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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


    次日休沐, 李从庚特意去了谢家。


    谢壑在教卯娘作画,雪白的宣纸上点缀着几点梅花,那雅致的笔触一看就是出自谢壑之手。


    偏偏在谢壑转身喝茶的时候, 卯娘抱过卧在书案上的雪团,用它的前爪蘸了墨,然后将其放在宣纸上,任其自由行走。


    少女一边悄悄做坏事儿,一边拿帕子捂嘴偷笑, 狡黠又明媚, 犹如三月春光一般。


    未料雪团一个调皮打翻了砚台,雪白的毛发上被泼了墨, 卯娘以此作画在雪团身上绘小山。


    “卯娘!”谢壑沉着脸叫了她一声。


    少女也顾不得笑了, 立马认错道:“爹爹, 我不是故意的。”


    “出去把雪团洗干净, 然后绘五十张墨梅图来,再敢拿雪团的脚印子凑数, 你娘这个月做的点心就没你的份了。”谢壑道。


    “知道了, 爹。”小少女瞬间垮了脸,提着雪团出了谢壑的书房。


    恰恰好的遇见了拜访谢壑的李从庚,她明眸一亮,瞬间笑了:“从庚哥哥。”


    李从庚见她这表情便问道:“又被你爹罚了?”


    “哼,足足有五十张墨梅图呢!这还不得把手画酸。”少女刚想去拉他的衣袖, 却发现自己两手都有墨迹。


    李从庚笑道:“好好好,等会儿我见完你爹帮你画如何?”


    “从庚哥哥最好啦, 你是天下第一好人!”卯娘夸赞道。


    李从庚点了点头, 微微含笑道:“快去吧,待会儿墨迹干了可就不好清洗了。”


    少女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 李从庚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书童正收拾满桌的狼藉,谢壑蹙着眉,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读诗集。


    见他来了,书童自觉避了出去。


    谢壑站起身来,将诗集合上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李从庚拿起桌边干净的抹布又擦了一遍被墨迹涂染的书案。


    “学生都打探清楚了,他真的没来,听说那边实封了熙州给他们,夫妻俩正忙着垦荒呢,此时节抢种下小麦还算赶趟。”李从庚缓缓开口道。


    “哼,闻人驰倒舍得下血本。”谢壑冷笑一声说道。


    李从庚见状劝道:“他在那边受重视岂不是好事?怎的您还真的生起气来了。”


    “我到底比不过那几穗麦子。”谢壑酸意十足的说道,敢情是吃味了。


    李从庚哭笑不得的说道:“不是学生替他分辨,论理他这次也不该来,否则汴京不得乱了套,更何况我听兴庆使团里的人讲,他妻子怀了孕,只这一条他也走不开,是不是?哪里是您比不上几穗麦子,便是心疼心疼孙子,你也不该盼他来不是?”


    “你们倒是一个鼻孔里出气。”谢壑此言纯属迁怒了。


    李从庚只得笑着听着。


    “他是个爱到处乱跑的,孙子得我养,否则还不定被他教导成什么样呢?熙州毗邻西秦,乱纷纷的,小人儿家娇贵哪里受得了这番苦。”良久,谢壑才开口说道。


    “这学生说了可不算,学生只是个传话筒,最后到底如何还得看他的意思?”李从庚说道。


    谢壑冷哼一声,凹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李从庚依旧收拾着书房。


    “我知道你也想去找他。”谢壑道,“想去便去吧,我这里不用你看顾。”


    “学生哪里也不去,您对我有教导之恩,师恩大过天,您在哪儿我在哪儿,此为其一。我阿娘跟着婶娘合开了一个小吃馆子,每日赚的盆满钵满,天天乐呵呵的,过得很是舒心,她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个畅快事儿,岂能被我给搅和了,此为其二。我答应过阿宣,要替他孝顺您与谢婶娘,便不能说话不算话,此为其三。”李从庚说道,“有如此三点在,我在汴京做官也挺好的。”


    谢壑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给你灌了迷魂汤了?你怎么样样听他的?”


    李从庚失笑的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可他替我报了杀父之仇,也替我守住了故乡,我们又一起长大,我自是拿他当亲兄弟的,自家兄弟嘛,有出门在外做事的,也有孝顺亲长守家的,分工不一样而已。”


    谢壑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是说真的,连他我都不拘着,又怎会拘了你去,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时光苦短,还是将这光阴抛掷在理想抱负上为好。”


    “您说的对,学生现在的理想抱负就是好好孝顺亲长。”李从庚回答的四平八稳,油盐不进。


    “好好孝顺亲长就不要背地里偷偷帮卯娘画画欺瞒于我,她的习作中十张倒有七张是你画的。”谢壑给书房换了一截香说道。


    这倒是真的,李从庚赧然道:“您果然火眼金睛。”


    谢壑失笑的摇了摇头,转了话题说道:“最近官家寻了几个青年新锐,你可知是为何?”


    “左不过是想重启新政,昨日宫宴上便有人迫不及待的对兴庆使臣发难,为的便是这个。”李从庚回道,“总以为从闻人氏手中抢回新安城便会有底气经略西北,可世事哪就那么容易了。”


    “关于此事,你如何看?”谢壑问道。


    “此事行不通,官家又不肯轻易的善罢甘休,到时少不了一阵血雨腥风。”李从庚叹息道。


    “你也不看好新政吗?”谢壑问道。


    “这么多年来,蔺相是何等人物大家有目共睹,官家欲行新政必先问过他了,想必蔺相已然拒绝,官家才又寻了年轻的心腹来办这事儿,昨日宫宴上,裴翎一直神色淡淡的,并未开口说话,想必他亦与官家意见相左,老臣新秀接连拒绝的事情,大抵里面有不少玄机在。”李从庚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学生愚钝,没有他那样惊才绝艳,却也知道若此事当真可行,他也不会大老远的跑去西北。”


    后面这句话里的他,暗指谢宣。


    “要彻底解决大齐的痼疾,谈何容易,庞大的宗室开支、数目巨大又战力低下的军队、连年倍增的科考录取人数,进士三年一增,官位的空缺却少的厉害,嘉业年间搞新政的时候,为解决大批闲着的进士,又增了许多官职,越改越乱,国库没省下来,反倒又搭进去不少。”李从庚道,“年代久远的先不说,就说说景元年间蔺相搞的新政,您是知道的,我家差点被青苗法害的家破人亡,那只是单单一户,而全天下有多少个和我家一样的情况呢。”


    “这么多年学生也看分明了,有些心里话换个人学生决计是说不出口的,哪怕是藏一辈子,但您不是外人,学生不妨一吐为快,官家想重新启动新政,无非是让空虚的两库催的,他并不会在意黎民百姓过的如何,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搞的新政必然会失败,不仅如此,太过火的话恐怕还会激起民变。景元年间蔺相提出口号说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是换种方式透支国力,真正的问题并没有实质性的解决。”


    “官宦豪富之家轻徭薄赋,国用的重担都要压在升斗小民身上,这一情况不改变,哪有新政存活的余地?!可一旦更改税法,这些掌权之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依今上凡事求全的性子,到时候谁主持新政谁就是反对派的活靶子,而活靶子再没有先帝那样的强势之君做后盾,下场会很凄惨的。大抵他便是看到了这一点儿,才跑了的吧。”


    谢壑闻言幽然开口道:“官家在蔺祈那里碰了钉子,随后便召见了我,言辞之间说起大行皇帝的葬礼来,说是花费靡巨,再节省下去便不成体统,我当时进言道葬礼开支最大的便是赏钱了,建议官家将打赏宗室的钱先放一放,等秋赋收上来后再行打赏,官家顾忌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当场便拒了。”


    谢壑说完之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李从庚深得他的真传,自然一下子便领悟到他的未尽之语,如果官家答应放一放打赏给宗室的钱,那新政之事谢壑当然可以牵这个头儿,然而官家当场拒了谢壑的提议,那新政之事饶是谢壑也推行不开,注定作筏子的结局,注定无谓的牺牲,那还要进行下去做什么?活腻了?


    臣当然可以为君为国舍身取义,但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舍身取义。


    师徒二人相视一默,彼此心照不宣。


    “兴庆使臣怕是有麻烦了,官家估计会以此作筏子,证明自己有掌控西北的能力,然后重新开启新政。”李从庚轻声道。


    “既然那边敢派人来,就有此打算吧。”谢壑淡淡的说道。


    李从庚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果然,自从宫宴上碰壁之后,齐璟消停了好大一阵子,明面上没有什么动作。但当他得知兴庆使臣送来的祭品中有纪州甜杏,心都要梗掉了。


    纪州甜杏!又是纪州甜杏!又是纪州!如今当初父皇不将谢宣贬到梅州去,谢宣就不会死,谢宣不死,他此刻就不会如此被动,明面上做着帝王,实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如今如此想着,却不想自己当初怕得罪狠了皇帝,身为东宫太子却并未在谢宣私动官粮这件事上多言语。


    朝中那些老臣最近亦不是很听他的话,而他自己的心腹尚且年轻,手段稚嫩且羽翼未丰,还需要一些时间成长。


    千头万绪缠绕着他,每天一睁眼就能记起两库空虚的噩梦。


    曾经为了这个位置,他汲汲营营,小心翼翼,用足了手段,心中渴望过千百次。


    后来,他的兄弟一个个凋零了,他活到了最后,甚至活到了父皇驾崩,活到了自己成功登基,却发现自己实际进了另一个精致的牢笼,他需要铆足力气才能拖动牢笼分毫,或许拖动的这分毫也都是错觉罢了。


    他望着窗外逐渐变黄的树叶,兀自发呆。


    “陛下,兀目、西秦、高丽、东瀛等国的使臣将于今日相继请辞离开汴京。”底下的人来报。


    齐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着礼部及鸿胪寺去办即可。”


    “陛下,外使逐渐请辞了,内使离京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知制诰崔翟提醒道。


    “别的还好,只是兴庆使臣远道而来,留他们在京中多住两日吧。”齐璟吩咐道。


    啊这……


    朝臣们屁股后面插个尾巴比千年的狐狸还精,都是聪明人,齐璟如此一来,基本都知道他要干嘛了。


    软禁兴庆使臣,迫使闻人氏交出新安城来,只是这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谁甘心再吐出来?!


    薛云疏见驿馆里其他使臣都陆陆续续的离京了,只有他们还在被鸿胪寺强留着,心中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在来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正碰着了倒也不慌。


    不就是耗嘛,他奉陪到底,反正只是软禁,又不是关大牢里去,好吃好喝的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只是之后发生的事儿,让他颇为哭笑不得,有官员出面劝他在汴京为官都是最体面的利诱了,期间还有驿馆闹鬼趣闻,企图以神鬼之事恐吓他,逼迫他就范,他没再怕的,甚至想起来还有几分可笑,齐帝这些爪牙这是黔驴技穷了吗?


    各种体面的,下三滥的招数都体验遍了,齐帝终于派了个正经人来和他谈判,到底怎样才肯归还新安城?


    薛云疏直道:“那本来就是大齐的城池,平西王是大齐的藩王,有卫国戍边的责任,谈什么还不还呢?”


    无论那些人说什么,他都油盐不进。


    最后,他好似被逼的实在没招了,一口气狮子大开口道:“一千万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城,如何?”


    “你这是痴人说梦!”与他谈判的知制诰崔翟立马怒道。


    “崔大人还请稍安勿躁,我就说我不说我不说,你非得叫我说,我说了你又嘲讽我痴人说梦,这就不对了哦。”薛云疏委屈道。


    “一千万两白银?张口就要了大齐大半年的国帑,当初兴建新安城也不过才花了二百万两,你这一千万两白银所凭依据是什么?”崔翟急言令色道。


    薛云疏扭头对自己的副使说道:“田副使,你精通算学,不妨前去?*? 给崔大人算算这笔账,咱们要这一千万两白银的依据是什么?”


    “是,大人。”田副使也是个妙人,当即从自己袖中掏出个算盘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阵拨弄,边拨边说道,“新安城刚刚建好就被西秦人劫了去,等同于西秦人劫了二百万两白银,而兴庆军后来抢回了新安城,等同于替大齐赚回了这二百万两白银,现在你们想要回去,不能让兴庆军白跑这一趟,要个二百万两白银不过分吧。”


    虽然崔翟等汴京官员不太赞同,但此时是在求人办事,也就捏鼻子认了,但另外的八百万两怎么来的?


    田副使继续拨弄算盘说道:“新安城哪里都好,就是没有河流经过,这才让西秦人有机可乘,兴庆军接手之后开沟挖渠,从百里之外引了水源入城,损耗人力物力靡巨,共计有四百万两白银的花费,即便汴京想跟我们兴庆府丁是丁卯是卯的算计,那这部分花费就不能让兴庆府独自承担对吧?为了经营新安城,兴庆府可是拉了不小的窟窿。”


    当初大齐就是因为资金短缺才没有兴修水利,引水源入新安城的,既然兴庆府那边的人做了,大齐这边想重新接手此城,就不能让兴庆府那边白吃这个亏,但四百万两白银的水利费……有待商榷,不过可以商谈。


    一来一去这就六百万两白银了,剩余的四百万两白银呢?


    “西秦以新安城为幌子,要求增加岁币,如今新安城重回大齐手中,兴庆军又给朝廷省了一笔费用,再者就是兴庆军的伤亡抚恤,新安城内百姓们的迁入与安置,这些费用合算四百万两只少不多。”田副使一口气说完,毫无停顿,“如此说来,兴庆府只要一千万两白银合情合理。”


    但崔翟等人怎会让这一千万两白银落到实处?!事实上,朝廷连二百万两白银都拿不出,不然也不会急的新帝一登基便想要证明自己有辖制西北的能力,想要变法搞钱充实国库。


    薛云疏见崔翟等人面露难色,他“体贴”的笑了笑说道:“若崔大人觉得为难,可以先行去商量妥当,我们不急,等的。”说着,他悠然自得的轻啜一口香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崔翟见状气个仰倒,见此人哪里是谈判的模样,纯属让人知难而退!


    今日僵持住了,左右谈不出什么来,崔翟一甩袖子气得出了驿馆,崔翟一走,汴京的官员纷纷离场,今日的谈判到此结束。


    薛云疏见他们走了,蓦然松了一口气,微微塌下一直挺立的肩膀,自己反手锤了锤后背,他忽而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司农,那真真是个神人也,早早将汴京这群官员摸透了,分析得明明白白,他这才有备而来,每一步才能如此精准的拿捏住汴京的官员,稳扎稳打。


    薛云疏垂眸想了想,也起身往外走。


    “薛主使,您这是?”其他兴庆使臣纷纷问道。


    “随便走走,欣赏欣赏汴京的好秋景。”薛云疏笑道。


    自那日后,他访遍汴京名臣,蔺祈、颜斐、陆道白、裴逸安、谢靡、迟放等人,最后才悠哉悠哉的来到谢壑府上。


    谢壑正在院子里制小儿玩具拨浪鼓,一向爱干净整洁的他,不惜坐在锯末堆里锯木头,谢壑周遭已有数个废弃的拨浪鼓,他是个精益求精之人,稍有些瑕疵便觉得不太满意,这些时日除了上朝坐官署之外,下了值后便窝在澹怀院里做拨浪鼓。


    惠娘在一旁抱着他的猫看着,偶尔打打下手。


    谢壑边重新锯木头,边摇了摇头说道:“好多年不做这个了,手都生了,一连做了数个仍是不太满意。”


    卯娘在一旁凑趣道:“本以为爹爹对我吹毛求疵,没想到对待自己更甚,我觉得那些拨浪鼓已经很好了呀。”


    “还是差点意思,不够结实,小孩子的力气很大的,抓坏了岂不可惜?”谢壑回道。


    “那就再换一个玩呗,那边又不是没有卖拨浪鼓的。”卯娘回道。


    惠娘笑道:“那还是不同的,换了的还是你阿爹做的吗?”


    “知我者,惠娘也。”谢壑亦笑道。


    二门的婆子来报:“主子,兴庆使臣薛云疏求见。”


    惠娘眸间一亮,想了想,还是带着卯娘暂且回避。


    薛云疏也被这满地的碎木屑惊呆住了,他立于阶下,恭恭敬敬的作揖道:“晚生见过尚书大人。”


    “是云疏啊。”谢壑抬眸,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何时回兴庆府?”


    薛云疏苦笑道:“晚生倒是归心似箭,奈何有人空弦不发。”


    谢壑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碎木屑,道:“见笑了,闲来无事总爱做些木匠活儿,如今也没个成形的,等你离京那日我送你个小玩意。”


    薛云疏见了满地的碎木渣,期间还有几个拨浪鼓的雏形,他知楚怀秀怀孕的消息传到了谢壑的耳朵里,谢壑此言是借着他的手给未来的小孙子送东西呢,于是也没有推辞,只道是:“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吗?”谢壑平静的问道,手却不小心被小木刺划伤了。


    薛云疏拾起地上的一支拨浪鼓悠悠的转了转,而后说道:“并未,只是替一位友人来看看您,与您说说话。”


    谢壑手中擦拭血迹的动作一顿,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回去跟他说,我早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了。”


    薛云疏抿嘴笑道:“好。”


    “少说一遍都不行,一定是八百遍。”谢壑强调道。


    “好,晚生一定将原话带到。”薛云疏笑道,“晚生这位友人在兴庆府很好,王爷王妃将他视若己出,朝中大臣也喜欢与他交往,不过他不常在兴庆府住,而是一直住在熙州永宁县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铁铁将军便命亲卫驻扎于此陪护他,将士们闲时种地,战时打仗。”


    “这次他没有来汴京,便是在熙州理鱼鳞册子,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薛云疏顿了顿说道,“实际上是怕您骂他,也无颜面对汴京故旧,据说他成亲那日和铁铁将军坐在房顶上看了一夜的星星,说什么有七颗星是照着汴京城的,看着那七颗星星仿佛看到汴京的亲人们。”


    “胆小鬼。”谢壑低声道,“我没有骂他。”


    “还是骂了的,八百遍,一遍也不少。”薛云疏提醒道。


    谢壑:“……”


    沉默良久后,他才说道:“既然出去了,便放宽心,叫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吧,我们在汴京一切都好。”


    “是,晚生一定将这话原封不动的带到。”薛云疏狡黠的眨了眨眼睛说道。


    “至于回兴庆府的事儿,你过几日再找蔺祈试试。”谢壑提醒道。


    “多谢尚书大人指点。”薛云疏起身长拜道。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薛云疏这才起身告辞。


    第102章 第102章


    天渐渐转冷了, 忙完农时,谢宣好不容易有个空闲休息一会儿。


    他栽在庭院里的番茄在挂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果子后,也逐渐枯黄了, 看样子是不会再生长了,他摘了这几个宝贝疙瘩之后,索性将番茄秧也给刨了。


    谢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五个果子,他就着清水洗干净之后,张口就咬!


    啊!啊!又酸又涩什么鬼?!完全不似他曾经吃过的模样, 难道说还没熟透?不过看着也不像没熟透的样子!


    谢宣吐了吐舌头, 没再继续兵行险招,生怕吃坏肚子。


    生吃不行, 那就番茄炒蛋!


    谢宣自己在厨房里瞎捣鼓, 但他确实没有他阿娘那样的厨艺, 他的做饭水平十分一般。


    楚怀秀刚从军营回到长留村的小院, 便见他在厨房里狗狗祟祟的,不禁起疑, 悄悄的走过去, 喊了一声:“金金!”


    谢宣虎躯一震,转过身来笑道:“铁铁,你回来啦?!”


    “家里的厨子不在?”楚怀秀疑惑的问道。


    “没让他们沾手,我在炒一种很新的菜!”谢宣说道。


    楚怀秀:“……”那狠命放糖霜的架势,确定是在炒菜?!


    谢宣招呼她坐好, 然后将厨子做的其他菜都一一端了上来,最后出锅的是他自己做的番茄炒蛋。


    楚怀秀语重心长的劝慰他道:“尺有所短, 寸有所长, 你真的不必憋足劲儿要在厨艺方面一展身手。”


    谢宣并不听劝,他舀了一勺番茄炒蛋尝了尝, 也还行吧,马马虎虎,并不难吃。


    楚怀秀也要去吃,被谢宣一把拦下道:“这道菜我发挥的不稳定,宝宝吃了是要生气的。”主要是刚刚生吃的那个番茄口感太过诡异,他担心别再有什么毒,安全为上,他先做一次神农氏。


    正巧这时,楚怀秀的副将们拎着碗筷来家里蹭饭,七七八八的围了满满一桌子,十分热闹。


    “大司农,这是你研究的新菜吗?”有人指着那盘番茄炒蛋问道。


    “正是。”本来众人还有点跃跃欲试,在得到谢宣的肯定回答之后,都纷纷将筷子拐了个弯,去夹看起来正常的,他们所熟知的菜肴了。


    这里有个典故,谢宣刚刚领了大司农之职来熙州开荒的时候,就着山间采的野高粱,他充满豪情壮志要酿酒!


    这是好事儿,军汉们哪个不爱来两口?!所以众人对谢宣要酿酒之事十分支持。


    谢宣说到做到,忙活了很久,期盼了很久,等到酒能喝的时候,他也不是个藏私的,开坛当日就要请楚怀秀的副将们大喝一顿,不醉不归。


    结果,醉倒是没醉,不过每个喝酒的人都上吐下泻的,楚怀秀因为查出怀有身孕来倒躲过了这一劫。


    她哭笑不得,叉腰站在谢宣面前给他立规矩,以后不许他请她的兵喝他自酿的酒。


    副将秦风捂着肚子插言道:“大司农,你这酒的后劲儿也忒大了些,直把人喝的敞风漏气的。”


    谢宣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马失前蹄嘛!


    有那调皮捣蛋的,刚出了茅厕就跟谢宣开玩笑道:“大司农,幸亏当年我们在肃州碰到的是王爷不是你,就您这酒,多了不用,一口就能将我闷住……”他还想说什么,奈何肚子又痛了,立马边解裤腰带,边往茅厕里走,瞬间茅厕里为了抢坑位,热闹的在吵架。


    打那之后,这群糙汉长记性了,老大家的饭一定要蹭,不过要对大司农做的酒食饭菜敬而远之,他们着实是……拉怕了。


    一顿饭吃得风起云涌,连盘子都搜干净了,锃光瓦亮的,随从们适时将空盘子撤下。


    这时秦风刚从兴庆府回来,吃饭落后一步,见一旁的随从连桌子都要收拾了,他连忙喊道:“稍等等,我还没吃!”


    然后,他自去蒸屉旁盛了一大碗米饭,见众人都吃饱了,他将唯一那盘没人动的番茄炒蛋一并倒入大海碗里,边大快朵颐边叹道:“老大这是什么菜?酸酸甜甜的好生下饭!”


