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
晨光熹微, 血肉横飞的战场终于平静下来,汴京禁军与兴庆军合力打扫干净了战场。
帝都汴京在将士们的英勇保卫下,免遭屠戮之险, 但汴京里的百姓现在还是战战兢兢的,连出门都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以往热闹的早市都没有开。
无他,早市一般是汴京府界的农人挑担进京卖些东西,战事一起, 谁还敢出门, 及至早市的时辰一过,家境殷实的或有固定摊铺的商贩才试探的垫脚张望半晌, 犹犹豫豫的开了门做生意。
汴京城也渐渐的喧哗热闹起来, 伏远山早早的去包子铺买了主子最爱吃的灌汤鲜肉包, 回来的比平时略晚了两刻钟。
惠娘轻轻夹起灌汤包尝了起来, 心中无限感慨,幸好, 幸好兀目人没有打进来, 不然偌大的汴京城里得有多少人失了家业。
李从庚正好赶上了谢家的朝食,便坐下来跟谢家人一道用膳,察觉到惠娘期盼的眼神,他不禁笑道:“他呀,一切都好, 我问他有没有话要留,他反过来打趣我, 跟小时候一样促狭。”
谢壑手中的竹箸一顿, 抬眸说道:“战事暂歇,朝廷要跟兀目人和谈了, 这份热闹他岂能不凑?”
李从庚接话道:“果然是知子莫若父,他确实没有留其他的话,只说咱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略一思索后道,“只是,因为阿目先押?*? 解之事,宫里头真的不会冷一冷他吗?”毕竟,官家看似脾气好,可还是十分要面子的。
“不会。”谢壑斩钉截铁的说道,事到如今,看似汴京要跟兀目谈判,但若没有兴庆军在场,也不是那么好谈的。
果不其然,在谈判即将开始的时候,谢宣与闻人鸣收到了汴京方面的邀请,谢宣打量着明黄色的圣旨,轻笑了一声说道:“官家雅量见长,着实不错。”
闻人鸣面露难色,略微有几分不自在。
谢宣见状,知晓闻人鸣想起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促狭的眨了眨眼,还没说话呢,闻人鸣便羞赧道:“姐夫再笑我,我立马打道回兴庆府,再也不来了。”
谢宣故意急道:“那可不行!你跑了,谁做新郎官呀!”
闻人鸣羞恼的什么似的,刚要转身离去,却发现这是自己的大帐。
谢钊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开口问道:“舅舅,你这是害羞了吗?”
闻人鸣:“……”
谢宣放声朗笑,抱着谢钊阔步离开,帘外传来谢钊挣扎的声音:“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闻人鸣在帐内失笑的摇了摇头。
“去给你们主子换套威风体面的行头来。”谢宣不理会剧烈挣扎的小猴子,反而吩咐起了候在闻人鸣帐外伺候的侍从。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闻人鸣收拾整齐,磨磨蹭蹭的去了谢宣的军帐,又惹的谢宣挑眉憋笑,闻人鸣头昂的高高的,只作什么都没看见。
谢宣与闻人鸣带着谢钊进了汴京城,除了谢宣,闻人鸣和谢钊都是第一次来汴京城,看什么都新鲜。
谢宣道:“等把该谈的事情谈下来,咱们好好逛一逛这天下第一城。”
谢钊点点头,小大人似的说道:“如此甚好。”
谢宣指了指一旁气派的朱门对谢钊说道:“你是看我们这些老黄瓜扯皮,还是找青衡哥哥玩?”
谢钊仰头一看,“敕造宁国府”的匾额赫然在目,他捏了捏袍角眉飞色舞的说道:“我猜这里碰不到青衡哥哥,他指定在祖父身边侍奉着。”
“好聪明的小子。”闻人鸣笑道。
骏马踢踢踏踏的前行,谢钊不舍的扭头去看,那个自己传说中的家,比自己想的还要气派的多,那里想必很好玩吧。
谢宣揉了揉他的小狗头说道:“以后有的是功夫住在这里。”
谢钊重重的点了点头。
谢宣一行人的马在文华门前停下,随行的护卫也止步于此,谢宣牵着谢钊的小手跟在引路的宫侍身后。
“闻大人,无关人等请禁步。”宫侍看了谢钊一眼提醒道。
闻人鸣笑道:“公公有所不知,此子是我兴庆军的副将,位次仅在我之下,想必官家不会介意他进宫的吧。”
因为护卫汴京有功,平西王世子闻人鸣此时风头正劲,驳了他的面子就相当于驳了兴庆军的面子,驳了兴庆军的面子那就麻烦大了,犯不着因为此事得罪闻人鸣,宫侍笑了笑缓声笑道:“对闻人氏,官家一向皇恩浩荡。”
谢宣和闻人鸣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谢钊知道这个波澜是因自己而起,是以紧紧的攥住阿爹与舅舅的手,亦安静的走着,十分乖巧。
齐璟携重臣在琼林苑设御宴,一为给闻人氏接风洗尘,二来是想与兀目进行和谈,此时的阿目先是桌上的筹码,没有参与谈判的资格,而他又是兀目军队里官职最高的,又有着宗室身份,是以兀目军队里也找不出代替他参加谈判的人,得兀目另遣礼官来交接此事。
兀目前来参加谈判的使臣是阿目先的族兄利野,此人性情沉静,心机深不可测,别的不说,单论一样便叫人不可轻视,那便是近十年来无论兀目政局如何动荡,利野仿佛一根定海神针般屹立不倒,其实力不可小觑。
谢宣等人到达琼林苑的时候,利野率领兀目使团已经坐在席位上了,殿内气氛十分微妙,双方有些尴尬,都没有寒暄的意思,略拱手施礼后,谢宣牵着谢钊入座。
在谢宣落座不久后,齐璟乘坐御辇姗姗来迟。
众人起身见礼后,纷纷落座。
利野倒是爽利,直接开门见山训斥了自家不争气的族弟一番,打花腔说阿目先趁着七分酒气脑袋不甚清醒之下冒犯了贵邦,属实是失礼。
在场的齐将都面露不豫之色,兀目人一句轻飘飘的冒犯,让大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让大齐多少将士为此流血牺牲。兀目人给出这样的交代,在诸位齐臣面前翻不过篇去。
除了利野的声音,殿内一片沉默。
汴京之役兀目战败,此次和谈又有兴庆军在,兀目使臣言谈之间不免有些气短,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境地,很是让他们不自在,但阿目先还在齐人手里,他们不得不忍气吞声。
兀目副使开口道:“阿目先出身高贵,素日里行事有些豪爽之气,他率领的这些士兵本也不是作战用的,而是兀目王室御用的礼兵,是为了迎娶贵国公主特意备的。如今礼兵已至,稍作休整,两国便可商谈和亲事宜。”
兀目人的意思很明显,兀目这次战败不是兵将不行,而是没拿厉害的士兵出来应战,如果你们齐人能把这事儿翻过篇去,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还是可以一团和气,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如若不然,那就继续真刀真枪的打一番!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不可谓不明显,分明是软硬兼施啊!
谢宣静静的端坐在位子上听着,手中把玩着精美的白玉杯,闲情逸致,悠游自得,并不为兀目与齐臣的针锋相对所扰。
闻人鸣在给谢钊布菜,专挑小家伙喜欢的吃。
谢钊才不管席间的波澜,小嘴不停的吃,撑的肚歪,又叫阿爹给揉肚子。
“阿鸣,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饥饱,你别撑着他。”谢宣提醒道。
闻人鸣笑了一声说道:“还是汴京的风水好,繁华热闹,这里有的旁处都没有,小家伙看了稀罕,总想着尝一尝,不算大事。”
“人小胃口大,克化不动这许多,真若撑坏了,你姐姐可是要心疼的。”谢宣继续道。
兀目与齐臣在针锋相对,谢宣这边在旁若无人的闲聊,众人竖着耳朵听了一番,直听的没脾气了。
两边都不停的在心中怒骂,闻金金这是含沙射影的骂谁呢?!谁是盘中餐?!谁又是不知饥饱的小孩子?!
其实,对于是否要继续与兀目联姻这个问题,齐廷内部也争论不休。
谢壑率先反对,联姻是为了促成两国结秦晋之好,但很显然的是兀目并未将联姻之事放在心里,联姻只是个幌子,鲸吞大齐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不联姻的话,又该如何打发兀目人呢?!兀目人必不会善罢甘休的,于轻于重,不好拿捏其中分寸,更何况闻人氏在一旁虎视眈眈。
齐璟内心是偏向于谢壑的,自己当初谋划与兀目联姻是为了稳住兀目,图谋河西。如今汴京一役使他清楚了之前的想法有多不切合实际,此后只能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齐璟如今需要做的是稳住闻人氏且拒绝兀目的和亲要求,所以这才宴请闻金金等人来参加宫宴。
在兀目人提出继续和亲的请求后,齐臣都暗暗的看向闻金金,想知道闻人氏是什么态度,却发现闻金金和闻人鸣兀自闲聊上了,他们不禁抖了抖胡须,有几分无语。
就在宫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之际,门外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声,齐璟眉眼一动,问道:“谁在外面?”
宫侍们连忙进来说道:“回禀陛下,是淳安公主。”
齐璟道:“堂堂□□公主,在门外大声喧哗成何体统,叫她进来!”
淳安公主得圣上首肯,昂首阔步走进殿内,她朝齐璟盈盈一拜后不卑不亢的看向兀目使臣道:“我大齐公主只嫁给英雄好汉,听说兀目人长于骑射,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真本事,本公主三日后比武招亲,夺魁者为本公主的驸马,你们服还是不服?”
利野目光锐利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妙龄女郎,眸中兴味十足,他们兀目儿郎自幼从马背上长大,比骑射还能输给旁个?!比就比!
于是,他略微点头应允道:“就依公主所言!”
第142章 第142章
鸦雀无声的大殿里传来一声轻笑, 如金玉相击,尤为悦耳,淳安公主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一股无名怒意从心头腾起。
她恼怒的回头巡视,目光却直直的撞进一汪清泉似的眼睛里,她认出这是坐在闻金金身侧的少年,座次却在闻金金的上首,早就听说兴庆军的领帅是平西王世子, 却不料此人如此年轻, 雄姿英发,有种说不出的朝气与俊美。
淳安公主心头的怒火瞬间熄灭, 急匆匆的朝官家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闻人鸣摸了摸鼻尖, 脸热的什么似的。
偏生此刻谢宣还不消停, 悄悄的凑到他耳畔说道:“怎么样?还是汴京城的酒醇香醉人吧。”
“哼。”闻人鸣别别扭扭的侧过头去不肯说话, 倒是谢钊把小脑袋凑过来奇怪的小声问道:“我倒是听明白了大概,但为何要一个女子强出头呢?”
谢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没有说话。
却说琼林苑的偏殿里, 淳安公主仿佛被抽去浑身力气,瘫坐在圈椅里,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一拥而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 卯娘忙在一旁问道:“公主,如何了?”
淳安公主缓了缓神, 点点头道:“兀目使臣同意比武招亲了。”
卯娘瞬间松了一口气, 庆幸道:“那便好,那便好。”
淳安公主却没有她那样乐观, 只摇头叹气道:“好什么啊?兀目人人弓马娴熟,汴京儿郎有谁可以争锋?”
卯娘也犹如泼了一盆凉水般冷静了下来,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汴京城里试婚的儿郎,也觉得前途惨淡,半晌后她想起什么来似的提议道:“左右是在汴京比,大不了在他们吃食里下点巴豆,总不能真让他们赢了去。”
淳安公主点了点卯娘的小脑袋瓜道:“我说谢尚书一向谦谦君子,光明磊落,怎的养出你这个小滑头来,仔细让你爹听到捶你。”
卯娘大呼冤枉:“公主,我这样完全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次那个刘侍郎家的儿子……”
“那不一样,那个刘六郎坑了多少良家,活该被喂巴豆!”淳安公主咬牙切齿的说道。
卯娘圆溜溜的大眼一转,忽然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公主,你是不是有了良策?”
淳安公主垂下眼帘,想到刚刚大殿里那一声轻笑便有几分说不出的心慌意乱,索性默不作声的吃了一会儿葡萄平定心绪,半晌后才道:“我也说不准,到时候再看吧。”说吧,她烦躁的擦了擦手,转移了话题。
与兀目和亲的事被淳安公主生生的改成了比武招亲,这件事算是这么定下了,接下来便是交换阿目先这个重要人质的事情了。
交换的是兀目的人质,兀目需要拿出应有的诚意来。
利野目光如鹰隼一般逡巡着,虽然汴京之战兀目战败,但他们仍然气焰嚣张跋扈。
齐璟气定神闲的说道:“酒过三巡,朕稍稍有些不胜酒力,其余的事由谢壑谢尚书替朕交接即可。”说吧,便有内侍将他扶上帝辇,逍逍然,走了!
