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二天, 中原中也恢复了和月岛柊的正常通信。
不过说正常也不是很正常,看的出来中原中也最近真的很忙,以前他一天还能发五六条信息, 现在只剩下了早晚各一条, 忙到极致连例行的早安晚安都没了, 只在吃饭的时候发一张食物的照片,以显示自己还好好的,并未失联。
其实如果真忙到这个程度, 消息不发也可以,只要提前告诉月岛柊一声。
但中原中也似乎自动忽略了这个选项,再忙也要发短信, 有时是凌晨,有时是深夜,活的像个定时显示存在感的旅行青蛙, 甚至有一次发了一条写到一半的信息, 像极了忙完后忽然想起来抽空发消息过来, 写到一般出了事, 情急之下只能把尚未编辑完的信息发出,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后, 才补全了后半句话。
但两句话连一起, 也不过是句寻常的问候罢了。
月岛柊不会告诉中原中也他等那后半句话等了一个小时,但信息发出后立刻显示已读无疑是揭露了什么, 中原中也再发消息过来时, 语气中就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洋洋得意。
月岛柊莫名从中原中也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一丝关切的意味。
他虽未明说, 但中原中也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意识到了自己那销声匿迹的五天叫人担惊受怕,他如此絮絮叨叨的、像是打卡一样的发信息, 并不是真的有如此澎湃的分享欲,更多的的,是为了让月岛柊安心。
——港/黑大名鼎鼎的重力使,在横滨叫人闻风丧胆,但也是个温柔的人。
就好像两年之前,他一边分享红豆包,一边凶巴巴的尝试把一个误入镭钵街的路人赶出去;就好像两年之后,他嘴上不说,但件件周到,事事细心。
月岛柊莫名想起了火焰。
他想客观的物理定律是何等贴切,火焰分三层,外焰、内焰和焰心,外焰温度最高,焰心反倒意外的柔和。
想通这一点后,再看中原中也发来的信息,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都觉有人在轻柔的拍他的头,那句洋洋得意的回复则更加活灵活现,仿佛说话的人就在眼前。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我,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中原中也如此说道。
隔着一部手机,人总是会变得大胆一点。
月岛柊也变得大胆了一点。
不过只有一点点。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一字一句打下一行字:【是呀】。指尖停住片刻,又一字一句删掉,改为:【巧合】。
他巧合的看到信息,巧合的写下回复,巧合的发出去,又巧合的没有撤回,以至于这个词像是突破千军万马的利箭,跨越了时间空间的封锁,一直拖到超过允许撤回的时间,终于展现在了中原中也眼前。
“老大。”
“老大?”
下属喊了好几声,中原中也才反应过来,他将手机放回衣袋,要松手时又忍不住重新拿出来,盯着那句回复看了几秒,心里活动太多打字是来不及了,匆匆发过去一个表情包。
下属见了奇怪,忍不住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养过猫吗?”中原中也忽然问。
“啊?”
“那种警戒性很强,不让人摸不让人抱,靠近一点点就龇牙咧嘴要么就跑的比风还快的流浪猫。”
“呃……”
“它理我了。”
下属暗道看不出来自家上司竟然还是个猫派,“恭喜?”
“谢谢。”中原中也勾了勾嘴角,他将手机放回去,再转头看向下属时,眼神冷了下来,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在地上划出一道锐利的痕迹,他忽然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身上温情尽数褪去,钴蓝色的眼睛透着股逼人的锐意,“有线索了?”
下属神情一凛,将手中的资料递了上去,“有线索了,保罗·魏尔伦,那位被称为暗杀王的男人的确还活着,另十分钟前,一位自称亚当的……呃……AI?刑警?突然出现,说魏尔伦的目标是您。”
AI?
刑警?
中原中也因为这两个词有一瞬间的迷惑。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港/黑大楼安装的都是质量极好的防弹玻璃,十个手榴弹一起炸都不会坏,眼下这么大的阵仗,袭击者必定非泛泛之辈。
中原中也猛地转头,眼前一道黑影扑了过来,他立刻使用异能,在伸手触碰到黑影的一刹那,百倍重力加诸其上,黑影咚的往下一砸,在地上砸出大片的蛛网状裂痕。
中原中也皱眉看着地上这个脸朝下的人影,各个仇人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试图和地上的人对上号。
但是光看后脑勺显然是看不出什么的。
中原中也伸出手,还没碰到,地上那个脑袋忽然转了850°,露出一张端正的脸。
中原中也蓦的睁大眼睛。
“本机……”地上的人刚说了两个字就安静下来,他同中原中也对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点头,“抱歉,是本机疏忽,以这种角度和您交流未免太没礼貌了。”
说罢,在中原中也越发惊诧的眼神中,他的脖子咔哒伸长了一节——当然,现在他仍旧受重力异能控制,根本不能动弹——所以与其说他无视重力伸长脖子,倒不如说他凭空多了一节颈椎,就像种子冲破土的压力破土而出一样,他顶住重力一节一节的增加颈椎,头也随之越升越高,最终停在了和中原中也视线平行的一个高度上。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传说中的长颈妖怪落头氏,惊悚的可以当志怪小说的插图,脸上却扬起了完美的只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自我介绍一下,本机……”
但是话未说完,那颗高高昂起的头就被中原中也一脚踩进了地里。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脚下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中原中也觉得眼前这人处处诡异,脑海里一瞬间有无数阴谋论展开,正想着要不要再来一脚时,那颗头忽然从脚下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之前和他视线平行的位置,端正的脸上是浓浓的不解。
“拜访不熟悉的人或者陌生人时,需要提前通知,征得同意后再彼此见面——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礼仪。本机的拜访步骤严格遵循礼仪要求,但是你似乎并不满意。”
中原中也听到这话动作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下属。
下属露出尴尬的笑,“亚当先生,我不是说让您等会儿吗?”
“你的原话是,‘我先将这件事情告诉中原先生,亚当先生还请您稍等一下。”重力异能解除,亚当恢复原状,理理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稍等’,”他强调似的开口,谴责的视线落到下属身上,“本机等了十分钟,理论上已经符合‘稍等’的定义。”
中原中也现在能把AI和刑警联系起来了。
这个亚当显然不是人。
但看上去这个AI也不怎么聪明。
起码他听不出话语中的隐藏意思,也不明白有种东西叫客套话。
不久前首领办公室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了一顶帽子,考虑到森鸥外的安危,中原中也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与这顶帽子相关的信息,最终查到了据说已经死掉的、传说中的暗杀王保尔·魏尔伦身上。
在这个节骨眼,一切和魏尔伦有关的信息都会引起中原中也的警惕,下属所说的稍等只不过是一种拖延时间的话术,实际上中原中也在听到下属的汇报后,也没打算立刻去见亚当,而是先做一系列准备工作,比如暗地调查来人的真实身份,做下布置防止对方逃跑,所以如无意外,亚当必定还要再等几分钟。
这时候亚当这个智能机器人不知从互联网上扒拉了什么东西,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有点困惑的表情:“本机明白了,‘以委婉的方式拒绝别人,看似留有余地,实际上是坚定的拒绝’,原来这才是人类交往的礼仪吗?倒不如说有点虚伪呢……”
亚当挠挠头,“看来本机对人类的礼仪还没有了解透彻,既然如此,那还是按本机的方式来吧。”
然后中原中也就被绑了。
毫无预兆的被亚当射出一根钢丝线捆到身上,像是个行李似的被对方扛着飞了半小时,最终落在了一个荒僻无人烟的地方。
期间中原中也一边挣扎一边骂,亚当一边安抚一边解释,虽然差点打起来,但在你来我往间,还是弄懂了来龙去脉。
中原中也是作为荒霸吐的容器诞生的,九年前,欧洲的两名谍报人员阿尔蒂尔·兰波和保尔·魏尔伦将荒霸吐从军事基地偷了出来,之后两人内讧,魏尔伦背叛兰波,兰波杀死了魏尔伦,但两人的打斗吸引了追击部队的注意,当时的兰波因为死斗受了重伤,十分虚弱,为了自保,他试图吸收夺来的荒霸吐,作为新的异能使用,结果阴差阳错解开了荒霸吐的封印。
荒霸吐现身,将一切燃烧殆尽,只在地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也就是后来被称为镭钵街的地方,而中原中也的意识也从那时候苏醒了。
起先中原中也对这件事的印象十分模糊,直到一年前的“荒霸吐”事件——在爆炸侥幸活下来但失忆的兰波阴差阳错成了港/黑的干部,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他制造了一个假的港/黑前任首领,试图真正的荒霸吐、也就是中也引出,想要吞噬她,最终在与中原中也的战斗中战败而亡。
中原中也就是从那时起知道了九年前发生的一切。
所以在他的印象中,魏尔伦已经去世很久了,之前顺着线索查出魏尔伦可能没死已经很让他震惊,但他一直以为魏尔伦是冲着森鸥外来的——毕竟森鸥外是港/黑的首领,有个被个别仇家惦记刺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现在却被告知魏尔伦是冲着他来的。
“你是魏尔伦曾经尝试夺取但失败的个体,”亚当说,“因为你最近在□□的活跃,搜查机构已经注意到了你,被魏尔伦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中原中也:“所以你们觉得魏尔伦不死心,会继续过来找我?”
“是的,本机的任务是抓捕魏尔伦,待在你身边是本机经过计算后得出的投入最低、回报最高的方法。”
“拿我当诱饵?”
亚当眨眨眼,想了想,“本机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基于黑白两道友好合作的跨区域协作,在地区和平上有重要意义。”
中原中也闻言嘴角一抽,顶着亚当义正言辞的脸沉默半晌,感叹:“……我觉得你人类礼仪学的挺好的。”
“真的吗!”亚当眼睛一亮,露出羞涩的笑,“本机觉得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本机会努力的。”
“所以……接下来就是守株待兔了?”中原中也在地上盘腿坐下。
亚当点头:“是的,经过本机的分析,不出三天,魏尔伦肯定会找过来。”他拿出一个平板递给中原中也,上面全是魏尔伦的相关资料,影像资料很少,但是光看文字都能感受到魏尔伦实力的强大,看的中原中也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保护公民的人身及财产安全同样是本机的职责所在,为了避免在抓捕魏尔伦时造成大面积的破坏,我们这几天最好尽量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亚当看着周围荒草萋萋的场景,满意的点头,“比如这种地方。”
接下来几天,中原中也和亚当以出任务的名义在荒郊野外乱晃,中原中也还联系了港/黑成员埋伏,作战计划更是从A写到了Z,整个港/黑像是一架无声运转的机器,对魏尔伦的到来严阵以待。
但是三天过去了,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我觉的以魏尔伦的能力,三天了,应该还不至于查不出我在哪里。”烈日高悬,中原中也站在废弃工厂投下的阴影中,双手环胸,眯眼看着亚当。
亚当没说话,眼睛直愣愣的,看得出他此时的CPU正以一种极高的速度运转着,像是快要烧了。
“他另有图谋。”半晌,亚当憋出一个词。
中原中也烦躁的挠头,觉得亚当说了一句废话,忽然他动作一顿,想到了那顶凭空出现在首领办公室中的礼帽。
如果魏尔伦是冲着他来的,何苦多此一举,难道……
中原中也灵光一闪,一个可能性闯入脑海。
这时亚当将脑海中的各种可能性计算完毕,忽然扣住中原中也肩膀,“经过计算,袭击者不对目标动手时,对目标亲近的人动手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七十,比如想要借此威胁目标做什么事,想要用这种方式让目标感受孤家寡人的痛苦报复目标,或者……”
亚当的参考对象遍及各种真实事件和文学作品,其实还有三角恋争风吃醋和恶婆婆拆散小情侣所以对另一人痛下杀手这种可能,但是亚当觉得太离谱了没说,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尽可能的把所有可能性都说出来比较好,正打算继续开口时,中原中也已经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只在天边留下一道深红的印记,像是一抹划过天际的流星。
中原中也先去找了森鸥外,一开门发现森鸥外正在拆小洋裙的标签。
……很好,首领没出事。
中原中也果断关门。
然后他去了旗会。
旗会的成员正凑在一起打台球,在中原中也开门的一刹那,原本在台球桌上咕噜噜滚的台球忽然窜起,像一颗子弹一样朝中原中也急射而去,又被他抓在手里。
中原中也环视一圈。
信天翁眼神飘了一下,纠结要不要拿出照片的复制品——那张他找来用于庆祝中原中也加入港/黑一周年的照片现在还在月岛柊手里,保险起见复制品其实做了好几张,但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拿出来,总觉得有点……
“你们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有被人跟踪的感恩?”正想着,中原总也忽然问道。
但是作为港/黑的年轻力量,被跟踪属于家常便饭了。
中原中也只能问的更详细一点,得到五声否定的回答后,他再度关上门。
很好,旗会的人也没事。
那么还有谁?
忽然,一个可能性从脑海闪过,中原中也瞳孔骤缩,拿出手机拨通了月岛柊的电话。
忙音规律的响起,响在中原中也耳中却像无序的雷霆,一声又一声,砸的心脏焦躁的跳动。
忽然,忙音消失,但是电话也没打通,显示信号不好。
第二个,同样如此。
中原中也打了第三次。
短暂的几声忙音后,电话通了,中原中也正欲开口,无机质的女声从手机另一端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
月岛柊放下手机,抿了抿唇,虽说父母已经离婚好几年了,也有了各自的家庭,但是在他生日、节庆或者成人礼等其他重要的日子里,还是会打电话过来聊几句。
过几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过了十八岁,像是打游戏时到了允许转职的等级一样,意味着他成为了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成年人,人生也将开启崭新的一页。
久不联系的父母约好了似的打电话过来祝贺他。
祝福是真心的,但因为太久没联系了,言语干巴巴的像是没掺水的面粉,翻来覆去就是几句堂皇的话,一番颇有距离感的你来我往后,月岛柊礼貌道了声再见,打算挂断电话。
一个女声忽然叫住了他。
月岛柊停住动作,长久的沉默后,女声再度响起:“阿柊,你……以后要好好的。”
轻飘飘的、柔风似的话。
因为离得远,一出口就散了。
月岛柊看着手机没出声,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扣在手心,通话界面即将退出的刹那,拐角处忽然走出一个人。
月岛柊感觉肩膀被轻轻一撞,手机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抱歉。”
一只手先月岛柊伸了过去,将手机拿起,递到月岛柊面前。
月岛柊抬头,一个高挑的青年映入眼帘。
青年正微笑着,看起来温文尔雅,但这种笑容更像是经年形成的礼节而非发自本心,仅仅只是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而已,剔透的眼睛则显出一种与笑容不符的冰冷,内里的审视像是一把刀子割着月岛柊的皮肤。
月岛柊直觉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似乎不喜欢自己,不想过多纠缠,认真道了谢,接过手机就想离开。
刚一有所动作,那个青年身形一动,再次拦在了他的身前。
“我真想不到……”魏尔伦看着月岛柊,说话慢吞吞的,眼中是浓浓的不解,“中也喜欢的人居然是这个样子。”
什、什么?
月岛柊蓦的睁大眼睛。
他算不上一个外向的人,暗恋也好喜欢也好,那都是需要被放在心底咀嚼的情感,乍然听到这种话,顿时有种“地下恋情”曝光的慌乱和羞赧,一句话只听进了喜欢两个字,脸颊哄得一声红了个彻底,“你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有哪里误会了?”
魏尔伦:“……”
为什么有一种被秀了一脸的感觉?
他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去,继续盯着月岛柊看。
他是来杀人的。
确切的说,是来斩断中原中也所有世俗的牵绊,绞断他混在人类间的所有理由,好把这个荒霸吐的容器、世界上唯二的人工异能生命体、他唯一的同类一起带走的。
中原中也在乎的人不少,最重要的就是旗会那几个人以及森鸥外。
根据这些人在中原中也心中的占比,魏尔伦排了个序,把森鸥外放在了第一位。
如无意外,他第一个杀的会是森鸥外,但在动手之前,他发现了月岛柊的存在。
月岛柊,一个和中原中也年龄相仿,疑似正在和中原中也谈高中生恋爱的人。
魏尔伦距离爱情这个词十万八千里,但毕竟有好几年的暗杀经历,见证过不少悲欢离合。
他见过临死前抛妻弃子的渣男,也见过面对危机生死与共的恋人,深知一个爱上头的人有多么麻烦,立刻把排位重新排了一遍,将月岛柊拎上了暗杀榜首位。
按照他的实力,一条街外都能取走月岛柊性命,之所以露这一面,主要是好奇中原中也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过了,顿觉失望。
魏尔伦摇摇头,想不明白中原中也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普通人,只能暗自念叨了一声不理解但尊重,缓缓伸出手,打算把人就地解决。
“那个……”月岛柊扣着肩膀上的书包带,不知道脑瓜子里想了什么,抬眸看了魏尔伦一眼,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魏尔伦被看的很不舒服,但是鉴于两人实力差距太过巨大,在必赢的局面下他不介意让猎物说几句遗言,放下手,问:“你想说什么?”
月岛柊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喜欢中也?”
哈?这是什么问题?
中原中也是他唯一的同类!
魏尔伦脱口而出:“当然喜……”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喜欢非彼喜欢,月岛柊的意思很明显是……!魏尔伦感觉自己凭空背了一口“□□”的黑锅,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脸色一下子涨红,难得失去了风度,“胡说八道!”
月岛柊摸摸鼻子露出有些抱歉的神情,暗叹自己真是少女漫演多了胡思乱想,刚刚居然觉得魏尔伦的出场方式以及说出口的台词有那么一刹那很像少女漫中暗恋男主的恶毒女二。
“抱歉,”月岛柊歉意的抿起唇角,“那你是……”
“我是中也的哥哥。”魏尔伦没好气的说。
月岛柊恍然,原来是哥哥,但是好像没听中也提起过。
他仔细观察魏尔伦的神情,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好像越发讨厌自己了,再联系魏尔伦从头到尾的态度以及这种兴师问罪的姿态……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既视感。
“所以你过来是……”月岛柊试探着开口:“是专程让我和中也分手的吗?”
当然不,我是来杀……等等,好像有点道理!
众所周知一个死掉的白月光最终会成为心头的朱砂痣,与直接杀掉月岛柊相比,让月岛柊先和中也分手,断了中也念想会更好。
魏尔伦蠢蠢欲动试图杀人的手又重新放下了,“对,和中也分手,你配不上他,你们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你现在就给中也发条分手短信。”
月岛柊眨眨眼,感叹自己人生也是丰富起来了,居然真的能遇上“恶婆婆棒打鸳鸯”的戏码,他耐心等着魏尔伦的下文。
魏尔伦耐心等着月岛柊发分手短信。
两人都没有动。
如此大眼瞪小眼片刻,魏尔伦忍不住催促:“等什么呢?快发啊!”
月岛柊:“我在等你。”
魏尔伦:“等我干什么?”
月岛柊:“等你甩支票。”
魏尔伦:“……你分手还要收钱?!”
月岛柊:“这取决于你,一般……都是会给的吧?”流程不都是这么走的吗?
魏尔伦轻轻抽了一口气,狠狠瞪着月岛柊,这一瞬间对月岛柊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对中原中也审美的质疑也达到了顶峰,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替中也感到不值的苦闷心情。
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中也什么会喜欢上这种人,该不会是被欺骗感情了吧?
魏尔伦掏出支票随便写了一个数字,然后写了一连串的零,写完后直接把支票甩到月岛柊脸上,只等着月岛柊发出分手短信,他就把眼前这个感情骗子给杀了!