    楚怀秀看谢宣,谢宣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是我做的番茄炒蛋。”


    秦风抡得飞起的筷子瞬间一顿,他深呼吸了几次,旁边的弟兄们揶揄的看着他,他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吃光一海碗的番茄炒蛋拌饭,最后他恨不得将碗底都舔光,然后又期待万分的问谢宣道:“大司农,还有嘛?”


    谢宣惊奇的挑了挑眉问道:“你不怕?”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敢尝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秦风这句话说的相当义薄云天,把谢宣感动个够呛,他拍了拍秦风的肩膀承诺道,“你小子捞着了,今年的番茄就坐了这么几个果,等来年,下了第一茬儿先给你吃。”


    听二人你来我往的这么一通说,众人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忙围坐在秦风周围问道:“真这么好吃?”


    “很开胃,很下饭!”秦风实话实说道。


    然而今年的番茄已经吃完了,众人心里像揣了根羽毛似的,痒痒的,哎,早知道就不应该因为忌惮大司农的厨艺而选择对那盘菜敬而远之了。


    哎,又好奇又遗憾!


    秦风显然没吃饱,楚怀秀又命人给他炒了两道小菜,添了半蒸屉饭才喂饱这个饕餮。


    秦风吃饱喝足之后打了个饱嗝道:“兴庆府那边有消息说薛大人他们果然被齐帝扣下了。”


    “哦?说说,具体怎么回事儿?”谢宣伸腿勾过一旁的木凳坐下问道。


    “哼,据说还在御宴上,就有齐臣对我们的使臣发难,张口索要新安城,要知道宴席之上不光是兴庆府的使臣,还有外使呢,都可以想象兀目人和西秦人幸灾乐祸看戏的表情,有什么话不好私下说,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秦风皱眉说道。


    谢宣勾了勾唇笑道:“齐室果然还是那么傲慢无礼,他觉得他能恐吓到谁?这么火急火燎的要新安城,无非是国库空了,齐帝急了,饥不择食的想插手西北事务以图重新启动新政。”


    “而后,各使节吊唁完之后就要离开汴京了,汴京那边却迟迟不肯放薛大人他们离开,来回都是些车轱辘的话,就是要新安城,薛大人也是妙人直接开口一千万两白银换新安城,概不讲价,双方就僵持住了。”秦风继续说道。


    “哎,天杀的,也不知道薛大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众人纷纷道。


    谢宣敛眸沉思了片刻,对楚怀秀说道:“备战吧。”


    “啊?为了一个新安城,难道汴京那边要和我们打吗?”秦风不解的问道。


    楚怀秀道:“不是汴京,是兀目和西秦,被人当场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肯定有人觉得兴庆与汴京起了内讧,要拣软柿子捏了。”


    众副将:“……”


    秦风低声道:“呵,齐帝可真有一套,为了祸水东引连脸都不要了,可是兴庆好不着大齐北疆安定得了吗?”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沮丧。


    无论世事怎么变,谢宣等人定能守得熙州固若金汤。


    而深陷汴京的薛云疏果然根据谢壑的指点,过了几日又重新拜访了蔺祈。


    这次他脸上收了玩世不恭,整个人凝重沉稳了许多,他在来汴京之前谢宣曾经给他恶补过一段不算知识的知识,比如各京官的脾性。


    谢宣给蔺祈的评价是公者无私,这说明蔺祈只会站在利益最大化的那边,只要他们兴庆不自立就占着天大的理,蔺祈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照拂他们兴庆使臣一二。


    他花了两天的功夫,冥思苦想了诸条能打动蔺祈的理由,试图让蔺祈说动齐帝放他们回去。


    这会儿,他坐在蔺家的前厅里,心中仍有几分忐忑。


    蔺祈仍旧笑的如沐春风,对他以礼相待,面上并看不出什么来。


    薛云疏沉了沉气,上来先寒暄片刻,而后意有所指的说道:“蔺相,兀目和西秦的使臣想必快各自回到他们的国都了吧。”


    “算算时日,差不多了。”蔺祈说道。


    “秋后正是马儿膘肥体壮的时候,今年春夏北疆大旱,西秦和兀目的青稞苗都旱死了,马上就要入冬了,这个冬天难熬啊。”薛云疏叹了一口气说道。


    西秦与兀目虽然逐水草而居,世代游牧,但平民也会因地制宜种些青稞,素日里便以青稞裹腹,今年的青稞收成不好,那……他们冬天在北部酷寒之地会乖乖的挨冻受饿吗?!那必然是不能的。


    以往,他们应付饥荒的法子就是靠抢劫汉人城池,主要抢粮食、盐和布匹。


    那么这次十有八九也不例外了。


    更火上浇油的是,在西秦使臣和兀目使臣亲眼目睹汴京和兴庆不合,那他们盘算的就多了,今年的战役或许不是应对两个邻国的小股骑兵抢劫,可能会图谋大齐的城池。


    在众多禁军拱卫下的汴京一时之间是难以攻破,可……在北边,大齐的军队可不如兴庆军能打,到时候吃亏的指不定是指谁呢!


    薛云疏陈明利弊,竭尽全力游说蔺祈,希望蔺祈能够给齐帝进言,他们和闻人氏闹掰了没什么好处!甚至还可能会吃亏。


    直到薛云疏离开蔺家,蔺祈都一直并未表态,薛云疏一时心里也吃不准,罢了,今日天色已晚,下次再继续吧。


    薛云疏前脚刚走,蔺祈在花园里沉思半晌,默然独立,虽然薛云疏有游说的目的在,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只是自己此时进宫向官家进言,恐怕官家是不会听的,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在危言耸听。


    可军国大事又丝毫马虎不得,蔺祈一时也陷入两难之中。


    好在他没有为难多久,便决心进宫进言官家放兴庆使臣回去,与邻邦打仗花钱如流水,国库现在是空的,官家必然也不想跟兀目或者西秦开战吧?!


    所以,官家会听他的进言,放兴庆使臣回去。


    岂料,他刚穿好官袍,玉带还没扎上,绯衣使直接开蔺家宣人来了,他眼前一黑,一颗心迅速沉了底。


    绯衣使不仅来蔺家宣人了,还一同把谢壑、陆道白、迟放、颜斐等人一并宣到了宫中,盖因北疆出了乱子。


    西秦人率二十万人,兀目组织了三十万人,两班人马一共有五十万人一同向银州袄子口进发,攻打谢徽部。


    一旦谢徽扛不住了,整个大齐北境将沦为异族之手。


    年轻的帝王这才从自己的迷梦中苏醒过来,他惊觉不是老臣们故意拿乔不听他的话,是大齐已经没有了变法图强的机会。


    他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操之过急,一旦被豺狼嗅到血腥味儿,它们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撕咬的,直到将人嚼的支离破碎。


    饶是蔺祈和颜斐这等八风不动的老臣,看到密报之后脊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说实话,蔺祈自打官家授意心腹在宫宴上来了那么一手,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只不过他一直以为只是寻常骚乱多些罢了,大抵不会出现大规模行军。


    可他还是误判了,低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此时若想合谈,只有加岁币一个法子,然而国库已经捉襟见肘了,再加岁币已经加无可加,这超出了大齐的承受范围。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割让城池给那两个国家,然而……割地求和者,遗臭万年,谁敢揽这样的差事儿在身上?!就算明明是替上任者背黑锅,将来在史书上留下万古骂名的却是自己。


    大齐文臣,素来惜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齐璟连个新安城都舍不得,更何况是别的城池,割地求和被大齐君臣默契的忽略掉了。


    这时蔺祈进言道:“陛下,若想缓和北疆大军压境的压力,并非无计可施。”


    齐璟抬眸,目露殷殷期盼道:“蔺相,请讲。”


    “那便是放兴庆使臣回去,不仅不罚,还要重重的赏赐他们,西秦兀目联军有五十万,可宁国公手里可调动的军队亦不在少数,只要咱们先修复与兴庆府的关系,由兴庆军钳制住西秦军队,其余的兀目军与大齐北疆的军队数量将不相上下,宁国公那边的压力瞬减。”蔺祈缓缓开口道。


    齐璟闻言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方才抬眸问道:“诸位爱卿可有旁的法子?”就让他这么向闻人氏低头了,天家颜面何存?


    枢密使迟放这时说道:“法子倒也有,既然西秦人纠集了二十万军队,那咱们也拨二十万禁军去支援宁国公,五十万对五十万,我们未必就落得下风。”


    颜斐这时反对道:“朝廷要拨禁军去北境的话,前前后后少说也有个把月,这还是在急行军的情况下,就这也未必赶得及,期间花费的军饷更是不计其数,此计不妥。”


    齐璟将目光放在谢壑身上,他问道:“少傅,你怎么看?”


    “回禀陛下,臣同意蔺相的观点。”谢壑适时回道。


    蔺祈的法子花钱少,可行,但就是官家丢点脸,其余部分堪称无懈可击。


    被逼到绝路上了,什么面子不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只当他为自己冲动行事付个代价吧。


    齐璟这边松了口,由鸿胪寺那边给薛云疏等人献上重礼,恭恭敬敬的将他们请出了汴京城,并且希望平西王在西北防事上能多为大齐出谋划策。


    薛云疏悄悄腹诽:本来平西王也没打算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西秦和兀目人打败谢徽的话,对他们兴庆府又有什么好处?!全都当别人跟齐帝一样小肚鸡肠的?


    由是,薛云疏来的时候备受瞩目,有的时候亦是轰轰烈烈,他临走之前又去了一趟宁国府,谢壑交给他一个木盒子,里面盛着一个骏马木雕摆件,谢壑说是自己做来玩的,望薛云疏不要嫌弃。


    薛云疏哪里敢?!他当即把木盒子抱回驿馆,放在诸多厚礼中最显眼的位置,后来他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打开过木盒子,发现里面竟有玄机,箱子是有隔层的,将箱内空间一分为二,上面一层盛着一个精致木雕摆件,下一层是一只制作精巧的拨浪鼓和一方麒麟送子的长命锁,长命锁有些磨损,想必是家传之物,不知带了几代了,便知这木雕大抵真是给自己的,拨浪鼓与长命锁是给大司农的,他不好再看,忙原封不动的合上盒子,恨不得日日抱着它睡觉,从汴京到兴庆路途遥远,可千万别处什么闪失啊!


    薛云疏坐在北上的马车上,极目远眺,一时十分感慨,这一路上虽然波折不断,好在最后的结果不错,送他离城的鸿胪寺少卿至少没再提让平西王还新安城的事儿,这次不提以后就都默认新安城属于兴庆府属于平西王闻人驰。


    这次不仅仅是新安城,就连新得的大片西北土地,也在齐室默认中名正言顺下来,还真别说,这次来汴京是来着了,还是大司农技高一筹,料事如神啊!


    一路舟车劳顿自不必说,圆满完成任务让薛云疏这一路上都十分开心,他回到兴庆城时,恰好谢宣也在。


    他悄悄将谢壑给的那个盒子递给谢宣,谢宣打开一看,是个精致的木雕,他顿时一阵沉默。


    薛云疏低声说道:“下面还有,下面那层东西我可用不上,想必也不是给我的,您打开隔层看看。”


    谢宣从善如流,他小心翼翼的将隔层抽开,里面赫然是一个拨浪鼓和一方长命锁。


    谢宣认识这个长命锁,他小时候就戴过,据他爹讲他爹小时候也戴过,不久之后他的孩子也会戴上此物,想到这里他唇角微微向上翘起,他拿了长命锁与拨浪鼓,顺手转动了一下拨浪鼓,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用说,看这精美的鼓面画和巧妙的做工就知道是他爹亲手做的。


    在谢宣小的时候,家里正窘迫,谢宣的玩具多是阿爹阿娘亲手给他做的,爹爹会做精巧的拨浪鼓,七巧板,华容道,鲁班锁,阿娘会给他缝沙包,攒鸡毛毽子,磨骨骰子。


    时光飞逝,他马上都要做父亲了,一时感慨万千。


    “多谢。”谢宣说道。


    “举手之劳。”薛云疏说道,“若不是得了谢尚书指点,下官还回不来这么早呢。要说感谢,也是下官感谢尚书大人和大司农。”


    “他可有什么话要交代?”谢宣嗫嚅了一下,终是问了出来。


    “尚书大人说他已经骂了你八百遍了,当然……这是玩笑话,他没有骂你,只说你既然出来了,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可,他们在汴京一切都好。”薛云疏娓娓道来。


    谢宣听着听着却湿润了眼睛,他扭过头去,将拨浪鼓与长命锁揣入怀中,仰头望了望天,将眼中的湿气都望了回去才罢休。


    自古忠孝两难全,为国尽忠,就在奉养双亲上短了一截,还是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回到阿爹阿娘身边。


    他终于收拾好心情,转头去寻了闻人驰。


    西秦大军快要压过来了,即便汴京那边不嘱托,兴庆府都不能置身事外,现在谈论的是由谁带兵主动出击。


    楚怀秀道:“我有丰富的对战西秦人的经验,熟知西秦军队的作战习性,由我来率部狙击西秦军队,再合适不过了。”


    楚怀秀当庭请缨,谢宣反对,他要领兵主动出击。


    二人平时住在熙州,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回兴庆府这边来看看,不过遇到大事的时候,不拘日子还是会留在兴庆府与众臣一道商讨。


    楚怀秀见谢宣拉自己后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暗中剜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回事?你又没带过兵,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你裹什么乱?”


    “你现在怀有身孕,领兵打仗会十分危险,我不放心你。”谢宣深深的注视着她,直言不讳道。


    “我没事,我年轻,我身体好着呢。”楚怀秀并不服气。


    当然,若是以往,这件事楚怀秀领兵也就领兵了,然而在这种非常时期,闻人驰却是要顾虑到实际情况。


    闻人驰道:“你们俩都不必争了,我亲自领兵,你们俩这次负责守住后方。”


    也不是不行,楚怀秀摸了摸肚子,期盼他快快长大,快快出生,她也好与西秦人战个痛快!


    第103章 第103章


    兵贵神速, 趁着西秦与兀目的军队还没会合,先行截杀。


    谢宣和楚怀秀在兴庆府负责给出征的大军调配粮草。


    楚怀秀呐呐的跟在谢宣身后道:“金金,我的肚子还不笨, 还能打的,我想率军出征。”


    谢宣哄道:“只怕战事一时半会儿先结束不了,到时候两军焦灼住,你月份又大了,阵前临时换将可是大忌, 是不是?”


    楚怀秀眸色微动, 没再说话了。


    谢宣又道:“左右兴庆府不止这一场仗可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的。”


    楚怀秀点点头, 轻声道:“也是。”


    知道西秦和兀目是为何开战的, 其实这场战也好打。


    今年一整年大齐北疆, 西秦全境与兀目大部分地区都陷入干旱之中, 粮食减产严重,普通平民与士兵就会陷入饥荒之中, 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 没吃的只能以战养战,去南边抢。


    只要大齐和兴庆府的军需跟得上,避战不出,拖也能拖死敌国号称五十万的大军。


    若赶在前几年,兴庆府可能会因为这样的大决战吃点亏, 可自从大齐五路伐西秦失败之后,闻人驰鲸吞了西北大片土地后, 战力大涨, 又有谢宣抢来的新安城连接了南北,使得兴庆府如今要钱有钱, 要粮有粮,要人有人。


    所以闻人驰并不惧这样的大战,只是单单出兵拖垮西秦人也不是他此次出征的目的。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志在燕云十六州以西的夏州,以期将兀目的势力赶回幽云十六州以东,这样兀目的战线蜷缩了不少,想要再次勾连西秦向兴庆府或大齐发动大军团作战只会难上加难,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在闻人驰出兵之前,兴庆府迎来了西秦使者。


    这就值得玩味了。


    西秦使者携重金前来,主要商讨与兴庆府开商路的问题。


    今年的大旱,不仅影响到了西秦与兀目,兴庆府也受到了波及,西北地力薄,气候又比不得江南一带温暖湿润,每年的物产跟江南繁埠没得比,单单只靠种粮但凡遇到灾荒年份,就容易拉饥荒。


    谁占西北之地都得考虑这个问题,之前西北在齐氏手中的时候,依靠便利的漕运将江南的米粮大量的往西北输送,这才勉力维持西北的开边。


    如今西北之地易到闻人氏手中,来自江南的进项没了,西北贫瘠的那几个州确实需要想想其他办法,与西秦人通商,借机打通前往西域的通道,以商济农是个不错的法子。


    西秦使者的提议很中肯。


    然而,无事不登三宝殿,仅仅是为了通商就特意遣使携重金来兴庆府,怎么看怎么有点微妙。


    因为他们有二十万大军正日夜不息的往东赶,意欲与兀目人在翰儿朵大草原上会师,再挥师南下。


    此时西秦使者真正的目的无非是迷惑住兴庆府而已。


    闻人驰直接连见都没见西秦使者,是谢宣接待的这帮使臣。


    他们此时尚且不知谢宣是何许人也,但闻金金的大名在西秦可是如雷贯耳啊!新安城怎么丢的,他们至今心有余悸。


    所以,当谢宣自报家门时,西秦使者达尔特简直有五雷轰顶之感,虽然看谢宣笑的很和善,但心里总有些犯嘀咕。


    谢宣大喇喇笑道:“使者莫忧,我们大齐是礼仪之邦,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绝对绝对不会干出杀使臣的事来。”


    别强调了,越描越黑。


    之后的几日,达尔特却发觉事情进行的格外顺利,无论他说什么,谢宣都说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英雄所见略同云云。


    哄得他直将最后目的合?*? 盘托出:他们要出兵攻打齐国,希望兴庆府能够作壁上观,不要出手。


    谢宣轻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神色散漫,闻言亦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达尔特一看这事儿有戏,不禁继续游说道:“平西王本是天龙之姿,帝室嫡脉,难道甘愿偏居一隅,久处人下吗?即便是此次西秦与兀目联军攻破了齐国北境,合两国之力亦无法将整个齐国吞下,兴庆府此次按兵不动就能尝尽甜头,何乐而不为呢?况且齐帝新丧,新帝狂傲无礼,数次刁难兴庆使臣,大家都有目共睹,这样的君王并不值得人效忠,闻大人,你觉得呢?”


    谢宣倏然笑了,淡淡说道:“使者汉话说的不错,可惜汉书读的不多。”


    达尔特闻言,呼吸一凛,斟酌道:“闻大人此言何意?”


    “《诗经》小雅棠棣篇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谢宣笑道,“无论跟谁吵吵闹闹,我们是不出卖兄弟的,让兴庆府作壁上观是万万不能的,这时端看谁是兴庆府的兄弟,我们就帮谁,这次使者许我们重利却不要我们出力,我觉得不太妥当。”谢宣淡笑着解释道。


    西秦使臣道:“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谢宣故意顿了一下,他又笑道,“一起出兵。”


    达尔特当场哑住,这跟他预想的很不一样!!


    闻人氏窝在兴庆府数年,何曾与西秦或者兀目联过军?!以前倒不是没有这两个国家的使者前来游说,可一概被闻人驰严词拒绝了!


    所以,这个闻金金此言何意?


    兴庆府方面转变这么大,打了西秦使者一个措手不及,达尔特当即被手中的茶水呛到,连声咳嗽起来,好不狼狈!


    谢宣悠闲自得的说道:“你也说了,西秦与兀目合两国之力也吃不下大齐,我们兴庆府也能在其中占到便宜,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白占旁人的便宜。”他作势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于心不忍啊。所以你们这次出兵,我们也跟着出兵,到时候能吃下多少各凭本事,岂不美哉?”


    达尔特听着谢宣的言论,好似很合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成功的被谢宣绕糊涂了,但谢宣坚持兴庆府也要来凑凑这份热闹。


    所以,当兴庆府要出兵攻打大齐的消息传到汴京时,满朝文武惶然失色,这可怎么办好,山雨欲来风满楼!


    齐璟急的团团转,当即病倒了,又强撑着挣扎起来将朝中重臣叫到御书房商讨对策,如何闻人氏真的反了,谁能辖制住他?!


    大臣商讨来商讨去,总商量不出解决之策来。


    这时谢壑开口说道:“陛下,您当初在熙州抚边时,曾与闻人驰学过几日的武艺,算是有几分师徒情分在。”


    齐璟蓦然回过神来,知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抬眸眼巴巴的看着谢壑道:“少傅的意思是?”


    “给闻人氏加恩封赏,听说今年北疆大旱,可以给他们运些米粮,先稳住他们。”谢壑说道。


    “我不赞同,给他们米粮是为了让他们有粮来打我们吗?”谢靡说道。


    “钱帛也行,只是国库如今还能凑出钱帛来吗?”谢壑瞥了他一眼说道。


    蔺祈捋须道:“闻人氏多年来从未与西秦或兀目有过什么勾结,此次传出他们要出兵的消息来,兴许是不满朝廷曾扣过他们的使臣,此事本也是个误会,说开也就好了,万不能让敌国将闻人驰拉拢了过去,听说西秦已经派了使臣去兴庆府游说,我们亦要遣使前去才行。”


    齐璟闻言老实了,他现在非常后悔没听父皇的临终遗言,西北动不得,西北真的动不得!不仅父皇动不得,他亦动不得,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中唯一跟闻人驰有过交集的只有谢壑、蔺冕和裴逸安,这里面数谢壑的才干最高,办事最为稳妥。


    他将稳住闻人氏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谢壑身上。


    十一月初,趁着冰冻期还没来,齐璟命谢壑带人北上,特意给闻人驰宣旨,加封闻人驰为太子少保,赐紫金光禄大夫,金鱼袋,赏一百万石米粮,望闻人驰能出兵协助谢徽抗击西秦与兀目的联军。


    得知汴京派来的使臣是他亲爹,谢宣坐立不安了!他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齐璟这厮怎么把他爹给派来了?!那可是亲爹活爹啊!


    偏偏的,兴庆臣子还在一旁不断的恭维道:“不愧是大司农,这次王爷领兵出征粮草足足的。”


    你们大司农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谢宣最后躲无可躲,一头扎进了楚怀秀的房间闷头不出。


    楚怀秀正在房间里给未出生的小将缝小衣裳,见状不由好奇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爹要来兴庆。”谢宣用枕头蒙住脑袋闷闷的说道。


    “那岂不是好事儿?!”楚怀秀眨眨眼说道,“你也好长时间没见他了吧。”


    谢宣道:“我总觉得他来势汹汹的,哎呀,要不我回熙州去好了。”


    “净瞎胡闹,他巴巴的来这一趟还不是为了看看你,你这一躲就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相见了,岂不遗憾。”楚怀秀劝道。


    谢宣丢开手里的枕头,怔怔的看着她,半晌后他拿起一旁的小衣裳顾左右而言他道:“怎的自己动手做起来了,你又不擅这个,交给嬷嬷和绣娘她们就好了。”


    楚怀秀笑道:“左右闲着没事儿,况且旁的复杂的我做不了,小儿衣物还是可以做得来的。”


    谢宣点点头,他扭头对楚怀秀肚子里的小人儿说道:“你爷爷要是发怒,你可得给爹爹求情说好话。”


    楚怀秀:“……”


    二人沉静坐了片刻,楚怀秀又道:“我常年在西北,那些京官大多不识得我,可这次来的使臣十有八九都是认识你的,你打算怎样应对?会不会有麻烦?”


