪烁的乱码依旧顽强地存在, 但面板的右上角, 白色信件模样的光标震动着,预示着新消息的来临。
宴明有些忐忑地点上信件光标,光标发出柔和的白光,在他面前徐徐化作超大篇幅的说明———
【任务者你好, 本次抢修结果已出。
受任务完成方式影响,五位任务目标均产生不同程度的“执”,执念交杂,影响登出安全,返回通道无法开启。
现为任务者提供加速方案:
1.等待五位任务目标执念褪去[本方案预计时间百年]。
2.化解五位任务目标之“执”,消除危险隐患[本方案预计时间不可考]。
3.暂时恢复宿主原套装功能, 但需同时五开[精神力不支持此方案, 请勿尝试]。
4.向五位任务目标坦白真身[据概率推算, 系统易失联, 不予建议]
现为任务者提供部分帮助:
1.赠送一次卡池十连[七日后有效]。
2.列表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激活套装持续时间十二时辰]。
3.套装散件随机解锁[每十二时辰重置]。
命轨已改, 世界终定,人行有道,天行有序。
预祝化执成功, 顺利归家。】
落款为<天道>。
宴明:[]
宴明:[这叫什么玩意儿?退休返聘?]
20863:【嗯,呃、你说什么都对。】
[当时只说改变五位任务目标人生轨迹。]宴明凝视着面板上大串大串的字符, [没说还要包售后吧?]
和宴明一起肝了十几年的任务,20863立刻明白他生气了,一回生二回熟,它麻溜地将病毒往自己的运行代码里一植入, 短暂地切断了自己和主系统还有天道那边的感应:
【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你先别急着拒绝!长话短说!快快快———我先把这次额外任务隐藏的结算报酬告诉你!!!】
宴明脑海里框框弹出几行金色大字———
【1.任务者原世界金钱酬劳五亿,回归后,三日内以合理方式入账。
2.任务者原世界城市商圈房产一栋,回归后七日内以合理方式入账。
3.任务者本人原世界气运升格,逢凶化吉,顺心如意。
4.任务者直系亲属无病无灾,健健康康,安享终老。】
之前宴明在原世界出了车祸生命垂危,和系统绑定后完成任务,系统送他原地复活,但除了复活没有其他赠品。
前两项报酬足以让宴明一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后两项报酬更是让他无比心动———他从小到大运气平平,喝饮料喝不到再来一瓶,刮刮乐血本无归,抽奖重在参与成年后好不容易工作了,还出了车祸。
他可不敢保证原地复活之后还会不会再二次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总不能次次都有系统恰好绑定他,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吧?
就当在异世界一次性工作到退休了
打工人会愤怒,果然是因为老板给的不够多。
宴明立刻心平气和:【第一项是税前还是税后?】
20863:【税后!!!第二项只用你签个字,后两项回家立刻生效!!!】
[行。]宴明说,[任务我接。]
20863麻溜地将病毒从自己的运行程序里拖出来藏好:【好的嘞!】
返聘的报酬太丰厚,丰厚到宴明的气一下消了大半。
他重新将目光放到天道提供的数条加速方案上,对第三条和第四条方案产生了疑惑———
[暂时恢复是恢复多久?]
【五个套装全损坏了,要使用只能借助天道回溯的力量将五个套装一次性修复并同时使用。】20863说,【我估了一下,五开的前提下你大概能坚持三秒,还会对你的精神力造成不可逆损伤。】
精神力是宴明使用套装时了解到的概念,精神力受损就相当于大脑额叶受损,严重了还会直接变成个傻子。
[算了。]宴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排除四。]
他本来考虑顶五个号梦里化执,迅速清完任务———五个任务目标之所以会产生执念,绝对是因为他们视作亲人和知己的马甲死的太惨了。
果然隐藏报酬不是那么好拿的啊!
宴明:[这个加速方案五“据概率推算,系统易失联”是什么意思?]
20863:【就是我会被关小黑屋的意思。】
宴明:[嘶我任务返聘过程中你帮我那个导致你被发现了?]
他不好直接说出“违规”这两个字,怕被主系统或者天道捕捉到连累20863倒霉。
20863:【】
怎么说呢,宿主一旦遭遇脖子以下的事情,系统就应会因为绿色程序被关小黑屋,即使它不明白为什么上次推算的结果是他的宿主自爆真身后大概率被鹤卿脖子以下———难不成友情变质了?