利野不置可否的弯唇笑了笑。
兀目使臣直言不讳道:“若贵邦将阿目先送还兀目,贵邦公主的聘礼将再提三成,东珠、玛瑙等珠宝再加十箱,黄金首饰加一箱,牛羊各加五百头。”
这些条件列出来的时候,只把谢宣说笑了,谢宣放下手中的酒盏调侃道:“原来阿目先的身价这么贱啊?”
兀目使臣:“……”
兀目副使不满的看了他一眼道:“闻大人,这是兀目与齐国的谈判。”
“是啊。”谢宣点了点头,继续道,“怎么?你们兀目还想把河西闻人氏在大齐除名不成?”
兀目副使顿时一噎,气急败坏的甩了甩袖子,不再言语。
谢壑施施然说道:“大齐公主的亲事与阿目先的交接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
利野目光微顿,视线在谢壑身上停留片刻,这才开口说道:“谢尚书的意思我懂,既然谢尚书如此爽利,那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交换阿目先的条件由贵邦来提,如何?”
“可。”谢壑说道。
李从庚把之前商议的条件拿了出来,就在即将递给兀目的那一刻,他顿住了手,直接将书信上的内容朗读了一遍,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读给谢宣听的。
是以,谢宣也听得十分仔细。
不过,谢宣越听眉头拧得越紧,这条件开的怎么束手束脚的?你是打赢了又不是打败了!
不过,就这,兀目还在挑挑拣拣的扯皮呢。
谢宣以手扣桌,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众臣齐齐朝他看过去,他郑重其事的说道:“此战我们兴庆军也参与了,你们两边旁若无人的谈条件将兴庆军晾在一旁,不好吧?”
谢壑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利野目光锐利的看着他问道:“方才闻大人不是说自己是齐臣吗?这封书信想必是你们齐帝同意了的,你在这里反对是反对齐帝吗?”
谢宣抿唇一笑道:“不,我怎么可能反对官家呢,是反对你们兀目人,这张书信上罗列的条件太宽泛了,阿目先可比这个值钱多了,我是对阿目先此人很重视,利野大人也不认为他是什么很贱的人,对吧!”
兀目使臣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谢壑就极难对付了,此时闻金金还要横插一脚,这岂不是……
谢宣直接开口道:“其一,兀目骑兵无条件撤出大齐境内。其二,真定府北界往北数二十公里归大齐所有。其三,兀目骑兵人可以走,马留下,必须要全须全尾的活马,伤了一匹需要兀目重新赔。最后一条,岁币减六成。”
“闻金金!!你好大的口气!!”这些条件连利野都惊的坐不住了!
大齐的重臣也纷纷面面相觑,只有谢壑端坐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饮茶。
利野一看谢壑不动如山,他不禁气急道:“这大齐的家到底是齐氏当还是闻金金当?”
谢壑展眉一笑道:“汴京一役,兴庆军居功甚伟,他们有权提条件。更何况他所提的条件都是在为大齐考虑,半点私心都没有,在大齐一向是以江山社稷为重,吾皇如此,闻人氏亦如此。”
“好!好一个以江山社稷为重!”利野怒气冲冲的看着谢壑,直言道,“闻大人所提条件,恕难从命。”话音未落,他便欲起身离开,也并没有人出来打圆场,他不由得更气了,不禁出口威胁道,“我刚刚的条件已是兀目人的底线,谢大人不肯答应,那么好,不日你便与我兀目五十万大军谈吧。”
谢宣噗嗤一声笑了,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利野说道:“你说战,那便战吧。”
利野忽然浑身打了个冷颤,一旁的兀目副使不由阴阳怪气的出声道:“哟,硬气起来了?”
“兴庆军里最能打的原也不是我和姐夫,你猜猜我们兴庆第一武将现在在哪?在做什么?”闻人鸣开口似笑非笑的说道。
是了!兴庆第一武将是闻铁铁!!不是闻金金!!
这次打败阿目先的是闻金金和闻人鸣,那闻铁铁呢?!
兀目使臣瞬间惊出一层冷汗来!
在场的汴京官员都神色不一的打量着闻金金和闻人鸣,只是此次主持和谈的是谢壑,他们即便有再多的分歧也要以谢壑的观点为准,此时谢壑什么态度,他们便是什么态度。
兀目使臣向来挑软柿子捏,见兴庆军方面如此强硬,便转头看向汴京的大臣道:“这就是你们齐人的诚意?”
谢宣将手中的白玉杯掷在桌案上说道:“诚意?尔等无故攻我国都,战败之后却问我们要诚意,这不地道吧?!”
兀目使臣顿时一噎,甩甩袖子,恼羞成怒,他们本来可以拖着和齐人互相扯皮的,可阿目先是兀目当朝太后最宠爱的孙子,兀目朝廷那边催的急,使臣们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只想快点交差,遂此时被闻金金别了两句,也只是气愤,没底气离场,谈判还得继续下去。
利野迅速在心中分析了一下利弊,闻金金提的每一项要求都是在兀目人的臂膀上取血割肉,要是连这个都能答应了,等他回到兀目也无甚立锥之地。
利野垂眸凝思片刻,复才抬头说道:“贵邦长于步兵,也没什么养马的经验,闻大人亦知饲养一匹战马的成本,张口要战马恐怕未经深思熟虑吧,更何况这次的马匹不是为作战而挑选的,是为了迎娶贵邦公主而备的。本官还是那句话,如果能娶到淳安公主,这些作为聘礼也未尝不可,便是真定府北界那块地方留着给公主做封地也使得。”
谢宣意态慵懒的说道:“刚刚谢大人也说了,公主的亲事和阿目先的交接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
利野面色一滞,即便太后那边催的再厉害,这事也没法谈下去了。
殿内气氛随之一僵。
谢钊认真吃着眼前的酥山,刻着梅花的金勺匙不小心刮碰到白玉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上格外突出,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朝他看去,甚至人群中发出一道嗤笑声,似是在笑他不懂规矩。
谢钊也不恼,他将最后一勺酥山吞入口中,砸巴砸巴嘴后说道:“战利品果然好吃。”说吧,他指着对过的一个小童说道,“你们这些大人啊,还不如一个小童呢,他刚刚和我猜拳输了,都知道输我一座美味的酥山吃,你们打架打输了,为何如此墨迹?是还想再打吗?”
众人抬头望去,谢钊口中的小童哪是寻常的小童,那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啊!!虽然还未被立为太子,但迟早的事儿啊!
众人听罢谢钊的童言童语,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利野的脸上更挂不住了。
不过,利野也不是吃素的,他说道:“既然贵邦咬定公主的亲事和阿目先的交接是两码事,那就等公主亲事定下来再谈吧。”
说罢,利野起身便离席而去。
谢宣眉尾扬了扬,不置可否。
第143章 第143章
公主招亲, 自然不可能像寻常人家一样设擂台比武打擂,不够体面。
正值秋狝,世家勋贵, 将门虎子,凡是未婚配的少年都被家里押着来了琼林苑秋狝围场,即便拔不得头筹,那也能在官家面前露脸,于家族于个人而言都有利无弊。
淳安公主内心却十分焦灼, 这次秋狝对别人来讲只是用来在官家面前露脸的, 赢固然好,输了也没什么所谓。可是此次秋狝的意义对她来讲却是格外不同的, 她心中暗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若身为男儿即便血撒疆场那也算死的痛快, 死的敞亮,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只是个谈判桌上的筹码,万事由不得自己。
多思无益, 淳安公主在秋狝当日换上了窄袖袍骑着照夜来到围场, 众臣已经在候驾了。
利野作为兀目使臣领头自然站到了最前列,他见淳安公主出场,锐利的目光即刻扫视过去犹如实质一般,令人十分不舒服。
恰在此时,谢宣与闻人鸣率领精锐骑卫亦赶到了围场。
“又见面了, 利野。”谢宣挥了挥手中的马鞭笑着打招呼道。
利野收回盯着淳安公主的目光,抬头望向谢宣道:“都说兴庆军善骑射, 今日本王倒要开开眼了。”
“客气, 客气,既然你这么期待, 我也不好叫你失望啊,等我们兴庆军拨得头筹后我请你吃酒。”谢宣从容的回道。
“哦?闻大人竟有如此把握?”利野挑了挑眉问道。
“拭目以待吧。”闻人鸣扯了缰绳,兴冲冲的驾马跟在谢宣身后,替谢宣回道。
家里两个大的讲话客气,小的讲话可不客气呢,谢钊小下巴一抬,放出狠话道:“本将军一定打的你们落花流水!听见没?是落花流水!”
青衡凑上前来逗趣道:“小家伙,换个词会不会?”
谢钊故作高深的摸了摸下巴道:“那就……铩羽而归,嗯对,还有个丢盔弃甲!青衡哥哥,我可有学问了!”
“你呀,会的都是淘气的学问。”青衡牵着他的马来到谢壑跟前。
谢钊像模像样的下马行礼道:“钊钊见过祖父。”
四处无人,谢壑亲自将谢钊扶起来,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小狗头,这个胖嘟嘟的小孙子跟谢宣小时候有八分相似,却比谢宣小时候活的肆意盎然,一双灵巧的金丝丹眼里装的都是小点子,生动的了不得,谢宣很会养儿子。
“等秋狝结束后,跟着你哥哥来家里住一住,你祖母十分想念你。”谢壑叮嘱道。
“是,孙儿谨记。”谢钊乖乖巧巧的回答道。
“秋狝人杂事多,你阿爹一时也顾不上你,这几日你跟着哥哥玩,少去林子深处淘气。”谢壑又道。
“好的,祖父,钊钊听话。”谢钊回道。
青衡一脸不可思议道:“怎么今天这么老实,阿爹说你啦?”
谢钊神秘兮兮的将青衡拽到一旁嘀嘀咕咕的说道:“阿爹说舅舅能不能娶到新媳妇,全看这几日了,让我乖乖巧巧的不要捣乱。哥哥,什么是新媳妇?”
青衡一噎,俊脸涨的通红,不知该如何跟个小童解释什么是新媳妇,沉思半晌才道:“阿娘就是阿爹的媳妇,平西王妃是平西王的媳妇,嗯,大抵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吗?”
谢钊明没明白不知道,只是他扑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又好奇的问道:“哥哥有吗?我有吗?”
青衡扶额,叹了一口气回道:“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现在别想那么多。走,哥哥带着你去骑马!”
“骑马我会,我要带着哥哥去打猎,我在熙州猎到过野猪和花豹呢,我可厉害了!”谢钊叽叽喳喳的跟自己的哥哥炫耀着。
围场的另一边,齐璟的御辇已经到了,这次的秋狝除了打猎还要为公主选婿,是以君臣上下都十分看中,齐璟照例勉励了参与围猎的诸臣将一番,听得一旁的兀目人都快打瞌睡了。
终于到最关键的部分了,礼官代替皇帝宣布:“参与公主选婿的要比武,总共比三场,骑术,射术与所获猎物等,不得分项参与,为公平起见马匹和武器都由宫中御马司提供,参选的人有检查和更换的权利。”
兀目人不以为意的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囔道:“齐人懂什么骑射?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班门弄斧了。利野大人,您这次一定稳赢!”
没错,兀目参选的人是利野!
利野闻言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投向谢宣等人的方向,汴京这团软面饽饽有何好担心的?真正的威胁是闻人氏!
闻人鸣正紧紧的靠在谢宣身侧问道:“姐夫,你了解汴京禁庭里的这些马吗?”
谢宣放低声音嘱咐道:“不可小觑,若说大齐军备差我是信的,但禁庭不可能没有圈养好东西,到时候肯定令人眼界大开,只是这些马匹都是供贵人享用的,定是被训的服服帖帖,去掉大半野性,到时候你根据自己的需要酌情调整,如何激发一匹马的野性这等小事儿不用我教你了吧。”
“嗯嗯。”闻人鸣连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了,而后他又小小声问道,“齐氏见我参选了,不会暗算我吧。”
谢宣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去吧,任何事姐夫给你兜着,齐璟虽然心思重,但也不是阴沉狠辣之辈,这次他不会针对你。”
“那便好,我过去了!”闻人鸣说道。
“嗯!”谢宣目送他进场。
利野看到闻人鸣进场了,不禁冷笑道:“这里果然热闹,连闻人氏都不遵祖训来凑一凑。”
闻人鸣好奇的问道:“你仿佛比我还会理解我家的祖训,我尚未成亲,哪来你这么大的儿子?”
利野:“……”他想狠狠的扇自己一巴掌,跟在闻金金身边的,能是什么软柿子?讨这个嘴架干嘛!
