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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章 过渡


    钟源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里,常安公主仍然是闭门不出,他的心里更加忧愁了。延福公主近来忙上忙下,她总要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才能缓解内心的焦虑。


    钟源道:“你别忙啦,没事儿的。”


    延福公主讪讪地停下了亲自监督给他拿衣服的动作,说:“我又没别的事儿做。你……这是……有烦心的事儿?”


    钟源坐了下来,慢慢地道:“你我老夫老妻,不必这样,咱们还与以前一样。”说完自己也怔住了,他看得出来,延福公主心里是很不安的。前朝公主,何等尴尬的一个身份?又要倚仗着丈夫。不说是君臣易位吧,也是上下颠倒了过来。


    “我自己又何尝……”钟源若有所思,拍拍身旁的位子说,“你来,咱们说说话。从京城变乱到现在,咱们就没能好好聊一聊啦。”


    延福公主不明就里,带着些许忐忑坐了下来。钟源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是很不安的。唉,我自己个儿的许多事儿还在忙碌,回到家里又要操心阿娘,操心整个家,没有好好与你说说话,实在是对你不住。”


    “你这是什么话?”


    “我都懂的,我如今也是与你一样的心情。我想领兵南下的,你听我说——咱们现在有的是个空架子,也不是全空,可是如果现在不有所表现,那就真的空啦!药王对你我都很好,是咱们自己心里发虚,对不对?”


    延福公主怔怔地坐着,说:“是啊。明天在哪里呢?不,你不一样的!你有兵有权,还有太后……”


    钟源道:“都差不多。总得抓住点儿什么,做出点什么,不想浑浑噩噩的做个无用之人,对不对?不是自己双手得来的,都是虚的。”


    “是。”


    “其实呢,我说得再多,不如告诉你,咱们现在并没有危险。”


    “那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钟源道:“我想领兵出征啊!”他说了自己的担忧,他现在还算是贺州派的领袖。然而,一个领袖,他不做出点什么贡献来,又凭什么当领袖?他是枢密使,一个不能打仗的枢密使,又算什么武将呢?手上没点硬货,凭什么立足?凭他是公孙佳的表哥?


    延福公主很难过,说:“她不让吗?应该也是为了你好、担心你吧。”


    钟源道:“别哭,啊,是我想要的有点多。咱们说点高兴的,药王很重视阿黎,对他比对丁家的侄儿们还要亲近些,眼见是安排走普贤奴一样的路。普贤奴你也知道的,傻人有傻福,那个孩子是很用心的。”


    延福公主用手掌轻轻抹去泪珠:“我知道,她是个有心的人,我没怨她。小姑母家的阿明入敛时我就知道了,我没怨过她,恨也是恨五郎那个畜牲!”章明入敛的时候,公孙佳给他陪葬了一套冠冕,章明的尺寸,帝王之服。没穿上,因为章明没有登基。尺寸准备好了,可见公孙佳是有诚意的。


    “造化弄人,”钟源说,“她呀,就是对我们有点太好了。稍稍不那么心疼我就好了。”


    延福公主且哭且笑:“罢了罢了,就等阿黎和阿羽给咱们争点光彩,不好么?”


    钟源道:“他们还太年轻啊!我这样,又算什么呢?一辈子没当过年。再说……”


    “怎么?你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吗?”


    钟源也落下泪来,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不能指望儿子争气呀!我要混日子了,你们怎么办呢?一个家,顶好是一代一代都有个顶梁柱。”


    延福公主哭了一阵儿,觉得与丈夫的心意从未如此贴近过,她破涕为笑:“瞧你,老了居然多愁头善感了起来!我都能坚持过来,你还怕什么?想领兵,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普天之下,你要是再不敢跟她说心里话,还有谁配呢?”


    钟源道:“阿娘想回贺州,我定要为她拿下贺州,万一我死在……”


    “呸呸呸!”延福公主说,“想点儿好的!你想领兵,就去!家里有我呢!”


    钟源握住了延福公主的手说:“对你不住。”


    “这难道不是我的家?既是我的家,我做什么,要你管么?”延福公主说。


    “我会再与她好好谈一谈的,纵然旧京大营不由我坐阵,我也要谋一席之地。只是要辛苦你了,我走之后家里你多费心。”


    “自从我嫁与你,你就没给我丢过脸!”延福公主说,“咱们俩,是一家人,对吧?”


    钟源笑笑:“当然,我要离开,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孩子们已经不小了,可他们经历得还是太少,并不明白阿娘的心,或许也没有那么明白咱们家的处境。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了。”


    钟源道:“你辛苦了。”


    钟源与妻子谈过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赶去忙他的那一摊子事儿去了,延福公主却上了心。婆婆兼娘家姑母常安公主她是请不动的,但是婆家姑母兼娘家婶母钟英娥还是可以聊一聊的。


    钟英娥儿子没了,还有一个亲生的女儿章晴,章晴与丈夫李岳是早年就在雍邑定居的人,地面熟悉,二人奉养钟英娥颇为尽心。钟秀娥住在宫里,身份一变而为太后,尊贵是尊贵了,也常常觉得无聊,她心疼妹妹,就常把钟英娥接到宫里来,姐俩一处居住、说话。钟英娥的日子也还算自在,在宫里更是能够说得上话。


    钟英娥心里第一位的是女儿女婿外孙,然后就是娘家人了。她是宫中常客,与钟秀娥两个人闲着没事儿就聊一聊各自的女儿女婿,公孙家人口向来简单,公孙佳得闲就要带着老婆孩子与钟秀娥一同吃个饭,钟英娥自然也是在座的。


    延福公主找上了她,钟英娥也愿意为自己的娘家侄子出点力。这一天,钟英娥与钟秀娥聊了一阵儿“那个狐狸精不像个正经人,得跟药王说一说,把他从妹妹身边调远一点,姑娘家容易吃亏”之类的话题。钟英娥摸清了规律,就在姐姐这儿不走,果不其然,不多会儿公孙佳就与元铮、妹妹一同过来钟秀娥的宫里了。


    钟秀娥辛苦一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笑着打趣:“一个来还不够,带着一家子过来我这里蹭饭来了!”


    公孙佳道:“不是吧?讨口吃的都嫌弃?是亲娘吗?”


    娘儿俩倒是毫无芥蒂的。在钟秀娥这里,什么“宫规”都是无效的,还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着,丈母娘看女婿也是非常的心疼。钟秀娥说:“小元又瘦了啊!你怎么老是支使他啊?好好养一养呐!”公孙佳道:“他还有更累的事儿要做呢!”


    公孙佳与元铮之间这些日子也有点儿小脾气。赵、容二人奉了公孙佳的旨,加个谢普,尽心尽力要写好一个“皇室典范”,其中的内容不是故意针对元铮的。不过元铮的身份摆在那里,不是针对,也是针对了。元铮也听到一点风声,对这几个个王八蛋很不满!


    什么玩艺儿?老子在府里当尼姑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装大瓣蒜呢!现在就开始指手画脚了?元铮对他们极度地鄙视!


    公孙佳在中间和着稀泥,还有一个妹妹,也是拼命地糊,一面对元铮说:阿娘可维护你了,她说你跟别人不一样!一面又对赵司翰和容逸说:你们对我爹客气一点啊,我又不是死人!还得跟亲娘说:你别让人欺负我爹啊!我爹多好啊!


    然后这傻孩子就被爹娘一起给怼了!一个说,你带个狐狸精也有脸说我?你瞧瞧我养的是什么人?我养出你爹来!你就养个狐狸精?另一个说,还用你说?我当然是特别的!我跟你娘跟前呆的日子比你年纪都长!管好你自己!


    妹妹可太生气了,合着你们俩就故意整我的呗!


    然后容逸和赵司翰还得跟她说:我们对你爹很客气啦,你娘又不让我们不客气!还有啊,您这智商有点不太够用啊!好不好进修一下的?以后天下就指望着您啦!您太傻了可不行!要不要给您补补课?


    妹妹被激怒了,跟容珍珍好好告了容逸一状:你爹的嘴也太缺德了!


    她见外婆的时候脸都黑黑的。


    钟秀娥还是习惯性地关心女婿,意思意思地给外孙女塞了个肘子,就问:“小元怎么啦?”


    公孙佳道:“他得南下呢。”


    钟英娥问道:“怎么还要他忙?没有别人了吗?阿源呢?他干嘛了?以前都帮着干活儿的,现在怎么倒躲懒了?”


    公孙佳看出来她这话有点故意,也不点破,就说:“哥哥有点小麻烦。”


    钟秀娥也关心了起来:“为什么呀?”


    公孙佳道:“贺州那里有霍叔父还有章砳,哥哥去做了,别人要怎么说他?”