    谢宣晃了晃手中之物道:“无妨的,我有这个!”他刚刚在系统那里用积分兑换的人皮面具。


    谢宣起身坐到梳妆台上,抻开人皮面具往脸上一阵怼,一炷香之后,他扭头对楚怀秀笑道:“铁铁,快来看你夫君的新脸!”


    楚怀秀愣了片刻,走上前去摸了摸,边边角角都很熨帖,她不禁惊讶道:“还挺别致的。”


    谢宣收拾妥当之后,换上了兴庆臣子的官袍,除了那双出挑的凤眼未做改变,其余面部特征与他本来的长相大相径庭,保证让所有看到他新脸的人绝对联想不到他原来那张脸。


    趁着他爹还没到兴庆府,谢宣顶着这张脸在兴庆府转来转去,争取让大家迅速熟悉。


    薛云疏每次见了他这张脸,眼角都得抽一抽,他十分不解道:“大司农,你还是原先那张脸好看,为何要易容成这般模样?”


    谢宣打哈哈道:“那张脸呀,看来看去看腻了,想来点新鲜的。”


    薛云疏眨了眨眼睛促狭的问道:“啊?是闻将军不喜欢你了吗?”


    “她钟爱我钟爱的很,才没有厌弃我呢。”谢宣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说道。


    “那你是不敢见谢尚书咯。”薛云疏边捂脑袋,边跑到一旁去,快速说道,“你别打我,我替你说好话,就说你的老脸被将军一拳打青了,没法见人。”


    他说完扭头就跑,结果就见楚怀秀摩拳擦掌似笑非笑的站在门口看着他,薛云疏:“……”早知道就不打趣大司农了,他可打不过闻将军。


    三日后,谢壑带着圣旨和粮草来到了兴庆城。


    嗯,由薛云疏和兴庆老臣蒋先义共同接待的,依旧不见闻人驰与谢宣。


    谢壑拧了拧眉,其他随行的大齐使臣直接面露不满之色,但一想此行的目的又将心中的脾气按耐下了。


    薛云疏察言观色道:“尚书大人勿恼,实在是王爷与大司农不在城中,并非有意怠慢诸位。”


    “平西王人呢?”副使见状问道。


    蒋先义回道:“在将台点兵呢。”


    那副使瞬间哑住,不好再说什么了。


    谢壑淡笑道:“无妨,平西王不在,我们去城中等他便是了。”


    虽然副使口中问着平西王,但他们最想见的人是闻金金,这个诡计多端到将新安城骗到手的兴庆奇臣,除了谢壑几乎都在想,若是朝廷有这等奇才,先帝也不至于忧愤而死了。


    其实,他们并不知换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大齐地大物博,钟灵毓秀经天纬地之才并不是没有,只是这些人才在汴京并没有发挥的余地,饶是谢宣当年若不是家世显赫,说不定也早就被景元帝给处死了。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谢宣,楚怀秀怕是早就被饿死在五路伐西秦的路上了,哪有后来的兴庆第一名将闻铁铁。


    谢宣和楚怀秀这样的人才在汴京没出路,而一些同样优秀但家世不如他们的人才其处境可想而知了。


    所以当年当谢壑问谢宣可不可以给朝廷一次机会的时候,谢宣是否定的,他不会像条鱼一样大喇喇的躺在汴京这条砧板上任人宰割了。


    是鱼合该游回大海里。


    众人轩轩昂昂的进了平西王府,薛云疏和蒋先义还有兴庆府的其他臣子陪同在左右。


    随从给诸人上了谢壑最爱饮的明前龙井茶。


    谢壑抬眸,见给他上茶的这个小幺儿有几分熟悉之感,他故意开口问道:“是明前龙井吧?几成温的水?”


    “回大人的话,七成温,八成温适合沏雨前龙井。”那小厮恭谨答道。


    谢壑点了点头,抄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不错,是个懂茶的,我在兴庆的这几日,所饮之茶都由你泡了。”


    “是。”小厮乖巧的侍立在一旁,灵秀的金丝丹凤眼衬得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无端清秀了几分,竟有些赏心悦目起来。


    谢壑抓紧茶盖,努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气,呵……堂堂大司农没空接待使团,倒有空给他当奉茶小厮,瞧瞧他养的这个好大儿!


    扮作奉茶小厮的谢宣一看就知道他爹这是生气了,自己越发恭敬起来,没办法,老子对儿子天生有血脉压制,他在外面再如何威风,暗地里也是个怕爹的。


    午膳过后,汴京来的使团被安排在平西王西花园的院子里休息。


    此时草木零落,寒鸦栖枝,西北的天空格外辽阔。


    谢宣望望天,望望地,望望树上的老鸹窝,最后磨磨蹭蹭个无其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进了他爹的院子。


    继续给他爹沏了一杯极品明前龙井奉上。


    谢壑脱了官袍,换了一身轻便的夹衣,套了一层香云纱外衫,端的是雅致非凡,气质凛然若仙。


    “闻人驰到底去了何处?”谢壑捻动手中的诗集,闲聊似的问道。


    “回大人的话,主子们的行踪哪是我能探听的。”谢宣乖巧道。


    哟呵,还装上瘾了。


    “你从梅州诈死,就是跑到平西王府给人当奴做仆来了?”


    谢宣还想温声细语的表演一会儿呢,奈何被他爹无情拆穿,谢宣顿时闭上张开的嘴巴,沉默住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道:“给阿爹为奴为仆是应该的,这是阿爹专有的,换个人就没这待遇。”


    谢壑听得一阵牙酸,他又道:“我听说你给旁人当儿子去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是给王爷当上门女婿来了。”谢宣赶紧辩解道,“我还是您跟阿娘的儿子。”


    谢壑抬眸打量了他两眼道:“你这是哪儿淘换来的这张脸?我和你阿娘可没生给你这么一张脸。”


    “害,这不是怕被人认出来给家里添麻烦吗?跟这边的人稍微学了几招易容术,虽然我的手艺平平,但平平总有平平的好处,不惹人注目,我还挺满意的。”谢宣解释道。


    谢壑看了碍眼,扫了两眼扭过脸去,又道:“你让从庚运回家的那具尸体怎么做到那么逼真的?也是跟人学的易容术?”


    谢宣一顿,老老实实跪到谢壑面前请罪道:“是儿子不孝,让阿爹阿娘受惊了。”


    时至今日谢壑仍然不敢回想那日的情景,明明直觉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不可能是自己的独子,可又禁不住想万一呢,万一是呢,所受煎熬如万箭穿心。


    这个小东西他怎么敢的啊,竟然那样吓唬他!


    以致他之后隐约觉得他在兴庆,却忍不住想过来看看,确定一下,万一李从庚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没有说实话呢,他得知道他的儿子到底在哪儿?到底过得怎么样了?不然他不放心。


    等见到这小东西顶着这么一张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险些气笑了。


    谢壑将手中的诗书往桌子上一扣,轻叹了一口气,威仪的凤目微微阖着,半晌,他才低声道:“谢宣,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谢宣跪的笔直的身躯微微一震,他彻底老实了,狐狸尾巴也不翘了,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嗯,孩儿知错了,孩儿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还要给你养老送终呢。”


    谢壑睁开双目,看这面前这个认错飞快,打死不改的坏崽儿道:“你媳妇呢?我听说她怀了身孕,现在可好?”


    “好!好的很,儿子将她养的白白胖胖的,一准儿给您抱个大胖孙子。”谢宣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睛说道,“等午后儿子带她来见您,给您敬儿媳茶喝。”


    “就知道讨巧卖乖,见你媳妇的事儿不急,我且问你,闻人驰呢?”谢壑再次问道。


    “害,王爷知道您来,特意避了出去,让我们父子多说会话。”谢宣说道。


    “方才在门外的时候,我听说他在点将台点兵?”谢壑问道。


    “西秦那边的大军已经开拔了,兴庆府这边一直在备战,随时准备出征,虽然齐帝人真的不怎么样,可唇亡齿寒的道理王爷一直都懂,总不能真让祖父一人对付五十万兵马吧。”谢宣解释道,“本来我和秀秀要出征的,只是秀秀现在身怀六甲,没办法领兵,所以这次是王爷亲自带兵,我和秀秀在后方筹集粮草,今年北方大旱,粮草不太好筹,正好赶上西秦使臣来访,我这不是将计就计嘛,多谢父亲成全。”


    “竟会兵行险着,万一你等来的不是粮草,是大齐的禁军呢?”谢壑问道。


    “那必不可能,本来西秦与兀目联军就让大齐北境吃紧了,这时候大齐派兵攻打兴庆府?他嫌自己亡的慢了?齐璟要真下那样的决心倒也好说,到时候咱们父子就不是在兴庆重逢了,而是在汴京。”谢宣分析的有理有据。


    谢壑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官家这会儿还在宫里悔着呢,嫌谢宣死得太早,他这会儿找人变法都找不到合适的。”


    谢宣:“……”


    变?变什么变?另起炉灶得了。


    第104章 第104章


    次日一早, 谢宣还在被窝里,就被楚怀秀拍醒了。


    “天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谢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囔道。


    “我……我紧张。”楚怀秀干巴巴的说道。


    谢宣睁开一只眼睛, 问道:“紧张什么?我爹又不是老虎。”


    “他会不会觉得是我把你勾到兴庆来的。”楚怀秀忐忑不安的说道。


    谢宣闷声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不会,明明是我勾的你。”他知她怀着身孕,心思难免敏感些,自己多些耐心安慰着便是。


    及至天大亮, 谢宣又换了那套小厮行头, 楚怀秀为了与他相配,特意找了一套小丫鬟的行头换上, 乔装打扮完毕, 二人相互对视, 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的朝平西王府西花园而去, 快到院子里的时候,谢宣递给她一盘轻巧的茶点端着。


    谢壑一向稳重内敛, 但今日难得早起了半个时辰, 一会儿问一次贴身随从:“他们来了吗?”


    随从笑道:“主子,哪里就那样快了,还要待会儿呢。”


    谢壑:“……”


    直到谢宣提着茶壶来敲门,本来站在门口的谢壑刷的一下子走到正座前正襟危坐,神情十分庄肃。


    贴身随从:“……”


    谢宣提着壶, 拎着茶盒快步走进来道:“大人,您要的茶来咯。”


    楚怀秀紧接着将手里的茶点放在谢壑旁边的茶案上, 温声道:“大人请用茶点。”


    她伸手接过谢宣手中的茶壶, 亲自来给谢壑泡茶,她久在行伍之中, 对于吃穿用度并不太讲究,起码不如文人那般讲究,而谢壑又是文人之中的翘楚,她给他泡茶,很是心虚,但这是身为儿媳的一项礼仪,推脱不得。


    她慢慢打开茶盒,只差数着茶叶放了,谢宣促狭道:“多点少点也没关系的。”


    楚怀秀将信将疑将手心里的茶叶放入盏中,谢宣适时的倒上热水,楚怀秀紧接着盖上茶盖。


    一杯茶还得两小口黏黏糊糊的一块泡,谢壑坐在一旁简直没眼看。


    泡好茶后,楚怀秀命人搬来蒲团,作势要跪。


    谢壑摆摆手道:“免了,你且安稳坐好。”


    谢宣忙将楚怀秀扶到一旁坐下,楚怀秀哪里肯坐,说什么也要给谢壑奉茶。


    谢壑接过那盏儿媳茶来,轻啜了一口,随即命人取来一对绝品翡翠镯子,他抬眸对楚怀秀说道:“这是我与你婆母给你的成亲礼物,一片心意罢了,不必推辞,你们既已成了亲,之后的路便要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才好。”


    楚怀秀点点道:“儿媳谨记。”


    谢壑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对谢宣说道:“你媳妇还怀着身孕,怪不容易的,咱们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还不扶她回去歇着。”


    “是。”谢宣从善如流,起身要去扶楚怀秀。


    楚怀秀忽而抬头问道:“公爹,我爷爷他……”


    “应国公虽然年岁大了,身子也算康健,你小弟新拜了蔺祈为师学习读书写字写文章呢,我去蔺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蔺祈对他很是满意,想必以后的功名是不愁的,前不久你婆母去相国寺烧香碰见了你母亲,听说瞅着精神头还算不错。”谢壑缓缓道来。


    楚怀秀闻言,轻声叹了一口气,盈盈福了福身道:“多谢公爹告知,怀秀退下了。”


    谢宣扶着她回了后院,一炷香后才又到谢壑跟前伺候。


    谢壑挥退下人,深深的看了谢宣一眼,看得谢宣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谢壑低声道:“你的功夫比不上她吧。”


    谢宣莞尔一笑道:“秀秀说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她读书也比不上我呀。”


    谢壑忠告道:“……好好过日子,夫妻之间别打架。”


    谢宣骄傲的笑道:“秀秀从来不打我。”


    谢壑从桌子上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几个字:敛之、则、曦。


    谢宣低头一看,问道:“爹,您这是……”


    “你也快及冠了,敛之是为父给你起的字,至于孩子的名字,男孩叫谢则,是女孩的话就叫谢曦。乳名的话,你们自己看着取吧。”谢壑说道。


    谢宣抚着那个“则”字,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本《临安雨霁》,他心中波涛起伏不定,良久之后才怅然出声道:“这胎约摸是个男孩了,也好,多谢阿爹赐名。”


    谢壑点了点头,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给你起与你的名字截然相反的字吗?”


    “大概是盼我平安和顺的度过此生吧,毕竟凡事都过犹不及。”谢宣猜测道,他做事风格高调又张扬,父亲这是在担心他呢。


    “难得你还懂这些道理。”谢壑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便去照做。”


    “我尽量。”谢宣道。


    谢壑等人在平西王府逗留了数日,直将副使们等的无其奈何,每天都要催上数遍,闻人驰这才缓缓而归。


    谢壑略感遗憾,他还希望闻人驰在外面多待两天,他还没在平西王府待够呢,很长时间没见,宣儿泡茶倒越泡越地道了,他很喜欢。


    闻人驰一见谢壑的面便致歉道:“西秦大军压境,兴庆军务繁忙,未能及时相见,还望钦差大人见谅。”


    谢壑直道:“无妨,皆是为国事奔波,谢某等得。”


    平西王府设案陈香,开始迎领圣旨。


    圣旨是谢壑亲自宣的,闻人氏有特权,可以站着接圣旨,只需对圣旨行躬身礼即可。


    闻人驰接过圣旨,那一百万石米粮也都由兴庆府这边交接清楚了。


    恩赏发送到闻人驰手中,使团的第二个来意便是劝说闻人驰与谢徽联合出兵抵御西秦和兀目的联军。


    薛云疏笑道:“汴京诚意十足,这一百万石粮草解了我们兴庆的燃眉之急,共同防御之事皆可商谈。”


    “兴庆坐拥甘州马场,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优良战马,官家希望擅长奔袭的兴庆军可以做此次出征的前锋部队。”汴京使臣说道。


    蒋先义首先冷哼了一声,侧过脸去不再说话。


    薛云疏目光飘向小厮打扮的谢宣,不知谢宣是何意?


    这种联军的前锋部队,说好听了是前锋,实质就是炮灰。


    用一百万石粮食换兴庆军做前锋?齐璟倒是好打算。


    谢宣递给薛云疏一个暗示,薛云疏瞬间心里就有了底,他抬眸笑道:“让我们兴庆军做前锋也行,这次是我们王爷亲自领兵出征,只要官家肯御驾亲征,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汴京使臣:“……”他们一致看向谢壑道,“谢尚书,您倒是说句话啊,北疆的统帅可是宁国公。”


    谢壑淡淡道:“领兵打仗的是平西王和宁国公,这仗该怎么打由他二人及其属将共同商讨决定吧,我们要的是赢,是守卫大齐北疆,不是争论谁应做前锋。”


    谢壑一锤定音,镇住一切牛鬼蛇神,他冲闻人驰拱了拱手说道:“王爷,大齐北疆就拜托了。”


    闻人驰亦还礼回道:“义不容辞。”


    谢宣心中冷笑道:“齐璟还真是……每粒粮食都花费的小里小气的,想用一百万石的粮食就指挥兴庆军,他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幸亏阿爹及时制止了这种蠢货行为。不过也可能不是齐璟的本意,是下面的人想向齐璟邀好。”


    其他在场的兴庆臣子心中亦想:齐璟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连战场都没上过就学人家玩弄权术,真的是一言难尽。


    粮食恩赏送到,旁的兴庆府又不会听他们的,谢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直接带领汴京使臣告别了闻人驰,踏上了回汴京的路上。


    他的副使面露难色道:“谢尚书,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官家的意思吗?为何要这样急匆匆的离开兴庆府?”


    谢壑瞟了他一眼,气定神闲道:“我正是为了祖宗基业才决意迅速离开兴庆的,那闻人驰是何人?从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孤狼,你想让兴庆军当前锋,到底是有几个州要投喂于他?!先帝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想做成了讨好官家?到时候别跌个大跟头才是。”


    那人被谢壑教训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半晌后,在一旁不服气的讷讷低语道:“那就这么算了吗?那可是一百万石粮食啊,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谢壑皱眉道:“怎么可能是一场空呢?用一百万石粮食哄得闻人驰不投靠西秦人或兀目人便是大吉,若能换的他出兵与大齐的将领共同防御兀目和西秦两国联军,更是意外之喜。我们竭尽全力要达成的,是确保北疆无虞,其余都是小道。”


    谢壑这一番话将那人说的彻底沉默不语了,无论他最后服气与否都没关系,只要不兴风作浪到闻人驰面前,问题都不大,即便是想做什么向官家邀功也得看看风向!


    谢宣依依不舍的看着他爹离去的背影,遗憾的吐了一口气。


    薛云疏在谢宣身旁道:“汴京有糊涂蛋,也有头脑清醒的好官嘛,只是不知谢尚书回去会不会被齐帝穿小鞋?”


    谢宣幽幽道:“那齐璟可真是本事见长了。”语带嘲弄,毫不掩饰。


    蒋先义在一旁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官家粮难吃啊。”


    谢宣笑道:“蒋大人这话说的,活像谁跟土匪一样。”


    闻人驰在他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道:“你做什么打扮成这副模样?让你爹看了指不定如何心疼呢。”


    谢宣捂着脑袋道:“这叫出其不意,我爹会理解的。”


    谢壑等人走了没几日,兴庆府真的忙了起来,因为西秦骑兵已然到了翰儿朵大草原的西部,一旦他们到了朔州以西的夏州,那谢徽等人就危险了。


    闻人驰没在平西王府待多久就立马领兵出征了,他将兴庆事宜俱交谢宣打点。


    如今兴庆府是真真正正的粮草充沛,有了这一百万石粮食,各事项都出奇的顺利。


    十一月中旬,翰儿朵大草原飘起了鹅毛大雪,西秦想与兀目人会合的愿望落空,他们在翰儿朵大草原西部遭遇到了兴庆军猛烈的伏击,损失惨重,不仅没看到兀目的人影儿,甚至连粮草都断了。


    西秦人打仗一向是轻装简行,粮草靠掠夺汉地城池补给,可是他们万万没考虑周详,如今他们一路沿途经过的汉人城池俱都落在了闻人驰手中,在闻人驰的治理下这些城池固若金汤,他们压根就抢不到什么东西,一路捉襟见肘准备在夏州大干一场,没成想被悍勇的兴庆军狙击在翰儿朵大草原上。


    冬季的大草原空旷辽阔,万里无垠,不要说这里没有汉人城池,沿途连个放羊的牧民都没有,空荡的令人心慌。


    然而西秦骑兵在大草原上急得团团转,同一时间兀目大军亦和谢徽部发生了大规模的战役,双方若碰撞在一起的两个拳头,势均力敌,又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平衡,现在要比的就是看谁粮草更充足,看谁的援兵先到。


    这一对峙就对峙到了来年六月份,六月份冰雪早已融化,草原上的草都要长起来了。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此时看似西秦人要迎来转机,其实也不过是踏入最糟糕狼狈的死地,因为这时候西秦军心最容易松懈,兴庆军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机近在眼前了,不过闻人驰暂时也抽不出空来支援谢徽部。


    兀目朔州以东的军队在和谢徽打对抗战无暇他顾。


    若说援军,只有据守翰儿朵大草原以东,朔州以西的夏州地带的兀目守军可以抽出二万人来做支援军,而大齐各部已经调无可调。


    谢宣数次站在舆图面前合计,面色沉沉。


    当他第四次看图思索对策的时候,随从却告诉他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媳妇跑了!没错,就是媳妇跑了!


    楚怀秀带着五千兴庆军跑了,跑去截杀夏州抽出的两万兀目援军。


    谢宣惊的寒毛倒立,楚怀秀此时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她跑什么跑?!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这小妮子是胆子越来越大!


    谢宣当即跑到马厩里牵自己的马,却发现楚怀秀此次逃跑是有预谋的,因为谢宣的马不见了,那么神骏的一匹五花马不见了。


    谢宣当即气笑了,他的手掌重重的拍在马厩扶栏上,他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管事道:“我的马呢?”


    “回大司农,前天的时候就被闻将军牵走了。”管事被谢宣骇人的神色吓的两股战战,心慌不已。


    “前天她牵我的马你不告诉我?”谢宣问道。


    “闻将军说你要和他一道出城点兵……”


    谢宣急的抓了一把头发,他去找别的马去追人,却发现马厩中的马都是老弱病残孕,没一匹能跑的,追人铁定是追不上了。


    呵!多有本事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薛云疏看着谢宣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心中更添几分敬畏,他弱弱的喊了一句:“大司农……”


    “你也知道闻铁铁要跑?!”谢宣脸上阴霾密布的看着他,冷声问道。


    薛云疏连忙摆摆手,立马表忠心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连我一道瞒了,就是我发现不对劲时才命人去查去通知您的,咱俩永远是一道的。”


    谢宣:“……你那里有快马吗?”


    薛云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谢宣看得眼急,不禁又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薛云疏连忙解释道:“大司农,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文臣,半点功夫没有的那种,我的马再快也撵不上闻将军的马呀!”


    这倒是,谢宣冷静下来,一边命人全城找快马,一边盘问薛云疏道:“他们带了多少人走?”


    “五千。”


    “粮草怎么运的?”谢宣又问。


    薛云疏摇了摇头道:“没动兴庆府的粮草。”


    谢宣一听炸毛了,带人走不带粮草,她这是作的哪般夭?!他谢?*? 宣供不上她的吃喝吗?!


    薛云疏见状安慰道:“司农大人,你还不知道闻将军吗?旁人打仗没粮草打不了,闻将军不一样,她先前打的那些仗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粮草难不倒她。”


    谢宣气道:“那是齐帝昏聩,难道兴庆府管不起她饱饭吗?!”