说话间,御马监的内侍牵来数匹供人挑选的御马。
卯娘作为淳安公主的伴读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两个少女端坐在看台上默默注视着闻人鸣那边,两人在看到闻人鸣的时候皆目色一顿,有几分难以置信,不知闻人鸣此举何意?两个闺中少女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讨论一个外男。
一旁不惹人注目的世家贵女们却悄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道:“好俊美的儿郎啊。”
“是啊,不过从未在京中见过此人,到底是何人啊?”
“看他的衣着打扮,分明是……”说话的女子用团扇指了指北边,众人心领神会,皆用手中的丝帕捂住嘴巴,淡淡的笑了,心中一片清明,此子出身兴庆军,想必只是凑个热闹罢了,并不会真的尚主。
及至礼官唱名时,众人才知晓他姓闻人,一时脸上神采各异。
不仅看台上的贵女们懵了圈,就连随驾的齐臣脸色都不对,脸色最不对的应属皇帝齐璟了。
齐璟问向一旁的谢壑道:“闻人鸣也去参选了?”
“是的,陛下。”谢壑回道。
齐璟倒吸一口凉气,不解道:“他这是?”
“想尚主。”谢壑道。
没人比齐璟更了解齐氏和闻人氏之间的纠葛了!这么多年来齐氏一直打压着闻人氏,两家关系一度十分紧张,若闻人氏真心起意娶齐氏女,是意欲何为呢?!
“少傅如何看?”齐璟沉默半晌后,忽而沉声问道。
“眼前只有两条路,淳安公主要么和亲兀目,要么联姻闻人氏,陛下如何选?”谢壑不答反问道。
“前狼后虎,都不是什么好对策,对了,楚怀恩呢?叫他也去参选。”齐璟命令道。
“楚怀恩不是闻人鸣的对手。”谢壑淡淡提醒道。
也对,当初明明是楚怀恩与闻人鸣一起捉拿阿目先的,可阿目先还是先被押回了兴庆军帅帐。可见若楚怀恩与闻人鸣对上阵也讨不得什么便宜。
其实,倒也不是楚怀恩真比闻人鸣差多少,楚怀恩之父与闻人鸣之父私交甚笃,楚怀秀又常年在兴庆府领兵,楚怀恩打心眼里对闻人鸣有亲近之意,而无非要一较高下之心。
不过,对于齐璟来说,将妹妹嫁去兀目还是兴庆府都不是什么好事,兀目和闻人氏在齐璟眼里都是虎狼一般的存在。
实在是不好抉择啊。
“陛下,不妨顺其自然。”谢壑提议道。
是啊,左右不了的事儿,不妨顺应天意。
利野的骑术与闻人鸣相比不相上下,只是在射术上略逊一筹,若是阿目先来肯定能在射术上与闻人鸣平分秋色,只是阿目先这个蠢货先把自己折腾成阶下囚,失了比试的资格。
最后一关是决胜局,为了比试公平公正,齐璟派人把先前进林子的人都叫了回来,谢钊一手抱着一只肥嘟嘟的兔子,靠在哥哥胸前有些闷闷不乐的。
“呀呀,是谁家小郎的嘴巴撅的能挂住酒葫芦了?”谢宣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拎了下来打趣道。
“小将还没玩尽兴呢。”青衡笑道。
“爹爹,林子里有一只好漂亮的梅花鹿,我刚要举箭就被人打断了,梅花鹿受惊跑了,可气!可气!”谢钊抱怨道,“冬天快来了,猎只梅花鹿做个鹿角帽戴戴也是好的呀。”
“看你舅舅咯,当真有这么漂亮的梅花鹿,你舅舅必不会放过的。”谢宣安慰道。
“舅舅要有新媳妇了,做了鹿角帽也是给新媳妇戴,不会给钊钊了!爹爹,你不懂!”谢钊煞有介事的说道。
“好了,等你舅舅他们出来后,爹爹陪你去找更漂亮的小鹿。”谢宣哄道。
谢钊勉为其难的点点了头,其实他不是在应答他爹的话,而是一个好看的姐姐冲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出声。众人不知,有道干练的身影趁人不备悄悄的钻进了围猎的丛林。
第144章 第144章
闻人鸣几乎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女郎, 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他?*? 说话, 对面之人先开口了:“闻人鸣,你来参选,目的何在?!”
闻人鸣将手中的弓箭敛起背在身后,双手抱臂交叉在胸前,看着面前这个如明月般皎洁的女郎, 低笑道:“男未婚, 女未嫁,我如何来不得?”
“你明明……明明就……”明明就什么, 女郎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急得憋红了一张脸。
“你是怕嫁去兴庆府被我薄待?”闻人鸣耳根子也有些发热, 但还是开口替她说道。
“哼, 才不是呢!”淳安公主否定道。
“还是怕我抢你皇兄的江山?”闻人鸣继续问道。
“你们打上我的主意,为的不就是这个吗?!”淳安公主理直气壮的说道。
闻人鸣按了按淳安公主的肩膀, 笑道:“大齐的江山需要一个女子来扛的话, 你此刻应当是女皇而不是公主。”
“你讥讽我没用?!”淳安公主恼羞成怒道。
“绝无此意。”闻人鸣坚定的说道。
“那你参选是为了什么?”淳安公主继续追问道。
“我乐意,再说你真愿意嫁给利野,你在南边生活,兀目有些风言风语传不到汴京城里来,这个利野别的本事没有, 专门克妻呢,克一次他就高升一次, 克一次他就高升一次, 目前他克死三任妻子了。”闻人鸣说道。
“为什么是利野?好似只能你们俩获胜一样,我汴京的儿郎也不差!”淳安公主脸色微微发白, 显然是被闻人鸣刚刚那番话吓到了。
“是吗?第一局,我与利野打平,第二局我胜利野一筹,第三局……而此时,公主再继续跟我磨功夫,利野就要赢了。至于汴京的勋贵子弟们,他们志不在此。”闻人鸣条理清晰的说道,甚至最后一句还略带些嘲讽意味。
淳安公主:“……”她手中捏着袍角似是不愿这么离去。
忽然丛林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沙沙声,闻人鸣脸色一白,他的手甚至来不及摸身后的弓箭,一道玄影灵巧的在他们面前一闪而过!
闻人鸣顾不上男女大防迅速拉住淳安公主往后退了数步,一只刚刚成年的黑豹在他们两丈远的地方逡巡着,淳安公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俏脸血色尽失!
这是皇家猎场,按道理来讲不应该出现此类猛兽才是,更何况进猎场的子弟都是各世家的青年才俊,应该不会有人蠢到在这上面做手脚。
黑豹动作敏捷,只张弓射箭威慑力极低,闻人鸣悄无声息的抽出腰间长剑,将剑身横挡在身前,伺机而动。
淳安公主在短暂的恐惧之后,并没有像其他贵女那样娇滴滴的哭泣,还记得拉开手中的弓箭,瞄准黑豹,她没有射中的把握,但黑豹在撕碎她之前,必须付出代价!
闻人鸣察觉到她的动作,目光微动,心中却大加赞赏,原本他以为她只要不呆在原地放声大哭已是帮了他的大忙,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猛兽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闻人鸣全神贯注的留意着周遭的情形,黑豹与人静静的对峙着,双方都不肯轻举妄动,浓密的丛林里,连鸟叫声都静寂了。
突然一声呼啸声传来,黑豹猛然飞扑向前,说时迟那时快,淳安公主手中的弓箭瞬间射了出去,然后她被一股大力推到一旁,提剑直刺向黑豹的胸膛。
狭路相逢勇者胜,黑豹行动万分敏捷,闻人鸣臂膀被罡风扫到,护身的铠甲瞬间断裂开来,悠悠达达的垂直他的肩膀上,然而黑豹挨了他狠狠的一刺,亦伏地粗粗喘息着,淳安公主迅速的从地上爬起来,手中紧紧的握住弓箭。
“过来。”闻人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道。
淳安公主被吓坏了,脸色苍白,双腿发软,面对黑豹的全力一扑,她的魂儿早已三佛出世五佛升天了,勉勉强强能听见不远处的闻人鸣在说什么,但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不远处的黑豹还在牢牢的盯着她。
淳安公主知道自己与闻人鸣相比太过弱小,很容易被受伤的黑豹盯住,只有去往闻人鸣身边才最安全,她努力的深吸一口气,握着弓箭的手微微颤抖着,缓了几息之后,脚下生出些力气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闻人鸣跑去。
就在此时,黑豹一跃而起,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闻人鸣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抽出小腿间绑着的短剑,将锋利的剑刃狠狠地扎进黑豹的心窝。
他的肩膀也被黑豹扑了一爪子,细密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洇湿了整个肩头。
“你受伤了?!”淳安公主惊呼一声。
“不碍事的。”闻人鸣摇了摇头,将已经毙命的黑豹拖上马背。
淳安公主惊魂甫定,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嗫嚅了一下直接问道:“你们兴庆府的人都这么勇猛吗?豺狼虎豹都不怕。”
闻人鸣笑了一声说道:“公主,我们是在猎场,什么都怕的话还如何打猎?”
淳安公主点点头,一想也是,她牵着自己的马跟在闻人鸣后面。
“公主有什么想打的猎物吗?”沉默半晌后,闻人鸣突然开口问道。
“啊?”淳安公主一时语塞,她万万没想到闻人鸣会如此问她,事实上很少有人问过她的意见,于宫人来讲,规矩大过一切,她素日里的饮食起居有既定的先例,不会多一分亦不会少一分。
而她身边除仆人在的人呢,总会把他们以为好的东西一股脑的塞给她,以为她也会喜欢。她的父皇驾崩的早,皇兄也一直忙于政事。
天家公主看似尊贵,实则不过摆在柜台上的漂亮的磨喝乐,待价而沽。
“琼林苑里想来有许多猎物,公主喜欢什么我们去打好不好?”闻人鸣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又郑重其事的说了一遍。
“你的伤不要紧吗?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吧。”淳安公主指了指他的肩膀说道。
“只是擦破了点皮,不要紧的。”闻人鸣浑然没将肩头的伤挂在心上。
淳安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好像什么也不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条已经死掉的黑豹身上,深红的血迹滴滴答答的撒在碧绿的枝叶上,引得一些不大能飞的动的蝇虫追逐,这让她无端想起了利野那种黏腻的,令人十分不舒服的眼神,于是她想了想说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听说狼牙辟邪,那就再打一匹狼?”
“好。”闻人鸣低声应道。
……
天见黄昏,进入丛林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从林子里出来了,看台上却急翻了天,无他,淳安公主不见了!!
李从庚看着眼前这个悠闲吃葡萄的小祖宗,不禁扶额问道:“官家那里都急得什么似的,你倒是说说淳安公主去哪儿了?”
卯娘咽下津液沁甜的葡萄粒,老神在在的说道:“都说了,我刚刚更衣去了,回来发现公主不见了,以为公主嫌围猎无聊,提前回了宫呢。她身边的宫人也是这样讲的,旁人找不到她我也没办法呀,我真不知道。”
李从庚默了,这两个小女郎一起长大,一向同气连声,卯娘会不知道淳安公主在哪儿?!八成是帮着瞒下罢了。
“去了围场里的林子?”李从庚虽是问她,但语气十分笃定。
卯娘心虚的将目光落向别处,不言语了。
李从庚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适时的把嘴巴闭牢了,半晌后他才又问道:“一碟葡萄够吃吗?”
“还……还行啦,只是别让我爹找到这里来。”卯娘悄声说道,“再送一盘葡萄来也行。”
李从庚抿了抿唇,出去了。
参选驸马的人都出来的差不多了,谢宣抬眼一瞧没瞧见闻人鸣,他不经意间挑了挑眉。
谢钊奇怪道:“连那个大胡子都出来了,舅舅这边是怎么回事?”
谢钊口中的大胡子便是利野了,是的,利野也是赶在后面出来的,他的收获也是最多的,两只獐子,一只鹿,四头狐狸!
齐璟的脸色有些微妙,利野是在场的人中所获猎物最多的,现在只等闻人鸣了,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了,更漏计时马上要结束的时候,闻人鸣踏着傍晚的霞光姗姗来迟,后面还跟着一匹健壮的马驹,马驹背上端坐着淳安公主。
御林军帮着闻人鸣搬运猎物,一只黑豹,一只豺狼,三头梅花鹿,两只狐狸,一对野兔,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大雁,众人嘴巴张的大大的,显然都很吃惊,这位传说中的平西王世子这么厉害的么!
谢钊跳到看台边上一阵高呼道:“舅舅最棒!舅舅第一!舅舅是魁首!!”