    元铮哼了一声:“那我做恶人就无所谓了呗。”


    钟秀娥先把侄子放一边,关心起女儿的家庭情,况:“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哎,几十年都过来了,怄的什么气呀?好好儿地说!药王,你别躲懒儿,好好跟小元讲明白嘛!小元,你也体谅体谅药王嘛!哪里就让你做恶人了?你们俩这是为了妹妹呢。”


    公孙佳看了钟英娥一眼,心道,也罢,她们也不容易。再看元铮还是有点怄气的样子,也有点哭笑不得,就趁着这个机会给说明白了:“我们好着呢!哥哥从来不躲懒,正因他不避事,我才不能不为他着想。贺州那儿,有霍叔父、有章砳,争执起来脸上不好看。我要保全贺州,派谁不行?多叮嘱几句话嘛!只有哥哥不行,千秋史笔,不好听。再说小元还得狠狠地立个威,别人才能服他。”


    钟英娥道:“阿源一个大男人,是有些想法的。”


    公孙佳道:“有他做的事儿呢。”


    钟英娥对朝政也不精熟,说:“那你给他点正紧威风的事呀!他是带兵的人,姓钟的没有不能打仗的!可别给他憋坏了,”不等钟秀娥再添什么话,钟英娥又说了,“女人呐,一辈子苦,婆家得意了就得求着婆家拉扯娘家,娘家厉害了,又得求娘家照应着婆家。”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钟秀娥很伤感,对公孙佳道:“你看着办。你哥哥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公孙佳道:“我知道的。对哥哥我自有安排。”


    钟秀娥姐儿俩都高兴了,公孙佳一向说话算数的,她说有安排,就一定有安排!两人高高兴兴地招呼着吃饭:“这是咱们贺州菜,可好吃了!哎,你们要是饿上两天再吃,那就更香啦!”


    妹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当这个家是真的累。又看看亲爹,好么,元铮又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吃饭。妹妹不由同情起亲娘来——当家人,是真的不容易啊!


    一顿饭吃完,钟英娥回去去延福公主说“药王指定有什么安排”,延福公主觉得有理,又告诉钟源“不必担心,药王肯定不会忘了你”。钟源压根儿没打算让老婆、姑母去讨情,现在弄得倒好像他是个攀裙带的货!


    钟源生来就是个富贵命,什么时候用得着“讨情”?他与公孙佳是个什么交情?哪用如此?老婆讨情讨到了表妹跟前,这也太尴尬了!他匆匆去找了公孙佳解释,结果公孙佳一见他来就笑吟吟地看着他。


    钟源道:“得!我也不用多嘴了,唉……”


    公孙佳道:“正好,有事要对你讲。”


    公孙佳对钟源说的有两件事,一是南下一统的安排,公孙佳属意元铮领兵直捣贺州,而钟源则另提一支队伍,从东路进攻。二是贺州勋贵子弟的安排。


    贺州派与公孙佳都是旧识,有心里没数的,有厚着脸皮的,不少人求到了公孙佳面前,要法倒是很一致:分饼的时候多给掰点儿吧!


    贺州勋贵这群货哪里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呢?这群纨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元铮能领着骠骑府的旧人,贺州派现在只剩钟源还有点威望了。


    路就摆在了钟源的面前,钟源毅然决然地道:“好!我接了!何时开考?”


    公孙佳道:“看你什么时候准备好,咱们在宫里与他们见一见,设个宴,把话说开了。”


    钟源心头一松:“那就容易得多了。”


    公孙佳在宫中设宴,把贺州乡亲请了过来,敲打一番再说一点鼓励的话,给予“达标了就给好处”的许诺。公孙佳说话一向直接,对这些二世祖的爹、当年跟着自己混的前二世祖们说:“自己没点本事,狗都不理,给你个太尉你也得被人架空了,上了战场,就是个死。好歹学点儿,别丢脸!”然后就将贺州老乡家的年轻子弟统统塞进了武学里操练了起来!


    累?累就对了!苦?苦是应该的!


    直把一群纨绔练了三年,练得皮糙肉厚才罢手!


    钟源也愁着这群小东西不长进,一点为他们争取混吃等死的意思也没有——你们将来都是要给我下死力的,你们不练出个人样来,我怎么办?


    先是淘汰了一批实在吃不了苦、天资也差劲的纨绔,接着是把剩下来的人编队。什么世袭的公爵伯爵,统统滚蛋,你们现在就是个小兵!一点一点地磨。磨出来了也不能就马上统帅一军,而是只能从什长做起。


    钟源在练兵,元铮也没闲着,公孙佳将他派到了旧京。元铮与旧识容持一道,一则重建旧京,二则屯田。元铮私下又派人去打探了南朝的情报,就等着准备好了,大军向南挺进,一举统一!


    这样的安排,钟源满意了,元铮也满意了。元铮坐镇旧京大本营,本就是对他的肯定,钟源也不用眼看着别人建功立业,同时又能对母亲有所交待,即便不亲自占领贺州故土,至少也出了一份力。


    两人各自准备,还不知道公孙佳在雍邑又接到了谢普主笔、赵司翰与容逸审定完的律法条目的初稿。


    条目很清晰地表示,前朝律法也不算过时,相反它还很缜密,所以咱们就“挪用”了。关于袭爵的条款,前朝的时候因为公孙佳的原因已经讨论过了,与财产的继承一样,都沿袭前朝的规定就可以了。


    比较麻烦的是女帝的继承问题,谢普还是希望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这里的嫡和长原本都不包括“女”。不过有公孙佳在,总不能说“女”不能做皇帝,谢普给加了一条如果有儿有女,则要把“先儿后女”排在“嫡长”之前,皇女的封号有两种——王与公主。女儿可以留在皇室参与继承的,就要给她的儿女“赐姓”。不蒙赐姓的,不好意思,您不算,没资格登上帝位的。原本的公主,由于种种原因,您想再回来继承皇位?那也是不能够的!除非你娘家死绝了,就剩您一个希望了,那您丈夫也得靠边站。


    谢普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最后由赵司翰总结为:“民间是会效仿的必须严格规定!”为了稳定、为了做天下的表率,也不能让女儿和儿子有同样的地位!那不得乱了套?他们特意列出来——皇位、爵位的继承是特例。定下了皇子必然是可以进入序列的,皇女要进入继承的序列她就必须有额外的条件,比如她得有亲生的骨肉,并且排在前面的继承人死光了,以及她得有后裔,后裔得姓公孙!


    他们把公孙家的血脉给排了顺序,公孙家的人口现在是少,以后肯定会多嘛!第一,一定要有公孙佳的血脉,否则不能继位。第二,按照“先儿后女”、“嫡长”排下继承的顺序。第三,“顺序”资格的取得,对皇子没有额外的要求,“皇女”则有要求。


    这样的细则并不能让公孙佳满意,因为这玩儿跟她袭爵的规定没有本质的区别。可怜容逸一代文德领袖,以恢复古礼为目标的一个人,竟开始扒拉着“古礼”找裂缝,给老板找借口!


    容、赵苦口婆心地劝导:“不这样,以后的路就没法走啦!你要求得太详细苛刻,现在就会有人不服。”


    二人的想法是:差不多得了!


    他们并不能说服公孙佳,因为公孙佳是有自己的经验的——我这不活得挺好?我还登基了!女儿怎么了?


    容、赵二人见她不讲理,于是他们也不讲道理了,直言道:“这样不行!臣等不敢奉诏!”


    丞相与皇帝对峙,谁劝都没用,还得是余盛对公孙佳说:“客观条件不成熟。旧秩序破坏了,新秩序没建立,就是个大混乱。继承法也是这个道理,继承法不止是您一家的继承,还关系到全国的继承,国家现在还不到乱的时候。”公孙佳只能暂让一步,先把女儿的继承权作为一个补充条款给写上。


    容、赵二人了了一桩心事,都说:“如此,臣等就可以专心应付南朝伪帝了!”


    他们现在管章砳叫“伪帝”了。


    “伪帝”的处境比公孙佳要糟糕得多,但是章砳并不认为自己糟糕。他是“正统”,公孙佳一个“叛逆”,还是个女人,还没有儿子!她不完蛋谁完蛋?


    使者回去了,章砳那儿又发了檄书,依旧是指责公孙佳。容逸拟完了继承顺序,认为本朝必将千秋万代,底气十足,容逸等人的学识修养比南朝要略强一些,南朝则是“正朔”的信心更足,双方骂得有来有回。


    光骂也抵不了事儿,彼此之间还需要有那么一点点的往来。钟家人要祭祖,钟氏祖坟在贺州,霍云蔚力排众议把钟家的祖坟又给修复了一下,章砳也不能忘了太祖太宗的陵寝仍在“敌国”。双方又不得不尴尬地保持一些礼仪性的往来。互相致意,允许对方派人祭祀。


    双方又都需要恢复生产。北方没再发生大的灾情,南方的天时也好了一些,也因此,民间的往来也慢慢地恢复了。南北双方各有对方需要的物产,盐、茶、酒、丝、毛之类交易渐渐多起来,小秋很麻利地安排了眼线装作商旅,往南朝打探消息,荣校尉又预测,南朝也将往本朝派间谍,建议严加筛查。南朝待北朝亦是如此,相互之间防范甚紧。


    双方不尴不尬地处了几年,都憋着劲想干死对方,贺州那儿却先内讧了起来。


    带来这个消息的却是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张德妃母女!


    第322章 消长


    张德妃母女要不是自己回来,雍邑都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了!


    公孙佳问道:“确定是她们?”