月岛柊捡起支票,当着魏尔伦的面撕成一条一条的,想扔回去觉得不太礼貌,环视一圈又没有垃圾桶,犹豫了一下把支票团成球,放回了魏尔伦的口袋中。
“我不会分手的。”月岛柊抬起头,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说罢,越过魏尔伦扬长而去。
第92章
中也的眼光确实很独到。
魏尔伦面无表情的想。
混里世界的人, 身上或多或少都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特质。
比如热爱自杀的太宰治,看起来像是萝莉控的森鸥外。
这些特质单拎出来,每一个都是可以上社会新闻或者法治新闻的程度。
但是当你身边都是些拥有奇怪特点的人时, 这些特殊也就算不上特殊了。
五分钟之前, 魏尔伦还很瞧不上月岛柊的普通——这话的意思不是说里世界的其他人他就瞧的上了——事实上他瞧不上任何人, 和中原中也牵扯在一起的时候尤甚。
只是相较于里世界的其他人,月岛柊身上的这种普通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起来,好像毛茸茸的玩具熊和野性苍茫的非洲大草原, 很难想象他能和中原中也联系在一起。
这种违和感让魏尔伦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连带着对月岛柊也格外挑剔起来,看他的时候特别像是在看一个平平无奇、一无是处, 但就是能吸引到自家哪哪儿都好的弟弟的“蓝颜祸水”。
——不得不说,这种心态,在某一时刻的确和少女漫中的恶毒女配重合了。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魏尔伦转身看着月岛柊逐渐远去同手同脚的背影。
这人并不普通。
平平无奇的举止只是他用于伪装的表象。
拨开那层伪装, 其下掩藏着一个尖锐的灵魂, 其癫狂之处和里世界的那些人不遑多让——起码魏尔伦打拼了这么多年, 打拼到暗杀王的名号成了钟塔侍从心中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还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戏耍他的。
魏尔伦感叹着“男人, 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同时杀心呈几何倍数增长。
如果杀气拥有实体, 那么此刻这条街的所有建筑都能化作灰烬。
月岛柊感觉有股寒意从尾椎猛地窜上脊柱。
他打了个寒噤,没敢回头看。
扔支票时说的坚定, 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句变相的表白, 脸顿时后知后觉的红了个彻底, 有些担心魏尔伦会把刚才的话告诉中原中也,却又不敢回头找补,只能略微僵硬的、同手同脚的往前走。
忽然, 月岛柊站定了。
他想象着中原中也听说这件事后的反应,脸几乎要烧起来,轻轻咬了下嘴唇,感觉嘴唇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个……”
月岛柊回过头,踟躇开口,想问魏尔伦能不能把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保密,结果刚一转头就看见了魏尔伦冷冽的眼神,以及那非常有气势的、无风自动的衣衫。
月岛柊一下子闭上了嘴,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起……是哦,一般情况下扔完支票后对方都是会有反应的,只是自己刚刚太紧张了,忘记了。所以现在是要打人了吗?真的要打人了吗?!
月岛柊瞪圆了眼睛,求生欲混杂着羞耻心升腾而起。
“等等!我……”
咔嚓,咔嚓。
路灯底部连接着水泥地面的部分出现道道裂痕,似乎这个钢铁疙瘩要冲破重力的束缚拔地而起。
忽然,两道最大的裂缝相交,裂缝割出的水泥从地面上完整的剥离开来,缓缓上浮。
一厘米、两厘米……
毫不怀疑当它上浮到一定高度后,会像是流星坠落一般狠狠砸下,将眼前的人砸成一摊肉泥。
只是因为此时上浮的高度太小,月岛柊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在眼里疯狂往外飞刀子的魏尔伦身上,所以没有发现。
而当那块水泥浮到足够令人发现的高度时,正上方忽然落下一个花盆,打地鼠似的将那块水泥重新砸进了地里。
噼里啪啦。
花盆碎裂。
月岛柊被吓的把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后怕的抬头,看见正上方的公寓阳台旁露出半截人影,歉意的朝他举了举手中的水壶——显然是浇花的时候不小心把花盆碰掉了。
月岛柊看向魏尔伦,喃喃:“还好你没有继续走上来,不然就要被砸到了……”
被打断技能读条的魏尔伦很沉默,他神情复杂的看着月岛柊,感叹他的好运气。
“你的运气很好,”魏尔伦踱步上前,优雅的音色如红酒流淌,“不过……”
到此为止了.
对于暗杀王而言,此次失误可以载入史册,不过究其根本也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没有风,但是道路左侧乔木的树叶开始哗啦作响。
魏尔伦对于异能的控制已经精妙到毫巅。
树叶是柔软的、脆弱的,然而在异能的加持下,也可以化作飞掠而过的刀刃,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转瞬取走人的性命。
可就在树叶射向月岛柊即将把他扎成刺猬时,右手边一棵枯树毫无预兆的倒下,恰好封住了树叶的进攻路线,将月岛柊挡的严严实实。
树叶全部钉在了枯树上。
一个人慌里慌张的从旁边的小巷中跑出来,见魏尔伦和月岛柊没事,松了口气。
“这棵树前几天被雷劈了,烧了半个小时,树干都快烧断了,安全起见原本打算今天就砍掉的,没想到突然断了……咦,这树上怎么嵌了树叶子?”
“……”二度打断读条的魏尔伦有点怀疑人生。
他看看月岛柊,又看看绕着树嘟嘟囔囔的路人。
其实他是不怎么相信命运的,但事情都发展到这个程度了,保险起见还是打算换个位置。
魏尔伦跟着月岛柊走过了三条街两个路口。
期间他几次打算动手,都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拦了下来。
月岛柊几次想跟魏尔伦聊聊保密的事,但都因为这些意外止住了话头。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就这么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溜达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月岛柊犹豫的在一个花坛前停下——他快到家了。
“你……呃……你也住在这附近?”月岛柊试探着开口,看向魏尔伦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警惕。
魏尔伦面无表情的摇头:“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魏尔伦无声望天,低下头,眼中带着一丝被磋磨过后的平静和屈服于命运的淡然,连死亡宣告听起来都不那么杀气腾腾了。
“杀你。”
“……什么?”
月岛柊愣住了。
几秒过后,他猛地反应过来,魏尔伦不是在说笑!
月岛柊转身就跑。
平实的地面骤然塌陷。
为了不引起中原中也的警觉,魏尔伦本打算隐蔽、快速的解决掉月岛柊,就连动手时的方式也选的是那种动作幅度不大、悄无声息的。
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动静大不大了。
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目标,或者说一个执念——
杀死月岛柊!
月岛柊一脚踩空,就在他以为要坠到底下塌陷形成的深坑中时,身体忽然浮了起来。
不!不是身体浮起!
而是底下的石块挣脱重力,托着他浮到半空,但与此同时,上下左右均有石块飞掠而来,眼见着要将他像是面包馅一样压死在其中!
月岛柊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感。
他小心翼翼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从左至右扫视一圈,惊讶的睁大——那飞掠而来的石块竟然在半空就开始肢解,化作一片铺天盖地但是威力不大的石块雨,将月岛柊和魏尔伦分隔在两边。
因为视野被石块遮挡,魏尔伦看不清月岛柊的人影,操控异能的动作迟疑几秒,那浮在半空的巨大石块失去了控制,骤然落地,月岛柊也随之落到地面上,踉踉跄跄爬起,找了掩体躲起来。
周围是乱糟糟的人群,有不少人像他一样惊慌失措的找掩体躲起来,看着眼前着地面翻转,石块乱飞的情况,一叠声的问:“怎么回事?地震了?怎么突然地震了?”
虽然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但是细听还真没多害怕——毕竟对于这片土地来讲,地震已经频繁到了让人习惯的程度。
月岛柊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一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的!地震,是地震!”
周围的群众开始娴熟的撤退。
有一大爷转头看了一眼,对着满地细碎的裂缝失望摇头:“修这条路的时候有新闻爆出有人贪污工程款项,当时都说是谣言,现在看看……豆腐渣工程,真是豆腐渣工程啊,又脆又不牢固还容易裂。政府到底拿着纳税人的钱在做什么啊!”
月岛柊:“……”
人群像是退潮的海水般离开了这片广场。
更远处是响起的警笛和闪烁的警灯——警察发现了这里的异状,急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尖锐的警笛像是重锤敲在魏尔伦的耳膜。
他难得有些焦躁,为这近乎脱离他计划的、迟迟没有进展的任务。
他并不惧怕失败。
但那应该是一场胶着的、势均力敌的战斗中酣畅淋漓的落败,而非像现在这样,弄出如此大的阵仗却一无所获。
魏尔伦并不甘心。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神明从奥林匹斯山的王座上步下台阶那样,朝月岛柊的方向走出一步。
要再走近一点。
魏尔伦想。
他被称作“北欧的神明”,但他毕竟不是那等超脱于万物维度的存在,拥有近似神的力量,却并非真的能在顷刻间将世界化作虚无。
一般来说,异能是有距离限制的。
他也不能免俗,无法做到抬手间就将双目没能触及的地方毁灭。
所以……
要再近一点。
近到月岛柊逃无可逃。
近到密实的重力织成囚牢,他陷在其中,就像沉入沼泽,前后左右都是死地。
——然而魏尔伦发现自己无法再前进半步。
意外,意外,意外!
还是那该死的意外!
他走出一步,树木倒塌。
走出两步,建筑坍圮。
飞扬的烟尘和腾起的石块遮天蔽日,在以一种极度离谱的方式消解他攻击的同时,也像是一张横拉的幕布,将他和月岛柊分隔开来。
就好像……
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魏尔伦忽然领悟了。
落下的花盆也好,倒塌的枯树也好。
一切的一切并非是为了阻挡他的攻击。
落下的花盆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暗示那条街并不安全。
倒下的枯树横亘在他和月岛柊之间,恰好挡住了他看向月岛柊的视线。
而当他离月岛柊越近,类似的意外就越多,直到他回撤到一定距离。
——这并非保护,而是一种无形的阻隔。
挡在月岛柊面前的石块早在刚才被魏尔伦破坏,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此刻烟尘遮天蔽日,魏尔伦悬停在半空,仅在瞳孔的太阳前映出一个人影,从月岛柊的角度看,像某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苍生的神明。
忽然,那神明动了。
猛地往下一坠,流星般的、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狠意朝月岛柊袭来。
月岛柊倒抽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飞速后退。
可眨眼间,魏尔伦就迫近身前。
烟尘后,露出一张模模糊糊的、冷峻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月岛柊身下的地面忽然进一步塌陷。
不知是刚才的动静崩碎了地层的结构,还是这里真的发生了一场小型的地震,总之在魏尔伦即将触碰到他的一刹那,他因为这次塌陷坠到了深坑中。
陡峭的石壁投下大片阴影。
月岛柊趴在阴影中,有些艰难的起身。
魏尔伦悬在空中,再度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太阳。
——两人重新拉开了距离。
魏尔伦不动了。
等烟尘散去,他从天空落到地上,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的看着月岛柊。
月岛柊有些怔愣的抬头,同魏尔伦无声对视着。
忽然,他缓缓的、缓缓的睁大眼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的、颤抖的拿出了手机——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一段话蓦的划过他的脑海。
【……‘规则’会制造种种巧合,将两个片场巧妙的隔开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也触碰不到另一个片场的角色。】
【……世界屏障快修复完成了,阿柊,你很快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月岛柊打开手机,因为指尖颤抖的厉害,他试了好几次才按亮屏幕。
屏幕刚一亮起,无数弹窗就争先恐后的涌到面前。
未接来电有二十三通,全部来自中原中也,但他一通都没接到,粗略检查后,才发现是手机的响铃功能坏了。
未读信息只有三条,同样来自中原中也,但月岛柊有理由怀疑或许有更多信息因为各种原因发送失败,没能传到他的手机上。
屏障正在逐渐修复。
这本是一句来自于莱姆的、例行的通知。
但月岛柊却觉得无形的屏障有了实体,像是缓缓上升的水平面,没过他的口鼻、眼睛,他身处其中,竟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月岛柊的心中蓦的生出恐慌。
——会不会……
又在下一刻被他否决。
——不,不会,屏障只是快修复了,而不是真的已经修复完成。
但那个叫人心惊的猜测却如梦魇般盘旋在脑海。
他刻意的不去想,但想法却如影随形。
月岛柊拨通了中原中也的电话,手指力道大的像是要把屏幕戳破。
短暂的几声忙音后,显示“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再打,依旧如此。
月岛柊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他无神的看着手机。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没有铃声,但屏幕上跳出了中原中也的名字。
月岛柊眼睛猛地亮起,立刻接通。
“中也!”
手机另一头传来中原中也焦急的声音:“阿柊,你在哪里?你有没有……”
忽然,没声了。
剩下的半截话淹没在了一片寂静中。
手机在这一路的摸爬滚打中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坏了个彻底。
月岛柊怔怔看着遍布裂痕的、再也无法亮起的手机,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句话再度浮现在脑海,梦魇似的盘旋——
‘规则’,会制造种种巧合。
第93章
轰隆隆。
天空劈下一道雷霆。
夏季气候多变, 上一个还万里无云,下一秒就乌云聚顶,天空像是破了一道口子, 哗啦啦的往下淌水。
月岛柊回去的时候一脸的闷闷不乐。
他将书包甩下, 衣服被雨淋湿了, 皱巴巴粘在身上,头发结成一缕一缕,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也不换衣服, 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到书桌前,有些无力的坐下, 发愣的看着窗外的大雨。
这雨下的可真大。
是夏天少见的大。
可他偏偏见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图书管里,大雨砸断了他的退路。
第二次是在街上,雨滴砸落皮肤带来了些微的凉意, 反倒显得中原中也的体温越发的炙热, 简直像团火球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撞, 莽莽撞撞的。
月岛柊搓了把脸, 发现自己和雨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有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反过来讲, 也可以用外在环境描写烘托内在心思情绪。
一场瓢泼的大雨往往伴随着一个叫人撕心裂肺的故事。
但是回忆往昔, 之前那两场雨倒跟任何负面情绪都没关系。那是玲珑的、剔透的,雨滴像是水晶, 落在地上反射出玻璃糖纸似的光。
倒是这次, 真有了点凄风苦雨的感觉。
仿佛这不是一场单纯的雨, 而是连主人公心中的泪水一起流尽了。
——当然,月岛柊说不出这么矫情的话。
他只是有点难过。
早些时候还可以装作不在意,在屏障恢复的那一天到来之前, 自欺欺人的有一天算一天的过下去。
但是当整件事的后果以一种如此突然又尖锐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从沙地里拽出来的鸵鸟,耀眼到酷烈的阳光撕裂了平静的假象。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远没有设想中的若无其事。
心脏变成了一颗冰块,在玻璃杯中浮浮沉沉,杯壁沁出冒着寒意的水珠。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夏季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上一秒最后一颗雨珠落下,下一秒重新变得瓦蓝的天空就出现了一道彩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标准的像是从幼儿绘本上扣下来的一样,弯弯一道悬在半空,下面是兴奋的路人和小孩。
月岛柊看着窗外,却觉得那道彩虹像是给天空割破了一道口子,天空受了伤,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中淅淅沥沥的淌下血来。
月岛柊又想起了中原中也身上的血腥气——当然,中原中也从不会带着这种惹人不悦的气味来见他,他眼中的中原中也跟路边的小白杨似的,偶尔灿烂一笑,连隔壁学校里的高中生都能比下去,青春靓丽的完全可以赞一声祖国的花朵——但人的气质玄而又玄,就像刚步入社会的学生眼神中总能冒出一种清澈的愚蠢,黑/手党身上也会有一种在枪林弹雨与尸山血海中凝练出来的血腥气,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场,显得中原中也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仅在面对他时乖乖入鞘。
但刀毕竟是刀。
当柔软的皮肤和冰冷的刀柄贴合,一冷一热间,人与人的差别就显现出来。
月岛柊偶尔看着中原中也往前走的背影,会突然恍惚一下,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种感觉来去如风,出现的快,消失的也快。
突然显出存在感的屏障却如同界定界门纲目科属种,理性且冰冷的划下了定义——是的,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在少女漫片场,一个在少年漫片场。
会有千千万万次的错身而过,能见一次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像这样能长久的见面说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为过。
当奇迹的火花褪去,二人分隔两处、互不相见才是正常。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不该为此惊慌。
他也早就笃定了要做苦情男二,会默默为喜欢的人送上祝福的那种。
苦情男二到最后目送喜欢的人投入他人怀抱。
他到最后会与中原中也分开,看他拥有另外的、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人生。
——细究这个结局,与他给自己设定的苦情男二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是他有所准备的结局,不必太过伤心。
失恋的苦痛是暂时的,时间迟早会把一切抹平。
他只是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联系不到、甚至无法从其他人口中获知中原中也消息了而已。
他只是……
只是……
月岛柊抽了一下鼻尖,忽然整个人趴在书桌上。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额头与桌面接触发出砰的一声,脸颊肉挤在一起,连带着眼睛附近的皮肉也拉扯到,视野也模糊了。
好吧。
月岛柊眨了下眼,换了个姿势,从侧趴变为头朝下正趴,整颗头都埋在桌面上了。
当视野因此彻底暗下的那一刻,他再度抽了抽鼻尖,没出息的承认——
好吧。
不是有点难过。
是非常难过。
风从窗缝中溜进来,书桌角落堆着的教科书纹丝不动,放在书上的一张照片因为刚才月岛柊砸桌子的动静,震了一下,往外滑出一段距离,又被这阵风一吹,飘飘忽忽落到地上。
月岛柊余光掠过一道影子,他低头,看见脚边落了一张照片——是那张年幼的中原中也和人在海滩旁拍的照片,之前分开时忘记还了,后来想起过几次,但中原中也又失了联系。
月岛柊将照片捡起来,垂眸盯了一会儿,忽然生出一种想再给中原中也打个电话的冲动,手机坏了是没错,但是他家里还有座机,而中原中也的联系方式他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可如果还是联系不上怎么办?
一次不行可以打第二次,两次不行可以打第三次……可如果第四次、第五次还是不行怎么办?
如果……
一直联系不上怎么办?
月岛柊一时间忘记了莱姆的存在,也忘记了屏障真修好了其实是会通知的,他因为这个猜测一瞬间僵住了动作,过度可怕的结果冻住了他的骨骼肌肉乃至血液,让他变成了一个僵硬的雕像,竟再没有勇气按下座机上的按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月岛柊缓缓的、缓缓的蜷起指尖,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想不到,这没来得及还回去的照片竟成了他与另一个片场唯一的联系。
也算是留下了一个念想——更像苦情男二了。
太宰治就是这时候来的。
起先只是轻轻敲了几下门,
月岛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
轻轻敲门就改为了重重的拍门——听动静更像是用脚尖踢,毕竟拍门拍重了手会痛。
月岛柊循声抬头。
门外传来了一个轻佻的、疑惑的、像是风顶着树叶一晃一晃上下飘飞的声音:“Hello?Hello?里面有人吗?”
是太宰治的声音!
月岛柊一瞬间从慢悠悠走过去开门变成连滚带爬跑过去开门。
在拉开门看见太宰治的一瞬间,月岛柊感觉灵魂像是被人从黑暗中拽了上来,脑海中胡乱的思绪瞬间清空,整个人都清爽了。
“你……你……”磕巴只有一瞬,短暂的惊讶后,月岛柊立刻扣住太宰治的肩膀,问:“中也呢?”
“好……”抬起手准备打招呼的太宰治一顿,继续完成了这个动作:“……久不见。”
他装模作样的鼓了股脸颊:“诶——好过分,我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不关心我的吗?”一边说着,一边还自来熟的走了屋内。
“我现在确实不怎么关心你。”
有些六神无主的月岛柊现在一根舌头通大脑,显得过分坦诚了,他跟在太宰治身后走了回去,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太宰治是应了中原中也的请求,来确认月岛柊的安危的——突然的断联不仅吓到了月岛柊,也吓到了中原中也。
从态度上看太宰治非常端正,但做起事来却没那么好心。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月岛柊的反应,在月岛柊反复问了好几遍后,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小矮子啊,他被一些事情绊住了。”
月岛柊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觉得如果不问的话他今夜寝食难安:“什么事?”
“听说过《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吗?”
不懂二者的关联,但月岛柊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听说过。”
“青蛙妈妈找到小蝌蚪了哦。”
“?”