    薛云疏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当谢宣再次接到楚怀秀的消息时,楚怀秀已经将那两万兀目援军切了瓜,手起刀落十分利索,不仅如此,她还以自己为诱饵,故意将夏州城的兀目守军引出来,继续切瓜,给夏州城放了不少血,这才心满意足的带着人和粮草往银州袄子口赶。


    谢宣被她这一通操作惊住了,他知道他的秀秀作战勇猛,万万没想到她已勇猛到了这种程度。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楚怀秀就率部到达了银州。


    她一边抓着缰绳,一边扶着鼓鼓的肚子,赶路赶的虎虎生风。


    副将秦风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道:“老大,你这……大司农知道了是要骂人的!”


    “闭嘴!”楚怀秀道,“再赶不到袄子口我就要骂人了。”


    秦风扶额,狠狠的抽了马肚子一下,只得继续赶路,先打仗,打完仗再回去找大司农请罪。


    估计大司农以为是他们撺掇的老大出征,其实真不是!


    老大在点将台点兵的时候,他们这群副将也吓了一跳,老大骗他们说只是调换城防,紧张什么。


    他们不紧张,既使他们再心大出了城的时候,也知道了老大的心思。


    他们能怎么办?!只得豁出命去护着老大不受伤害,万万没想到捏了数月绣花针的老大还是那么能打,凡人望尘莫及。


    说话间,楚怀秀率人赶到了袄子口,谢徽很长时间不见楚怀秀,乍一见她猛然唬了一跳,他当即说道:“他们怎么放心让你出来,岂有此理!”


    楚怀秀摇了摇头道:“无事,打仗要紧。”


    谢徽头皮一紧,打仗要紧,他谢家的金疙瘩同样很重要。


    谢徽说什么也不让她出战,她不愿,说自己感觉还行,要给肚子里的孩子做个榜样,之前教会了他如何杀西秦人,现在要教他如何杀兀目人,他长大之后最好也能做个小将军,守护家国平安。


    这胎教是真的威猛啊!


    八月初,翰儿朵大草原上东西两端接连发生了两场大会战。


    闻人驰在西翰儿朵大草原会战西秦骑兵,将西秦骑兵成建制消灭,大胜而归。


    闻人驰率部回到兴庆府时,见楚怀秀跑了,气的他将谢宣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二人一起率军朝东边进发,兵分两路,闻人驰攻夏州,谢宣率部增援谢徽。


    谢宣到的时候,双方正在大规模激战,他家娘子正驾马大刀阔斧的砍人,杀气凛然,悍勇无敌,杀敌如切瓜一样比谁都干净利索。


    谢宣:“……”


    谢宣看到了楚怀秀,楚怀秀也看到了谢宣,她迅速驾马奔来,仰头对他说道:“站到我身后去,别影响我杀敌。”


    谢宣:“……”


    他也能杀敌,不用媳妇护。


    夫妻二人共同冲锋陷阵起来,谢徽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夫妇俩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说不靠谱也不对,杀敌的时候挺靠谱的。


    本来焦灼的战事,在谢宣率援军先至后,战况出现一边倒的倾向,大齐头一次在大会战中碾压了兀目,使得兀目不得不暂时龟缩回燕云十六州。


    西秦与兀目号称五十万联军,然而两军还没来得及会合就纷纷败北。


    与此同时,闻人驰取得夏州大捷,夏州彻底落入闻人氏手中,成为兴庆府的属州之一。


    大战结束后,楚怀秀刀尖儿上的血淋漓不断的往下滴,她长舒一口气,这一战总算结束了,可喜可贺,她们赢了。


    她抬头见谢宣虎着脸朝她走来,头皮不禁一麻,讪讪笑道:“不是我要出城,是你的马驮着我出了城,开始我怎么都不肯的。”


    “这么说,还是我的马不对?”谢宣故意板着脸说道。


    楚怀秀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改天帮你训训啊,一定会训得它服服帖帖,认真听话的。”


    谢宣掂了掂手中的马鞭,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一双灵动的杏眼眨啊眨的。


    “你……你莫要吓我!再吓我我就肚子疼了!”楚怀秀“威胁”道,忽然间,她皱了皱眉头道,“哎呀,我真的肚子疼了。”


    谢宣忙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打横抱抱了起来:“叫你逞强,宝宝生气了吧!”


    “我想他不是生气,他是闷得慌了,想溜达出来看看。”楚怀秀惨白着一张小脸说道。


    顿时,谢宣的脸比她的还白,他神色紧张的问道:“那……那怎么办?!”他连忙让人腾营地,抓羊!


    谢徽昂首阔步走了过来,纳闷问道:“好端端的,抓羊做什么?”


    “祖祖……祖父,秀秀要生了!这荒郊野外的哪有女人,抓只羊来喂养孩子,要公的,母的不下奶!”谢宣回道。


    谢徽领兵打仗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儿,不过他坚称:“傻了吧你,公的才不下奶,要母的!”而后他摇了摇头道,“不是,这里城郊大营,城内有女人,你别慌,我命人去请稳婆和奶娘,你赶紧把秀秀抱回营中去,先找军医对付着。”


    他话音刚落,就见谢宣抱着楚怀秀急匆匆的跑没影了。


    第105章 第105章


    谢宣迅速将楚怀秀抱回她的营帐里, 秦风恨不得脚踩风火轮将军医提来,军医也没接生过孩子,不禁头皮一麻, 不过还是依葫芦画瓢忙命人去烧开水、准备好醋、干茅草、干净的巾帕。


    谢徽的副将是骑谢徽的坐骑策马入城的,将城里口碑好的稳婆提到战马上捎来。


    “军爷,军爷,你慢点……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哎。”稳婆死死的掐住副将的铠甲, 怕的不行。


    “大娘, 十万火急,在下得罪了!”副将回道。


    副将回到营中的时候, 谢家两个男人已经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转了。


    谢宣暗中问系统道:“给我一个妇人产子的指导手册, 我自己进去接生。”


    系统一边查资料一边说:“稍安勿躁, 妇人产子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谁进去都一样,除非剖腹产, 但这个年代剖腹产显然不现实, 楚将军年轻又体格好,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一人一统正说着,谢徽的副将提了稳婆来,众人心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谢宣在营帐外等候,等来等去等了半天不见楚怀秀呼痛, 他心里又敲起锣鼓来,他阿娘生卯娘的时候可是很痛的, 呼痛声离十丈都能听得见, 怎么秀秀不叫?


    难道是疼晕过去了?


    谢宣心中一凛,作势要往营帐中闯, 差点与稳婆撞个满怀。


    稳婆抚了抚心口道:“产妇无大碍,胎位也正,只是生产还需一段时日,各位军爷且安心。”


    谢宣道:“怎的不见产妇呼痛?”


    稳婆道:“夫人说了,忍忍就好了,喊了也是疼,浪费那力气干嘛?!”真是稀罕事,她接生了这么多家,头一次在军营里帮人接生,头一次看到那么能忍的产妇。


    不及多想,她忙吩咐道:“准备些红糖鸡蛋,若有条件备些老参母鸡汤也是好的。”这是正事儿,以防产妇到后头没了力气。


    谢宣忙点头道:“好的,老参要什么年份的,千年的还是万年的?”


    稳婆一惊,知道自己碰到了大户人家,她忙摆了摆手道:“产妇情况还好,暂且用不到那样的参,百年份的就好,百年份的就好。”


    谢徽连忙命底下的人去煮老参鸡汤,卧红糖鸡蛋,吩咐完这一切后他面色凝重的对谢宣说道:“这一仗多亏了她,待会儿你可不许凶她。”


    谢徽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当时战事吃紧,齐地北境的所有士兵除了必要守城的,基本都在银州袄子口供他调遣了,他与兀目人纠集的三十万大军实力旗鼓相当,这时就要看谁的援军到的快了。


    从大齐其他地方调兵显然已经赶不及,这时最好的办法是向兴庆府借兵,他与闻人驰共过事儿,大约清楚闻人驰的为人,此事不难,难的是闻人驰正领兵在西翰儿朵大草原上抗击西秦人,怕是分身乏术,兴庆府的战力也很吃紧。


    不然,不可能夏州的兀目守军有动静了,兴庆府那边还纹丝不动,所以当时兴庆府能腾出来的人手并不足以支援他。


    那此战就危险了。


    谢徽一连数日挂免战牌,只是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大战一触即发,终不可避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楚怀秀先率援军到了,虽然只带了五千骑兵,这五千人在别的将领手中只能做五千人来用,但在楚怀秀手里不一定,她在西北诸战中早已历练出一套以少胜多之法,她只需要将夏州那两万人马灭掉,兀目此战必输。


    并非兴庆无其他良将,兴庆良将一半跟着闻人驰出征,一半留下来守兴庆城,在这一半良将中论以少胜多,论速战,论攻城略地,打击敌方援军,能出楚怀秀之右者并无一人,因为被留下来守城的良将皆以防守见长,能攻的基本都被闻人驰带走了。


    要不谢宣也不至于几次三番面对舆图皱眉深思。


    此战谢徽若败,大齐就惨了,整个大齐北方将被战火点燃,到时候谢徽是死是活都必然不好过。


    若换别的统帅,楚怀秀都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可谢徽不是别人,他是谢宣的亲祖父啊!


    她不仅仅是跟人抢时间,也是在跟天抢时间,速战速决,战完生宝宝。


    好在这个崽儿是乖的,不闹娘,就连出生也知道挑个好时候。


    谢宣安静的站在营帐外,听得祖父这番话,慢慢湿了眼眶,心中各种情绪不断翻滚着,他滚了滚喉结低声道:“我爱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凶他?”


    祖孙二人正沉默着,营帐中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婴啼,稳婆大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生了,生了,是个沉甸甸的大胖小子呢。”


    半晌后,稳婆抱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出门道:“谁是主家?”


    “我!”谢宣忙走上前去,接过稳婆怀里的襁褓,谢徽在一旁给赏钱,稳婆掂了掂荷包,瞬间喜笑颜开。


    谢徽的副将特意套了马车送稳婆回城。


    谢徽忙凑到谢宣跟前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可有取名字?”


    谢宣道:“阿爹去年出使兴庆的时候,倒给留了大名,说若是男孩就叫则,若是女孩就叫曦,乳名倒是还没取。”


    谢徽说道:“咱们家给婴儿娶小名儿倒也简单,出门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祖孙共同抬头一望,正好看到远处连绵的青衡山,于是异口同声道:“就叫青衡吧。”


    谢宣哈哈一笑道:“祖父有没有小名儿?”


    谢徽面色微红,这小兔崽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宣好奇道:“还真有?”


    “哼,不过就是叫红花罢了,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祖母早给我取了新名字,我现在再也不叫红花了。”谢徽破罐子破摔道。


    “祖父莫急,孙儿也不敢叫啊,哈哈。”谢宣笑道。


    谢徽道:“还是小重孙会挑地方生,起码出门遇见的第一个东西不是一朵红花。你都抱了一会儿了,给我抱抱。”他十分眼馋。


    谢宣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孩子移交给祖父,边交边说:“嗯嗯,先托住他的小脖子,轻轻的这样揽过来,再托住小身子。”


    执掌千军万马的统帅此时正认认真真的学抱小婴儿,想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谢徽忽然红了眼眶道:“原来小孩刚出生的时候是这般模样啊。”


    小脸红红的,皱巴巴的,身上还裹着胎脂,小胳膊小腿的,一切都那么小,软乎乎的。


    他都没有见过壑儿和宣儿出生的时候,中间隔了两代,如今看到小重孙出生也算不枉此生了。


    “小青衡,小青衡,我是你太爷爷啊。”谢徽笑道。


    “小子,我是你爹!”谢宣不甘示弱道。


    逗弄了一会儿,谢徽依依不舍的将怀里的婴儿交给谢宣道:“快抱进去吧,别让风给吹了。”


    谢宣从善如流。


    楚怀秀的副将秦风领着人去城中置办婴儿床等物了,还未回来。


    楚怀秀的产床用厚厚的围屏包裹起来,谢宣抱着孩子进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放孩子的地方,只好抱在怀里轻轻的颠着,哄着他睡觉。


    边哄边跟楚怀秀说话道:“宝宝很好,谢谢你,秀秀。”


    楚怀秀一边喝鸡汤一边回道:“累不累,暂时将他放在我身侧吧。”


    谢宣赶紧摇头道:“不累,怎么都不累,小家伙乖的很,文文静静的,看样子性子跟阿爹很像。”


    楚怀秀喝鸡汤的手忽然一顿,问道:“都这么半天,宝宝饿了没?”


    谢宣皱眉看了看怀中的宝宝道:“没哭,那就是不饿。放心吧,饿不着他,祖父派人找了三个奶娘和一群正在产奶的母羊。现在先这么用着,等我们回了兴庆府后就好了,那边什么都有,你呀,甭操心他,只管将身体养的棒棒的。”


    楚怀秀点了点头道:“你来的这样快,阿爹骂你啦?”


    谢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本来也是我的不是,劳你费心跑这么远。”


    楚怀秀道:“战机稍纵即逝,夏州那边已经派援军了,我们再慢一些,祖父这边就生死难料了,我知道你预备自己带人来的,只是你到底没领过兵,我怎么放心的下,提前跟你说你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只能悄咪咪的出来,等我回去跟阿爹说,不让他骂你了。”


    谢宣叹息道:“我知道你的心,不过他最近新得了夏州,可没空骂我了。再者说,他那里是骂我啊,他是心疼你呢。这样我挨骂也开心。”


    “又说浑话!”楚怀秀娇声嗔道。


    谢宣笑道:“刚刚生产完,莫说话了,快睡会觉休息一下吧。”


    “嗯。”楚怀秀听着谢宣轻哼摇篮曲,渐渐的沉入梦乡。


    谢宣一会儿看看秀秀一会儿看看怀中的宝宝,心里满足极了。


    他唇畔勾起一抹笑意,笑着笑着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于是暗中偷问系统道:“后世的婴儿出生后会打很多很多的针,你这儿有没有?”


    系统挑眉道:“凡是超脱历史框架范围内的商品都不能有的哦,但这个孩子沾了是你的血脉的光,可以有,只是注射器会变个样子,效果是不变的。”


    “药剂货真价实就行,别的只要不影响注射即可。”谢宣说道,“拿我的积分给他兑一套完整的疫苗。”


    谢宣说完之后就低声哄怀里的宝宝道:“打针针,不怕怕,扎完针针,病病飞飞。”


    “叠词词,恶心心。”系统在一边说风凉话道。


    谢宣白了它一眼道:“我有宝宝,你没有,羡慕嫉妒恨去吧。”


    系统:“……”多可恶啊!关键他说的是真的!自己无法反驳。


    后来,秦风等人把小婴儿睡得摇篮抬进帐中,上面铺了萱萱软软的小褥子,谢宣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了进去,嗯,就在他将要撒手之际,忽然臂间一热,宝宝尿了。


    谢宣一脸黑线的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道:“喜欢爹爹抱着就直说,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挽留。”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宝宝交给秦风和临时奶娘看管,自己去别的帐里更换衣衫去了。


    帐里这番热闹吵醒了楚怀秀,她再也睡不着了,但身子还有些乏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自己的系统聊天。


    她扒拉着兑换商城页面,选了母婴分区,看看可以为自己的宝宝换些什么,有一些可爱的布偶玩具,婴儿巾帕,婴儿衣服,婴儿奶粉之类的,她翻着翻着突然说道:“这次的积分攒下来是不是可以去抽奖了?这次的积分完全可以抽到保底了吧,绝品奖池是一剂防结核病的新生儿疫苗。”


    系统道:“不必了。”


    “啊?绝品奖品被人抽走了?”楚怀秀惊讶的问道。


    “那倒没有,谢宣刚刚给宝宝兑换了一整套疫苗,从宝宝刚出生到宝宝六岁,都有的打。”系统回道。


    楚怀秀讶异道:“他的权限这么大?”


    系统意味深长的说道:“不全是,主要是宝宝命好,是他的血脉。”


    楚怀秀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系统的话。


    系统完全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含糊说道:“他那边兑好了,我们不用抽这次的奖池了。”


    楚怀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继续看母婴专区的商品,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商城,这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灰了一大片!


    啊这……她拧眉问系统道:“最近出生的孩子很多吗?怎么母婴专区要被人兑空了?!”


    系统凑过去瞧了瞧,又去后台看了看,检索了一下下单账号,发现都是同一个账号买的,那个账号赫然是谢宣。


    系统扶额,他意味深长的说道:“问我不如问你丈夫来得快,他快把母婴专区搬空了。”


    “来人。”楚怀秀冲外面喊了一句。


    “老大,什么事?”秦风问道。


    “把大司农叫来。”楚怀秀吩咐道。


    秦风不疑有他,出帐去叫人。


    未几多时,谢宣匆匆忙忙的来了,急急问道:“秀秀,什么事儿?”


    楚怀秀吩咐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帐内瞬间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楚怀秀抬头问道:“青衡刚出生半天,你买学步牵引绳干嘛?”


    谢宣笑道:“总会用到的!”


    “吸x器呢?你买这玩意儿干嘛?”楚怀秀问道。


    谢宣一拍脑门道:“疏忽了。”


    楚怀秀又道:“这些奶粉呢!你儿子是人,又不是饕餮,能吃这么多?”


    谢宣乖巧道:“我听说宝宝很能吃的。”


    楚怀秀道:“宝宝光奶娘就有仨,饿不着他。”


    “哦。”谢宣又开始抿嘴笑了,“秀秀,你要理解一个新手爹爹的兴奋,见什么都想买,见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


    楚怀秀看了一眼自己的购物车,是这样的呢。


    谢宣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还说我,你自己买的也不少啊。”


    “那还不是把抽奖的积分都用来买东西了。”楚怀秀回道。


    谢宣许久没抽奖了,他扫了一眼奖池里的绝品奖励是一剂婴儿疫苗,嘁了一声,很是看不上,他问楚怀秀道:“你这次出来也有几分是被这个绝品奖励勾的吧。”


    楚怀秀讪讪一笑道:“我的系统说这个好用,对宝宝来说特别实用,我想让青衡永远都健健康康的。”


    谢宣叹了一口气说道:“下次看上什么东西先问我,比问你的系统好使,知道了吗?”


    “哦。”楚怀秀闷闷说道,“我听说你能给宝宝兑一整套的疫苗,为什么?”


    “我的积分多呀。”谢宣答道。


    “恐怕不止吧。”楚怀秀好奇的问道。


    谢宣笑了笑,神神秘秘的说道:“此是后话,等我以后再告诉你。”


    二人窃窃私语到夜间,秦风送来了月饼等物,两人恍觉今天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谢宣笑道:“青衡真乃明月儿也。”


    “小家伙喜欢热闹吧。”楚怀秀笑道。


    谢徽不便总往孙媳帐里去,又完完全全的被小重孙勾住了魂儿,索性一合计将小重孙另设了一个帐篷,一是小儿哭闹不影响产妇休息,由乳母们哄着即可,二是他可以随时去看小重孙,岂不完美?!


    转眼来到洗三礼,金银锞子、桂花缸炉、破边缸炉、鸡蛋、红糖、四季葱、槐树枝、艾叶、姜片、花椒、香胰子、秤砣等物都备的齐齐的。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吉祥姥姥边往盆里添水边说道:“细水长流,吉祥富贵。”添完水后开始往盆里添果子,口中念叨着吉祥话道,“早儿立子,连中三元。”接着把孩子放入盆中,洗一个地方要说一句吉祥话,谢宣看得在一旁笑。


    楚怀秀问道:“你笑什么呢?说来听听。”


    谢宣道:“我倒不期盼他封侯拜相什么的,一辈子平平安安最好了,哪怕不那么聪明也使得,聪明人有什么好的,能者多劳,操不尽的心,我只希望他长大的时候,能够天下太平,他做个盛世纨绔就好。”


    听得楚怀秀轻轻掐了他胳膊一下道:“你还真是的,居然盼着自己的孩子当纨绔,那你得好好奋斗了,给他攒下足够多的家底才是。”


    谢宣笑道:“我给他买的奶粉堆积如山,嗯,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财富呢?”


    行叭,竟然无法反驳,楚怀秀铁服,她促狭的眨眨眼说道:“谢状元,不给你儿子作首洗儿诗?”


    谢宣沉吟片刻,一拍手,有了,他围着自家白白胖胖的小崽儿说道:“日晕五彩如虹蜺,深山猛虎午生儿。虎儿可爱光陆离,开眼已有百步威。”


    一旁瞧热闹的将士纷纷拍手叫好道:“好诗!好诗!好个百步威,长大了一定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此刻被预言成为威风凛凛大将军的小宝宝正坐在喜盆里哭,原因是被吉祥姥姥用艾叶擦了牙床子,他大约不喜欢艾叶的味道,浅浅长长的小眉头一皱,连哭泣都透露着可爱劲儿,惹得周围的大老粗们好一阵怜爱。


    吉祥姥姥大喜过望,立马讨巧道:“响盆了,响盆了,此子将来必会名扬天下,老身洗过这么多的小儿,就没哪家小公子哭得这样嘹亮的。”她本来见了满营的军汉骇得双腿直打哆嗦,心里也发慌,只想赶紧洗完赶紧走,又见这小儿的爹娘穿戴不俗,想来有些权势,故逮住说吉祥话的机会便不放过,以求多讨些赏钱。


    后来发现给小儿掖角的竟然是足金足银的锞子,她更打定了内心的想法,故而又在军营磨蹭了一会儿。


    最后笑着将孩子送入楚怀秀怀中,目含期翼。


    谢宣将手里的锦囊递给她,她暗中捏了捏,里面竟然有瓜子呢,不知是金的还是银的,金银都好,她当即满意的笑着告退了。


    楚怀秀抱着乖乖儿,不禁笑道:“他长得可真白,像你。”


    谢宣道:“这小人儿是个会长的,知道你喜欢白的就长得白。”


    楚怀秀面色一红,当即扭过身去羞得不想理他了。


    这时人都七七八八的凑过来,嘴里说着吉祥话,给小人儿送贺礼,有送城中集市上卖的老虎帽、老虎鞋的,有送木架小推车的,谢徽送了小重孙一把赤金长命锁,锁上写着青衡二字,可见是特意找工匠打的。


    谢宣挑了挑眉头道:“爷爷有心了。”


    谢徽笑道:“本来这把长命锁早就预备好了的,昨日命工匠凿了字出来,费不了什么功夫的。”


    谢宣拍了拍儿子道:“乖宝儿,快谢谢太爷爷啊!”


