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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两个月后, 这一年的岁末,长公主李霓裳回到洛阳,军民大受鼓舞, 齐心向外, 天鸿节度使吴正衡见应讨不到什么便宜,灰溜溜撤兵,打算退回老家再做打算。没想到,鞍马未歇,半路便遭遇一支铁骑的攻击, 番号不详, 只知自西压境而来,将士骁勇,统领面覆傩面,身份无人知晓。


    不过三日, 天鸿城便破。那面具将军一战才罢,不满战果,踏着未干的败敌之血, 竟继续挥戈,统领大队, 冒雪转往洛都而来。


    洛水两岸的民众才庆贺完前头那个退兵, 炊烟方起,坊市渐复,岂料烽火转眼又至。


    市井间传言, 如野火蔓延——说那兽面将军非但杀人如麻, 更啖肉饮血。有说亲眼见其生撕敌将的,有传其帐中夜夜传出啃骨声的。酒肆的老叟赌咒发誓,说自己在月黑风高时, 曾见过面具缝里滴下过骇人的腥涎。一时人心惶惶。


    这一日的黄昏,正是城门将要关闭的时刻,驿道的尽头处尘烟大起。


    没想到那傩面将军竟这么快,说来就来。


    城北的王掌柜当先收了幌子,铜锁往门环上一扣,却因手抖三次,才挂稳了上去;城南李文士抱着祖传《洛神赋》帖,临出城门,又折返,终究是舍不得院角那株才开的老梅,只盼长公主能再次去敌,平安渡过;最是东市那昨日才到货物还没来得及下的胡商果决,趁着还能出去,赶着骆驼队伍载着器皿,一路狂奔,叮当远去,只在洛水之畔,留下一串异域香料的残味。


    还在城外的摊贩走卒,菜农村夫,纷纷转身奔往城门,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会被关在门外。


    李霓裳得报,领人匆匆奔上城楼,果然看见官道的尽头处,正浩浩荡荡开来一支骑兵。


    洛水冰澌间,夕阳斜照。


    当先一骑覆兽面,踏碎道上冰雪,正向着城门飞驰而来,一人一马,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


    这兽面将军脸虽不见,但身形挺拔秀越,必是年轻之人,未免也感心惊,不知如今哪里怎的又冒出来如此一个年轻的强悍敌手,感叹实是乱世棋局,三载便又易帜,面上也不显惊慌,沉着应对,命做好准备,弩手上垛口,滚木礌石沿女墙排开,弩车提前绞弦。


    兽面将军千骑震地,转眼已至桥头。


    他一身玄甲傩面,映射残阳,吞吐寒光,身下坐骑,显也是万中无一,人间天龙,铁蹄踏雪,气势非凡。


    城上的众多弓弩手双目圆睁,屏住呼吸,眼一眨也不敢眨。


    李长寿等人此时急忙劝李霓裳先下城楼,偏见她竟似不曾入耳,正焦急,那将军忽地勒马。


    "全军驻于桥后,不得前进一步!"


    随着面具后传来的一道沉闷军令,千骑齐齐勒马,如黑潮骤凝。


    众目睽睽之下,他独自策马过桥,停在城门之下。


    城楼上鸦雀无声。李长寿也不知他此为何意。


    兽面将军勒马城下。


    "某仰慕殿下已久。"


    面具后传来那男子金石般的清朗之音,露出的一双明亮俊目在夕色中烁着光芒,"听闻吴正衡这厮竟觊觎洛都,为难殿下,我便前来,替殿下出气!"


    他话音未落,后排铁骑倏然分列,一名骁骑打马向前,枪尖高挑着一颗覆霜的头颅。冰棱凝结在犹怒睁的眼睫上,看去狰狞而诡异。


    城头上的众人,认出竟真是那吴正衡!


    "特取此獠首级,外加天鸿城池,以此为聘。"


    "不知殿下,可愿下嫁?"


    他跳下马背,朝前几步,撩起护面,在甲叶摩擦声中,以军礼单膝下跪,接着,抬起扎玄铁护腕一臂,摘下了面具。


    面具后,竟是一张无俦的英俊脸庞,含着微笑,仰望城楼上的李霓裳。


    众人早被这一番转折惊呆。


    待看清面具后的脸,静息一瞬。


    “是河东裴家二郎君!”忽然有人高声呼。


    一声之下,城头顿时起了骚动。


    李长寿至此终于恍然大悟,后怕之余,也是忍俊不禁,暗暗擦一把冷汗,和周围人纷纷看着李霓裳。


    早在看清那面具的时候,李霓裳便已猜到来人是何方神圣了。


    两个月前分开的时候,只说尽快见面。怎会想到,他脸皮之厚,远超她的所知,竟然敢弄出如此一个大阵仗!