“是一个自称短腿蛞蝓哥哥的人找过来了,目前正试图把短腿蛞蝓拐跑、一起双宿双飞呢。”太宰治单手一撑桌面坐上了书桌,脚尖一晃一晃,笑眯眯的,“他有点病娇,觉得自家弟弟身边不能有其他人,正在为把自家弟弟亲近的人杀光而努力。”
“本来最先被杀的应该是旗会那帮人的,”太宰治拿起桌上那张中也小时候的照片,抖了抖,“但是谁让你一不小心拿了这张照片呢?中也又去找了你。于是你就成了对方眼中钉肉中刺啦。”
太宰治看向月岛柊的眼中带着些微的探究,很快话锋一转:“见杀不了你,长腿蛞蝓就转回去对付旗会那帮人,现在小矮子应该在努力调节“家庭矛盾”吧……真是,计划都被打乱了。”
最后一句话太宰治说的很轻,月岛柊只听清了几个字,还来不及细细辨认,太宰治忽然毫无预兆的举起手机,对着月岛柊拍了张照:“小矮子怕你死了,三催四请的求我过来确认你的安全……好啦,任务完成。”
说罢,他跳下书桌,朝月岛柊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就像来时一样,走时也快的像一阵风。
月岛柊来不及阻拦,只在走到门边时,太宰治忽然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小矮子让你乖乖待着,等他事情处理完后来找你。”
“不过……找得到吗?”
太宰治叹了口气,抱怨道:“你不知道你有多难找,我今天路上起码遇到了三场车祸五场纠纷。这个小区也是,明明看着平平无奇,走进去却像走进了迷宫,我差点以为我要走不出来了。”
第94章
旗会内一片狼藉。
桌椅翻倒, 杯盘碎裂,巨大的裂痕从墙壁一直蔓延到地面,仿佛这栋建筑下一秒就要拦腰折断, 地上, 碎裂的地砖东一块西一块的翘起, 鲜血流淌开去,像是铺了一张猩红的地毯,在血泊中, 依稀可见一些残肢碎肉样的东西,更甚者,还有人双眼紧闭倒在角落里, 膝盖以下全部溃烂,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景象,说句地狱也不为过。
但是作为膝盖以下全部溃烂的本人, 信天翁觉得地狱前应该加个定语——受诅咒的。
[受诅咒的地狱。]
其中, “地狱”是对眼前这个场景的客观形容, “受诅咒的”是对他这段时间的经历的精准概括。
作为港/黑仇家遍地、敌人漫天的青年骨干, 信天翁早已习惯了在做事时出现各种意外, 但能不顺利到最近这种程度, 也是少见。
包括他在内的旗会几个人, 表面上是中原中也的朋友,实际上是在森鸥外的授意下, 故意接近中原中也好近距离监视他的。森鸥外明了中原中也对自己身世的执着, 他想留下中原中也这个武力值强大的潜力股, 又担心中原中也知道身世后会直接撂挑子不干,一边用记载着中原中也身世、据说只有干部才能查看的资料吊着他,一边又让他们暗中监视, 以防中原中也真的暗中调查自己的来历。
听着很冷酷,很能体现森鸥外作为首领的城府和黑/手党内部的尔虞我诈、冷酷无情。
但是众所周知,根据事物的一般发展规律,这样身份的两个人,到最后其中一方倒戈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如果其中一位是异性,发展出可歌可泣の爱情故事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他们性别为男,情感清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由暗中监视变为“日久生情”,处着处着真把中原中也当做了自家小弟。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除中原中也之外的五个人一合计,打算帮中原中也调查清楚他的身世,作为他加入港/黑一周年的礼物。
只是身世不是那么好查的,中原中也的过去是个谜,港/黑的那份资料不能动也不敢动,旗会五人忙活了大半个月,最终找到了中也的家族系谱图、就读的学校的所在地、成绩表和学年照片等一系列资料,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张印着年幼中也的照片。
中也一直纠结自己是不是人类,怀疑自己之所以没有八岁前的记忆是因为自己是研究所培养出的试验品,没有普通人类的成长过程。但是这张照片里的中也明显没到八岁,正是中也那段被遗忘的、却又存在着的成长轨迹,还有哪样证据比这张照片更直观呢?
为了保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信天翁小心又小心,却没想到,偷照片的时候没出事,拿到照片后也没被人发现,偏偏在最不可能出意外的时间点出了意外——就在他拿着照片认真规划怎么给中原中也一个惊喜时,那张照片阴差阳错到了月岛柊手中。
信天翁不是没想过把照片拿回来,可是紧跟着出了魏尔伦的事,港/黑全体忙的脚打后脑勺,分身乏术;他也想过干脆直接告诉中也,但那是惊喜啊!说出来还怎么叫惊喜!
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日子临近了。
在中也加入港/黑一周年的前一天,信天翁无奈只能用照片的复制件顶上。
时刻“Ctrl+S”是所有社畜的优良美德,在拿到照片的第二天,他们就复制了一百份,印刷清晰质量优越,除了少了那么点做旧,和照片原件一模一样。
可这毕竟是复制品,哪怕和原件没什么区别,似乎从名头上就低人一等。
信天翁不由的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完美的计划有了瑕疵,为了弥补这点瑕疵,他只能从仪式感上下功夫,拉着另外四个人愣是搞了一个彩排,还发动人脉找了一个拥有中原中也外形、同时有一定自理能力的异能人偶,用人偶模拟中原中也从进入旗会到他们先抑后扬给出照片的全过程,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完美。
……就是仔细想想这样好像有点傻。
好在目睹这傻帽场景的只有自己人。
……
然后亚当就闯了进来。
亚当是来找中原中也的,他自认为已经和中原中也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情急之下正门不走破窗而入,想拉着中原中也聊一下抓捕魏尔伦的计划,一抬头看见旗会五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想了想,万分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但是他认识中原中也连带着听说了旗会五人,旗会的人却没来得及认识他。
看见亚当破窗而入,信天翁第一反应是敌袭,第二反应是感慨这敌人真是少见的嚣张,果断更加嚣张的出手,和另外四人一起,同亚当打成了一团。
可怜的酒吧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十秒钟后吧台里的酒水碎了一地。
一分钟后桌椅全部成了齑粉。
五分钟后误会解除,但酒吧已经如同飓风过境,乱的连处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信天翁:……
他不但彩排没有成功,现在连庆祝惊喜的地点也没了。
信天翁深吸一口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不然人怎么会倒霉到这种地步?
但问题依旧不大。
他苦中作乐的想。
不就是换个庆祝地点么,也就是惊喜程度少了点,纪念意义缺了点,中也发现后问起来需要想办法搪塞吗?
问题不大。
问题……问题很大啊!呜呜呜怎么会有他这么可怜的人!
信天翁一边流宽面条泪,一边认命的开始收拾。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魏尔伦来了。
这时亚当因为急着找中原中也先一步离去,酒吧内只剩下旗会五人,想杀月岛柊却没能杀成的魏尔伦带着一腔憋屈的怒火,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旗会成员,一脚踹开了酒吧大门。
信天翁一把将扫帚扽在地上,怒目而视:“踹踹踹,踹个屁!怎么不是踹窗户就是踹门?爹妈没告诉你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吗?!”
……结果可想而知。
魏尔伦微笑着在额角蹦出一个十字。
对不起呢亲亲,他还真的既没爹又没妈。
而现在信天翁躺在地上,感受着几乎没有知觉的下半身,以及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开始认真思索找巫女驱邪的可能性。
果然是被诅咒了吧?
还是中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异能?
唉,可惜了,那张照片来不及送出去了。
信天翁攥紧了手里的照片,缓缓阖上眼睛。
耳侧三度传来了砰的一声,听动静,这次不是踹窗也非踹门,而是直接踹墙了。
信天翁眉梢动了动,看起来很想骂人,但他没力气出声,只是嘴角动了动。
在视野变黑的前一秒,他瞥见中原中也大步而来,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一堆人,看架势,像是把港/黑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带来了。
信天翁心脏倏然落地,重重松了口气。
中原中也被眼前的惨象震了一刹那,快步走到离的最近的信天翁身边,伸手去探他鼻息,身后的医护人员则四散开去,蹲在了其余的幸存者身边。
中原中也赶得非常急。
十分钟前他联系月岛柊未果,唯一的一通电话还在接通的刹那断掉了,但好在太宰治虽然从脾气到性格都烂的要死,但真答应了什么事情,效率还是很高的。
中原中也从太宰治口中得知了月岛柊脱险的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立刻想到了魏尔伦的第二顺位,马不停蹄的联系了旗会成员。
但没有联系成功。
事实上,当他拨下电话的时候,信天翁等人已经有半数倒在了血泊中。
魏尔伦的动作太快了。
中原中也追在魏尔伦身后,像是追着太阳跑,无论如何总会慢一步。
但好在不是慢两步三步。
提前窥破魏尔伦的计划让他有了动作的余地,虽然很难阻止,却能补救。
医务人员给信天翁上了氧气泵。
身后,另外几人被医护人员抬着,送到了门外的救护车上。
港/黑成员惊人的身体素质在此刻显现出来,经过简单急救又吸了会儿氧气后,信天翁竟然有一瞬间的清醒。
中原中也看见他半睁开眼睛,嘴角动了动。
中原中也凑近,下一秒手中被塞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全是血,已经脏到看不清上面印了什么。
“加入港/黑一周年快乐……”
信天翁气若游丝,顿了顿,说话声像飘着从嘴角漏出来,“假肢……假肢要铁的,Iron Man,帅……”
**
月岛柊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那天太宰治离开前,他曾忍不住叫住对方,想要进一步询问关于中原中也的事,可话将出口时,又不知道具体要问些什么。
问中原中也最近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问事情棘不棘手,什么时候能处理完?
问中原中也这几天有没有想起……他?
似乎问什么都不合时宜。
月岛柊卡了壳。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对视。
就在月岛柊觉得有些尴尬,想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太宰治仿佛看透他心思般的开口了。
“想问什么?”
“我……”月岛柊动了动嘴角,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如此安静片刻,再张开嘴时,声音徒然轻了下来,几乎算是气声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想问,中也什么时候能恢复和你正常联系,对不对?”太宰治颇为坏心的、字正腔圆的把月岛柊的未尽之语补全了。
月岛柊舌尖抵了抵牙齿,伸手想扶一下眼镜,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因为淋了雨刚才已经把眼镜摘下来了,于是若无其事的把手放下,尽量冷淡的一点头,“嗯。”
太宰治歪头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月岛柊皱眉:“等?”
“对,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所以你就老老实实等吧,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说最后半句话的时候,太宰治双手摊开,声音端起来像神棍。
月岛柊没把这神神叨叨的话放在心上。
作为一个从长相到设定到能力都属于少年漫中的谋略担当、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智慧气息的人,说太宰治算无遗策,随心所欲的操控事件发展——他信。
说太宰治一问三不知,将一切寄托于神神叨叨的命运——他不信。
太宰治会这么说,有很大概率就是单纯为了耍他,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事件的复杂程度超出预料,变数极多,太宰治只能大致掌握事件的发展,无法准确锚定一切尘埃落定的具体时间。
就好像在……
走钢丝。
月岛柊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比喻。
漆黑无垠的天穹悬着一根钢丝。
你知道钢丝的起始,也知道钢丝的终点,但行走其上,上下左右皆是虚空,底下是万丈深渊,一只鸟撞过来,或者一阵风吹过……再小的动静也能引起钢丝失衡的颤动,稍不注意,就是粉身碎骨。
但不论是哪种可能,都没有月岛柊掺和的余地。
正如太宰治所说的那样,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紧闭的窗户忽然传来咚咚两下。
月岛柊抬头,莱姆从窗缝中溜进房间,吱哇乱叫着扑过来——魏尔伦追杀月岛柊的动静闹的太大,他花了不少时间减弱影响,回来后立刻绕着月岛柊转了好几圈,确认自家搭档只擦破了一层油皮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出事。”
随着他长出一口气,原本圆滚滚的身体也逐渐软了下去,直至在地上摊成了一张史莱姆饼。
这个姿势显得他有些绝望,还有种淡淡的疲惫,调暗些灯光,再在底部加一行字,就可以无缝cos某些谜の广告里疲惫的男主人,感觉下一秒就能说,“用肾X,你好,我也好”。
月岛柊发现莱姆在念念有词,他蹲下身戳了戳,有些好奇的凑近,听到莱姆在反复念叨一段话。
“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几天……呜呜呜只要再坚持几天,这种路边有咒灵、天边有异能、还要帮少年漫角色收拾烂摊子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说罢,莱姆像是从这些话里汲取了不可名状的力量,扁下去的身体鼓了起来,又是精神抖擞一只球。
月岛柊从茶几上拿了盒纸巾过来,盘腿坐在莱姆身边,低头帮他擦刚刚摊在地上时沾到的灰尘。
“还有几天?”月岛柊问。
莱姆被擦的有些痒痒,抖了抖果冻状的身体:“不确定,不过应该没几天了。”
月岛柊动作一顿,垂眸将地上散落的纸巾拢起来,起身扔到垃圾桶里。
扔完后他盯着垃圾桶心不在焉的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莱姆,欲言又止,像是要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仅仅只是嘴角翕动了一下,就像是蚌壳再度牢牢闭紧。
夏去秋来。
其实也没过几天,但天气转冷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某天早上月岛柊醒来,发现裸露在外的手臂感到了一丝凉意,转头才发现窗户没合拢。
这是专门开着为了透气的,如果是在比较凉爽的夏夜,窗户开着反倒是一件比较舒服的事,凉风会从窗户中溜进来,带走房间内的暑气。
但是现在……
月岛柊探出手伸向窗缝,感受到了掠过的风。
他的指尖瑟缩了一下。
凉的。
这种凉不同于夏夜的清爽,而是像覆了层薄冰,小刀似的片走人身上的热意。
月岛柊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这才真切的感受到——入秋了。
他有些恍惚,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疑心是不是这段日子的变故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概念,不然怎么会觉得像是过了一整个季节。
好吧,三天。
只过了三天。
距离那通突兀挂断的电话、太宰治的造访、中原中也最后留下的半截消息……只过了三天。
但时间似乎无限拉长,就好像沙漏中吝啬的、一粒一粒往下落的沙子,随着昨夜的一场降温入秋,竟好像就这么过了一整个夏天……过了三个月。
月岛柊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上课时也心不在焉。
但好在平时基础牢固,仅仅只是分出一缕神思,就足够他一心二用。
国文课的老师点他回答问题,是将几个关键词拓展成一段话,不限定主题,但是对语法的要求很严格,因此千种人有千般写法。
月岛柊看着黑板上的几个关键词,慢吞吞的说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平时一般无二,谁都看不出来他在开小差。
老师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挥挥手让月岛柊坐下,满是赞赏的点评道:“很好,语法没有错误,文笔也很优美,遣词造句中生动的描绘出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月岛柊:“……”
他揉了把脸,将教科书竖了起来。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
他趴在桌上,借着书本遮掩,将脸颊贴在了冰凉的桌面,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点开了和中原中也的聊天界面。
这个手机是月岛柊新换的,前天才拿到,昨天想办法把旧手机里的所有数据都导了进去,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他盯着那通三天前的、中原中也最后打过来的电话看了一会儿,给他发了条很普通的、问候的短信。
时间距今为止已经过了四个小时。
而他看着短信一旁显示的“未读”,用力的戳了戳屏幕。
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月岛柊又发了条短信,发完立刻撤回,捧着手机无声长叹。
他拿不准屏障已经修复到了什么程度。
但是听莱姆的描述,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月岛柊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无形的罩子,之前的罩子破破烂烂,能让人大摇大摆的通过,后来随着缺口的修复,可容人进入的缝隙越来越小,现在……大概只剩下一道窄小的、只能让蚊子通过的缝隙了吧。
所以月岛柊不太敢去探究“未读”背后的含义,他拿不准这是因为中原中也真的没空看,还是因为屏障的阻拦,就像之前那通强行中断的电话一样,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又发生了无数的意外,以至于这条短信永远送不到中原中也手上。
一条短信未读还可以自我开解为中原中也找出无数理由。
两条未读、三条未读呢?
甚至干脆打个电话过去,却像之前那样强行中断、石沉大海呢?
——月岛柊不想为心中那个可怕的设想增加砝码了。
他向来是个喜欢胡思乱想、为自己预设最坏的结局的人。
这是由他的过往经历造就的。
月岛柊自知这是个顽疾,却无力改变。
倘若继续深想,最终很可能滑向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太宰治传话说让他等,但倘若事情真如太宰治之前问他的那样,他找不到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也无法找到他呢?
倘若……
那魏尔伦威胁下的那通中断的电话,就是他和中原中也这辈子最后的联系呢?
咚!
月岛柊反手将手机扣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强行打断了这不妙的联想。
一晃眼夕阳西下,一天的课程结束了。
作为回家社的固定成员,月岛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即将出校门的时候,遇到了野崎梅太郎。
“学长,”野崎梅太郎叫住了他,双手比比划划,“你是不是有那个……‘由少女漫作者从故事的基本结构所预测的少年漫后续走向之一二三四五’?”
月岛柊:“?”
“就是……”野崎梅太郎沉默几秒,终于想起了别称,“《少年漫套路大全》。”
“这本笔记是不是在你的手上,方便借我看一下吗?倒不是要换题材,就是我的编辑让我在下一期画个番外,可以和主线不是一个世界观,但是必须得有趣,最好能突破少女漫已有的风格,比如……热血一点。”
月岛柊终于想起来了。
在很久之前,他为了天内理子的事忙活的时候,曾拽着野崎梅太郎研究过少年漫的套路,当时由野崎梅太郎口述、他记录整理,最终融合成了一本集齐少年漫所有精华的套路大全。
“着急要吗?”
野崎梅太郎摇头,“不着急,你有空拿给我就行。”
“那我明天拿过来给你,”月岛柊顿了顿,状似无意的问:“你那个番外……是要把少女漫和少年漫结合起来吗?”
“对,讲的是身为少女漫女主的麻美子穿越到异世遇到了变成少年漫男主的铃木三郎,由此展开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结局是……”
“铃木三郎屠龙时被人暗算摔下悬崖,大难不死成了某个法神的传人,学成归来后复仇,却发现麻美子已经被仇人杀害,两人阴阳两隔。”
“B……BBBBE?!”月岛柊睁大眼睛,弱弱问:“就没有HE的可能吗?我喜欢HE。”
“我还没说完,接下来还有铃木三郎为麻美子复仇,用夺来的神器召唤了麻美子灵魂的剧情。”
“然后两人……不对,一人一灵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不是,是终极决战时,麻美子为铃木三郎挡了一次攻击,魂飞魄散,铃木三郎打败boss,拯救世界,但是永远的失去了麻美子。”
月岛柊:“……”
月岛柊:“……这不还是BE。”
少女漫搞BE真的合适吗?!
“就没有一点HE的可能吗?”
“因为这其实是铃木做的一个梦,他哭着醒来,因为梦中麻美子的死亡痛彻心扉。”野崎梅太郎拍拍月岛柊的肩,笑的慈祥又欣慰,夕阳悬在他身后,在脑袋旁荡出一圈光晕,显得他跟菩萨似的。
“虽然梦里BE了,但是铃木却因为这个梦意识到了麻美子的重要,醒来后主动提出约会,和麻美子的感情进展了一大步。”
“BE的梦让铃木学会珍惜现实——这就是这个番外BE的最大意义。”
“这怎么就不能算一种另类的HE呢?”
第95章
“莱姆啊……”
回到家, 月岛柊一抬头就看见茶几旁的地板上趴了一团“不明物体”。
那块地方原本放着一块地毯,而现在毛茸茸的地毯却被一块半透明的胶质物体所覆盖——很明显是再次摊成饼的莱姆,也不知道他今天又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一想到这个月岛柊就有些微妙的愧疚, 总觉得莱姆承担了自己的一部分工作。
可一提到这个莱姆就一副再穷不能穷教育、耽误什么都不能耽误学习的样子, 义正辞严的表示月岛柊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兼职, 既是兼职,那就是在空余时间干的活儿。
虽说现在情况特殊,但月岛柊毕竟是个风华正茂且正在念高三的高中生, 自然要以学习为重,如果情况不是糟糕到了他实在兜不住的地步,月岛柊还是老老实实学习吧。
“我们不搞高中生拯救世界那套, ”莱姆说的语重心长,“那是隔壁少年漫干的事。”
“我们顶多是在学习间隙谈点恋爱,恋爱之余认真学习, 如果考上了好的大学, 可以在大学校园里继续来场成年人的甜蜜恋爱, 但如果没考上大学, 那谈的恋爱就成阴湿的出租屋文学了。”
莱姆摇头, 痛心疾首:“你也不想谈朝不保夕、摇摇欲坠、且大概率会屈服于现实的注定BE的恋爱吧?”