    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到处瞅,等瞅到谢徽时他将自己的手指递上去,邀他一同来啃。


    谢徽作势要啃上去,逗得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招人喜欢。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楚怀秀出了月子之后,大军就开始拔营回兴庆府了。


    谢徽满怀不舍的送了他们很长一段路,这次分别就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


    惯骑骏马的楚怀秀头一次坐上了马车,马车外表看着低调,内里十分舒适,可到底是马车里呀,所以一行人决定军队继续往兴庆府赶,谢宣领着楚怀秀母子先在就近的夏州城住下,给楚怀秀母子再养养身子,等明年开春了,孩子大一些了,再往回赶路。


    兀目兵败,西秦兵败,两国决定派使者去银州和齐国使臣谈判。


    第106章 第106章


    夏州将军府内, 谢宣正在哄着小将睡觉,忽听底下的人来报:“主子,兴庆府的薛大人、蒋大人、陈大人来访。”


    谢宣看了看摇篮里的乖宝, 将位子让给奶娘,他抬脚走出房门,刚下了台阶便问道:“怎么回事?这几人都是兴庆府的礼官,怎么来得这样全?”


    “回主子的话,几位大人没有细说, 小的也不甚清楚。”随从恭敬地回道。


    谢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转身朝前厅走去。


    薛、蒋等人一脸肃穆正襟危坐在前厅,见谢宣走了进来, 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大司农。”


    谢宣笑道:“诸位今日倒是到的齐全。”


    众人苦笑一声, 异口同声道:“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陈文起蹙了蹙眉头, 说道:“三国和谈在即, 汴京那边来了消息让咱们兴庆府也派人参加,平日里齐帝防我们甚于防贼, 这次突然这么大方, 怕是没憋什么好事儿!王爷命我等路过夏州的时候,来看看大司农,此次和谈事宜由大司农总领。”


    谢宣扶额:“可我只是个种地的,让我筹措军粮还差不多,与那三家虚以逶迤, 恐怕难啊。”


    陈文起与蒋先义立马劝道:“别啊,别, 您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撂挑子啊!我们都听您的吩咐。”


    谢宣抬眸问道:“你们来之前, 王爷可曾有别的吩咐?”


    “那倒没有,只让我们听从您的安排即可。”陈文起迟疑了一瞬, 回道。


    谢宣但笑不语,随后招了招手,对府里的随从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几位大人远道而来,便在此处歇一歇脚,中午我们吃铜锅刷肉,你领着几个人去收拾锅具与食材,拣头五六个月大的小羊羔来宰,最好肥选肥一点的。”


    “是,主子。”随从下去张罗了。


    谢宣笑道:“前厅不常生火盆,西北风一刮冷呲呲的,不若花厅暖和,诸位大人请移步。”


    薛云疏一听有好吃的,立马眉开眼笑道:“多谢大司农款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宣与薛云疏走在前面,蒋先义与陈文起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几人到达温暖的花厅,谢宣借着更衣的由头出了门,随后薛云疏也走了出来,左拐右拐找到了谢宣。


    谢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害,跟陈文起说的差不多,不过王爷接到咱们在汴京的人发来的密报,兀目欲要以减岁币的名头让我们交出夏州来,所以这次齐帝才叫我们这边出人也跟着参加和谈。不过,王爷说要最后谈无可谈,非让不可的话,让我们提前跟您说一声,也好有个准备,并没有要您揽和谈这桩差事。只是兴庆府内部以蒋、陈为代表的老臣并不同意让出夏州给兀目人,但他们又都想不出什么良策,这才将这块烫手山芋往您这边推,还假借王爷之名。”薛云疏现在谢宣身侧,徐徐道来。


    “不想让夏州,不想担不为江山社稷着想的骂名,还想要捞一份两全其美的功劳,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谢宣嗤笑一声说道。


    薛云疏亦冷笑道:“陈文起就仗着自己是王妃亲父摆摆资格罢了,哪桩哪件事办的利索了?王爷不过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给他留有情面了。”


    谢宣道:“无论是什么,前两条都容易做到,第三条不可能,谁办事谁拿功劳这是我的规矩。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抢功抢到我谢宣头上来了,那我岂不是白叫闻金金了。”


    薛云疏心内一凛,当即说道:“愿听司农大人吩咐。”


    谢宣摆了摆手道:“不急,先宰羊羔。”


    府里忙活了一上午,这顿铜锅涮羊肉总算吃上了。


    谢宣不太爱韭碟和葱蒜碟,只要了一个陈醋碟和一个麻酱碟,其余三人面前倒是四碟蘸水齐全。


    桌上摆满了羊肉切盘,甚至还有一小篓冬季十分罕见的波斯菜。


    蒋先义惊叹道:“这倒是稀罕物。”


    谢宣笑道:“在室内暖房里种的,一把波斯菜倒搭两个火盆陪着它,也就冬日里尝个鲜。”


    羊羔肉肥嫩可口,麻酱碟鲜香细腻,几个人吃得呼呼直冒热汗,这一路的寒气也就被赶了出去,配上上等九酝春,简直美滋滋。


    酒足饭饱之际,谢宣突然说道:“诸位大人想必已经听说了,最近家里新添了人丁,铁铁她擅长攻城略地,对于照顾幼儿上常常左支右绌,我也笨手笨脚的很,家里没有信得过的嬷嬷坐镇,每日鸡飞狗跳的,按说我应立即跟着几位大人离开夏州,前往银州,只可惜我着实放心不下,少不得将家眷安抚一二,还望诸位大人谅解。”


    饭桌上众人的表情比满桌五颜六色的菜肴还要精彩。


    谢宣道:“若是咱们俱都晚到了一二日,汴京那边恐怕不喜,于国事也无利。不妨三位大人先行一步,顶多晚上一二日,等我安顿好了家眷,随后就追上去,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薛云疏轻抿了一口杯中的九酝春,闻言应道:“本来我们一行人就来得匆忙,打了司农大人一个措手不及,但王爷吩咐下来的差事我等亦不敢拖延,我觉得司农大人此项提议甚好。”


    有薛云疏打这个头了,其他人亦说道:“下官没有意见。”


    一顿铜锅涮肉将几人先行送走,谢宣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 回府坐在婴儿摇篮旁,一边晃着摇篮哄孩子一边说道:“爹爹要出去干活咯,青衡别忘了想爹爹。”


    楚怀秀在一旁问道:“可是兴庆府出了什么事?”


    谢宣摇了摇头说道:“兴庆府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夏州反而快出事了。”


    楚怀秀闻言一凛,问道:“兀目人还敢过来兴风作浪?”


    “兀目人想要行两桃杀三士之法,还嫩着。”谢宣抬眸道,“你和孩子在家等着我,我去几日便回。”


    楚怀秀问道:“什么时候走?”


    “过两日,总不会那么快的,我一去别人还怎么唱戏?”谢宣无可无不可的笑道。


    银州城内比往常要热闹许多,兀目和西秦都派了使团前来与大齐使臣和谈。


    这次大齐派出的使臣团中以蔺祈为主使,方可兴,裴翎,谢廉等人为副使,浩浩荡荡数十人。


    薛云疏等人到达银州的时候,正好与大齐使团碰个正着,两方人马合成一方,共同参与三国和谈。


    在正式和谈之前,方副使率先找到了兴庆使臣中资格最老的陈文起,面露难色,怀着十二万分的歉意游说道:“这次兀目人好不容易松口要减免岁币,对大齐江山社稷来说实乃一大幸事,兴庆府肯派使者前来,善莫大焉。”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兴庆府扣一顶高帽,同意就是大齐功臣,不同意便是站在大齐百姓的对立面上,旁人反驳不是,不反驳也不是,陈文起微微僵了脸色。


    倒是一旁的薛云疏不咸不淡的笑道:“方大人可真是会慷他人之慨,攻打夏州损伤我们兴庆军多少兵力,方大人知道吗?此刻要我们交出夏州,汴京又打算如何补偿我们呢?”


    方可兴神色一顿,干巴巴的笑道:“可是官家并没有给兴庆军下达攻打夏州的命令。”


    薛云疏笑道:“这就对上了,齐帝没给我们下达攻打夏州的命令,此刻要我们交出夏州,想必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补偿,那我们还谈什么?”


    方可兴道:“兀目人答应减免岁币,对大齐百姓来说也是一大乐事,平西王爱民如子,不可能不答应的吧。”


    蒋先义紧接着回道:“敢问方副使,给兀目人缴纳岁币的大齐百姓供养过平西王吗?”


    方可兴瞬间被噎住,沉默半晌后,他讪讪笑道:“自然,官家不会让平西王白白吃亏的,过后自有厚礼奉上。”


    薛云疏摸了摸下巴说道:“也不知道齐帝的厚礼是什么样的,不妨这样,你们将盖了公章的礼单先呈上来,我们看得满意了再商讨夏州的事儿吧,哦,对了,方副使若觉得为难的话,可以先与蔺主使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方可兴一直在翰林院当值,平生信奉的是孔孟之道,常以君子之风孤高自标,这次作为副使参与三国和谈,是他第一次接受朝廷的差遣,在他的观念里大齐臣共莫不听从官家的调遣,做事出发点是为天下计,他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纯然,贸贸然找上了兴庆使臣,确认兴庆那边的意向,他们识相同意出让夏州那就太好了,如果不同意他就讲道理劝得他们同意为止。


    万万没想到,兴庆使臣都是刺头,他说一句话他们有八百句话等着呢,真真是岂有此理。


    内部谈判陷入僵局,汴京使臣清楚知道让兴庆府吐出夏州来无异于虎口夺食,除非有足够的利益诱惑。


    汴京使臣先自行商议一番,拟定了一纸清单交给了兴庆主使陈文起。


    陈、蒋、薛等人看罢清单倒吸一口凉气,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后,陈文起单手扣了扣书案,冷笑道:“如此釜底抽薪之计,倒像是出自蔺祈之手,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清单上的每一条都对兴庆极具诱惑性,偏偏对汴京来说只是略施恩惠罢了,算不得什么。


    比如同意给攻打夏州牺牲的兴庆官兵顶格抚恤,同意兴庆府举子入汴京参加会试殿试,同意兴庆府的商船通过内陆漕运出海,不额外加税等等。


    如此过了两日,方可兴问陈文起道:“如何?汴京开出的条件能否打动兴庆府?”语气倒是十拿九稳,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实则三国使臣皆以到齐,谈判迫在眉睫,汴京还在等着兴庆使臣的最终表态呢。


    陈文起双手往后一背,气定神闲的说道:“我们此刻无法答复你,夏州如今是我们大司农闻金金在看管的,方副使可以回去跟蔺相公商量一下,看看这样的条件是否可以打动我们的大司农?”


    方可兴皱了皱眉道:“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见上他一面吧。”


    “就快来了。”陈文起道。


    然而,他们这一等就是等了数日,依旧没见到闻金金的影儿。


    汴京使臣不禁有些不满意了,到底是何方神圣敢摆这么大的谱?


    直到三国开始谈判之时,仍没见到兴庆府大司农的人影儿。


    兴庆迟迟不肯表态,汴京就不能贸然表态,汴京不表态的话,兀目使臣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十分不爽。


    这么多年了,兀目人何曾对齐人这么低声下气过,齐人和谈的诚意何在?他们甚至直接越过了汴京使臣,直接问兴庆使臣道:“允还是不允,这么难以回答吗?我们兀目人做出的让步足够有诚意了,你们汉人有句俗话说得好,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意思是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会客厅的大门直接被人踹开了,谢宣一身戎装,满目肃杀之气走了进来,手持兴庆军的礼剑,大马金刀的坐到了陈文起的上座,礼剑碰击到案面,传来一声铿锵之声,会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吸引了过去,他别的地方倒也平平,只一双金丝丹凤眼生的不怒自威,眼角内勾出锋利的弧度,眼尾轻轻的往上扫,笑时含情,冷时含威。


    薛云疏见状嘴角抽了抽,心道大司农绝对与他那张俊脸有仇,不然为何屡次三番乔装出行?


    “让本官看看,谁在胁迫我的人?”来人扫视会场一州,被扫视到的人瞬间只觉遍体生凉。


    兴庆使臣俱都起身给他行礼道:“大司农。”


    谢宣刚一开口,就引来一道十分炙热的视线,只要他稍微抬一下头就会发现那是裴翎的视线。


    裴翎与谢宣是发小,二人一起长大,谢宣的声音他化成灰都能认出来,更何况那人虽然面部平平,但那双极具特色的美目除了谢宣还能是谁?还能是谁?!


    他不禁又喜又气,喜的是挚友并没有死在梅州,气的是他瞒着自己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他……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而坐在谢宣对面的兀目使臣也愣住了,他虽然没见过谢宣,但也知道汉人的官职里没有大司农,而兴庆的使臣齐齐站起来向来人行礼,证明此人身份极高,看来是个能主事的。


    思及此处,兀目使臣不禁回过神来对谢宣说道:“只要平西王答应将夏州还给我们兀目,我们就答应减免你们三分之一的岁币。”


    谢宣笑了,他抬眸认真问道:“好极了,但请问夏州是你们的吗?凭何用个还字?”


    兀目使臣出离愤怒了,他激愤道:“我们兀目人掌管夏州一百多年。”


    “照这位使臣的意思,掌管一百余年便是你们的了?殊不知夏州在一百多年以前姓闻人,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我汉人经略燕云十六州千余年,你们兀目人不过掌管燕云十六州二百余年,那你们何时把燕云十六州还给我们呀?”谢宣扬眉看着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短短几句话,兀目使臣已经见识到了谢宣的厉害之处,如此巧言善辩,如此含威不露的金丝丹凤眼,倒让他想起一个人来,谢壑。


    这次三国会谈,齐国本应该领团和谈的人是其礼部尚书谢壑,但此人的难缠程度让人生畏,所以兀目提前讲明若是谢壑领团,他们直接不予谈判。


    没想到,防住了汴京的谢壑,却不想兴庆府的这人居然也这么难搞,简直是……天降魔煞星。


    兀目使臣见谢宣是个硬茬子,他不禁软了语气说道:“只要你们归还夏州,我们就减免你们三分之一的岁币,这是你们大齐百姓喜闻乐见的事情吧。”


    兀目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兀目人的眼睛死死盯着谢宣,就连汴京那边的使臣亦将目光集中在谢宣身上,都在期盼着谢宣的回答。


    孰料谢宣并未搭话,他将古朴的礼剑把玩在手中,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不仅如此,他悠闲自得的将那礼剑抽出一截来仔细打量,在阳光的照射下,剑身如水,光芒似雪,一股肃杀的寒意扑面而来,剑身上刻着“照水”二字,剑柄用金器雕刻着“闻人”二字。


    众人大惊,这柄剑居然是闻人氏的照水剑,为闻人氏历代先君先王所亲身佩戴,见照水剑如见闻人氏先君先王。


    谢宣手握照水剑赏玩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道:“这位大人,你在开玩笑吗?战败国还想要岁币?你仔细想想,今年秋那场大战是我们汉人打败了你,而不是你打败了我们?谁给你的胆色在我闻人氏面前颐指气使的?拿我们的东西换我们的东西,你倒是会做买卖。”


    照水剑猛然被合上,铿然传出一道龙吟,响彻天地,令日月黯然无光,在真龙之音面前任何魑魅魍魉都将现出原形。


    本来兴庆使臣的位置有些偏,在汴京使臣之侧,可就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谢宣吸引了过去,他才是正常谈判的焦点。


    谢宣似无所觉的抬眸看了那个兀目使臣一眼道:“你的要求不合理,换个要求。”


    他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近百年来还是头一次有汉臣如此驳兀目人的面子呢!


    兀目使臣霎时双颊通红,又羞又怒,最后口不择言道:“那是我们皇太后的家乡,我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宣闻言说道:“既是如此,我倒有个主意。”


    “请讲。”兀目使臣僵硬的说道。


    “我听闻贵国太后年纪轻轻就寡居了,金钗入奁,明珠暗藏确实可惜,不如这样,我做个媒,你们皇太后嫁给我们官家,两国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啊我啊的,谁的夏州不是夏州呢!”谢宣眨了眨眼睛说道。


    “黄口小儿,辱我太后,我跟你拼了!”那兀目使臣抽出随身携带的弯月刀作势要朝谢宣挥来,被其周围的人及时按压住了,这才没酿成大祸。


    就连蔺祈都沉着脸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的往桌案上一放,发出咔嗒一声响,不过除了汴京使臣旁人也没人注意他。


    兴庆使臣被谢宣这一番话逗得哈哈大笑,将嘲讽拉满:“大司农的建议果真一针见血,我瞧着挺好的,怎的贵国使臣都生气了?你们太后那么想要夏州,不如嫁给我们大齐的皇帝,这样她的家乡照样没丢啊,岂不两全。”


    蔺祈沉声警告道:“适合而知,绯议官家,其罪当诛,还望闻大人慎言。”


    谢宣充耳不闻,他起身道:“我只是个种地的,我们王爷将夏州交给我经管,我得种好夏州的地,我在夏州住了一段时间,此地水源充沛,土壤肥沃,青山林立,佳木郁葱,犹如塞上江南一般,交给你们放羊可惜了的。”


    “你们说让三分之一的岁币,要我们归还夏州,我看夏州的地力产出可不仅如此。”


    谢宣顿了顿说道:“这场谈判是礼官们的事儿,原也不该我管,不过我既管了就管到底。我闻金金热爱种田,谁不叫我种田,那我只好把他种在田里。”他说完之后,勾了勾唇角,离席了。


    他一走,兴庆使臣也跟着走了。


    兀目一看有话事权的正主都走了,他们留在此处又有何意义?所以,也都起身走了。


    兀目使臣一走,在一旁蔫巴巴默不作声的西秦使臣也紧跟在兀目使臣身后,离场了。


    数息之间,全场只剩下汴京使臣在大眼瞪小眼,惊疑不定的互相对视一瞬,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信息,一半在说成何体统,一半在说我们该怎么办?


    方可兴拿着众人商定的清单问蔺祈道:“蔺相,这张清单还用给兴庆使臣团里新来的那个狂悖之徒过目吗?”


    蔺祈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你自便吧。”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就知道是不必了的意思,偏偏这个方可兴是个听不懂弦外之音的夯货。


    他拎着这张纸去找谢宣,谢宣从善如流接过来一看,冷笑一声:“你们打发叫花子呢?”说着便把那张清单拍回了方可兴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107章 第107章


    兴庆使臣之首变成了闻金金, 这件事给几方人马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兀目和汴京使臣都得重新估算自己手中的底牌筹码与可交换的筹码。


    对于兀目人来讲,他们跟闻金金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对于闻金金的传言略有耳闻, 令他们战栗的是闻金金手中的那把照水剑,还有闻金金的妻子兴庆有名的大杀将闻铁铁,听说闻铁铁正驻扎在夏州,若是换旁的兴庆将领,只要不是平西王闻人驰亲临, 他们兀目人都是可以拼一拼碰一碰的, 但闻铁铁不行,这个人只带五千人就将他们派出去的两万援军打的落花流水, 饶是骁勇善战的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 兀目使臣一口咬定要夏州, 除了夏州是他们兀目人皇太后的故乡,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儿就是,用夏州来离间汴京与兴庆, 可以事半功倍。


    闻人驰必不甘心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交出新得来的夏州, 而闻人驰这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为齐皇所忌惮,齐皇与闻人驰相互制约将大大有利于他们兀目人。


    既使齐皇能够看破兀目人的伎俩又如何,这是阳谋,也是齐皇无法摆脱的利益陷阱。


    汉人总是有许多道德羞耻,过分计较名声, 亦会为了名声不得不去做一些妥协和让步,而汉人的这些特点会让兀目使臣自以为对夏州之地势在必得。


    可惜, 他们这次的谈判对手是谢宣。


    谢宣在谈判伊始所表现出来的强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兀目人惯用的以军威压在谢宣这里不起作用, 诚然他们现在依旧可以大肆举兵攻打夏州,可军队一旦调动, 别的地方必然会出现防守漏洞,到时候若被齐人乘虚而入,他们将得不偿失。


    更何况,虽然西秦人现在像狗一样听话,一旦兀目露出破绽,他们会像豺狼一样扑上来将兀目拆吞入腹,这一点儿不得不防,毕竟两蚌相争,渔翁得利。


    所以,对于兀目来说,战目前只能用于威慑,不能用于实际,谢宣正是看准这点儿,才强势的要求他们换个要求提,看来兴庆府是不准备把夏州吐出来了。


    兀目人在驿馆恼火非常,然而蔺祈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汴京使臣能看不穿兀目使臣的算盘来?然而,看出来又怎样,比起一个本来就不属于大齐领土的夏州来说,闻人驰屡屡出兵攻城略地更令人心惊胆战,借着兀目使臣的强势,挫一挫闻人驰的锐气也好。


    闻人氏不就是爱标榜以天下为己任吗?那就看看这次他们愿不愿意为了天下人的福祉而让出夏州。


    汴京使臣笃定了兴庆使臣要脸更要顾忌他们主子的脸面,不会拒绝兀目人的请求,无非是在旁的方面多给他们一些好处,安抚一下即可。


    却哪里知道谢宣压根不按套路出牌,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让出夏州!


    汴京使臣回到他们住的驿馆院落之后,都集在蔺祈面前,包括被谢宣方面嘲讽的方可兴。


    方可兴连连叹气,痛骂闻人驰的狼子野心!却忘了闻人氏之前便是帝族。


    谢廉打仗不行,五路伐西秦之后他被景元帝贬官到地方,很是颓丧了一阵子,齐璟登位以后,他又在家族的运作下回到了京中为官,这次跟蔺祈来到银州参加三国和谈,不过是为了刷一波功绩回去,他除了打仗不行,别的方面也很潦草,属于欺软怕硬性质的,但他清楚的明白此次主使是蔺祈,他可不敢撒野撒到蔺祈头上,是以此刻老老实实的坐着,轻易不肯开口说话。


    裴翎正心不在焉的回忆今天大会场上看到的那个人,那个据说是叫闻金金的人,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很像他的故友谢宣,包括那人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游刃有余的气度,行事风格张扬又狂浪,都太像谢宣了。


    他现在的心思已经完全飘浮起来了,在座诸位同僚的议论声开始从他左耳朵冒又耳朵出了。


    方可兴骂完闻人氏背信弃义,骂的舒坦了,这才喘了一口气叹道:“闻金金这么一搅局,接下来就难办了。”


    “是啊,闻金金不仅不交出夏州来,对我们开出的条件也非常嗤之以鼻。”旁的使臣也跟着叹道。


    “天下就没有利益撬不动的东西,闻金金不肯让出夏州,无非是我们给的利益不够多,他们不满足罢了。”又有人轻嘲道。


    蔺祈任众人议论纷纷,他却轻轻摇动自己手中的羽扇,一言不发。


    “蔺相,接下来我们如何办?”方可兴问道。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蔺祈,汴京使团里的这颗定海神针。


    蔺祈却道:“此时天色已晚,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有何事我们明日再议。”


    众人脸色一顿,却也只能起身告辞。


    裴翎走在最后面,只听蔺祈低声对随从说道:“去,将谢帅请来。”


    他脚步瞬间一滞,却还是起身走了。


    谢徽老早就知道谢宣来了,但强忍着没露面,纵然他很想念小重孙,很想问一问小重孙如何了?


