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91章
谢宣沉坐在书房中深思, 纪州已经入冬了,砚台里结了冰碴,墨迹斑斑驳驳的, 伏远山哈了哈手开始替他一点一点的研墨。
末了,谢宣搁笔长叹。
“主子,不写了?”伏远山不解的问道。
“写,怎的不写,快过年了, 不得关心一下空巢老人。”谢宣低声说道。
“啊?主子, 什么叫空什么老人?”伏远山不懂就问。
“磨你的墨!”谢宣敲了敲书案说道。
这一晚,谢宣一共写了三封家书, 一封发往银州袄子口, 给他祖父谢徽的。一封发往汴京应国府的, 给楚怀秀的祖父楚鶂的, 还有一封是发往汴京宁国府的,给他阿爹阿娘伯祖父伯祖母的。
楚家军的军粮暂时得到了解决, 此时再问蓝云英的话, 显然不会得到什么满意的答案,八成都是些搪塞之言。
谢宣只大估摸着楚家军现有的军粮能吃多久,而后让祖父尽量留意楚家军那边的情况,稍有不对便可采取行动了。
给楚家的书信除了例来问候,亦是提醒应国公留意朝中西北战报的动向, 稍有不对便可直接向陛下陈情,最起码不能让楚家军饿死在西北吧。
给阿爹阿娘的书信就轻松多了, 头一句话便是, 阿娘,宣儿好想你!你想没想我?!然后上至伯祖父伯祖母阿爹, 下至小卯娘都问候了个遍,甚至给家里捎了好几大箱子纪州特产。
听说谢宣要在纪州过年了,惠娘这心里没抓没落的,一会儿又担心纪州的饭菜是否可口,一会儿又担心儿子是否想家,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日子悄然溜进了腊月。
银州袄子口,收到谢宣家书的谢徽失笑道:“宣哥儿这小子,还是放不下他的小青梅,做着人家的未婚夫操的都是当爹的心。”
待他仔仔细细看过家书之后,气的拍案而起,直声骂道:“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蓝云英到底怎么管的人?!”
谢徽的心腹副将拿过信纸来一看,不由一愣道:“蓝云英虽是宦官,可暗地里代表的却是官家,且他百分之百听从官家的命令,楚家军这种境地官家到底知不知道?”
谢徽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怕只怕官家也将楚家军当作一把刀。”
官家还是太年轻了,楚家乃累世簪缨之家,虽然楚鶂老了,处于半荣退的状态,楚涵死了,楚怀恩年幼,楚怀秀又是女娃,看着是没落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鶂到底还活着,楚家又是那么好拿捏的?
心腹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他沉吟片刻说道:“听闻平西王曾与应国公世子楚涵交好?”
谢徽:“……”那一切就解释的通了,为何整个西征军都在给楚家军穿小鞋,没有哪个君王能容得下这样的军队!
他几乎是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背直冒凉气,他欲提笔给自己的宝贝孙子回信,却发现并无从下笔。
楚家军遇到的困难皆不是钱粮的问题,是忠心的问题,尤其是闻人驰在楚家军弹尽粮绝之后连夜援助了她们三十万石粮草,这其实就更说不清了,恐怕官家的疑心只增不减,甚至觉得闻人氏此举其实有火上浇油之嫌。
这种情况下,除了京师的应国公楚鶂能制衡一二,旁人能够做的倒也有限。
谢徽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给他家孙儿回信道:在忠不在粮。
谢宣收到祖父的回信后,看着这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发呆,聪明如他,又怎么会想不到祖父在提醒什么,他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浅显道理难道官家也不知道吗?
真是可笑,齐氏自己就是反贼出身,这会儿倒怕起别人做反贼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闻人氏时齐氏仍旧心虚呢。
谢宣知道朝廷是指望不上了,他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楚家军坠入绝望的深渊。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是年开春,谢宣在纪州之地疯狂的开垦田地,整个纪州新增农田比谢宣上任之前翻了一番。
果然,纪州最后一块土块被平整利落时,系统的高产粮种模块瞬间由灰变橙,意思是可以拿积分兑换了。
谢宣几乎是用了一半的积分将系统里的高产粮种兑下来,由官府发放给农户,趁着春播的大好时机播种下去。
其实光有高产的粮种还远远不够,肥料的适当使用,抗病虫害,抗旱涝也同样重要。
谢宣夙兴夜寐,看田里的这些庄稼跟看个易碎的宝贝似的,上行下效,知州如此重视农桑,下面的官吏和百姓亦拿这件事十分看中,纪州官民勠力同心,等麦熟的时候,纪州所缴纳的赋税达到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这个喜报和纪州甜杏一同被送入禁庭之中。
谢壑正在东宫给太子齐璟讲解经义,官家知道纪州之事后龙颜大悦,直接称赞谢壑教子有方,当即擢升谢壑为太子少傅,称谢宣在外任三年期满后直接破格提拔为户部员外郎。
官家对谢壑叹道:“令郎劝课农桑之才着实令人叹服,如今西北战事焦灼,每日军需所耗国帑靡巨,花钱如流水,若大齐的官员人人有谢宣之才就好了,朕也不必为了军饷日日愁的难以安眠。”
谢壑客套道:“臣代子感念陛下的知遇之恩。”其他的话他并未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州丰收最开心的当属纪州百姓,一年前他们饿的卖儿鬻女,甚至上街乞讨为生,一年之后他们已经可以混上温饱了,这难道不都是谢知州的功劳。
谢宣来到纪州的第二年秋天,八月节,秋收已经接近尾声,空气中都散发着浓重的丰收的气息。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干了一辈子的农活也没收过这么多的粮食,顿时喜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除了交给官府的赋税,自己留下的粮食满打满算都够吃的。
趁着中秋节这个机会,许多不敢直接跟谢宣说话的老农,请了曹问妻母为代表,给谢宣送了不少鸡鸭鱼肉和农家自己烤的月饼。
按道理讲,谢宣吃过无数月饼,无论是禁庭的,还是丰乐楼的、雀金楼的,阿娘烤的,伯祖母烤的,或者是外祖父烤的,他吃过很多,但纪州的月饼格外的不同,格外的香甜,带着老农们特有的丰收的喜悦。
月饼是红豆沙与枣泥馅的,这是家境好的,大多还是用萝卜缨子晒干之后直接和小麦粉、猪油和粗糙的糖砂混合而成的馅料,这样的月饼是上不了大家族的台面的,却是百姓们一年只舍得吃一次的珍贵点心,有的加不起糖霜的就捏把盐放上,馅料便是咸的。
谢宣特意举办了一场八月流水宴,在他的官邸门前摆上十几桌的宴席,俱是谢宣拿自己的俸禄置办的,做了加了肉的大祸烩菜,一人一碗大锅烩菜,两个净面馒头,一块红豆沙枣泥馅的月饼,不限量喝的鲫鱼汤和排骨汤,凭州衙特发的票据吃席。
纪州百姓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他们何曾被当官的这样善待过,当官的但凡按《大齐律例》行事,那便是青天大老爷了,他们就阿弥陀佛了。
人们拿着票据将信将疑的来到谢宣的官邸门前,见果真有吃的领,有胆子大的犹犹豫豫的向前领了,而后众人一看是真的,皆呼朋唤友而来,有的人还是头一次吃上带肉的烩菜哩!
他们知州大人年纪不大,却生了一副菩萨心肠,真真是他们纪州百姓的福分啊!
有的人吃完饭食后朝谢宣的官邸倒头便拜,有的人在家里悄悄给谢宣立了长生牌位,这样的有大本事又爱民的好官就应该长命百岁的。
纪州百姓过了一个欢欢喜喜又热热闹闹的中秋节,然而这个中秋节注定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最难忘怀。
薛云疏不禁感慨道:“我原以为横渠四句只是大贤的理想,没成想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有人真的践行了一半,知州大人,你真了不起,跟着你干准没错的!”
“呦呦,咱们薛大公子也学会溜须拍马了?”谢宣调侃道,“你今年的乡试考的如何?”
“只能说尽力而为,每年参试的有万儿八千人呢,录取不到二百个,我也不敢准保证一定能考上。”薛云疏实话实说道。
“难得,还有薛公子不自信的时候。”谢宣笑道。
薛云疏反问道:“知州大人当年参加乡试的时候忐忑了吗?”反正二人年岁相仿,越相处越像朋友,偶尔也能玩笑几句。
听薛云疏这么问,谢宣点点头道:“忐忑了,替他人忐忑的,他们是有多倒霉和我同年,解元指定没他们的份了,可惜呀。”
薛云疏捏着鼻子听完,他就多余这一问了!!!人比人,气死人!!瞧瞧,人言否!薛云疏化悲愤为力量,狠狠咬了一口甜馅月饼。
夜幕降临,谢宣拎着一壶九酝春躺在躺椅上赏月,不禁感叹天下最好的中秋诗文莫过于一句:千里共婵娟。
“系统。”谢宣突然轻声呼唤道。
“嘛呀?”系统今天得了许多块谢宣给的各色月饼,吃了一天仍没有吃完,深更半夜了还在奋战。
“没事。”谢宣又闭口不言了,他痛饮一口九酝春,在光亮如照的月色下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小师兄,小师兄……”似是有人在梦里呼唤他。
谢宣拧了拧眉,没有醒来。
“小师兄……”那人的声线里似是带了一缕哭腔。
谢宣乍然惊醒,茫然四顾。
这世上能叫他一句小师兄的,唯那一人而已,他轻喃道:“秀秀?”
“宿主,紧急情况,前辈突然联系我了,楚怀秀要秘密跟你说几句话。”系统突然说道。
谢宣松了一口气,将系统转入加密频道,他又轻声问道:“秀秀,听得见吗?”
“小师兄,可不可以借我一些粮食?”楚怀秀颤抖着声音问道。
“要多少?”谢宣道。
“十五万石。”楚怀秀说道。
“不够!”突然有道声音插言道,“谢宣,你能筹到多少粮?”
“如果是秀秀要,要多少有多少。”谢宣道。
“五十万石。”楚怀秀的系统答道,它生怕谢宣不答应,又接着说道,“谢宣,你五岁那年吃了系统一块绿豆糕还记得吗?这次一并还了吧,那块糕是楚怀秀的。”
谢宣:“……紧张什么,没说不答应。”
“五十万石粮草,赶上陕甘北道半年的收成了,你上哪里筹备这么多?”楚怀秀问道。
谢宣道:“山人自有妙计,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楚怀秀问道。
“我要穆九经的项上人头,去祭奠熙州曾经死难的五万军民。”谢宣沉声道。
“好,我答应你。”楚怀秀回道。
二人又详谈了交粮地址,谢宣突然道:“秀秀,西北战事结束后,无论胜负都不要再回汴京了。”
“好。”楚怀秀轻声应道。
二人掐断通话,谢宣深吸一口气对伏远山道:“远山,去将薛云疏喊来。”
伏远山没有多问,忙不迭的打马去敲薛家的门。
薛云疏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口中嘟嘟囔囔说道:“早知你三更半夜叫我,我就不回家去了,没得扰人清梦,说罢,什么事儿?”
“我有五十万石粮草需要你运到熙州城去,交给楚怀秀。”谢宣正色道。
“多少?五……五十万石?!”薛云疏惊了,即便薛家是纪州大户,他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粮食。
“那么多的粮食,薛家的船队恐怕不够。”薛云疏如实说道。
“无妨,船的事我来协调。”谢宣说道。
薛云疏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还有,这次带你的家人跟你一道出行吧。”谢宣叮嘱道,“给楚家军送完粮草后,找个地方眯起来,不要被任何人找到,躲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没事了。”
薛云疏蓦然抬眸看着他,半晌后他默默的点了点头,依旧答应帮谢宣运粮草。
“多保重!”
“多保重!”
二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五十万石粮食需要用十几艘大船来运,无论是搬运粮食还是率船北上,都十分引人注目,旁人想看不见都难。
谢宣对外说法是西北战事吃紧,需得将纪州仓库里的粮草运到西北去。
此举令赵方令等人起了疑,明里暗里要看朝廷出具的文书,就连此路的转运使都跟着来凑热闹,但到底是谢宣技高一筹,将这些牛鬼蛇神都弹压了回去。
赵方令、许信义等人因为御杏园的事儿一直明里暗里跟谢宣较着劲儿呢,好不容易抓住谢宣这么个有明显漏洞的错处,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他们虽然在纪州为官,但在朝中也有耳目,谢宣的话是真是假他们去信问问朝中之人便可,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真这件事儿便不了了之了,若是假他们可以趁此机会将谢宣从纪州调离,本来他们在纪州当土皇帝当的好好的,谢宣非要过来插这一脚,害得他们没了油水可捞,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呢,真是岂有此理!
赵方令他们且去朝中问着,月余后,薛云疏将五十万石粮草运至熙州大营。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楚家军中有不少人都认出了薛云疏,看薛云疏犹如看财神爷一般,他们知道将军在等一批很重要的粮饷,粮饷一到,他们收拾妥当将立即拔营西进,上面已经在不断的催促了。
薛云疏将手中的放春扇交给了楚怀秀,以做不时之需。
楚怀秀睹物思人,长叹一口气,接了扇子。
与此同时,宫里接到八百里加急战报,战事越打越胶着,渐渐形成相峙之势。
景元帝不要前方将领与西秦人相峙,因为大齐的国库马上就要耗不起了,推行了十几年新政攒下的家当根本就不禁花。
其实,大齐作为进攻方,战事进入相峙阶段就相当于渐渐处于劣势,谁也不想的。
可是秋后西秦人的马膘肥体壮,越往西打西秦人的骑兵优势越突出,大齐这大部分都是两条腿的,怎么可能跑得过人家四条腿的,差别就是这样一点点拉开的。
显然,景元帝也知道这一点儿,他思索了片刻道:“楚怀秀所率领的熙州军旧部多骑兵,命楚怀秀部全军出击,再将战线往西推一推。”
命楚怀秀全军出击没有问题,但已收过谢宣书信的楚鶂默然片刻,跪问君王道:“陛下,如此一来,楚怀秀部的粮草该如何补给?”
临安侯谢靡回道:“打败西秦人,楚怀秀部还缺粮草吗?”
楚鶂哂笑,别的人都是吃饱了去打仗,只有他的孙女是打赢仗才能饭吃,凭什么?
“陛下,此法万万不可。”楚鶂劝谏道,“人在饥饿之下自然哪里的西秦人粮草多就去选择优先攻击哪里,恐怕不会总符合陛下的期待,望陛下三思。”
景元帝沉默半晌后决定:“楚怀秀部的粮草让蓝元英想办法去调配,她只需向着肃州城的方向全力进攻就好。”
“臣叩谢陛下隆恩。”楚鶂跪谢道。
片刻后应国公楚鶂和临安侯谢靡一道从宫中出来,临上马车前楚鶂敲打道:“谢侯爷,将旁人踩到脚下并不能使人看起来更加威武雄壮。”
谢靡闻言笑了,他回道:“那可未必。”
多了别算,往前捯十年楚鶂都不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可见楚鶂这次真的是怕了,那又怎样,有的人天生适合做一把锋利的刀,他要物尽其用才是。
却说楚怀秀接收完谢宣送过来的粮草后,直接拔营直奔西秦人的甘州而去,那里有数不清的战马,秋日草黄,已被西秦人喂的膘肥体壮,正当得用之时,天知道她觊觎此处多久了!
只要攻下此处,西北僵局便可瞬间土崩瓦解,西秦人失去这唯一一座马场将会继续向西龟缩,甚至一路躲到漠西去都是极有可能的。
楚怀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直在楚怀秀身后鬼鬼祟祟跟着的穆九经部见状大惊,楚怀秀这么疯狂的举动他那里敢跟?不要命了?!就算楚怀秀神勇无双,真的将甘州城给攻下来了,他也不敢贸然接手,说不定哪会儿西秦人就强劲的冲杀回来,他可抵挡不住啊!
于是,穆九经率部众悄悄的躲过楚怀秀去,慢慢悠悠的朝肃州而去,因为已经有别的友军趟过去了,这一路上还算平静,就算遇到小股的西秦士兵也不足为惧。
楚怀秀听到属下报告的穆九经部的消息后,她嗤笑一声道:“鼠辈!”
他要真悄咪咪的跟在她身后,摸到甘州来她反而会对此人刮目相看,不过穆九经不会让人看得起的。
肃州,城外。
蓝云英作为五路西征军的总统帅,见人到的差不多了,只有西路军的主力谢廉部还是不见踪迹外,其余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楚怀秀却迟迟不肯现身。
蓝云英按下心里的不耐,楚怀秀是一把好刀,没有她谁来插西秦人的心脏?!他连下五道军令催楚怀秀来肃州汇合。
楚怀秀将这几纸屁话般的军令扔进废纸篓里,蓝云英只有在用到她时才会活过来,其余的时候就跟死了一样。
再者说,甘州攻不下,便是天王老子去了肃州都没用,肃州地广人稀最适合跑马了!现在齐军没有足够的良马,贸然西去是准备西秦骑兵包了饺子吗?!
秦风看了一眼废纸篓里的公文,问楚怀秀道:“将军,我们真的不理会蓝帅的军令吗?”
楚怀秀抬眸道:“遣人去跟蓝帅说,我们正在筹集粮草,粮草不够无法率部前行。”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总不能到了肃州城下,别的部吃着喝着,咱们眼巴巴的看着吧,多可怜。”
秦风勾了勾唇角,他抱拳道:“是!”
楚怀秀搪塞了蓝云英那边后,率众继续往甘州的方向赶。
蓝云英收到楚怀秀的回信后,眼前一黑!但西路军最擅长攻城略地的楚怀秀部不在,他也不好贸然行动,之前派出去叫阵的将军都铩羽而归了,再去的话就容易打击士气,只等楚怀秀来了再说。
蓝云英无法,只得道:“再去传军令!就说她部的粮草我们负责调配,让她速速赶来肃州。”
岂料,属下拱手回道:“蓝帅,楚怀秀怕是来不了了,她正率部攻打甘州城!”
蓝云英气个仰倒!姓楚的都这么不自量力吗?!
第092章 第92章
景元十三年冬, 大风雪。
从朔北一直刮到纪州,从纪州一直下到汴京,寒风呼哨, 大地落得个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从西北直传入汴京,冬日雪夜闷雷大作,天空暗沉沉的,不见丝毫光亮。
天象如此诡异,人心亦惶惶!
没多时两府六部重臣齐聚御书房内, 御前总管小心翼翼的吩咐宫娥们给诸位重臣设座添茶。
待重臣落座, 景元帝将手中的战报交给御前总管,命他传给诸位大臣览阅。
诸人看后, 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却都识相的沉默着。
“应国公, 此事你怎么看?”景元帝揉了揉发痛发胀的额角, 沉声问道。
盖因战报记载:西路军属将楚怀秀无旨攻破甘州,贻误大军西进之战机, 致大军在肃州城外屡屡失利, 天大寒,将士冻伤无数,西北战局危矣。
楚鶂垂眸回禀道:“如今王师已攻入西秦腹地,冬月了,天寒地冻, 西秦一向地广人稀,大齐步兵在西秦腹地活动受限, 不敌西秦骑兵也是有的, 唯有攻下甘州,补充大齐的战马, 以骑兵对抗骑兵,再图西进方为上策。”
景元帝不耐的揉了揉额角,冷笑道:“应国公是说朕在西北那么多的将士,都不如楚怀秀会打仗是吗?违抗上令,该当何罪?”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了,兵事最忌什么?外行指导内行,最后一有败迹反而让内行来背锅。
官家不看你说的有没有道理,只在意你听不听话!
众臣冷汗淋淋,俱都噤声不语。
这时谢壑离座回禀道:“西北战局情势复杂,但将一时之败都归于一兵一将,臣以为不妥,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尚书的意思是西北诸将错了?朕也错了吗?!”景元帝暴怒道。
谢壑撩起官袍跪地请罪道:“臣不敢。”
景元帝阴鸷的扫视着面前的重臣道:“谢壑这么以为,你们也这么以为吗?”
诸臣皆离座伏地请罪道:“臣等不敢。”
景元帝沉默数息,才又开口说道:“如今之势,诸卿以为如何?”
有大臣和稀泥道:“既然战报上直指楚怀秀,官家不妨下御令急命楚怀秀部挥师西援肃州兵将,解肃州之困岂不妥当,应国公也说了,楚怀秀打下甘州城是为了得西秦战马,况楚怀秀部本就多骑兵,以骑兵对抗骑兵,楚怀秀部赢面很大,如此一来西北战局颓势将一扭乾坤,官家万世功业,唾手可得。”
景元帝没有说话,只环视众人一眼。
龙威滚滚,几近压的诸人喘不过气来,众人闻言纷纷赞同道:“臣以为是。”
景元帝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拟旨吧。”
圣旨传到楚怀秀手里时,已接近腊月,如今天寒地冻本不适宜行军了,无奈天家金口玉令违抗不得。
楚怀秀命部下点齐粮草,备足冬衣,然后预备西进,只不过甘州是她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得找人接手占牢才是,不然她不就白忙活一场了嘛?!
只是西北诸将,无一人敢接手甘州城,除了闻人驰的人。
盖因甘州城是西秦养马的军事重镇,西秦人必不甘心就这么丢了,一准会疯狂反扑,除了骁勇善战的楚怀秀谁还能抵挡得住西秦人的反扑,没得早早把命搭在这里,所以西北诸将并不应。
楚怀秀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将甘州交给兴庆府的人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楚怀秀带足冬衣和粮草,浩浩荡荡的朝肃州城的方向进发。
只是她此刻尚且不知,肃州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齐军久攻肃州不下,粮草却一日一日的减少。
齐军兵将不耐西秦之地的苦寒,冻伤冻病的亦不在少数,士气一度十分低迷。
蓝云英陷入退与不退兵的两难抉择中,依照齐军现在的状况,最优解便是暂且退兵等来年开春再图进取,可官家的意思是毕其功于一役,今年拿下西秦,明年主要对抗兀目人,收复燕云十六州。
蓝云英手下的心腹干将说道:“据悉楚怀秀部已经在奔赴肃州的路上,无论退不退兵,等楚怀秀部来了再说。”
蓝云英点了点头,瞬间领悟了心腹的言外之意,如今贸然退兵肯定会招来西秦骑兵的追杀截猎,只待楚怀秀来,若她能攻城就攻城,若不能攻城就让她断后,大军也好安然无恙的撤出去,将损失降到最低。
风雪一场接着一场的落入西北苦寒之地,无数人的生命注定走不出今年这一场又一场的狂风暴雪。
楚怀秀到肃州城外的齐军大营时,并没有迎来主帅蓝云英的责难,蓝云英对她笑脸相迎,以礼相待,甚至为了欢迎她的到来,破天荒的犒军三日,好酒好肉的伺候着。
楚家军哪里享受过这个待遇,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怀秀看了一眼面前的酒肉,抬眸问道:“蓝帅,大军是攻城还是撤退?”