    眼见周围无数人全都看着自己,几分惊喜,几分尴尬,正不知该如何反应,桥后一名校尉和身边人对了个促狭眼色,伴着一声“嫁!”


    话音落下,千骑齐齐高呼催促。


    “嫁——!”


    “嫁——!”


    “嫁——!”


    这些或是裴世瑜亲兵,或是此前大战里的那些北营悍卒,个个都是彪汉,又遇如此热闹喜事,岂有不卖力之理?


    齐齐发声,呼喝便宛如炸雷一般。


    金铁交鸣,声震洛水。


    "嫁——"


    忽然又起一声,竟是从城内传来,原来是城内下方那些原本在候命的士兵,此刻也纷纷上来看热闹,全挤趴上了女墙,加入催促。


    “ 裴世瑜,求娶殿下!”


    他再次高声说道。


    李长寿朝孙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令开城门。


    少年郎如今哪里还敢存半点争心,急忙执令。


    下方门洞大开。


    李霓裳在身前身后震耳欲聋的催嫁声中,红着面,走下城楼,停在门洞之后,当对上雪地里那个生着一张惹祸脸的郎君笑投来凝望自己的两道目光,心忽然滚烫起来,快步朝他奔去,到近前,伸手给他。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问:“你喜欢我今天的样子吗?”


    李霓裳红着面,咬唇,点头。


    她怎可能会不喜欢?那便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啊。


    他笑了,从地上一跃而起,随即解了自己肩上的披袍,一把裹住她的头肩,扭头呼来龙子,将她抱上马背,跟着,自己一跃而上,坐她身后。


    在李霓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只剩半张脸露在外,和他同鞍而骑。


    四周的起哄和喝彩声此时更是沸反盈天,有人喊着“好手段”,


    最前排的将士有节奏地以刀背敲击胸甲,桥后亲兵则策马踏前,马蹄铁将护城桥踩得轰隆作响——皆是军中作战前的动员方式,专用来促人热血,鼓舞士气。


    不但如此,许多从城门里涌出来看热闹的民众也是跟着呐喊助威,妇人则捂着嘴,忍笑窃窃私语,眼中露出羡慕的光。


    “恭喜裴二郎君!恭喜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长寿此时也带人连声恭贺。


    裴世瑜面不改色,高高坐在马背,笑吟吟向着四周各一抱拳:“邀殿下同我一游,过后送归!”随即调转马头,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带着李霓裳穿桥而过,向西疾行而去。


    从裴世瑜纵马西行的那一刻起,李霓裳便知道了他想要去的地方。


    二人沿黄河一路向西,走野岸,渡风陵,过潼关,旧日故地,一一重走,虽风雪满道,但回忆点点滴滴,时而笑,时而闹,竟也丝毫不觉苦寒,第四日黎明之时,抵达太华。


    太华山麓,天生城墟。


    两人来到那旧日的崖台,裴世瑜设下青玉香案,玄氅扫过积素,他三拜叩首完毕,依然久久不曾起身,额头始终埋于冰冷积雪之中。


    李霓裳并未打扰,袖中抱着手炉,立在侧后,静静等待。


    良久,前方那身影动了一下,起身。


    李霓裳正欲上前,助他抖落氅上的积雪,又见他仰头,凝望侧旁的绝壁。


    便在此壁,他曾从天而降,第一次与那个人照面。


    彼时谁又能想到,当时皆为陌生的三人,后来却会发生如此牵绊。


    百丈高崖,如铡刀竖立,


    崖面斑驳,如无数剑痕的裂隙。


    "我想登顶。"他忽然转向李霓裳道。


    “你敢不敢?”


    她心内微微一动,看他一眼,将暖洋洋的手炉塞进他的掌心里:"雪后石滑,我走前面!"


    他哈哈笑了起来,睫沾雪粉的眼睛亮晶晶,伸手,重重点了一下她的鼻头,留下一簇冰雪,在她因为雪凉不依闹他之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兴致勃勃。


    “走!随我来!”