    容逸道:“是她们。京师还有些老人在,见过的,容持让他们认人了。就算认错了,护送过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公孙佳道:“也好,让容持把人好好地护送回京。唔,她是章碛庶母,理该由他赡养,婆母又还在世,她也应当去侍奉。先知会章碛,让他府里准备好屋子接人。找一找还有没有她们旧时的仆人,如果有,也送去府里。等人到了,再确认一下身份,再送过去。”


    容逸答应了,又说:“容持说,她们来时很惊惶,南朝可能要有内乱。是否让他们快马把人送到,咱们也好有所准备?”


    公孙佳道:“可。”


    容逸去给容持行文,催促加快将张德妃母女送回来的速度,又派了人去章碛的府上,告诉章碛——又有两个你们家的人到了,你准备一下接人。章碛的第一反应是:“这回是真的吗?”


    “认人”自然是因为有人假冒。


    京师变乱之后,章姓族人死伤惨重,收复了京师之后又重新进行了登记。期间,由于京城存放的档案被焚毁的缘故,有不少人试图冒充宗室,最终都因为雍邑有存档而失败。章碛在雍邑登基之后,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一件大事就是分辨这些自称是宗室的人是不是他的亲戚!


    来两个亲人,章碛心中悲喜难辨。庶母和妹妹得他来养,钱财上他不是很在意,搬离宫廷的时候公孙佳给了他不少的财物,现在居住在府里,他的待遇依然极高。但是他与这对母女实在没什么交情,整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二人。还有,这个妹妹是不是得出嫁了?要怎么管呢?


    他是有点烦的。思忖半日,他去找了祖母,原来的太皇太后王氏。太皇太后道:“那你得好好地把人接了来,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且多了一门亲,也不算是坏事。”德妃出身贺州张家,张家因为张闯的关系并不得势,但是德妃的舅家是朱家呀!


    章碛道:“等人来了,辨明了身份就接回来。”


    “那行,我让人给他们把屋子先收拾出来。”


    章碛府里收拾出一所院落,家具刚刚配齐,德妃母女便被送到了雍邑。她们二人到了雍邑没有被送到章府,而是先被带到了行宫。钟秀娥见过这母女俩,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章嶟一退位,母女俩也就搬出宫廷了,与钟秀娥也常见。


    但是钟秀娥第一眼竟没有认出这两个人来!


    经过了京师,容持已命人为她们换了衣饰,好好地装扮了一回,钟秀娥看来她们仍然是憔悴干枯了许多。张德妃比公孙佳年纪小,现在看起来比公孙佳还要苍老,她的女儿原本是个养尊处忧的公主,现在脸上也被岁月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钟秀娥大吃一惊:“你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看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比以前也寒酸了不少,又让人给她们取新衣料,又要配首饰。


    张德妃见了她就先落泪:“阿姨!我好苦啊!”


    两下一说话,就能确认确实是本人无疑了。钟秀娥将人给安抚住了,问道:“这几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呀?”


    张德妃道:“苦熬而已。”


    之前,章碛想要北逃的时候张德妃母女也动了相同的念头。章碛都觉得跟着亲爹没前途了,张德妃母女就更觉得晦气了,这里头本来就没有她们什么事儿啊!


    “他们夺皇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儿子!”张德妃对钟秀娥说,“没的瞎跑什么?我就没想离开京师,是他们大军一动,把我们也给捎上了的!我是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有什么本事,可他看他连京城都守不住,您说,我跟这个废物还有什么盼头?”


    她还知道章嶟派人去刨公孙佳祖坟去了,公孙佳还能饶了他?!再跟他一块儿,自己就是个炮灰的命,不跑还等什么?反正,不能陪葬!


    要远离战场!远离疯子!


    钟秀娥道:“你们怎么没与二郎一同北上,早几年一块儿过来,也少吃这许多苦头。”


    德妃那不是跟章碛没什么感情么?双方关系不算好,并没有共谋、也没有通气,而是各自盘算。章碛一个年轻男子,行动便利,他跑得比较顺利。张德妃母女运气就差了一些,她的计划与章碛大同小异——改装,带上金银细软,躲起来,等元铮他们来了自报家门,还是有可能有活路的。即便挨不到元铮,只要两伙人都过去了,他们再出来,变卖身上的细软,一路逃回京城不成问题!张德妃娘家、舅家都是贺州勋贵之族,总有人能够收留她们。


    哪知元铮接到章碛之后就没再进兵,雍邑出了变故,他率军回师去了!德妃母女被闪了下来,又不想找章嶟去,就打算自己北上。此时,南北双方又是“敌国”交通不便,母女俩只得滞留南方。


    南方前几年的情况比北方还要糟糕,它不但天灾,还有人祸,米价飞涨,她们带出来的钱下得飞快。千不该万不该的,身边还出了鬼,卷了不少细软跑路,母女俩的日子就更艰难了。陆续变卖了些细软,最后连带出来的仆人都卖了,住的地方也从大院变成了租民房,两人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只得又灰头土脸地找回来。


    来得还很不巧——章嶟死了,章砳又上位。章嶟一看就不是正常死的,章砳身边还一圈儿南方士人,对她们的安置也就非常的草率。一处屋子住着,也没人去问什么安。周廷那儿还有个考虑,德妃的女儿大小是个公主啊,用来联姻是不错的。


    这是无法拒绝的。


    不幸的是“驸马”在婚后不到一年病死了,幸运的是,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并不好,驸马待公主也不很礼貌。本以为死了丈夫之后,就可以消停了。但是一个公主的婚姻是有价值的,很快,公主又下嫁了一次。幸运的是,这回驸马人不错,不幸的是,他不久又死了!


    别人“三年抱俩”是指生孩子,她这“三年抱俩”是指换丈夫!


    更要命的是,章砳又在思考给公主再安排一门亲事——梁平有儿子呀!


    这就没完没了!德妃再次下了决心,得带着女儿逃跑!现在没在打仗了,总不至于跑不掉吧?


    前阵子南北方的交通终于通了,她们故伎重施,号称要出门游玩散心,中途跑路。不出意外地,宦官宫女在半路上又失散殆尽,千辛万苦跟着商队到了北方。


    钟秀娥招待二人吃饭,让人去请公孙佳。


    公孙佳很快带着妹妹过来了,德妃飞快地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认认真真地给公孙佳行了个参拜的大礼,口称“陛下”。公孙佳忙命人扶起来,仔细看了一回,说:“这是吃了多少苦呀?他们对你不好吗?”


    钟秀娥道:“对人好了,人能跑回来吗?”


    公孙佳拉着德妃的手坐下,跟她慢慢说话:“回来就好,已经叫人知会二郎了,你们这是回家了。舅母她们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德妃流泪道:“我可算是回来了!那边儿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怎么?”


    德妃又是一番诉苦,公孙佳问德妃:“梁平的儿子?”


    德妃切齿道:“还不是他们要害霍相公?”


    霍、梁二人不得不走到一起,共同对抗南方士人集团,鲍信等人又南奔,增加了霍、梁二人的力量。章砳想拆了这霍梁同盟,把兵权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跟周廷也不是一路的,”德妃低声说,“他不想被霍相公教训,难道愿意被周廷教训?都一样的。妃子又善妒,打死了他宠爱的侍儿,就这,他还得忍了。可要是手里没点兵,哪个他都办不了。”


    德妃住在南朝那个宫廷里,因为她不重要,所以许多事情没人会刻意防着她,倒让她知道了一些。


    章砳与霍云蔚有矛盾,北人与南人有矛盾,章砳与周廷也有矛盾。达到“内讧”的级别,是说霍云蔚小病一场,回来发现自己身上兼的几个官职都被拿下给了别人。他还是丞相,但是丞相的命令竟有一大半的朝臣不肯听。


    霍云蔚也不是吃素的,他与梁平联手,霍云蔚搜证据,梁平负责执行,拿了一把“贪墨”、“营私舞弊”的官员,将他们逐出了朝廷。不用问,都是南方士人。鲍信等人南奔,霍云蔚又把腾出来的官位给了这些人。这自然引起来了南方士人的不满,他又开始整治鲍信等人,鲍信带了家小,还有人没带的呢?


    你们是不是间谍?!要查!别说,真让他们查到了几封疑似有问题的书信。乃是其中一个南奔之人思念在北方的母亲,三五月圆,由感而发。南人非得说他这是“思念故国”,把人给下狱了。鲍信等人不干了,在朝上闹了起来。


    双方的矛盾公开化了。


    章砳左右一看,哪一派他都开罪不起,也不想站哪一边。他是皇帝,应该是所有臣子为他所用,凭什么让他向大臣表忠心呢?他就要拉拢梁平的势力,要把德妃女儿嫁给梁平的儿子。


    公孙佳问道:“天时如何?收成还好吗?”


    德妃还真知道一点,说:“这二年好一些了,可那又有什么用?!”说到这个她就有发言权了,她指着女儿说,“她那个婆家……”


    南方大族,占了好些个田地,天时好,那也是不给朝廷交税的。百姓照样半死不活,卖儿卖女。


    “兼并那么厉害了?”