“官家的意思是毕其功于一役,此战若胜,西秦亡国之日亦不远矣,我们西征军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又岂会在这最后一步上后退。”蓝云英说道。
楚怀秀点点头道:“属下知道了。”
眼前的这些好酒好肉便是她的买命钱了。
楚怀秀部休整了三日后,接到了攻城的军令。
说实话,西秦人少兵稀,守城的水平十分潦草,但他们手中有从羌人手中购入的尖兵利器,有甘州马场供应的精壮战马,在东部城池密集的地方,他们作战不沾光,但越往西走,西秦骑兵的优势越能凸显出来,而齐军步兵的劣势也一步步显露无疑。
但西秦骑兵遇到大齐骑兵,谁更胜一筹,尚未可知。
由此,蓝云英才下了攻城的决定,一来试试楚怀秀的深浅,二来也不算辜负圣命,若势头不好,他们再撤军也来得及。
这次仍是楚怀秀部打前锋,蓝云英率大军压后与西秦兵对垒在肃州城郊外的雪原上。
蓝云英表面上做足进攻之势,实际已悄悄准备撤军了。
穆九经见楚怀秀来了,心喜不已,他曾跟在楚怀秀身后捡了不少军功,楚怀秀最擅长攻城略地,若她能一举破了肃州城,由自己的人将肃州城占了,岂不美滋滋,那将是多大的功劳啊!
是以,楚怀秀打前锋,穆九经紧跟在楚怀秀部的后面,随时准备捡漏。
战事一触即发!
千里之遥的谢宣正在纪州官邸的小院里烤红薯,银霜炭埋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薯,一点点的煨熟,独属于红薯的香甜气息便不受控制的钻了出来。
系统一个劲儿的在旁边插科打诨道:“好香啊,能吃了吗?”
“再等一会儿吧,里面还不熟。”谢宣耐心说道。
“哇!我觉得红薯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系统在一旁拍着手说道。
谢宣吹了吹木炭,回道:“让你连着吃上一年你就不这样想了,红薯吃多了烧心。这天下还有许多好吃的,跟着我混,保证带你长见识!”
系统听说还有比红薯更好吃的东西,不禁心生期待与向往。
半天后,红薯烤熟了,黄瓤蜜心比糖人还甜。
谢宣将最先烤熟的那个用细长的铁钳子夹出来,然后用纸掂着,一掰为二,红薯烤的蜜汁四淌,他轻轻的吹了吹,热气散了些,然后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满足极了!
好甜!又烫又甜,在寒冬之中吃上这么一口,超绝!
“阿宣哥哥,我也要!”系统见谢宣吃烤红薯吃的香甜,瞬间它的馋虫也被勾起来了。
谢宣将手中的另一块烤红薯递给它,一人一统默默无声的吃烤红薯,一连吃了六个,这才罢休。
谢宣打趣道:“系统啊,你一只系统赶上三只鹅的饭量了。”
系统气急,别以为它不知道,农家有句谚语:鹅是大牲口,三只鹅的饭量顶一头猪。谢宣这是七拐八拐的捉弄它呢,它岂能受着?!必须反击啊!
一人一统吃饱了没事干,来回唇枪舌战斗嘴玩!
“咳咳,小……小师兄……”楚怀秀的声音恍然插了进来。
“秀秀,我在!”谢宣当即止了玩笑,回应道。
“幸不辱……使命,穆九经……的人头拿到了。”楚怀秀断断续续的说道,声音非常虚弱。
“你在哪儿?”谢宣正色道。
“肃州城外,肃州城破了,可朝廷的军队早已跑光。”楚怀秀悲凉的说道,“我以为,他们至少会留下一些人接管肃州城的,可惜没有。”
“八千楚家军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我大概真的回不去了。”楚怀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那六十石军粮,我们没有白吃。楚氏,为国尽忠了!”
楚怀秀眼睛被污血染透,天空透着一股深红色的昏暗。
“系统,把这两支万年人参和这堆红薯交给名将系统,让她们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城池没人接手便不要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保命,闻人师父就在西北,一定会派人找她们的!”谢宣冷静的说道,他打开药物兑换页面,不要命的用积分兑换各种伤药,消炎药,抗生素等,最后不忘给名将系统兑了两支营养液。
谢宣的系统收了嬉皮笑脸,认真将谢宣打包好的东西一股脑的交给前辈。
“秀秀,我们还没有成亲呢,不要放弃。”谢宣颤抖着声音鼓?*? 励道,“纵然这世上的人都抛弃你,我和闻人师父不会,你要坚持啊。”
“小师兄……小师兄……我……”楚怀秀的声音戛然而止,谢宣心头陡然一惊。
系统在页面上敲了半晌,抬头无奈的说道:“我跟前辈之间的信号断了。”
“我交给你的那些东西投递过去了吗?”谢宣问道。
“放心吧,投递过去了。”系统点了点头说道。
楚怀秀身受重伤,她望着红迹斑斑的天呐呐无言。
“宿主,就听谢宣的,我们未必没有生机,城池已经破了,楚家军虽然损失惨重,但西秦人同样如此,我们趁着西秦人的援军还没到,先找地方躲起来。”楚怀秀的系统劝道,“这是谢宣烤的红薯,还热乎着,你吃一块补充补充体力。”
楚怀秀费劲接过那枚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这是冰天雪地里唯一一丝温暖,她借着这道温暖渐渐缓了过来。
她缓缓坐起来,斩断一块袍角,沾着敌虏的鲜血写道:腊月初六晌午,楚怀秀部破肃州城,但损失惨重,几无可用之兵,西征军主力未经告知已率先撤走,肃州虽破却无友军接应,孤木难支,楚家军将皆忠烈之士,已存殉国之念,方不负君恩,楚怀秀血书绝笔。
写完之后,她盖上自己的将印,用一支短箭钉在肃州城外的冰天雪地里。
副将秦风单手用枪支撑着身体,朝楚怀秀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楚怀秀也好不到哪里去,二人相互搀扶着,召集还能动弹的楚家军,寻了几匹还有力气的马,在风雪中摇摇晃晃的东行而去。
楚怀秀凭借着谢宣留给她的那一袋红薯向东迂回挺进,与向西而行的闻人驰部会合,楚怀秀一下马便晕了过去。
“秀秀!秀秀!”闻人驰打横抱将她抱起,一行人一路朝兴庆军的大营而去。
一进大营,闻人驰便急忙说道:“传军医!”
郎中抱着药箱一路小跑过来,片刻也不敢耽搁,当即给楚怀秀诊脉。
“王爷请放心,此人虽然伤重,但医治及时,并没有恶化的迹象,在军中将养一阵子,也就无大碍了。”郎中如实回道,“倒是外面那几个小将军情况更危险些。老夫开些药来与他们服用即可。”
“且去吧。”闻人驰吩咐道。
他亲手打湿了一方巾帕将楚怀秀脸上的灰尘和血迹都一一擦拭干净,看着她沉沉入睡的面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楚怀秀在兴庆军的军营里睡了三天三夜方才清醒过来,她不顾仆人劝阻,下床步履蹒跚的来到闻人驰的营帐里。
“师父……”
“你醒了?”闻人驰抬眸道,书案上的公文堆成小山一样,楚怀秀的绝笔书跃然于案上。
她见状轻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我今后是个去国弃家之人了。”
“以后师父的家就是你的家,师父的国就是你的国,怎可轻言无国无家。”闻人驰安慰道,“我正在给汴京写战报,你过来看看。”
楚怀秀摇了摇头,没有去看。她对大齐问心无愧也无能为力了,看与不看没什么两样。
“那好,我就这样发过去了。”闻人驰将手中的战报和楚怀秀的绝笔血书装入鸡毛信封中,上了火漆印,叫人送了出去。
数日后,一道八百里加急战报火速传往宫中,当时正在上朝,景元帝展信一读,瞬间两眼一抹黑,从御座上跌落,彻底昏死过去。
满朝惶惶。
虽然军机要事不可外泄,但此事过于惊世骇俗,瞒是瞒不住的。
战报不是旁人发的,正是闻人驰发的,上面附带了楚怀秀的绝笔书,以及楚怀秀常用的那柄剑。
楚家军全军覆没,西秦人没了忌惮后立马重整旗鼓,追着东撤的齐军围追堵截打个不停,三十万大军安全逃回大齐境内的不足三万人。
西征之事,彻底宣告失败。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西秦人见齐军兵败如山倒,打起来犹如切面瓜一样容易,并不止步在西秦与大齐边界,他们开始联合周边部落大举东进,大齐西六州相继沦陷,进而陕甘北道也进了异族兵马。
西北之地,一时间哀鸿遍野,白骨横卧于道旁,秃鹫盘旋于低空,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景元帝清醒之后,四肢麻木不听使唤,他一迭声的吩咐道:“叫蔺祈来!叫蔺祈来!”
已被罢相两年之久的蔺祈重新进入众人视线中。
然而蔺祈再如何天纵英才,面对西北乱成一锅粥似的局面也左支右绌。
就在这时,又一道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的消息传来,闻人驰率部收复了大齐失地,将西秦及诸胡驱赶回了西秦境内。
这就预示着汴京彻底失去了对西北的掌控权,西北大片土地明面上姓齐其实已经姓了闻人。
本来深受打击的景元帝听闻消息后,更是雪上加霜,急得呕出一口血来,新政轰轰烈烈搞了这么多年,西征之事劳民伤财,到后来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千里土地瞬间变成闻人驰的了!
景元帝心中岂无憾恨?!这些土地宁可与西秦人、兀目人、羌人无论什么异族人谈判割了送了赔了,也比落入闻人氏手中好!
景元帝胸中憋着一团熊熊怒火,仿佛齐氏永远也逃不开闻人氏之臣这个诅咒一样,明明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的西征之事,到头来却功亏一篑!
他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呐!
难道他真的是志大才疏的昏聩之君吗?!难道齐氏注定比不过闻人氏吗?!不,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
就在这个关头,风宪官闻风奏事:披露谢宣在纪州动了六十万石粮草运到了西北,疑似和闻人氏有什么见不着光的勾结,这个御史真是摸透了景元帝的脉络,这一番张冠李戴的说辞奏下来,景元帝果然绷不住了,多日来的怒火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病中就发了好大的火,恨不得立马将谢宣解送回京碎尸万段。
夜间,裴翎踩着酥松的白雪从巍巍宫殿中疾步而出,一直策马走到了宁国府后门,由一名看门小厮领着直接面见谢壑。
“谢伯父,谢宣在纪州动了六十万官粮您知道吗?”裴翎一进门连寒暄也省了,直截了当的说道。
谢壑心神一凛,差点失手打碎手中的茶杯。
“官家已知此事,龙颜大怒,一迭声的要下旨将谢宣解送京师呢!”裴翎焦急道,“估计明日朝堂之上就会公议此事,谢伯父还请早做准备。”
“官家派人去纪州了吗?”谢壑稳住心神,急忙问道。
“暂时被东宫劝住了。”裴翎道,“即便如此,谢宣恐怕也难逃此劫,待到明日台谏官员定会大参特参的。”
谢壑沉声问道:“官家可知这六十万石粮食的去向?”
裴翎一脸郁闷道:“关键就在此处,他若是卖了、贪了倒还好说,官家也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他竟然命纪州的富户将这些粮食押送去了西北,据御史奏说是跟闻人氏有什么不可说的交易。”
对于上位者来说,权力必会滋生腐败,官员贪墨之事在所难免,只要不是太过分,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尤其是对那些治世能臣。
但臣下也得识趣儿,千万不要碰那些不该碰的,比如说染指军队,比如说勾结闻人氏,六十万石粮食事情不算大,将六十万石粮食私自运至军中可是要翻天的大事,更何况是跟闻人氏不清不楚,官家此刻正上闻人氏的火呢,他没法整治闻人氏,还不能借题发挥把火气都撒在谢宣身上吗?
此事注定要在朝堂掀起一阵狂风巨浪来。
谢壑送走裴翎之后,吩咐贴身侍从赶紧去纪州报信,让谢宣也有个准备。
谢徽还在北疆抵抗兀目人,官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处死谢宣的,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随从刚要动身,却见迟意来宁国府拜访道:“谢伯父,谢宣的事情您听说了吗?”
谢壑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迟意道:“谢爷爷不在家,谢家无法使用军中手段给谢宣递消息,普通的马哪里跑得过官家的马,我亲自去纪州走一趟,谢伯父有何嘱咐谢宣的一并交代给我罢。”
“没什么,见了他你只说四个字便可。”谢壑说道。
“是哪四个字?”迟意问道。
“好自为之。”谢壑道。
迟意疑惑的挠了挠头,他的脑袋瓜着实参不透这四字玄机,不过没关系,他只是个送信的,将信送到即可。
此事看似大过天,得看谢宣那边如何说,若有因由的话,也不过是虚惊一场。
迟意当即不再耽搁,走得自家的路子,争取在官家下令拿人之前,将消息递给谢宣,也好让他有所准备。
漫天风雪无垢,草木零落,鸦栖寒枝。
数日后……
伏远山一推院门,便见门口立着个冰雕似的人,他心下一惊,讶然出口道:“迟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迟意踉跄了一下,阔步上前追问道:“带我去见谢宣!”
房门吱呀一声响了,谢宣身披一袭石青缂丝卷草纹披风,迎面伸了个懒腰,对迟意挥了挥手道:“来了?”
迟意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来到谢宣跟前道:“汴京都要翻了天了!你似乎毫不意外?”
谢宣懒洋洋的回道:“区区六十万石粮草,天塌不下来。”
迟意气笑了,重重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六十万石粮草是塌不了大齐的天,但足足能塌了你谢氏的天!足足有六十万石的粮食啊,你吃了,昧了,罪过都不大,偏偏你要往军营里送,莫说你跟西北战事八竿子打不着了,就算你是西北将领,私运粮草足可以让官家要了你的脑袋。更何况有人告你将六十万石粮草私运给了闻人氏,官家正上闻人氏的火呢,你好好想想怎么解释吧!”
谢宣摇摇头说道:“怎么能说八竿子打不着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迟意道:“有责你个头,你爹要我告诉你四个字!”
“哪四个字?”谢宣问道。
“好自为之!”迟意没好气的答道,“我的马也只比官家的马快上半日,你想想有何帮你脱罪的?”
“谢了,兄弟!”谢宣抱拳道。
不过,他心里有了别的打算,打算就此束手就擒,六十万石粮食确实是他命人运到西北的,这没什么好辩驳的,确有其事。
谢宣抚着竹架上的白色的信鸽,倾手一扬,信鸽高高的遁入灰蒙蒙的天际,眨眼之见消失的无影无踪。
秀秀安好就好,他也该迎接他的风雨了。
谢宣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坐等绯衣使上门。
第093章 第93章
谢宣命伏远山给迟意端了一碗排骨汤, 他从容道:“喝完这碗汤就出去避一避吧,被人看到你在我这里,不好。”
迟意气的白了他一眼道:“都这种时候了, 你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你好歹带走我的随从和狗吧。”谢宣支颐调笑道。
迟意:“……”竟无法反驳。
伏远山端着热气腾腾的排骨汤进来道:“我哪也不去,主子在哪儿我在哪儿!”
“你之后的任务是照顾好我的黄豆,所以你必须跟迟意走。”谢宣不是跟他商量,而是直接命令他。
“天大寒,没有小的在身旁伺候着, 主子怎么过活呀?”伏远山说着说着就要撇嘴哭泣。
迟意接过排骨汤一饮而尽, 路上沾染的寒气尽散,全身暖融融的, 他跺了跺脚抖掉沾在靴子上的雪粒子, 抬眸问道:“你真的将那六十万石粮草运给平西王了?”
“没有, 给秀秀了。”谢宣摇了摇头说道。
迟意松了半口气, 心道不是平西王就好,不是平西王就好, 不是平西王的话谢宣就死不了, 顶多是蹲几天诏狱,贬贬官而已。
于是,他转头对伏远山说:“你去收拾收拾细软,待会儿带上狗跟我走。”
伏远山无法,只能哭唧唧的跑去收拾行囊, 没多少他自己的,大都是他主子的。
黄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趴卧在谢宣身旁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谢宣拍了拍黄豆的狗头道:“你不是最得意迟家的黑丫吗?我允你给迟家当赘婿了, 来年给我抱个大胖狗子,我也好当爷爷。”
迟意听着他这不着四六的话, 嘴角抽了抽,而后说道:“你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
“洗洗脖子?这样看起来还白些,做鬼也风流。”谢宣笑道。
“你他妈……”迟意气得想给他一脚。
“远山,将我书房的那个木盒子带上,带回汴京去交给李从庚。”谢宣扭头吩咐道,这大概是他能为李从庚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
才巳时,谢宣的官邸就被人叩开了,绯衣使不由分说将谢宣的披风和官服扒掉,戴上枷锁推搡上囚车。
纪州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他们供在长生牌位上的人被人装入囚车带走了,瞬间觉得天都榻了!
谢宣走了!那些贪官污吏会不会卷土重来将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土地都抢走,他们不愿意!死都不愿意的!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纪州百姓倾城而出,纷纷追上囚车,跪在绯衣使的车马前磕头祷告,拒不让路。
即便绯衣使命人拿着长鞭抽打他们也不让开。
“别打他们!别打他们!天寒地冻的,他们大多都买不起伤药,上天有好生之德,求绯衣使放他们一条生路。”谢宣跪在囚车里哀求道。
“谢宣,让这些刁民让开!耽搁了路程你少不得罪加一等!”绯衣使气急败坏的说道。
谢宣艰难的摆动枷锁,扭头对跪在官道上的众人道:“大家快起来,回去吧!回去吧!莫要在这里守着了。”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老翁问道:“大人到底所犯何罪?”
绯衣使高高的昂起头颅,自然没空搭理这些百姓。
这时纪州同知赵方令赶到,提声喊道:“谢知州私动六十万石官粮,官家派绯衣使来将他捉拿归案罢了,你们所拥护的青天大老爷不过是一大蠹虫罢了。”他的语气轻佻,态度十分得意,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笑话!谢大人是蠹虫,这天下就没有清官了,我不管什么清官贪官,能让老百姓有地种,有衣穿,有粮吃的官就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上头抓人为何不将你这等鱼肉乡里的狂悖之徒抓去?天理何在?!”
“对啊,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呼唤响彻云霄,半晌功夫过去了,囚车寸步难行。
最后是纪州推官曹问赶到,将百姓都纷纷劝了回去:“上头拿人已成定局,咱们在这儿多耽搁一刻,谢大人就要多受一刻的罪,囚衣单薄,诸位哪怕是心疼心疼谢大人,也要让他尽早上路啊。”
有人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曹大人,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谢大人的罪过大吗?”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回去好好商讨商讨,好不好?”曹问安抚众人道,“咱们堵在这里毫无意义,回去大家一起想法子,没准儿还能早日迎回谢大人呢。”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曹问说的在理,这才慢慢让开了一些,但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拖着长长的队伍跟在囚车后面慢慢走着,走的鞋子都破了,一直将谢宣送出纪州界去。
迟意一直隐在一旁策马跟着,他的内心十分震撼,到底是什么样的官才会让百姓如此爱戴?!
伏远山抱着黄豆不停的淌眼泪,他不知道是谁错了,但自己的主子准没错的!
数日后,谢宣被解送回京。
惠娘在府里急得直抹眼泪,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夫君,宣儿犯的这事儿大吗?”她不停的问道。
“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谢壑安抚道。
惠娘叹息,双手合十向满天神佛祷告,祈求菩萨保佑。
她的贴身侍女雪柳亦宽慰道:“大郎是个有福气的,有那么多的师长护着,定会平安无事的。”
惠娘心神稍稍安定了些,她抬眸问谢壑道:“我何时能去看望他?”
“暂时还不行,得御史台审过之后。”谢壑轻叹道。
惠娘失落的坐在月牙杌子上,悄然垂泪。
阿娘哭了,小卯娘顿时吓得手足无措。
谢壑细心安抚了几句,叫卯娘的乳母带她出去玩。
颜斐得知谢宣被解送回京,急得直杵拐杖,一迭声的要朝服要进宫面圣。
谢壑被谢宣连累,直接停职在家。
官家亦不见颜斐,他没有迁怒颜斐自觉已经十分宽厚仁慈了。
颜斐乃三朝元老,大齐文宗,桃李满天下,他如今上了年纪,哪里还承受得住官家的雷霆之怒,迁怒颜斐的话便是景元帝给自己找不自在,还要顶住那群文官在他耳边不停的嗡嗡叫,想想都烦。
他不发落颜斐,就颜斐自己在他耳边啰嗦,倒也容易忍耐。
御史台的人摸清了景元帝的脉络,将谢宣的案子一个劲儿的往平西王闻人驰身上扯,景元帝拿闻人驰没办法,拿谢宣还没办法吗?!
奈何谢宣对私运官粮的事儿供认不讳,但拒不承认是运给闻人驰的,他没做过的事儿死也不承认。
然后案子就陷入了僵局,谢宣被投到御史台狱里听候发落。
景元帝的怒火越烧越旺,仅凭私运六十万石官粮就要定谢宣死罪!
此时候在宫中拟旨的中书舍人正是一向与谢壑交好的裴逸安,裴逸安下跪求情道:“陛下,如今宁国公还在北疆抗击兀目人,谢宣是他唯一的孙儿,此时处死谢宣恐怕会影响北疆士气。”
景元帝口不择言道:“不过是个嗣孙,有何稀罕的?谢徽喜欢孙子的话,朕可以送给他一百个。”
裴逸安:“……”
这时蔺祈在一旁劝说道:“话虽如此,可总归让宁国公知道这件事儿吧!否则处死谢宣容易,寒了北疆将士的心事大,正巧冬日也是难得休战的时候,趁此机会可以先将宁国公召回来处理此事,也算有个交代。”
景元帝一想言之有理,随后命人秘密急召谢徽回京。
西北战局就够令谢徽震惊的了,没想到震惊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其实有迟家暗中有给他通风报信,大齐没有杀士的先例,他原以为官家只是敲打敲打谢宣,关上一阵子,放出来贬到边疆去而已,没想到官家已然对谢宣起了杀心,他不得不做些别的准备了,在他动身之前提前往汴京方向放了一只信鸽。
随后他也不敢多加耽搁,交代好军营之中的事儿后,急急忙忙往汴京赶。
官家要杀他孙儿了,他能不急吗?