“所以阿柊, 要认真学习呀!”
月岛柊一时间没能理清楚这二者间的逻辑关系, 但依旧表示受教了,并表示自己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以上这段对话出现在一周前, 那时魏尔伦还没出现, 而他正与中原中也陷入了一种磨磨唧唧的拉锯。
很难形容当时莱姆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
月岛柊记得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因为史莱姆自身的特殊属性,那两只眼睛是直接翻到了后面,费了老大劲儿才翻回来, 然后一脸“真的吗?我不信”的样子看着他,看的月岛柊抿紧了嘴唇再三强调,就差赌咒发誓了。
而现在,月岛柊踱步到莱姆身边坐下,掀起一角软绵绵的身体,满意的发现上面没多少灰尘,感叹莱姆学聪明了,知道趴也要趴在地毯上。
他又观察了一下莱姆的表情,发现他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有种反常的亢奋,就好像放暑假前夕正在经历期末考的小学生,考试自然是累的,但是因为有之后的假期吊着,心中反倒有种即将脱离苦海的期待。
月岛柊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心中有些闷闷不乐。
他动手收拾茶几上的杂物,转头看了莱姆一眼,过了会儿,又看一眼,慢吞吞的问:“你之前说,完成任务后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对啊。”
“……什么愿望都可以?”
“什么愿望都可以,”莱姆翻了个身,“你想许什么愿?”
月岛柊舔了舔唇,没说话,只低头继续收拾。
莱姆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啊,不过如果你想许要和某个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幸福一生的话应该是不可以的。这个描述太宽泛了,感情再好的情侣也会有吵架的时候,你许下的愿望无法控制人的思维,只会将事情导向你想要的结果,很有可能会出现你们两个因为一些琐事吵架,但是为了要符合幸福一生的定义,半途突然杀出一些异能、诅咒、洗脑之类的奇奇怪怪的事件,强迫对方对你露出笑脸这种可怕的情况。”
莱姆感慨似的摇头,又吐出一句金句:“感情是要靠双方经营的,强行符合幸福的定义最终不会有真正的幸福。”
——他觉得自己都快成金句小王子了。
月岛柊恼羞成怒,立刻澄清:“我没说我要许这样的愿望,我就是随便问问,我……”
月岛柊一般是不找人倾诉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儿童三观正在树立的小学时期,课本上经常会有一些仁义礼智信的内容,几行简单的字配着插画,宣言拾金不昧、遵纪守法之类的公德,自然,也宣扬一些团结友善、诚实守信之类的美德。
团结友善的部分进一步细化,就是一些互帮互助、助人为乐的小事,就连用短语造句,也是你帮我我帮你、两人吵架你说抱歉我说没关系之类的短句
月岛柊在这方面向来拿不到高分。
他记得有一次学校考试,题干要求用“误会”“道歉”“和好”三个词造句,题目的本意是让人造出类似于“我和朋友有了误会,反思后我们向彼此道歉,最终两人和好”这种充满正能量的句子。
但是他写的是:我和XX有了误会,我向他道了歉,但我们之间还是有了龃龉,最终没能和好。
——不能说错,从遣词造句来看甚至远超一个小学生该有的水平,但就是怎么看怎么奇怪,老师提笔纠结半晌,最终只给了一半的分数,还在课后把月岛柊叫来,委婉的做了十分钟思想工作。
月岛柊那时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正常的。
他一言不发,自那之后做类似的题时尽量往伟光正的方向靠,模仿似的将自己框在好孩子的模子里,成了他人眼中的模范学生。
但说到底,他心中是不信的。
他上辈子没有这种经历,这辈子又目睹了原本情好日密的两人分道扬镳。
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脆弱,一点微小的瑕疵就足以全盘否定一个人,将人当做垃圾似的抛弃;关系再好,也可以因为一个误会彻底决裂。
没人规定只要道歉了就能和好如初。
误会就是误会,解开了也会留下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长大了就很少说出口。
但憋多了就会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近期各种事情接二连三,月岛柊感觉心脏堆了一层又一层的负重,堆到现在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急需找个人倾诉一下。
不过这里没有人,有只史莱姆也能凑合。
“我……”
“你也说了,感情再好的……人,”月岛柊囫囵吞下了情侣两个字,继续说:“也会吵架。”
莱姆:“你对中原中也没信心?”
“不是,我是对我没信心,”月岛柊声音小了下去,说的有点艰难,“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争吵无可避免,他迟早会认清我的真面目。”
莱姆:“他不早就认清你的真面目了?”虽然月岛柊没有明说,但从他这几天的反应以及偶尔说漏嘴的话来看,也能猜出中原中也在很早以前就把月岛柊的老底掀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月岛柊很难解释,他揉了把脸,想了想,小声嘟囔:“喜欢人的时候当然什么都说的出口了,这种话不好全部相信的,而且他只是走马观花的了解了我一下,往后……还有好久呢。”
人的一生何其漫长。
像月岛柊这个年纪总是对未来有着无限遐想,但是将一段感情放到未来中时,就会因为过于漫长而感觉充斥着无穷的变数。
就像莱姆所说的。
争吵无法避免。
而他们今后还有这么多年。
一次争吵尚可和解,两次争吵也能说开……那么三次四次呢?
月岛柊知道自己败絮其中,只有一张光鲜的皮相,论内里大概只是一个破烂的没人要的娃娃。
他信中原中也真诚的话语。
但事与时移。
他不信随着世事变迁,随着感情消磨,这份真诚能永久的散发一种不灭的热意。
说到底,他并不觉得自己优秀到值得获得一份恒久不变的爱。
“所以你看,”月岛柊舔舔唇,说的有点艰难,“我其实不像少女漫男主那样完美,所以也不会像他们那样……”
“等等,”莱姆忽然开口,“阿柊,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找你当少女漫男主?”
“呃……因为我好看?”月岛柊摸摸下巴,虽然听起来有点自恋,但他对这点还是有自信的。
莱姆鄙视的看他一眼:“比你好看的人有很多。”起码他认识的那一堆实习生就没有丑的,“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月岛柊一愣,真的有些疑惑了:“那是为什么?”
莱姆抬眸,给了一个月岛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回答。
“因为你不够好。”
“阿柊,因为你不够好,所以我才找你当少女漫的男主角。”
第96章
月岛柊怀疑莱姆说错了, 他甚至笑了一下,想开个玩笑调侃莱姆连话都会说反。
可莱姆斩钉截铁又重复了一遍,他每个字都说的非常饱满, 饱满到像是一笔一划在纸上画出来一般, 清晰明了的往月岛柊耳朵里钻, 终于让他确认了这句和自己长久以来的世界观格格不入的话的确出自莱姆之口,而非一句缓解气氛的玩笑或者口误。
月岛柊不笑了,看着眼前圆圆的史莱姆球, 脸上露出了莫大的困惑,眼神中更是透着一种茫然和陌生,仿佛看见一只蟑螂在眼前开口说话。
莱姆并不知道因为说出的话太过反逻辑, 自己此刻已经成了一只成了精的蟑螂,他微微抬头,视线变得渺茫又悠远, 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月岛柊有些犹疑, “你跑到了我的被窝里。”
“……”都合作两年了, 莱姆其实以为月岛柊多少应该反应过来了, “错了, 那其实是我们的第二面!”
“第二面?!”
月岛柊脸上毫不掺假的惊讶深深刺痛了莱姆的心。
原本设想中的感人又透着股温馨的回忆开解环节自此消失无踪, 莱姆开始怀疑是自己平时太没存在感, 还是月岛柊根本就不关心他这个搭档。
“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莱姆报出了两人初见的日期,时间精准到分。
可月岛柊脸上依旧透着股茫然, 想了几秒, 才恍然大悟似的一点头, “想起来了,是我跟中也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不能怪他记性不好,像这样冷不丁抛出一个日期, 很少有人能反应过来,像月岛柊这种从小到大生活都无波无澜的,更是要慢几拍回忆,直到想到中原中也,记忆才像是开了闸的大坝一样,骤然清晰起来。
月岛柊有些微的怅然,半侧着头显然陷入了回忆中,但不是和莱姆的,而是和中原中也的。
莱姆有点心累,他抹了把脸,顺着月岛柊喃喃自语的回忆,接着往下说:“对,那天你和中原中也分开后回家,路过一个巷口,记得吗?”
月岛柊很诚实的摇头:“不记得。”
“巷子里有个疑似醉汉的人,记得吗?”
“不记得。”
“你本来不想管的但是走了几步还是折返回来问那个醉汉要不要报警记得吗?!”
月岛柊定定看着莱姆,“那个醉汉是你?”
莱姆眼睛骤然亮起,然而就在他满是期冀的视线中,月岛柊露出了歉意的笑容,“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
莱姆:“……”
莱姆:“好了,我知道了,所谓的初见只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月岛柊:“倒也不是,突然从被窝里窜出来还是……”
莱姆:“都说了那是第二面!”
“呼——”莱姆深深吐出一口气,颇为无力的塌下身体,也不渲染什么感人的氛围了,平铺直叙的将那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如果当初你直接离开,或者毫不犹豫的选择帮助我,我根本不会选你当我的搭档。”
“因为对我而言,判定一个人适不适合当少女漫男主角,最重要的不是长相,而是那个人不能太完美。”
“因为一个合格的少女漫男主本身就不是完美的。”
“他身上会有各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当他遇见女主角后,随着剧情的发展,他身上的这些小毛病也会逐渐改掉,最终和女主角一起在这段感情中获得成长,用更好的面貌相爱,达成happy ending——从文学结构上讲这叫人物弧光,通俗点讲这叫相互救赎,但不管是学术还是通俗,总而言之,要想当少女漫的主角,人就不能太好。”
“所以我选择了你,一个一开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径直离开,却最终放心不下去而复返的……有瑕疵的好人。”
莱姆说了一大通,说完后,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因为没人说话,钟表的滴答声就显得格外明显起来。
莱姆挠挠脸,探过去有些小心翼翼的去看月岛柊的表情。
“呃……我知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听这段大概像在听什么故事,没有实感,但我说这么一大段,其实是想安慰你。所以……有被安慰到吗?”
月岛柊没什么反应,无比板正的坐在地上,甚至因为垂着头投下一片阴影,连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了。
莱姆有些焦躁的拍拍地板。
“嘶,我的意思是,就是……”
“安慰谈不上,”月岛柊忽然幽幽开口,他抬头,视线落在莱姆身上,“我觉得我被你骂了一遍。”
“……”莱姆噎了一下,感觉自己还是说不出违心的夸赞,“我说的有错?”
“没错。”
“你、你身上就没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我有。”
“要知道,像你身上的这些小毛病,放到漫画中就是用来改正的,一般到漫画末尾,这些小毛病也就没了,”莱姆继续干巴巴的开口,“……所以你看,你的进步空间其实还挺大的。”
“虽说漫画和现实是两码事,但艺术毕竟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重点是源于生活,你看你要不努努力,就……就是……”
莱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磕磕巴巴一通,卡壳了,正绞尽脑汁想要怎么把这碗鸡汤继续熬下去时,月岛柊忽然开口,“知道了。”
莱姆一愣,下意识问:“知道什么了?”
月岛柊:“知道你们的选人标准了。”
他的语气太平静,神情也淡淡的,莱姆拿不准这碗鸡汤他是喝下还是没喝下,在原地扭捏了一下,凑近有些含糊的问:“所以,呃,你……好了?”
“好了谈不上。”月岛柊说,伸手一个使力将莱姆抱到茶几上,低头抚平被他弄皱的地毯,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户斜射而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照的整个人的轮廓都像半透明似的。
月岛柊确实想不起来。
除了漫画中那些为了制造矛盾冲突总是——遇见挫折——克服挫折——再遇见挫折——再克服挫折——的男女主角外,很少有人的生活是波澜壮阔的,一般只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其余都是一模一样的生活流水账。
月岛柊曾路过很多个巷口,也询问过很多次别人要不要帮助,这种事太普通了,哪怕莱姆已经讲的尽可能详细,他一时间也很难记起,听了那么长一串,只觉得在听别人的故事,自然也没什么实感。
但是……
月岛柊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心脏在掌心下有规律的跳动。
咚,咚,咚。
动静似乎较此前更为轻盈,就像是裹着一片羽毛飞上天空。
“就是……”月岛柊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个笑,肩膀微微塌下,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好像轻松一些了。”
在一个并不特殊的午后,从朋友口中得知了一个平铺直叙好像工作报告的故事。
却被告知其实在很久以前,在他尚且灰败、自觉一无是处的过去,就已经得到了某种无形的认可。
两次。
一次来自于中原中也。
一次来自于眼前这坨果冻。
这种被认同的感觉轻快到到仿佛让人的灵魂都要飞起来,松弛的像泡在一汪温暖的泉水里。
月岛柊不自觉扬起一个笑容,眼尾舒展出柔软的弧度。
莱姆眨眨眼,见状心稍稍放下。
无独有偶,当天下午,月岛柊外出买零食时,久违的遇到了樱兰的久田玲。
她对这次偶遇也相当意外,不太确定的叫了一声月岛柊,待月岛柊循声回头时,才确认自己没认错人,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久田玲走上前,简单的叙旧后,她提起了月岛柊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我和爸妈聊过了,虽然一开始不太顺利,但说开后他们还是理解了我。总之,谢谢啦,这都是因为你。”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正如月岛柊之前所猜测的那样,一个完美符合少女漫大团圆走向的happy ending。
但或许是心境的改变,这次月岛柊听到后思绪并没有拐到消极的方向,反倒心头一跳,突然有了一种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注定的感觉。
就好像他是一个在森林中寻宝的猎人,他往森林深处走去,拿不准前路为何,然而宝藏还未找到,就突然捡到了一粒宝石。
这粒宝石微不足道,论价值不算高,从概率来讲也属于一种突发性的偶然事件,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但是此情此景下,却忽然像是某种上天给予的、非常好的预示。
让人心中不禁升起这样一个想法——你看,都已经捡到宝石了,那么照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应该是对的吧?
这个想法只闪过了一瞬,却像是无边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米粒大小的光。
月岛柊忽然就很想见中原中也。
他想说些什么——具体要说什么不知道,只是有了这个想法,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争先恐后往外涌——亦或是,只是简单的想和中原中也在一起。
灵魂深处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狂风骤雨扑面而来,催促他、鞭策他,血液如沸腾一般焦躁的泛起细小的气泡。
月岛柊同久田玲匆匆道了别,拎着购物袋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打通了中原中也的电话。
忙音规律响起。
心弦轻轻颤动,随着这几声忙音越抻越长,越抻越长,又随着忙音的突兀中断,骤然断裂。
没打通。
月岛柊停下脚步,垂首看着黑屏的手机,抿紧了唇。
等待总是熬人的,他回去后终于鼓起勇气向莱姆确认了世界屏障的修复进度,得到了“屏障修复进度已超95%,但如果多试几次的话,也不是联系不到另一个片场的人”的回答。
“这就好像抽卡,”莱姆说,“卡池出货的概率从100%降到5%,但毕竟不是0%,所以要多试几次,重点就是多试几次。”
月岛柊捧着手机苦大仇深的看了半晌,在那一股尚未散去的冲动的加持下,再度拨出了电话,这之后他稍稍冷静下来,有点坐立不安,开始紧张了,但依旧没打通。
月岛柊选择联系太宰治,失败后,理智和胆量双线回归的他开始严谨的分析失败的原因。
虽然莱姆说要多试几次,但不管怎样这“出货”的概率也太低了。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两张熟悉的面孔划过脑海,月岛柊终于想起了五条悟和夏油杰这两个绝佳的“对照组”人选。
他拨打了五条悟和夏油杰的电话,尝试几次失败后,将联系的人选扩大到了他所认识的所有咒术界的人,用一种极其严谨的姿态记录下了每一次尝试的结果,甚至还画了表格。
莱姆:“你要不要再画个折线图。”
月岛柊动作一顿,若有所思:“也可以。”
这时手机另一头突然传来了细微的电流声——终于拨通了。
五条悟吊儿郎当的声音隔着屏幕传来,有短暂的失真。
“Hello?Hello?月岛,你怎么……”
然而话未说完,月岛柊就道了声抱歉,挂断了。
手机另一头的五条悟茫然的眨眨眼,盯着手机陷入了不解的沉默。
另一边,月岛柊在纸上记录下了此次通话结果,并拨通了夏油杰的电话。
如此反复尝试,从夕阳西下一直尝试到皓月当空,将咒术界的人全部“骚扰”一遍,整的五条悟都开始喵喵叫表示不耐烦后,月岛柊看着满纸的数据得出了结论——莱姆没说错,和另一个片场的通道的确没有全部封死,如果纯靠手机联系不见面的话,限制甚至还能放的更宽,大概打五次电话能拨通一次。
月岛柊联系太宰治,五次,未果,打到第六次的时候被拉黑了。
月岛柊联系中原中也,十次,未果。
深夜,天际洒下一片泠泠月色,若有似无的照进房间内。
月岛柊半边身体沐浴在月光中,他将手机倒扣在地上,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脸上显出一种仿若褪了色的惨白。
他终于得以确定一件事——中也出事了。
虽说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应该不像太宰治之前说的那样轻松——什么小蝌蚪找妈妈、病娇哥哥之类的——好像只是一个中也遇到的普通的任务,而是一件很严重甚至于危险的事,严重到港/黑那边刻意的将他排除在外,打给太宰治的第六个被拉黑的电话就是铁证。
拉黑说明之前打的五个电话起码有一次是打通的,只是因为不想进一步联系,所以才直接拉黑。月岛柊不相信太宰治有这闲工夫,所以应该是出自中原中也的授意。
月岛柊忽然想起了之前太宰治说过的话。
——中原中也让他等。
现在想想这根本不是什么“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等我闲下来再联系你”的意思,而是“做的事太危险了最好不要让你知道如果我活着再去找你”的意思!
之前死活联系不上不能全怪屏障,分明是中原中也刻意为之!
月岛柊霍然起身,来回踱步几下,越想越觉得之前那段话像遗言,越想越觉得不吉利。
莱姆被月岛柊晃的眼晕,他很少见月岛柊这种又惊又怒的样子,不敢出声,缩了缩脖子,努力缩小存在感。
忽然,月岛柊停住了,愤怒后,他重新冷静下来。
他必须弄清楚中原中也身上发生了什么!
“……莱姆,你经验丰富,给点建议。”月岛柊将之前太宰治找他时说的胡话复述了一遍,绷着嘴角发问。
莱姆表示他的业务一直在少女漫这一块,少年漫实在是专业不对口。
月岛柊有些颓然的坐下,垂着眼沉默半晌,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那个病娇哥哥身上。
觉得弟弟身边不能有其他人,必须把弟弟亲近的人杀光——听起来是挺病娇的。
但病娇要怎么对中也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呢……月岛柊只能想到这个病娇的实力超出中原中也许多,或者是为了报仇、或者是为了保护亲近的人,中也和他之间必有一战。
可这些信息实在太过笼统,因为缺少细节填充,很难掌握事情走向,总觉得缺了关键的一环——魏尔伦对中原中也的情感都扭曲成那样了,怎么想也不会轻易杀死对方,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总感觉是魏尔伦“为爱妥协”的概率比较大。
月岛柊思绪一滞,发现自己又陷入到少女漫的思维里了。
少女漫中的病娇的确时常为爱妥协,倒不如说病娇为爱妥协、为爱隐忍是这种CP的磕点之一,魏尔伦是少年漫的病娇,少年漫的病娇……少年漫的病娇也不会把病娇对象给杀了啊!