齐璟这厢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口气,礼官代为宣布:“此次比试由平西王世子闻人鸣将军拔得头筹,为淳安公主驸马的不二人选。”
“我不同意!”有人大声反对道。
第145章 第145章
众人纷纷看过去, 发现出声的人是利野。
“愿赌服输,利野。”谢宣淡淡的警告道。
“我们参选者都是单独进丛林的,闻人鸣那边是怎么回事?”利野提声说道, 仿佛因此憋了一肚子气。
“此次比试是为了给本宫选婿,琼林苑是皇家御苑,本宫如何就不能进了?”淳安公主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
“两个人打这些猎物,胜之不武吧。”兀目使臣在一旁阴阳怪气的嘟囔道。
淳安公主给一侧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她随即开口说道:“这些猎物只是闻人将军一个人打的, 本宫的还在后面。”
果不多时,御林军又拖了些野兔、狐狸之类的猎物出来, 利野神色阴沉的闭了嘴。
闻人鸣和淳安公主的联姻令许多人瞠目结舌, 众臣发现自己不仅看不懂官家, 也看不懂闻人氏, 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利野等人只得在谢宣原先提出的和谈条件上来回扯皮,在闻铁铁连下兀目两城之后, 兀目不情不愿的终于在止战书上签了字, 兀目人气势汹汹而来,蔫头耷脑而归,差点沦为了天下笑柄。
落了下风的是兀目,利野本人将其视为奇耻大辱,他阴恻恻的打量着汴京这个天下第一城, 心中涌上无数个念头,一股说不出的妒意冲刷着他的神智, 齐帝是个草包, 但齐帝身边的能臣不少,若是……能将谢壑、闻金金等人光明正大的除去就好了!
利野看着宫人们正张灯结彩给淳安公主准备嫁妆,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
数日后,兀目使团带着军队回了兀目,淳安公主的婚期也渐渐临近。
兴庆府和汴京都将一些不可说的条件和要求附着在嫁妆与聘礼中。
有人在暗暗嘲讽这桩婚事是汴京式微下的妥协,对闻人氏的妥协,不少京中世家贵女们却急红了眼,妥协?妥协能得如此惊才绝艳的夫君,那也算值了。
淳安公主即将嫁到兴庆府去了,卯娘心情最是复杂,一来她与淳安公主是多久的闺中密友,心中自然不舍。二来,她哥哥谢宣就是闻金金这件事不知道还能瞒多久?公主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若是不慎被官家知道了,会不会降罪下来?谢家又该如何应对呢?
卯娘头上忽然一痛,抬眉一看却见李从庚手中的折扇柄近在眼前,他轻笑道:“小小的年纪,脸要皱成包子褶了。”
“喂,从庚哥哥,这几日一天比一天凉了,你怎么还时时拿把折扇在手上?你不怕冷吗?”卯娘问道。
“我附庸风雅呀。”李从庚继续笑道,“打从宫中回来后,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这是怎么了?”
“哎!姑娘家的心事你还打听?”卯娘一筹莫展道。
“说出来听听,没准儿我能帮上忙呢。”李从庚道。
“公主嫁去北边,发现哥哥的身份怎么办?”卯娘抬眸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说道。
李从庚又抬手敲了她脑门一下说道:“担心他?这不是杞人忧天吗?这世上还有你哥哥搞不定的事情?”
卯娘心中顿时一阵清明,也对,她的哥哥最厉害了。
汴京之役大捷,打发了兀目人,恰逢淳安公主风光大嫁,宫中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谢壑作为礼部尚书忙的头脚倒悬,所有需要跟兴庆府对接事宜,他都亲自找谢宣,为的也是多与谢宣相处一会儿。
谢宣有了由头,跑宁国府勤快的什么似的,甚至把谢钊放在宁国府小住。
惠娘对这个胖墩墩的小孙子喜爱极了,每日里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直撑的小家伙肚歪。
然而,无忧无虑的谢钊最近也有了烦心事,他到了换牙的时候,本来挺爱说笑的小小子最近深沉了不少,生怕被旁人看到他缺牙了!甚不威武!
众人对小家伙的变化又怜又笑,青衡每日从国子监散学回来,都要逗一逗这个憨憨的弟弟,或是拿着编织精巧的蝈蝈笼子,或是拿块蜜糖雪酥,总要逗得他开口说话才算,坏心眼的很,谢钊上了几次当之后学精了,开始到处躲着哥哥,就连祖母新做了点心,他也是悄悄拿了躲起来吃。
但小家伙在熙州野惯了,登高上梯的闲不住,抱着新出锅的点心就往外跑,一直爬到围墙上才善罢甘休,他一边遮挡着小嘴一边啃点心,随从在下面劝道:“小祖宗,下来吃,下来吃吧,小的们不看你。”
哼!谢钊才不信呢,随从的嘴骗人的鬼!
谢钊骑坐在围墙上嘟囔道:“都闪远点,再喊我就跳到那边去!可烦!”
随从们连忙摇手道:“可别!小祖宗,那边就不是宁国府了,小的们不打扰您了,您慢慢吃,别去那边耍。”说着,随从们自觉的退到假山后面,仔细观察着谢钊的一举一动,没办法,家主宠的厉害,他们下人自然不敢怠慢。
谢钊知道随从们没有走远,只是躲到假山后面在偷偷看他,无趣的很。他又不是真傻,怎么可能会跳墙?!
谢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仰头哐当栽下墙头,小厮们惊飞魂了,忙喊道:“我的祖宗!”边喊边朝墙头这边跑。
墙的那头一声惊雷起,谢钊的哭声冲破云霄!直入天际!
隔壁杨家的侍从亦被惊了一跳,纷纷跑过来察看,见是一只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正坐在花丛里放声大哭,皆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压到我的花了!”一道脆生生甜津津的女童音乍然从谢钊耳边响起,让他暂时忘记了摔得生疼的屁股墩儿,呆呆愣愣的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菱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谢钊立马收回哭声,打了个哭嗝,将脑袋扭到一旁去,说道:“对……对不起,我赔你!”
“爱哭鬼,你怎么赔?”小姑娘真的很气,她养了一年的金丝菊,好不容易开花了,却被这个煞风景的一屁股压扁!
谢钊摇了摇头,辩解道:“我是小将军,才不是爱哭鬼!”他回过头去可怜巴巴的看了小姑娘一眼,又扭过头去说道,“会赔你的,我阿爹有钱!”
“我不要钱,就要花!”小姑娘莫名有点委屈,坚持己见道,“还有,你怎么侧对着人说话,很不礼貌哎!”
谢钊想起自己刚刚磕掉的门牙,瘪了瘪嘴,更伤心了!他丑了,他是一个丑小孩了,他不愿意让人知道!
难受,想哭,但他才不在人前哭呢,扭过头去才可以哭!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
小姑娘看他又哭了,更气了!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一样!明明她的花被他弄坏了!她也想哭!
于是,两个小家伙背对着背,放声大哭起来。
谢宣赶到杨府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不觉有些好笑,然后俯身将谢钊从地上提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耐心问道:“摔哪儿了?”
谢钊这会儿见了他爹,正不好意思呢,只将小脸儿埋在他爹的肩窝里,怎么都不肯说话,小鼻子一抽搭一抽搭的,好不委屈。
杨家大郎将自己的宝贝乖乖女也扶了起来,笑着问道:“那小子摔疼了哭,你哭什么?”
“爹爹,我的金丝菊被他压烂了!”小姑娘委委屈屈的控诉道。
谢宣放眼望去,果然,一支扁扁的金丝菊凄凄的贴在地上,确实没眼看了,他满含歉意的开口说道:“小子无状,着实对不住了,宁国府的花园里有这个品类,待会儿我命人送几株过来。”
杨家大郎摆摆手道:“哪里,哪里,这株还是从谢家搬过来的呢。”
不料此时谢钊通红着一双眼睛郑重其事的说道:“我会赔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的!”
“拉钩!”小姑娘不怎么相信他的话,急匆匆的说道。对于小孩子来讲,拉了钩许下的承诺,是一定会兑现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谢钊伸出小手指与她的小手指相环,坚定的说道。
两家大人寒暄片刻,谢宣抱着谢钊回了宁国府,途中他好奇的问道:“你打算怎么赔给人家小姑娘啊?”
“害,我都看到了,她养的花十分独特,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好找呢。”谢钊说道。
“哦,怎么独特了?”谢宣问道。
“长得瘦瘦的,一副没吃饱的模样。祖父是养不出那样的花来的,所以我打算给她画一朵。”谢钊十分有办法!
“你还会画花?”谢宣问道。
“不会,我会跟祖父学,到时候肯定能把那杨家的小娘子哄开心了!”谢钊信心十足的说道。
“古灵精怪!”谢宣嗔道,“怎的今日把你摔哭了?以往可没这么娇气。”
“哼!”谢钊才不说呢,他摔过去为何门牙先掉!小孩子为什么会掉牙,可恶可恶啊!
谢钊虽然调皮,但一向说到做到,他起了个大早找祖父学绘画,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祖父上朝去了,就连哥哥都去了国子监读书,他实在闲的无聊,自己在祖父的书房里解闷。
等谢壑下朝后回到家中,进书房一看,一阵气血翻涌!他珍藏的颜料,绝品的宣纸,以及最得意的湖笔,都被小家伙嚯嚯了,没放过一点儿!甚至连着小家伙姑姑的胭脂水粉也被造了好几盒!书桌铺满了纸,书房里简直没一处落脚的地方了。
谢壑掐了掐额头,沉声问道:“你在干嘛?”
“我在等祖父啊,要学画!”脸上被涂成花狸宝的小家伙抬头回道,说完,他兴冲冲的将一张纸摆在谢壑面前道,“喏,祖父你看,颜色我都给调好了,保证一模一样。”
谢壑看着纸上的菊黄和墨绿色,目光微怔,他接过宣纸仔细一打量,开口问道:“你自己调的?”
“对呀,不错吧!”谢钊邀功道。
是不错,何止不错,简直妙极了,如果忽视书房里的狼藉。
“你爹教的?”谢壑垂眸问道。
“看见过一两次,这玩意儿多试试不就会了么!”谢钊一派天真的说道。
谢壑:“……”
调试了许久都没调试出合适的菊黄色的谢壑:“……”
“好,我教你画画。”谢壑开口道。
“祖父最好啦,钊钊最喜欢祖父啦!”谢钊开心道。
“昨天不是说最喜欢祖母吗?”谢壑问道。
“那是昨天啦!”谢钊并不纠结这个!
第146章 第146章
谢钊虽然年纪小, 活泼好动,但学东西像模像样的,十分认真, 亦能沉的下心来,让谢壑啧啧称叹,满意此等麒麟儿生于谢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淳安公主的嫁妆备好了,谢宣也要带着谢钊回熙州去了, 且不说谢宣心中如何不舍, 连小小的谢钊心中都生出了淡淡的惆怅。
原因无他,经过数日相处, 他早已和隔壁杨家的小娘子打的火热了, 甚至于某月某日在宁国府的秋千上刻下:阿钊和芸娘永远天下第一最最好的字样!
“阿爹, 芸娘真的不能跟我们回熙州吗?”谢钊抬眸问道。
谢宣摸了摸谢钊的小狗头, 见儿子这样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笑着打趣道:“钊钊可以留下来。”
谢钊扣了扣早晨一不小心渗到指甲缝里的颜料, 从怀中拿出一副笔端仍有些稚嫩的秋菊图来, 似模似样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真真是人比黄花瘦!”
谢宣望着眼前这胖墩儿,故意惊讶问道:“谁?”
“我心里!我要当卫国戍边的大将军,就不能留在汴京了,可惜,可惜!”谢钊边说边嘚嘚嘚的跑去杨府, 将手中这幅最满意的秋菊图交给杨家的小娘子杨芸娘,他有些不舍道:“喏, 我赔了你一朵一模一样且永远不会凋谢的花。”
芸娘仔细端详着秋菊图, 默然半晌,白嫩嫩的手指在花底一指, 说道:“这里的花萼略大些的。”
谢钊挠了挠头道:“哦?真的吗?我拿回去改一改。”
“假的啦,你画的很好。”小芸娘肯定道。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谢钊此刻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的说道:“我要跟着阿爹回家了,回家去做大将军。你什么时候去熙州找我玩啊?”