谢徽风尘仆仆的到汴京后,连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进宫面圣。
景元帝说了一堆体恤的话,然后赠了谢徽十个美婢,一下子把谢徽整不会了。
景元帝道:“朕知道爱卿公忠体国,半生戎马南征北战绝无二心,鲜少放心思在子嗣之事上,这也是朕的疏忽,朕今日赐十个美婢给你,你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再有儿孙亦不是什么难事。”
“陛下,臣在沙场受了伤,这十人虽好,恐怕臣无福消受,亦耽搁了人家正青春年少的女孩。”谢徽婉拒道。
“托词就不必对朕说了,爱卿是何情况朕焉能不知。”景元帝坚持要送。
谢徽跪地请罪道:“臣有罪。”
景元帝沉默半晌后说道:“玉砚,识时务者为俊杰,朕不妨直说了,谢宣之事无可转圜。”
“未曾教导好孙儿,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谢徽伏地道。
“谢宣虽然有几分聪明,乃聪明反被聪明误之辈,怎堪为公府世孙,你这个嗣孙朕瞧着不好,朕给你寻摸了几个聪慧可爱的谢氏子孙,全可以记到你的名下。”景元帝说道。
谢徽:“……”
景元帝拍了拍手,一伙粉雕玉琢的团子跑出来,好奇的围着谢徽叫爷爷。
谢徽:“……”他年过半百了,就没遇见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谢徽跪地道:“回禀陛下,谢宣再不好,身上也淌着臣的血,臣岂能弃他于不顾。”
谢宣什么来历,早在汴京世家圈子里传遍了,景元帝岂能不知他的底细,如今谢徽不愿与其切割,甚至连这种谎话都编出来了,岂不可恶?!
“谢徽,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景元帝望着油盐不进的谢徽,目光冰冷而阴鸷。
“臣可以滴血认亲。”谢徽不慌不忙的答道,这是他一准就想好的法子,景元帝要处死谢宣,必会让他与谢壑父子切割开来,只要他坚持不跟谢壑父子切割,景元帝也不好置谢宣于死地,西征军征讨西秦大败而归,兀目见状蠢蠢欲动,西北诸将在西征西秦的时候多有凋零,整个北疆还指着他谢徽挑大梁呢,景元帝再昏聩也不会自毁长城的。
他预判了景元帝,景元帝果然要他与谢壑父子切割,幸好,他提前跟杨院使打了招呼,到时候在滴血验亲的药剂里做点手脚就好了。
自己不值得杨院使冒险,可杨院使跟金长庆交情深厚啊,谢宣是金长庆唯一的外孙,杨院使会帮这个忙的。
所以谢徽说要滴血认亲的时候,内心丝毫不慌。
景元帝也被他的自信态度搞懵了,见谢徽如此不识时务,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滴血认亲就滴血认亲!
隔代之间是无法直接滴血认亲的,只能谢徽先跟谢壑验,谢壑再跟谢宣验,但凡有一个不符的,谢宣将难逃一死。
昏暗幽深的牢狱中,谢宣箕坐在发潮的草秆上,周围还有鼠蚁爬行,吱吱的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毛骨悚然,然而这些谢宣全部充耳不闻,他只等一个最后结果。
御史台那帮人审无可审,已经预备对他动刑了,打算屈打成招,务必将他私运官粮之事跟闻人氏扯上关系。
其实,谢宣暗地里也能想透,闻人驰只有三个徒弟,秀秀在名义上已经不在了,另一个是官家的独子太子齐璟,景元帝心中这股邪火总不能朝着病殃殃的独子乱喷吧,所以就剩了他这个出气筒了。
谢宣心中哂笑,景元帝是在乎千里之广的西北之地吗?不,他们齐氏大大方方的送了多少土地给异族?史书上是明明白白记载着的。景元帝是在乎西北百姓吗?不,他若在乎西北百姓就不会定制那么多的苛捐杂税,就不会将西北的土地说让便让了。
景元帝在意的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情,被闻人氏搞定了,他讨厌在闻人氏面前的这种失控感,一连勾起了他祖祖辈辈累积起来的心虚与自卑。
系统瑟瑟发抖道:“宿主,你这次不会真的要寄了吧?你寄了我怎么办?我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呀。我还是一只新手系统呢,我想尝尝成功的滋味儿。”
“我以为你会先尝尝大刑的滋味儿。”谢宣还有空跟系统插科打诨,可见精神状态还算稳定。
一人一统正逗着嘴呢,忽然牢门一阵响动,殿前司的人出示腰牌道:“殿前司提人,谢宣何在?”
狱头验过腰牌,连忙打开谢宣那间监狱的牢门,殿前司的人进去直接将谢宣提了出来。
谢宣心中纳闷,一直都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在审自己,怎么忽然殿前司的人来了?难道景元帝要亲自审自己了?
一路疾驰,众人来到德政殿。
谢宣跪拜之后,悄咪咪的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殿内人还挺多的,甚至阿爹和祖父都在,他皱了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谢壑垂眸看看儿子,抬眸看看爹,又看了看眼前的药碗,沉默不语。
景元帝见状对谢壑说道:“宁国公要滴血认亲,你觉得如何?”
谢壑不同意,就没办法证明谢宣是谢徽的亲孙子,谢宣小命危矣。谢壑同意,他自己是何出身他不知道吗?他将置他的生母于何地?同不同意,无非在逼着谢壑在不慈与不孝之间做抉择。
保独子的命还是保生母的名声就在谢壑的一念之间。
谢壑垂眸道:“臣不同意。”
很显然,谢宣也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他以为皇帝提他来此是要亲自审问他,谁曾想是要拉他做滴血认亲,荒不荒谬?!
“罪臣亦不同意。”谢宣低声道,只要结果有利于他,那脏水就是他的亲祖母的,他的祖母是临安侯谢靡的正妻,又怎么会有其他男人的孩子呢?!对他来说,这不但欺君而且不孝!
景元帝要杀要剐就随他去好了,何苦拉旁人下水。
“谢壑谢宣父子都不同意,宁国公,你怎么看?”景元帝意味不明的问道。
“臣坚持要做。”谢徽说道。
“爷爷!”
“爹!”
“宁国府如今还是我当家呢,作为一家之主,我的决定你们还要反驳吗?”谢徽睨了他俩一眼说道。
景元帝命杨院使准备了一碗药汁来,先让别人拭了拭,没什么问题了,才端到谢徽面前,谢徽无所畏惧,用锋利的小刀划破手指,朝药碗里滴了一滴血,然后宫监将碗递到谢壑面前。
谢壑看着碗里的血珠沉默不语,宫监提醒道:“谢大人,该你了。”
这时谢靡在殿外求见,德政殿竟然比御书房还热闹,景元帝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谢靡急匆匆的进来,见谢壑没有滴血,瞬时松了一口气,他禀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谢徽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临安侯也来德政殿滴血认亲来了?”
“谢徽,你狂悖也要有个限度。”谢靡警告道。
谢徽的血孤零零的躺在药碗里,谢壑闭了闭眼睛,伸手欲要拿刀,被谢宣爬跪过去,一把抱住大腿。
“爹爹,不要,儿子死不足惜。”谢宣阻止道。
谢壑对景元帝说道:“陛下,此事臣做不得主,需要问先妣一声。”
景元帝:“……”林氏死了三十多年了,怎么问?!
御前总管出主意道:“德政殿里有太后娘娘供着的观世音菩萨,且灵验着呢,不妨谢大人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用黄表纸将其母的生辰八字及姓名籍贯写了,然后再投掷圣杯,官家以为如何?”
“可。”景元帝一门心思要看看谢徽和谢壑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谢壑提笔写其母的生辰八字,谢徽与谢靡在一旁看着,当写到日柱时谢徽提醒道:“是癸丑不是甲寅。”
谢壑疑惑的看了谢徽一眼,又扫了谢靡一眼,谢靡低咳一声道:“是甲寅,你母亲过定时你外祖家给过来的八字就是这样写的。”
谢徽讥讽的勾了勾唇角道:“那还不是为了与你相配,被强行改了的。”
谢壑:“……”
谢靡:“……”
“你便是写甲寅,请来的也不是你母亲。”谢徽又道。
“您似乎知道阿娘的很多事。”谢壑意有所指的问道。
“一点点而已。”谢徽道。
谢壑提笔写下癸丑二字,又将时柱填上,姓名籍贯一应写完,他将黄表纸一张用烛火燃烬,一张摆在观世音菩萨跟前,稍待片刻,他跪在观音神像面前一边默念祷词一边抛掷圣杯,一连三次都是圣杯。
“儿子谢过阿娘。”谢壑俯身一拜,将那张黄表纸烧掉后,他站起身来,用小刀利索的划破手指。
两滴血珠碰撞之后竟然真的在慢慢交融,谢徽毫不意外,只觉得杨院使不愧是太医院的头儿,做的手脚都这么逼真。
谢壑不知道啊,他看着两团渐渐融在一起的血珠惊诧极了,然而有一个人比他们还要惊诧,那就是谢靡。
谢靡此次前来德政殿不是给谢宣说情的,而是惦记林氏留下的巨额的下落不明的财产的,但他接受不了林氏给别的男人生过儿子。
简而言之就是他可以不要谢壑,但谢壑必须是他的亲子。
“臣不赞同这个结果。”谢靡说道。
谢徽从容不迫的说道:“谢壑是我儿子,你同不同意有什么打紧?”
谢靡:“……”
谢宣也惊在了当场,他对滴血认亲这一套毫无科学根据的认亲方式压根就不信服。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暗中对系统说道:“你能暗中揪一下我爹和我爷爷的头发吗?用科学的方法测一测,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系统道:“宿主,不瞒你说,我也挺好奇的。”
于是?*? 它用谢宣的积分兑换了一个虚空之手特效,薅了谢徽和谢壑一人一根带毛囊的头发,准备来一套后世的亲子鉴定服务。
谢靡对这个结果不认可,他要求重测,谁知道谢徽有没有提前买通御医?!
景元帝看热闹不嫌事大,说道:“不妨临安侯也跟着测上一测。”
众人:“……”
这次为了谨防有人作弊,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御医都来了,一人出具一碗药水,足足有八碗药水。
谢宣:“……”
谢徽朝杨院使看去,见杨院使摇了摇头,他心里也打起鼓来。
谢壑倒是爽快的在八碗药水中各滴了一滴血,这时就看谢徽和谢靡谁跟。
景元帝这会儿突然反应了过来,无论谢壑是谁的儿子,只要谢徽和谢靡有一个人往这八碗药水中滴血,那谢宣的死罪可就免了。
北疆需要谢徽,所以他才有意将谢徽和谢壑剥离父子关系,达到独自惩罚甚至杀死谢宣的目的。
可若谢靡真的也在碗里滴了血,那就代表他愿意承认谢壑父子跟他有血缘关系,临安谢氏他同样不想招惹。
无论怎样,谢宣死不了了!显然谢壑也看清了这一点儿,这才利索的撒了八滴血。
第094章 第94章
谢靡神色淡淡的看了那八碗水一眼, 瞬间领悟到了谢壑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打算上当,只对着众人说道:“我为何要测这个, 简直荒谬至极!”
那八碗药水都不是杨院使提供的,依官家死活要置谢宣于死地的疯狂架势,里面不知会有多少猫腻?真的要继续测下去吗?谢徽看了谢靡一眼,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们父子滴血认亲之事, 你为何也要掺和一脚?”
谢靡拱手对景元帝说道:“陛下, 臣告谢徽欺君,谢壑绝无可能是谢徽的亲子。”
“哦, 他不是我的儿子, 难道是你的儿子吗?”谢徽悄悄的煽风点火, 欲要把谢靡拉下水, 此时下水的人越多,他的宝贝乖乖孙就越安全。
谢靡跪地请罪道:“家门不幸啊, 臣愿大义灭亲, 以正国法。”
谢靡此言算是承认谢壑出身临安谢氏了!但并不袒护谢宣。
谢壑没有说话,而是抬眸去看谢徽的反应。
谢徽冷笑道:“谢靡,你可真是惯会慷他人之慨,谢宣不是你的孙子你自然不心疼,若此刻跪在大殿里的是谢英, 你还会如此说吗?想要大义灭亲,你还不够资格。”
谢靡亦冷笑回道:“那请你说说, 你是如何同林氏通奸诞下谢壑的?”
此言一出, 满堂寂静。
林卿仪什么身份,谢靡什么身份, 谢徽什么身份,在场的诸位都心知肚明,微末出身的谢徽怎么都不可能认识汴京豪富闺秀林卿仪的吧,更别说与其有什么款曲!
谢徽一瞬间虎目微眯,杀气毕露,他怒极反笑道:“嘉业三年,卿仪就已经与谢侯爷和离了。”
谢壑正是嘉业四年生人。
只是这些陈年旧事莫说是谢宣了,就连谢壑都不清楚,由是谢壑听闻此事之后非常震惊。
“可在次年我们又复婚了。”谢靡当仁不让的回道。
“那是自然,谢侯爷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的看着卿仪手中的巨额财产从临安侯府搬离呢。”谢徽唇角露出一抹擦拭不去的讽意。
二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景元帝听了谢靡要大义灭亲的慷慨陈词之后说道:“有八碗水呢,宁国公与临安侯各分四碗。”他此刻倒希望谢壑的亲生父亲是谢靡。
谢徽:“……”
谢靡:“……”
谢壑:“……”
谢宣:“……”
皇帝金口玉言,臣下莫敢不从。
谢宣不怕自己是谢靡的孙子,就怕自己不是谢徽的孙子,那不正好说明刚刚谢徽欺君了吗?欺君可是死罪啊!别自己这边没扯落清呢,再把旁人连累进来。
谢宣灵机一动,问系统道:“比对结果出来了吗?”
系统道:“哪有这么快!”
谢宣道:“你调到吃瓜模式。”
系统从善如流,将自己转化成吃瓜系统。
谢宣跪在地上,开始哭天抹泪,直说自己不孝顺,上负皇恩又对不起父祖,连累父祖丢官罢职的丢官罢职,风尘仆仆回京的风尘仆仆回京。
他真是死不足惜,边哭边诉凄惨无比,纵然谢壑知道他在做戏,也不禁悲从中来,悄悄红了眼圈,暗自拿衣袖试了好几次。
谢徽连连叹息,眉目不胜悲戚。
谢宣边哭的惨兮兮的边查看系统状态,见系统转化完毕,他装作一口气没提上来噎倒在地,谢壑和谢徽连忙扑过去查看,谢宣嘴里发出嗬嗬声,却一个清晰的字都没吐出来。
景元帝一怔,忽然听到一个心声道:“祖母给阿爹留了巨额财产,如今下落不明,看临安侯这气急败坏的模样,临安侯亦不知财产在哪儿吧,哎,我要是临安侯的孙子,我死了,那笔大额财富可都归临安侯了,旁人一个子也见不到。我要是宁国公的孙子,依父祖疼爱我的模样,他们便是砸锅卖铁也愿赎我的命的,如果我能活命又能充实国库,岂不两全,陛下必为千古第一明君也。”
景元帝看着地上已经抽的口吐白沫的谢宣,神色复杂,仔细想想,还真就挺对的,自己着急上火的这么多时日,不就因为损了夫人又折兵,倘若留谢宣一命,让其赔了那六十万石粮草,自己还能落个不杀士的美名,岂不两全?
“咳咳!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上前去看看。”景元帝对着殿里的御医说道。
御医忙上前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战战兢兢的回禀道:“陛下,此人是悲伤过度引起的惊厥,无甚大碍,待臣等煎一剂药来服下就好。”
此时殿内诸人谁还顾得上给谢家父子测滴血认亲,在景元帝的默许下忙该干嘛干嘛去了,御前总管也悄悄撤走了那八个药碗。
景元帝打圆场道:“既然结果已经测出,又何必一测再测。不过,谢宣既然是宁国公的亲孙子,该有的罪责还是要罚的。”
谢靡瞬间领悟到景元帝的言外之意,他建议道:“宁国公在北疆抗击兀目人劳苦功高,然其孙骄矜自大,目无王法,不惩治不足以正法纪,念其祖功高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谢壑冷笑道:“我儿是什么罪过自有御史台来审定,难道谢侯爷要一言堂在御前独自断案吗?”
谢壑一句话将谢靡的后话都堵了回去,他自不好分说讨好于景元帝,又惦记着林氏的钱到底在何处,心里憋闷异常,冷哼一声道:“你既如此说,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谢宣便自求天佑吧。”
这时应国公在殿外求见,直言关于谢宣的案子他有重要物证。
景元帝道:“宣!”
楚鶂手持两封公函来,呈递给御前总管,由御前总管呈给景元帝。
楚鶂说道:“那六十万石粮草是臣的孙女楚怀秀问谢宣讨的,谢廉率西路军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还卷走了西路军所有的粮草,导致楚怀秀部几无粮草可用,楚怀秀致公函于蓝云英迟迟得不到回应,楚怀秀致公函给陕甘北道转运使司遭其推诿,敢问无粮无草的情况下楚怀秀部下八千兵将该如何过活?不想法设法筹粮难道要饿到将士们哗变吗?”
“陛下要治谢宣的罪,臣无怨言,但谢宣一粒粟都没贪到自己腰包里,不仅如此,那六十万石粮食里有五万石是谢宣自己掏银钱买的,并不都是官粮。若说谢宣私动官粮有罪,那问他借粮的楚怀秀岂不是要罪加一等,如今楚怀秀已殉国,她的生父已殉国,她的母亲体弱,兄弟年幼,她的罪过就由老臣一力承担吧。”楚鶂悲怆的说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臣恳求陛下处死谢宣之前先将臣处死,不然臣也无颜苟活于世。”
景元帝查阅了那两封公函,确实是楚怀秀写的,上面还盖了楚怀秀的将印,他抬眸问道:“这两份公函来自于何处?”
楚鶂躬身道:“回陛下,是谢宣的贴身小厮投递给微臣的。”
景元帝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谢家的小厮不给自家主子反而要给你?”
楚鶂道:“其一宁国公归京之前,谢壑已被卸职,谢家无人能直接面圣陈情。其二,谢宣不愿供出楚怀秀来,只是随从护主心切,这才求到臣的门下。臣既已知此事,不可不理,否则天理难容。”
谢靡此刻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私动官粮也是天理难容的罪过。”
楚鶂反唇相讥道:“谢侯爷,那谢廉卷着整个西路军的粮草跑了,自以为是的去大漠伏击西秦人,结果中途迷路又遇暴风雪,五万西路军不战而损了十之八九又该当何罪呢?若不是谢廉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楚怀秀部何至于如此拮据?谢宣又如何能落到这般下场?!此案的罪魁祸首当属谢廉!”
监察御史开始帮谢靡的腔道:“案子出了审理便是,何至于到处撕扯攀咬,如此下去岂不是人人都有罪了,只是谢宣此举过于出格,若人人都效仿谢宣,那大齐岂不是乱了套了吗?此子有罪证据确凿,不可不罚,要么依例判秋后斩首,要么谢家出资将那六十万石粮草的亏空补上,陛下也可法外开恩饶恕谢宣一命。”
谢宣躺在他爹的怀里,闻言勾了勾唇角。
谢壑暗中掐了这个小狗崽一把,把小狗崽掐的眉头紧蹙,想要龇牙咧嘴又怕被发现,忍得极为辛苦。
谢壑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淡然出声道:“好,谢家认赔。”
谢靡的眼睛瞬间亮了,谢宣要赔的这点钱相对于林氏留下的巨额财富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只要得知林氏财富的下落,别的事儿再徐徐图之。
按照大齐的粮价加上谢宣的犯罪赎金,谢家需要赔给朝廷五十万两白银。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凉气!这些钱顶工部或者吏部一季的开销了,在汴京这些官员家里,把谁家抄了也暂时抄不出这么多的钱来,除非抄世家的原籍府邸,能抄出个几百万两白银来。
可谢徽是草莽出身,把祖宗十八代挎了,也挎不出五十万两白银来。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楚鶂说道:“若此计可行,那西征失败的将领家里是不是都需要赔军粮呢?楚怀秀当日可是惨胜攻下了肃州城,只是无人接手罢了。那些吃了败仗的将领,是不是都要为此次征讨负责?!谢家认赔,那楚家必会跟着赔,其余诸人就这么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吗?所以,臣不认同这个判法。”
谢宣躺在阿爹怀里,忍不住翘起大拇指给楚鶂点个赞,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秀秀的爷爷真给力。
谢壑悄悄的把这崽儿的大拇指掰下去,装晕还不老实?!
两方僵持不下,最后景元帝把蔺祈请了来。
蔺祈了解情况之后说道:“臣以为应国公言之有理,但谢宣确实犯了死罪,不过罪处情有可原,那六十万石官粮该不该赔应该由纪州百姓说了算。”
景元帝闻言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蔺祈竟然为谢宣说话,他此言不就是要煽动纪州百姓上万民表吗?以此来证明是皇帝错了,是御史台错了!岂有此理!
“臣附议。”谢徽说道。
“臣附议。”楚鶂说道。
那好啊!去纪州问吧!偏偏钦差是谢靡掌控的御史台里的言官。
蔺祈要阻止,景元帝固执的不肯听他的!
蔺祈沉默良久,挥泪退下,景元帝还是舍不得那六十万石粮食,可是他就不会看看舆图吗?如今闻人氏的势力已经扩到纪州附近,倘若钦差在纪州为所欲为,逼着纪州百姓说瞎话,把纪州百姓逼反了,那闻人氏拿下纪州城指日可待,到时候景元帝丢失的就不是那六十万石粮食可以弥补的了。
无奈,景元帝如今也听不下去别人的劝谏,爱咋咋地吧。
如此又是过了数日,惠娘听说花钱可以买儿子的命,她忙将手里的丰乐楼兑了出去,金长庆将自己的雀金楼兑了出去,可所得的钱还差一些。
这时景元帝派去纪州的钦差回来了,直言纪州民风凶悍,不可理喻,此言绝对是给谢宣案火上浇油,景元帝怒了,直言谢家要原封不动的赔五十万两白银,一个字也不许少!