而且魏尔伦的人设明明更像是棒打鸳鸯的恶毒家长。
月岛柊想破脑袋想不出来,苦恼的长叹一口气,只恨自己当初光顾着走剧情甩支票了,没有和魏尔伦多聊两句,深入探索他的心理轨迹。
窗外有飞鸟掠过,留下几声零落的鸟鸣。
月岛柊被这鸟鸣唤回神,晃晃脑袋知道这么硬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起身打算去厨房倒杯水,醒醒脑子接着想。
因为有些心不在焉,动作间没有注意,直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月岛柊才发现有东西被衣摆带到地上了。
他转过身,看见一本笔记本以极为豪放的姿势摊开在地上,扉页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正是那本被野崎梅太郎索要的《由少女漫作者从故事的基本结构所预测的少年漫后续走向之一二三四五》别称《少年漫套路大全》,为了防止自己忘记,月岛柊特意翻出来放在茶几这个显眼的地方,只等第二天早上顺手带出去。
月岛柊将笔记本捡起来,拍拍扉页上的灰尘,准备放回原位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想到了什么,重新坐下将笔记本飞速翻了一遍,看到某段内容时,视线骤然凝住。
——[少年漫的男主角会在经历无数挫折后,获得想要的东西/弥补心灵的创伤/解开经年的心结,以一种完全体的姿态迎战大boss。]
这是写在笔记本前半部分的一段话,月岛柊现在还能想起当初野崎梅太郎说这话时的表情,高大的高中生板着脸,专业的像是大学课堂上的教授。
“本质上,这都属于人物弧光,是塑造人物时一种常用的手段。”
“过分完美的人物容易显得虚假,从情节上来看,也会缺少一种来自于角色内部的戏剧张力,所以为了增加戏剧冲突,作者会给角色设定一些需要解开的心结或者需要弥补的遗憾,放到少女漫中一般是糟糕的、需要救赎的原生家庭,放到少年漫中就是血海深仇、身世之谜、获得超能力后心态上的转变之类的。”
“总之,就是成长啦。”
“一个好的、饱满的角色必定会在剧情中获得成长。”
靠着这段话,月岛柊预判了五条悟的命运轨迹,猜到了星浆体事件是他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一环,文艺点说,就是“少年会在血与火中获得成长”,通俗点讲,就是“献祭亲朋好友成为完全体”。
中也同样是少年漫角色。
之所以断联,会不会是他也到了每个少年漫角色都会有的那几天了呢?
月岛柊陷入沉思,惊觉最近发生的事竟然和笔记中写的对上了!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依据太宰治说的,旗会成员大概率属于最先被献祭的那个。
那么中也有什么需要弥补的遗憾或者心结吗?
好像没……不,有的。
月岛柊忽然想起来,中也他……似乎一直很在乎自己的身世。
这一下似乎破除了什么迷障,原本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想法随着这个想法的清晰骤然串联起来。
月岛柊想到了中原中也曾提到过他没有八岁前的记忆。
既然中原中也的记忆存疑、身世存疑,那么自称为中也哥哥的魏尔伦就不可能和他有血缘上的关系,极有可能和中也同属于人造人。
月岛柊又想起了一种文学作品中常用的手法。
——对照。
这种手法常见于反派的塑造中。
通俗点讲,反派和主角拥有相同的身世、相似的命运,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因为选择的不同,二者的命运轨迹就此分叉,两段相似又不同的命运彼此对照。
主角和反派对峙,就是在和另一个自己对峙。
当主角打败反派时,同时也伴随着心魔的破解和与自己的和解。
月岛柊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
他知道中原中也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了。
好事,天大的好事。
跨过这个坎,中也之后就是天高凭鱼跃,海阔任鸟飞。
可他也确实高兴不起来。
月岛柊想到了自己的上辈子,然后是自己的这辈子。
一个普通人在成长过程中尚且会经历那么多的痛苦,中也又会经历什么呢?
蝴蝶破茧,夏蝉脱壳。
结果的绚烂连带着中途的苦难也一并镀上了光辉。
人们总是会说:看,结果这么好,经历再多困难也值了。
但是……
展翅的蝴蝶再漂亮,破茧时经历的……也是实实在在的痛苦啊。
心脏的伤痕只会随着时间愈合,不会随着时间消失。
月岛柊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中也的命运有了些许的变化,可剧情的强大惯性会将偏离的剧情线通通拽回来。
一想到这里,哪怕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月岛柊也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泡在冰水里,沉沉的坠了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连鸟雀都没了动静,只有风吹树叶的窸窣声有一阵没一阵的响起。
白炽灯下,月岛柊环抱双膝,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如此一动不动片刻,忽然轻轻抽了下鼻子,微微侧过脸,视线越过衣服间的空隙,落在不远处的照片上——年幼的、懵懂的中也,和一堆大头贴混在一起。
不行。
月岛柊觉得这样不行。
他舍不得。
第97章
铅灰色的云层下, 是高高低低的丘陵,错落的洒在平原上。
这些丘陵有部分做了开发,枝叶掩映间依稀可见钢筋水泥的痕迹, 但更多的保持一种原生态的蓊郁, 密实的林木长满了山坡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天气转凉,部分草叶或做赤红,或作枯黄, 星星点点的嵌在一片绿意里,仿佛碧绿的绒毯无端被火烧了个窟窿。
月岛柊从车上下来时,踩到了地上的落叶, 发出骨骼碎裂似的一声轻响。
身后,车开走了。
他举目四望,只见天垂平野, 秋风瑟瑟, 偌大天地间, 只闻风声鸟鸣猫叫……还有几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蝉鸣, 唯独不闻半分人声。
这地方荒芜的可怕。
换句话说, 很适合杀人放火, 复仇抛尸。
一旁的莱姆忧心忡忡, 做了今天的第三十二次确认:“阿柊,你真的真的确定吗?”
月岛柊是来找中原中也的。
太宰治联系不上, 港/黑那边直接将他排除在外, 但好在还有莱姆。
都说生活中的每一段经历都是宝贵的财富, 回忆往昔,为了不让中原中也接近樱兰学院,和他打擂台的那段时间是莱姆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工作,两眼一闭就是噩梦,噩梦里港/黑各部门人员在中原中也的指挥下向他发起冲锋,他只能吭哧吭哧的继续工作。
在工作的高压下,莱姆一瞬间好像老了十岁,眼底都是社畜的绝望,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对于港/黑的了解突飞猛进。
在樱兰学院的事件结束、和中原中也的对峙偃旗息鼓后,他已经知道了港/黑所有部门的人员构成,能够破译几份机密文件,知道部分高层的小秘密,他甚至可以拟态成某些港/黑成员,在中原中也不知情的情况下,短暂的指挥部分港/黑的势力。
莱姆就是用这股势力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正如月岛柊推测的那样,魏尔伦和中原中也属于同一个设定的一体两面,他们都是某个实验的产物,区别是前者确定了自己人造人的身份,并因为这个身份游离在人世之外,激进的认为无法和人类共处,将中也视作自己唯一的同类、亲人,执着的想要和他远走高飞;后者则还处于一种自我认知的迷茫期,在身份认同这方面挣扎纠结。
魏尔伦的出现引来了欧洲的智能机器人刑警亚当。
太宰治知道魏尔伦的目标是杀掉中原中也所有的世俗牵绊后,提前做了部署。他暗地里和魏尔伦取得了联系,想办法调换了魏尔伦的暗杀顺序,将原本位于暗杀第一顺位的森鸥外移到了最后,旗会成员挪到了第一,好争取时间为港/黑的反向暗杀做准备。
之后发生的事情月岛柊就清楚了。
因为他横插一脚,魏尔伦将他放在了暗杀榜榜首,偏偏还没杀成功。
棋差一招,满盘皆错。
原本严丝合缝的计划像是脱轨的列车般乱了个彻底。
魏尔伦后来掉头去杀旗会成员,没成功;去杀中也镭钵街时期的同伴白濑,还是没成功;杀对中原中也很好的刑警大叔,因为中原中也有了提防,又双叒叕没成功,只知道两人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从市中心打到远郊。
当时森鸥外正和太宰治完善反杀魏尔伦的细节呢,抬头一看天边来了个魏尔伦,他们原本打算弄个森鸥外的替身把魏尔伦引到港/黑的包围圈里实现反杀,见状原计划往后稍稍吧,附近护卫森鸥外的异能者提前出动,和中原中也一起,同魏尔伦打了个两败俱伤,他们最终没能抓住魏尔伦——当然,魏尔伦也没能杀成森鸥外。
魏尔伦。
北欧的神明。
暗杀王。
暗杀界的不败神话在横滨这个风水宝地算是破了个彻底。
不知道魏尔伦现在作何感想,但心情大抵是不太美妙的。
事情了解到这儿,月岛柊终于明白了不久前太宰治找他时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原本运筹帷幄的计划脱轨到这种程度,估计太宰治的心情也挺不美妙的。
尤其是听说为了给港/黑反杀魏尔伦留出部署时间,太宰治还特地弄了一批白桦树枝做的十字架,让魏尔伦杀一人就留一个,像那种很有仪式感的连环杀手似的,好引导中原中也按他的计划走——然后这些十字架就没了用武之地。
据太宰治某直属手下所说,在得知魏尔伦跑去暗杀月岛柊的那个下午,太宰治曾盯着手中的十字架看了整整一分钟,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进室内,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明亮光晕。太宰治捧着十字架,仿佛要就地出家。
但剧情的力量是强大的。
就好像太宰治明知道十字架已经没用了,但本着买都买了的心态,依旧固执的扔在了魏尔伦的暗杀现场。
那天和魏尔伦的战斗结束,中原中也救下了一切想要救下的人,明明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他依旧从那位刑警大叔的手机通话记录里知道了刑警的哥哥曾是陆军技术研究所的研究员,代号‘N’。
陆军技术研究所曾位于镭钵街那块地方,只不过随着八年前的那场爆炸化作了灰烬。
中原中也是陆军技术研究所试验品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而那位神秘的“N”极有可能是曾经负责他的研究员,也就是制造荒霸吐的人。
与此同时,那位“N”入侵亚当系统,借亚当之口告知了中原中也他现在的地点。
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剧情还就此拐了弯,又拐了回去。
事关自己的身世,中原中也根本不可能无动于衷,当天就和白濑一起前往了N给的地点。
然后,音信全无。
知道这件事后,月岛柊本就焦躁的心就像是被泼了一瓢开水,滋滋冒烟,泛起的全是细密痛痒的水泡。
他曾想过中原中也做出这个决定时的心情。
N发的那条信息已经不能用钩直饵咸来形容了。
那是赤裸裸又明晃晃的一个陷阱。
跟天上的太阳似的招摇的落到中原中也面前。
中原中也如此毫不犹豫,是自衬实力强横,不惧阴谋诡计,还是被魏尔伦的到来乱了心神,亦或是因为日思夜想的身世乱了方寸,义无反顾的一头栽了进去。
他往前走的时候,可有那么一刻回头看看,想到过以后、未来这样黏连的字眼,想到过……他?
也就是在这一刻,月岛柊因为窥破中原中也的命运而焦躁又蠢蠢欲动的心像是火焰高涨。
那心底凝聚的冲动膨胀成了一个气球,倏然炸裂,化作某种行动力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催促着他动了起来,像是归家的风筝一般,朝着风筝线牵连的那头飞去。
不忍、忧心、焦急……种种情绪纠结缠绕,化作了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念头——他想见他。
他想见中原中也。
现在,立刻,马上。
N的那条信息给的非常谨慎,似乎抱着只想让中原中也来的意思,特地挑了个中原中也周身没什么人的时间发,因此港/黑中知道的人不多。
莱姆费了一番力气,才弄到一个相当宽泛的地点。
如果中原中也得到的信息精确到门牌号。
那么他们得到的信息只能定位到某个小区,而且是非常偏僻、没什么人也没什么摄像头的小区,也就是月岛柊眼前的这片块荒郊野地。
N藏身的地方虽然偏僻,但现在毕竟是二十一世纪,日本也不是热带雨林,不存在真正的无人区。
月岛柊又打了五条悟电话,这次不是收集数据涮人了,而是正经找他帮忙。
月岛柊很少有主动找别人帮忙的时候。
他活的冷淡又疏离,跟世界隔着一层膜,尽力让自己变得独立,像是刀枪不入的一具盔甲,仿佛找人帮忙了,就变得软弱了、没用了。
现在因为中原中也破了戒,发现事情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难。
他没有因为求助他人变得软弱。
五条悟也没有因此责难他。
他只是获得了五条悟一句口嫌体正直的抱怨,说他好麻烦啊,仅此而已。
总之,他从五条悟那儿得到了具体的位置,然后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月岛柊的这一系列举动纯靠一腔冲动顶着,想到了就做了,待他冲到这片荒地,又一路爬上某片山坡,看见枝叶掩映间若隐若现的建筑残骸时,脚步渐渐慢下,忽然茫然起来。
他到了。
然后呢?
少女漫和少年漫分属两个片场。
这里对中原中也是龙潭虎穴,对他是十八层地狱。
前者属于现实层面,后者是凡人无法触及的神话层面。
他手无缚鸡之力只有脸能看的人跑到这儿,和找死没什么区别——真遇到危险总不能一路告白告过去吧?拖延的那点时间也没什么用啊。
莱姆适时问了第三十三遍:“阿柊,你确定吗?”顿了顿,又说:“要不回去吧。”
莱姆对月岛柊有点带孩子的心态。
他并不愿意看到月岛柊涉险。
在他看来,放任中原中也继续走剧情——毕竟这是中原中也必定会经历的事情,他作为少年漫的角色也不会真的出什么事,肯定会平安归来——然后月岛柊等着中原中也过来找他,待屏障修复后,用累积的积分换一个“可以无视屏障继续见中原中也”的愿望,无论少年漫少女漫都能获得一个HE的结局,一切皆大欢喜。
客观上讲,理智上看,这是最稳妥也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
莱姆紧张的看着月岛柊。
他看见月岛柊脸上出现了些许迟疑,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一阵风吹来。
月岛柊忽然动了动嘴角,他眼神有些闪烁,看了眼莱姆,又去看不远处的建筑:“……你看,来都来了。”
语气软弱,但是态度坚定。
仿佛刚才的迟疑只是在犹豫要怎么礼貌又不伤人的拒绝莱姆的好意。
莱姆:“……”
他只能感叹一句爱情使人勇敢,面上却说:“恋爱脑。”
月岛柊腼腆一笑,接受了莱姆的谴责。
莱姆又问:“我们现在要怎么进去?”
不远处的那栋建筑虽然表面上看是个废墟,但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四周有无数摄像头,废墟下的土有松动过的痕迹,推测N所在的军方研究机构应该在地下,无论如何,这里都称得上一句守卫森严。
月岛柊:“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那样做。”
莱姆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你确定?”
五条悟动用了咒术师的手段,除了查到军方研究机构的具体地点外,还查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N似乎一直并未放弃关于荒霸吐的研究,但是……你懂得,要进行这样危险的研究,研究员就是耗材,其他研究失败了可能就是中个毒毁个容之类的,研究荒霸吐失败了研究员极有可能被失控的重力碾成齑粉。所以N常年缺研究员,一开始是走正规流程招人,后来招人的范围扩大到了那些因为研究突破人类底线而被各大政府围剿、东躲西藏……总之就是不怎么‘合法’的科学家身上。”
五条悟版搜索引擎效率又高又准确:“不久前这里……”他点了点发给月岛柊的地址:“附近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虽然当做死掉的流浪汉处理了,但应该是N的研究员。”
“尸体几乎就是一堆烂肉了,只能依靠尚未被破坏完全的脸来辨认尸体的身份,”五条悟大发善心没有发血渍呼啦的尸体的照片,而是发过来一个网址,“一个研究员死了,就说明N的人手出现了缺口。”
那是一个暗网的网址,界面粗陋的像是上世纪的论坛,上面只言简意赅的发了一则招聘启示。
招聘的是研究员,没有年假,没有保险,没有任何的社会保障,甚至工资也少的可怜,能拿的出手的只有一点——可以为被政府排斥的疯狂科学家提供保障,并为他们的研究提供资金支持。
不过就连资金支持也少的可怜,唯一能算是福利的只有“能任意使用研究院内的各种高端仪器”。
会这样原因也很简单。
——没研究经费了。
科研也是要钱的,政府不止“荒霸吐”这一个研究项目,没有产出的研究项目会逐渐被边缘化,显然N研究的荒霸吐这八年来进展少的可怜,虽然不至于被取缔,但可以使用的研究经费较前几年显而易见的缩水。
再加上N的研究员跟耗材似的,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雇佣研究员要钱,研究员死后的抚恤金也要钱,N不能动那些走正规途径招募进来的人才的福利,只能对这些前来投奔的编外人员下手了。
莱姆对此评价:“空手套白狼。”
五条悟:“一些走投无路的、嗜研究如命的人应该会答应。”
莱姆:“但是这种人在一些黑手党中也很受欢迎吧,比如隔壁港/黑,人家还给上保险呢,还会提供假身份,奖金休假也是一样不缺。”
五条悟:“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招到人。”
莱姆:“那N很穷了。”
月岛柊:“那N很急了。”
对N的资本家做派进行一番批判后,五条悟表示他最近除灵太忙了抽不出手,他们如果想要混进去救人的话,以研究员的身份混进去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可以帮他们解决身份问题。
“但是这个身份毕竟是伪造的,N要招研究员肯定会进行审核,你们最好能准备一个可以糊弄人的研究方向,你懂得吧……就是那种一看就很不正经的、邪恶的、非常有反派气质的研究。”
这点五条悟表示爱莫能助,毕竟咒术师人均“文盲”,虽然他比别人要聪明,但这么专业的事还是做不来。
莱姆也觉得有点悬,他们几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半吊子,在N这个投身科研不知道多少年的人面前研究造假……总觉得一眼就会被看出来。
月岛柊却说可以。
见莱姆惊诧的看过来,他想了想,重重一点头,表示他知道一个研究项目完美符合五条悟的要求——很不正经、很邪恶、很有反派气质,而且这个项目真的有人做过,不是无根之木,他甚至能说出一些研究中的细节。
而听完月岛柊详细介绍的莱姆表示:这个研究确实很不正经、很邪恶、很有反派气质……就是有点串戏的嫌疑。
而且因为串戏显得颠,因为颠显得不怎么靠谱,也难为月岛柊居然能想起这个研究项目。
莱姆进行了今天的第三十四次确认,带着些微妙的不情愿:“真的要这么做吗?”
但是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档口,一阵窸窣声传来。
一个青年坐着电梯来到地面,又拨开灌木走了过来。
他很年轻,脸上显出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中带着点神经质的疯狂,总之是从头到尾都非常符合疯狂科学家这一刻板印象的人,一见到月岛柊就劈头盖脸的问:“你就是过来应聘的?今天能上岗吗?”
……看的出这里是真的很缺人了。
月岛柊暗中观察,根据青年调整自己的表情,做出了一副疯狂科学家的样子,甚至因为演技的精湛B格比青年更高,隐隐有些世外高人的意思,看的青年一瞬间认真起来,肃然起敬,等着月岛柊介绍自己的那不为世俗所容的研究项目。
“我是,”月岛柊说道,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的研究项目,一种尚未完成的、能让人返老还童的药,我叫它APTX4835。”
第98章
返老还童。
从创新性和野心上完全不如各国政府曾经尝试过的“人造神明”计划。
但也算是符合了那些有钱有闲的人对于长生的渴望, 属于从古至今无数帝王将相都研究过的老牌项目。
青年不意外现在还有人渴望长生,不断发展的医疗技术,每年层出不穷的新型药物, 其实都是为了不断拓展人类生命所能到达的极限。
他只是好奇, 按理说这么一个前途无限的项目, 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资助才对,怎么会落到这么一个无人问津到要找他们帮忙的下场。
月岛柊对此的回答是:“老东家快被人端了。”
“这个项目其实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开始没什么进展, 直到一个天才研究员的加入才突然突飞猛进。”
青年感兴趣的问:“那个天才研究员呢?”