    这会儿,他见蔺祈派人来军营找他,想了想,也就跟着人先见一见蔺祈。


    谁知到了蔺祈那里,一抬眼就瞥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谢徽:“……”


    蔺祈主动介绍道:“谢帅,这是兴庆使臣闻金金。”


    谢宣矜贵的点了点头道:“原是谢帅,久仰久仰。”


    “……”谢徽强行扯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幸会。”


    蔺祈命人去城中最大的酒楼置办了一桌上好的酒席,谢宣坐在八仙桌旁姿态闲适的饮茶,心中却暗骂:蔺祈这老家伙,以为悄悄把我爷爷请来我便让步了吗?多大年纪了还玩说不过就叫人长辈来评理这一套?哼,鄙视。


    谢徽只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同蔺祈寒暄着,说了一会子话,饭菜也上齐了。


    谢宣毫不客气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边吃喝边赞道:“还是蔺相大气,酒肉皆是上等,若官家有这份大度,我便不会出现在银州了。”


    蔺祈轻啄杯酒,闻言问道:“不妨说说你的底线,咱们先谈好了,再去同兀目和西秦去谈。”


    谢宣轻笑,毫不留情的说道:“汴京和兴庆其实没什么好谈的。”


    蔺祈微微色变,握酒杯的酒不自觉加重了些。


    谢宣见状只当当作没看见,他细说道:“大齐向兀目交纳岁币是因为兴庆府吗?”


    蔺祈轻轻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兴庆府夺的夏州是大齐的吗?”谢宣继续问道。


    “自然也不是。”蔺祈回道。


    “这不就结了,大齐的岁币根源不在兴庆府,却拿兴庆府做筏子是什么道理?”谢宣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抬头问道,神色却无比认真。


    “总归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儿。”蔺祈轻叹道,他仿佛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好,那我请问,蔺相在汴京搞了那么久的新政,自然知道西北之地的价值,也知晓西北地薄,西北之地是无法自给自足的,夏州风候地力俱佳,堪称塞上江南,夏州产粮能养活三分之一的兴庆府,兴庆府有何理由弃之不顾呢?齐氏的子民是民,闻人氏的子民就不是民了吗?你们这些人却高高在上的让兴庆府吐出夏州来,到底是何居心,我不明说,您也明白,如此一来,您还想谈什么呢?实话说,汴京的眼界往兴庆府上移开,天地会开阔不少,官家最后得到的只会更多。”谢宣弯了弯唇道,“蔺相难道真的不觉得用夏州换减免三分之一的岁币太吃亏了吗?”


    蔺祈闻言并没有恼羞成怒,他神色十分淡定的问道:“莫非闻大人有让兀目心甘情愿减岁币的办法?”


    谢宣却是不肯再说下去了,他撕了一块盐焗鸡腿放在谢徽的碗里说道:“这鸡腿挺香的,肉还嫩,您尝尝。”


    谢徽从善如流的抄起鸡腿啃了啃,点头评价道:“确实不错。”


    见爷爷将鸡腿啃干净了,谢宣才幽幽开口道:“如何迫使兀目人减免岁币是蔺相该考虑的事情,我们兴庆府可从来没有向兀目人交纳岁币的规矩,我在这方面可没有经验。”


    “我们之前开出的那些条件,你当真不心动?”蔺祈问道。


    “心动。”谢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有时候啊,心动不如行动。”


    蔺祈闻言扬了扬眉,他夹起一块新鲜的藕条说道:“你这些慷慨激昂的陈词跟我说没用,天下人若知因为兴庆不肯让出夏州而错失减免岁币的机会,将会如何看待闻人氏呢?”


    谢宣舀了一口甜滋滋的八宝糯米饭入口,尝过之后觉得好吃又舀了一口吃,接连吃了三口才抬眸回蔺祈的话道:“我记得先帝有一次为了推行新法,和名臣田响辩论说新法如何如何有利百姓,却被田响一句‘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噎的沉默了许久。所以啊,纵然兀目减收岁币,百姓的负担亦不会因此而减轻,百姓的生活没有差别,怨不到兴庆府头上来,也恨不到兴庆府头上来,蔺相所说的天下人是指与齐氏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吗?这群人在背后怎么嘀咕我们兴庆府的,蔺相应当比我清楚吧,我们让不让步都不会让他们对我们的观感更好些,我又何必去做那些画蛇添足之事。”


    “你不在乎,闻人驰也不在乎吗?”蔺祈问道。


    谢宣拍了拍腰间的照水剑回道:“蔺相觉得呢?”


    谢宣左右是油盐不进了,蔺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招呼谢宣吃菜,一低头却发现菜都被谢宣吃得七七八八了。


    蔺祈捏了捏胀痛的额角,暗自恼道:这个饕餮!


    谢宣见蔺祈不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了,他转过头去兀自跟谢徽说话道:“谢帅大名如雷贯耳,让晚辈好生憧憬,谢帅有没有去兴庆做官的想法?我王必会扫榻相迎。”


    谢徽的胡须抖了抖,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在这里挺好的,年纪大了,没有挪窝的打算。”


    谢宣啧啧两声,叹道:“可惜了,谢帅呆在这里只会打窝囊仗,国土没丢就算万幸,有什么意思?”


    谢徽横了他一眼道:“难不成你还要率兵来攻打我?”


    这回轮到谢宣摆摆手道:“岂敢岂敢,我闻人氏的刀从来不会对内砍。”


    饭桌上拢共三个人,心眼子加起来比蜂窝还密。


    谢宣吃饱喝足,逗完爷爷,一抹嘴起身告退道:“多谢蔺相款待,本官告辞了。”


    蔺祈点了点头,令贴身随从送他出门。


    谢徽也吃饱了,正在饮一杯君山银针,直到谢宣出了门,他的目光才收回来。


    蔺祈道:“这孩子锋芒太露了。”


    谢徽笑了笑说道:“少年人嘛,都这样,我年轻那会儿比他还要能闯荡。”不然也不会壮年封公。


    “眼下时局,你怎么看?”蔺祈问道。


    “我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不懂什么时局的。”谢徽滴水不漏的回道。


    “玉砚,这里没外人。”蔺祈抬头看着他说道,“兴庆府是不会吐出夏州来了,兀目人的核心诉求必然不会得到满足,我们这边需得做别的打算,让兀目与官家都满意,难啊。”


    谢徽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道:“我不信你没有办法做到,也有你蔺祈卖惨的一天?!”


    蔺祈:“……我需要你跟我一同参加三国和谈。”


    “很忙,不去。”谢徽直接拒绝道。


    “得去!”蔺祈坚定的建议道。


    却说谢宣从蔺祈那出来之后,走在半路上听到有人小声叫了一句:“谢宣!”


    谢宣强行忍住本能回头的动作,脚下并未停顿,直接走了过去。


    “谢宣!”那人不禁又叫了一声,提步追了上来,不死心的问道,“你是谢宣对不对?”


    谢宣:“……”他扒掉自己小臂上的手掌,漠漠的看了来人一眼道,“天还没黑,这就眼神不好了?”


    裴翎猛然顿住,为他漠然的目光,也为自己情不自禁的冲动,沉默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道:“你没有死在梅州对不对?”


    “莫名其妙。”谢宣横了他一眼,抬脚便走。


    “我们之间的情谊就让你这么利落的抬脚就走吗?”裴翎追问道。


    谢宣狠狠掐了自己掌心一把,默念这不仅仅是自己的发小,还是齐璟的心腹之臣,纵然有什么情谊也不该是在此刻相认,于他于己都无甚好处,他需要理智,不能心存什么赌意。


    所以谢宣脚下并未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裴翎的心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下来,他低喃道:“官家天天念着你,你却……你好狠的心。”


    谢宣闻言,嘴角挂起一抹讽意,他差点就死在梅州,景元帝比齐璟可强多了,连景元帝都容不下自己,更别说齐璟了。


    齐璟哪是想念自己?他只是想寻一把趁手的快刀遍寻不到罢了。


    谢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便走出来了汴京使臣的住所。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暗道一句:今天真是晦气到家了。


    薛云疏见到谢宣回来了,忙凑上前去打招呼道:“大司农回来了。”


    谢宣点了点头道:“嗯!大家都用膳了吗?”


    众人纷纷回道:“用过了。”


    他们都在他的院子里坐着呢,想听谢宣接下来的指示,岂料谢宣摆摆手说道:“天色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吧。”


    蒋先义率先问道:“大司农,关于接下来的谈判,我们该如何应对?”


    “八字箴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宣笑道。


    陈文起的目光数次落在那柄象征着闻人氏至高权柄的照水剑,心中酸涩不已,同样是贵戚,凭什么闻金金总是会高自己一头?!他出使前怎么就没得到这把照水剑呢。


    思及此处,陈文起忽然说道:“保住夏州不难,难的是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谢宣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问道:“陈大人有何好建议?”


    陈文起连忙摆手,直道:“不敢,不敢在司农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谢宣听他说完这套酸言酸语,淡笑道:“陈大人是奉王爷的命来银州参加三国谈判,这里不是我闻金金的一言堂,大家有何建议皆可提,不必有所顾虑。”


    这句话说的陈文起老脸一热,忙与其他兴庆使臣一道称是。


    谢宣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照水剑是个好东西,也不枉他特意从夏州跑回兴庆城一趟。


    自从谢宣以兴庆大司农闻金金的身份落脚银州后,他每日忙的脚不沾地。


    除了每日应对自家使臣,隔三差五还得与西秦使臣、兀目使臣、汴京使臣相互应酬。


    有一次,兀目使臣中有个特别能喝酒的人企图将他灌醉后说些不该说的承诺,签些不该签的公文。


    幸好他有从系统那里兑来的解酒药,不然可就误了大事了。


    所以,当他撸着袖子和兀目使臣划拳喝酒丝毫不醉时,那个特别能喝的兀目使臣懵懵懂懂的看了一旁的酒壶一眼,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心中暗道:莫非这壶里出来的,喝到自己嘴里是酒,喝到这人嘴里是水?


    阴招不通,只好逼的兀目人走阳路。


    第二次大谈判开始前,西秦人率先找到了谢宣商量正事儿,西秦人愿意开通丝绸之路与兴庆府做生意,关键是谢宣得保证银州袄子口上驻扎的是齐军。


    谢宣瞬间明白了西秦人的想法,汉人不喜欢兀目人,同样西秦人也不喜欢兀目人,袄子口上驻的是齐军的话,兀目人的军队被截断过不来了,西秦?*? 与兀目的交流也被截死了大半,西秦人倒也十分喜闻乐见,有谁不喜欢做人而偏偏喜欢做狗奴才的?没有!


    西秦人不来提醒谢宣的话,他险些都要忘了这个在谈判桌上默不作声的西秦,是只实打实的疯狗,现在这条疯狗想要挣脱主人的束缚独自狂奔在西北荒漠之上,这可不行,还不得让他野成狼?!


    只是狗链子不能在兀目人手中,得在兴庆府手中才是。


    各方私底下摸了摸底,有人摸清了,有人糊涂了,但不管怎样,兀目和大齐都同意开始第二轮谈判,那就继续谈下去。


    这次大家都没有先开口说话,谁先开口说话谁的底牌就亮得快,在谈判中就会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


    这些人也是默契,都不约而同的瞅向了谢宣,谢宣低着头翻看手中的资料,故作不知。


    兀目使臣和西秦使臣中眼尖的已然发现,汴京使臣团中新增了一个身份极高的人,就坐在蔺祈身侧,位同第一副使。


    虽然汴京使团没有介绍,但几乎所有西秦使臣和兀目使臣都知道此人,宁国公谢徽,齐国北境边防的总统帅。


    众人心中打起了锣鼓,不知谢徽此时出现在此处是何意?难不成,汴京使臣的态度要开始强硬起来了?!


    兀目使臣轻轻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说道:“欢迎谢统帅来到谈判桌上。”


    谢宣微微拧了拧眉,放下手中的资料,沉声说道:“闲话少叙,开始吧。”


    兀目使臣笑道:“要求不变,我们要回夏州城,条件你们开,合理范围内,我们都应允。”


    兀目使臣一言惊起千重浪,任谁不觉得兀目人疯了。


    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谢宣,想看看这位兴庆虎臣该如何应对?


    孰料谢宣抱臂靠在椅子背上,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兀目使臣道:“跪下。”


    众人悚然一惊,不知他此言何意。


    兀目副使怒道:“闻金金,能谈则谈,不能谈你也别侮辱人!同样都是使臣,大家一样的身份,你凭什么要求我家主使大人下跪?”


    “这位使者稍安勿躁,我只是在和你家大人正常谈判而已,他要我让出夏州,条件随便提,那我就不客气了,我闻金金要做兀目皇帝,他如何跪不得我?”谢宣缓缓说道。


    “放肆!”兀目使臣被激的纷纷亮出了刀。


    不仅兀目使臣怒了,西秦使臣和汴京使臣也着实被惊了一跳,没成想闻金金


    谢宣却毫不在意,他郑重其事的声明:“夏州问题不可谈判,看来你们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啊。”


    这是谈判陷阱,先是许以重利诱人入坑,让不可谈判的问题变成可以谈判,然后再一步步的走入他为你设置好的既定圈套,达成他的谈判目标。


    直至此时,蔺祈心中才明白为何谢宣一门心思的往西北跑,就他这个行事作风,汴京还真的容不下他,如此能臣,行事风格又如此荤素不忌,口无遮拦,在汴京早晚会祸及家族,他看着谢宣腰间的那柄照水剑,微微阖了阖双眼,聪明人是真的聪明啊,豁的出去也是真豁的出去。


    他之前以为谢宣改名更姓只是为了与过去一刀两断,现在他悟了,谢宣纯粹是给自己求了一张护身符。


    他难得出神片刻,又听兀目使臣说道:“既然夏州归属问题争议甚大,我们不妨先放放,现在议一议银州袄子口的问题吧。”


    第108章 第108章


    三国和谈, 三方都要做出妥协和让步,当年谢徽为了大齐五路伐西秦特意出奇兵切断了银州袄子口,也几乎切断了兀目军队大规模西进的可能性, 这次和谈十有八九会涉及让谢徽撤兵的条项。


    谢宣一眼瞥见祖父沾染星霜的鬓发,心中暗叹:也好,祖父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


    谢徽长期重兵驻守在银州袄子口,对大齐的军饷转运也是个巨大的压力,和谈一旦签订, 两边将不会陈重兵在边境上对峙, 谢徽撤军是必然的。


    然而,西秦使臣蓦然看向谢宣, 他们其实是不愿谢徽撤军的, 谢徽像一柄插入两国边界的刀, 兀目人西行不了, 西秦人也无法东行,西秦间接摆脱了兀目人的控制, 然而谢徽一旦撤军, 兀目人将重新加强对西秦人的控制,这是西秦人不愿意看到的,之前西秦人以重开丝绸之路为条件,想让谢宣斡旋一番,争取不让谢徽撤军。


    只可惜西秦人不明白, 他是一盘菜,不是吃菜的食客。


    比起兀目, 谢宣显然更忌惮西秦。


    谢徽撤军的条件是兀目边防减员, 双方又是一番拉锯战,终于达成协议, 而且三国边界各画出二十里宽的地带为边防缓和地带,在这四十里宽的地方,大齐不准驻军,不准耕种,兀目和西秦也不准驻军,不准放牧。


    谢宣看了看手中的协议抄本,笑了。庄稼没有脚,确实跑不了,可牛羊有腿啊,看来他回去得让底下的人先置办一群牛羊来,到时候有妙用。


    三方签完今天商议的协议条例,今日的谈判便结束了,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过后再议。


    日头偏西,显然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


    谢宣一出会堂便伸了个懒腰,然后被兴庆使臣簇拥着往住所走,兀目、西秦、汴京三国使臣都或若无其事或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离去。


    “闻大人,请留步。”谢宣走到半路上,被人拦住了去路。


    谢宣转眸一看,是之前与他拔刀相向的兀目使臣萧如海。


    萧如海很有些来历,是兀目外戚,如今兀目太后的亲弟弟。


    “萧大人有何贵干?”谢宣问道。


    “今日我得了一坛好酒,想请闻大人共饮,不知闻大人可否赏光?”萧如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简直不像请人喝酒的,倒像要把人剁成下酒菜的。


    谢宣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请!”


    薛云疏忙道:“大司农,下官看他们这是来者不善啊,怕不是鸿门宴吧。”


    谢宣淡笑道:“你猜对了,正是一场鸿门宴。”


    “那您还去?!”薛云疏悚然一惊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薛云疏见他去意已决,忙说道:“下官跟您一起去。”


    “你且回居所用膳,兀目酒烈,不适合你喝。”谢宣冲他略点了点头便跟着萧如海走了。


    兀目人学着汉人的习俗,在城中最好的酒楼置办了一桌酒席。


    谢宣让系统开了一次毒物检测,确认食物是足够安全的,这才撩袍落座。


    他知道萧如海此时请他来吃酒的目的,说白了还是对夏州之地没死心,倒也容易理解,兀目人为何紧紧抓住夏州之地不放。


    兀目之前经过几年的皇族夺权内乱,民心浮动,已经实力大不如以前了,朝中几股势力互相猜忌,互相不服气,皇帝三天两头换一个,政权极不稳定。


    看似兀目太后手段强硬,弹压住一切,扶幼子登基,其实不过是几方势力看皇帝年幼好操控,几方暂时达成了政治平衡罢了。


    在兀目朝中,迅速壮大自身威望的办法只有军功,所以在兀目太后听说齐皇和闻人氏的嫌隙后,忙不迭的暗中联系西秦人,合军攻打谢徽部,然后再扫荡兴庆府。


    本想搞个大的,没想丢了个丑的,他们不仅在这场战争中没捞到任何好处,甚至还把后族祖地也给丢了,兀目太后的颜面扫地,朝中几股势力蠢蠢欲动。


    若这次谈判兀目不能拿回夏州,恐怕兀目皇位又要换人坐了。


    这也是兀目使团死咬住夏州不放的最根本的理由。


    兀目的窘境,即便萧如海不说,谢宣也早已知晓,所以他才在谈判中那么游刃有余。


    “照水剑是把好剑。”萧如海蓦然出声道。


    谢宣捻动酒杯痛饮一口回道:“我王的佩剑,自然是好的。”


    萧如海点点头道:“我十分佩服平西王,也很理解他,创业艰辛,你们好不容易攻下的夏州城,不肯放手也有情可原。”


    谢宣与他碰了碰杯道:“多谢体谅。”


    “不知闻大人觉得朔州如何?”萧如海突然转了话题。


    谢宣笑了,他将酒杯放下,认真反问道:“燕云十六州哪个不是好地方?!”


    萧如海道:“我用朔州跟你们换夏州如何?”


    “不如何。”谢宣淡淡的说道。


    萧如海目光一滞,人人都告诉他,汉人对燕云十六州的有着近乎执迷的渴求,是汉人无法拒绝的诱惑,用朔州换夏州,闻金金似乎没有拒绝的道理。


    “为何?”萧如海抬眸问道,“你们齐帝就是因为五路伐西秦失败,夺取燕云十六州无望才被活活气死的。你若带回一个朔州给平西王,平生功绩算是无虞了。”


    谢宣正色道:“事到如今,萧大人还是不肯与我好好谈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罢,他起身便要走。


    “且慢,朔、云、寰、应四州你尽可挑选一州。”萧如海急声说道。


    谢宣睨了他一眼说道:“萧大人,燕云十六州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能拱卫中原,若论地力肥沃不及夏州多矣,况且这几个州地貌特殊,朔州以西是山脉,天然屏西,而兴庆府正在朔州的西面,且兴庆府距离夏州近而距离朔州远,若我真跟你换了,这对兴庆府来讲是步死棋。我们单占着朔州,与兴庆府隔山相望,已失了地利,而朔州周围都是兀目人,又丧人和,不顾地利人和之事,我们为什么要做?”


    他正色道:“令你们感到棘手的对手在朝堂上,不在谈判桌上。”


    “这么说,你是真的不肯让出夏州了?”萧如海目光死死的盯着他问道。


    谢宣沉默不语。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萧如海倏然冷笑道。


    大地突然传来震动,说时迟那时快,谢宣一跃而起腾跳到窗子上说道:“我劝你们省省力气吧,我来之前已经特意提示过我王,我若在银州死于非命,兴庆军立马进攻云州,领兵的是我的妻子闻铁铁。”


    “杀你?为何我要杀你?只将你囚禁起来就好了,等陈文起等人代你签完字后就放你出来。”萧如海目光癫狂的说道,“闻金金,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宣冷笑一声说道:“没事儿别学汉人说老话,不伦不类,单单凭你们,还妄图囚我?!”


    说话间,谢宣脚下被突然冒出的玄铁爪子抓住了,他猛然抽出腰间的照水剑朝脚底下斩去,铿锵一声,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谢宣趁机不往下走往上腾挪跳动,低身一跃越上了旁边的厢房房顶,然后沿着屋脊迅速开蹽,边跑边嘲讽道:“想要夏州,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紧接着,他俯身一跃,跃到了旁边汴京使臣的院子里。


    蔺祈、谢徽、方可兴、谢廉、裴翎等人正坐在庭院里商讨接下来的和谈之事,见谢宣蓦然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都被骇了一跳。


    谢宣站稳身体,吹了吹手中的照水剑,利索的将照水剑收入鞘中,他挥了挥手笑道:“打扰了各位,刚刚被疯狗撵着跑,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几位慢慢谈慢慢谈,闻某告辞。”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站住。”蔺祈出口挽留道。


    谢宣苦着脸回过头来,看了蔺祈一眼,低声道:“蔺相有何指教?”


    蔺祈:“既然来都来了,过来坐?”


    谢宣只好转过身来,走到八仙桌的空座旁落座。


    “萧如海还对夏州不死心呢。”蔺祈说道。


    谢宣故作惊魂未定的模样拍了拍胸膛道:“银州袄子口撤军的大项谈定了,如今只剩夏州的归属问题了。”


    裴翎道:“夏州归属关乎兀目朝堂安稳与否,恐怕这个问题不好谈。”


    谢宣无所谓的笑了笑说道:“兀目人让我们大齐如鲠在喉了这么多年,轮也该轮到他们不舒服了。”


    方可兴皱眉道:“万一兀目还要换新君,推翻此次和谈协议怎么办?到时候恐怕边境战火又起,依我看啊,倒不如将夏州还给兀目人,可以以此来兑换些其他好处,兀目朝局稳了,于两国邦交也有利,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谢宣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眼,对他笑道:“方大人手上这个翡翠扳指不错,可否借我看看?”