    登顶虽是兴之所至,两人言语也多轻松,实际却因险绝迂回,况且天又落雪,自然不会贸然出发。


    二人备好所需,拣了墟城里剩的屋过了一夜,次日一早,踏雪上山。途中说不尽的辛劳险阻,然而彼此相扶,互相鼓励,宿山腰一夜过后,与次日,终于一道,执杖登上绝顶。


    千山负雪,万径踪灭。


    那雪落得沉默,却将眼前的群峰削出铮铮的铁脊——恰似亘古的笔锋,在天地间,刻下深浅不一的骨相。


    他默默在附近的雪松棋石旁摩挲片刻,牵着她手,并肩立于绝高石上。


    静静立了许久,忽然拔剑指天,剑锋如裂苍茫雪幕。


    "我裴世瑜——"


    "以太华为证,今生今世,唯娶李霓裳一人!"


    "唯爱李霓裳一人!"


    耳边的风雪声仿佛突然静止,千山都在屏息聆听。


    "纵使太华倾颓——"


    "此心不渝!"


    他反手将佩剑插进脚下的雪岩缝,剑镡没入坚冰,发出龙吟般的铮鸣。


    誓毕,他笑望向她。


    李霓裳的眼眶暗热。


    她拿起他的那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李霓裳——”


    “那以千山为证,此生此世,唯爱裴世瑜一人!"


    "纵使山棱崩摧,星斗坠尽——"


    “若是有违——”


    她低头,一根一根地亲吻他的手指,亲到他最后那一根伤指,觉那手似有微退之意,以更大力气抓住,不容他退,继续落吻其上。


    “若是有违,罚裴世瑜生生世世,还是要做我的郎君,再受我的折磨!”


    裴世瑜一愣,低头看她,对上她闪亮的一双挑衅美目,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附近那松枝上的积雪都簌簌而下。


    李霓裳也跟着笑,没等笑完,声音忽然消失。


    他的脸已压下,狠狠吻她。


    一番热烈长吻之后,他为她戴好雪帽,牵着她手,返身而下。


    如上山那样,下山依旧是无片刻的分开,时而低声说笑,时而相拥小憩,乃至阶旁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浓情蜜意,从山巅到山脚,漫长雪阶,眼看就要走完,反而竟有意犹未绝之感。


    终于,还是行到山脚,二人正手牵着手,低声嬉笑,忽然李霓裳停步。


    裴世瑜望去,见前方出口处,停着一队人马。为首便是谢隐山。


    两人停下脚步。


    谢隐山快步走来,整冠肃衣,先向李霓裳行臣礼,继而双膝重重砸跪在裴世瑜面前的雪地里,顿时溅开两簇积雪。


    短短不过半年,他满头黑发竟变灰白,模样更是憔悴至枯槁。


    李霓裳不禁也是有些心惊。


    他额头重重叩地,脊背佝偻如将折之弓,脖颈低垂,如折断的剑——


    "末将万死!”他嘶声道,"当初因我之罪,竟致天王英年陨落,末将万死难赎,天道罚我苟活之刑,是因还有一事,尚须亲自交待!”


    他捧起一盘,高举过顶,道:“此一为天王所余旧部名册,二为天王印玺。所剩的三万,都是忠勇可用之兵。三万儿郎的性命,如今都在这里,请裴郎君继受!”


    他说完,身后孟贺利便带着部将齐齐下跪,纳拜认主。


    裴世瑜立于雪阶之上,神色肃杀,冷眼扫过:“留着命吧!他日我兄长若来,你再去见他!用天王的兵,筑基天下太平,便是你对天王最大的赎罪!”


    言罢,待转向李霓裳,目光已无限温柔:“我们再上路了!”


    谢隐山缓缓抬起滴血的额,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望着,唇微微颤抖,迟疑了下,又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接上他的目光,颔首,微微一顿,又道:“瑟瑟未死,她藏胸前的扳指救了她的命。如今人在护国寺伴我姑母。”


    说完,她将手放进裴世瑜伸来的温厚掌心里,被他握住,随即在袖下暗暗十指相扣一起,同行而去。


    谢隐山从怔定中猛然醒神,登时胸口发酸,他眼含热泪,膝跪转身,朝着前方那一对渐渐消失的俪影哽咽叩首,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