至此,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
谢家与金家把手里的酒楼兑出去一共凑了二十万两银子出来,仍不够赎谢宣的,应国公派人送了五万两的银票来,蔺祈派人送了两万两的银票来,裴家派人送了两万两的银票,迟家派人送了一万两的银票来,陆家派人送了四万两的银票来,颜斐把洛阳的宅子卖了和弟子一共凑了七万两银票给谢家送来。
惠娘将家里杂七杂八的田产店铺归拢了一下,找人出手掉,总共还差六万两白银的缺口。
李二媳妇找到惠娘,拿出自己攒的二千两银票交给惠娘道:“我与柱子这辈子受你恩惠甚重,这些钱你拿着,不多,是我们娘俩的一片心意。”
李二亡了,李二媳妇一个寡妇带着李从庚过活并不容易,惠娘说什么都不要她的钱。
李从庚跪地道:“阿宣待我情同手足,他落难我岂有不帮的道理。”
当伏远山把穆九经的人头交到他手上时,他便清楚明白谢宣为他做的远比他为谢宣做的多的多!他曾经以为不会有人理解他的痛苦和仇恨,却不想自己错的离谱,谢宣不仅理解,还帮他报了仇,此等大恩他磨齿难忘,又岂是区区两千两银票可以比拟的,可如今他只有这些,便一股脑的都拿了出来。
惠娘只好垂泪收下。
未料在钦差回朝一旬后,纪州推官曹问进京告御状,状告钦差在纪州收受当地官员与豪强的贿赂,豪强趁机狐假虎威兼并平民大量田地,谢知州在纪州任知州两年没饿死过一个百姓,而谢知州离任后的三个月里,已经出了十几起跟田地有关的人命官司了。
纪州当地的地方官与钦差的口径不一,人家地方官豁出去挨登闻鼓前的杖刑也要告御状,这事儿想瞒都瞒不下去!
此事宫中还没有宣判,当纪州百姓听说花钱可以赎谢宣的命后,纷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硬是倾全州之力凑了六万两白银交到谢府。
诸位京官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啊!都看傻了眼,谢宣到底是多得民心才让升斗小民心甘情愿的出钱去赎他?!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夫复何求?!
如此一来,更显得景元帝的判决不仅残酷而且可笑。
偏偏此时还有人给景元帝谏言,说纪州推官明着是状告钦差,实际是要为谢宣脱罪,曹问告钦差案要重判,给那些平民一点儿教训,让他们仔细看清楚,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景元帝深以为然,大理寺望帝风行事,愣是黑白颠倒到将曹问以诬告钦差大臣的罪名投入大牢,最后将其贬为梅州丰顺县教谕,告状钦差之事不了了之。
谢家凑齐五十万两白银交上去时,谢宣便被放了出来,只是连家都没回,直接将他押送到梅州任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谢宣和曹问都要贬到梅州去的,倒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然而纪州百姓不答应,拢共纪州就两个管事的好官,还全都给贬了出去,而对钦差欺压百姓的事不闻不问,这朝廷是什么朝廷?这世道是什么世道?
反正谢宣与曹问一走,普通百姓手里的田也留不住,早晚得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豪强以各种名目兼并了去!而他们又会回到先前那种食不果腹的潦倒日子里去,如果他们没过过好日子或许尚可忍耐,但他们见识了什么是好日子,便不愿再回到过去。
以同知赵方令为代表的官员是替地主豪强说话的,他们并不在意普通老百姓的死活。
百姓就如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耕种拉车都可以,但必须得给足水草,起码不能长时间的忍饥挨饿吧。
可是贪得无厌的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榨取民脂民膏的时候只会嫌榨的少了,是不顾百姓的承受能力的。
就在谢宣贬至梅州的第二年春,纪州发生大规模的民乱,纪州同知赵方令,纪州通判许信义,纪州录军参事宋吉等一众为豪强做保护伞的官员都死在民乱中,朝廷派兵前去镇压,却发现闻人驰的人先一步到达纪州,已将纪州拿下,并承诺纪州百姓一切恢复到谢宣在任时的模样。
纪州正式归入闻人氏麾下,由此大齐西门户已经彻底陷入被动之中,北边有西秦人、兀目人虎视眈眈,西边有闻人氏龙盘虎踞,大齐的境况比开国后的历朝都要窘迫。
景元帝轰轰烈烈的折腾了半辈子,一败涂地!纪州一失,他看着残败不堪的舆图,胸中憋闷异常,一仰脖便吐了一口鲜血,俱都喷在舆图上,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当初不该拘谢宣,以致纪州失势落入闻人氏手中?
世上从来没有卖后悔药的,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但景元帝仍旧异想天开,打算重新启用谢宣,命谢宣先去稳纪州的局势,将纪州从闻人氏的嘴里翘出来。
梅州的草舍里,有两个破衣啰嗦的男子在煮青梅酒。
曹问道:“谢大人请我来品酒还是来论英雄?”
谢宣笑道:“自然是先喝酒,酒不够喝了再论英雄侃大山。”
曹问失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谢大人依旧是那副真性情。”
谢宣用木杓在瓶中打酒,他闻言笑道:“这句话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了。”
酒案是瘸了一条腿的旧案子,漆已经掉光了,瘸的那条腿用石块垫着,勉强维持平衡,草舍里的陶陶罐罐是谢宣已经摸索着烧的,就连这酒都是谢宣自己酿的,酿酒的粮食是谢宣自己种的,过得如此贫苦,无他,他没有俸禄,只得自力更生。
条件虽然简陋,但想请曹问喝酒的心是真的。
曹问瞧了瞧四周,见无人监视了,遂说道:“我听闻纪州的百姓暴动了,杀了好几个贪官污吏,赵方令之流已经成了刀下亡魂。纪州已经落入了闻人驰之手。”
罐子被火烧着,咕噜咕噜滚着小泡,馥郁的酒香甚至弥漫到整个草舍,谢宣闻言用木杓搅动了一下沸腾的酒,失笑道:“看来曹兄是想先与我论英雄了,可惜了一坛好酒。”
“我贬至此处恐怕是谢大人的功劳吧,为的是什么?就我一命?!”曹问问道。
谢宣摇了摇头道:“曹兄此话说的轻巧,不过,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是曹兄自己心正,命中注定该躲过此劫。”
曹问:“……早在你去纪州上任之前便投靠了闻人驰?”
火光映衬在谢宣清俊的面容上,显得他此时的神色有种近乎圣洁般的慈悲,他平静的说道:“我没有投靠任何人。”
然而,曹问并不信:“我很好奇,让你为之卖命的主君是何等不世英才?”
“百闻不如一见。”谢宣终于煮好酒道,“喝完这顿酒,我该上路了。”
“去哪儿?”曹问问道。
“谁知道呢?黄泉路亦或者是通天路,总有一条路归我走。”
第095章 第95章
暮春, 平西王府。
楚怀秀一身玄色短打劲装,手执一把锋利的宝剑,头戴棕褐色的斗笠, 斗笠边沿处垂着黑纱,她不放心似的又在面上覆了一张狰狞的面具。
装扮妥当之后,她寻到闻人驰后说道:“师父,我要去找他。”
闻人驰将手中的密报递给她:“齐帝病了。”
楚怀秀冷哼道:“意料之中,如不出意外的话, 齐帝十分有可能重新启用谢宣, 意图让他夺回纪州,所以, 这是最好的时机。”
“昨日接到密报, 穆九经身边有一个副将活着爬回了汴京。”闻人驰说道。
百密一疏啊, 不过楚怀秀还是轻蔑的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宰了穆九经?”
“是没什么证据, 只是要小心他们狗急跳墙对谢宣出手。”闻人驰说道。
“所以我更得走这一趟了。”楚怀秀抱拳道。
“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我再派几个好手与你同去。”闻人驰道。
“人多目标大, 容易引人注意。”楚怀秀婉拒道。
“无妨, 可以安排你们跟着商队走。”闻人驰道。
楚怀秀点点道:“顶多要四个人。”
闻人驰拨了四个贴身侍卫与楚怀秀同行。
数日之后,梅州风雨大作,谢宣的茅草屋被大风吹得晃晃悠悠的,仿佛伸手一推便要倒似的。
没多会儿,大雨哗啦啦的倾盆而下, 外头下大雨,谢宣的屋子下小雨, 榻上绑着的蚊帐被雨水浸透, 往下滴的水珠瞬间连成串,将守在谢宣榻边酣然入睡的黄豆从梦中惊醒。
黄豆抖了抖被淋湿的耳朵, 打算换个地方继续睡觉,却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它不满的围着屋子绕来绕去,嘴里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谢宣浅眠,被它吵醒后,拍了拍旁边的空位道:“别委屈了,上来睡。”这只娇□□真不知随了谁!
偏偏黄豆身子湿漉漉的,爪子上沾了泥说什么都不肯上榻。
谢宣无奈,一把将毯子掀开,把黄豆拖上榻道:“上来吧你!”
黄狗一躺,瞬间惊坐起,这榻上也不比地上干啊!狗子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水汪汪的狗狗眼控诉的看着谢宣。
“服了你,祖宗。”谢宣把湿掉的被褥往床尾一踹,一人一人睡在光秃秃但有些干燥的凉席上,谢宣怀里拥着狗子,坦然入眠。
系统悄咪咪的问道:“宿主,你不起来修修?任由它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谢宣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这是谪居之愁,文人墨客必备遭遇,没这样过活过算什么文人?”
系统倒吸一口凉气,头一次见有人把懒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它嘟囔道:“受虐狂吧你!”
“也不是,体验真的挺别致的。”谢宣迷迷糊糊的说道,“别吵,睡了。”
继而狂风大作,雨点像鼓点一样密集,???敲到屋顶的稻草上竟有几分恐怖的意味,系统不敢多听,自动下线躲雨去了。
黄豆枕着谢宣的胳膊嫌嫌弃弃的闭上了眼睛,颇有几分认命之感。
忽而,黄豆倏然睁开双眼,汪汪狂吠起来!
咻!破空之声由远及近,谢宣猛然惊醒,暗骂一声,赶紧抱狗躲避。
刷刷刷!三支锋利的箭羽毫不留情的插在谢宣刚刚睡觉的地方。
黄豆在他怀里要往外窜,谢宣死死的抱着它不松手,只能用眼神示意它道:祖宗!外面人多势众,你主子我的功夫十分稀松平常,咱不去送人头,乖。
这时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有人抽剑斩断榻上的蚊帐,见里面空无一人,不禁气的大骂一声:“娘的!让他跑了!”
“刚刚还听见狗叫声,跑不了多远的!”又有人说道,“这里草木密集,大家都搜仔细点儿!”
谢宣躲在暗处,听着嘈杂的脚步声,初步判断来人有数十个,看来对取他的狗命势在必得了。
“系统,给我兑枪。”谢宣冷然道。
系统听到谢宣的召唤,认命的爬上线来,它道:“红缨枪行吗?枪头挺锋利的,以一敌十完全不成问题。”
“要火枪,带子弹的枪。”谢宣解释道。
“宿主,你这要求超出历史范畴了,系统也无能为力。”系统耸了耸肩说道。
“哦,那问题不大,我死了你也任务失败了,第一次绑定宿主没有完成任务的系统,是要被销毁掉的。”谢宣危言耸听道。
他这一番威逼利诱说的系统怪毛骨悚然的,系统扒拉了扒拉商品兑换页面道,“火药行吗?”
“给我开免轰炸伤害特效,我的狗子也要一个。”谢宣讨价还价的说道。
“好吧。”积分范围内,游戏规则之下,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宣拿到火药后,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低咳一声嚣张的问道:“诸位是在找我吗?”
“快过来!他在这里!”死士发现了他的踪迹,忙举剑过来要将他砍杀。
谢宣凉薄一笑,引燃了火药包。
瞬间暗夜如昼!天上惊雷滚滚,地上传来一道剧烈的轰鸣声,草舍都被齐齐炸飞,稻草噼里啪啦的烧了起来,火花燃成一片。
黑暗驱尽,天光乍明。
“不!”远处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楚怀秀历经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数日,才找到这里来,草舍便失了火,明明只差最后一点了,只差最后一点了!!为什么会这样?!
豆大的泪滴渐渐的模糊了她的视线,从她眼眶中奔夺而出,她当即什么都顾不得了,奋力向前跑去,口中不停叫着:“谢宣!谢宣!”
天空虽然下着雨,但谢宣住的地方到处都是火光一片,以及一些血肉横飞的肢干,楚怀秀每个都要拿起来仔细比对一番,看看哪个是谢宣的,但她也分不出哪个是谢宣的,直觉告诉她都不是。
“谢宣,谢宣,你在哪里?”楚怀秀无助的哭道。
“汪!”不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汪汪!”接连又是两声。
楚怀秀蓦然回头,不远处的废墟中坐着一人一狗两个黑乎乎的家伙,背后是沉沉黑夜,不仔细看的话,他们简直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楚怀秀眨了眨眼睛,最后一滴泪滑稽的挂在眼眶上欲掉不掉,她难以置信的走过去,小声的问道:“黄……黑豆?”
“喂,姑娘,擅自给我的狗改名不好吧?!”谢宣懒洋洋的说道。
楚怀秀简直要被眼前这个坏人吓死了也气死了,她叉腰怒道:“你没死……不吭声?”
“刚刚爆炸声太大,我和狗子有点失聪了,没听到你撕心裂肺的喊我。”谢宣坐在地上,抱着狗子不撒手不起身。
楚怀秀:“……”她目力极佳,一眼洞穿了谢宣的尴尬,当即解了身上的披风,兜头丢在他身上。
怪道他刚刚一声不吭,原是被炸了个精光,身上的衣服全炸飞了,浑身上下只剩一柄名叫镇厄的短剑,身旁跟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狗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跟我走吧。”楚怀秀低声道。
“好。”谢宣用披风裹住不着寸缕的身子,他比楚怀秀高一截,这个披风只到他的小腿处,风呼啦呼啦的往里灌,忒是凉爽,好在能遮羞。
“不过,得等等。”谢宣又道。
“等什么?”楚怀秀问道。
“你来了,估计官家的圣旨也快到了,如果我预料的没错的话,宣旨的应该是新科进士李从庚,这是他第一次领公差,我得对他有所交代,那是我兄弟。”谢宣理所当然道。
楚怀秀俯身去摸黄豆,知道他要对李从庚有所托付,只好答应了陪他等一等。
果然到后半夜的时候,马蹄声哒哒而来,似是跟了一队的人马,领头的是新任翰林院编修李从庚,众人看着烧成废墟的草舍一时有些哑然。
李从庚勒马,跌跌撞撞的扑向前去喊道:“谢宣——谢宣——你在哪儿——你他妈答话啊。”
雨依旧倾盆而下,他毫无顾及的从怀中将明黄色的圣旨取出来道:“你看呀,圣旨来了,官家饶恕你了,只要你接了旨就能起复!你他妈倒是出来呀!”
楚怀秀站在山洞口处,看李从庚撕心裂肺的抓狂模样,不禁产生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她低声道:“真是造孽。”
“哎,人缘太好,谢宣死了,谁来了都得先哭一哭坟。”谢宣百无禁忌的说道。
楚怀秀:“……”罪魁祸首倒是逍遥又自在。
黄豆遥遥的看见李从庚,尾巴晃成了风火轮,欲要冲出去好好跟他亲香一番,被谢宣一把薅住颈毛道:“回来,你一出去我们都得死,他李从庚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瞎稀罕什么?!”
他虽然这样说着,嘴上却发出一阵怪异的响动,开始学鹧鸪叫,惟妙惟肖的,楚怀秀知道这是这对竹马之间特有的暗语。
果然,李从庚听到鹧鸪叫后,哭的更伤心了,真心实意去了些,逢场作戏的成分上来了:“阿宣,你个没福气的!呜呜!”
旁边的人劝道:“李编修,谢大人还没找到,你别太难过了,他大人有大福,罹难不了。”
李从庚目光哀戚且冰冷的看了他一眼道:“找!就是将这座废墟掘地三尺也要将谢宣找出来!”
与他同来的是殿前司的人,见到此情此景早已是冷?*? 汗淋淋,谢宣若果真死了的话,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得跟着倒大霉!纪州回不回的来,就看谢宣了。
如果谢宣真那么凑巧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估计他们的脑袋也别在了裤腰带上,搬了家咯!
大雨一直下着。
隔日,李从庚借故甩开这群人,独自到约定的山洞来。
楚怀秀在洞口放哨,以防有人跟脚,谢宣正在洞里生火烤红薯,见楚怀秀不在跟前了,他神色一松,大马金刀的坐在山石上,见李从庚靠近了,他用木棍挑了一块烤好的红薯递给李从庚。
李从庚深吸一口气,手忙脚乱的接了,烫得龇牙咧嘴的,新科探花郎的体面是维持不了了,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在长留村山野淘气的日子。
“柱子哥,我要走了,咱娘就托给你孝顺了。”谢宣正色道,自打他在汴京与李从庚重逢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李从庚的小名儿,在他印象里李从庚似乎更喜欢阿爹给他取的这个大名,打小就逼着他改口了。
只是对谢宣来说,柱子要比李从庚来的亲昵,甚至有种淡淡的依赖感在里面,谢宣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依赖别人的感觉,但柱子不一样,柱子是从他细胳膊细腿时就开始护着他的邻家哥哥,像他的亲兄长一样。
哪个兄弟遇到了难处,不是先找自家兄长诉说?!
“就这话?还用你特意嘱咐?”李从庚白了他一眼,他掰开金灿灿的红薯就着热气腾腾的香气轻轻的咬了一口,吃相十分斯文。
谢宣看得一阵牙酸,他抬眸道:“别跟那老头竟学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看着烤红薯就应该这样吃。”说着,他亲自掰开一个烤好的红薯,揭了烧焦的皮,三下五除二拆吞入腹,简直是狼吞虎咽。
“那是你爹。”李从庚不慌不忙的回道。
“从今天起,他也是你爹了。”谢宣半真半假的说道。
暖烘烘的烤红薯入腹,李从庚的五脏六腑都活泛了起来:“我早已将谢叔叔当父亲来看待,不是打今天起的。”
扑腾一声,谢宣跪地便拜:“多谢了。”
“谢宣,你再跟我来这一套,信不信我出门就把你供出去。”李从庚低声咬牙切齿的说道。
谢宣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无情拆穿道:“信是信,可这里只有洞,想告发我,没门!”
“要滚赶紧滚,别耽搁老子哭丧。”李从庚大踏步的向洞口走去,将一个文雅人逼得屡屡口出粗鄙之语,也只有谢宣了。
这时卧在里洞打瞌睡的黄豆听到了响动,忙跑过来查看,见是李从庚来了,喜得又蹦又跳。
李从庚伸手挼了挼它的狗头道:“照顾好你主子!”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小王八蛋倔得很,从小到大自己诱过他多少次,要他把自己叫柱子哥,都被他含糊过去了。
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这个哥终于是当上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是他照料自己比较多,承他这沉甸甸的一声哥,这次的事儿,自己必然给他办得妥妥帖帖的。
谢宣是谢家的独子独孙,全家就守着这么一个哥儿过活,自然疼宠非常,若真这么没了,谢叔叔谢婶娘不得疯了。
所以,谢宣叫自己来这里,也有向家里报平安的意思,也算那小子还有点良心,但不多,他终究还是选了他想走的那条路,即使去国去家,大抵也无怨无悔吧。
李从庚长叹一口气,七弯八拐的出了林子,走到那坨废墟旁。
殿前司都指挥使急匆匆的跑过来道:“李编修,请这边来看。”
李从庚在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引领下,朝一具尸体看去,那尸体被炸的黑黢黢的,身上盖着一层麻布,眉目依稀与谢宣有九成相似,若不是李从庚刚从谢宣那离开,指定得看晃了神儿。
“李编修,您与谢大人从小一起长大,可看清楚了,此人是不是谢大人?”殿前都指挥使的声音有些发紧,生怕李从庚确认了此人的身份,那他这趟差事办的就只有过没有功了,官家若是知道谢宣命丧梅州,不知要发多大的火呢。
“你们是从何处找到的此人?”李从庚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废墟的边缘处,此人一副向外奔逃的模样,但到底没有逃掉,有见过谢大人的兄弟说此人像极了谢大人,我与谢大人并不相熟,还请李编修查验。”殿前司都指挥使回道。
李从庚默然,心中冷笑道:他这哪里是跟谢宣不熟,他这是见这里出了事儿,怕官家问起来吃挂落,反正谁确认谢宣死亡,谁就首当其冲去顶官家的怒火,官家迁怒之下,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李从庚故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撩开麻布,来检验这具男尸身上的伤痕,见其额头与右臂上都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现在百分之百确定了,这具尸体是谢宣自己备的,可真像啊,旮旮旯旯的伤疤都考虑到了,生怕旁人认不出这是谁来。
李从庚往后一撅,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李编修?李编修!”殿前司的人七手八脚将他扶住,由腿脚最快的禁军匆忙把他背到驿馆,然后又是找郎中又是熬药煎药,一翻折腾下来,李从庚悠悠转醒。
转醒之后,他一眨眼便涕泪横流,忙掀被下榻,被人迅速按住了。
“郎中说您大悲大痛之下被痰迷了心窍,这才一时昏厥了过去,本无大碍,好生将养着吧。”旁人劝道,“再病着折腾一回只怕不好,再者说人死如灯灭,您就节哀顺变吧。”
李从庚坐在榻上掩面而泣,边哭边问道:“人抬回来了么?”
“李编修的意思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不确定的问道。
“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啊!梅州官府衙门怎么说?好端端的草舍又是雨天,怎么会起火?”李从庚不胜悲痛,一迭声的问道。
“官府那边说,昨夜梅州下了好大的雨,又电闪雷鸣的,屋子恐怕是被雷火击中了也说不定……”殿前司都指挥使叹道。
“可屋子里有好几具血肉横飞的尸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雷电,怕不是谁提前知道了消息,杀人灭口了吧。”李从庚推测道。
“啊这……这种事儿可万万说不得,谁也没证据啊!”殿前司都指挥使都快急哭了,这趟差事本就没落着什么好,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如果谢宣死于谋杀,真要查下去,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关键是吃力不讨好。
“那也没人看到那座草舍毁于雷电吧,我不能让他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的,谢宣的遗体我要带回京去,那几具别人的尸体我也要带回京去,既然梅州的官府衙门怕惹上麻烦,汴京不怕!这世上总有主持公道的地方。”李从庚义愤填膺的说道。
“哎?哎!”殿前司都指挥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能怎么办?这次差事的主事人是李从庚,李从庚既然不怕麻烦,那就照他说的去做了。
“指挥使莫嫌我多事,谢宣的父亲待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我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把谢宣带回汴京,我不能让谢叔叔的独子孤独的葬在梅州,还望指挥使见谅。”李从庚陈情道。
“李编修先好好休息,我命人将那几具遗体抬回来便是了,左右得给汴京一个交代,就按李编修说的做吧。”殿前司都指挥使说道。
李从庚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我与你们一同去。”说着,他便要下榻。
殿前司都指挥使无奈,只好带着李从庚一同前往。
谢宣殁了,此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汴京炸了锅。
景元帝闻言刚刚好转的身子,瞬间又喷出一口血来,谢宣没了,就相当于纪州没了,纪州没了就相当于大齐西边门户对闻人氏大敞四开,从此大齐之地闻人氏想来便来想走便走,那他还是大齐的皇帝吗?他这个皇帝做的活生生的像闻人氏的一条看门狗!