    “天灾就是买地的好时候呀。”德妃说。


    这事儿哪儿都一样,只要有灾,穷人日子过不下去了,卖田地房屋,卖妻子儿女,那就是富人兼并扩张的好时候。灾,富人不带怕的。


    公孙佳又细了一点南朝的情况,可再多,德妃也就不知道了。


    公孙佳命人把她们母女送去了章碛府上,就召来容逸等人细说此事。


    公孙佳先问:“你们认为有几分可信?”


    钟源道:“八分。”他为南下做足了功课,不但派了商人仔细打听,也在边境上下功夫。南朝宫廷里的事情他可能不知道,但是南朝百姓的生活确实是这样的,可以说是民不聊生了。


    赵司翰很感慨:“霍云蔚这个运气啊!”霍云蔚的品行是没得好,运气是真的差劲。


    公孙佳道:“不管他运气如何,咱们可以开始准备上了。”


    妹妹道:“现在是不是仓促了些?他们虽然内部有隙,但是还没有到完全腐败,咱们的兵马、粮草也没有完全充足,有点勉强了。”


    容逸很欣慰地道:“殿下说得对,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手里没有网,鱼游到了跟前也拿不住,还是要退回去把织网好才行。臣以为,要趁着天时加紧屯田,旧京的营建倒是可以放一放。”


    彭犀道:“旧京那里也不能停,慢一些就是了。大军南下,那里是要做枢纽的,不能不管。”


    几人又对旧京的规划重新做了点调整,公孙佳看看元铮又看看妹妹,说:“小元,得闲带妹妹去旧京,带一带她。”妹妹是唯一继承人,继位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继承”与“掌握”是有区别的。章砳倒是继位了,看看现在是个什么熊样?妹妹当然比他好太多,可妹妹的处境也不是章砳能比的!


    妹妹的未来会很困难,她需要比男性皇帝做得更优秀才能够不被挑剔。而要做到优秀,第一是保证她的认知没有问题,第二就是她的施政方略能够被“实施”。如果没有威望,别人不听她的、不去认真执行,她就算再明白,也是无用的。


    公孙佳就是要让妹妹先建立威望。


    妹妹与她不同,她是从无到用一点一点积累起自己的势力,在这个过程中人人都信服她。妹妹生下来就是“继承人”,没有这个过程,也就缺乏这样被认可的经历。公孙佳先让她领兵追剿章旦,现在是让她跟着元铮去旧京做统一的准备。


    古来军功最重!


    同时,旧京还在恢复中,也有屯田也有种种的问题,让她实地接触庶务,对她以后也有好处。旧京的建设规划等等,也可以锻炼她的能力,让她从中学习一些技巧。


    元铮道:“好。”


    妹妹问道:“那您呢?”


    公孙佳道:“我就不给你们再添麻烦啦。”在雍邑,她也有事要做。粮草的准备啦,人才的储备啦,还有对统一之后的一些规划。全国的交通网,对南方士族的处理,南方本地士族的势力必须削弱!她铁了心要往南方推行科举,这不得准备能员干吏么?


    单良道:“您怎么会是麻烦呢?章砳才是南朝的麻烦!”他笑得不怀好意,“咱们不妨给他们再找点麻烦!”


    妹妹高兴地催促:“要怎么做?快说,快说!”


    单良道:“既然南朝已然起了内讧,不妨给他们加把劲儿,推他们一把。”


    彭犀也来了兴致:“离间计?”


    单良笑道:“知道我者,老彭也。”


    单良的计划分为三步,第一,要确认张德妃带来的内讧消息的准确性,同时把德妃不确定的内容给确定了。天南地北,原本消息不通,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再去确认消息就会容易一点。


    第二步,如果消息准确,那就开始针对南朝。确定好了要针对谁!单良认为结点是章砳,要让他有疑心。然后就是安排一封书信,要让边境上的南朝守军搜查到,这封信是写给霍云蔚的。


    内容如下:您是忠臣,但是您的忠诚有用吗?章砳还是被他的外公挟持,南方士族根本没有忠心,他们就是要个傀儡而已。他们已然在偷梁换柱了,等到把你们这些忠心的人从朝廷里驱逐出去都换上南人,就是他们谋朝纂位的时候了。我们会优待章碛,你觉得南人会优待章砳吗?章砳连自己的爱妾都保不住!堂堂天子,章砳沦落到这样的下场,您觉得自己就对得起太祖太宗了?不如与我们联手,保证善待章砳,您也能对得起太祖太宗。


    我这儿有二十年前南方的土地人口籍簿,你对比一下,短短二十年,他们兼并了多少土地、隐瞒了多少人口。这样还能说南人心向朝廷吗?你们就快完了。


    只要您答应了,我保证暂时不与梁平动手。知道您敬重忠臣,梁平确实忠心,我们保证他和他的家人的安全,不追究他的兵士。可以让他的兵士去屯田,垦出来的田归各人所有。


    第三步,是己方的配合,反正现在也没到南下的最好时机,就暂时按兵不动。配合信上的话。


    彭犀道:“你的意思很好了,怎么写还要斟酌一下。”他更缺德,一定要加上一句“就像咱们上次说的”,表示已经有所勾结。


    赵司翰对公孙佳道:“就当是帮霍云蔚试一试章砳的信任。”


    容逸道:“挂念旧时交情,让他离开南朝中枢也是对他最好的。”


    彭犀接着说:“如今已成敌国,对他心慈手软,不知有多少将士要白白丢掉性命,现在谁是敌、谁是友还是要分清的。离间计,本来就是这种时候用的。这是机智,不是阴谋。”


    公孙佳道:“道理我都懂,心里难过罢了。不必在意我这点想法,只要可行,就做。”


    单良一拍大腿,表扬道:“这就对了!”


    彭犀趁机把事情设定:“那就……以骠骑的名义给霍云蔚写信?”


    公孙佳缓缓地点了点头。


    元铮带着妹妹去了旧京,公孙佳就留在雍邑,有钟秀娥、钟英娥姐妹俩照顾她的起居,又把她养胖了一圈。离愁别绪竟不能使她消瘦。


    钟英娥一是自己太寂寞了,跟姐姐一处说话也能解闷。二是最大的依靠就是外甥女公孙佳,无论如何也得跟公孙佳这儿多刷点存在感。再则,她还是想帮钟源说说情。与钟秀娥就时常念叨着,哪有把男人一直养在家里不让出去闯荡的呢?


    钟秀娥也觉得有理,不免对公孙佳念叨了一回。


    公孙佳道:“我们的安排,不对你们讲,你们也别问。”


    两人就又不敢问了。


    公孙佳想,总不给钟源交个底他怕也心里难安,算了算日子,也是时候开始准备了,于是找钟源做了一次长谈。亲自拿下贺州是不可能的,公孙佳想把这个任务交给妹妹,或者至少是元铮。她给了钟源另一个任务——与元铮呼应。元铮、妹妹对梁平,钟源就去扫荡南方士人的兵马。


    元铮居中,钟源居左,右路公孙佳想交给薛维。薛维是公孙家的老人了,此时张禾、黄喜已然去世,他就是个老资格,倒也压得住。北方的边境交给邓凯等人驻守,北方太冷了,薛维上了年纪,还是往南调一调的好。平定了南方,薛维就可以回京养老了。


    钟源道:“你只有妹妹一根独苗,怎么能让她涉险呢?还是让小元与她坐镇旧京,不要轻易出征的好。我比梁平是有所不如,然而现在我们兵力强于梁平,为何不可一试?”


    公孙佳道:“你不能去攻打贺州,你还要做贺州的好人呢。”她的安排是,妹妹或者元铮,或者就这爷儿俩拿下贺州,然后常安公主她是要回贺州的,她不能被乡亲戳脊梁骨。让钟源或者哪个钟家人护着她回去,就地任贺州的地方官。元铮唱白脸,钟源去唱个红脸。


    元铮和妹妹不同,尤其是元铮,他跟贺州没啥意义,打就完了。钟源在贺州可是有各种旧姻亲的,他可以不管这些,很好地执行任务。但是别人会怎么说他呢?说他心狠?还是说他为了功绩不管人情?


    就很烦。


    钟源与南方士族没什么交情,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干,把冥顽不灵之人直接送地府里去。


    公孙佳的安排,确实有捧自己女儿的私心,对钟源也不可谓不厚道,是为钟源着想了。


    钟源问:“真让我领兵南下了?”


    公孙佳道:“哥哥,当年外公栽培咱们俩,就是我守京你出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领兵的本事!我当心担心你的安危!可是你是我哥,我不是在养猪!圈起来是安全了,可没有危险就没有功绩没有威望。”


    钟源眼中流下泪来:“你还是没变,还是懂我,还是那么的体贴。”


    公孙佳道:“这是夸我呢?”


    钟源抹了一把脸,说:“其实,姑父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想你能够无忧无虑一生平安。因为‘说话算数’四个字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吃无数的苦来换的。可你是个病孩子,咱们就想你能活着就好啦,谁也不想叫你吃那个苦。反过来想想呢,又不甘心。靠别人,就是自己做不得主,任由别人安排。我是小时候就没爹的人,你的处境,我懂。只要你有那个心气儿,我愿意背着你去跑那一趟,那样你就要吃苦头。后来,后来,我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你那么的难。我心里的难过,你明白吗?”