月岛柊微微偏头,没回答,接着说:“但即便如此, 药效也很不稳定,仅在部分小白鼠身上出现过返老还童的现象,而且那些小白鼠会在表现出返老还童性状的三天后死去, 绝大多数时候, 小白鼠会在吃下药物的一瞬间暴毙。我的老东家继续药物的研究, 但同时也把那些尚未完成的药物——也就是APTX4835——当杀人灭口的毒药用。”
青年点点头表示理解, 纵观整个科学史, 有不少对整个人类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的元素或者药物都是作为某个实验的副产物出现的。
“那个天才研究员呢?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青年问, 他还是对天才研究员感兴趣。
月岛柊闭上了嘴, 脸上郁色一闪而逝,过了几秒才重新开口, 似是对青年频繁提起他人不高兴, 声音都低沉了几分。
“我还没说完, ”他说,继续讲前东家的翻车史,“怪就怪那个药物并不稳定, 偏偏组织从上到下都对它杀人灭口的能力深信不疑,把药物喂给目标后没有仔细检查,结果出现了一个漏网之鱼。”
“你的意思是……”青年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搓着手稍显亢奋的凑近。
“有个目标吃下药物后没有暴毙,而是真的返老还童到了七岁。组织却以为那个目标必死无疑,半点没放在心上。如果那个目标是个普通人还翻不出什么浪花,可他父亲是有名的侦探,认识的长辈朋友跟各国警方都有点联系,结果……”
月岛柊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个傻逼领导这个组织算是到头了,”青年文绉绉来了这么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颇为感同身受的摇摇头,忽然他话锋一转,质疑的眯起眼睛:“但是一个组织覆灭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国际上没有半点风声。”
月岛柊:“还没覆灭。”
青年一愣,想起月岛柊之前说的是“快被人端了”,而不是“已经被端了”。
月岛柊:“那个漏网之鱼搞了很多小动作,组织其实也发现了漏网之鱼的事,我逃出来另找下家的原因是……”他顿了顿,长长一声叹息,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我发现整个组织已经被人渗透成了筛子。”
“你能想象吗?那么大一个组织,兢兢业业干活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他人,从高层到小兵,不是FBI就是CIA,还有日本公安……”
青年闻言倒吸一口气。
“我前上司还觉得自己很有胜算,和那个漏网之鱼势均力敌,但实际上被人里应外合一锅端了就是眨眼间的事,你觉得这个组织有前途吗?”
青年很诚实的摇头:“没前途,难怪要另外找下家。”但是等等,他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既然你的组织还在,也就是说,你……”
月岛柊投简历时自称手中握有一个不为世俗所容的、很有潜力的项目是N决定派青年前来面试的最主要的原因,众所周知能独立开发项目的人是天才中的天才,这既证明了月岛柊的能力,又证明了他的确走投无路。
但是根据月岛柊刚才的话,主导APTX4835这个项目的很明显是那个天才研究员,至于月岛柊……没准就是那种实验室里兢兢业业但是又没什么存在感的那种人。
俗称——
专门用来衬托天才研究员的死跑龙套的。
月岛柊从青年眼中看出了未尽之语,头一撇,颇不情愿的开口:“APTX4835的资料……我是偷出来的。”他深吸一口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能继续把这个项目做下去!”
青年了然。
他从月岛柊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细微的嫉妒。
再联想此前月岛柊提到那位天才科学家时的微妙态度,想必前东家快倒了只是他决定另寻出路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嫉妒那位天才研究员的才华,又不甘心被他的光芒掩盖,恰好组织大厦将倾,于是他将APTX4835这个研究项目偷出来,想的就是自己能独立将项目做下去,证明论能力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从心态上看和那些与主角攀比的恶毒女二一般无二,如果项目真做出来了,说不准还会拿着成果去前东家面前耀武扬威。
——但是众所周知,这种女二一般都是来给主角当垫脚石的。
看来这位月岛柊的科研水平不怎么样。
同为“N”身边的龙套研究员,青年感同身受的想。
不过N开出的条件也就只能招到这样的人了。
青年微妙的放下心来。
“关于APTX4835的资料里带了吗?我要评估一下你的科研水平。”青年翻了一下刚才月岛柊递过来的文件,问道。这份文件的数据不够详细,看上去像是随便从几份论文上扒下来的,青年以为是月岛柊故意为之——这也理解,谁也不愿意面个试就把自己辛苦实验所得的数据泄露出去——但是现在既然有了雇佣意象,他就希望能得到更为详细的原始数据。
谁料月岛柊露出了稍显尴尬的神情:“我离开的时候太匆忙了,没来得及把所有数据拷贝下来,这就是全部了……”
青年表情一僵。
意识到月岛柊的科研水平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但N都开出那种条件了,也的确招不到怎么人才。
青年叹口气,微妙的,更加放心了。
“但你这个数据还是……”青年有些苦恼的皱眉,觉得月岛柊这个水平说服不了N,真加入了只能当保洁。
“我虽然没偷出完整的数据,但是我带来了不少APTX4835的样品,我们可以用这些样品分析药物的成分,继续研究。”月岛柊适时打断,从口袋中拿出了两罐彩虹糖。
一个绿罐,一个红罐。
一个看起来很酸,一个看起来很甜。
“你居然将药品放在糖罐里?!”青年瞪大眼睛,“还是塑料的!而且还拆分了!氧化怎么办?变性怎么办?你一路颠簸过来,药片被震散了怎么办?”
月岛柊一翻白眼:“不然我怎么掩人耳目把东西偷出来。”
青年一想也是,闭上嘴,但还是忧心忡忡,担心这珍贵的样品就这么因为保存不当变质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月岛柊漫不经心的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对APTX4835的稳定性很有信心,你要不信,我们可以当场试一下。”
他从身后的灌木丛里拖出一个正在蠕动的麻袋。
如果青年从电梯出来后跑快几秒,他会看见一只史莱姆刺溜钻进灌木丛中,变成一个被麻袋装着的人,但是他没看见,所以现在只以为为了能面试成功,月岛柊千里迢迢带来了一个试验品。
“是狗?”青年看着麻袋的体积猜测。
月岛柊摇摇头,微笑:“是人。”
他解开麻袋,一个被五花大绑、疑似因为下了药力气全无、只能瑟瑟发抖的少年露了出来。
青年面色古怪,“你就这么把人一路扛过来?”
“不用扛,他会自己跟来。”
月岛柊摇摇头,笑的压抑、意有所指又意味深长。
笑的青年打了个激灵,心想:思维控制?好变态啊。
月岛柊打开红色糖罐,从里面掏出一粒彩虹糖,塞到莱姆嘴里,一边动作一边解释:“这是目前最接近成功的样品,能让人短暂的返老还童,时间从一天到三天不等,但是药效过去后,试验品会直接死亡。”
他给莱姆使了个眼色。
莱姆嘴角一抽,同月岛柊对视半晌后,闭上眼睛,当着青年的面从少年一点点变回了幼童,变身过程参考了《咒怨》《异形》等多部恐怖片,总之很扭曲很血腥,看的青年当场起了恐怖谷效应,脸都绿了。
“因为不知道药效能持续多久,我们抓紧时间,”月岛柊看起来很平静,从绿罐里掏出一颗糖,塞进了莱姆嘴里,“绿罐样品的成分在红罐样品的基础上做了删改,是能让人暴毙的毒药。”
莱姆被绿色彩虹糖酸哭了,腮帮子直抖。
青年见状露出了温文尔雅但又无比冷漠的微笑:“很痛苦吗?很害怕吗?忍一下,很快就……”
话音未落,眼前的幼童忽然充气球般涨大,转瞬炸裂开来,碎裂的骨骼和飞溅的鲜血如天女散花,劈头盖脸砸在青年脸上身上。
青年懵了,脸庞一片惨白。
“啊,死了。”月岛柊依旧淡定,他面无表情的擦掉脸上沾染的血迹,看着满地的马赛克有些遗憾的开口:“果然样品还是有些变质了,正常来说应该是像心脏病发那样的暴毙,不会这么大动静。”
从始至终,他眼中都没有一丝一毫对生命的怜悯或者敬畏,而是像在审视一件由无机物构成的物品。
青年看着月岛柊神思恍惚,冷不丁对这位同行的疯狂与冷漠有了全新的认知。
心想这位学术水平确实不怎么样,但身上那种变态科学家的气质简直要从骨子里透出来。
同类。
是同类。
这时候科研能力已经不重要了,同类意味着他们志同道合,除了N这里,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机构能接纳像月岛柊这样的人。
青年也不问为什么月岛柊除了装药的罐子像彩虹糖罐外,怎么就连里面的药也和彩虹糖长得一模一样了,只当怪人有怪癖,生怕月岛柊会反问一句:你不信?试一下。然后真把药塞他嘴里。
月岛柊寻思着这些血啊,肉啊,都是莱姆身体的一部分,就这么四散着不太方便,从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掉了青年脸上的血迹,“抱歉,是我的错,你的衣服脏了,脱下来吧。”
青年被月岛柊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毛骨悚然,看月岛柊的眼神已经可以用敬畏来形容。
“好、好的。谢谢。”
“那个……面试通过了,欢迎加入我们。”
“哦?”月岛柊眼神微微闪烁,“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岗?”
青年回答:“现在。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急着招人,就是因为N先生弄到了心心念念的试验品,实验接近尾声,我们很缺人手。”
“方便告知你们做的是什么实验吗?”
青年露出一个微笑,带着些许自豪:“听说过荒神吗?用各种生理刺激让试验品说出初始化封印指示式的认证密码,自主放弃对荒霸吐的控制,然后……”
“重新获得荒神的控制权。”
月岛柊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
“咪达唑仑的效果呢?”
“有征兆,还有两分钟会有明显的反应。”
“加大剂量。”
实验观测室内,N穿着白大褂平静的看着单向玻璃后被锁链困住的中原中也,声调没有什么起伏,带着股轻飘飘的冷漠。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说实话观测室内很嘈杂,纵然切断了声音,中原中也被电击的惨叫传不过来,但各种研究员忙碌的声音、相互间小声交谈的声音、各种仪器指示灯滴滴响起的声音……互相交织成一片,一张网似的笼罩下来。
他本不该听见这样微不足道的脚步声。
但是那脚步声忽然一重,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像是刀锋划过空气,带着股压抑的怒意。
N皱了皱眉,转过身,看见走廊内有一个人影快步走来,快要走进观测室时,又忽然慢了下来,在N面前站定。
“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
青年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责怪月岛柊一点都没考虑到他这个四体不勤的研究员,一转头发现N也在后,立刻正了正神色,为N和月岛柊互相做了简单的介绍。
“月岛先生,这位是整个荒霸吐计划的总负责人,我们一般叫他‘N’。”
“N先生,这位是……”青年顿了顿,发挥了多年社畜的职业修养,一句不谈月岛柊本人的科研水平,只将他带来的APTX4835吹的天花乱坠,仿佛有了这个样品,下一秒人类的寿命就能实现指数般的增长。
从始至终,月岛柊都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N听着青年的介绍缓和了神色,上下扫视几眼,只当月岛柊刚才的迫切是源于一个疯狂科学家对于实验的渴求——平心而论,中原中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很稀缺的实验体。
“进来吧。”他说,侧开身体引着月岛柊进去。
因为N不再挡着视野,月岛柊终于得以看清单向玻璃后中原中也的全貌,刚才只是惊鸿一瞥,现在才发现中原中也遍体鳞伤。
小小一个被锁链吊着,如钉死在墙面的飞蛾般垂着脑袋,显得整个人极瘦极窄一道,各种管子、仪器、线路连接着身体,裸露的上半身遍布弹孔,有鲜血滴答淌下,在连接着线路的贴片和皮肤的交界处,隐约可见因为电击而生成的灼烧的痕迹。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身体轻微的痉挛着,被吊起的手腕上可以看见因为用力而产生的道道青筋。
月岛柊一怔,才发现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实验室内的声音被隔绝了。
“走啊。”
忽然后背被推了一把,青年越过他凑上前,转头奇怪的看着他。
月岛柊这才发现自己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N看向他的眼中浮起了些微的怀疑。
“知道了。”
月岛柊回答,慢吞吞走上前。
随着他的走进,那个小小的、被吊着的身影也越来越大。
月岛柊在那面巨大的单面玻璃前站定,手轻轻的贴上去,却在即将碰到单面玻璃时忽然停住,像是不忍触碰一样。
“很好的实验材料吧?”身旁,有不知哪个很符合疯狂科学家刻板形象的研究员搭话,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神满是遗憾,“可惜不能碰。荒霸吐的载体诶,对各种药物的耐受性肯定很强。如果我有足够的科研经费,一定把他移到自己的实验室去。”
“嗯。”
月岛柊的手贴上了冰冷的玻璃,手心笼着中原中也的身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温柔的拥抱。
“他不适合待在这儿。”月岛柊轻声附和道。
**
剧烈的、心脏的轰鸣仿佛要冲破耳膜。
血液仿佛沸腾,带着股灼人的痛苦,如钉子般一下一下嵌入脑髓。
中原中也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
痛苦模糊了他的感知,连时间也无限拉长。
他只记得自己是来找N弄清自己的身世的。
他发现魏尔伦要杀N,亚当推测这极有可能是因为N手中握有他其实是人类的证据,魏尔伦杀了N,就相当于斩断了他和人类世界的最后一丝牵挂。
抱着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和亚当还有白濑一起,来到了这个N给他们的地点,也就是那个曾经研究过荒霸吐的军方研究机构。
看守的警卫先是以机密设施必须进行严密检查为理由,对他们进行了随身物品检查和血液检查。
然后他们见到了N……那个与信天翁给他的照片中、与牵着五岁的中原中也的青年有着相同的脸的男人,一个自称是中原中也父亲的男人。
再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发生了断片。
像是黑白默片中抽走了几张胶片,一阵寂静的、凌乱又迟钝的雪花点过后,才有零星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上来。
是了。
他被算计了。
一同过来的亚当和白濑被关在门外,他则因为血液检查时打进去的毒药麻痹了身体,再睁眼时就待在了这间实验室中。
N,那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站在观测室内。
天花板上方的固定影像装置显出了他颀长的身影。
清瘦的脸上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这让他即便不笑,看上去也有几分温柔,就像初见时微笑着说他是他的父亲一样。
但说出的话语却又漠然至极。
“注射10ml咪达唑仑。”
“加大电量。”
“中也君,痛苦吗?”
“但是很抱歉,要拯救你,别无他法。”
……
N的脸上没什么罪恶感,说出的话显得他好心极了,倒是中原中也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是控制荒霸吐的锁链。只要你有明确的意志,荒霸吐就永远会被你束缚。”
“杀了你,荒霸吐会失控;如果将新的人格程序覆盖在你的人格之上,两个人格冲突,依旧有可能导致荒霸吐的暴走。”
“我不能再弄出一个镭钵街了,相信中也你也不想再背上几千条乃至于上万条人命。”
“所以才要这样。”
“对于你可能很痛苦,但是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你自发的放弃荒霸吐,只要你说一句话,念出一句咒文就好,那是初始化封印指示式的认证密码。”
“你会说的对吧?荒霸吐可是这个国家唯一能够控制的特异点,说是重量级的国防武器也不为过。”
N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来,跟着我念,哪怕是在脑海中重复也好。”
“——汝,容许阴郁之污浊,勿复吾之苏醒。”
……
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诱惑。
“……只要念出来,你就可以从这种痛苦中解脱了,我会删了你的人格程序,然后覆盖上一个新的。”
电击带来的痛苦磋磨着他的意志。
药物则模糊了意识。
他时而觉得自己像是泡在暖和的温水中,下一秒则被痛苦拽入了现实。
意识连同灵魂似乎都被锤烂了、碾碎了。
一丝本能的求生欲牵扯着他张开嘴,机械的重复N的话,但在整句话说完之前,一个更大的、几乎横亘了他目前所经历的所有岁月、乃至于深深刻入灵魂的问题浮现在脑海。
“我……是谁?”
他是谁。
一个所有人生而知之,唯独他不知道的问题。
中原中也最终没有开口。
他的躯壳像是已经死了,只有灵魂飘在上空。
就连挣扎也越来越微弱。
但篡过四肢百骸的电流却越来越强了,推入血管中的药剂也越来越多。
心脏仿佛在另一个躯壳中跳动,心跳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在无限的、关于“我是谁”的叩问中,他质疑起心脏的合理性。
这是他的心脏吗?
一个人造人会有这般鲜活的、能泵出血液的心脏吗?
像是要佐证他的质疑。
无数声音从天边遥遥传来。
先是太宰治的,照旧用那副轻佻又欠揍的语气,宣扬生命毫无意义,宣扬人的诞生是个错误,试图拽着他一起投入死亡的怀抱——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提议显得很有诱惑力。
然后是幻觉。
钢琴家、信天翁、宣传官……旗会的五个人倒在血泊中,是死的不能再死的僵冷的尸体,那无双无神的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他,用同样僵冷的语气指责他将他们连累至此。
中原中也试图反驳,但语言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转眼,另有一个冷静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钢琴家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与在旗会时一般无二。
“我说过了吧。让你入会的理由。是为了监视你,看你会不会背叛组织。你看起来像是期望着破坏掉一切,借着反击的火焰将自己焚烧殆尽。现在看起来也一样。”
“不是的。”中原中也嗫嚅着开口。
钢琴家微笑反问:“不是吗?但你不是经常这么干吗?镭钵街?还有你的重力异能,在你暴露出非人的那一面的那一刻,不是连曾经最亲近的“羊”的成员——白濑也背叛你了吗?”
中原中也无力辨别言语上的漏洞,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喊:“不是的!白濑后来又帮我了!研究所就是他陪着我一起来……”
“哦?你怎么肯定这不是又一次背叛的前奏呢?”
“……”
“他用带着毒药的匕首捅过你,你会落到这个境地也是因为中了毒药。你现在被困在这里,他呢?他在哪里?”
“……”
钢琴家的笑容扭出一个恶意的弧度,看着叫人面目可憎起来,温柔的话语像是水草,拉拽着人的灵魂拖入冰冷的水底,“承认吧,你的诞生就是一个错误,即便他们喜欢你,也是被你人类的皮囊所欺骗,当你体内的力量冲破封印,以那种可怖的姿态降临世间……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中原中也的眼前出现了八年前那场大爆炸发生时、镭钵街的景象——震天的哭声和绝望的呐喊,交织成一副绝望的景象,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末日降临的惊恐。
“不会有人……接纳真正的、作为怪物的你。”
忽然一个景象闪过脑海。
那是一双洁白的、柔软的手。
然后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那双手陷入了一团漆黑的、云朵般的怪物中。
怀抱则像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拥抱在了此刻的中原中也的灵魂上。
中原中也蓦的抓住一丝清明。
“有的。”
他说,声音分外笃定。
“有这么一个人。”
“他是……”
中原中也嘴角微微开合,近乎虔诚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
“他在说什么?”
观测室内,N看着仪表上逐渐稳定的各项指标深深拧起了眉毛。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中原中也的顽强超出想象。
明明已经有所松动了,可下一秒又突然坚定起来,竟然让整件事的进度就这么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这样下去不行。”
N难得焦躁的来回踱步,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
N的余光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背影——是那个新人。
新人依旧垂着眼睛,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中,似乎抓着些什么,半晌,才缓缓抬头,看向他。
“要不我去试试吧?”
**
“这样下去不行。”
“要不我去试试。”
零星的、破碎的话语从天花板上的固定影像装置传来——N并没有切断他们的声音,这像是一种恶趣味,像是指望着这种行刑前的宣告能增大中原中也的心理压力。
这似乎有点用。
起码现在中原中也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
他没有力气抬头,所以最先听到的是一阵脚步声。
一下一下,像是敲击在灵魂上。
然后是一双鞋,站定在他面前。
皮鞋连着裤管。
顺着裤管往上,是白大褂。
然后是平直的肩膀,被衣领扣住的脖子,一截流畅的下巴……
中原中也抬头,看见了月岛柊的脸。
月岛柊伸手轻轻托住了他的脸颊,那双从走进这个研究员开始就始终垂下的眼睛在此刻终于抬起来——漆黑的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清晰的映出了中原中也的倒影。
中原中也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他怔怔看着,笃定月岛柊是药物构筑的梦境。
是了,月岛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人总是躲躲藏藏。
于情于理,现在都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窗明几净的地方。
下一刻他又忽然觉得齿冷,太宰治也好,钢琴家也好,一切的恶语中伤,都没有此刻的月岛柊来的吓人。
“你也要说那些话吗?”