“可是……宁国府不就是你的家吗?你还要回到哪里去?”芸娘好奇的问道。
谢钊小大人似的说道:“是也不是,在宁国府这个家里我当不上像我阿娘那样的大将军,我要去熙州做大将军去,打的兀目人嗷嗷叫的那种。”
“真好,你要努力哦!”芸娘鼓励道,“等我能出门悬壶济世了,我就去熙州找你。”
谢钊从袖中抽出一把精巧的短剑递给芸娘道:“这个给你留着防身,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呢,剑刃可锋利了!”在谢钊看来,汴京是个危险十足的地方,时不时的有兀目人来攻打,这次是他们兴庆军赶得及,才没酿成什么大祸,本来就是救急的,又岂能面面俱到,万一哪一天兴庆军来不了,兀目人攻破汴京的话,芸娘手中也有趁手的利器可用。
芸娘接过谢钊的短剑,将锦囊里的护身符小心翼翼的递给他,嘱咐道:“这是我跟我娘诚心从相国寺里求的护身符,你戴着吧,望你一路平安。”
谢钊拿过护身符依依不舍道:“那我可走了。”
“我会去熙州找你玩吧。”芸娘承诺道。
“好,我在熙州等着你。”谢钊挥了挥手,一步三回头的跳上北上的马车,心里失失落落的。
马儿胸前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起来,黄沙一起,各安天涯。
一年后,谢宣突然接到京中来信,是卯娘的,口口声声要来投奔他!奇怪的是,信是经由淳安公主递过来的。
谢宣读罢信后,皱眉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道:“大概,汴京要变天了。”
“何意?”淳安公主问道,恰在此时有闻人驰的亲侍前来请谢宣去议事堂。
堂中只有零星几个知道谢宣真实身份的臣子在,闻人驰亦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最近汴京有流言说谢宣未死,只是变成了窝在兴庆府的闻金金。”
谢宣后背一寒,缓缓踱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说道:“我就说利野那么难缠的人也太好打发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薛云疏担忧道:“好一出毒计,利野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证据,齐帝生性多疑,只要让谢相陷入自证的陷阱里,利野就成功了。”
谢壑因在汴京之战中退敌有功,被齐璟拜为参知政事,太子太傅,兼任兵部尚书,时人亦称其为谢相。
谢宣沉吟片刻后说道:“将散播谣言者逮住,同时将利野不甘心失败筹谋再次进攻汴京的消息散出去。”
闻人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此时宜按兵不动。齐璟多疑,但凡我们有动作,谢壑那边会更危险,他在汴京为臣多年,有自保之道,更何况一次汴京之役就能让齐璟长记性,犯不着再吓他,不知道能吓出什么意外之事来,他信任谢壑,亦熟知谢壑,深知此刻动谢壑便是动摇汴京之基,以致江山风雨飘摇,到那时平白给了兀目人可乘之机。齐璟再多疑亦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谢宣仔细一想,觉得闻人驰说的有道理,自己还是关心则乱了。
谢宣未死的消息在汴京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只是些无凭证的流言,但还是被谢壑的政敌拿来做攻击谢壑的筏子,对此谢壑不置可否,别人说的多了,他只淡淡道:“诸位不信的话,大可以开棺验尸,看看吾儿是死是活?”
“谢相手眼通天,奇谋画策,有的是手段,谁知道你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就是,当初敢向闻人氏借兵,又能全身而退,不得了,不得了。殊不知,天下局势尽在你们父子的掌握中,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
“陛下,臣请彻查此事!”
“陛下,臣等请彻查此事!”
齐璟端坐在九龙御座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龙威笼罩着整个政事堂,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大殿内落针可闻,更漏细微的响动乍然传入众臣耳朵里,听得众臣内心惴惴不安。
半晌后,司礼监淡淡一句:“陛下起驾!”
“陛下,陛下……”众臣抬头望去,只见着了御辇的尾巴,齐璟伏在御辇上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像一记记闷鼓敲在了众人心上。
谢靡抬眸看了谢壑一眼道:“好一出瞒天过海之计,不知道的还以为谢相心里装的是江山社稷呢,仔细刨开一看,俱是狼子野心。”
“临安侯在揽镜自照吗?”谢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转身亦走出了政事堂。
宫阙巍巍,天色阴沉的厉害,秋风席卷着枯黄的枝叶飘起又落下,还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次月,鹅湖书院的掌院陆恪身体旧疾复发,大理寺少卿李从庚辞官,打算去江南鹅湖书院教书,侍奉师祖,替师父尽一尽孝道,谢壑之女谢怀兰同往。
半年后,谢宣手里翻开卯娘递过来的他爹的亲笔信,逐字逐句仔仔细细的阅读起来,末了,他还是难以置信,抬头复看了看眼前这俩人,李从庚与卯娘,这俩传说在鹅湖书院侍奉师祖之人。
沉默半晌后,谢宣扶额哀叹,呜呼一声:“造孽啊!”
卯娘吓的不敢说话,李从庚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说道:“见到我们两人,你不开心吗?”
“开心!我开心个你大爷!我妹妹!你比我妹妹大了整整十岁,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谢宣强撑道。
“可,可是阿爹是赞同的!”卯娘弱弱的说道。
“阿爹之前那是权宜之计,哄着李从庚平安将你送到我面前,现在你安全了,他没用了,长兄如父,你现在投奔我就我说了算,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谢宣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拒绝承认这门亲事。
“那……那好吧,我们不投奔你了,我们私奔!”卯娘大胆争辩道。
谢宣简直没耳朵听!瞧瞧,一个大家闺秀为着个男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张口闭口将私奔挂在嘴上,像什么话!可见素日里被阿爹给宠坏了!
李从庚垂眸站在一旁静静地看谢宣发疯,片刻后他以退为进道:“这些年我也略攒了一些家产,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么多年来我也是看着卯娘长大,这些东西就留给她当嫁妆,你选一个可心的人做妹婿吧,要那种家世,样貌,人品,才学,样样都配得上的,嗯……至少不能比我还差。”
“那你呢?”卯娘问道。
“没事的,我出家做和尚去。”李从庚说道。
谢宣无名火四起,不知先从哪句开始骂他!什么同意卯娘嫁给别人,前提是样样比他好!他现时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气煞他了!什么叫自己看不上他?搁这儿跟他玩以退为进呢!!
谢宣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李从庚对卯娘说道:“就这嘴皮子,吵架的时候你说得过他?这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哥哥带你去见见世面,兴庆军里有不少少年俊才,个顶个的好,你看上哪个就嫁给哪个!”
话音未落,谢宣不由分说的将卯娘提走。
“哎,哎!”徒留李从庚在原地伸手跺脚,“真的要耍无赖嘛?”他刚要走动,迎面就能撞上矫健威严的兴庆军!合着给他画地为牢了!
楚怀秀这时正换防回来,见家门口杵着个人,驱马向前一看,是李从庚!她摸了摸额头,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李从庚见了楚怀秀,张口就叫:“嫂子回来了?”
“???”楚怀秀惊悚的抬头一看,仔细一琢磨,终于明白刚才那股不对劲之感是哪里来的了,李从庚素来和谢宣交好,谢宣简直?*? 拿他当亲兄弟处,万万没有将人晾在门外的时候,更何况人家初来乍到的,实非谢宣的待客之道!
先前李从庚叫她弟妹的,何来一个嫂子?!
楚怀秀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这才反应过来这声嫂子是怎么回事!!
她好奇的问道:“你和卯娘……”
“师父将卯娘许配给了我,只是阿宣心中还有些芥蒂,一时接受不了。”李从庚耐心的解释道。
楚怀秀点了点头,心说李从庚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谢家的门了,于是指了指一旁谢宣先前给李从庚收拾的小院说道:“你暂且回家歇歇脚吧,风尘仆仆的赶了这么久的路。”
楚怀秀把谢宣留在门口盯着李从庚的兴庆军叫走了,她边走边说道:“待会儿李兄弟就别开火了,我命人送些酒席过去。”
李从庚点了点头说道:“也好。”
楚怀秀随之进了院门,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谢宣在院子里指天骂地道:“我就说那姓李的没安什么好心!我的青衡都是个半大孩子,李从庚还迟迟不肯成亲,有猫腻,绝对有猫腻!十岁啊!卯娘,他比你大整整十岁啊,他是眼巴巴看着你长大的,竟然对你起这样的心思,他是畜生吗?”
卯娘站在庭院里听他的牢骚道:“哥哥,你是嫌他老吗?”
谢宣点了点头道:“老男人有什么好的?!你年纪轻不晓事,不知道这里的弯弯绕绕,听哥哥的话,我军营里的年轻小伙子随你挑!”
楚怀秀站在石影后听了一会儿,实在没耳听了,这才踱步出来说道:“又在这里浑说什么?阿爹都同意的事儿,你缠闹个什么劲儿?”
卯娘眸光一亮,迅速跑过去道:“嫂嫂,你终于回来啦!”
谢宣摸了摸鼻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绝不松口!
第147章 第147章
谢宣不肯松口卯娘的亲事, 兴庆府上上下下都来劝,上至闻人驰,中至与他交好的大臣, 下至……下至谢钊这个小豆丁。
谢宣摸了摸谢钊的小狗头道:“你就这么愿意他当你姑父啊?”
谢钊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愿意的!!”除了准姑父,谁还会替他写夫子罚写的作业呢!
谢宣咬牙冷笑不已,李从庚挺会收买人心啊,把兴庆府上上下下都哄得开心的不行,都来替他说话, 岂有此理!
这日, 楚怀秀故意叫走了院子里的护卫,李从庚得以翻墙进来, 手里提着两坛乡野小店自酿的桂花酒, 将谢宣堵了个正着。
谢宣转身就要往屋里走被李从庚拦了个正着, 谢宣抬眼望天鼻子里哼着冷气, 像一头倔驴。
李从庚忍俊不禁,将他扯入院中凉亭坐下并塞给他一坛酒道:“你知道我出身贫寒, 浑身上下也没多少值得称道的优点, 但有一个你不可不知。”
“哦?什么?”谢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
“我太爷爷活了103岁,爷爷亡于兵燹的那年86岁,身子骨还十分硬朗呢,耳不聋眼不花,我爹是意外暂且不提。”李从庚耐心说道。
“什么意思?”谢宣明知故问道。
“我家世代都长寿, 你不愿将卯娘许配给我,最介意的地方恐怕就是我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吧, 怕我不能与她偕老, 怕留她一人在世孤苦伶仃的吧,我很能活的。”李从庚意味深长的说道。
谢宣闷了一口酒, 淡淡道:“这算什么优点,我爷爷花甲之龄了还在率部出征,我爹还在活蹦乱跳呢,卯娘的祖辈也不差,况且卯娘比你小了整整十岁!”
李从庚:“……”他郁闷了,死活撬不动谢宣这张石头嘴。
两人闷坐在亭子里,无言对饮。
最后谢宣别别扭扭的开口问道:“我爹为何同意这门亲事?”
“我品性忠厚……”李从庚抬头看了谢宣一眼,声音不自觉的弱下来,他声音略微发哑,“我与卯娘两情相悦。”
气的谢宣起身便要走,李从庚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是汴京的情形不好了。”
李从庚一向在谢壑身旁侍奉着,除了亲子外是谢壑的第一心腹,也唯有将小女儿托付给他才肯安心。
见谢宣坐回,李从庚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师父明面上居于高位,暗地里涌向谢家的波澜就没有停过,宁国公掌握着大齐半数兵马,师父又高居相位,再加上前段时间关于你的流言,谢家已经十分危险了。官家因汴京之役的大捷得以保住大齐的半壁江山,他因师父之功暂且不会发落谢家,你知道的官家身子一向羸弱,一旦官家崩殂……后果不堪设想。”
“他对未来的设想还真是悲观,他将卯娘许配给你,是做足了谢家被灭族的准备。”谢宣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越来越难劝,先前我让他跟我一起来兴庆府,他非得要什么劝谏君王,如今倒好了,便是要托孤都不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人,你说气不气!”
李从庚:“……”
“那什么,嫁妆我得花段时间准备。”谢宣扔下这么一句话,起身走了。
三个月后,李从庚与卯娘风光大婚。
六年后,一封家书打碎了熙州的宁静。
书信是金长庆留在宫中的大弟子姜康写的,信中暗示官家病重,恐怕汴京城中风波又气,现在朝中主政的是大皇子的外家,许多政令与先时不同了,搞得京中人心惶惶的。
熙州众人几乎同时嗅到了危险的意味,谢钊问道:“大皇子的外家是霍氏,素来与临安侯交好,与祖父十分不对付,霍家主政汴京,那祖父呢?”
闻人氏留在京中的暗桩只说是谢壑偶感风寒,抱疾家中。
谢壑想要说什么,霍氏便是再手眼通天也挡不住,关键是谢壑沉寂了,这十分不同寻常。
熙州众人心中猜测不已,恰逢盛德昌商号的商队来熙州走商,这是谢宣的心腹,耳目遍布天下,各路消息无不灵通。
谢宣问领队道:“商队可去过汴京?”