景元帝心中岂能不痛?!
谢壑在朝中当场腿软的迈不动步,平时多刚正风雅的一个人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在听到独子身亡的那一刻就像一座濒临崩溃的山峨。
李从庚道:“陛下,谢宣之死十分蹊跷,臣怀疑谢宣死于谋杀,因为在谢宣居住的地方,不仅发现了谢宣的尸首,还有旁人的尸首,那些尸首身上装有毒药和暗器,手中持刀,显然是为了杀谢宣!”
“查!给朕查!谁杀了朕的股肱之臣!朕要将他碎尸万段!”景元帝连声吩咐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你们三个衙门一起将此案彻查到底!”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衙门官员出来领命道。
谢壑对景元帝的话置若罔闻,他被裴家小子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去,欲要掀开麻布。
“谢叔叔,夏日炎炎,阿宣他此刻不甚体面,您……”李从庚阻止道。
“再不体面也是我的孩子,哪有当爹的嫌弃孩子的道理。”谢壑摇了摇头说道。
麻布一揭,大殿里的气味儿有些一言难尽,谢壑猛然昏厥了过去。
第096章 第96章
汴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谢宣和楚怀秀一直在往南走。
楚怀秀朝一户农家院里掷了一把大钱,谢宣毫不见外的将院子里晾晒的衣裳顺走,潦草的裹在自己身上。
楚怀秀不解, 问道:“直接北上岂不是更近?为何要往南走海路?”
谢宣将腰带系紧,寒酸的短衫穿在他身上倒别有一股风流落拓的味道,十分独特,听到楚怀秀的疑问,他回道:“避免麻烦, 谢宣死了, 有人信就有人不信,从梅州去兴庆府少说也得三个月, 三个月可发生的变故可就太多了, 走水路咱们省心。”
楚怀秀点点头, 表示理解了,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抬眸说道:“那些刺杀你的死士不是兴庆府的人。”
若说最不希望谢宣出任纪州的, 当属兴庆府那边, 大批死士在圣旨到来之前就来刺杀谢宣,时间上太凑巧了,仿佛就是为了不让谢宣去纪州而来的。
可闻人驰不会是这样阴诡狡诈的小人。
“嗯,我知道。”谢宣抬眸回道。
“穆九经的一个副将活着爬回了汴京,我杀穆九经的事儿, 穆家大概知道了。”楚怀秀解释道。
谢宣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那又怎样, 此事到此为止了, 如果穆家一直折腾个没完,那穆九经的脑袋可以在西北被熙州的百姓当蹴鞠踢了。”
“那什么不是在李从庚手里吗?”楚怀秀问道。
“迟早会回到熙州百姓手里的, 需要用穆九经脑袋祭奠的先灵又何止李家?”谢宣笃信道。
二人和那四个侍卫会合之后,大家一致听谢宣指挥,登上一艘北上的货船,此船是去兀目国都燕京做生意的,基本不在大齐的港口停靠,正好遂了谢宣等人的意。
然而,登船没过多久谢宣就后悔了,盖因他晕船,晕的七荤八素的。
他躺在榻上气息奄奄的跟系统吩咐道:“给我开点防晕船的药。”
“现在吃大抵也不管用了,要不你就忍着吧。”系统狠心道。
“忍你个大头,给我开。”谢宣如果现在还有力气,早就锤它了。
系统难得见谢宣这副弱鸡模样,自然是欣赏够了才将晕船药给他。
谢宣就着壶里的温水一股脑的将药送下去,又开始躺在榻上感受天旋地转。
系统好脾气的建议道:“越闭眼越难受,要不你出去转转?”
“不了,多走一步我都要倒栽葱。”谢宣有气无力的说道。
忽然,他的脑海里传来“叮”的一声。
系统照常接收信息,忽然它的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定格半晌没说一个字。
谢宣在天旋地转中瞥了它一眼道:“怎么了?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我实在是想不通啊!有个瓜你吃吗?”系统卖了个关子。
“谁的?难不成是那个报告结果出来了?”谢宣头脑昏昏的问道。
“是的,你一语中的!”系统嘴巴张合了数次,才发出这么几个音来。
“哎,我家的秘密是真的多啊。”谢宣感叹道。
“你不想知道结果吗?”系统问道。
“我现在像不知道的吗?”谢宣不答反问道。
“这你都能猜的出来,真是神了。”系统简直要对谢宣顶礼膜拜了。
“当时在德政殿只是有所怀疑,不过刚刚见你一副震惊的模样,我才确定。”谢宣道。
“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系统仍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看来,我们这次要顺路从北疆穿插而去,去看看我老子的老子了。”谢宣道。
“你又在打什么馊主意?你爷爷你也要坑一把。”系统倒吸一口凉气。
“哎,什么话?!”谢宣暴起,“我是提醒他注意西秦人,与兀目人的真刀真枪不同的是西秦人擅长来阴的,我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的光明磊落,别吃什么暗亏才是,我人虽然走了,可家还在,不能让西秦人给我折腾散了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系统讪讪的笑道。
“呸!不跟你说话了,头晕。”谢宣将手腕往额头上拿开,随口问道,“你兑的这晕船药保真吗?不会贪便宜兑到假药了吧,我怎么还想吐?!”
“我们商城不兑假药!”系统道,“都说了现在吃晕船药用处不大,你不仅不信居然还怀疑我,不跟你说话了,坏宿主!”
系统手里本来还拿着一瓶新兑来的晕船药,听说效果显著,很贵的,花了它卡上的大半积分,这会儿它生气了,不给他了!并用敦实的背影对着他。
谢宣难受的差点在天旋地转中升仙!
系统刚扭过头来想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阿宣?”
“门没插,进来吧。”谢宣虚弱的回道。
楚怀秀蹦蹦跳跳的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三四个青皮桔子,她凑到谢宣跟前说:“阿宣,我弄了几个青皮桔子来,听说闻着桔子的味道可以缓解一下。”
谢宣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道:“谢谢,我好多了。”这一晃动他又想干呕,又不想在楚怀秀面前失态,忍的十分辛苦。
楚怀秀见他煞白着一张脸,哪里像好多了的样子,忙扶他躺下,将桔子放在他的枕边,她拾起一个破开皮来,桔子的清香瞬间传满整个屋子。
谢宣一眼就看到她腰间佩戴的宝剑没了剑鞘,只用重重布条缠着,便知这几个桔子的来历。
恰逢这时,一片汁水饱满的桔子瓣递到他的唇边,他张口吞下,柔软的唇无可避免的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头昏脑涨的感觉瞬间散去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融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谢宣乖巧的伏在她身旁等着她的投喂,不知不觉竟吃了多半个。
系统在暗中无情的嘲笑他道:“讲真,你这样倒像坐月子的。”
“哈哈,那也得有人肯照顾才是,羡慕嫉妒恨了吧。”谢宣笑道。
系统:“……”哼,有未婚妻了不起啊!
谢宣不吃桔子了,仰面躺在榻上,他轻声问道:“秀秀,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楚怀秀拧眉看着他,问道:“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行,算是聘礼,我给你。”谢宣道。
楚怀秀睨了他一眼,将手中剩余的桔子瓣一股脑的塞进他嘴里道:“你先能坐起来说话再说。”话音未落,她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谢宣被满嘴酸甜的汁水呛到了,俯身直咳嗽!楚怀秀跺了跺脚又跑回来替他拍背道:“我什么都不要,你少作妖!好好歇着吧,还有一个月的行程才到直沽呢。”
她之前问他要了六十万石粮食,就将他害到这般境地,自己心中依旧是愧疚自责的。
孰料他咳嗽止住之后问她:“敕勒川的马你喜不喜欢?”
楚怀秀认真思索了一下,敕勒川离兴庆府老远呢,中间甚至要穿插大齐北疆,于是她道:“太远了,不太现实。”
“不怕,总之一天都是我们的。”谢宣笑道。
“嗯,我相信你。”楚怀秀正色回应道。
谢宣等人在货船上漂了一个多月了,那生不如死的晕船症状终于缓解了些,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到处闲不住,身子刚好一些了,便在船上到处东游西逛。
这艘船的船长是个大齐商人,山南海北走过很多地方,最近一次是刚刚从南洋回来,进了些香料与稀奇的瓜果植物要贩给北地的兀目人,听说比卖给齐人赚得更多些。
谢宣对那些奇奇怪怪的香料不感兴趣,他闻多了容易打喷嚏,主要是看看南洋的瓜瓜果果们,奈何都是些哗众取宠之物,中看不中用,主打一个稀罕猎奇。
谢宣站在甲板上微微叹了一口气,面露淡淡的遗憾。
系统好奇的问道:“你非要坐南洋来的船北上,莫非是在找什么东西?”
“嗯。”谢宣应道。
“找什么呢?”系统问道。
“后世下饭神器番茄炒蛋中的番茄。”谢宣支颐百无聊赖的说道。
系统顿了一下,郑重其事的回道:“所有舶来品传入中原无非两条路可走,海上丝绸之路和陆上丝绸之路,你怎么知道那玩意儿是漂洋过海来的?”
谢宣十分理直气壮的回道:“那从陆上来的话,它至少得叫胡茄才是。”
“也不见得吧,你太绝对了。”系统犟道。
一人一统正望着天边绚丽的云霞吵嘴,突然旁边的楼梯传来一阵响动。
黄豆嘴里叼着个圆球似的东西在前面跑,后面跟着一个手持画笔的红胡子老头。
“泥——停下——”老头显然不如狗子的体力,已经竭尽全力在追了,仍旧气喘吁吁的。
谢宣截停黄豆,以为是狗子调皮,叼了旁人什么东西呢,他将它嘴里的圆球取出来,朝红胡子老头抛去,岂料黄豆以为自家主子是在跟它玩丢球球呢,立马飞扑过去衔住圆球又重新叼到了谢宣脚下,它乖乖蹲坐在谢宣面前,蓬松的大尾巴到处划来划去,满含期待的狗狗眼看着谢宣,试图让谢宣再丢一次。
谢宣:“……”
红胡子老头已经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他指着黄豆问:“泥滴狗?”
谢宣点了点头,他弯腰将脚下青色的圆球拾起来,打算还给红胡子老头。
这时红胡子老头冲上前来,连说再比划,倒不像是责备的意思。
原来是老头在房间里做静物素描,看到了在他门口溜达的黄豆,他一见黄豆就喜欢,非要拉着黄豆给它画画,狗子除了在主子面前,否则哪会一直长时间乖乖的蹲坐着啊。
红胡子老头抛了各种玩具给黄豆,都没能留下这只威风凛凛的狗狗,所以这才有狗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的场景。
谢宣低头看了手里的青色圆球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仔细要找某样东西的时候,千辛万苦,还不一定能找到,等你停下脚步不找了,它反而会过来寻你。
谢宣蹲下抱住黄豆的狗头狂亲个不停:“祖宗,你真是我祖宗!”
黄豆用毛茸茸的爪子推拒着他的脑袋,它不要亲亲,它要玩球!
谢宣灵机一动,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它比较喜欢这样的球球,如果你有更多这样的球球,它或许会听话一些。”
“没问题,我还有!”红胡子老头操着一口蹩足的汉话,对谢宣承诺道。
谢宣这才慢悠悠的带着黄豆回到画室,有主子在身边,黄豆果然安静了不少,任其描画。
大半晌过去了,红胡子老头终于画完了,谢宣获得番茄秧苗一棵,十分不易。
红胡子老头意犹未尽的说道:“可不可以将你的狗让给我?多少钱都行。”
谢宣摸了摸黄豆的狗头道:“这只狗我打六岁的时候就养了,同吃同睡十来年,它是这世间第一只愿意跟我玩的小狗儿,与我情同手足,我不卖它的。”
红胡子老头讶然,直言:“它精力旺盛的不像一只老狗。”
谢宣默然,其实还是有差别的,比如它已经不像前几年那么活泼了,啃骨头的速度也慢了许多,打瞌睡的时候多了起来,好多时候你不叫它它也懒怠动弹。
但他一直都喜欢它,无论它老不老的,他都喜欢它,尽管它外表看上去威风凛凛,但在他眼里它一直是熙州永宁县屯所里第一只奔向他的可爱小狗,是不停的缠着他的裤脚,闹着要跟他玩的小狗,是他为了要抱上/床跟他一起睡觉,被他洁癖的父亲一天洗八遍的小狗。
黄豆察觉到主子情绪蓦然有些失落,它乖巧的舔了舔他的手。
谢宣笑了一下,拍了拍它的狗头,当然当年在永宁县屯所遇见的不仅仅有他的小狗,还有他的师父。
谢宣的心脏突然触动了一下,这些年来他做的各种决定,家里人尽量理解,尽量支持,他爹其实还好,虽然不能苟同,但也能明白他的一些想法。
可是他师父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他的一些决定是有意无意的绕过师父的,他要做的,是师父怎样都无法理解的,但师父疼他的心一直未变,这也造成了他最大的难过。
关门弟子是要承袭师父衣钵的,可是他……好像并没有做到,不仅没有做到,还比他任何一个师兄做的都要差,学问上做不到,孝心也无从谈起,可谓真真的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白白承了颜老这么多情,最后却无以为报。
谢宣坐在甲板上发呆,直到黑夜,黄豆就蹲坐在他身旁,乖乖巧巧的陪他一起发呆。
等楚怀秀找到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人一狗的背影融入在漆黑的夜色中。
她手中抱着两坛九酝春,盘腿坐在谢宣身侧,递了一坛过去。
谢宣随手接过,拧开盖子仰脖灌了满满一大口。
“有心事啊?”楚怀秀喝了一口问道。
“嗯,谢宣死了,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谢宣随口说道。
楚怀秀笑了一声,她拿手里的酒坛和谢宣碰了碰道:“平白无故的,抢我的词干嘛?当初师父在肃州城外捡到我时,我也是这样说的,你猜师父是怎么回的?”
“怎么回的?”谢宣从善如流的问道。
楚怀秀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声线压得很低,惟妙惟肖的学起闻人驰的口吻来说道:“以后师父的国就是你的国,师父的家就是你的家,怎么能说自己是去国弃家之人呢?”
谢宣仰脖咽了一口酒,闻言笑了一下道:“秀秀,你愿意跟我一起筑造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吗?谁也没有,就只有我们两个。”
“谁也没有?黄豆你也不要了?宝宝你也不要了?就我们两个在小家里做什么?”楚怀秀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要黄豆的,黄豆给我们看门。”谢宣继续笑道。
“给我们看门做什么?”楚怀秀问道。
“我们在屋里要宝宝。”谢宣晕船加上灌了九酝春,整个人都是飘忽忽的,说出的话也大胆了不少。
楚怀秀又羞又恼,她一把夺过谢宣手里的酒坛子,便要打算起身离开,却不料在下一个瞬间被人拉进一个有着青草气息的怀抱。
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吻住了嘴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都是惊诧。
“闭上眼睛。”他道,语气温柔却又不容置哙。
楚怀秀依令行事,却又觉得晕船约摸也是传染人的,她的脑子也开始沉沉浮浮的不清醒了。
月亮躲进云层,黄狗背过身去,甲板上的海风悠闲的吹着,海中乍然涌起的波涛又轻轻落下,起起伏伏,永不停歇。
半晌,楚怀秀快要溺死了,她捶打着他的胸膛,说什么也要挣扎着推开他。
“不要脸!”她控诉道。
“嗯。”谢宣笑的春风荡漾,大喇喇的承认了自己的孟浪。
只要他不亲她了,她倒也愿意伏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脏有力的搏动。
她知道的,他在不安,在愧疚,像一叶摇晃在茫茫江海里的扁舟。
其实,她同他一样,他们是一样的。
所以刚刚他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起筑造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她是同意的,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应许,她是在回应他那颗孤独却又爱逞强的心。
此去越尽关山,她仿佛能看到未来,他和她在一起的功夫不会比以前更多,她们有各自的梦想要去实现,却可以一路同行,是背靠着背,交付彼此的战友。
今夕何夕兮得此良人,她很幸运。
思及此处,她在他的侧脸印了一个大胆的亲亲。
“咦!”身后传来一道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楚怀秀乍然一惊,抬眸去望,却见那四个侍卫怀中抱剑,正你推我搡的看热闹。
楚怀秀闷头一愣,一阵沉默传来。
谢宣似有所觉的回头一望,他似笑非笑的问道:“看过瘾了吗?”
几人面色一红,也不好意再躲着了,忙现出身形来,为首的是个娃娃脸,长得很白,说的一口中原官话,他挠挠头说道:“抱歉,我们无意打扰,只是想跟谢大人确认一下,咱们真的要从兀目横穿过去吗?如果这样,手里的通关文书要重新置办了,还有两三日的关口。”
“嗯,确实如此,你们有什么难处吗?”谢宣平静的问道。
那四个人连忙摆摆手道:“没有,没有。”说着便跑开了,窜的比猴子都快。
楚怀秀一时又是羞赧又是哭笑不得,刚刚那人说的绝对是托词,他们就是来看热闹的,被抓包也觉得不好意思,这才胡乱扯了一番别的,哼!
她抬头看见谢宣平静的表情下,耳朵尖却要红的滴血,她还以为他不知道羞呢?原来也知道啊!
谢宣大言不惭的交流心得道:“这样的境况,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歪理!歪理邪说,但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的道理。
另一个角落,四个年轻的少年叽叽喳喳的凑作一堆。
“大哥,还是你机智,要是我都不知如何应答了。”老四憨笑着说道。
“机智个屁,你猜人家看没看得出来我在胡扯。”那个娃娃脸笑骂道。
“不过我很好奇,能让楚将军变得像只乖猫一样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老三说道。
“说到此子那来历可就大了。”老二淡定的说道,然后详细讲了一番谢宣的光荣事迹。
“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其他人狐疑的问道。
老二碰了碰鼻子说道:“那还不是因为,我跟楚将军的副将比较聊得来吗?然后就得知楚将军有这么个无所不能的未婚夫。”
“嘁。”老二说的冠冕堂皇,他什么心思大家都知道,军中有一多半儿郎都揣了那样的心思,女将军哎,谁不喜欢。
没想到人家早就有了未婚夫,他们这些小心思注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咯,今夜是四个少年听到自己心碎了一地的一夜。
不过能让主子特意派他们来保护的人,肯定是人中龙凤不错了,他们这一地的心碎的有理由,也情愿。
夜还很长,月亮被海雾一遮朦朦胧胧的,而大船却依旧昼夜不歇的前进着。
第097章 第97章
金府后院, 金长庆无精打采的歪倒在榻上,头上覆着白巾子,两眼泪淋淋的, 边哭边叹息道:“惠娘……”
他憾恨的拍了拍床榻,继续说道:“惠娘命苦啊!这么多年来拢共只得了一个哥儿一个姐儿,哥儿才中了状元,马上到了娶亲的年纪,一眨眼怎么就没了!怎么就没了呢!惠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的惠娘命苦啊!呜呜!”
周氏在旁边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头子, 你也别太伤怀?*? 了。”话虽如此,她自己却哭的比谁都凶!
金氏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宁国府上下, 素白一片, 谢宣是个小辈, 又未成亲, 到头来连个守灵的都没有,只有几个小厮在灵堂里盯着替换引路香。
李从庚服侍在谢壑身旁, 尽心尽力。
“黄豆呢?”良久之后, 谢壑问道。
“炸飞了,毛都没找见。”李从庚说瞎话不带打草稿的。
谢壑:“……”那狗与宣儿成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黄豆炸飞,他儿倒留了个全尸,呵。
“谢叔叔, 节哀顺变。”李从庚煞有介事的安慰道。
谢壑又冷笑一声,一仰脖把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 他哪里是悲的, 他明明是被那股死尸味儿熏的,洁癖犯了。
谢宣这狗崽儿, 别让他逮住,否则少不得要扒了他的皮!!
李从庚被谢壑冷森森的眼神吓到了,他嗫嚅了一下,终是没说什么,只拱了拱手便去外头操持“丧事”了。
卯娘哭的抽抽搭搭的,直言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哥哥了。
李从庚看得不落忍,他刚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适合再跟外男接触,他蹲在她的身旁往火盆里又添了几张烧纸,而后轻声说道:“莫哭了,我也是你哥哥,以前是,以后也是。”
这话说完,卯娘哭的更凶了。
李从庚:“……”
造孽啊!谢宣扔下一堆烂摊子自己跑了,却让他来收拾残局,李从庚认命的叹了一口气,谁叫他是谢宣的柱子哥呢。
李从庚又耐心的安抚好卯娘,这才来见惠娘,惠娘正在谢宣的院子里收拾谢宣的杂物,有衣裳,有书册,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
她抬头见李从庚来了,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这些衣物便罢了,只是书册丢了可惜,都是些绝版孤本,还有一些当世大儒注的经义,往后他也用不着了,你便拿了去吧,还望不要嫌弃。”
李从庚摇了摇头道:“阿娘,您以后便将我当儿子使吧,他不在了,再没人与我抢阿娘了,我替他孝顺您,伺候您。”
“使不得,使不得。”惠娘直摇了摇头叹息道,“再没见过比他还狠心的孩子,或许是我的福分不够,命里是个没子的,贸然承了你的情,反而不好,天道也看不过眼去,再降罪个什么灾祸,叫你阿娘如何过活?!”
李从庚嗫嚅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便听伏远山来报:“夫人,绯衣使来府中宣旨了。”
惠娘放下手中的活计,只得前去看看,再怎么说谢宣生前也是官身,该有的哀荣也是有的,比如景元帝赐他翰林院庶吉士,银青光禄大夫,赐他紫金鱼袋,赐谥号文贞。
谢壑惠娘夫妇领旨谢恩!