中原中也就侧头把脸贴了过去,像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温驯的恶犬,鼻翼翕动着,说出的话带着轻微的颤音。
月岛柊没有说话。
他能感受到N的目光。
那些研究员一字排开,无数探究的目光如剑一般刺在他的背上,或者说——刺在中原中也身上。
这是月岛柊一直以来避免陷入的境地。
他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尽可能的缩小存在感,避免成为各种意义上的视觉中心。
他应该感到难受的。
月岛柊想。
但或许是因为中原中也就在眼前,他竟然觉得那些目光也就这样。
他甚至巴不得那些目光更多点,最好他是一面墙或者一个草垛,将所有的恶意的审视都阻拦在外。
月岛柊上前一步。
从N的视角看,这像是一个胆小的研究员为了不被试验品伤到而在动作前率先控制住了对方的手脚。
但只有月岛柊知道这是一个拥抱。
他往中原中也嘴里塞了一粒东西。
见到月岛柊的动作,一墙之隔的研究员们立刻低头开始记录中原中也的生命体征。
中原中也脸颊贴着月岛柊的肩膀,委屈的嘟哝道:“是毒药吗?”
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不是。”
“是糖。”
中原中也想说骗人。
忽的一怔。
牙齿咬破糖衣,甜意从舌尖蔓延开来,冲淡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他怔愣抬头,撞进一双清澈的、像是小溪一样的眼睛。
“真的是糖……”中原中也有些懵的开口。
月岛柊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非常淡非常淡的微笑。
“嗯,草莓味。”
第99章
“月岛?”
身后的影像装置传来N略带疑惑的声音。
观测室内的仪器忠实的量化了中原中也的各项身体数据, 吃下“药”后毫无变化的身体显然让N起了疑心。
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中原中也自身的体质所致。
荒霸吐的载体总归是特殊的,用在人类身上会致人死亡的药用在他身上可能会毫无用处倒也说得通。
因此N愿意再给月岛柊一个机会,没有动作, 只是用一种危险又严厉的眼神看着他。
这一声将中原中也从混沌中叫醒。
他微微睁大眼睛, 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舌尖的甜味逐渐蔓延开去,像是一道连接着现实的桥梁,一个温柔的佐证。
但即便知道这是现实, 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依旧像个梦境。
“……阿柊?”中原中也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
N盯着单向玻璃后两人的情状猛然意识到不对!
他猛地拍下身侧用于预警的按钮,高声叫道:“关闭所有出口!释放麻醉气体!这人不是研究员,他是来救荒霸吐的!”
尖锐的警报响起, 观测室内顿时乱成一团。
关押着中原中也的实验室咚咚咚落下三层锁,两侧墙面裂开六道口子,露出藏在其中的拇指粗细的关口, 有气体从管口中喷出。
然而下一刻。
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骤然暗下。
警报声戛然而止。
麻醉气体的释放装置停止运作。
整个地下军方研究员像是突然瘫痪的巨兽, 无声无息的陷入了沉睡。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上一秒警报声搅得人心脏提起, 下一秒实验室就陷入了寂静, 快的中原中也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依旧怔愣的看着月岛柊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朦胧的轮廓。
那个轮廓动了动, 中原中也感觉有一只手摸索着抚上自己被铁链捆住的手腕。
一个轻柔的、温和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嗯,是我。”
中原中也的心忽然落在了实处。
“中也, 你现在有力气挣开这些锁链吗?”月岛柊问。
N给他注射的毒药已经代谢掉了, 没了电击, 没了持续注射的咪达唑仑,恢复了一些力气的中原中也干脆利落的挣断了束缚。
但他仍是不放心,在落地的一刹那就抓住了月岛柊的手, 让他赶紧走。
“没事的,莱姆不是只断掉了这个区域的电,而是直接切断了整个研究所的电力供应,他们现在应该忙着抢救自己的实验样品吧,莱姆也会在其中捣乱,不会让他们有多余的心思关注我们,我们有很充足的时间逃出去。”月岛柊回答。
这个计划也是一开始就定下的。
那些溅在月岛柊和那个青年研究员身上的血液尸块同样是莱姆的一部分,莱姆可以自由操控它们。
但是离开本体理应失去活性的血液和肉块动起来太显眼了,所以月岛柊故意用手帕擦去了青年脸上的血迹,又将他的染血的外套拿了过来。
月岛柊将手帕和外套团在一起,进入研究院后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人收走了这些东西——其实研究院不提供清洗衣服的服务,正常,哪有上班地点能让人这么干的,但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放东西却没问题。
月岛柊就用这种方式将莱姆的部分身体带入了研究院深处,并放在了青年视野之外的地方。
在月岛柊和青年离开后,衣服和手帕上的血液肉块重新聚合成了莱姆的分身,无声无息的潜入了研究院的管道系统中。
然后,开始搞事!
保险起见,一个功能齐全的研究院拥有多套应急备用电源,M所在的陆军技术研究所尤甚。
尤其是经过八年前那场因为有异国间谍潜入偷走荒霸吐容器——也就是中原中也——而导致的大爆炸后。
政府更是直接将研究所武装到了牙齿,除了警卫增加外,应急备用电源也增加了好几套。
但是这不重要!
他们是来搞破坏的!
莱姆直接化身成无数个专门啃电线的果冻小蟑螂,也不管这电线连的是正极负极,不管这电线管的是哪块区域的照明,总之见到电线就啃!来一根啃一根,来两根啃一双!
……就这么一路咔嚓咔嚓,将研究所啃到了瘫痪。
这么大的研究所不会只有荒霸吐这一个项目。
N还可以强行保持冷静,但是其他的项目组遭了殃。
摇床停了。
啪!养了一个月的菌种功亏一篑。
超净台停了。
啪!里面实验室放出的有毒气体迅速扩散。
冰箱断电了。
啪!所有需要低温保存且对温度变化敏感的试剂统统报废。
……
一时间,不知多少研究员在心底发出尖锐爆鸣。
再加上有些项目的研究对象非常危险,电力系统瘫痪意味着所有需要电力驱动的防护措施成了脆弱的薄纸,那些变异的飞禽走兽随时有暴动的可能。
研究所乱成了一锅粥。
中原中也竖起耳朵,的确听到了乱糟糟的脚步声,仔细听还有人在念叨着什么“菌种啊”“期刊啊”“呜呜呜呜呜”之类的,N的声音被压的几乎听不见了,看起来受到了很大的干扰。
照这个势头,他们安全离开的可能性很大。
但中原中也还是有点在意那个莱姆,他不是第一次从月岛柊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现在听起来对方似乎有些奇怪的能力,连带着月岛柊的存在都显得神秘起来。
感情的发酵伴着两段人生的靠近。
是两个灵魂的互相交织。
月岛柊的一切,中原中也都很在意。
脑海中心念电转,但手头上的动作依旧麻利,中原中也三两下去掉了身上的所有束缚,又直接暴力拆除了实验室的门锁,只在动作间隙问了一句。
他问的尽可能像是随口一说,但想起之前在樱兰学院见到莱姆时的场景,言语间依旧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黑暗遮蔽了人的视觉,却让听觉变得敏锐。
月岛柊那个在少女漫各种套路中身经百战、唯独面对中原中也时缺根弦儿的脑子忽然开了窍。
“你吃醋了?”他直愣愣问了出来,像是对答案的好学生似的。
问完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中原中也扣了扣被拆掉的锁舌,轻哼一声。
这就是默认了。
月岛柊也扣了扣合页。
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
脑海中,无数少女漫走马灯似的闪过。
一号男主角说:“你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朋友,我只喜欢你。”
二号男主角说:“你……喜欢我啊?”伴着一个喜悦的、腼腆的、试探的又心意相通的笑。
三号男主角……三号男主角直接抱了上去。
……
总之这个时候必定是一句迅速的解释+一个坚定的表白,就可以直通HE大结局。
月岛柊舔了舔唇。
“……你误会了。”
“我和他……”
几秒的沉默。
“有生殖隔离。”
中原中也:“啊?”
月岛柊有些懊恼,又想想现在也的确不是一个适合表白的场景。
怎么也应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苦难过去,新生活来临前,挑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将一切对中原中也全盘托出,再来一个郑重的表白……吧?
月岛柊继续为“生殖隔离”这个词添砖加瓦,“莱姆其实是只……”
“看来我来迟了一步。”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中原中也一惊,立刻将月岛柊拽到背后,万分警惕的看着来人。
魏尔伦从阴影中走出来,看向中原中也的神情有些复杂。
中原中也眉毛皱紧:“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居然没发现这个房间里进了第三个人,如果对方没有出声而是直接偷袭……
中原中也看向魏尔伦的眼神顿时更警惕了。
“在你吃糖的时候。”魏尔伦回答,看着中原中也那副护食恶犬、仿佛他动一下就会直接扑上来的样子,表情越发的一言难尽。
尤其是他赶来这里的原因有一部分是为了救中原中也。
当然,这不是觉得中原中也就处理不了这些事。
魏尔伦对自己的弟弟有信心,可谁说哥哥就不能出于兄弟爱去救自己那个武力值爆表的弟弟呢?
魏尔伦和月岛柊是前后脚进入这个房间的。
他原本给自己设计了很帅气的出场。
就像此前无数次的暗杀一样,他会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如救世主一般出现,时机恰当的话,没准能说服被折磨的神思涣散的中原中也和他一起走,不顺利的话大概率会和中原中也打一架——毕竟他差点杀了旗会的人。
但不管是哪个可能,他都有充足的时间对中原中也嘚吧嘚吧嘚。
然而月岛柊横插一脚。
魏尔伦一时间拿不准是留还是走,只能在原地等待。
以他的角度月岛柊和中原中也的身影几乎重合,看不清具体动作,但盯久了依旧有种“我应该在车底,不该在这里的感觉”。
像现在这样单手插兜闲庭信步走出,抛出一句酝酿已久的“我晚来一步”,而不是被中原中也当做偷窥狂从角落里捉出来,已经是他最后的倔强。
魏尔伦看了月岛柊一眼。
月岛柊眉心一跳,总觉得那种被恶毒家长盯上的感觉又来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魏尔伦又把视线转了回去。
魏尔伦:“中也,你我是同类,你……”
中原中也:“不干。”
魏尔伦:……好的。
魏尔伦来此的唯二目标之一就此彻底宣告失败。
然后他想了想,决心跳过这一part,专注于另外一个目标。
“我要去杀掉那个研究员,你待在这里也行,直接离开也行,但如果你想向他讨回把你的人生弄得一团糟的责任的话……可以一起来。”
魏尔伦朝中原中也伸出一只手。
一墙之隔的门外,尖叫声隐隐约约传来。
魏尔伦分神一听,觉得那些人暂时还顾不到这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始嘚吧嘚吧嘚,试图说服中原中也,他和他一样,从诞生伊始就是一个错误,试图说服他向着这个世界发怒,用这份怒火从玩弄他人命运的人手中夺回自己的人生。
因为电力故障的缘故,房间内非常暗,魏尔伦只剩一道颀长的影子,不紧不慢的声音像是从深渊中传来,带着极强的蛊惑性。
但这并不妨碍月岛柊有那么一秒幻视课堂上苦口婆心劝人向学的班主任。
他有点想往魏尔伦手中塞个保温杯。
魏尔伦清了清嗓子,他真的有点渴了,但是他不说,最后以一句“走吧,弟弟,从不讲道理的世界夺回你的灵魂”为结尾,然后隐含期望的看着中原中也。
月岛柊感觉中原中也抓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
“你是怎么定义我的诞生是错误的呢?”中原中也满不在乎的说,“只要有一个人,有一秒为我的诞生欢欣鼓舞,我就与这世界上其他的灵魂没有任何差别。”
中原中也拉着月岛柊往外走。
魏尔伦看着他们几乎叠在一起的背影,莫名的,有种中原中也已经夺回灵魂的感觉。
这种强而有力的联系维系在他们相连的两只手上,沿着彼此的躯干向上蔓延,像是茂盛的野草深深扎入脚下的土地。
——仿佛这一刻中原中也不再是往上飞的漂萍,他在往下降,变成了一粒普通的灰尘,沉到了土壤间的缝隙里。
魏尔伦有一瞬的恍惚。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仿佛他也曾有这么一道连接着世界的联系。
但是抓了个空。
魏尔伦侧过头,怔怔的,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不知看了多久,再转头时,中原中也和月岛柊已经走到了十步开外。
接下来的一段路魏尔伦一反常态的沉默。
他缀在月岛柊和中原中也身后,看着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先把月岛柊送到地面,然后中原中也再折返回来找N。
魏尔伦轻嗤一声想嘲讽他们多此一举,N又不是靶子等着人来砸,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早跟耗子似的溜了。
明智点,他现在就不应该继续跟这两个人待在一起,而是趁着N还没跑多远,折返回去将他找出来杀掉。
但是他最终没有动作。
遥遥看着两人近乎贴在一起的背影,像是在看一道过去的影子。
虽说研究院内已经乱的顾不上他们了,但一路上依旧不太平。
大概在他们离开实验室的五分钟后,部分应急电源修复完毕,头上灯光亮起,偶尔会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的研究员撞上,或者被警卫发现。
最危险的一次迎面撞上了一群因为电力系统瘫痪冲破束缚逃出来的怪物。
这些怪物不知是哪个实验的产物,但显然成果喜人,每个怪物身上都移植了异能,这些异能并不稳定,用着用着怪物会爆体而亡,可怪物数量实在太多,依旧给中原中也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月岛柊老老实实跟在中原中也身后,觉得这些意外来的奇怪又突兀。
比如其中一个拥有致幻异能的怪物,中原中也一不小心中招后,不知看见了什么幻想,直接和魏尔伦打成了一团。
魏尔伦被中原中也操纵着实验室内电击棒捅了个对穿,中原中也被魏尔伦揍进了墙里,期间伴随着你来我往的对呛和反驳,在异能的效果衰退后,两人又齐刷刷清醒。
类似的事情之后又发生了好几次。
断断续续的,把月岛柊扣出去后,另外两人的对手戏竟然能凑成一出“哥哥救弟反被揍,弟弟自我觉醒”的戏码。
月岛柊猜测这是世界在自动修正剧情。
而随着剧情的逐渐修复,月岛柊有种预感,过了今天,中原中也的这段剧情会彻底结束。
如同少年结束成长的阵痛,他会像破茧的蝴蝶,以一种更加昂扬、更加耀眼的姿态,飞上广阔的蓝天。
十六岁,不过是一个生命刚刚起始的年纪。
或许是人更倾向于往有光的地方跑。
电梯附近的区域照明系统还没恢复,跑进这片黑暗区域后,人流骤减,三人也得以喘口气。
中原中也研究电梯,确定电梯的供电并没有被切断。
显示楼层的电子屏上,白色的数字幽幽泛着光,虚虚勾勒出他的轮廓,像是黑暗中一片轻柔的剪影。
月岛柊看着他,忽然开口:“中也,回去后,我有要事要告诉你。”
中原中也转头看他。
一蓝一黑两双眼睛对视着,像是绵绵秘密纠缠着一根线。
中原中也弯了弯眼睛,道了声好。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后退时踩到了地上的碎玻璃。
魏尔伦耳朵一动,一闪身将人拽了过来。
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被电子屏的灯光照的越发惨白。
——是N。
他显然想趁乱坐应急电梯逃走,却被月岛柊和中原中也抢了先。
昏暗的光线下,魏尔伦此时的脸大抵和阎王无异,性命攸关之际N竟然爆发了惊人的潜力,一掌拍在电梯按钮上,趁着电梯开门的瞬间,挣脱魏尔伦的手就想往里跑。
魏尔伦没有动,他轻轻挑起地上因为刚才的动乱而碎裂的桌板,让它飘在半空,然后一脚踢飞。
桌板快的像一柄薄而韧的刀片,擦着N的脖子眨眼盯在他面前的电梯门上。
中原中也不悦的“嘿”了一声,显然责怪他这种有可能破坏电梯的行为。
魏尔伦轻啧一声,干脆直接掐着N的脖子抵在了墙面上——特意避开了电梯附近的区域。
都说反派死于话多。
魏尔伦其实觉得自己不算反派,但这不妨碍他很赞同这句话。
心中压抑的怒火是很难消除的,对着尸体骂总没有直接对着活人骂来的叫人酣畅淋漓。
魏尔伦选择一边骂——就像那些多话的反派一样——一边掐,两不耽误。
五指逐渐收拢,脆弱的颈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当魏尔伦宣泄完心中对于N这种因为一己之私进行人造人实验,将他们任意带来世上的这种行为的谴责后,N已经气若游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
魏尔伦手指用力,打算直接拧断他的脖子,重力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等等!”
忽然,N挣扎着抓住了魏尔伦的手腕。
“你不能杀我……”
“我死了的话,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你自己的那个秘密。”
魏尔伦的动作停住了。
N继续说:“温柔森林的秘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因为这句话,魏尔伦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N 的脸上则露出某种嘲讽的、仿若近在掌握的微笑。
中原中也察觉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上前一步,“喂……”
就在这时,天花板突然碎裂,青黑色的液体伴着一具白色的骷髅重重砸在魏尔伦身上,竟是直接将他撞飞了。
——这具白骨,是N将中原中也带进研究所后,特意领他去看,后因N排出维持生命所需的胎水溶液,而当着中原中也的面死亡,化为一具白骨的人类,也是中原中也的原型。或者说……是这个实验的另一个受害者。
显然N打算将他的价值压榨到最后一刻,趁着魏尔伦因为刚才那些话心神大乱的时刻,他暗中摸进口袋按下了操纵面板上的按钮,放出这具拥有相似重力异能的白骨对付魏尔伦。
理解白骨的由来后,在场三人无不陷入了盛怒。
中原中也是出于柔软的心肠。
魏尔伦是出于对人造人的一丝感同身受。
而月岛柊……他看着中原中也眼底的怒火,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之开始缓慢的燃烧。
这是一种细密却绵长的刺痛,像是压在灰烬下永不熄灭的火星。
他其实并不在乎白骨的由来。
他此前并不认识这个男孩,也没有任何接触,听完他的故事觉得可怜,但也仅仅只是可怜,近乎于无的联系让他只能给出这样稀薄的情绪——N用白骨对付中原中也才是真正让他愤怒的事。
他一面觉的怨怼,明明知道这是中原中也必定会经历的剧情,依旧不满居然使用这种近似于往伤口上撒盐的方式——N哪怕召唤出毁天灭地的外星人他都不会这么生气。
同时还有些难过,自责于自己明明想着帮中原中也,可还是有帮不上的地方。
可在这复杂的情绪之外……一丝疑窦从心底升起。
月岛柊看着不远处打成一团的魏尔伦、中原中也以及白骨,眉心缓缓蹙起,灵魂仿佛升上天空,以第三者的角度俯视着眼前这一切。
——少年会在磨砺中实现和自我的和解。
相似的异能,相似的经历。
他曾以为魏尔伦是那个从文学结构上和中原中也对照的角色。
事实上魏尔伦也是最符合这个位置的。
但作为某种程度上主角心魔的外化,势必会有一个破除心魔的过程——主角在物理上打败对方的同时,心理上破除迷障。
也就是说中原中肯定会和魏尔伦打一架,而且是死斗。
但回到最初那个问题——
这两人到底为什么会打起来?
魏尔伦要对中原中也亲近的人下手,可实际上有烟无伤。
他——没死。
旗会的人——没死。
森鸥外——还好好的在给爱丽丝选小裙子。
中原中也亲近的人没有死亡,自然也失去了杀魏尔伦的理由。
中原中也不出手的话,魏尔伦根本不会主动去杀中原中也,而且看这一路上的相处,除了因为中了异能而打的那一架,两人之间意外的和谐。
魏尔伦瞪他的次数都比对中原中也说重话的次数多!
真要动手的话,怎么看都应该是“魏尔伦恶婆婆附身怒从心头起,挥起屠刀硬拆小情侣”——魏尔伦应该杀他啊!
如果那个人不是魏尔伦的话……难道是白骨?