可它也立刻拖出了其他四个任务目标的情况进行推算,每一个都和鹤卿差不多,只是程度或轻或重———它想提醒一下宴明,就发现因为这些涉及到了绿色程序的禁封词,它说不出来。
所以它只能在宴明蹲地牢扎鹤卿心的时候委婉暗示【别乱来,咱俩谁都承受不起。】
它不想和宿主一起关小黑屋啊!
20863:【不是,反正总而言之,你稍微藏好一点自己。】
[我懂。]宴明这一刻觉得自己和20863心有灵犀,[死人复活对古人来说还是太超前、太惊悚了。]
有了完成任务后隐藏的丰厚承诺,又暂时解锁了一小部分换装系统的使用权限,宴明一改之前略有些消极的态度,重新捡起了身为打工人的素养。
[我们先来捋捋情况。]宴明从干净的草堆上爬起来坐到牢房里唯一的桌边,还顺手抽走了一把草茎,一根一根在桌上放好,他先将第四根草茎推出来,[现在最好解决的是泊渊,金鲤惨死被他得知,他肯定一心想为金鲤报仇,等到文安王及相关人员全部伏诛,他应该就没什么执念了。]
20863在晏明的意识里闪了闪:【我赞同!】
[第二个好解决的]宴明凝视着桌上剩下的四根草茎,犹豫了片刻后,手指落在了第三根上,[应该是殷容。]
[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足有十多年呢,我大概知道他的“执”是什么。]宴明说,[殷容登基前还未行冠礼,当时“上神”说好了会暂时在尘间凝聚形体,做主持他加冠仪式的正宾?,但他冠礼前,一些州府的情况恶化得越来越严峻]
宴明说着说着,颇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在大殷,加冠会通过占卜定好日期,这一日被称为【筮日】,一旦确定绝不容许更改,否则会影响往后的未来。
但当时整个大殷乱成一团,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消息汇总到京都时已经相当严峻,每日都有百姓在死去。
就算当时的先帝下罪己诏,怕是也无法承担这简直如灾劫般的一幕,所以这位先帝做出了一件惊掉所有人下巴的事———
他下了诏书退位,将皇位和烂摊子一起丢给了殷容。
那时礼部准备得仓促极了———三日内完成新旧两位帝王的交替,简直滑稽又荒唐。
不到二十的殷容已经长成了挺拔的青年,却在得到这个消息时枯坐了半夜,那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昏沉,院中无光。
那时殷容的死劫早已过了,他已经不再需要神明了,所以宴明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刚开启两年的书灵任务中,等他听到消息切成神明的马甲,将太子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人,迫不得已上了定位才找到———殷容在冷宫几年总是睡不好,时常做噩梦,偏偏性子又乖巧,睡不着也只会蜷在被子里睁眼等天亮。
宴明陪在殷容身边的时候他倒是能正常入睡,但“神明”只是套装全套穿戴后呈现的效果,他不可能真的做到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就算哄睡,也不能天天哄。
在殷容身边他也不敢睡着,怕睡着睡着露出什么破绽,只能和熬鹰似的一陪陪一夜,确定殷容睡着后才敢让20863来轮个班替他盯着,他好悄悄睡一会儿避免猝死———当佛子时表面八风不动实则深入睡眠的技能就是在这个时间段练出来的。
在哄了大概有两个月后,哪怕上了摸鱼偷懒的技能,宴明也实在扛不住了,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脑子就会格外灵光,他拆了一条衣襟上的浅绿流苏,又卡了个BUG在流苏上套了一个套装散件,弄成了一个极有古代风格的小泥偶,这才将他从猝死的边缘解放了出来。
当时20863还嘲笑他为了不带孩子硬生生变成了找BUG达人,急得宴明的意识光球在意识中追着20863揍。
或许是因为陪睡的可爱小泥偶是使用套装上的流苏改装的,与神明套的能量系出同源,总之有了这个小泥偶后,殷容总算能睡上大半夜的安生觉,宴明也从哄孩子睡觉的噩梦中彻底解脱。
后来殷容做噩梦的毛病好了,那个小泥偶却也没拿回来———无论是散件还是零件,离开宴明这个使用者后要不了几年就会慢慢失去能量既而消散,没必要特意拿回来,最重要的是神明惦记这点小东西,太不符合人设。
也是幸亏当年没拿回来,不然他还没这么容易找到消失的殷容。
神明套在夜色中视物如白昼,宴明以为会看到一个哭泣的青年,毕竟再怎么说,先帝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不负责任地跑了的同时,还给他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失望难过都是应该的。
可殷容没有哭,他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像夜色中沉默的雕塑,但他总能很快的捕捉到宴明的到来,无论何时何地,仿若心有灵犀。
神明套在黑暗中恍若夜中萤火,显眼又飘渺,当时殷容在看他,唇角紧抿着,像头孤狼。
宴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在此时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殷容要背负的不是一家兴衰,不是一地之祸,而是一国兴亡。
他只能动了动手指,于是静静呆在殷容袖子里的小泥偶蹦起来顶了一下殷容的胳膊,然后将浅绿流苏像围巾一样绕在脖子上,哼哧哼哧地从袖子里爬出来,又沿着他的胳膊,像爬山一般登上他的肩膀。
殷容没有动,只在小泥偶跌跌撞撞走过来,拽拽他的鬓发,贴贴他的脸颊时静静看向“神明”。
“殷容,你是人间天子。”那时,宴明这样说。
就像多年之前,野草丛生的荒僻宫殿里,他给予着那个拥有野兽一样愤恨警惕眼神孩子的回答。
“那上神会永远偏爱我吗?”