颜老听说谢宣没了,是真心实意的病了一场,老人家在谢宣身上倾注的心血不可谓不大,然而最后犹如镜花水月一般,那孩子样样都好,就是命薄,天不予寿啊。
就连远在北疆的谢徽,在听到独孙去世的噩耗后,都忍不住痛哭了一场,不过硬汉排解悲伤的方式与众不同,他急需发泄一场,找了个机会跟兀目人干了一架,直把兀目人打的嗷嗷叫,边叫边骂道:“谢徽老贼,你吃爆竹了?!”
谢徽没吃爆竹,只是他心爱的大宝孙没了,他悲得慌。
明月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与谢府悲伤情绪不同的是,穆府对这件事十分将信将疑,不信吧,谢家上上下下真不像是演的,谢宣貌似真的死了。
信吧,他们派出去的杀手,没一个活着回来的,听说当时是雷电击着谢宣的屋子了,屋内人几无活口,就在他们穆家死士行动的那一天,你说巧不巧?
穆万良派出好几拨人沿途打听情况,却毫无发现,如果谢宣还活着,他怎么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也太奇怪了吧。
不奇怪!一点儿都不奇怪!
穆万良再通天也只是在大齐范围内击杀谢宣,而此时此刻的谢宣正在敕勒川赶马,敕勒川是兀目人的地盘,打死穆万良也想不到他要找的人竟然出现在敌国军马场。
不仅穆万良想不到,全天下就没人能想得到。
尤其是敕勒川马场的管事,只是照例放一次马回来,种马居然全丢了!岂有此理!
谢宣此时扛着套马杆,赶着种马压着齐兀边境走。
系统适时配乐:“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后面跟着一队追杀他们的兀目骑兵,两波人在用弓箭疯狂对射,但种马在谢宣他们这边,兀目骑兵投鼠忌器,并不如何敢下死手,谢宣他们就无所顾忌多了,骑在马上的兀目骑兵都是移动的活靶子,被楚怀秀高超的射术一射一个准儿。
谢宣用兀目语对兀目骑兵疯狂挑衅:“什么你的我的,我看上了就都是我的。”
跟在二人身后的四个护卫:“……”行叭,这一趟出来真的有够惊险刺激,估计太奶在下面都给阎王磕头磕冒烟了,他们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少年这么能搞事儿!
谢宣等人都骑的好马,又没什么辎重,岂是兀目骑兵能轻易赶上的,几个大弯下来眼睁睁的看着谢宣等人消失在边境线上……
再往前便是大齐北疆,说不定是那些齐将想出来的什么阴损战术,着实可恶!再追下去就不是兀目丢几匹马那么简单了,前面是谢徽的驻地,哪个兀目将领遇到他都占不了什么便宜,罢了,在这上面吃得亏去找其他齐将那里讨回来便是。
“前面就是宁国公的驻地了。”楚怀秀给谢宣介绍道。
“走,过去看看。”谢宣并未勒停马匹。
“啊?谢大人,这……这合适吗?”四个护卫苦哈哈的问道,他们可是兴庆府的人,贸然见齐将怎么都不大好吧。
“挺合适的,不然你觉得那些兀目骑兵为何止步不再追我们了?”谢宣笑道,“你们现在只是秀秀的护卫,记住这个就行。”
四个侍卫无奈,只得跟在谢宣身后驾马飞驰。
说来也是谢宣运气好,正好遇见谢徽出门巡视岗哨。
谢徽身边的将领见几人赶着二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不知其来路与底细,忙紧急戒备起来。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谢徽的副将提声吼道。
谢宣将一块玉佩交到娃娃脸侍卫手中道:“你拿着此物去给宁国公看,请宁国公单独到这边一叙。”
“是!”苦命侍卫只得遵命。
那枚玉佩被层层递到谢徽面前,谢徽猛然呆愣,很少有人知道谢徽从军之前在玉器行当过小学徒,做的一手上佳的玉器活儿,这枚玉佩正是他亲手给谢宣雕的,用了十二分的精心。
他抬头望去,正见那人不知死活的朝他招手,这小王八蛋儿!
谢徽气的牙根儿直痒痒,他拎起马鞭就赶了过去,后面的副将立马跟上,谢徽朝后一摆手,不要他们跟来。
“谢帅!”副将眼看要急了。
“无妨,本帅一个人可以。”谢徽抽了马肚子一鞭子,谢宣亦朝旁边赶了赶,祖孙俩来到一处空旷僻静之所。
谢宣下马便拜:“不肖孙给祖父请安了。”
谢徽气笑了,冷道:“可不敢当。”
“爷爷……”谢宣向前拽了拽谢徽的衣袖,都是大小伙子了还撒娇。
谢徽虽然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但两眼直冒寒光,半晌后他开口问道:“你这样,你阿爹知道?”
“大抵是知道的吧。”谢宣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明显心虚。
“你千里迢迢找我来作甚?还穿的像个贼。”谢徽打眼瞧他,越瞧越气。
“可不是去敕勒川做了一回贼,套了二十几匹种马出来,兀目的骑兵非得要追杀我,我只能跑到这里来了。”谢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
谢徽:“……”他这孙儿啊,乖巧的时候是真乖巧,机灵的时候十个八个的也抵不上他一个,可气人的时候也是真气人,他当报丧是什么喜事便给家里报了丧,全家上上下下就守着他这一个哥儿过活,他也忒大胆了些,哼!
“孙儿出此下策实在是情非得已。”谢宣轻声道,“往后我便不在家待了,我令秀秀杀穆九经的事情,被穆家知晓了,如今我死遁了,穆家想要复仇也该到此为止了。”
谢徽轻叹了一口气,眼前之人才十九岁,他的心思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该要当心的还是临安侯那边,祖母留下的大额财产下落不明,他不会轻易放过阿爹的。”谢宣顿了顿,意味难明的说道,“话说,我真的很想知道您是怎么跟祖母有的阿爹?”
“我提前跟杨院使打了招呼,那碗药汁里有手脚。”谢徽解释道。
岂料谢宣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孙儿还是建议您做一次不动手脚的滴血认亲,结果一定会让您震惊的。”
谢徽仔细打量了他半晌,迟疑道:“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谢宣神秘莫测的笑了笑,“您如果有要解释的话,还是说给阿爹听吧,另外如果您知道祖母那笔财富的下落还请藏好了,财大为祸。”
“我不知道!”谢徽出口否定道。
“阿爹心眼实,打小就没被自己爹爹疼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望爷爷多见谅。”谢宣不放心的嘱咐道,“千万要防着临安谢氏,还有就是提防着西秦人,与兀目人真刀真枪不同的是西秦人阴险诡诈,北疆防线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处处破绽,西秦人不擅长解决问题,但十分擅长解决与问题相关的人,而且手段下作,不可不防。”
“说完了?”谢徽紧紧攥着马鞭,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现在是空巢老人了,好好看家,别等我回来时家里被莫名其妙的人搅得七零八落的。”谢宣利索的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远去,然后朝后挥了挥手道,“后会有期。”
这小王八蛋儿动作倒是利索,说完就跑,生怕自己的马鞭抽到他,一刻也不肯多留。
“你去哪儿?”谢徽高声问道。
“去去处去。”谢宣大声回道。
瞧瞧,人言否?!
楚怀秀与四侍卫一同跟上谢宣,还有那二十几匹种马……
谢徽的部将策马过来,好奇的问道:“谢帅,那是谁?”
“土匪!”谢徽轻声吐出这两个字,心中的郁气亦消散了些。
岂料副将闻言立马紧张了起来,谢徽笑道:“记住!今日你们只是照常随本帅巡视,并未看到什么,违令者斩!”
“属下遵命!”在场的都是谢徽的心腹,此刻谢徽如何吩咐的他们就怎么听。
谢徽深深的望着那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看他们一路西去的方向大约是兴庆府,霎时明白了谢宣要死遁的良苦用心,他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这小兔崽子忒大胆!
他来回琢磨着谢宣的那番话,眸光明明灭灭。
“他们走远了,谢帅,回吧。”副将低声劝道。
“嗯。”谢徽一牵缰绳,发现那块玉佩还稳稳的落在他手心里,他当即一滞,而后快速打马去追。
那个娃娃脸侍卫虽然长得最少相,可心思却是最缜密的,他往后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人,背后有人追上来了。”
谢宣蓦然回首,见是他爷爷,便连忙勒停马匹。
谢徽追上来后,将手里的玉佩亲自给谢宣佩上,边佩边说道:“听说你命人运回家去的那具尸体与你长相极为相似,连伤疤的位置都一样,做的十分精细,唬得你阿娘与外祖父哭个不停,戴上这个也好有个辨认,省的哪日你突发奇想连我们也捉弄。”
谢宣噎住,沉默半晌后说:“不会。”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的面容,最终莞尔一笑道,“你一把年纪了,禁止在旷野上飙马!”
谢徽给他系好玉佩,一扬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马鞭抽在谢宣那匹马的马肚子上,惊得谢宣身子往后一仰,连忙手忙脚乱的抓住缰绳。
“玩够了就早日回家。”谢徽叮嘱道。
“老头儿,我跟你说的话每句都正经,你要往心里去啊。”谢宣仔细叮嘱道,末了他又加了句,“后会有期。”
谢徽再次看着那群人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原野上,他骑着气喘吁吁的马慢慢溜达着开始往回走。
谢宣等人到达兴庆府的时候,已经是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了。
晨光正熹微,天空亮起一抹鱼肚白,兴庆府悬于塞北之地,即便是夏日的清晨都透着一丝凉意。
天一亮城门便开了,谢宣的马累了,他正牵着马溜达在城里,他是第一次来兴庆府,这里虽然不如汴京丰饶,但每家出摊的商户都乐呵呵的,脸上挂着知足的笑意,他便知自己来此处来对了。
他从马匹的口袋里,把缩了一路的黄豆放下来疏松疏松筋骨,黄豆是老狗了,谢宣舍不得它跟在旷野上狂奔,如今在城里散散步却是极好的。
乍然来到陌生的地方,黄豆已经不像少时那样东闻闻西凑凑到处好奇了,它十分乖巧的跟在谢宣身边,谢宣走它便走,谢宣停它便停。
忽然面前一阵急旋风刮过,一个白胖团子嗖的一下子就朝楚怀秀滚去:“阿姐,阿姐,你可算回来了,爹爹等你们好久了。”
楚怀秀解了腰间的宝剑扔给前来迎她的副将,然后一把将团子抱了起来,团子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的这个男人。
“你是谁?”团子好奇的问道。
谢宣促狭的眨眨眼道:“乖,叫姐夫。”
团子别扭的扭过头去,给他亮了一个大大的后脑勺,半晌团子又觉得这样不够礼貌,遂又转过头来,闷闷的说道:“哥哥好!虽然你长得好看,但阿姐是阿鸣的!”
人儿小小的,占有欲强强的。
谢宣在一旁大言不惭的逗他:“我不仅是你姐夫,你阿爹还是我阿爹呢!”
话音刚落,他抬头便见闻人驰在不远处笑眯眯的看着他们这群人,谢宣张了张嘴,强词夺理道:“师父也是父!”
楚怀秀放下怀里的团子,抱拳行礼道:“师父,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闻人驰点点头道,他抬眸仔细打量了谢宣一番,见他长高了许多,也长大了,不变的是依旧爱笑,本来凤眸肃穆,长在谢宣脸上全成了多情。
谢宣挠了挠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师父,我爹不要我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爹了。”他认爹认的十分之快,并且毫不见外!
闻人驰颔首,小团子拉了拉谢宣的衣袖道:“你还说不是我哥哥,都跟我一个爹爹了。”
谢宣胡乱摸了摸他的朝天揪道:“有没有可能,不仅师父是父,岳父也是父啊!”
楚怀秀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依他的本领真认了闻人驰当爹,到头来威胁到的是这小团子的地位,他那么聪明,又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闻人驰多一个女儿跟多一个儿子,意义到底不同。
谢宣又道:“总之谢宣和楚怀秀这个名字是再不能叫了,这一路上我想了两个名字,我叫闻金金,秀秀叫闻铁铁。”
楚怀秀闻言恼羞成怒道:“凭什么你是金我就是铁?”
“因为只有铁才能百炼成钢。”谢宣解释道。
“一个状元的起名水平我还是服气的,起的很好,下次不要再起了。”楚怀秀横眉冷对道。
“好呀,以后孩子的名字都由你起。”谢宣大喇喇的说道。
楚怀秀踩了他一脚道:“不知羞!”这么多人在呢,他就不能收敛点儿!
闻人驰看着眼前这双打打闹闹的小儿女,放声朗笑道:“好!爹答应你们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谢宣张口给楚怀秀要了闻人氏宗亲的身份,一来楚怀秀是要常年带兵的,带兵多了,难免主上猜忌,即便闻人驰不猜忌,那闻人鸣呢?闻人氏后面的子孙呢?一层宗亲身份保护的是楚怀秀,意思是无论楚怀秀往后带多少兵,怎么带兵,都是为闻人氏的。
而且闻人驰有亲子的,秀秀亦威胁不到闻人鸣的地位。若是谢宣自己要这个宗亲身份,那往后的血雨腥风可以预见了。
再者说,他真敢如此的话,他亲爹没准儿真会手举棍棒从汴京杀来兴庆府,将他家法处置了。
楚怀秀就不一样了,楚涵的死永远是她心中一抹抹不去的忧伤,让她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又戾气横生,整个人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稍有风吹草动便有些风声鹤唳。
他希望她放松一些,楚涵生前跟闻人驰亦十分交好,想必也愿意将女儿托付给闻人驰照顾,秀秀是很需要这个爹爹的,比他需要。
楚怀秀又何尝不理解谢宣的想法,她脸皮薄羞恼归羞恼的,可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她悄悄的扯了扯谢宣的衣袖,然后将手伸了过去,谢宣一把将她的手捉住,紧紧的握在手心里,两人之间亲密的连狗都插不进来,黄豆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前它都是走在两个小主人中间的,忽然有一天它只能靠边站了,它委屈的汪汪叫了一声,却不曾想招来一只十分漂亮的五黑犬。
一黄一黑两只狗狗迅速追逐打闹了起来。
谢宣笑道:“我就说黄豆的审美就喜欢浑身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小团子眨眨眼道:“阿姐也黑!”
平心而论,楚怀秀长得不黑,只是她常年习武带兵,风吹日晒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也就比谢宣黑一点点,谢宣是真白,欺霜赛雪般的白。
谢宣笑道:“胡说,你阿姐才不黑。”
“哼!”楚怀秀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第098章 第98章
清晨, 谢宣被鼻尖的一阵痒意扰醒,凤眸还不算清明,他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拽, 将压在下面的毯子拽了上来,兜头蒙住脑袋继续酣睡。
有一只颇有力气的小手将那毯子扒开,继续将手里的狗尾巴花往他跟前凑。
谢宣被痒的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的睁眼一瞧,看到一只胖崽儿的圆滚滚的小脸, 见他睁眼醒了, 胖崽儿咧嘴一笑道:“哥哥,快起来!”
“干嘛?”谢宣含糊的嘟囔了一句, 收缴了胖崽儿手中的狗尾巴草, 一把将胖崽儿裹进被窝里, 让他不能兴风作浪。
“我们去打大雁好不好, 阿娘说聘礼要备大雁的,你打一只, 阿鸣打一只, 咱们一块迎娶阿姐好不好?”闻人鸣有商有量道。
“你阿姐是我媳妇儿,你只能是我小舅子,你不能娶你阿姐的。”谢宣努力与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家伙掰扯清媳妇与阿姐的本质区别。
好在肥崽儿并不纠结这个,他只想拉着这个新住在王府里的大哥哥一起出去玩。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谢宣挣扎着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旁边的衣架上有新置办好的衣衫,隐约暗绣着麒麟纹, 谢宣挥退仆人, 自己抻过来穿上,洗漱整理一番后, 抱着肥崽儿去正堂。
王府的校武场上,楚怀秀正在练剑,一旁围了不少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谢宣抱着肥崽儿走过去,悄悄的站在众人身后。
一套剑法练完,楚怀秀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收势,她将宝剑挂在兵器阁上,擦了擦额角露出的薄汗对谢宣道:“醒了?”
谢宣点了点头,走上前来道:“真好看!”
楚怀秀耸了耸眉头,若是换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指定会被她拉住操练一番,独独对眼前之人没有办法,她轻轻瞟了他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的往正堂走。
正堂内,闻人驰及王妃还有王府的管事官在列着什么单子,人虽然不多,但场面热热闹闹的。
谢宣放下手中的肥崽儿,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孩儿给阿爹阿娘请安。”
闻人驰冲他招手道:“宣儿,过来。”
“孩儿改名叫金金了,爹。”谢宣煞有介事的说道。
“……”闻人驰抬眸道,“金金,你过来。”
谢宣从善如流,昂首阔步走上前去。
闻人驰将手里的清单递过去道:“这是你娶新妇的聘礼,你看一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吗?”
谢宣瞄了一眼道:“很好了,爹,嘉礼定在何时?”
闻人驰道:“铁铁上个月才出了孝,本不欲这么急的,不过汴京那边有消息称齐帝病重了,不知哪会儿的事,刚出了家孝又要守国孝的话,委实凄凉了些。”
谢宣点了点头道:“爹您考虑的是!”
“铁铁,你过来。”闻人驰冲楚怀秀招了招手道。
楚怀秀听到“铁铁”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是没说什么,选择直接认命了。其实,改名在兴庆府过活是必要的事儿,但真的要叫铁铁吗?!这个很值得的商榷,她就纳闷了,谢宣写文章时的文采风流劲儿哪去了,为何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一言难尽。
她接过闻人驰手中的嫁妆单子,目光一顿,轻呼道:“这也太贵重了吧!”
谢宣好奇的一瞥,上面明晃晃的写道:陪嫁熙州城一座。
“哇!”谢宣惊呼出声道,“爹,你真舍得下血本。”
“你们赶上了好时候,闻人家的子嗣一直不丰,今年地盘却扩大了不少,以往的规矩都是虚封,如今你要常年在外带兵辛苦,实封倒也使得。”闻人驰解释道。
楚怀秀渐渐红了眼圈道:“阿爹单独为我破了规矩如何使得?”
“好孩子,你值得。”平西王妃道,“我们一致商量过的,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拿着吧。”
“我……我见过西秦与兀目使臣来游说阿爹,他们欲将西六州划为几国交界的缓和地带。”楚怀秀喃喃道,为此她还惴惴不安了许久。
平西王妃笑道:“他们这念头起得着实无礼,要划西六州为几国边境的缓和地带?我们看着敕勒川还不错呢?怎的不将敕勒川缓和一下?!”
谢宣合掌一拍道:“英雄所见略同,我看敕勒川也不错,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养的马也膘肥体壮耐力十足,阿娘若喜欢,我们就争取早日将那里打下来。”
“看看,少年郎就是不一样,活力十足,敢打敢拼,说罢,这次想问你阿爹讨什么官做?”平西王妃顺势问道。
“阿娘,我哪里会做什么官?我只会种地,阿爹既然将熙州封给了铁铁,那我就去熙州种地,等我把熙州的地种好了,再来问阿爹讨官做。”谢宣笑道。
闻人驰点头道:“也行,不过你去熙州前先把亲事办了。”
“好嘞,我这就带着阿鸣打大雁去。”谢宣笑道。
与河西热闹又喜庆的氛围不同是,汴京上空阴云密布。
盖因,景元帝病危了。
景元帝先是在宫宴的时候沾染了风寒,又连饮了两杯冷酒,激着藏在脏腑里的寒气了,导致血行不畅,四肢麻木不能动弹,被内侍用软辇抬回宫里时,甚至都不能开口讲话了。
这是病情,至于病因就耐人寻味的多了。
五路军伐西秦不仅功败垂成,耗光了国库,最后却为闻人氏做了嫁衣裳。
不仅如此,年中的时候,兀目人遣使来要求将岁币再增三成,不然就打过拒马河去占领真定府,经过五路伐西秦后,大齐将领凋零了不少,若兀目人执意要打,大齐也拦不住的,不如花钱买份安宁了事。
景元帝不甘心就此失败,想要在大齐、闻人氏、西秦、兀目等几大势力纵横交错的西北之地选个合适的地方,修筑城防,建造新的城池,欲打算以此为据点在西北安营扎寨徐徐图之,慢慢的向西北蚕食鲸吞。
尽管蔺祈、谢壑等朝中有识之士皆反对此等做法,奈何景元帝非要一意孤行,结果户部东拼西凑了二百万两白银过去,城池马上就要建好了,景元帝欲要再一次对西秦发动攻击,没成想被西秦人扼住水源,一招反杀。
本想憋个大的,没成想丢了个丑的。
二百万两白银就这样打了水漂,连个响都没听见,西秦人以此为借口,控诉大齐无故攻打邻邦,理应对其进行战争赔偿。
谢壑掌管的礼部忙的头都快秃了。
有个志大才疏爱折腾的君王真的还不如有个平庸且安静的君王呢。
接连几次重大打击就算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一国之君,在外邦使臣的宴席上,景元帝当场被气的发了病。
谢壑扶额苦笑,他现在有些理解了儿子的选择,若论心高气傲,宣儿排第二,没人能排上第一,宣儿小时候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不跟蠢人说话。
那时候谢壑还会逗他,故意问道:“为何?”
“因为他会把我拉到和他同一水平线上,然后再用丰富的蠢货经验击败我。”谢宣是这样回的。
当时只道他童言童语怪有意思的,如今看来倒是很有几分道理。
后来谢壑问谢宣:“为何不会再给朝廷一次机会呢?”
当时谢宣是怎么回的?