领队答:“月前去过,贩了些棉布和药材来北疆卖。”
“宁国府如何了?”谢宣问道。
“一切都好,只是略微有些奇怪。”领队回忆道,“宁国府闭门谢客许久了,亦没有什么消息需要递,只是在药铺里买了不少清毒化痈的药材,先前只有几样,后头愈买愈多,大概是府里什么人在养病吧。”
谢宣点了点头,打发了领队的,当夜他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南下的。
一路快马加鞭,数日后他牵着马来到了汴京城外,却不料汴京戒严,往来的通牒文书核查的十分仔细。
谢宣在府界找了个偏僻的地方乔装打扮一番,打扮成进京赶考的书生,拿的是临安城的文书,临安是临安侯的老巢,这些守卫大多都是临安侯的爪牙,最危险的有的时候才是最安全的。
况且谢壑是实打实的临安人,谢宣自幼便说得一口流利的临安话,这样乔办十分妥帖,再者如今临安侯一派得势,进京的士子必得先去临安侯府拜会一番,做不得假,是以百密一疏,被谢宣钻了空子。
谢宣在几重山里打了个兀站,并没有直接回宁国府,而且搭上前来看戏的杨家大爷,回了杨家。
在杨家老太爷杨松亭嘴里得知谢壑得的是背疽,已经到了药石罔医的境地,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信了,其实杨家大爷亦不是纯去几重山看戏的,而是要找机会避人耳目给谢宣那边递个话,看看青衡哭的眼睛都快瞎了,真真是造孽啊。
谢宣如脚踩棉花一般,化作杨家的药仆,跟随杨松亭的脚步来到宁国府。
府里小厮在暗中忙活着给谢壑预备后事,没太注意杨松亭一行人,只摇头叹气道:“大郎还是不肯死心,日日都要请杨老太医来出诊,只是连老神医都束手无策的事情,哎,可怜大郎的一片孝心。”
谢壑的屋子里药气缭绕,熏得人头皮发麻,丫鬟婆子们在外间伺候,屋里只有惠娘和青衡在侍疾。
谢壑昏睡在榻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惠娘见杨老太医来了,忙起身道:“麻烦老世伯了。”说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杨松亭宽慰两句,揭开搭在谢壑身上的薄被,谢宣当即眼前一眩,心里像被谁敲了一记闷棍,低叹道:“怎会如此严重?”
惠娘和青衡认出了他的声音,皆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之人,一时失语。
“爹爹?”青衡沙哑着声音问道。
“嗯,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青衡摇了摇头,直言道:“是儿子不孝,没有侍奉好祖父,才令祖父遭了这许多罪楚。”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莫要自责,看你眼眶黢黑,不知熬了多少个昼夜,我在这里看着,你暂且下去休整一番。”谢宣嘱咐道。
青衡心下不舍,也得从命。不仅青衡被他强行撵出去了,就连惠娘也被他支了出去,借口是他想吃阿娘亲手做的鸡汤面。
屋里只剩下昏睡的谢壑,老太医杨松亭和谢宣。
谢宣查看了一番谢壑的背疽道:“开刀吧。”
杨老太医摇了摇头道:“不可,这么大片的背疽,便是开刀剜去八成也要伤及肺腑,治不活的,况且开刀之后化脓更是危险,开刀只会十死无生。”
谢宣卸下身上的药箱,坚定的说道:“化脓感染之事我来解决,只需老太医协助我剜去背疽才好。”
杨老太医见实在劝不住谢宣,也只能点头答应,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便回府准备家伙事儿,只是……”
“只是什么?老太医请讲。”谢宣问道。
“需要用杨氏秘传的金针过脉之法稳住你爹的经脉,只是家里最精通此术的是我的曾孙女芸娘,她年纪轻又是女郎,不知你介不介意?”杨老太医犹豫半晌,出声问道。
谢宣摇了摇头道:“老太医愿意伸出援手我已感激不尽,怎会有介嫌之理?”
“那便好,那便好,过了晌我便带她一同过来。”杨老太医说道。
杨老太医告退之后,谢宣在耳房里唤醒了闲置许久的系统,兑换了不少抗生素,然后命系统给楚怀秀传话,说自己已经回了汴京,阿爹生了背疽,他需要侍疾个把月后才能回去,让她不必担心。
二人断线之后,系统好奇的问道:“有了抗生素就可以了吗?背疽就算在医学发达的后世也是个棘手的病,看着不大的一块背疽能剜好深呢,你爹的背疽都有拳头那么大了,很是可怖,那个老中医没有骗你,搞不好真的会伤及肺腑。”
“死马当活马医吧,放任不管我爹的痛苦一点儿也缓解不了,剜掉还能挣得一线生机,你说对吧。”谢宣回道。
“赌鬼!”系统吐槽了一句,悄咪咪不说话了,自己悄悄在后台查着有关背疽的相关资料。
谢宣晒然一笑,赌?谁的人生不是一场豪赌呢?!
第148章 第148章
春日昭昭, 汴京府界。
杨家药圃里的花花草草长势喜人,芸娘穿了一身利索的窄袖袍衫亲自下田打理,春风一荡, 不远处有一簇狗尾巴草摇晃的十分嚣张。
芸娘一怔,只觉那处有异,她心下警惕来不及招呼远处的侍从,自己抡圆了锄头小心翼翼的朝那簇狗尾巴草走去。
“嘘!是我!”
芸娘刚一靠近,就被人轻声呼住, 她不禁蹙起秀丽的眉头, 疑惑道:“哪里来的小贼?我认识你?”
谢钊扶了扶自己额头上戴着的狗尾巴草束以掩饰自己面上的尴尬,他轻咳了一声:“谢钊, 我家在你家隔壁那个。”
芸娘大吃一惊, 她连忙凑上前去仔细查看, 果然见此子的眉眼跟谢青衡有几分相似, 仔细辨认了一番后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这边?”
“悄悄跟在我爹身后过来的,迟迟不见我爹出城, 我担心出什么事, 这才来你家的药圃等你想问问情况。”谢钊言简意赅道。
“不怎么好,谢爷爷病的很重,你爹在跟我太爷爷商量诊治的办法,需要我施金针过脉之法前去协助,我来药圃里采几样急用的药就回去帮忙。”芸娘叹了一口气说道。
谢钊呆愣在原地, 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半晌后他才低声问道:“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近来, 汴京戒严,对那些南来北往进城的人盘查的很严, 结合京中流传谢宣没死的言论,无论怎么说都是针对谢家子的,谢钊凭借自己的力量很难进城,他还十分年少,能有份来杨家药圃寻机会的机灵劲儿已是十分不易了。
芸娘望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咬了咬唇道:“那好吧,不过,只得委屈你做我的药童了。”
谢钊连忙摇头道:“不委屈的,谢谢你芸娘。”
少年的目光纯然,芸娘悄悄低下了头,她亲自拿了一套药童的衣衫给他换上,一番乔装打扮后,谢钊跟在她的马车后面与她一同回了杨家。
杨家大郎一看谢钊,扶额叹道:“真不愧是谢宣之子,连浑水摸鱼的功夫都与他如出一辙。”
谢钊顺利到了杨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扬起一抹灿若云霞的笑意道:“多谢世伯款待。”
谢壑病急,杨家这边也并未耽搁,在芸娘收集完必用的药材之后,就收拾药箱一起去了宁国府。
谢宣抬眼看到谢钊的那一刻,头一懵问道:“你怎么来了?”
“左右熙州军营还算安定,我看您走得急就悄悄跟了来……”谢钊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的说道。
“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读书了,回去记得抄百遍《论语》给我。”谢宣板着脸训道。
忽然,众人听到一声轻笑,是谢壑恍恍惚惚的醒了,听到谢宣在当庭训子,他伸出清瘦的手有气无力的招了招他们父子俩说道:“宣儿,钊钊,过来。”
谢钊快步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颤声叫道:“爷爷……”
谢壑缓了缓,生出些许力气来耐心问道:“爷爷当初教你的画,画熟了吗?”
谢钊重重的点头道:“都画熟了,姑姑又教了我些新技巧,我出门偷偷卖画了,现在一副能卖一百两银子呢。”
谢宣横眉冷对道:“不务正业!”
“好了。”谢壑轻轻摇了摇头道,“钊钊是幺子,又不顶门立户,苛责他这么多作甚,他这一生啊过得恣肆快活便是极好的一生了,你少时也不喜欢读书,钊钊也是随了根,你若喜欢读书的,青衡的课业十分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读书当官有什么好,你我都是读书举业,个中心酸无以言表,我倒希望钊钊能够快活一些,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生,这该多好啊。”
谢壑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一种无法参与儿孙人生后续的遗憾,谢钊听音知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爷爷,你不要这样说,我会像哥哥一样好好读书好好当官的,将来还要给你颐养天年呢,我要生七个八个小崽儿给你带,到时候都是你说了算。”谢钊哽咽道。
谢宣的眼睛也红通通的,显然在强忍着泪水。
“那个,可以开始了吗?刀都磨好了。”杨松亭打断道。
谢家祖孙:“……”
谢宣拍了拍谢钊的肩膀道:“你去前院看看你兄长。”
“我不去。”谢钊的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谢宣扶额,叹道:“你这孩子没一句话会听我的。”
杨松亭捋了捋胡须道:“少年人都这样,自己主意正的很,他在此处也无妨,正好给芸娘打打下手。”
谢壑低咳了两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杨松亭解释道:“你儿做主要把你后背上的痈剜掉。”
“剜了就好了。”谢宣解释道。
“将你娘和青衡叫来。”谢壑吩咐道,一副要留遗言的架势。
谢宣点点头道:“好,您略微等一等。”他伸手一捂,啪的一声,谢壑应声倒在床榻上,麻晕过去。
杨松亭:“……”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爷仨的性子一模一样,谁也不听谁的,谁反应快谁做主。
谢宣将他爹扶好,谢钊十分有眼力价的将祖父的衣衫褪去,拳头大的疽痈映入众人眼帘,杨松亭拿着手里的金刀放到火焰上烤了烤,又猛然淬了一口烈酒,他在谢壑的病处比了比,然后果断下刀去挖疽痈,他的手速非常快,刀法稳的出奇,随着创面的增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谢宣用手里的无菌纱布去擦拭流出来的东西,片刻后他把纱布递给儿子道:“你来擦。”
谢钊面色苍白的点了点头,虽然紧张,但没出什么错处。
谢宣将抗生素药液瓶吊好,然后将一枚极细的银针刺入谢壑手背的血管中,将药液慢慢输入谢壑体内。
杨松亭凝神瞟了一眼,很识趣的没有说话。
芸娘正极专注的施针止血,太爷爷都不问的事她也不好奇。
谢钊还以为这个是杨家的手段呢,亦没有多问什么。
四人从清晨忙活到了午后,这才算忙活清楚了。
杨松亭满头大汗的缝好创口,末了终是松了一口气说道:“万幸,疽痈没有穿透后背,若是伤口不化脓,谢相这一关算是过了。”
“多谢杨老,您辛苦了。”谢宣感谢道。
杨松亭摇了摇头道:“谢相若能闯过这一关也是百姓之福,老朽也算是功德一件咯,你我两家素来交好,何必如此客套。”
二人寒暄了一会儿,发现屋子里的两个小人儿正你给我擦汗,我给你擦汗,擦的手忙脚乱呢。
杨松亭故意低咳一声,芸娘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冲谢宣福了一福立马乖巧的躲到太爷爷身后眯着了。
谢钊的手停留在空中,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杨松亭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带着重孙女扬长而去。
谢钊沉默的跟在阿爹身旁,还挺忙叨。
谢宣状似无意的提起:“那杨家的小女郎还挺有本事。”
谢钊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
“长得也十分貌美。”谢宣又闲闲的说道。
“是啊,是啊。”谢钊正在给祖父掖被角,也没注意他爹说了啥,等他反应过来,面上一热,掩饰道,“是……是吗?我没注意到,爹!你怎么能这样,到处看小女郎好不好看!我要回去告诉娘亲!”
谢宣眉眼一抬道:“我这不是看你总偷看杨家小女郎,这才好奇吗?”
谢钊大声辩解道:“我没有偷看!”
“哦,那是不喜欢咯,真可惜那杨家小女郎与我们家有娃娃亲,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与你阿娘想想法子……”谢宣瞄着他的神色故意逗弄他。
“没有不喜欢!”谢钊登时急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谢宣问道,“小女郎都是喜欢有本事的小郎君,你再文不成武不就的……恐怕不妙。”
谢钊吹了吹额前的碎发道:“爹,你嘴里没有实话,说来说去还是哄着我多读书,我当个将军就好了,为什么要读那么多的书?”