    “我懂。世事难两全,单看抉择罢了。这是我选的路,哥哥,我喜欢醒掌天下权的滋味。它太美妙了。我不苦,你也别难过。”


    “不是,吃苦,不是我残疾了,也不是你拖着病体寒冬腊月南征北战,还有这儿,”钟源指指自己的心口,“这儿煎熬啊!拿主意的人,要顶着所有的难处、承担所有的后果。就像霍叔父这事儿,离间计……”


    钟源哽咽了,单手捂着脸,呜呜地哭:“霍叔父啊!我们在坑他!但是必须得做!”


    公孙佳也哭了:“是!咱们就在这屋里哭,哭完了眼泪一抹,出去了绝不能承认自己哭了。叫人看见了,非得说猫哭耗子不可!哈哈哈哈……”


    兄妹俩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心里都好过了一些,知道有一个人陪着自己、与自己立场一致,很好地安慰了两人的心。


    哭了一场,两人真就好好洗了洗脸,阿姜还给钟源的眼睛敷了一下:“一会儿就好,消了红肿再出去。”


    等了一阵儿,钟源照了照镜子,看眼睛消了肿才说:“那我也去准备了。”


    “好。”


    公孙佳与钟源哭成两条狗,该下的狠手一点也没含糊。离间计里,信的真假无所谓,只要霍、章、周之间的嫌隙是真的,信就是一个引子。


    梁平是个忠心的人,他不会在没有禀告章砳之前先去质问霍云蔚。他把信交给了章砳!而信的内容也很刁钻,不愧是老缺德鬼的手笔,这信是现在坑霍云蔚、还给周廷等南人挖了个大坑预备接着坑他们!霍云蔚是现在“私通外国”,南方士人则是“不敬皇帝”将来肯定要“辖制天子”。看得章砳的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他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感了。


    也就一个梁平还能让他觉得安心。


    章砳问梁平:“卿会保护我的,是吗?”


    梁平当然拍着胸脯保证!


    章砳于是让梁平带兵环卫,然后召来了霍云蔚,质问他与“伪朝”勾结的事。霍云蔚当然不能承认,并且说:“这是离间之计!臣绝无此心!”


    可是这信它说得有道理啊!章砳想。


    然而,元铮是真的停止了对边境的骚扰。他是个小时候在公孙府里当陪读的人,打小被老缺德鬼单良拉去培训,其缺德的本事不比单良差,其实比单良的养女单宇还要缺德一点。第一封信里,他就写了“我改了联络方式,你至某处,发出某样讯息即可。我有信,也这般办理。”


    现在他又写了第二封信,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由收缴上一封信的人拿走,动作娴熟已极。


    信里是询问霍云蔚考虑得如何了,不是已经说好了,大家一起匡扶天下的吗?你还等啥?等南方士人把章砳给废了?信不信他们跟周廷也不完全是一条心?你那儿就一个梁平,他手上的兵马不多呀,南人手里的兵,是不会交给你们的,到时候你们保不住章砳的。


    元铮还安排了一个人“投诚”,声称自己母亲病了,需要大笔的钱治病,所以偷了元铮的信件到南朝来,要求换一大笔钱。信是霍云蔚写给元铮的,上面还有霍云蔚的印。


    章砳更气!


    公然指责霍云蔚。


    官员的印章,与皇帝的玺印一样,如果想要有效力,就得有备案存档,让人认得出,可以核验,这样才能承认其权威性。往来公文的“验核”,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验印。霍云蔚身为丞相,他的一些印章是有保存的,雍邑那儿有留档。


    造假造得天衣无缝。


    南方士人也趁机发难,霍云蔚被罢官,冤得两眼出血。章砳冷冷地看着周廷等人,对他们也十分地不放心,他又下令大将军“都督天下兵马”,让梁平去收南方士人的兵权,以鲍信等北人分领兵马。


    南方士人炸了锅!


    互相攻讦,累日不停。


    与此同时,北朝却是安稳得紧。公孙佳公布了修订后的律法,尤其是继承方面,针对臣民的继承,与前朝的改动并不大。而皇位的继承又是另一份特别修订的方案,遵循着先男后女、先嫡后庶的原则。由于她家人口少,她甚至可以把现有的情况特别写份说明列出来,自己传给妹妹,妹妹再传给后代。如果妹妹有儿子,怎么传,如果妹妹只有女儿又怎么传,如果儿女双全,再怎么传。


    除了传承,还有婚姻。对女帝、女王配偶的规定,公主的婚姻如何,女王的婚姻又如何,各自的配偶、子女的地位如何。


    大体是与容、赵等人拟定的内容一致。


    同时,她还公布了女官、女学生的录取办法,她就限定了名额,女性固定占其中的十分之一的份额。同时确定的还有一个“官民”的概念,考试做官,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还分什么男女?!


    公孙佳非常地小心,她知道自己不能出错,每次都只出一小步,在既有事实的甚至上往前小小地探出个鞋尖儿,绝不一脚踹在别人的敏感点上。为了配合上述的规定,她又做了另一件事——整理天下图书。


    她订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准备耗个二、三十年,毕竟现在国力不足嘛!京师的书籍档案不是被焚毁了么?那就从雍邑这里取出官方定下来的样本传抄。这事儿她交给了赵锦主揽,容珍珍等人为副,一水儿的女官,抄写的书吏都由宫中女官担任。


    公孙佳给赵锦的明确任务只有一个——删减!把不利于自己的内容删一删,改一改。比如什么男主外、女主内之类的,什么夫为尊、妻为卑之内的,删掉!什么父比母更尊贵亲近之类的,改掉!要改成同样尊贵亲近!


    “不必反过来写,写了人也不认不是?删就完事儿了。”


    南方也很乱,估计也是学问流失,等统一了之后,也是由官方发下样本去读写。到时候赵锦老了退休了,容珍珍就又可以顶上了。


    与此同时,北方的学校教育也没有停,仍然是开着。老天也给面子,几乎达到了风调雨顺的标准!南方这几年天灾也少了许多,然而人祸不断。公孙佳在这儿攒劲准备削他们,章砳等在南方攒着劲儿窝里斗。


    霍云蔚去职,收拾包袱卷儿去给章家看祖坟。周廷也没好到哪里去,章砳那位“善妒”的贵妃是周廷的外孙女,章砳把这表妹打入冷宫,另选了鲍信的女儿做皇后。南方士人十分不满,他们又把鲍信的“不法事”搜了一箩筐出来,天天弹劾。鲍信也不甘示弱,他参官员“强夺民田”。


    这个章砳喜欢看,他拿梁平做刀,下令把犯事的官员罢职!


    梁平的日子也不好过,各方都忌惮他、不攻击他,但是他的愁事也不少。他带了几万兵马,都是青壮,且没有携带家眷。要想这些人有战斗力、听话、光靠“爱兵如子”是不够的,哪个爹不操心儿子娶媳妇的事儿呢?


    兵们在吃的、住的,还得要媳妇。


    上哪儿找几万个正当年的女人给他们?当地的男人不要成家么?当地的女人愿意白嫁给他们?公孙佳经营雍邑,得把私兵和家眷连锅带走,就是为的这个!梁平到底是没有单干的经验,连个后勤他都是后来才意识到重要性的,更不要说这个了。


    于是,兵开始滋事,军纪也渐渐坏了,弄得梁平心里冒火。还有趁机诱拐他的兵士的——跟我走,给你娶媳妇。


    梁平不得不挽起袖子来,与挖他墙角的南方士人杠上了,他连斩了二十个“逃兵”,同时把诱拐逃兵的人也拿来军法从事了。此时,他又记起来那封“元铮勾结霍云蔚”的信来,信上也写了南方士人的坏话!梁平难得动起了心眼,提示章砳好好想想信上的话,南人憋着坏水呢!


    南方士人简直冤枉,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你们在朝廷的时候歧视我们就算了,现在跑到我家里来抢我的家当、当我的主子?做什么梦呢?


    章砳罢免了几个南方官员之后发现,他新任命的官员还是南人,不任用南人,他这朝廷就转不起来了!无力的感觉漫上心头,章砳渐渐开始酗起酒来。醉酒比嗑金丹倒是生活健康些,只是他虽无力,皇帝的脾气一点也没收敛。梁平说南人里的韦楷不听号令,章砳就把南人里最有潜力的将领韦楷给调到岭南去喂蚊子。章砳的母亲周太后告状,说鲍信的亲家关毅对自己不礼貌。章砳就把北人里难得的务实的庶务人材关毅下狱,关家交了赎金才把人赎回来。


    这些人都没有注意到,南朝不少士绅开始举家北迁!南朝想当官儿,你得有门路,要么是出身够好,要么得投靠某一方。然而这几方也都不咋地,你有才干人家也不用。哪怕看到你的才能了,你的抱负他们也没能力帮你实现。


    听说北方一直在允许考试做官,那何不去碰碰运气?


    边境的一些百姓也渐渐往北迁移。


    如是数年,余盛、凌峰拿着账本告诉公孙佳——我们准备好了!