朝廷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变法折腾了,而且先天不足的体质后天再怎么进补都于事无补,牵一发而动全身,伤筋断骨还算轻的,大抵结局只可能是粉身碎骨。
谢宣说人生很短暂,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蠢货的身上,他需要找到一位能听懂他说话的君王去效忠,齐室显然不合格。
面对如今这内忧外患的局面,谢壑深深叹了一口气,拉回了思绪。
下朝回到家中,惠娘和卯娘正在给雪团洗澡,见他回来了,卯娘擦干手上的水渍,将他手中的乌纱帽接过,放在月亮高几上小心摆好,随后福了福身便带着自己的随从离开了。
惠娘将猫交给雪柳她们继续洗,自己伺候他换了一身靛青色的宽大儒衫,边给他整理衣襟边说道:“今日我家去了一趟,给我阿爹送了些土产,正巧碰到杨院使在与我阿爹喝酒。”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将声音压的极低,继续说道,“我给他二人送酒的时候,隐约听到杨院使在叹息,问我阿爹之后的打算,大约那里头的病是见不了好了。”
说到“那里头”时,惠娘的手指指了指禁庭的方向,暗指今上,说的甚是隐晦。
谢壑点了点头,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官家的病情是绝密,即便知道也不便明说。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景元帝在着是一码事,一旦景元帝驾崩,到时候时局动荡,即便不出什么乱子,难保兀目等异族人不会趁火打劫。
多事之秋啊。
大齐朝臣焦头烂额之际,谢宣与楚怀秀的婚礼准备妥当了。
楚怀秀完全是按着闻人氏嫡亲女儿的规格出嫁的,十分风光。
平西王府里有仆妇暗自嚼舌根道:“便是王妃出嫁的时候,都没这样风光,一个半路来的郡主倒像个宝贝似的宠着,不知道王爷心里怎么想的?”
恰好此言被路过的平西王妃听到了,她站定听了一会儿后冷笑道:“王爷如何想的需要跟你汇报?”
仆妇们见是王妃来了,立马滑跪到她跟前道:“奴婢不敢。”
有那胆子大的仆妇暗中觑了平西王妃一眼道:“奴婢这是为王妃娘娘着想。”
平西王妃捻动了手中的团扇一下问道:“哦?你是怎么替我着想的?”
“奴婢替王妃娘娘委屈,在这平西王府里只有王爷、王妃与小世子才是正经主子,外头半路来的那两个凭什么要盖过您与小世子的风头去?这岂不是乾坤颠倒了?!”那仆妇辩解道。
平西王妃淡淡笑了笑说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乾坤颠倒?”
仆妇一怔,直觉势头不好,瞬间闭了嘴,不说话了。
平西王妃抬手吩咐自己的陪房嬷嬷道:“送回陈家去,这么心大的仆妇我可不敢要。”
配房嬷嬷道:“王妃大人大量,就饶恕她们这一次吧,巴巴送回陈家去了,老大人老夫人脸上也不好看。”
平西王妃叹息道:“莫非你也想回去了?”
“老奴不敢。”陪房嬷嬷立马将那几个仆妇带走,送还给陈家。
平西王妃身旁的贴身大丫鬟墨棋眼神闪烁了一下,将头垂的更低了些,生怕主子这会儿点了自己的名儿。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平西王妃转头道:“墨棋,过来,你扶着我走。”
“是。”墨棋来到她身旁,恭敬?*? 的扶着她往回走。
“你可也觉得我的处理方式忒不近人情了些?”平西王妃淡淡的问道。
“奴婢不敢。”墨棋小心应答道。
“那几个仆妇是我的陪房,仔细推说起来今日这话若传到王爷耳朵里,倒不是说仆妇不晓事,只会觉得我这个当家主母做的不够好,任谁听了那仆妇的话,大抵都会认为是我的意思,是我娘家的意思。如今我打发了她们回陈家,父母兄弟只会觉得我如今做了王妃,便飞上了枝头成了金凤凰,行事张狂了。”
“你且说说,我们前些年只在兴庆府过活,一草一木一茶一饭,拢共也只有兴庆府这方寸之地,闻人氏蜗居数代难道就因此短了志气吗?如今闻人氏的势力扩充至整个河西,上上下下正是用人之际,旁的不消说,只说纪州和甘州,一处占尽地利的重要军塞,一处天然的养马场,我们汲汲营营数代都不见得能够得到,那两个孩子竟有本事搞到手,单就这一点儿就胜过许多人去。”
“如今人家好好的孩子,在汴京的荣华富贵不享,偏偏抛家舍业跑到河西来投奔王爷,平心而论,是咱们赚到了。如此还要吃那三瓜俩枣的飞醋,倒真显的小家子气了些,河西足够大,以后也饿不到我与鸣儿。”
“倒是这些个仆妇一个个坐井观天,搬弄口舌,真以为自己的脑子比状元郎转的还快吗?这些仆妇们不处治了,闲言碎语的传开了,不好听。”
墨棋知道自家主子是借今天的事儿在敲打自己,她连忙心悦诚服的低头道:“奴婢,受教了。”
平西王妃轻轻的摇了两下团扇,心道既然王爷志在天下,那自己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才是,平白无故的吃这三瓜俩枣的醋作甚?!若真是有那命一登凤凰台,这天下的风光不都是她的!
本来还有些想不透的墨棋,在自家主子苦口婆心的教导下,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待起谢宣与楚怀秀来更是尽心尽力了,只与自己正经主子一般无二。
热热闹闹的到了迎亲前一日,那个娃娃脸侍卫找到谢宣道:“公子,你拳脚功夫如何?”
谢宣眨眨眼道:“略懂。”
“那剑术与枪术呢?”娃娃脸侍卫又问道。
“还是略懂。”谢宣老神在在的答道。
娃娃脸侍卫瞬间垮了脸道:“啊?那你明天可有得受了,不过你雇我吧,等接亲的时候我帮你如何?不多,打赢一个给我一两银子即可。”
谢宣笑道:“展鸿,没想到干你们这行这么赚钱,你这么会捞外快,我爹知道吗?”
那个叫展鸿的娃娃脸侍卫瞬间紧张的左右看了看,然后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嘛!雇我你不亏的!”
谢宣道:“我接亲路上的拦路虎不会是你安排的吧,你小子两头吃啊。”
展鸿嘿嘿一笑道:“看破不说破,看破不说破嘛。”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讲真,你有这本事还干什么侍卫?干脆我跟我爹说一声,送你去做筹粮官好不好?你小子看样子是搞钱的一把好手啊。”
“公子,拜托,求放过,我爹就是王爷的筹粮官,年纪轻轻的时候头发就都白了,我要誓死捍卫我的黑发,坚决不做筹粮官。”展鸿抱着谢宣的胳膊不撒手。
“说句实在话,你在这事儿上十分有天赋。”谢宣适时补刀道,“真的不考虑?”
展鸿一脸紧张道:“明天我免费给你当打手,此事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谢宣闻言大声朗笑。
转眼到了迎亲这天,谢宣起了个大早,他带领展鸿及另外几个侍卫和迎亲仪仗队伍围绕着兴庆城骑马走了一圈,然后再回到平西王府时发现自己进不去门了,需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行。
当然这里的斩不是真的要杀人的意思,是打败对方即可。
展鸿的娃娃脸一苦,他附在谢宣耳边道:“公子自求多福吧,这些都不是我安排的人,是郡主自己军中的人,心腹中的心腹那种,能从宿州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实力可见一斑,我能打是能打,但不包赢。”
这下好了,不仅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状元遇到兵照样没处说理去。
谢宣无语望苍天,头一次想起了迟意,他的朋友里就这个最能打,基本从小打到大鲜逢敌手,哎,现在这厮肯定在汴京吃香的喝辣的,不知他此刻的窘迫。
远水解不了近渴,无奈之下,谢宣只好另寻别策,他不是不会功夫,而是他所学的招式都是杀招,出招必见血,大婚的日子不吉利。
谢宣抬眸见平西王府的两个威武雄壮的门神,摸了摸他们身上寒光凛凛的铠甲。
“公子,你要与我单挑吗?”门神开口说话了。
谢宣干干的笑了一下道:“你们有多少个兄弟?”
“二十四个。”门神憨厚的答道。
谢宣望了望天边的鱼肚白道:“单挑肯定是不赶趟了,这样吧,你们一起来。”
门神皱了皱眉,见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肩无二两肉,一起上他吃得消?!
谢宣一脸正值的点点头道:“可以,没问题,来吧。”
门神提嗓子往门里吆喝了一声,二十四个威风凛凛的小将瞬间集齐。
展鸿面对这二十四个人,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快他的预感成真了。
谢宣将他往众人跟前一推,自己脚底抹油溜了。
众人:“……”
展鸿:“……”
“公子这样不好吧,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沙包啊!”展鸿边抽出别在身后的军棍边控诉道。
“我相信你的,展鸿,堂堂平西王府的侍卫长是可以以一敌百的硬汉!”谢宣临走前不忘给他带个高帽!
娃娃脸天生少相,跟硬汉形象肯定是不搭边的,但公子说他是硬汉哎,他觉得面对郡主手下的二十四个小将,他可以拼一拼的。
谢宣连忙跑了,在他刚要踏入新娘闺房的那一刻,忽然眼前一道凉风刮过。
“哈!”四岁胖崽儿闻人鸣手握一柄刷了银漆的木棍栏在了谢宣跟前,江湖气十足的说道,“此路是我开……”
他被谢宣一把揪住后脖领提了起来,然后手里的木棍被缴了,小脸被捏了,小手被禁锢住了,能动的只有小嘴了。
他嗷呜一嗓子朝谢宣脖子咬去,然而下嘴咬早了,他只咬到了空气,舌头尖还跟着遭了殃,被小狗牙无辜连累到,磕的可疼。
肥崽儿瘪瘪嘴要哭。
谢宣从袖中掏出一只镂空的七彩蹴鞠来塞到闻人鸣的怀里,闻人鸣瞬间被漂亮的蹴鞠逗笑了,抱着蹴鞠得得得的就跑了,完全忘记了要守住阿姐闺房的重任。
楚怀秀坐在窗前往外头张望,边望边笑,心道:这人从小到大只会这一个法子,逗人逗狗都一样,送蹴鞠。还真就偏偏的人狗都吃他这一套,喜欢的不得了。
谢宣见她笑,自己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两个人隔空对着笑。
喜娘见状忙将窗扉一关,将龙凤呈祥的喜帕往楚怀秀头上一盖。
闻人鸣又被平西王妃给领了回来,他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蹴鞠,脸上却是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
他这次记起了自己的重任:送阿姐出嫁。
他肥嘟嘟的小手牵上阿姐劲瘦有力的细长手指,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引着阿姐朝门外的花轿走去。
谢宣笑意盈盈的看着,跟着她们往门外走。
刚走至门口,便看到了展鸿的娃娃脸更娃娃脸了,鼻青脸肿的,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了。”
展鸿龇牙咧嘴的冲他一笑,他不辛苦,命苦。
谢宣道:“今天多喝点,不醉不归。”
展鸿点点头,他一定要在酒桌上找回场子。
第099章 第99章
虽然夜很深了, 龙凤烛照的青庐满室透亮。
宾客渐渐散去,连黄豆都卧在屋檐下悄悄打盹,只有年长一些的嬷嬷在外间候着, 以防主子们要水伺候。
鸳鸯绣帐内声响不绝,或比试,或吟哦,或惊呼,或窃窃私语, 藏着数不尽的让人无法窥视又面红心跳的娇言软语。
云雨初歇, 难得楚怀秀肯伏在谢宣胸口小憩,二人都没有说话, 细细回味刚刚陌生又难以言明的奇妙体验。
半晌后, 谢宣回过神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声音低沉且微哑道:“还是有些遗憾对不对?”
楚怀秀微微点了点头。
谢宣低笑了一声道:“还有力气吗?”
楚怀秀惊得连忙摇头, 直言道:“不来了,不来了, 我没有力气了。”显然是怕极了什么。
谢宣故意捉弄她似的, 低头便吻。
楚怀秀有意要躲,却不想花瓣似的红唇与他的唇碰了个正着,被他围追堵截到无处可逃,索性便迎了上去,二人当即吻的难舍难分, 半晌后,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谢宣抬手拉响了床前的铃铛, 下人们送了水来, 他知她才做了新嫁娘,正是娇羞怕人的时候, 便让人将水放下后,便将人都遣了出去。
二人这才慢悠悠的收拾妥当,谢宣下床拿了两套衣衫过来,楚怀秀略微疑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穿上,我带你去个地方。”谢宣温声说道。
楚怀秀从善如流,将衣衫套在身上,又拿了披风裹在身上,明明是夏日,却将浑身上上下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不冷,只是怕羞。
谢宣见状低声笑了一下。
二人出门的时候,谢宣命守在门外的仆人将屋里的床单收拾更换一下,楚怀秀一细想屋内的狼藉,不禁捏了捏他的手掌,心道这人就不知羞的吗?
他们并没有走远,谢宣站在一架伏在房墙上的木梯前,邀请楚怀秀一起爬梯子。
楚怀秀:“……”
谢宣见她面有难色,不禁一拍额头,暗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他不由分说将楚怀秀背在身后,利索的爬上梯子。
楚怀秀猛然一惊,立马搂紧他的脖领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这成何体统!”
“安心,天很黑,没人看见!”谢宣安抚道。
楚怀秀下意识的往下一看,正见自己的副将们在替他俩扶着木梯。
楚怀秀:“……”这叫没人看见?!她的副将不是人吗?
谢宣背着她一直爬到木梯的尽头,单手一撑便跳上了房顶,他小心翼翼的在瓦间行走着,然后挑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将她平平稳稳的放下,二人坐在屋顶最高的那根横木上。
谢宣伸手指了指天上亮晶晶的星辰道:“那七颗星星正正好照耀着汴京。”
楚怀秀顺着他的手指着的方向抬眸去看,待她仔细分辨出了他所说的那七颗星星,难以置信的问道:“真的吗?”
“当然,我从不骗人的。”谢宣说道,“爷爷,阿爹,阿娘,弟弟,妹妹们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也会看到照耀兴庆府的星星,所以我们并不孤单。”
“嗯。”楚怀秀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她眨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性子一向十分开朗,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呼朋唤友,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这个婚礼上既没有他的生身父母,也没有颜老、蔺相等师长,更没有李从庚、迟意、裴翎等挚友,是遗憾的。
“你后悔吗?”楚怀秀将脑袋枕在他的肩头,轻声问道。
“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都要一步步走下去,瞻前顾后不是我的性格,虽然远离了之前的家,但我现在有了你,有了新家,也是一番不错的人生体验。”谢宣说道。
“我也不后悔。”楚怀秀满足的答道,“但还是好想让爷爷知道我成亲了,嫁给了你。”
谢宣揽着她的肩膀说道:“那还不简单。”
“你有法子?”楚怀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谢宣挑了挑眉脚道:“你且等着。”
每当谢宣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证明他要搞事了。
楚怀秀瞬间惊了一跳道:“听说齐帝快不行了,咱们且再沉口气呢?”
谢宣莞尔一笑道:“他断他的气,我搞我的事,两不妨碍。”
楚怀秀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放心,不会连累到河西这边。”谢宣承诺道,“只是递个消息罢了,不妨事的。”
楚怀秀这才惊疑不定的点了点头。
然而,楚怀秀点头点早了,谢宣要搞的事儿就没一件不是轰轰烈烈的。
早在月前,西秦人从齐将手中夺过一个叫新安城的城寨,此城正是景元帝预备以此为基点,蚕食鲸吞西秦而特意修筑的,地点很拐,就在河州的北面,是从齐将所戍守的最西面伸出来的一个触角,预计向西向北蚕食西秦,向南向东蚕食闻人氏控制的大片西北之地。
要说这块地对游牧为生的西秦人来说,基本算得上是可有可无的,可对闻人氏比较重要,因为此地正好割断了兴庆府与西六州的联系,让西六州成了一片闻人氏的飞地,显然这很不方便,这块地闻人氏是必须得拿到手的,或早或晚。
所以,当谢宣提出要领八百人拿下此城时,闻人驰的茶盏盖都惊掉了,啪的一声脆响唤回他的神智。
闻人驰道:“不可,此举太过冒险。”
“爹,你就让我去嘛,让我去嘛。”谢宣见闻人驰不答应便软磨硬泡的撒起娇来,“我看势头不对,转头就跑还不行嘛,实在不行的话,让铁铁在后面看着,让她随时有机会把我薅回来。”
闻人驰眉脚跳了跳,说道:“那座城里虽然水源不济,但防备森严,城池又是新建的,修筑的十分牢靠,怕是一时之间也不好攻破。”
谢宣道:“那就不攻打它,好好的一座新城打个稀巴烂还怪可惜的,听说那城花了齐帝不少银子呢。”
“你有何建议?”闻人驰问道。
“齐帝又要给西秦人赔钱了,听说领此差事的是龙图阁大学士谢京,使团有二百余人,不日便会到达新安城下。”谢宣缓缓开口说道,“咱们兴庆府又没正式跟汴京那边分家,大齐的使臣经过兴庆府时理应请进来喝杯茶,以尽地主之谊。”
闻人池抬眉看了他一眼,瞬间想通其中关窍,他笑道:“可,那八百人你稍候去找展鸿点给你。”
“好嘞,爹,你就瞧好吧。”谢宣连蹦带跳的跑出去找展鸿了。
闻人驰见状失笑的摇了摇头,都是成了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楚怀秀在一旁担忧的说道:“爹,他会不会有危险?”
闻人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他心里有数。”说着,他在舆图上画了几道线道,“你领人在这几个地方修筑防御战壕吧。”
楚怀秀抱拳领命,带人出去干活了。
金秋九月,谢京率大齐使团出使西秦的路上,正好经过兴庆府的地盘,忽然天光乍暗,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使臣们被吹的东倒西歪,忽而有一队据称是平西王府侍卫的骑兵邀请他们去平西王府喝茶,众人本不愿去的,然而去不去的不由他们了,大雨淋湿了官袍,此时强行去西秦,有失礼仪之邦的风度。
使团被平西王府的人半拉半劝搞进了平西王府里喝茶,平西王府的仆婢们十分贴心的帮各位大人换了官袍,直说要亲手帮他们洗官袍,等太阳出来后,晾干了官袍,就让他们风风光光的出使西秦。
红粉佳人莺声燕语相劝,早令人酥麻了骨头,哪里还抵抗得了什么?!即便不好美色的,也难逃新茶古画的诱惑。
众人心想着,就在平西王府打个兀站,不妨事的,况且二百多号人都在平西王府稍息片刻,便是官家有意怪罪,还法不责众呢,问题不大。
他们此时尚且不知,自己前脚被扒了官袍,谢宣后脚便与兴庆府的将士们套上这身官袍,代人出使西秦了。
西秦人见谢宣等人穿着大齐官袍,说着汉话,箱子里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肯定是齐使无疑了。
驻守新安城的西秦守将名叫金达木,身长八尺,孔武有力,略通些汉话,好美酒,尤其是喜欢大齐名品九酝春。
谢宣与其例行公事会了面之后,晚间宴席上,谢宣命人搬来几坛子极品九酝春便与金达木拼起酒来。
酒酣之时,谢宣泪如雨下,哭得凄惨,直言自家皇帝陛下是被奸人所蒙蔽了,并没有与西秦为敌的意思,现已后悔不迭,望西秦的可汗高抬贵手,大齐该赐的岁币将一样不少,只是大齐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又是洪灾又是瘟疫又是旱情,许多地方今年都没有敛上税来,大齐的日子也是过得十分捉襟见肘。
金达木闻言不耐的摆了摆手说道:“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你们攻打我们,我们死了十万兄弟,遗失的牛羊更是数不胜数,你们是过错方,这个损失得由你们来赔,少于白银十万两的话,我们连谈都不用谈了,你们没诚意我们也没那耐心。”
谢宣一脸痛惜的模样叹息道:“哎,今年兀目人也要求增加岁币,我们齐人算是活不起咯。”
果然,金达木在听到“兀目人”三个字的时候眼角抽了抽。
谢宣心中暗笑,却面露悲痛欲绝打算破罐子破摔的神情道:“要不干脆,你们和兀目人都来打我们大齐吧,谁赢谁把足额岁币拿走。”
金达木低声嘟囔道:“我们不敢与上邦相争什么,谢大人误会了。”
谢宣点点头,一脸“我都懂我十分理解”的表情,他深叹一口气道:“今晚先不提这个了,喝酒喝酒,我与金达木将军一见如故,定要不醉不归啊!”
金达木贪恋美酒却又矜持自己是西秦将军的身份,这会儿谢宣十分有眼力价的劝酒,也乐得喝个痛快。
双方重要头目皆在晚宴中推杯换盏,喝酒喝美了。
谢宣在新安城内逗留了两日,大抵摸清基本情况后,又是一场酒宴,酒酣之时,觥筹交错间谢宣假作无意摔了一只白玉杯,大家闻令而动,纷纷亮刀斩了邻座的西秦将军。
金达木惊怒不已的站起身来,大喊道:“谢京,你这是几个意思?”
谢宣抽出镇厄来,冷冷一笑道:“没什么意思,意思意思。”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坏了规矩!”金达木怒吼道。
“没有,因为我压根不是齐使呀。”
金达木的眼睛定格在谢宣红口白牙笑得坦荡的脸上,而后他重重的跌倒在地,激起一圈又一圈的灰尘来。
谢宣弹了弹镇厄的雪刃笑道:“本人武艺稀松平常,可是呢近战无敌,劝你少挣扎为妙,免得受苦。”
“你……是谁?”金达木捂着胸口的血窟窿执着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闻金金是也。”谢宣正色道。
不过金达木已经无法深思闻金金是谁了,因为……他死了。
当夜火光冲天,在箱子里窝了两天的兴庆府勇士终于可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那自然是要大开杀戒了,整个将军府被屠了个遍,血流漂杵。
西秦头目俱丧,西秦士兵不足为惧,谢宣带来的人直接打开城门迎接楚怀秀,西秦士兵皆被绑去城西大营里等候发落。
谢宣慢条斯理的将那身大齐官袍褪下,然后仔细叠好交给展鸿道:“快收敛起来,拿回去洗洗,破损处让绣娘仔细缝缝补补,还给谢京他们,谢京他们呀还能穿一次呢。”
展鸿会意,楚怀秀带来的人都换成西秦士兵的装束,谢宣稳坐钓鱼台,他是真的在将军府后院的池塘旁钓鱼呢,前厅由会西秦语的谋士们自行张罗,谢京他们此次出使西秦带了不少好东西来,不要白不要,送来的东西哪里还有原封不动带回去的道理呀。
谢京那边的使臣也觉得怪怪的,但不知道哪里怪,他们将岁币放下,成功拿到西秦国书,整个过程顺畅流利的不像话,然而差事办完就算完了,他们不愿在西北荒凉不毛之地多加逗留,是以都想尽快回到大齐去。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谢宣就登上城门淡淡的望了他们一眼,无声的笑了。
在经略新安城之际,谢宣抽出时间来,教那群西秦俘虏说汉话:“祝闻金金、闻铁铁夫妻百年好合。”
学会这句汉话的西秦俘虏往左站,还没学会的或者不肯学的西秦俘虏往右站,到时候西秦来赎人的话,谢宣当然是先放左边的,右边的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算。
兴庆府的小将们看谢宣的眼神越来越崇拜,先前他们以为拿下新安城已是不易,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城三吃的法子,真真是匪夷所思。
从西秦人手里空手套白狼套得此城此乃一吃,又在城里假扮西秦人骗了谢京使团的岁币此乃二吃,抓住的西秦俘虏让西秦人前来赎俘此乃三吃。
西秦人一开始是不从的,非得要打,那这些俘虏显而易见的成了兴庆军的人形盾牌,反正心疼的不会是兴庆军,打着打着西秦人就毛骨悚然了,因为在他们印象里齐将都软弱可欺,面瓜似的,可驻扎在新安城的齐将像铜墙铁壁一般难以攻破。
西秦人想复刻之前断水源然后逼降齐将的法子迫使楚怀秀投降,却不想新安城联通兴庆府与西六州之后压根就不会缺水,之前楚怀秀率人挖的防御战壕止住了西秦骑兵,然而几厢勾连就能顺势将百里外河里的水引过来,又有城内之前修筑的暗渠,压根就不会缺水。
西秦人吃了个大憋。
同样,吃个大憋的还有汴京城里的那个。
谢京等人自以为带回去的是西秦国书,没成想西秦人反而派兵又攻打齐将控制的城池,说汴京方面不守信用,直接在新安城杀了西秦的守将。
诸位朝臣面面相觑,直言这怎么可能,如今国家内忧外患,他们何苦还去招惹西秦人,退一万步讲,他们不想合谈便直接拒绝了,何苦还派出二百人的使团带着当季岁币去出使西秦,西秦人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谢壑吩咐手下的官员道:“将那封西秦国书拿来。”
手下的书记官去找来那封国书,妥妥帖帖的放在谢壑的公案上,谢壑仔细瞧了瞧,然后推给一旁精通胡文的蔺冕道:“可看出端倪来了?”