    方可兴在谈政事,却被谢宣打断,而且还是因为这点儿芝麻大的小事打断,这让他很不悦,但他又十分钟爱这个祖传的翠玉扳指,见谢宣感兴趣,他也乐的显摆显摆,于是摘下来递了过去。


    谢宣套在拇指上仔细看了看,连连叫好,他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紫檀佛珠来,扔到方可兴怀中说道:“我拿这个跟你换,我这佛珠来历大,佛祖都摸过呢。”


    骗鬼呢?!谁信!!


    方可兴当即沉了脸色道:“闻大人说笑了,那是我方家的传家之宝,恕不割爱。”


    “君子应成人之美嘛,既然我喜欢那就是我的了,你就不能让给我吗?万一你现在惹怒了我,回头我在三国和谈的时候使绊子,你该怎么办呢?你怎么就不能顾全一点大局先将我稳住?”谢宣单手支颐,说的十分理直气壮,边说还边打量那枚翡翠扳指。


    方可兴那个恨啊!一恨他行事大胆跳脱,二恨自己刚刚嘴欠,招惹谁不好非得招惹这人!


    谢廉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谢宣抬眸瞥了他一眼道:“这位大人,你似乎对本官很有意见?”


    “兴庆府来的都这么小家子气吗?连人家的传家之宝都要强抢?”谢廉嘲讽道。


    “是不如你大气,五路伐西秦的时候,扣押人家楚家军的军粮,欺负人家楚家军的主将是个没了爹爹护着的年轻姑娘。然而碰到西秦骑兵的时候,跑死了马,抢了百姓的驴子就开始东奔,大齐好不容易打下的那些地盘有一多半沦丧在你的手上,若不是我王英明神武,此时西北百姓还不知过得如何水深火热呢。谢廉,就凭你也配嘲讽我。”谢宣看都懒的看他,转头对蔺祈说道,“蔺相真是辛苦,带这么一群蠢笨如猪的货色出门。”


    除了蔺祈和谢徽,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谢宣无差别攻击了。


    蔺祈失笑道:“气性真大,行了,既然我们大齐在银州袄子口撤军了,就想办法捂好你的夏州城吧,我们要兀目稳定做什么?兀目动乱分裂才是我们最喜闻乐见的。”


    “蔺相敞亮,本官佩服。”谢宣拱了拱手说道。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蛋没缝了就该孵小鸟了,小鸟长成猛禽可是会噬人的。”谢宣意态懒散的说道,一双绝妙的金丝丹凤眼要阖不阖,气度显得非常游刃有余。


    “找个好点的词自喻。”谢徽在一旁幽幽的说道。


    “好啊。”谢宣抬眸冲他温情一笑,像一只收了爪子的乖乖猫咪,哪里还有刚才那舌战群儒的架势。


    蔺祈又问道:“除了夏州之地,平西王还有其他诉求吗?这里咱们一块整合一下。”


    谢宣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大能有了,只是你们别贱卖兴庆府的利益就行,至于其他的,我和他们谈即可。”


    谢宣这句话说的十分不客气,蔺祈却丝毫不在意,除了蔺祈和谢徽,其他汴京使臣看了谢宣这会儿只觉得牙根痒痒。


    裴翎怔怔看着面前这张平平无奇的脸,越看越像谢宣,心中不禁悲愤欲绝,这样的好人才却不能为汴京所用,多可惜啊,若官家能得谢宣襄助该有多好啊,也不至于一夜夜的耽于政事,煎油似的苦熬着深思了。


    他的目光落在谢宣腰间那柄照水剑上,这把相当于官家的尚方宝剑的宝物被谢宣佩于腰间,这样随性,再加上他白日那句豪言壮语:我闻金金要当兀目皇帝。这样的口无遮拦却毫无顾忌,闻人驰大概十分信重他吧。


    汴京却养不出这样豪放不羁的人来,这样性子的人天生便不属于汴京,认识到这一点儿,裴翎更加痛苦了。


    谢宣若无其事的扫了一眼裴翎,见他那张苦瓜脸实在碍眼,遂不动声色的移开了。


    商讨到这里接近尾声,蔺祈看着已然有些擦黑的天色,总结道:“今日便说到这里,大家回去休息吧。”


    众官员起身作辞。


    蔺祈皱眉看了谢宣一眼道:“恁的狼狈,萧如海不是请你喝酒去了吗?”


    “那是场鸿门宴,萧如海想囚我,多亏王爷给我的这把剑足够锋利,我挥剑斩断了玄铁爪,忙不迭的跑了出来,正撞上诸位在这里商讨和谈事宜。”谢宣实话实说道。


    蔺祈:“……”他轻叹了一口气道,“玉砚,劳烦你去送送他,将他送回兴庆使臣居住的院子。”


    “好吧。”谢徽抱剑走在前面,谢宣巴巴的跟在他身后嘟囔道,“您不用送的,我虽然功夫不怎样,但好在腿脚麻利,吃不了什么亏的。”


    “还是送送吧,省的你不被狗撵就被贼惦记。”谢徽回道。


    谢宣推辞不过,只得跟在祖父身后走着。


    “闻金金,我的祖传翡翠扳指!!”方可兴拦住他讨要道。


    “什么我的你的?我看上了就是我的,还有……以后别再乱说话暴露你的浅薄无知,这么为兀目着想你怎么不去兀目当官?刀子捅到你自己身上你知道疼啦?以后少替他人慷他人之慨。”方可兴说了一句,谢宣有十句等着他呢,直把方可兴说的哑口无言。


    谢宣抬脚走了,留下方可兴直跺脚,心说一个藩王府的幕僚凭什么比他这个朝廷命官还横?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走了有一刻钟的功夫,谢宣和谢徽到了兴庆使臣暂住的地方。


    谢徽见四周没了汴京使臣跟随,这才低声道:“平日里叫你多练练功夫,你非是不听,先前要是努力,这会儿便不会被兀目人撵鸡一样撵的慌不择路到处跑吧。”


    谢宣挠了挠鬓角,十分理直气壮的回道:“我是练不出什么来了,不过你的重孙还有机会,到时候我教他读书让秀秀教他习武好不好?”


    谢徽听得满意,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他露出一个极清浅的笑意来,而后又故意板着脸训道:“你也不许怠慢了。”


    谢宣忙点头称是。


    谢徽将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摘下来,放到谢宣手中道:“到底是人家的家传宝贝,你警告他两天便罢,我这个扳指是御赐的,也很不错,你戴着玩吧,若是喜欢翡翠的,汴京的家中也有,过后命人给你送些来。”


    谢宣将白玉扳指重新给谢徽戴上说:“我原本就不好这些的,汴京之臣骄纵又愚蠢,不敲打不行,这是先帝给您的,您自戴好便是,我天天下地干活,用不着这个的,放在我这里也是糟蹋了好东西。”


    谢徽道:“我有多少东西到最后也都是你的。”


    “那是,您就我这么一个大宝孙。”谢宣骄傲道。


    “银州袄子口的差事儿一交接,我不日便会返回京城了,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小心。”谢徽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谢宣点了点头道:“您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了,回到家中便好好歇歇吧。”


    “你是说我老了?”谢徽没好气的说道。


    “不不不,您正是当打之年,龙精虎壮,神武非凡。”谢宣连忙找补道,将马屁拍的特别真心实意。


    “没一句正经的。”谢徽笑骂一声,又道,“这几日自己多注意。”


    “好!”谢宣郑重应道。


    其后,三方来来回回拉扯了半个月,才勉强将和谈协议完全签好。


    主要内容如下:


    三国边境各留二十里的缓冲地带,不安置住户,不放牧,不耕种,不列兵。


    三国边境七个州开了边市,其中兴庆府管辖的州府就有三个,包括夏州、熙州、兴庆府。


    谢徽从银州袄子口撤军,三方边防防御要裁撤掉二分之一的兵马。


    兀目人给大齐减掉四分之一的岁币,西秦给大齐减少三分之一的岁币。


    磨蹭了这么多时日,兀目终究还是没从谢宣手里将夏州磨回去,对此他们恼怒非常!


    兴庆使臣却对这次的和谈结果十分满意,谢宣单手摩挲着照水剑的剑柄,暗暗松了一口气,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签完条例之后,谢徽便率领亲兵往京师赶,边防防御他已然安排妥当,也可放心的交到其他将领的手中。


    谢宣也回驿站打包自己的行李,开始回夏州了,然后从夏州接上秀秀母子,回兴庆府去。


    天渐渐冷了,谢宣裹了一条玄墨色的鹤氅,轻装简行骑马往夏州的方向赶去。


    他到夏州的时候,天空下了一层薄薄的银雪,楚怀秀正在家中折腾烤炉,她的部将在山里打了一只鹿,这会儿趁着雪意正好可以将鹿肉烤来吃。


    “秀秀。”他轻轻扣响门扉低喃道。


    楚怀秀蓦然回头,转眸看到了风雪之中归来的良人,她蓦然一笑道:“欢迎回家,夫君。”


    谢宣被这句夫君哄得险些找不到北,他扔下马鞭和缰绳,三步并作两步疾走到她面前,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低叹道:“我很想你,秀秀。”


    楚怀秀伸出手来回抱他道:“怎么样?这次的差事顺利吗?”


    “还行,不负王命。”谢宣凝眸问道,“我想你,你想我了吗?”


    楚怀秀面色一热,怎么好意思回答他的问话,只推说道:“宝宝想你了,每日见不着你总要特意哭上那么两回。”


    “是吗?”谢宣拧眉,显然不信。


    他踱步到婴儿摇篮旁,见小家伙睡得喷香,心内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一样,特别知足。


    楚怀秀道:“下雪天路滑,咱们先吃一顿烤鹿肉,明日再启程回兴庆府如何?”


    “甚好。”谢宣抬头笑道,“咱们仿佛跟烤鹿肉特别有缘分。”


    二人初见的那天,也是在吃烤鹿肉。


    第109章 第109章


    鹿肉烤好的时候, 谢宣正拿着拨浪鼓逗弄刚刚睡醒的小青衡,他微微伏在摇篮边转动拨浪鼓,一边做鬼脸一边念念有词的哄道:“小鼓敲敲, 惊吓不着。”


    逗的小青衡咯咯直笑,小短腿一蹬一踹的。


    “青衡,有没有想爹爹?”谢宣又问道。


    小孩子哪里会说话!?好在谢宣十分精通自问自答,他笑道:“指定是想了的,爹爹也很想你。”他顿了顿又道, “爹爹在银州看到你太爷爷了, 爹爹也很想你爷爷。”


    谢宣单方面跟青衡说银州和谈,说繁杂的政事时, 谢徽已经率领大军回了汴京城。


    冬意正浓, 万木萧条, 到处是灰扑扑的树干, 地上是早已枯黄的野草,从旷野延伸到天际。


    谢徽心中一叹, 当年出征之时先帝亲自来到汴京郊外迎送, 豪歌状酒,好不洒脱,他胸中亦是豪情万丈,带着先帝殷殷期盼奔赴边疆的。


    那时他想的是,五路伐西秦若能一举成功, 无论是何人收复的燕云十六州,对大齐的江山社稷来说都是一桩幸事, 只可惜世事无常, 后面竟那样潦草收场,怎叫人不痛心。


    不久前在银州的时候, 他先蔺祈一步出发,当谢宣将他拉到一旁十分正色的问道:“爷爷,你来兴庆府如何?”


    他当即给了谢宣一记暴栗,横了他一眼便翻身上马,走了。


    他能理解孙儿的选择,只是不知孙儿是否理解他的坚持?!


    从他少年时期就站在林氏铺子檐下眺望帝阙,那么深的憧憬与期盼,几近付出了他一生的努力,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虽然他一条都没做到,但依旧在努力追寻着。


    虽然他此时的心境像隆冬旷野上的荒草,然而……未料哪日春风吹又生。


    总归是不打仗了,百姓也可过过安生日子。


    谢徽到达汴京后,只带着亲兵进了京,从御街打马到文华门进宫复命,官家下令犒军三日。


    谢徽从军营喝得酩酊大醉,副将给他在军营里安排了住处,谢徽按了按硬邦邦的床板,摇了摇头道:“不睡这里,要回家的。”


    副将无奈,只得套了马车送他回汴京城内的宁国府。


    此时恰逢傍晚时分,谢壑等人也是刚刚用完膳,谢壑见人回来了,忙上前去搀扶,把谢徽搀回卧房,谢徽的大哥去招待副将,谢壑留在房间里照顾他。


    孰料,谢徽摸了摸身上的锦被,摇头叹道:“这里也不好。”


    谢壑问道:“父亲喜欢什么材质的被褥?我待会儿再让惠娘去准备。”


    谢徽呼了一口气,抬眸醉眼惺忪的看着谢壑摇了摇头道:“不是棉被的问题,这里没有小孙孙,只有我们几个老的在家,太冷清了,不好。”


    谢壑哑然顿住,显然无法回答他爹这个问题。


    谢徽闭了闭眼说道:“秀秀是在我的军营里生产的,那天宣儿带着兴庆府的援军赶到,我们一举获得大决战的胜利,两小口一碰面,秀秀就发作了。”


    “军营里都是大老粗,哪里见过妇人生产,哪知该准备些什么东西,连军医都骇得脸色发白,我的副将骑了我的快马去城中抓稳婆,鸡飞狗跳的闹了半晌,那样的混乱,秀秀愣是强忍着一声都没叫,倒是急的宣儿火烧眉毛了一样。”


    “等中午的时候,小青衡就出生了,是个哥儿,宣儿非得说宝宝丑的像只猴,哪里像猴,秀眉俊眼的好看极了。他口中说宝宝像猴,却紧紧抱着不撒手,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和他抢孩子抱,一人抱一刻钟的。”


    谢徽滔滔不绝的比划道:“自打小将降生之后,将士们做什么都蹑手蹑脚的,连讲话都轻声细语了不少,生怕惊了小人儿,不愧是将门虎子,没再怕的,吃得饱睡的香。”


    谢壑拧了一张湿帕认真细致的给他擦拭额头,见他忽然沉默住了,不由问道:“怎的不说了?”


    谢徽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后来秀秀出了月子,宣儿他们就打道回去了,停驻在了夏州,哎,他明明是个有家的人,为何还要选择漂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我想他大概是在追寻自己心中的道吧。”谢壑回道。


    “嗯,你不愧是他爹,看他倒是看得透彻,银州和谈进行了数日,每天都险象环生的,有一次他差点被兀目的人囚住,一翻墙正好到了汴京使臣居住的院子里,恰好正赶上我们在商讨和谈事宜,幸好主使谈判的人是蔺祈,与我有几分交情,没如何责备他的冒失。”谢徽轻叹道,“蔺祈是何时知道他的事的?”


    “彼时儿子出使兀目,父亲在西北领兵,那小子悄不声的去找蔺祈商量的。”谢壑毫不留情的揭了自家儿子的老底。


    谢徽一个暴起,怒骂道:“蔺祈这个老贼,他怎么不撺掇点好的,害我一把年纪了,抱不到重孙!”


    谢壑赶紧扶他坐下,安慰道:“怪不得他,是宣儿自己主意大,不过……父亲是如何知道宣儿在那边的?”


    “他去兴庆府之前,拐了敕勒川二十几匹种马,路过我的军营,顺路见了我一面。”谢徽缓缓说道,他突然记起谢宣那日说的话来,不由多看了谢壑两眼。


    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复又抬头打量谢壑的样貌,那是与武将截然不同的文雅,淡然,便是凤眼含威也是内敛的,带着书卷气的,像极了卿仪,一点点都不像他。


    他轻舒了一口气问道:“我不在家的这些时日,谢靡有欺负过你吗?”


    谢壑:“……”


    谢壑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有了长孙了,还被父亲问一句,我没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被人欺负?!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很复杂又很温暖。


    他如今总领礼部,又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少傅,是大齐的股肱之臣,再也不是那个时乖运蹇困窘不堪的少年了。可当被人问及有没有人欺负你的时候,内心还是一软,他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谢徽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什么难事要与我说才是。”


    谢壑顺着他说道:“好的,儿子谨记。”


    谢徽看着他这般模样,倒不知该如何提及心中想说的话,他默默的看了谢壑一眼,幽幽的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又睁眼看了谢壑一眼,轻声叹了一口气。


    谢壑见状,不由主动问道:“您可是有话要说?”


    谢徽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道:“等秀秀产子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你的母亲。”


    谢壑一怔,眸底的凄哀一闪而过,他低声回道:“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母亲难产大出血而亡。”


    “这不是你的错,你娘定不后悔生你的。”?*? 谢徽说道。


    “您……似乎很了解我娘。”谢壑垂眸问道。


    “嗯。”谢徽头一次承认了自己了解林卿仪这件事儿,“你娘在嫁给谢靡之前……哎,罢了。”卿仪就算不嫁给谢靡,也万万不会嫁给他的。


    “阿娘当年作为汴京豪富林家独女,为何非要嫁到临安去?”谢壑蓦然开口问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徽回道,“在你娘嫁人之前,你外祖家已经两代没出过官身了,一旦林老太爷去世后,林家无官相护又拥有巨额的财富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儿,临安谢氏族望甚重,可以护你阿娘的周全。当时你阿娘的祖父与谢靡的祖父同朝为官,交情也十分不错,一来二去也就有了这门亲事。”


    “当初临安谢氏与汴京林氏交好,是否也在觊觎林家的财富?”谢壑低问道。


    “真真假假,谁知道呢。”谢徽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件事儿。


    “您一辈子不娶妻,是为何?”谢壑又问。


    “我身体不好,在战场上受了伤,就不祸祸好人家的姑娘了。”谢徽搬出他的常用借口。


    “可是杨院使说您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比绝大多数人的身体都要好,也是,身子不好哪能熬得过南疆之乱。”谢壑缓缓开口问道,“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终于到这一步了,谢徽沉默了,谢壑也沉默的坐在他床前的月牙杌子上,父子俩沉默相对。


    半晌后,谢徽轻声道:“我的,你若不信的话,明天去找杨院使来再做一次滴血认亲。”


    “不必了。”谢壑断然拒绝道,“这样就想的明白为何谢靡从来就不喜欢我了。”他也就放下这个心结了。


    谢徽道:“孩子,这件事恐怕谢靡都不知道。当年你娘已然和谢靡和离了,我如今也理解她为何会选择和谢靡复合,她不是爱他,是爱你。你只有是谢靡的儿子,才有机会活下来,活到我有能力找到你们娘俩,把你们接回咱们自己的家。”


    “可惜,她不在了。”谢壑说道。


    缘分,缘分,有缘无分,天公不作美,阴错阳差。


    谢徽永失所爱,于男女之事上总是兴致缺缺。


    谢壑被忽视被冷待被欺辱,兜兜转转数年,终于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


    “是啊,可惜她不在了。”谢徽叹道。


    “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谢壑好奇的问道。


    谢徽眨了眨眼,其实他一直不知道,如果不是谢宣在那种情况下十分笃定的跟他说这件事情,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真相了,毕竟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也从来没往那方面想。


    “上次滴血认亲的时候,我心中的震撼不比你少,因为当时情况受限,杨院使并没有机会像我们商定好的那样,在那碗药汁里动手脚。”谢徽开始胡诌,那碗药汁其实是加了料的,只是他暂时不能那么说。


    “那还当真是巧呢。”谢壑意味不明的说道,“您不是说那碗药汁是假的嘛,您亲口说的,这次又改了口风?还是说,宣哥儿跟您说了什么。”


    “或许是你阿娘在冥冥之中在护佑着咱们爷俩吧。”谢徽坐起身来,身子靠在床柱上继续说道,“他能说什么?他连小重孙都不能让我抱尽兴,哼。


    谢壑:“……”


    “当年,我在阎罗殿中穿梭几个来回,从南边捡回一条命回来要去接你阿娘的,却不料斯人已逝。”谢徽道,“我们和好的时候,她已经不是谢靡的妻子了,当初我听从军中调令从汴京南下,雨大误了行程,被囿于湖州驿站,恰好邂逅你阿娘北上,我们便是在那一夜有的你。”


    “原来如此。”谢壑道。


    谢徽又深深的看了谢壑一眼,心中感叹:这孩子真的很像很像他阿娘,也是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若是……若是他年少的时候有钱读书,他想他此刻也应是个文官,而不是武将。


    他至今还能忆起那人言笑晏晏教自己读诗的模样:“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他是诗里的狂且、狡童,却憧憬有一日长成子都、子充那样的人。


    如今华发丛生,他都有重孙了,没了她,他长成何等模样已经不甚重要了,宣儿那孩子,口口声声要自己回汴京来颐养天年,这小兔崽子带着自己的重孙往西北吃沙子,他享什么天伦之乐?!


    他馋小重孙馋的抓肝挠肺的,酒意翻涌间,一阵燥热,抬眸对谢壑道:“从明天起,我要云游四海!”


    “爹,您如今还是京西大营的禁军统领呢。”谢壑一句话让他认清事实。


    谢徽翻身下榻道:“我总有办法的!”


    “您做什么去?”谢壑赶紧扶住摇摇晃晃的他。


    “去找搭子,云游四海。”谢徽解释道。


    “真醉了?”谢壑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声。


    “我没醉。”谢徽拒不承认。


    “已经宵禁了。”谢壑道。


    “没事儿,我功夫好,飞檐走壁过去就行。”谢徽道。


    谢壑:“……”就在这时,惠娘打发人来送解酒的沆瀣浆来,他打开盖子给他爹盛了一碗,转头却见他爹已经倒床呼呼大睡上了。


    谢壑悄悄的退了出去,轻轻关好门,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果然安静了,这才抬步回了澹怀院。


    惠娘卸了钗环,正坐在梳妆台前篦头发,见了他来便放下梳子转头问道:“公爹安好?”


    谢壑点点头道:“喝的有些醉了,头脑不太清醒,说了些胡话,这会儿已然睡下。”


    谢壑在随从的伺候下洗漱更衣,忙活了一会儿后躺下,他眼睛睁得溜圆,完全没了睡意。


    惠娘见状问道:“怎的不睡?”


    谢壑委屈巴巴的说道:“我也想抱孙子了,我爹都抱过了,我连个孙子的头发丝都没见着。”


    惠娘安慰道:“总有一天会见着的。”


    谢壑道:“再没有比那孩子更狠心的了。”


    “这也是夫君允了的,当初夫君连我也瞒着,叫我伤心的好苦。”惠娘道。


    谢壑理亏,潦草的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惠娘见状又好气又好笑。


    次日正赶上休沐,金长庆得知谢徽回府了,特意包了两包茶点登门拜访。


    两个老的也不知在书房都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反正不久之后金长庆告老还乡了,除了接他班在宫中做御厨的大徒弟,其他徒弟一并被他带了出来。


    惠娘感觉非常奇怪,她爹好端端的告老还乡做什么?他身子骨明明还结实的很,不到六十呢,哪里老了?


    而且,这事儿也太突然了吧!