白骨是中原中也的原型,从设定上看可以算作另一个中原中也,中原中也杀死白骨的那一刻,也可以算做是对过去的告别。
……可恶,手头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月岛柊苦恼的揪揪头发。
那厢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白骨在魏尔伦和中原中也的联手下逐渐占了下风。
难道这段走的其实是“主角和心魔手拉手一起打败小BOSS,在战斗中实现和解”的大团圆剧情?
月岛柊猜测道,又垮下肩膀,心想如果这样就好了,白骨怎么看都比魏尔伦要好打。
他想的太出神,没发现N趁着魏尔伦和中原中也被白骨绊住的时候,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一只手拿着块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碎瓷片抵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粗暴的拉拽着他进了电梯。
这时候就能看出军方在建造这个研究所的时候绝对没有贪污受贿了。
——这个应急避难电梯在经历研究所断电、大面积动乱以及魏尔伦那一脚踹过来的桌板后,电梯门摇摇欲坠,轿厢依旧□□如初,自身功能没有任何损伤,从N躲入到轿厢门关闭只有几秒钟的功夫。
一转眼,月岛柊发现电子屏上的数字已经由“-15”变为了“-12”,而且还在不断往上跳。
月岛柊:“……我这是被当做人质了?”
对此,如任何抓住人质的反派一样,N将瓷片逼近一寸,伴着一声大喝:“老实点!”
月岛柊嘴角动了动,看起来想说些什么,被N打断,“你豁出性命来救中原中也……呵,他想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手上。”N自信的样子像是抓住了中原中也的命门,“他追上来你就直接让他离开,不然我杀了你!”
月岛柊:“……如果追上来的是魏尔伦呢?”
N:“也让他离开!”
月岛柊沉默了一会儿,委婉道:“我觉得魏尔伦可能不太愿意。”
N冷笑:“呵,难道他就不怕你死吗?”
月岛柊:“我觉得他比你更想我死。”
N瞪大眼睛。
月岛柊一声长叹。
这就是他刚才想说的了,他真的觉得,如果N用他的性命威胁魏尔伦,魏尔伦动作半点都不带停顿的,但如果N说要杀了他,没准魏尔伦一高兴……嘿,就把N放了。
忽然轰隆隆一阵巨响。
不断上升的电梯骤然停住,几秒后,猛地下坠!
过于强烈的坠落感带来一阵心悸。
N一声惊叫,惊慌失措下腿软的险些站不住:“怎么回事?!”
相较而言,月岛柊倒是很冷静。
“显然,追来的是魏尔伦。”
“而且他好像不喜欢追过来,更喜欢我们倒回去。”
第100章
N不再用瓷片抵着月岛柊的脖子了。
相较于远在天边的死缓和近在咫尺的死亡, 他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命更要紧,果断将月岛柊掷在地上,试图将他当做人肉垫子, 聊胜于无的减缓一些冲击力。
恐惧让N没了力气, 月岛柊用劲推开他, 跑到门边飞速将所有的楼层按了一遍,然后整个人贴在轿厢内壁上,掌心撑住墙壁, 膝盖弯曲,脚跟提起。
N抬头看见的就是月岛柊这幅如同青蛙展姿标本的样子,一呆:“这是干嘛?”
月岛柊瞥他一眼, 好心提醒:“电梯坠落时的紧急自救措施。”
N混混沌沌想起好像真有这么个事,手忙脚乱爬起来。
当魏尔伦把上升的轿厢强行拽落,又将轿厢接住放到地上想暴力将N扯出来时, 一开门看见的就是两只整整齐齐贴在电梯内壁上的“青蛙”。
饶是魏尔伦见多识广, 也忍不住一呆, 问出了和N同款的问题:“这是干嘛?”
月岛柊:“电梯坠落时的紧急自救措施。”
魏尔伦一声嗤笑, 没有说话, 但满眼写着“脆弱的人类”“没用的人类”“弱小的蝼蚁”, 看向月岛柊时, 又加上了一句“弱小的人类怎么敢觊觎我的欧豆豆”,看久了又变成“我的欧豆豆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弱小的人类”。
——看上去是真的很疑惑了。
不过嫌弃归嫌弃, 对待月岛柊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
他重新掐住N脖子把他跟死鱼一样拽出来, 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下巴朝门外抬了抬,示意月岛柊自己走出来。
“中也呢?”月岛柊没有看见中原中也,也没有看见白骨, 心里咯噔一下。
魏尔伦一愣,环视一圈,脸上露出了和月岛柊同款的迷茫,几秒后,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是了,刚才发现N逃走后,他光想着抓人,没心思在白骨身上耽误时间,直接一脚将它踹飞了。
魏尔伦记得自己那一脚是冲着白骨去的,但现在想想好像有些不对,似乎是因为角度问题,中原中也和白骨处于一条直线上,且两人因为打架手脚缠在一起,那一脚踹到白骨身上的同时,连带着中原中也也一并踹飞了——难怪脚感比平时要重。
迎着月岛柊的目光,魏尔伦难得有些心虚,连原本那凶神恶煞的气势都弱了不少,斟酌着用词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又在最后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看中也已经快把白骨打败了,他们就是换个地方打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月岛柊静静看着那因为魏尔伦一踹,而贯穿了几个房间窟窿,眼神带着谴责。
魏尔伦:“……”
魏尔伦烦躁的挠头:“好了,我知道了,我回头道歉、道歉行吧?”
N刷新了对魏尔伦的认知,想不到魏尔伦这么好说话,觉得自己这次逃出生天的几率比想象的要高……
下一秒——
魏尔伦怒而转头,不能对月岛柊发的火齐齐叠在了对N的怒火上。
“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魏尔伦粲然一笑,“确切的说,我不会用杀手的方式杀你,在死之前,你会有充足的时间反省自己犯下的罪孽……直到你开始期盼死亡,我才会满足你的愿望。”
N:“……”
好极了,还是得死。
一个擅长搞事的反派,总是万分惜命的,不到最后一刻,他们永远不会放弃对搞事的追求和对活着的渴望。
N也是如此。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底的祈求感动了上苍,亦或是每年春节去寺庙中说的那些礼节性的吉祥话在此刻起了作用,就在魏尔伦狞笑着——这是N眼中的样子,实际上魏尔伦自觉笑的很优雅——将他提溜起来准备离开时,亚当忽然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太宰治也闲庭信步的走了过来。
他们是来救中原中也的,行至半路发现中原中也已经获救后,转而与魏尔伦对上,毕竟抓捕魏尔伦就是此次亚当来日本的目的。
“救……救我!”
N果断向看起来最面善的亚当求助。
作为被创造出来的刑警,从犯罪中保护人类是刻入亚当系统中的命令,罪人的罪孽由法律审判,而在此之前他们有生的权利,因此即便知道N是个名副其实的渣滓,在听到N的求救后,亚当依旧对魏尔伦举起了枪。
他做好了会在此处与魏尔伦对上,甚至于战斗致死的准备。
而对港/黑来讲,魏尔伦就是个定时炸弹,只要存在就是隐患,所以在上次魏尔伦暗杀森鸥外失败后,太宰治又制定了新的计划,无论是他还是亚当,都抱着会和魏尔伦打一场,将对方留在这里的想法。
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
魏尔伦:谢邀,不打。
他拎着N后撤一步。
与此同时,异能造成的剧烈冲击波贯穿整个电梯井,留下了一个直通地面的、深达十几层楼的巨大通道,顺着通道往上看,可以看见一小片染着晚霞的天空。
而魏尔伦带着N不见踪影。
——顺带着还拎走了月岛柊。
**
入秋后天黑的快,没一会儿斑斓的晚霞褪去,青黑色从云层下泛上来,寥寥几粒星子在幕布似的夜空中闪烁。
魏尔伦沉默的站在位于横滨街道和飞机飞行领域之间的高塔型起重机顶上,身侧是月岛柊,N则被他用绳索绑住双手,晴天娃娃似的吊在起重机的铁骨上,在风中白着脸一晃一晃。
魏尔伦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顺带着将月岛柊带出来。
只是一刹那间的想法。
某一刻忽然想起中原中也一直念叨着要先将月岛柊送出去,回过神来时,月岛柊已经被他带离了研究所,来到了这个起重机上。
夜晚风大。
月岛柊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裹着外套缩在角落,盯着脚下缩小到极致建筑看了一会儿,视线挪到魏尔伦脸上,“理解你想拷问N的心情,但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么另类的地方?”
月岛柊回想起了喜欢站在水滴兽上的Batman,某位喜欢嚯嚯米花町地标式高大建筑的银发杀手,以及许许多多热爱居高临下看人的少年漫前辈,感慨少年漫的人对站在高处这件事情果然有独钟。
魏尔伦表示这是因为高的地方有很多,但审讯效果好的只有那么一处。
他用鞋尖挑了挑绳索。
N顿时剧烈晃动起来,绳索摩擦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不就是想知道温柔森林的秘密吗?一旦说出来,我在你手中就没了价值,你会直接把我杀掉,我才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一开始,N还很坚定。
一分钟后,伴着越发急促的嘎吱声和大的仿佛能直接将绳子吹断的风,N声音渐弱。
两分钟后,魏尔伦掏出一把刀片,贴在了脚下的绳索上。
N立刻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猛地意识到不论自己说不说,魏尔伦都会杀了他。
一瞬改口:“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魏尔伦看了一旁的月岛柊一眼,这是他的秘密,如非必要,他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既然已经把月岛柊带过来了,一时间也不能把他带下去,那么听听就听听吧。
“‘温柔森林的秘密’是牧神写下的生成人工异能的操作指南里最终章的标题,我浏览这份指南时最后六页已经被撕了,你既然托人窃取了指南,应该浏览过完整的复印件——告诉我,那六页写了什么?”
月岛柊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结合中原中也最近的经历还有太宰治之前和他透露的事,还是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
将中原中也带走不是魏尔伦来横滨的唯一目的,他还有一个目的是要弄清“温柔森林的秘密”。
整件事要从十三年前说起。
当时魏尔伦还不叫魏尔伦,而是一个由名为“牧神”的反政府组织成员创造的、被命名为“黑之12号”的人工异能生命体。
适时一个名为兰波的法国间谍潜入该组织完成任务,依靠事先收集的情报解除了控制魏尔伦的命令式,魏尔伦就此恢复意识,反杀了创造他的“牧神”。因为自身展现出的强大实力以及被“牧神”注入意识的大量关于反政府组织网络群的情报,魏尔伦被政府认为大有潜力,可以当做间谍培养。
将他从“牧神”手中带出来的兰波成了他的监护人,兼具教导、监视、培养的职责,一段时间后两人成了搭档,兰波将自己的真名——保罗·魏尔伦——给于“黑之12号”,魏尔伦这个名字由此得来。
四年后。
魏尔伦和兰波潜入日本军事基地,受命偷走据说拥有荒霸吐力量的新型异能武器。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成功了。
这个任务一开始顺利的不可思议,魏尔伦带出了当时还是试验品的年幼的中原中也,虽然触发了警报导致入侵被发现,但是倘若他们小心一点,是可以带着中原中也全身而退的。
可就在他们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候,两人就中原中也的去向产生了分歧。
兰波简直将中也交给政府教导,就像他当初教导魏尔伦一样。
魏尔伦则拒绝将中原中也交给法国政府,而是打算将他带到乡下抚养,让他在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无忧无虑的长大。
分歧爆发争吵。
争吵导致冲突。
魏尔伦举枪朝兰波射下了子弹,兰波朝魏尔伦展开了异能。
这场争端最终以兰波略胜一筹告终,但因为这场争端,他被军警追上,奄奄一息的兰波无奈下尝试吸收了夺来的“荒霸吐”作为新的异能使用,却阴差阳错解开了荒霸吐的封印,巨大的爆炸响彻天地,爆炸后,解开封印的荒霸吐——也就是中原中也——从废墟中苏醒,第一次看到了从天空照下来的阳光。
七年后,中也十五岁。
从那场爆炸中幸存下来的兰波失忆成为了港/黑的干部,为了弄清自己的过去,一手炮制了荒霸吐事件,试图将真正的荒霸吐——也就是中也——引出,最终以被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联手打败收场。
死之前,兰波恢复了记忆,将自己知道的中也的身世告知了他。
知道自己就是荒霸吐的中也加入了港/黑,为了进一步弄清自己的身世,在森鸥外的引导下以成为港/黑干部为目标奋斗。
又过了一年,未死的魏尔伦回到横滨,一则是为了继续干八年前没干完的事,即带走中原中也;另一则是为了弄清楚兰波手记中被兰波撕去的最后那六页,即‘温柔森林的秘密’。
听到这里月岛柊眉心狂跳。
合着到头来,不管是中也还是魏尔伦,都在纠结自己的身世。
魏尔伦身上也有秘密!
隐隐约约的,月岛柊意识到了又哪里不对。
“魏尔伦,”月岛柊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能详细说说和兰波之间的事吗?”
“问这个干什么?”魏尔伦一听到兰波这个名字就像被蜜蜂蛰了似的,满脸的不情愿,他想怒斥月岛柊多管闲事,可月岛柊的表情出奇的严肃,一双眼睛灼灼看着他,大有一副他不说就不放弃的意思。
“……他将我带回间谍机构后,教我人类的生活技能还有一些战斗技巧……”良久,魏尔伦不情不愿的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像棒读。
“能说的更详细一点吗?他是怎么教你的?你一开始还不会人类的生活技能吧?他会帮你穿衣服吗?会帮你洗脸吗?”月岛柊严谨的像是在研究什么论文。
魏尔伦越听脸越黑:“闭嘴!我只是刚恢复意识,不是个傻子!还是黑之12号的时候我总不能让牧神……我会穿衣服!”
“那他会送你礼物吗?相遇时的纪念礼物?生日礼物?”
“他把你恢复意识的那天当做了你的生日?”
魏尔伦沉默下来。
夜风呼呼的吹着。
他站在起重机上的身影像是一道影子,一动不动,一时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一时像是回到了现实。
“你怎么知道?”他问。
“猜的。”月岛柊回答。
真的是猜的,毕竟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设定,把捡到对方/重获新生的日子当做生日or重要纪念日之类的,可以象征主题、加深羁绊、偶尔还能来个回马刀。
“来自于人类的、傲慢的、居高临下又多此一举的把戏。”魏尔伦冷冷说道,像是对兰波的这种举动深恶痛绝,但他还是在月岛柊身边坐下,看着远处的夜空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开口:“在那一天……潜入军事基地的前一天,他找到了我……”
一开始说的很艰难,像是生锈的齿轮吱嘎吱嘎旋转,费尽的从板结的土地中挖出一些已经凝固的记忆。
之后却越来越顺畅,仿佛当时的场景刻在魏尔伦的脑海中,如此流畅的、像是潺潺的溪流一般从他口中吐露出来。
“……他提着块小蛋糕,将葡萄酒夹在腋下敲开了我家的门。”
“那天天气很晴朗,夜空很亮,我住的地方因为隐蔽没有路灯,但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说要给我庆生,但按照他的说法,我是在昨天杀死牧神的,他是在庆祝昨天的生日。”
魏尔伦像是醒觉自己还留有兰波的痕迹般,拿下了头上的帽子。
“他还送了我一顶帽子。”
“这一顶。”
他的眉毛深深蹙起,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在已经和兰波分道扬镳、覆水难收的今日,还留着这样东西。
“后来我和他喝了那瓶葡萄酒,互道了晚安……”
“多恶心不是吗?”魏尔伦像是要藏起什么似的匆匆将帽子戴回头上,转头看向月岛柊,求证似的问,嘴角的笑嘲讽又冷漠,带着股明晃晃的恶意。
月岛柊摇头。
魏尔伦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样子,一句又一句的话连珠炮似的砸出去。
“就是你这幅嘴脸。”
“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往人类的方向培养。”
“强行给一个非人类按上人类才有的生日。”
“这就像把一个圆形的西瓜强行按进方形的模具中。”
“自作聪明。”
“自以为是!”
“就不能是单纯的开心吗?”月岛柊忽然开口。
魏尔伦一下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仿佛听见了什么超出世界观的、不可思议的话,嘴角动了动,声音几乎飘着从嘴角泄出来:“……这有什么开心的?”
“开心在这一天与你相遇。”
“开心从这一天开始有你陪伴。”
“开心就此多了一个好搭档、好朋友,并且会这么一直相互支持着走下去。”
“……所以庆祝。”
魏尔伦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后退一步,“我不是……”
“这和是不是人类没关系,”月岛柊托着腮,低头看底下万千灯火,“应该看到过这种场景吧?养猫的人给猫咪庆生,喜欢狗的人会给狗买很多喜欢的衣服和玩具——明明狗狗其实并不那么需要。”
“这一切只是因为开心而已。”
“开心你的诞生如此让人欢喜。”
“因为欢喜所以庆祝,因为希望你的人生能继续走下去所以祝福。”
月岛柊似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起码如果对象换成中也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一天我为他庆生,只会是因为感激他在那一天降临在这世上,然后……祝福他的诞生。”
“啊,对了,你知道中也诞生的具体时间点吗?精确到分的那种?”
“不知道!”魏尔伦大声回答,猛地后退几步,似是不愿再听月岛柊继续说下去,似乎再多听一秒,曾经固执认定的、支持着自已走到现在以至于牢牢嵌进骨骼里的东西会再撑不住,顷刻碎裂。
魏尔伦甚至想从这个起重机上下去了。
踏在铁皮上的脚步又深又重,震得底下的庞然大物发出细微的颤动。
N被绑在上面颤颤如风中落叶,提心吊胆看着走动的魏尔伦,喉咙里的惊叫再压抑不住,高一声低一声的泻出来。
魏尔伦像是这才想起重机上还绑着个人。
想起他们刚才在聊什么,连忙上前几步在N面前蹲下,接着之前的那个继续问下去。
“……那六页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阅读的那份复印件从一开始就缺失了最终章,”N小心观察着魏尔伦的表情,“我知道你不相信,但研究所里我为了保命只能这么说,‘既然被撕掉了那一定很重要’,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我知道的真的不比你多……”
魏尔伦现在真的不关心什么“温柔森林的秘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月岛柊说的话。
什么欢喜啊高兴啊祝福啊……那天月色下兰波的脸更是变得无比清晰,晃得他心烦意乱,心焦气躁,直到N提到那六页是兰波撕的,他才突然回过神。
“兰波?不可能,他很信任我,不会有瞒着我的事情,还是关于我来历的记录。”
N:“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毕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魏尔伦沉默下来。
见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岛柊刚才的那番话。
他现在居然连一点该有的被隐瞒的愤怒和失望都生不出来,只觉得兰波这么做肯定另有苦衷。
他这么做肯定是为我好!
起重机的顶部很窄,但也不是没有可以抓握的地方。
魏尔伦现在就站在一个扶手旁边,一手搭在扶手上,心不在焉的收拢五指,越想抓握的越用力,想着想着,竟然直接将那扶手、连带着起重机的一部分生生掰断了!
哗啦啦——!
月岛柊屁股底下坐着的地方被带着重重一抖。
系着N身上绳索的那根铁骨因为起重机整体结构的破坏连带着微微向下倾斜了五度。
N恨不得叫魏尔伦祖宗。
“我真的不知道!”被绑住的双手已经麻痹,因为人体自身重力的缘故,N整个人一直往下坠,手腕上的表带被麻绳磨出了一个豁口,摇摇欲坠,N瞥了眼手表,指天发誓,“但是我可以帮你去找,雁过留痕,兰波既然将‘温柔森林的秘密’写下来了,总会有人知道!”
魏尔伦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将N拎了上来。
N屁股一沾到起重机的平面,忙低下头去检查自己的手表。
“走吧。”
魏尔伦拎起月岛柊,向前迈出一步。
但是他没有解开N手上的绳索,仅仅是确保N坐在起重机的平面上,至于之后会不会被风吹跑、吹傻,不在他的售后服务范围内。
不对,堂堂暗杀王不存在售后服务。
“等等。”
正打算带着月岛柊往下跳呢,月岛柊忽然按住了他。
“你真的不知道吗?”
夜色中,月岛柊的视线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平静的落在N身上。
N检查表带的动作一顿,将手表解下来放到口袋里,万分真诚的看过去:“我真的不知道。”
月岛柊朝N摊开手。
“那么,能把你的手表给我看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