蔺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谢壑问:“如何?”
“谢京他们被人蒙了。”蔺冕断定道,“因为这国印上刻的根本就不是西秦可汗的大名‘阿布里奇’,而是一句骂人的话‘你是傻子’,因为两者用西秦文写起来十分相似,不仔细看很容易蒙混过去。”
谢壑:“……”他被气笑了,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这小王八蛋是不是在暗自嘲讽他呢?!
没过多久,新安城落入闻人氏手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回汴京,这下明眼人都知道谢京使团的事是闻人氏做了手脚,可知道又能怎样,能打吗?自然不能,国库现在哪里还有银子开战?更何况已经取得河西之地的闻人氏早就不是囿于兴庆府方寸之地的闻人氏了。
闻人氏连西秦人都敢戏耍,他怕什么呢?他无所畏惧。
而是就凭闻人氏对汴京旨意时听时不听的模样,谁也猜不透他们在想些什么,贸然去兴庆府降旨斥责,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没准儿还会自取其辱呢。
恰在此时,兴庆军教西秦俘虏说汉话的事儿传遍大江南北,兴庆军倒也没教什么王夷教化,圣贤之言,礼义廉耻什么的,只教了一句话:“祝闻金金、闻铁铁夫妻百年好合。”
谢壑心中暗笑,这小兔崽子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成亲了,他总有办法嚷嚷的全天下都知道了,自己这个做爹的想不知道都难!
然而此事对景元帝来说无非是火上浇油,本来病恹恹的景元帝病情又加重了几分,饶是如此他还有力气罢了谢京的官,并且永不叙用。
关于闻人氏给谢京使团挖坑这口闲气,忍也得忍了,不忍也得忍了,吞下这口气的景元帝直接一口气没提上来,昏厥了过去。
当即急疯了一帮重臣,又是请御医又是熬药的一番折腾,总算是把景元帝给弄醒了,景元帝嘴里含着一枚千年老参片吊着命,只等着东宫太子来了。
太子一路小跑,急匆匆的从东宫跑到德政殿,跪在景元帝的病榻前痛哭流涕。
景元帝悲戚的看着自己这个病歪歪的独子,心里没来由的产生一种类似怜惜的情绪,他交给儿子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烂摊子啊,比他父亲交到他手上的那个摊子还要烂,因为取得河西之地的闻人氏正式出山了,而朝廷再也没有压制他们的力量了,以后闻人氏与齐氏分庭抗礼是可以预见的了。
折折腾腾这么些年他是不认命的,奈何形势逼人低头啊,回头看看他都做了什么?新政新政失败了,不仅如此还丢了西北大片国土,交付邻邦的岁币又增了几成,而国库已经耗干了,日子又捉襟见肘起来,年少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怕是早已死了吧,如今自己糟粕的只剩一具空壳。
景元帝猛然一阵急喘,他死死抓住太子杏黄色单薄衣衫挣扎的说出:“不要经略西北,不要经略西北,切记不要经略西北!!”哀嚎声达到顶点时又戛然而止,景元帝口中的参片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吐了出来,他已然气绝身亡了,连顾命大臣都未来得及指定,不过问题也不大,太子齐璟虽然在朝堂上根基尚浅,但他今年已经及冠了,可以亲政。
景元帝就这样带着无限憾恨离开了人世,他一生所追求的汉武唐宗那样的千秋大业终如过眼云烟,被封在历史的尘埃里。
不许子孙后代经略西北,是他最后的遗言,因为他打心眼里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他们姓齐的或许没一个是闻人氏的对手,彼时大齐开朝是建立在当年闻人氏主少国疑的基础上的,如今好想有些倒置了,如今年少的是他的儿子,他怎么能放心呢?!
他这一辈子悟出的唯一一条经验,只有那一句:不要经略西北!
第100章 第100章
景元帝驾崩, 举国皆哀,天下缟素。
不仅邻国遣使吊唁,便是大齐外放的封疆大吏都要遣人来汴京致哀。
兴庆府就要不要遣使去汴京吊唁景元帝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一方以蒋先义为首的兴庆府老臣不赞同遣使去汴京, 因为新安城之事,此时派人去汴京的话,被甩脸子冷落是轻的,万一汴京那边小心眼儿,扣押兴庆府的官员呢?!而且, 闻人氏一口气扩了那么大的地盘, 被齐室要求归还怎么办?
一方以薛云疏为代表的来自新地的臣子倒是主张去吊唁,这样一来闻人氏手中新得到的地在天下人面前过了明目, 反而会更加名正言顺。
一时争论激烈, 一连两天都没有定论。
正好赶上谢宣刚从新安城回来, 赶了半天的路, 肚子都饿扁了,平西王妃叫人煮了面条, 他风卷残云吃了五大海碗的浆水面, 这才打了个饱嗝一抹嘴摸着溜圆的肚子去了前殿。
他刚坐下,众人就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薛云疏见谢宣来了,瞬间有了主心骨。
“闻大人,关于要不要遣使去汴京吊唁景元帝这件事儿,您怎么看?”有臣子直截了当问他的意见。
谢宣瞅了瞅众人的神色, 轻笑道:“这是需要争执的问题吗?”
众人一时不解他的意思。
谢宣见状又道:“兴庆铁骑跟汴京禁军相比,如何?”
“各有千秋, 在西北之地汴京禁军不如兴庆铁骑能打, 但汴京禁军人数众多,亦不容小觑。”有人相对客观的答道。
谢宣点点头又道:“兴庆物产相对江南物产来说, 如何?”
“兴庆地力贫瘠,远不如江南富庶。”
谢宣继续问道:“那么请问诸位,兴庆的百姓与齐地的百姓相比,谁多谁寡?”
“显而易见,自然是齐地的百姓多。”
谢宣道:“所以,派使臣去汴京吊唁,这需要争论吗?兴庆是得自立,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未到。”他顿了顿又道,“如今之际,我们与汴京的关系越暧昧不清,就在兴庆这块土地上越混得开。”
“还请闻大人明示。?*? ”有人请教道。
“若我们此时自立,将与西秦、兀目、大齐三家为敌,兴庆也将成为四战之地,兴庆军勇猛,斗得过西秦,斗得过羌人,但斗得过西秦、兀目、大齐三家的联军吗?斗得过西秦、兀目、大齐三家的车轮战术吗?”谢宣缓缓开口说道,“相反,如果我们此时不自立,保持现状,几方势力除了西秦和兀目,谁和谁也联合不起来,兴庆府这边要安全的多,我们要高筑墙,广积粮,自立的事先缓一缓。”
众臣心中虽然叹服,但蒋先义迟疑道:“据汴京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景元帝驾崩与我们得手新安城有关,若我们此次贸然遣使去汴京,恐怕会凶多吉少。若出现此等状况,请问闻大人该如何应对?”
“臣自请出使汴京。”薛云疏出列说道,“倒也不惧汴京那边玩阴的。”
谢宣摆了摆手,笑道:“宝历年间,苏州刺史白乐天写过这样一首诗寄给一位高僧,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齐帝虽然昏聩糊涂,但朝中还有听得懂人话的重臣,若谁有意要刁难我兴庆使臣,只管将这首诗背给他听,他不懂的话,必失贤与天下人。况且如今齐室内忧外患重重,不会如此轻举妄动。”
“善,既如此,那我们就派人去。只是要带什么礼呢?”蒋先义问道。
“这好办,景元帝生前很得意我们纪州的甜杏,这次不妨就捎上两筐给他做祭礼,另外再带些牛羊牢牲、绫罗绸缎也就差不多了。”薛云疏道。
谢宣扶额,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杀人诛心。”
薛云疏腼腆一笑道:“大人教的好。”
啧,确实是谢宣的办事风格。
却说汴京城内,齐璟登基后任命蔺祈为山陵使,主持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礼部协办。
齐璟看着厚厚的账册,每一项都在张嘴要银子,不仅国库吃紧,内库也有些扛不住了。
齐璟将蔺祈招来后隐晦的叮嘱道:“父皇的葬礼遵循皇祖父的旧例即可。”
蔺祈是侍奉过景元帝的老人,岂不明白齐璟的言外之意,他不禁挑明道:“回禀陛下,老臣已在旧例的基础上裁减了许多,再裁就有失体统了。”
齐璟不禁问道:“若此时恢复新政呢?”
蔺祈失落的摇了摇头道:“不可,新政的关节之处便是经略西北,吃下西秦与兀目,夺回燕云十六州,扩大大齐疆土,这样我们才会有更多的百姓与税收,亦不必向异族纳岁币,而后才是着重改善冗兵与冗费的问题,一举剜掉大齐身上的毒疮宿疾。可如今……先帝遗言是禁止子孙后代经略西北,新政的基础已失,新政已经筹办不起来了。”
齐璟临窗而立,怅然若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蔺祈告退之后,齐璟命人宣来了谢壑。
“少傅,闻人氏那边来人了吗?”齐璟问道。
“回陛下,还没有。”谢壑摇了摇头说道。
齐璟微微有些失望,但他叫谢壑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问这个,国库、内库两库空虚,得想想办法才是,蔺祈的新政不顶事了,他希望换个人继续再搞个别的新政,最起码先把国库的窟窿堵上才是,他选来选去,挑中了谢壑。
思及此处,齐璟又道:“刚刚户部尚书找朕哭穷,但大行皇帝的发送费用不能再缩减了,再缩下去也不成体统,不知少傅可有解决之策?”
户部的事儿来问礼部尚书,委实有点……跨度太大,大家都是聪明人,谢壑一眼便瞧出了齐璟的打算,他敛眸沉默半晌道:“关口无非开源与节流,发送大行皇帝的费用不宜过俭,但其中花费一多半用在了打赏上,打赏费用的三分之二又都用在了宗室上,这部分钱可以先缓一缓,等秋赋都收上来再发放也不迟,二则农人田赋不宜再加租,但大齐内地漕运发达,漕运连接着海运,可以开海市,食海利。”只口不提新政的事儿。
齐璟略微有些失望,他点点头道:“朕再考虑考虑吧。”
谢壑躬身告退。
伺候在齐璟跟前的贴身太监见齐璟眸间郁色不减反增,不禁安慰道:“谢少傅是有大学问的人,他提的这两条建议也算言之有物,陛下且宽一宽心呢,莫要因为政事而累坏了龙体。”
齐璟长叹一口气,并未言语。谢壑没有接他的茬儿,可见谢壑也是不赞同搞新政的,起码是不想牵头搞新政,宗室的赏钱何以可缓?没得让人说他这个新帝寡恩刻薄,至于开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连少傅都在搪塞他,这朝堂上还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
御前总管大抵是看出点什么来,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若有锐意革新之心,何不效仿大行皇帝当年,重用些新臣,一来足够听话,二来足够大胆。”
齐璟仔细一琢磨,觉得言之有理,他当即把自己儿时的伴读裴翎宣了来,裴翎领悟了他的意思后,一脸难色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本是臣分内之事,臣不应有所推辞的,只是臣才疏学浅,并不能担此大任,没得误君误国,无功于社稷而有难于天下。”
御书房陷入死一般的岑寂!
齐璟的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才遏止住心中的狂暴,连他的心腹裴翎都不赞同再搞新政!!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朕知道了,退下吧。”齐璟挥了挥手说道。
裴翎十分恭谨的退出,等离开御书房后他不禁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心想:如今蔺祈还活着,耳聪目明的,若陛下真心想再把新政搞起来,先询问的人也一定不是他,肯定是蔺祈啊!连蔺祈都矢口否决的事儿,他接了做什么?他自认做官的学问比蔺祈还差着不少呢,哪里就敢大包大揽下新政之事。
他在吟诗作赋上颇有些才气,但若说搞革新……他还远远不够格呢,所以他刚刚说自己才疏学浅倒也是实情。
齐璟看着裴翎离去的背影,手中折断了一根玉笔。
当皇帝的滋味吗?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要是谢宣还活着就好了,齐璟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谢宣当年动了六十万军粮而没饿死一个百姓,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先前纪州每年交的赋税零碎有限,但谢宣接手纪州的那两年,纪州交上来的赋税连年翻番。
若大齐每个州府都像纪州这样,国库大抵就空虚不了吧。
可惜,谢宣死了,放眼天下再没人能为他撑起这面大旗来了,父皇当年还有蔺祈呢,他有谁?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有人来报说是兴庆府派人来吊唁大行皇帝了。
齐璟心内一时五味陈杂,却也命人好生招待着,稍后他再赐宴。
谢壑特意在礼部转悠着,不仅官家时时问闻人氏的动向,他也很想知道闻人氏那边这次会派谁来,那小兔崽子会不会混在使团堆里悄悄回来看看家里?!
是以,薛云疏带领使团来到汴京的时候,谢壑不由的眼前一亮,但靠近之后,他又朝使团仔细看了一眼,眼底一黯,都不是,没有哪个是他的宣儿。
确实,谢宣没跟着使团到处跑,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干,比如说垦荒熙州,这比去汴京看热闹来的有意义的多。
闻人驰将熙州实封给了楚怀秀,谢宣也发誓将熙州打点起来。
时隔十年,谢宣又一次踏上熙州的土地,不可谓不感慨万千!
他特意策马去永宁县的长留村看过,经过易手西秦人与来回的拉锯战后,长留村当初的村民已经都不在了,少部分迁到了别处生活,绝大部分或已亡于战乱之中。
谢家的老房子也塌了顶,院圈也没了,有部分墙体也半塌不塌的,家里什么家什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他亲自带人去修缮,连李从庚家的院子也一并收拾好了,又添置了些家当,狠狠心买了一头年轻的黄牛。
黄豆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性子欢活了不少,它每日像个高傲的王,要将自己的领地巡视好几遍才肯吃饭。
谢宣摸着它的狗头说道:“你呀,有福不会享,在汴京好吃好喝的享受不了,非得窝在这穷乡僻壤里才肯安心。”他顿了顿,倏然笑了,继续道,“我也一样。”
整个长留村楚怀秀没有再命人迁民进去,而是亲随军队直接驻扎,预备闲时跟谢宣一起耕田,等农忙过了,有仗就打仗。
整整一个月,谢宣都在理熙州的鱼鳞册子,现在的情况是地广人稀,主要以休养生息为主,什么地方适合种桑树枣树就中桑树枣树,什么地方适合精耕细作就精耕细作,什么地方适合随便种种那就随便种种,民力跟不上的地方就靠军力,耕战一直是汉家传统嘛。
即便地广人稀,也合计着这些田地人少的时候怎么分?人多的时候怎么分?如何让熙州百姓过得舒坦,愿意安家于此生养休息?
熙州再如何,也得做到收支平衡才是。先前有榷场,有市务司,有大齐腹地依靠漕运转运使司运来的大批物资支撑西六州开边,而如今这一切都没了。
熙州总得自己也能过活起来才行,而且在汴京的时候,家人为了赎他的命,拉了不少窟窿,这个早晚也得还上,种粮赚钱等事迫在眉睫,导致谢宣没心思跟着使团去汴京晃悠。
他现在是兴庆府的大司农,又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
他没回去,最失望的要数他爹了。
谢壑盼了这么久的兴庆使臣却没盼来自己的独子,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只是他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表现出来罢了,只是觉得碗中的饭不香了,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李从庚最是明白他的心思,十分有眼力价的揽过接待兴庆使臣的差事,然后不动声色的跟兴庆使臣的正使薛云疏寒暄闲聊,有意无意的打探着谢宣的情况,他知道谢宣已经改名叫闻金金了,遂将兴庆府的主子们都问候了一遍,才道:“闻金金闻大人近日可好?”
薛云疏从容笑道:“好着呢,正在熙州抢种小麦,不然说什么他也得来呀。”
“吆,这里庙小可不敢招待姓闻的,毕竟听说姓闻的在新安城转悠了一圈就将齐使和西秦人耍得团团转呢。”有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嘲讽道。
当然,薛云疏也并不让着他,当即回讽道:“薛某也是领了平西王的命令,来汴京祭奠大行皇帝的。这位仁兄说的庙小可是说的太庙小吗?你此言是在毁谤皇朝,影射大齐未收复燕云十六州,未能一统天下吗?”
薛云疏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这番言论也忒大胆了些,可偏偏的令人无法反驳。
出言阴阳的人,吃了瘪,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李从庚淡笑不语,轻啜了一口香茶才又说道:“薛主使别往心里去。”
“李从庚,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谢家的一条狗罢了,谢宣不死轮的到你什么?”那人说话毫不客气。
薛云疏抬眸对李从庚说道:“李大人,这是何等人物?竟然视人为狗,不仅眼神不济,说出来的话竟也如此贻笑大方。”
李从庚从容道:“本不是个什么东西,文不成武不就的,不过仗着有几分家世在鸿胪寺补了个缺,半半浅浅的本不值得特意给薛主使介绍,不过薛主使既然问了,那我也不妨说上一二,此人名为谢英,出身临安谢氏。”
薛云疏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难怪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原来是家教不行。”
听他这么说,兴庆使臣都笑出了声来,临安谢氏主要在江南一带有些声望,兴庆府地处西北,临安谢氏再如何势大也管不到兴庆府的头上来,是以齐臣会给临安谢氏的面子,兴庆府的官员可不会,更何况他们大司农不太喜欢临安谢氏的人,而今听薛云疏这么一说,便都故意笑出了声来。
谢英被这一声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弄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精彩!
如此,薛云疏到访汴京的第一日便这样囫囵过去了。
第二日,齐璟给这些内外来使赐宴,地点设在皇家园林沁芳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期间有大臣得了齐璟的暗示,问薛云疏道:“大行皇帝因忧心牵挂新安城而病发崩殂,平西王既然派了薛主使前来祭拜大行皇帝,那么新安城的归属问题想必你们已经考虑清楚了,打算什么时候移交?”
此言一处,园内众人纷纷停箸的停箸,放下酒杯的放下酒杯,交头接耳的瞬间噤了声,都不约而同的齐刷刷的看向薛云疏,似是等待着薛云疏的答复,又似是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谢壑、蔺祈、颜斐等人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质问薛云疏的人是官家心腹,他受谁指使不言而喻,只是官家真的要为了这么一座城,现在就要与闻人氏割袍断义吗?!更何况席间还有西秦与兀目使臣在虎视眈眈。
席间氛围一度紧张到极致,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薛云疏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宝历年间,时任苏州刺史的白乐天作了一首禅意十足的诗寄予韬光禅师,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这是我们大司农闻金金闻大人亲口交代的,直言兴庆府与大齐衣带相连,唇齿相依,此次兴庆使臣来汴京用的俱是大齐属臣仪仗,新安城本就在大齐,谈何移交?”
“哼,左口一个闻金金闻大人,右口一个大司农,怎么?此人当真能做的闻人氏的主?”那人出言讽刺道。
“闻金金的闻是闻人氏的闻,这位大人说呢?”薛云疏闲闲的看了他一眼道,“大司农的话,我们王爷也采纳了,并表示深以为是,大人此刻如此不忿,是想挑唆闻人氏与齐氏的关系吗?哟哟哟,这样一来的话,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那人涨的脸红脖子粗,直言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血口喷人!照你的说法,兴庆与大齐本为一体,那为何新安城不能交给汴京派去的禁军将领管?”
“那自然是……”薛云疏故意顿了一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说道,“能者多劳嘛,再者说先前西秦人从齐将手里抢走了新安城,齐军撤退的时候,踩坏了兴庆府的庄稼,我们王爷不也没把你们索要赔偿嘛,都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那人闻言气个仰倒,眼角余光还不停的小心翼翼的扫视齐璟的脸色。
齐璟高坐在御座之上,见心腹败下阵来,自己也觉面上无光,他淡淡的饮了一口酒,脸上乌云密布,显然是对这个结果不算满意。
宴席氛围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西秦使臣与兀目使臣乐得看戏,大齐内部有矛盾且都舞到他们面前来了,还有比这更值得观赏的乐子吗?齐氏和闻人氏打的越欢越好,他们打得越欢,自己就越有可乘之机。
蔺祈出言劝道:“薛主使等人远道而来,想必已是神疲骨乏,这等劳心费神之事先放一放,容后再议。”说着,他冲薛主使举了举杯,而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薛云疏亦举杯回饮,同样一饮而尽。
齐璟自觉失了颜面,朝中有声望的老臣们要么不发声,要么和稀泥,他心中憋闷异常,心情不好,自然亦不肯在宴席上多待,借口不胜酒力便匆匆退场了。
齐璟一走,席间的大臣们瞬间松了一口气,谢壑意味不明的朝薛云疏看去,他认识此子,是纪州的一名秀才,现在应该是举人了,常常围绕在谢宣身旁,他那时可不这么咄咄逼人,这些话是谁教他说的,不言而喻。
啧,还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