谢宣劝道:“读书多可以练嘴皮子,你不想以后在朝堂上跟人吵架还要靠你哥吧?”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手足之间互帮互助,岂非天经地义?”青衡端了两碗喷香的鸡汤面走过来说道,“阿爹,钊钊,你们吃碗面便去歇歇脚吧,我来照看祖父便好。”
谢宣摇了摇头道:“这几日我守在你祖父身边,有些情况你们人小处理不了,在这里也是白熬着,尤其是青衡,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的了?去找你祖母要些好吃的补补,钊钊吃完面带着你兄长下去休息。”
青衡本不愿的,但他没有谢钊力气大,被谢钊生拖硬拽着回了自己的院子,他不禁担忧道:“阿爹一回来便和杨老商议剜除祖父后背的疽痈,特意支开了我和祖母,你全程看着,到底如何了?”
“剜了,还缝了这么大一道口子。”谢钊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比回道。
“啊?”青衡惊呼一声道,“本来一开始我也问过杨老,杨老并不赞同剜掉,风险太大,祖父也是这么考虑的,可你也知道得了背疽的人……哎,熬命罢了。阿爹是如何说服杨老的?”
谢钊摇了摇头道:“我也是半路跟着芸娘才回的家,他如何跟杨老商量的我无从得知,反正我来了之后他赶我不及,只得任由我在屋子里帮忙,杨老说只要伤口不化脓就好说。”
“祖父手背上扎的什么?”青衡又问道。
谢钊眨了眨眼说道:“这不是杨老的手段?”
“明显不是,你天天跟在阿爹身边,你也不知道?”青衡诧异的问道。
兄弟俩相对而视,愣了半晌,青衡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不说,咱们也别好奇,只要对祖父的病有利便成,阿爹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办法的,但就是好使。”
谢钊一拍他哥的肩膀道:“好使你不给河西递信,若不是盛德昌商队去熙州行商,我们还不知道汴京出了这么大的事?!”
青衡摇了摇头道:“是祖父认命了,况且自从祖父告病在家之后,霍氏顺势掌权,阿爹诈死的消息传的满街都是,听说城门处戒严了,想必他们要找的就是阿爹了,我便是手眼通天也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找了大舅爷,希望他能通过家书隐晦的往河西递些消息,好在你们足够敏锐,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了,即时赶了过来。”不然自己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祖父这病来的蹊跷,必是经过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时情志抑郁所致,所以是官家和祖父摊牌了?”谢钊猜测道。
“钊钊果然聪慧过人,官家自从卧病以来疑心愈来愈重,他一方面离不开祖父,一方面又介意阿爹的事儿,索性找祖父说开,质问祖父他对阿爹不薄,阿爹为何如此行事?祖父一口咬定谢宣已死,而闻金金亦从未背弃过朝廷。”青衡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官家却道,他与阿爹总角之交,手足相论,谢宣对得起所有人,独独背弃了他,说着说着便呕出一滩血来昏死过去。太医们手忙脚乱将他救醒,他沉默半晌后一开口便卸了祖父与曾祖父的官职,让咱们一家在他驾崩后迁居江南,日前曾祖父来信说往家赶了,想必不久后便会回来。”
“官家自毁长城不自知啊。”谢钊叹道。
“从他的角度讲,他驾崩之后,曾祖父与祖父一个有兵权一个有相权,谢家的根却在河西,一个里应外合江山易主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不得不防。”青衡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淡笑,眼神中却透露出哀恸的神色。
“如今的闻人氏要想攻城略地,莫说他,即便艺祖皇帝齐赫章再临又能如何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终覆小人焉,他这么做轻则大齐失半壁江山,重则更朝换代指日可待,这世上对他来讲实质的危险在东北方而不是西北方。”谢钊沉声道。
“是这么个理,偏偏官家自以为是,白白送了江山而不自知,祖父又忧又怒,一气之下病了。”青衡摇了摇头说道。
“事已发生,多思无益,不破不立。”谢钊淡淡道。
青衡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看得清,怨不得爹爹成天劝你多读书呢,你不为官做宰的确实可惜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想不开这些。”
“设身处地的环境不同罢了,兄长跟着祖父过活,自然凡事习惯从祖父的立场出发,我跟在阿爹身边,又是另一番光景。”谢钊说道,“总归我们的夙愿是不变的,俱希望天下太平,再无兵燹,到时候我就马放南山去江西找师祖学画去。”
“你们两个小鬼在叽叽咕咕些什么?”二人背后传来一道洪钟般的声音,骇了两人一跳。
青衡蓦然回头一看,惊喜施礼道:“曾祖父大安。”
谢钊一双灵动的凤眸转了转,他飞身向前拽住老将军的手道:“太爷爷,钊钊可想你啦!”
“猴精的崽儿,让你阿爹养的惯会撒娇。”话音未落他拍了拍谢钊的肩膀称赞道,“好结实的根骨,是个习武的好料子,和你阿兄正好凑成一文一武。”说着说着,他抬眸问青衡道,“你祖父呢?”
“刚剜了背疽,这会儿正沉睡着,阿爹嫌我俩吵便将我们赶了出来。”谢钊说道。
“钊钊,不要说阿爹坏话,阿爹分明是为我们好。”青衡补充道。
谢徽一听背疽,面色一寒,当即脚步不歇回院子里换了套便袍出来便往谢壑的院子赶去。
第149章 第149章
春光烂漫, 芸娘跟着她家老祖宗来宁国府给谢壑复诊的时候,特别拿着自己近日新收的山水画卷来给谢钊看。
老人家在屋里商研病情,她听着没她什么事儿, 便悄悄的将谢钊拽到抱厦底下,驱走预备打架的猧子狗,而后神神秘秘的悄声对谢钊说道:“我新得了好东西给你看。”
“什么?”谢钊好奇的问道。
“近日有个新冒头的丹青手,犹擅山水,汴京文人圈子里争相追捧, 一作千金, 饶是如此还有价无市呢。”芸娘兴冲冲的说道。
“哦?”谢钊本着切磋学习的心打开那幅神奇的画卷,瞬间脸色一凝, 气血翻涌, “你说这画在汴京卖多少钱?”
“一千两啊。”芸娘不疑有他, 回复道。
“白银?”谢钊试探道。
“黄金!”芸娘纠正道。
谢钊捶胸顿足, 几欲呕出血来,他难以置信道:“你买啦?”
芸娘摇了摇头回道:“怎么可能?我哪有那钱, 是阿爹给人出诊的时候病主拿此画抵的诊金。”
谢钊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而后嘱咐她道:“溢价太高了,汴京这群公子哥真是闲的没事干,炒它做甚?你可别买。”
芸娘听话的点了点头道:“好!”
谢钊心里又在滴血了,他的画!这是他的画!!他往外卖才收人一百两白银,已是沾沾自喜的了不得, 如今这一番对此,错失金山银山!
芸娘顿了顿又道:“总觉得会是你喜欢的风格。”
“那是自然。”谢钊扬了扬眉道, “这个荆山便是我给自己新取的号, 所以这画你别买,你要多少有多少, 我都给你画的。”
“呸!打蛇上棍的家伙,谁要你的画!”芸娘脸上飞来两抹绯云,娇羞的低下了头。
谢钊忽而眉开眼笑道:“哎,你听说了吗?”
“什么?”芸娘抬眸迷茫的问道。
“我爹说我们两家定了娃娃亲,你兄长和我兄长都另有婚约在,你说咱们两家的婚约会落到谁身上呢?”谢钊粲然一笑,仿若云霞。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芸娘开口否认道,她一把夺过谢钊手中的画,推开他急匆匆的跑回了家,都忘了通知老祖宗一声,两颊羞的通红,像煮熟的虾子。
谢钊伸手要拦也没好意思拦,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谢钊回头一看,见阿兄站在拐角处不知听去了多少,这会儿正面带调侃意味的看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谢钊眨了眨眼道:“阿爹明明跟我说过的,有这一回事的,不行,我再问问他去。”
青衡一把拽住谢钊的袖子说道:“说你愣头青吧,属实是冒犯愣头青了,哪有直勾勾问姑娘这话的?知羞不知羞?”
谢钊挠了挠头,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行为属实无状,唐突到人家姑娘了,他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双手一拍下定决心似的朝书房走去。
次日午后,谢壑从昏蒙蒙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见家人整整齐齐的立在他的床前,他不禁一怔,挣扎着要起来。
“好好养着吧,莫要挣开了伤口。”谢徽阻止道。
谢壑这才觉得整个后背一阵阵的发紧,火辣辣的疼,他轻吁一口气说道:“牢父亲惦念了,是儿子不孝。”
谢徽摇了摇头道:“怎么忽的病成这样?”
谢壑沉默半晌,没有言语。
谢徽抬头看了看,对青衡说道:“大郎,领着你祖母和兄弟先出去。”
“是。”青衡领命,谢钊跟在祖母和兄长后面,悄不声的出去了,见兄长他们走远了,他又悄悄的回到了廊下,偷听屋里的动静。
谢宣见阿娘和孩子们都出去了,他猛的跪在谢壑面前道:“青衡都与我们说了,是孩儿连累了父亲和祖父。”
谢壑略微阖了阖凤眸,叹息道:“不怪你,大抵是大齐气数将尽了。”
谢徽将手背到了身后,沉默良久之后问道:“我这一生波澜壮阔,身居显达之位有之,卑贱如尘埃之时有之,想一想亦不?*? 枉此生,唯一的遗憾除了你母亲便是读书读的少了,先前总也没有空,如今得了空也乐得清闲,胳膊腿的还能够动弹,若真到了那一日咱们一家动身去江西吧,鹅湖书院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老夫做了一辈子武夫也去熏一熏文气。”
谢钊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他忘了自己偷听的身份,啪一下子打开房门,说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太爷爷,孙儿以为你说的不对,大齐的文人够多了,不缺你这蹩脚的一个,官家容不下你,汴京容不下你,你还可以来河西,来熙州……”
“谢钊,住口!”谢宣低吼道。
谢钊刹时沉默了,他脖子梗的直直的,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谢宣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爷爷和太爷爷尊重爹爹的选择,爹爹也应尊重他们的选择。”
谢钊握了握拳,低声道:“我谢家一路退让,官家就会放过我们吗?汴京的政敌就会放过我们吗?江南的政敌就会放过我们吗?说什么迁居江南,不过是让谢氏引颈受戮罢了,我谢钊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也没有办法看着爷爷他们去死,反正爹爹打定主意是要做孝子的,那只好我来做不孝孙了,我这就回熙州去取我的亲卫军来,便是绑也要将谢家绑去河西。”
“咳咳。”谢壑重重的咳了几声,谢宣坐在他的身侧替他顺着气,半晌后他才开口说道,“钊钊,爷爷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不出五年,大齐与兀目必有一战,爷爷还有一己之力可用,怎可轻易去河西消耗你阿爹与平西王之间的情义,那才是真正的贪生怕死之徒。”
谢钊听得两眼红通通的,强忍着眼泪不落下。
“钊钊,将来若有一战,你愿做爷爷的先锋官吗?”谢壑笑意盈盈的问道。
“孙儿愿意,愿听爷爷差遣。”谢钊郑重其事的回道。
“咳咳,那就好,也不枉爷爷花了十二双白璧替你定下门极好的亲事。”谢壑揶揄道。
谢钊闻言没好意思起来:“……”良久之后,他又好奇的问道,“爷爷,是咱们隔壁杨御医家的女儿吗?”
“哎哟,爷爷后背疼,记性不好,可忘了。”谢壑佯装呼痛,唬的谢钊一愣一愣的。
谢钊自知失言,脸一阵红似一阵,耐不住尴尬跑了出去。
谢壑轻叹了一口气道:“他还小呢,总归要多些耐心教导,不要一味的压着他。”
谢宣道:“是,谨遵阿爹教诲。”
半个月后,谢壑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谢宣也预备回河西了。
谢钊耐心在书房里画了好几幅画,最后挑挑拣拣出两幅最好的来收好,一个翻墙来到隔壁杨家。
恰好赶上芸娘和手帕交正在花园的亭子里谈天,姑娘家有什么烦心事,左不过是谈谈这家的胭脂,那家的首饰的,有的过了及笄之年便要预备说亲了,姑娘们也会红着脸暗中讨论汴京城里出色的世家子,或者偷偷唾弃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哎,渴望未来夫君只有我一个不大现实,我还是求求做高阶的诰命夫人比较靠谱。”
“也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崔尚书家的大姑娘倒是哭着闹着嫁给了心中中意的人,此时不也成了大家口中的谈资了吗?”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没得手时千好万好海誓山盟,一旦得了手就嫌寡要淡的,说什么贤妻不美,美妻不贤,又美又贤的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说着,忽然话头一顿,众人齐齐看向芸娘道,“芸娘,你的亲事可有什么风声?你听你阿娘提起过吗?有属意的人家吗?”