    元铮、钟源、薛维也报——兵马准备好了!


    公孙佳望着巨大的地图,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一天,终于来了!”


    择吉日,祭天、祭祖,赐旗鼓,开拔!


    公孙佳祭祖的时候,陪在她身后跪拜的将领们跪得尤其诚心。


    公孙昂,他一辈子没败过,很灵验了。


    第323章 无悔


    南下的大军并不都从雍邑出发,而是从不同的几个地方集结,再分几路前进。公孙佳为了这件事准备了不少年头,其中一部分军队早就屯驻在边境了,另外还有一部分也是屯驻在了旧京附近。


    真正从雍邑出发的只有一小部分,作为一种仪式,妹妹带着部分兵马从雍邑出发,公孙佳亲自为她送行。


    饶是如此,雍邑还是沸腾了!


    战争意味着军功,对强势的一方而言更是如此。贺州勋贵这些年虽然有些衰败,其中仍有几个不负祖辈威名的人,想借机重振势力。系出公孙昂的人更不用讲,他们这些年的尊荣究其根本还战功。此外,又有一些平民子弟,读书读不好、经营买卖水平也不高,又没有别的晋升途径,唯有砍人这一项做得比较优秀,就更巴望着能够一展身手了。


    战争不是件好事,尤其对普通的士卒而言。有名有姓的将领还能被记一下,普通士卒上了战场蚂蚁一样填坑。通常情况下,一听说要服兵役,跑路的、自残的会比较多。公孙佳这儿不太一样,一则她不会特别的进行大规模的征发,不竭泽而渔,一家抽一两个壮丁,还能你家留个顶梁柱。二则她讲究,评议功过一向公平。第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死了伤了,给抚恤,抚恤还给得很到位。


    为了这一次征战,公孙佳提前做的物资准备,除了军需之外,还有抚恤。她提前制订好了详细的抚恤标准,伤者依据伤情有什么样的抚恤,死者又怎么抚恤。比如一个壮丁,二十岁,死了,则计算其到六十岁,所能缴纳的贡赋,计四十年,你家四十年里减一个人的赋税。如果有未成年的子女,按人头计,每月补贴一定的粮食,或者把这粮食折算从你家应该缴的税里扣,直到成年。有父母的,如果你死了,补贴你父母的棺材钱。


    生老病死,安排得明明白白。


    吃得饱、穿得暖、有功劳拿、死了家里有人管。


    容逸、赵司翰等人惊叹于公孙佳的大手笔,暗道:这要还不能打赢南朝,那就真没有天理了。口上夸得却是冠冕堂皇的“仁爱”之词。容符等人既不会领兵又不懂什么后勤,聚了一群人为这次出征邀了个社,都是当时文坛名流。


    他们才华既高,自变乱之后又难遇好事,整天喝酒唱歌,写点悲悲切切的惆怅怀念之词。难得有一件振奋精神的事情,容符发起,谢喆等人响应,一天功夫,凑出了一本集子。这群人真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名士不通俗务”的气质就不要了,他们找到了钟佑霖来做个监场。最后成了集子又送了钟佑霖一本。


    这本集子就顺理成章地被钟佑霖送到了公孙佳的案头。


    钟佑霖抱着集子找到公孙佳,公孙佳正对着巨大的舆图沉思,她的身后站着余盛、单宇、凌峰等人。几人转过身来看他,钟佑霖不由产生一丝羞愧——这些人个个比他年轻,都在干着国家大事,只有他,弄些文字小巧。


    公孙佳与钟佑霖一向亲近,这是一种与钟源不同的亲近感。她笑道:“八郎来了?坐。”


    钟佑霖忙说:“你们忙、你们忙!”


    公孙佳已率先坐下了,其他人也换了一副轻松的面孔,都很快乐地看着他。钟佑霖是个妙人,说他天真,他其他看得懂很多事,说他世故,他又一直有着一颗真心。说他无能,日常少了他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说他能干……他又真的没干成过什么正经事儿。


    难得的是,单宇这样的刻薄鬼都觉得他人还挺不错的,不是那等会拖公孙佳后腿的傻货。


    单宇笑着问:“您又有什么好东西给咱们看呢?快拿出来吧,都等着呢。”


    钟佑霖红着脸,将文集拿出来,又喃喃地解释:“那什么,我看他们写得还不错……”


    余盛显得十分精明,对公孙佳道:“阿姨,他们终于顶了一回用了啊!找几篇好的,易于传播的,刊刻传播出去嘛!”舆论战啊!不说他都要忘了!余盛一旦想起点什么来,嘴就闲不住了:“单翁翁一直散布南朝的坏话,效果就不错。现在该说说咱们的好话啦!夸一夸小姨父勇猛啦!夸一夸您爱民如子啦!对对,还有咱们的军纪啦!宣传一下投降不杀啦!”


    等他说累了,凌峰才又添了几句:“再拣几篇其中文采好的,在仕林之中广为传颂!”


    公孙佳点了点头,这两人的话分了两个层次。凌峰主要针对的是南方的文化人,大部分能读得起书、读得懂这些名士文章的,都得是家有余财支持的,才能学得比较高深。名士名篇的影响力会非常大。余盛说的是全局,影响绝大多数人的,需要写得更简明一点。


    钟佑霖还在反省:我白活这一把年纪啦,就知道玩儿,我这儿玩的东西,他们这些年轻人看了就能想到大事上去。惭愧惭愧!


    公孙佳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八郎?”


    “啊?哦!”


    “这事儿就你来办吧,你与他们也熟呀。”


    钟佑霖先是兴冲冲拿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儿来献宝,接着又反省自己废,最后竟领了个差使!文集扣下了,他抱着公孙佳现写的一张条子走出大殿,人还是懵懵的——啥?我也有事干了?


    也……行吧!


    钟佑霖干这个事是有经验的,还活在雍邑的名流,他熟啊!旧京变乱之后,许多人跑到雍邑,好些名士也不能维持着昔日的派头了。容符等背后有大家族的还好些,一些家族被屠杀的人就生活艰难,还有一些本身出身就不太高,只身游历的,处境就更惨了。须知,盛世之时,靠嘴皮子、笔杆子讨生活就容易。到了乱世,这些就不大顶用了。


    钟佑霖不一样,钟家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可谁叫他们还是新朝的新贵呢?亲人死了一些,权、财、势还在,经常接济一些“名士”,有理由的时候也开点诗会,给他们提供点表现的舞台。


    现在他要做事,名士们也是云集响应。


    钟佑霖十分慎重,收了的集子先自己审,然后找到了余盛,让他帮忙挑。众所周知,这两个都是学渣,他们只会八卦。两人凑到了一起,只会挑一些不错的题目。内容写得怎么样,他们俩搞不清楚。只好把筛完了内容再拿给公孙佳看。


    公孙佳从中挑出一些她认为适合传播的,再让他们把剩下的拿给容逸去挑文采好的。最后定稿,散播出去。


    钟佑霖内心不安,再三向公孙佳确认:“我这,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儿吧?”他又不是蠢,到现在哪能还回味不出来当年表妹给他出集子那是在捧他?他很怕现在又占用了表妹的宝贵时间,在大军进发的时候再为他操心。


    那可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公孙佳道:“这也是正事。”


    钟佑霖更不安心了,问道:“我都知道了,他们写的文集里也有的,你为大军出征操心太多。普贤奴说,单这抚恤一项,就十分耗费人力……”


    公孙佳道:“我,我是有的。”


    钟佑霖还是不信:“真的?”


    公孙佳笑笑:“打我镇守雍邑开始,就推广学校了。就算是盖第一间学校时刚出生的孩子,长到现在也成年了。”


    打从营建雍邑,她就不但在雍邑办学,雍邑周凡能影响到的地方,她也推广学校。后来,她就借着权势在整个北方推广。不但提供推广学校,还用了科考取士。哪人才的积累到现在,说有经天纬地之才、拿来就能扭转乾坤,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毕竟政治智慧是需要积累的,但是说识文解字、能写会算,熟谙基本政务,这样的人是足够的。


    “还够分出一波南下哩!”


    钟佑霖咂舌:“那我就放心了!”


    他一向心大,真就放心等着捷报。南下诸人也没有让雍邑失望,一个月后,元铮、妹妹抵达了贺州城下。


    元铮与妹妹将贺州围得像个铁桶一般,摆明了要困死他们。章砳发出的勤王诏书基本送不出城,只有两、三封经由勇士深夜垂绳出城,侥幸送走。然而拿到了求援书信的人也无力再分兵救驾——钟源从左路南下,连克几十城。薛维也不甘示弱,转战两千里,势如破竹。


    贺州城内十分绝望,章砳无奈之下发出了求和的国书。


    元铮回了他的信——你可以投降,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但是梁平必须死!他是京师叛扰的罪魁祸首!元铮列了一个名单,梁平、海七星等直接参与章嶟复位的,必须斩首,他们的家眷必须下狱。


    照着这个名单来,贺州城内就无人能够领兵了。不照着这个名单,那你们就一起被围到死!