    她抬头看了谢壑两眼,谢壑心虚的将视线移开,她心里分明了,问道:“夫君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壑低咳一声,附在她耳旁低语道:“被重外孙馋的。”


    他也是无意间路过他爹书房时,听他爹在和他岳父吹牛,说小重孙如何如何乖巧,如何如何玉雪可爱,别看他爹是个武将,论忽悠人的本事不比文官差什么,当即将他岳父哄得一愣一愣的,馋的像吃不到豆糖的小孩儿。


    惠娘闻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金长庆临走前对惠娘说了实话:“我不在这里了,我要带着你娘你师兄找宣儿去,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里知道怎么喂养孩子?!夫妻俩忙起来都不要命,可别饿坏了我的宝贝重孙。”


    “有乳母丫鬟一大堆人伺候着呢!哪里就能饿着了,您何苦这样劳顿?”惠娘劝说道。


    “我不管,我就要去!”金长庆脾气犟,决定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


    过完年后,一开春金长庆就带着自己的弟子先回了衢州老家,而后不引人注目了就北上去兴庆府。


    熙州城内,谢宣一合账本叹了一口气,经过他不懈的努力,熙州所产的粮食终于能够自给自足了,然而他的目标不止如此,熙州百姓值得过更好的生活,只有生活好了,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才会增长,熙州才会更加繁荣,这样他所做的一切选择才会更加有意义,不经营好熙州,之后又何以经营天下?


    如今,熙州与西秦的边市重开,他将之前蔺祈推行的市易法修改了几项条款,继续在熙州推行,过段时间应该就可以看到效果了。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


    “主子,该用膳了。”随从将午膳给他端了过来。


    楚怀秀前几日有事去了兴庆府,今天用膳的就他自己,随便在官衙里对付一口得了。


    他看着眼前的膳食,无比想念阿娘,想念外公,想念诸位舅舅们,想念他们做的一道道美味佳肴!


    想着想着,啪的一声,谢宣把筷子放下,他之前光顾着跟西秦人开边市的事情了,他怎么没想到不仅仅要赚西秦人的钱,也要赚汴京人的钱!汴京的富人可比西秦多多了,也舍得豪掷千金!


    他完全可以命人去汴京开个酒楼啊!名字他都想了一个巨富丽堂皇的,就叫天锦楼!可以聘请他的舅舅们当主厨,计划通!


    思及此处,碗中的饭菜更不香了!他随意扒拉了两口,开始清点自家库存,打算挪出一笔去汴京开豪华酒楼的钱,他点着点着,忽然顿住,他还欠师父一张洛阳地契,当初为了捞他,师父把洛阳的宅子邸都卖了,他如今有了钱,应该先将师父卖出的那个宅子赎回来才是,他点完开酒楼的银两,又盘算着赎师父的宅子的钱。


    谢宣算完账,数银票数的手指头都酸了,正在此时,外头随从道:“主子,有人来拜访。”


    谢宣猛然一抬头,问道:“何人?我记得今天下午没有约客。”


    随从道:“是呢,主子忙得很,他又没有拜贴,小的劝他回去,他不肯走,非得要见上主子一面。”


    谢宣随口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他只说帮您喂养小公子来了。”随从说道。


    “青衡有三个乳娘呢,口粮够吃,我们暂且不必再招奶娘的。”谢宣回道。


    “不是女娘,是个年过半百的长者。”随从回道。


    “嗯?”谢宣疑惑的了一瞬,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喧哗声,随从在努力拦人,“阁下不能往里闯了,我们大人在忙公务,真的没有功夫会客。”


    “小兔崽子,还摆上谱了,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那人说道。


    谢宣猛然愣住,放下手中数到一半的银票,猛的开门窜了出去。


    随从愣住。


    “住手!”谢宣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谢宣垂眸一看,台阶下,站着一个两鬓斑白的白胖老头,他穿着洗的发白的丝麻衫子,肩上挎着一个圆鼓鼓的包裹。


    谢宣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忙走上前去,喜极而泣道:“外公,宣儿想死你了!”说着就跑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熊抱!


    金长庆被抱的紧紧的,险些呼吸不上来,他笑骂道:“破小孩,你要外公好找啊!你怎么这么能跑,若不是你爷爷,我还不知道你跑这边来了呢!”说着说着,他便哭了起来,哭的十分伤心。


    谢宣手足无措道:“您别哭,您别哭,是我的不是,不该让你如此挂心。”


    金长庆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清减了不少,可是没好好吃饭?”


    “哪能呢,我只是长高了。”谢宣道。


    “胡说八道,都是当爹的人了,哪里还能长个儿。”金长庆一万个不信。


    “是真的,不信您比一比。”谢宣拉着他的手掌比了比,确实又增了几分。


    金长庆道:“我的小重外孙呢?”


    “在家呢,我领着您去看,他可乖了,每日只知吃和睡,好带的很,就像养活了一只小猪仔。”谢宣连忙献宝似的说道。


    第110章 第110章


    谢宣出门后才发现, 外婆也在马车上,除了外公的大弟子留在汴京了,其他六个弟子都在, 谢宣走过去一一打招呼,从二舅舅叫到七舅舅。


    一家人热火朝天的往谢宣的住处赶。


    平心而论,金长庆不是第一次来熙州,却是第一次来永宁县长留村。


    谢宣介绍道:“以前的村子都荒芜了,我又重新修葺了一番, 不过宅子邸还是谢家原来的老地方, 这一有了小的,原先的地方便不够住, 又在旁边扩了扩, 满够外公外婆和诸位舅舅们居住。”


    一行人说说笑笑, 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谢宣他们进门时, 青衡已经醒了,乳娘正在拿拨浪鼓逗他笑, 小小的人儿, 眼睛却又黑又亮,眼尾自带一抹上挑的弧度,跟他爹爹的眼睛很像,只是比他爹爹的眼睛要圆一点儿。


    金长庆忙凑过去去看,果然像谢徽说的那样香软可爱, 像玉琢的一样,他顿时心中一软。


    小青衡见房间里热闹起来了, 眼睛也不去追着拨浪鼓了, 左瞧瞧右瞧瞧一眼看到他爹便咧嘴就笑,美得跟什么似的。


    谢宣伸手去抱他, 小家伙乖的很,一到他爹怀里就尽情撒了一泡童子尿。


    谢宣:“……”他只得将小家伙交给乳母打理,自己去内室更衣。


    等他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击鼓传青衡,这个要抱一会儿,那个也要争着抱一会儿,小家伙也跟太外公外婆和舅公们玩得不亦乐乎,被逗得咯咯直笑。


    谢宣看着他的舅舅们,心情也很愉悦,真是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啊!他的酒楼生意可以筹办起来喽。


    谢宣特意命人将府中的空院收拾出来给外公一家住。


    晚膳的时候,谢宣将自己的想法跟金长庆等人一提,孰料金长庆首先泼了一盆冷水道:“若是在熙州城开开还好,在汴京做酒楼生意却是不好做的,当初雀金楼之所以能吃得开,也是沾了御厨掌勺的光,先帝偶尔也幸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带着雀金楼的生意也红火起来了。当初你娘开丰乐楼,专做文人生意的,又有你爹这个状元及你的师长们常去捧场,你娘又是个心思玲珑的,菜单更迭的也快,丰乐楼这才在汴京站稳了脚跟,如今这两个酒楼被收为官有之后,收益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谢宣单手叩击桌案,若有所思道:“那以新奇致胜呢?”


    “哦?怎么个新奇法?”金长庆问道。


    谢宣拍了拍手,随从送上两盘蔬菜来,一盘番茄,一盘土豆。


    饶是金长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他自认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从未见过这两样食材。


    谢宣拿了个番茄放到他手中道:“外公,这个是可以直接吃的,您尝尝。”


    金长庆打量着手中这个表面光滑细腻,颜色通红,形状滚圆,类似柿子一样的果子,心中啧啧称奇,他张嘴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瞬间蹦了出来,他微微睁大眼睛,仔细的品尝了起来,发现其肉质柔软起沙,口感十分独特,他平生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果蔬。


    他不禁讶异道:“这是菜?”


    谢宣道:“其实也可以当水果吃的,此物只有两个禁忌,不能空腹食用,否则伤胃,亦不能在未成熟的时候生食。”


    谢宣说话间,金长庆将手中的番茄都吃了下去,称道:“绝了,绝了,有了此物,倒可以去汴京一试,主打一个新奇。”


    金长庆的小徒弟问道:“新奇主打一个人无我有,这个稀罕物可是熙州特产?”


    谢宣点了点头道:“然也。”


    其他人纷纷点头道:“那还真可以一试。”


    金长庆指了指旁边的土豆问道:“这是什么?”


    “一种薯类,不能生吃。”谢宣说道,“至于怎么吃最好吃,还请诸位舅舅自行挖掘才有意思。”谢宣笑道。


    众人索性也不吃饭了,闹着要去厨房操练一番,谁也不能阻止顶级厨子对新食材的探究欲。


    周氏低咳一声,众人都齐齐顿住,扭头看她,她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今日都不许胡闹,乖乖吃完饭去休息,愿意烹制新菜明天一早起来弄。”


    众人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的坐回原处,低头老老实实的扒饭,师娘的话谁敢不听。


    金长庆笑的很谄媚,夹了一块红烧菌菇放在她的碗里道:“夫人。”


    “你也明日再去厨房。”周氏接受了他的讨好,但依旧不松口。


    一宿无话,只恨夜长。


    次日一早,谢宣就被满桌子菜肴惊住了,简直是番茄和土豆的开会盛宴,包括且不限于各种肉类炖番茄,蛋类炒番茄,土豆炒番茄,鱼类炒番茄,加糖凉拌番茄,加盐凉拌番茄,泡椒凉拌番茄,番茄茶饮,清炒土豆丝,肉炖土豆块,凉拌土豆丝等等。


    最让谢宣惊叹的是,他的小舅舅竟然做出了肉汤土豆泥、番茄土豆泥、羊酪土豆泥、炸土豆丝,炸土豆块、炸土豆条,又在一旁搭配了各种蘸料。


    他捏起一根薯条往嘴里塞,酥脆可口,一股久违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薯条!他的薯条!可太好吃啦!小舅舅厉害呀!!


    众人看他落座,忙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快尝尝,宣儿快尝尝我做的。”


    委屈了好几年的胃,终于在这一刻被善待了!!谢宣一边感动一边化身为饕餮,大快朵颐。


    谢宣一边吃着,金长庆一边说着:“这个土豆有没有个文雅点的名字?”


    “文雅?”谢宣想了想说道,“其实它还叫马铃薯。”


    金长庆点点头道:“我们刚刚在厨房烹制的时候,发现土豆这种薯类非常适合素菜荤做,你知道的,汴京的权贵都有隔三差五就礼佛的习惯,到时候只吃些素斋,半点荤腥不碰的,土豆换个文雅的名字放在素斋席面上,应该十分妥当。”


    谢宣沉思片刻道:“外公这个主意极好,如此一来似乎叫马铃薯也不太妥当,这样我再给它起个新名字,叫做金钟薯如何?”


    众人纷纷赞叹道:“妙极。”


    谢宣指了指那盘薯条薯角说道:“这几个小吃我想在瓦舍戏院这些地方当个小零嘴卖,舅舅们觉得如何?”


    “嗯,当个消遣就着茶水吃,十分不错。”众人纷纷说道。


    后来众人一合计,也别开什么酒楼了,就开个戏园子,弄上两层的齐楚阁儿,饭菜茶果点心都可点,雅俗共赏,热热闹闹的把钱赚了,顺道还方便探听汴京的消息。


    谢宣果断舍弃富丽堂皇的“天锦楼”之名,将戏园子取名为几重山,取“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之意,少了几分花团锦簇,多了几分缠绵悱恻,作为梨园之名,甚好。


    数月之后,在汴京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座叫做几重山的精巧戏园子拔地而起,此戏院有三绝:食绝、戏绝、景绝,甫一开张,便吸引了无数人前往,有的为口吃的,有的是去听戏的,有的是赏景开雅集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外头那么热闹,卯娘参加了几场雅宴,发现大家都在谈论此事,她回家央着阿娘也想去看看。


    惠娘想了想,到底不妥,便道:“哪有深闺女儿往勾栏瓦舍之地跑的,不成体统,不可。”


    卯娘嘟了嘟嘴,坐在自家花厅里生闷气,什么嘛,听说那里面正经的很,听听戏怎么了,她的手帕交都去过了,只她没去了呢。


    她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反正都欺负她兄长不在家,旁的姑娘都是自家兄长带着去的,她却不能。


    她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的,从庚哥哥即便来谢府也不大像以前一样跟她说话玩笑了,更别提带她去几重山看戏。


    哎,她捂着自己的小脸独自唉声叹气。


    “哎呀,哎呀,让我看看哪家的姑娘在悲春伤秋。”卯娘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调笑。


    卯娘猛一抬头,见一身男装打扮的小少女正站在花丛里对她笑。


    “淳安,你怎么来啦?”卯娘抬头问道。


    “嘘!我偷偷跑出来的,我听说京城新开了一个戏园子,号称园中有三绝,我还没见识过呢,走,今天咱们也去瞧瞧热闹!”少女笑道。


    “正有此意,你等我去换身衣裳。”卯娘回道。


    平时惯爱磨蹭的小姑娘,此刻倒十分利索,三下五除二换好男装,自己的贴身侍女也换了男装,三人猫猫祟祟的出了宁国府,宁国府外侧的小巷子守候着八个护卫,见她们出来了,忙道:“长公主,谢姑娘,咱们去哪儿?”


    “去几重山看戏去。”淳安长公主说道。


    “啊这……”几个侍卫面露难色,他们可不敢带着官家的亲妹妹去那种地方啊!


    “啊什么啊!快跟上!”淳安命令道。


    侍卫无奈,只得紧紧跟了上去。


    一行人到了几重山后,将马匹交给园内伙计看管,她们只管进园玩乐。


    淳安虽然贵为元后所出的嫡长公主,见过不少壮观的大场面,可那些不无整齐肃穆,与民间的热闹截然不同,她一进园子就兴味十足的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豪掷千金要了最豪奢的那间齐楚阁儿。


    因为最豪奢的齐楚阁儿里的客人点的戏可以最先安排唱,享受听戏优先权。


    淳安和卯娘在齐楚阁儿内坐定,阁内专属伙计便呈上一本洒金朱缎封面的戏谱上来,上面用极为雅致的簪花小楷写着“重山雅谱”四个字,两个姑娘异口同声的轻叹一声:好字,好字!


    谱里每个戏目下都有简介,让人简略的了解一下故事梗概。


    淳安点了一出《追鱼》一出《锁麟囊》一出《花木兰》,卯娘看来看去点了《穆桂英挂帅》和《海女》。


    两个小姑娘头一次独自出来点戏,激动的双颊红扑扑的,像树上的红苹果。


    点好戏后,卯娘将戏谱移到一旁,又拿起桌上的食单来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所有字她全认识,只是上面的菜她一样都没吃过,不禁啧啧称奇,说来她的外祖是御厨,她阿娘的厨艺也好,家里又有权势,什么吃食没见过?这戏园中的饭食她竟是闻所未闻。


    淳安看她犹豫,也凑了过来,同样好奇食单上的菜品,她命伙计将这上面的招牌菜都做成可供两个人享用的小份,每样都端些上来。


    伙计铭记贵客的要求,下去准备了。


    这时台上已在参场,优伶脸上花红柳绿的,二位姑娘都觉得新鲜极了。


    知道天字一号齐楚阁儿里的贵客今天点了不少戏,优伶们对着她们的窗口齐齐福身行礼,自然得了不少赏。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卯娘她们点的吃食也上桌了。


    炸薯三样,糖拌番茄,清炒红薯梗,三丝爆豆,奶油蘑菇浓汤,羊酪拌薯泥,红糖煎双薯小饼……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


    卯娘好奇的尝尝这个,吃吃那个,不亦乐乎,在吃到羊酪拌薯泥的时候不禁一怔,她眨了眨眼按下心中异样,继续若无其事的用膳。


    这些饭食的食材新颖,很多是她第一次见,可是她是见过红薯的,她哥哥在的时候,家里做过几样,只是后来哥哥走了,她便再也没吃过红薯了,她从未在别家府上吃到过,红薯只能来自她的哥哥那里,那这家戏园子背后的东家到底是谁?值得琢磨。


    “这些菜品倒是新奇,里面的菜肴我从未吃过。”淳安惊讶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怪道京中各家各户的姑娘都在谈论呢,今日我想请我阿娘带我来看看,她愣是不肯呢,我正坐在花厅里生闷气,可巧你就来了,我今日沾了你的光。”卯娘笑道。


    “我也是偷跑出来的,今天皇兄有朝会,我趁着他还没下朝呢,就偷偷溜了。”淳安眨眨眼说道,“我听说别家的姑娘都是阿兄带着来玩的,就咱俩是个命苦的,将就着凑一堆吧。”


    卯娘适当摆出一副凄哀的神色来,也不用故意装,一想到她哥她本来心情就不咋地。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不知不觉间戏就唱到了《海女》。


    淳安凝神听了一会儿,皱眉道:“这是什么故事?怎么听着这么陌生?”


    卯娘将故事简介递给她道:“一个生活在海里长着鱼尾巴的公主,有一天救了个溺水的王子,并且心悦于他,为了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自斫鱼尾,化为双足,然而等她上岸时却发现自己的心上人认错了恩人,以为是邻国的公主救的他,并因此深深爱上那个公主,马上要与她成亲了,巫婆告诉这个人鱼公主只要杀死王子,让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她的双足就可以重新划为鱼尾,然后就可以游回海里无忧无虑的生活,最后人鱼公主放弃了这个办法,选择牺牲自我,化作一团泡沫飞走了。”


    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少女沉湎在悲伤的故事氛围中,久久不能言语。这个戏目后面有一行朱批:人鱼本无雄雌,遇爱方分阴阳。


    卯娘怔怔的看着这行小字,这字化成灰她都认得,如果说刚刚只是怀疑,她现在终于确定了,这家戏园跟她离家出走的哥哥有脱不了的干系!!


    哼!!坏哥哥!!


    突然,淳安开口说道:“我若是这人鱼公主,一定跟所有人同归于尽,卯娘,你呢?”


    “我么……”卯娘低头沉思片刻,她心里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还未等卯娘回答,淳安忽然拍了拍她的胳膊道:“卯娘,你看,那不是李从庚吗?”


    卯娘顺着淳安的视线看去,正见对面楼下的齐楚阁儿里,李从庚正与人看戏,那人还是个妙龄女子,二人有说有笑,十分开心的样子。不知李从庚说了句什么,那女子以帕掩面,笑的前仰后合。


    淳安仔细瞧了瞧说道:“貌似是开封府尹家的千金,二人这是好事将近了?”


    卯娘透过轩窗望去,周遭的喧嚣仿佛都静了音,她只见那人眉眼舒展,气质如松似柏,一颦一笑皆有雅度,她没来由的一阵心闷,抿着嘴不说话。


    他许久没来宁国府了,原来是忙着跟姑娘游玩。


    其实也不是许久没来宁国府,只是来了也不会找她玩,见完她爹爹就匆匆而去。


    卯娘眨了眨眼,收回目光,她回道:“看模样大抵是了吧。”


    孰料,她将要收回目光的那一瞬,李从庚的眼睛若有所觉的瞅了过来,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卯娘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继续磕着手中的瓜子,听缠缠绵绵的戏。


    孰料,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守在门口的侍女突然低声说道:“姑娘,李公子找您。”


    “哪个李公子?”卯娘明知故问道。


    “紫薇郎李从庚。”门外有道清朗的男声响起。


    卯娘缓缓起身,开了门道:“何事?”


    李从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副男子装束,不由皱了皱眉头道:“玩够了就回家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很见不得人吗?为什么我不该来?”卯娘盯着他目光灼灼的问道。


    李从庚仔细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跟人唱反调,李从庚抿了抿唇道:“你还小,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不小了!”卯娘一叉腰道,“十三岁已经不小了!”


    “还小!”李从庚坚持道。


    卯娘不跟他争,只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把白三姑娘落在下面,有些失礼,快回去吧。”


    “我失什么礼?”李从庚纳闷问道。


    “哼,不跟你说了,我今天就要在这里玩儿。”卯娘转身便要进去。


    “师父在呢,你确定要在这里玩吗?”李从庚使出了杀手锏。


    “吓唬谁呢!我爹才不可能在呢!”卯娘话音刚落,却不料一抬头便见她爹抬脚上楼,她骇了一跳连忙捂住脸往门里躲,李从庚顺势往旁边靠了靠将她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会儿便是想跑都跑不了!她爹就落座在她们隔壁那间齐楚阁儿,她们出去必经过那间齐楚阁儿,难保不被她爹看到。


    今天光一门心思想着出门听戏了,完全忘了看黄历,她苦着小脸儿抻了抻李从庚的衣袖道:“从庚哥哥,帮帮我呀。”


    李从庚憋笑,低声道:“这会儿知道我是哪个李公子了?”


    小气鬼!这句话他都要找补回来!


    “知道!知道!快去把我爹糊弄住,我跟淳安先跑。”卯娘急道。


    李从庚看她急得像一只跳脚的小兔子,不由失笑的摇了摇头道:“好吧,下不为例。”


    “从庚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欢从庚哥哥了!”好听的甜话不要钱的往李从庚的耳朵里洒,边洒便招呼淳安道,“快跑,我爹来了!”


    淳安陡然一惊,她连自己的亲哥都不怕,就怕谢少傅,冷着一双金丝丹凤眼看人,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小姑娘吃也吃饱了,听也听好了,是时候开溜了,于是猫着腰鬼鬼祟祟的从谢壑的齐楚阁儿前一掠而过,成功逃跑。


    李从庚好笑的摇了摇头,抬脚进去给谢壑问安。


    全京城的文人雅士基本都来过这里了,谢壑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奇怪。


    “那两个孩子跑了?”谢壑轻啜一口香茶,气定神闲的问道。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师父的眼睛。”李从庚说道。


    谢壑没再多问,既使问多少句,李从庚也会将这些事儿往自己身上揽,对卯娘倒是娇纵的很,亲兄长也不过如此。


    他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问道:“在与白府尹家的千金议亲?”


    李从庚果断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与她大兄是同年,有些往来,她大兄偶尔会带她出来,席间不光有我,还有旁的同僚呢。”


    谢壑看他这副不解风情的模样,点道:“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那小子儿子都有了。你们席间那么多人,只有你与那白姑娘未曾婚配吧。”


    李从庚一怔,当即摇了摇头道:“学生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想与他婚配的,有多少是看上他的,有多少是看上他身后的谢家的,不得而知。


    况且,他打算在卯娘出嫁后就辞官离开汴京,带着他阿娘回熙州去,将他父亲的骨灰好好安葬在熙州,然后跟在阿宣身边做事。


    近些日子,朝堂的风向让他感觉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