“吾会。”
任务自他而生,“神明”因他而来。
或许是这句话哄好了殷容,宴明看到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像是雕塑终于有了活气,他抬手戳了一下小泥偶,挂着流苏的泥偶懵懵地从他肩上摔下去,四脚朝天地摔到他掌心。
“我会做到。”殷容将泥偶捧在掌心,垂眸去抚摸小泥偶脖颈上缠绕的流苏,“即使凡人只活百年。”
宴明当年欣慰极了,觉得殷容这孩子简直省心的不得了,只是几句夸奖就让他下定决心去做好皇帝,去哪儿找这么又乖又省心的任务对象啊!
皇位和那一大摊子烫手山芋殷容都愿意接手,宴明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这两年因为开了书灵任务,神明套装出现的时间越发少了,殷容不可能没有发现。
“神明”本就是残念,消散也正常。
各地的情况已经糟到了极点,六星套装解体时的最大力量也不可能做到山河倒转,但却可以减缓天灾,有时要的便是这样一丝喘/息。
他希望殷容未来的路走得更顺一些,像真正被上天偏爱一样,上有天佑,下有民爱,做流芳千古的帝王。
只是有点可惜,几个月后的冠礼,做不了正宾了
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宴明将第三根草茎推出去:[所以上神欠殷容一个承诺后却没做到的冠礼,这是殷容的“执”。]
【还有上神没能见到他登基后越来越欣欣向荣的人间这个遗憾吧。】20863补充,【殷容乖乖的,心思又单纯,如果用造梦类技能,一定要多夸夸他。】
宴明:[嗯。]
选出了第二个容易搞定的任务目标,第三个倒叫宴明犯了难。
鹤卿的态度有点古怪,像把他认出来了似的,他一时间竟然琢磨不出鹤卿是遗恨于书灵消失在那场大火他没能及时赶回,还是怀念最初的相伴时光呢?
总得知道问题,才好对症下药。
宴明的手指掠过第一根草茎,落在第二根上。
和鹤卿不同,顾铮的“执”是什么,宴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要夜照复活,永远都不能离开他身边,最好生生世世和他锁在一起。
宴明闭了一下眼睛,简直不愿再回忆那段时间的黑暗经历,早知道任务目标执念过重还会危害登出通道,他当年死遁时就不和顾铮闹那么难看了,以至于现在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算了,浅浅逃避一下,到时候再说吧。
推演在这时陷入了僵局,最后是20863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不说秦曜?】
[他啊]
宴明想起一年前他登出失败后在边塞租了个小房子,某一日早上出门时在巷口和秦曜迎面相撞,秦曜当时没有像在军营里一样随时穿着软甲,他看起来瘦了、也黑了,人好像还受了伤,似乎不太如意。
宴明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以至于晃了神,没有第一时间避开,然后就与秦曜对上了视线。
秦曜的眼睛生得圆,笑起来总显得活泼无害,宴明一直觉得逗弄秦曜是件很好玩的事———他生起气来像只团团转咬自己尾巴的哈士奇。
可那天和他对上视线,宴明脑海里却一片空白,空白过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在20863的指引下一口气跑出城,早饭没吃,房子没退,押金没要,狼狈的不行。
20863问他怎么惊慌成这样,宴明也答不上来,他只说:“答应的事没做到,见到人所以心虚?”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宴明那时说,“20863,对吧?”
系统没有回答他,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对吧?20863?”
“哗啦———”
牢门口铁锁被一圈圈取下,宴明从回忆里猛然惊醒,下意识抹乱了桌上的五根草茎。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