    章砳急惶无计,周廷等人却密谋杀掉梁平、海七星,将他们的人头当做投降的敲门砖。


    元铮与妹妹并不着急,他们俩与霍云蔚杠上了!霍云蔚被章砳罢黜之后,跑去给老章家看坟。章家祖坟的旁边,是他爹的墓。陵墓都在远郊,霍云蔚本人没有被困在贺州城内,大军到时没有动这陵寝,却连人带坟一同围了起来。


    元铮与妹妹先祭了一下钟家的祖坟,看看这祖坟好像已经恢复了过来,叫了人来一问,是霍云蔚事后给修复的。两人再去见霍云蔚。


    霍云蔚没有寻死觅活,他还有一件心事——章嶟挖别人家祖坟,现在败了,万一章家的坟给刨了,怎么办?他得守着,守到最后得到一个结果,才能放心去死。


    元铮对他是很客气的,告诉他:“旧陵一应不变。舅母还说要回贺州,您知道的,我们一向承蒙舅母爱护,对舅母是很尊敬的,怎么会让舅母失望呢?还有,请您务必回一趟旧京,您的大才在此隐居是可惜了。”


    霍云蔚想,公孙佳总归是要看贺州老乡的面子,且她外祖母是靖安大长公主,确乎不至于刨了章家的祖坟。至于去京师,他这几十年来来回回地折腾,心气也没了,执意要隐居在贺州。再逼他,他就要上吊了。


    元铮还有耐心磨着,妹妹在霍云蔚面前就是个熊孩子,她说:“你要死了,我就让章砳为你陪葬。”


    虽然被元铮骂了两句,妹妹依然坚持:“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王八羔子骂了咱们家多少回了?早就想办了他了!”霍云蔚活也不是,死也不是,元铮看着都觉得他可怜,写信问公孙佳:怎么办?要不我把他绑回来?


    公孙佳回了一封信,中间夹了张纸条给霍云蔚:你不想来看看太宗的陵寝吗?


    太宗的陵寝怎么了?霍云蔚与章熙感情最好,不由揪心。因这一句话,他决定:“好,我去!”


    就在他北上的当天,贺州城里突然乱了起来!先是喊杀声,接着是火光渐渐烧了起来。然后是城墙上有人垂绳往下跑,有些人摔死了,有些人落地之后跑出不远反被城上射来的乱箭所杀。好一阵儿,城门打开了,男男女女开始往外跑。


    元铮与妹妹吃了一惊,急忙回营整顿,并且下令:“关闭营门!不许出击!”先稳定下己方。再点兵结阵,一点一点收缩包围圈。一面选派大嗓门的士兵敲锣高喊:“就地蹲下,不许动!乱跑者死!”


    好半天才把秩序勉强维持了下来。此时,贺州城外一圈是元铮结的营寨,营寨与贺州城中间,蹭了一地的人。贺州城原本不算小,章砳以之为都城,又迁来了不少人,连同守军,如今至少有十万之众,一个弄不好,这就是一场暴动!


    元铮一看场面,不由头疼。他打仗这么多年,也没见着过这样的情况!要甄别身份,还要防止人群里有人暴起伤人。妹妹已经下令:“去那边人堆里揪个差不多的人过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一个穿着南朝校尉号衣的人原原本本给他讲述了事情的始末:收到了元铮的要求之后,章砳拿不定主意,周廷等人却动了心思,周廷等人没有调动死士,梁平自己就是个悍将,寻常很难杀得了他,让他跑了麻烦更大。他们诱使梁平、海七星等人进宫,把他们骗进一间小屋,将门钉死,透过小窗的栅栏射杀了几人。


    梁平死在宫里,他的手下如何肯依?士兵心一散,麻烦就来了!有要出逃的,有要报仇的,还有趁机抢劫的。竟将京师变乱又重演了一遍!周廷等人自知闯了祸,急忙护着章砳想要继续南逃,有一部分士卒不依,还要追杀周廷。现在他们正被逼到了宫城的城楼上,半死不活着呢。


    元铮也没想到南朝居然败坏成这样!元铮把妹妹放在营里,命人保护她的安全。妹妹急了:“怎么这个时候倒要我避开了呢?你凭什么呀?”元铮道:“凭我是你爹!”


    这就是不讲理了!


    众将急忙将父女俩给劝开!元铮道:“你不能出事。”


    妹妹道:“我就不会有事!”


    薛珍对妹妹道:“现在也没个仗好打,您瞧这满地的人,甭管是您还是骠骑,想干点什么总得把这场面给清理一下吧?要不,先看看怎么收拾眼前这个?”


    妹妹道:“这不容易么?兵民分开!咦?汪印呢?汪印!你去喊!只诛首恶,不问胁从!问你,你就说你是姓汪的!我们姓公孙的一向说话算数!”汪印是汪斗的儿子,还是汪斗的儿子里能读得下书、认得下字的。公孙佳认为,做人还是要读点书的,就把他给薅过去读书。这孩子读书是个中游,南下把他放过来是想他南下顺势做地方官。很奇怪的是,这货随军之后居然激发出了对从军的热爱,一路跟着攻城拔寨,文书的本职却被他给扔下了!


    听了妹妹的吩咐,他就知道要让他说什么了。他就是个证明,证明即便从逆,只要及时改正,也能过得很好。


    汪印于是出去整顿从城里逃出来的溃兵,妹妹又重新找人组织城内平民。派完这个任务,她得意地对元铮挑了挑下巴。元铮抬手按住了她的脑袋:“小人得志。”


    “哼!”


    随着外面秩序的恢复,城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人都跑了,能不安静么?又过一阵儿,城内派出两个穿白的信使来,信使身后跟着两队人,手上各托着一只匣子——敲门砖来了。


    雍邑家家欢庆!贺州是“伪朝”的首都,拿下了它是有象征意义的,同时,拿下都城,俘获对方皇族,还有实际的效用。


    元铮命人拿着章砳的玺书沿途劝降,省了许多攻城拔寨的功夫。次后,三路大军分头并进,所过之地多半是望风而降,只有少数城池负隅顽抗,倒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钟源终于可以放心地回来了,他一路上都在打腹稿,想劝母亲在南下贺州之前见一见公孙佳。他理解母亲,也理解公孙佳,公孙佳试图拥立章明的时候与他商议过,连章明尺寸的龙袍都准备好了。这个事儿,能怎么说呢?


    它就说不清楚!


    钟源一路愁苦,回到雍邑一时竟不敢开口了。直到常安公主传出话来:“我要动身了。”钟源也没敢跟亲娘说这个话——章家天下彻底丢完了,妹妹都把章砳给押回来了,这要怎么开口?


    本来,雍邑这么大的喜事儿,人人都高兴的,盼着公孙佳择吉再祭一回天,然后把旧京修复,大家回去正经归位。哦,对了,还有献俘!


    常安公主选择这个时候走,约摸就是为了不想见这样的场景。


    罢了罢了,我顶着就是了!钟源想。


    他默默地跟公孙佳请了假,公孙佳道:“贺州……你去掌管不合适,阿黎咱们另有安排,先让阿羽去贺州吧。你带着他们娘儿俩南下,安顿好了,顺便指点指点阿羽,然后你再回来。”


    钟源讪讪地:“阿娘那里……”


    “我明天为她送行。”


    “害!”


    公孙佳说到做到,第二天跑到了钟府去。钟秀娥听说了之后也跳了起来:“差不多得了!跟小辈儿怄上气了!我与你同去!她不能这么对你!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我与她说理去!”


    公孙佳道:“您要给她送行,那咱们就一同去。您要跟个可怜人吵架,那也就不必啦。”


    “没良心的!我帮你呢!”


    “我没吃亏,是她有委屈。”


    钟秀娥道:“那不管,我得盯着。好好好,我不开腔就是了。”


    常安公主正在收拾行李,老太太这回不知道是不是看着钟秀娥来了,不好当面不理人家闺女,没有闭门不见。见了公孙佳先扔了拐杖要下跪,公孙佳急忙屈膝去接她。公孙佳也不是什么麻利的人,自己差点跌倒,周围人一阵慌乱,将两人都扶了起来,放到座位上放好。


    常安公主失笑了一下:“罢了,都过去了。以后都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公孙佳道:“您回去还能住得惯吗?”


    “生我养我的地方,只有更合适。”


    “哦。”


    常安公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想了一想,说:“打下天下,只是个开始,不要太得意。太祖太宗的江山,不比你现在的更好?才多少年呀,就败光了。你如今这政事堂里都是老人,加起来都够成仙的了,这样可不太好。”


    钟源低声解释道:“余盛、单宇、凌峰都能用,容珍珍就得跟妹妹一块儿成长了。各部里也还有一些储备的人才。”


    常安公主毫不留情地说:“还不够!”


    公孙佳道:“舅母……唉……”


    常安公主看着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外甥女心也有点软了,就是这样才不想见的!一看就忍不住想她小时候的事儿,人都是有感情的,会忍不住心疼。她说:“多上上心呐,文的武的都得要。当年你爹走了,朝廷心里慌的。那赵司徒一去,那些大臣就跟没头苍蝇似的。别只准备一个!不过呀,准备得多了,又要争食。哎哟,反正是你们要操心的事儿啦。”


    公孙佳开心极了,笑着说:“您放心,我正在养人……”慢慢地对她讲了自己的科考取士,不拘一格,人是非常够用的。否则大军南下,这抚恤怎么就能做得这么仔细周到的呢?