若有的话,她们几个避一避,毕竟依芸娘的容貌,京中没有哪个小娘子敢同她比一比。
芸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闹了个大红脸道:“这我去哪里知道?”
众人见她这神色,不像不知道的模样,反而更好奇了,芸娘一向性子冷清,若不是特别中意的儿郎,她何须做这种小儿女的情态?!
众人将京中未婚的贵府儿郎数了一遍,竟然都不是。
谢钊手持画卷倚在亭柱旁笑道:“莫猜了,她的未婚夫是我!”
众位小娘子惊的齐齐回头去看,见檐下少年灿若云霞,神采昭彰,一时不禁怔了怔。
芸娘羞得了不得,她忙站起身来说道:“你又来浑说什么!”
谢钊笑着将手中的画作递过去说道:“荆山的新作,你留着赏玩吧,我要回家去了,你……你……”他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什么道理来,一跺脚索性走了,挥了挥手说道,“荆山的画作要多少有多少,你喜欢什么记得来信告诉我。”他都会给她画的。
众位小娘子又是一惊,到底是哪家的小郎君啊,口气这么大,居然视荆山画作如此寻常!
芸娘只推说是原籍世交家的儿郎。
诸位小娘子这才半带遗憾半带庆幸的放了心,不是汴京人啊,长得再俊美又能如何呢,总归是出息不大的。
芸娘低头未做解释,也不好解释,总不能将她的未婚夫是谢太傅的嫡次孙这事儿广而告之吧。
第150章 第150章
三年后, 身子一向孱弱的齐璟殡天了!
齐璟唯一的儿子齐云继位,外戚霍氏重新进入权力中枢,汴京朝堂谢壑的门生故吏数不胜数, 霍氏想要剪除以谢壑为首的相党势力简直难如登天。
本来霍家的掌舵人霍鸣翔以为谢壑会在三年前的那场恶疾中病死,谢壑一旦身死他们就有的是手段剪除朝中拥护谢壑的人,谁知道!!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齐璟年纪轻轻的竟然没有谢壑耐活。
新帝年少, 主少国疑, 霍氏虽然是外戚,看似风光无限, 但依旧没在和谢壑的斗争中占得上风。
汴京朝堂风云涌动, 大齐北疆亦波澜再起, 兀目趁大齐皇帝新丧之际在边关频频调兵遣将, 图谋甚大。
临安侯谢靡捋须沉思道:“大行皇帝曾经说过,他驾崩之后便命谢壑一家迁居江南, 可曾下了召令?”
霍鸣翔摇了摇头道:“并无。”
谢靡道:“无妨, 如今我们现拟一道令也来得及。”
“只恐谢壑不认。”霍鸣翔苦恼道。
谢靡勾了勾唇角道:“便说大行皇帝殡天前留有遗旨,生前感应泰山神祇将降福于天下,特命太傅谢壑亲自前往泰山代君封禅。”
霍鸣翔大喜过望道:“好!好计谋!如此一来便不怕谢壑不从了,只要谢壑一离京,别个不成气候。”反正如今新帝还小, 国玺由他这个国舅爷代为看管,什么样的旨意不好拟呢?!
新帝登基第一日, 便命谢壑代先帝封禅泰山, 实则将其暗贬出朝廷。
兀目人得知此消息后狂喜万分,他们久久无法解决的谢壑就被新君如此干脆利索的打发掉, 岂不天助兀目!
河西边防压力瞬增,既要防兀目,又要防汴京那边抽风,谢宣与楚怀秀已经数日不曾回过熙州,熙州军防悉数由谢钊这个少将军负责。
新帝继位的第三个月,兀目人从真定府撕开缺口,率五十万大军南下,势如破竹,举世皆惊。
小皇帝懂什么呀,直接骇破了胆子,由谢靡等人护着一路南下逃命,在渡淮河的时候被闻讯赶来的谢壑拦下,谢壑力谏新君与他一同前往京西大营,依托京西禁军迅速布置防线,阻拦兀目大军南下。
“谢太傅,兀目骑兵锐不可当,中原之地一马平川,阻挡不了的,唯有长江天堑可以阻隔他们,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次兀目人不过是试探,这次他们动真格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新君战战栗栗的说道,唇色煞白,面无血色,一看便是被兀目人吓得狠了。
“陛下要将大齐的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吗?”谢壑疾声厉色道。
新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大齐的江山保不保全的住不在朕,在太傅您啊。”
谢壑瞳孔猛缩,伏身道:“陛下之意,臣不明白。”
“谢壑,你是聪明人,为何先帝命你去泰山封禅,不用朕讲明吧。大齐也并非只有汴京的禁军可用,河西的兵也是兵,太傅素来神通广大,问河西借兵亦不是什么难事吧。”新帝淡淡道,神色里透出几分冷漠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请陛下怜惜江北的百姓们。”青衡跪在祖父身边央求道。
“谢则,你的职责是协助谢壑代先帝封禅泰山,妄议军国大事已是逾矩,还不退下。”临安侯谢靡警告道。
这时有禁军统领前来催促道:“兀目骑兵已经行至河北南路与开封府的交界处,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御辇上明黄色的帷幕落下,车马萧萧,卷起黄尘三尺土。
青衡伏跪在地上,望不清前路,只觉心头一阵绝望,沉默良久后他问道:“祖父,我们该怎么办?”
“虽然官家弃了江北之地,我只要还是大齐丞相一日,便不可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传令下去,泰山封禅暂停,随行的护卫皆编成行伍,除了兴修水利之外的役夫皆发些利器下去,北上抵抗兀目骑兵。”谢壑冷静的说道。
“可这些临时组织起来的人,哪有战斗力?如何与兀目骑兵相抗衡?”青衡叹息道。
“没关系的,只要人人抵抗兀目人,阻挡兀目南下的速度即可,绝大多数的禁军被陛下带着渡江南下了,我们能调用的只有厢军,你曾祖父和祖母还在汴京呢,我们不能丢了汴京不管。”谢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担忧,撑到你父亲领兵南下就好了。”
自此谢壑与新帝兵分两路,谢壑率各地厢军辗转作战,新帝率精锐之师一路南逃。
然而,汴京的城门终于还是被兀目人叩开了,众多来不及逃命的王公大臣和数不尽的奇珍异宝被兀目人劫掠北上,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知是谁把新帝南下的消息提前透露给了兀目人,兀目人从海上坐船南下,在海州登陆百里奇袭捉新帝掏了个正着,连护送新帝南下的官员亦被一网打尽,除了临安侯谢靡。
消息一串一串的往平西王的桌案上递,常常刚得了这个消息转头又得了那个消息,楚怀秀一直在兴庆城调兵遣将。
谢宣与闻人鸣在协助闻人驰处理政务,就连淳安公主亦来帮忙。
当新帝被活捉的消息传来时,众人俱是一怔,有些难以置信,淳安公主脸上火辣辣的烧,她皇兄虽然不是什么英主,但好歹能勉强守成,为何这个侄儿如此拉胯,打仗的胆子没有,逃命的智谋亦没有,在江南都能被兀目人活捉,真是蠢死他得了。
淳安公主低咳一声,以掩饰尴尬道:“河西的兵亦都是可丁可卯的,以江山社稷为重,儿媳愿父王早日将中原汉地的兀目人驱赶干净,至于皇侄的事理应交给大齐的禁军处理。”
闻人驰叹了一口气说道:“齐将里有个叫迟意的十分勇猛果敢,将营救齐云的事儿交给他吧。”
淳安公主摇了摇头道:“皇侄贵为大齐天子,在兀目人手里必伤不了性命,迟将军应该解救万民于水火,百姓更需要他,更何况汴京那边少不了人去救驾,无需我们这边忧虑。”
谢宣垂眉想了想提议道:“钊钊在熙州闲着也是闲着,他擅奔袭应该有些用处,不妨拨给他八百人让他将官家救出来,不管怎样官家到底是一国之君,岂可久辱于异族。”
闻人驰仔细一想也觉得可行,便命传令官去熙州传令。
谢钊接到命令时挑了挑眉道:“作孽啊,不就当年在汴京诓过齐云一盘酥山吃嘛,这就为他以命相搏了嘛。”
卯娘凝眉道:“赶紧去吧,莫要啰嗦,汴京遭了劫掠,不知家里怎么样了?你若时间得闲寻一寻他们的下落。”
谢钊正色道:“是,姑姑!”
卯娘将谢徽、谢壑的门生故吏一一讲与谢钊听,将能联络的人亦都告诉他了,这才放他离去。
西风烈烈,残阳如血,谢钊东出第一战便是要兀目主力抢夺重要人质齐帝。
谢钊的副将心里有些拿不准,不禁小声嘟囔道:“大司农给少将军出的题也太难了吧,这个任务无异于火中取栗,我们这点儿人还不够对面塞牙缝的呢,又如何靠近严加看管的齐帝呢。”
谢钊浑不在意的笑了笑说道:“本将军专爱啃硬骨头,一般般的任务何须我谢钊出手。”
属下们听得一阵热血沸腾,男儿当如是!
兀目骑兵在汴京掳了不少达官显贵,他们来时如秋风扫落叶,归时累赘太多,速度慢了许多。
俘虏营里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官眷,天色将暗,兀目士兵一脚一脚踹开用简易木枝搭建的栅栏门,将年轻的女眷们一个个拖出来,貌美的分在一处待会儿给将军们享用,姿色平平的直接被普通士兵拉到角落里侮辱,甚至有等不及的士兵就地上手,俘虏营里告饶声、怒骂声、惨叫声连连,犹如人间地狱一般。
两个时辰后,俘虏营渐渐归于平静,那堆吓呆了的貌美女子被士兵们拿鞭子抽打着往大帐里赶,三五一伙的凑到一堆大声嚷嚷着,想在将军们享用完分得一杯羹。
有性子烈的官眷当即寻死觅活起来,下手狠的一下子撞死或者抹脖了倒也算解脱,最倒霉的是救过来的那些,被兀目人立了典型,受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折磨。
芸娘呆呆的蜷缩在人堆里,看着不远处那几个被折磨的没人形的姑娘,素日里都是官宦人家的好姑娘,被父母兄长娇养着长大,有些才将将嫁了如意郎君,有的还未过及笄之年,如今却像淤泥烂草一样被人随意践踏。
她们被赶到一处军帐外候着,营帐里觥筹交错,灯火通明,不少人在里面叽哩哇啦的说着什么,狎笑声阵阵。
起先还能听到女子的哀嚎声,未及多时,三个女子被像破布般的丢了出来,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啊!那不是福安公主吗?”人群中传来一道惊呼,众人往地上一看,可不是!!往日最得先帝宠爱的帝姬此刻正气息奄奄的趴在地上。
“芸娘,她还有口气,你素通些医术,快些过来看看。”有人喊叫芸娘。
芸娘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检查过福安公主的伤后怜悯的给她盖了一块布巾遮住身体,而后摇了摇头道:“谷道破裂,凶多吉少了。”
福安公主缓缓睁开了双眼,眸子灰败的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情景,她猛然掐住芸娘的手腕,嘶哑着喉咙说道:“救我!救我!带我出去!带我出去!他们都是魔鬼,都是魔鬼!!”
“公主……”芸娘被她掐的手腕生疼,不由挣扎起来。
福安公主这才意识到面前之人是谁,她不由发疯道:“凭什么你们活的好好的,本宫却要遭人凌虐?!!”她使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嚎道:“杨芸娘是大齐最美的女人,你们不看看她吗?”
芸娘浑身血液瞬间冷滞!
还在人群里挑挑拣拣的兀目士兵瞬间将目光移到芸娘身上,拨起芸娘额前鬓边的碎发,盯了一会儿,笑道:“好会遮掩的小娘子,差点就把你漏了,送进去!”
两个士兵推推搡搡的将芸娘往军帐里赶,芸娘垂着头,默默将袖里的银针捏在手里,她精通人体穴位,针法亦是家族中学的最好的,她要相信自己能够逃出去!这里是真定府附近,离河西那么近,只要逃到河西她就得救了!
想到那个如火焰般炽热又俊美的少年,芸娘屏了屏息,使劲给自己打气!自己一定会活着见到他的!
……
夜深人静,谢钊的副将问:“将军,前面的军营里虽然也关了些俘虏,但都是从汴京掠去的,跟掠走齐皇的人不是一波,咱们是否绕行?”
谢钊手持马鞭,抬手止了副将的话,每个俘虏营他都要去看看,虽然祖父和兄长在南边游击兀目,但曾祖父和祖母这些留在汴京的家眷却因战乱失了音信,他不能放过一个俘虏营,万一失散的家人匿在俘虏营呢!
更……更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