    又讲了现在汪印展现出来了天赋,邓凯这样的已然算是老将了。薛珍的侄儿倒是家学渊源。还有贺州老乡,信都侯是个废柴,他儿子只能算是普通,但是孙子居然返祖了……


    “我都没大听过。”常安公主说。


    公孙佳道:“都很年轻,二、三十岁,还在打磨呢。哪有之前什么都不会,拿过来就是经天纬地之才的人呢?现在能写会算、识大体明大局,肯俯下身子做事,慢慢就磨出来啦。像普贤奴,他可是熬了三十年呀,直到今天才能挑大梁。”


    “普贤奴是个好孩子,”常安公主说,“就是有点缺心眼儿。他做事很好,就是别让他被人情世故坑了。”


    钟秀娥也笑了:“是有点缺心眼儿,不过他媳妇儿还行。”


    常安公主又对公孙佳说:“那还好,他、单宇、凌峰几个能顶一阵儿。可是这二、三十岁的人呐……养成了也要二、三十年,你……”


    “我不必自己亲眼看到,”公孙佳说,“也未必能亲手打造出一个‘盛世’,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知道我这么做一定能成的,哪怕我不在了,它也一定会出现,那我也没什么遗憾的。即便不成,我做的每一件事自己都不后悔,也不觉得有谁能做出更好的选择,那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常安公主道:“要好好养妹妹啊,让妹妹早点生个孩子。”她说得很坚定。


    公孙佳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妹妹,我们都很难,我不后悔。”


    常安公主忽然问:“你告祭太庙了吗?”


    “啊?”


    “祭天了吗?”


    “哈?还在择吉日……”前面说的话公孙佳都能懂,常安公主这后两个问题即便是她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好在她反应快,还是接上了话。


    “快点选,”常安公主说,“我是要回贺州的,再晚,天冷了路上不好走。”


    钟秀娥站了起来:“你!”


    常安公主道:“坐下!”


    钟秀娥又乖乖地坐了下来,很高兴地说:“嫂嫂,你会等着咱们药王告祭天地,然后南下的,对不对?”


    常安公主哼了一声:“快点。”


    公孙佳道:“好!”


    第324章 番外之余盛


    余盛扶着拐杖走得很慢。


    这是一支造型很诡异的手杖,杖头雕着一只手,看样子是男子的手,掌心向上摊开,五指微张,足够人将五指叉进去。拐杖敲地青石地砖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走过长长的神道,脚有点酸,坐在门槛上歇息了一会儿才踏进享殿。


    无人指责他这样不合礼仪。


    余盛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一拜,说:“阿姨,我今天退休了!”


    活到今天不容易啊!余盛感叹,他往蒲团上一坐,在心里细碎地念叨,我以前都不知道,古代人也活得这么社畜这么惨。还不让老干部退休!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了。对了对了,交通网终于落成了!我等到落成之后才申请退休的,我棒不棒?


    妹妹干得挺好的,她可机灵了,明明小时候是个缺心眼儿,大大咧咧的,现在一看,好么,过于精明了!我们都猜,二娘的亲爹是东方狐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您肯定知道,您活着的时候我也不敢问,要不您晚外托梦给我一下?我太好奇了。


    大家都挺好的,二娘也不错,看起来以后会是个好皇帝的。妹妹还挺会教孩子的。容珍珍那丫头您还记得吧?容逸栽培她接班,还没等她进政事堂,容逸就先死了,唉,耽误了些时间。她后来吃了不少苦头,好歹现在进去了,是接我的班!嘿嘿!


    嗯,我知道容珍珍肯定有个男朋友,是谁我不说!不过她不愿意结婚。这是肯定的啦,她一结婚,一耽误,就进不了政事堂了。


    哦哦,还有,妹妹嫌弃之前修的实录太简单了,要给你重修实录呢,是我家那个孙子余翼做总编撰!我一定监督他把实录修得好好的!你放心!我身后这个,就这个丫头,我小孙女,叫宁宁,很可爱对不对?明天她就要去考试了,今天带过来给你看看,保佑她逢考必过啊!


    在蒲团上转了个身,对着旁边又默念了几句:小姨父,好好照顾我小姨啊!阿静,再见^^


    余盛默默念叨完了,重新爬了起来,招一招手:“来,扶我出去走走。”老了,走不动了。


    他离开享殿,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往一旁走去。宁宁问道:“阿翁,咱们不回去吗?”


    余盛道:“你考试一定会过的,可你想好怎么做官了吗?”


    “嗯!”


    “会跟容珍珍似的,一辈子一个人过。”


    “那也挺好的呀。”


    余盛看了她一眼:“到了,就是这儿。还有可能跟她一样,死掉。”


    宁宁吓了一跳:“这谁呀?”


    “东宫行二,她的姐姐呢?”


    “确实……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提起来。”


    余盛道:“被赐死的。”


    “啊?”


    余盛缓缓地说:“有一天,陛下带着东宫到了她的面前。东宫说:你叫外婆?她是你的外人吗?你又跟谁是自家人。”


    宁宁道:“自来习俗如此,这个称呼并无大碍,何必强求?东宫当年是在谋夺储位?”


    余盛摇了摇头,看着墓碑说:“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性子又有些执拗,公孙家的人,都执拗。小时候是当作储君养的,我也带她见识风土人情,带她断案识人,与带她娘的时候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娘到现在也不给哪一个男人正位,她却死认了一个人,非君不嫁。”


    “不会吧?不会就因为这个要赐死她吧?不可能!”宁宁说,“陛下没那么不讲理。东宫就算有心夺嫡,也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能成吧?”


    余盛苦笑道:“当然不是因为东宫当年的一句话,是因为她触了逆鳞。她将执掌天下,又防备自己的亲妹妹,这倒是很正常。可是呀,防备手足又亲近外人,甚至说‘天下就是嫁妆’的话。”


    “是够傻的哈。不过这也太太苛刻了吧?哈哈……”宁宁尴尬地笑了两声。


    宁宁的笑声在余盛的目光下讪讪地止住了,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阿翁?”


    “享受着别人的牺牲和奋斗带来的红利,却践踏别人的信仰,这是吃饭砸锅。你砸了别人的锅,别人还要生气,砸了陛下的锅,她就会要你的命。你这么嘻嘻哈哈的就是不懂,既然不懂,明天的试就不要去考了。”


    宁宁很惊恐:“为、为什么?”


    余盛道:“你以为公孙家的天下是怎么来的?”


    “怎、怎么?”


    余盛慢慢地给宁宁讲他经历的一切:“你得明白什么是你立身的根本,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你的初心又是什么。世间的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退一步,看起来没什么,还能得个大度仁慈的好名声。事实上呢?在明眼人的眼里,那是慷他人之慨,糟蹋别人的心血。”


    余盛指着面前的墓说:“做好的人时候先想一想,夸你的都是什么人、付出的代价是谁挣来的,是你还是别人?拿着祖上的基业拱手让人,陛下眼里就是正经一个败家子。家业怎么能交给这样的人呢?她又是嫡长,怎么敢相信她就‘改好了’?只有让她彻底出局才能江山稳固。你要踏进去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忌讳很多,不能行差踏错,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宁宁道:“阿翁,我明白了。”


    “回去吧。与你哥哥聊一聊,他做官比你早,现在小孩子们的习性我知道得肯定不如他多。多向他请教请教。”


    “是。”


    祖孙俩回到家里,被点了名的那个余翼迎了上来:“阿翁!”


    余盛笑道:“回来啦?修出几页来了?”


    余翼嘿嘿一笑,宁宁说:“阿翁,哥哥,那我去准备考试了。”


    余翼等她走开,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纸卷儿:“你悄悄写的,您看?看完了烧了啊!不能泄漏!”


    余盛一边去书房一边说:“神神秘秘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事儿!拿来!”


    到了书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余翼蹭前擦后给余盛掌灯:“您看看,写得怎么样?您要求的,要写得活灵活现的,要写出威风,还要写出以德服人来!还要我参照一下钟家舅公的手记……”


    余盛拿了个老花镜,就着灯光一看,越看越气,最后拍案而起!


    “这就是你说的活灵活现?修史,你不得讲究个实事求是吗?你写的这是什么?”


    活灵活见个屁!小姨妈打小就是个娇娇女,她小时候一点也没有什么王霸之气,可柔弱了。后来她跟我说的,她小时候就是混吃等死,真的“等死”的那种。后来她爸死了,她要再不奋起就真的死了才奋斗的。


    你把她写成了个啥?生下来就灵异?与众不同?立志要做大将?你懂个屁啊!要不是钟源残疾了,她还在京城跟人耍心眼儿呢!啥叫“贤妻良母”啊?你是不是有病?小姨父才是个贤惠人呢!


    “我说我怎么记得都不对,原来是因为你这孙子!”余盛愤怒地说,“你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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