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固金瓯(科举) > 80-90
    第081章 第81章


    景元十二年春, 天大旱。


    贯通淮、黄两大水系的纪州地旱情尤甚,新科状元郎谢宣上疏朝廷请求外放纪州,主兴修水利, 开垦农桑事宜。


    一时激起千层浪,盖因大齐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状元郎刚一及第就外放的先例,人人都为翰林官的位子争破了头,还头一次见有人主动舍弃在翰林院的官位, 下放到灾情严重之地。


    景元帝也一时摸不清头脑, 他将颜斐叫来,将谢宣的折子摆到颜斐面前, 问颜斐知不知道此事?


    颜斐如何能得知?!只得在御前小心陈对, 出了上书房后, 他直接回了家, 命人将谢宣叫到他府上,他到底要问问谢宣究竟想要干什么?!


    谢宣出了翰林院后, 没有回宁国府, 径直跟着颜府的马车来到了颜家,去见见师父罢。


    颜府,枕浪阁。


    谢宣跪在师父面前,面对师父的质问一言不发,沉默良久后, 他才轻声说道:“翰林院修撰是官,权知纪州事也是官, 在朝在野都是为国尽忠, 宣无悔矣。”


    “你是无悔了,你父祖只得你这么一棵独苗, 如今他们为国事奔波在外,将你托给我照看,你少年意气,欲要做些实事我不反对,京郊府界处亦有不少缺,你看着中意哪个?我为你安排。”说着颜斐从袖中掏出一张吏部职位空缺表来。


    谢宣接过,似是极认真的观览了一番,又不露痕迹的将其推到了书案上,他摇了摇头道:“富贵非吾愿,若是如此,我还不如在翰林院待着,何苦折腾这一遭?”


    颜斐气急,他潦草的饮了一口冷掉的茶水,拧眉道:“不满意?”


    谢宣连忙低头说道:“多谢师父好意。”


    颜斐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张吏部职位空缺表,是江南繁埠之地的缺,上面的任一职位放到外面都是被抢破头的存在。


    谢宣瞄了一眼,岂会看不出师父的试探之意,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弟子身微基浅,当不得如此大任。”


    “就必须是纪州了?”颜斐问道。


    谢宣闭口不言,保持沉默。


    颜斐仔细打量他半晌后,方才开口问道:“兴修水利,开垦农田这种话你不必对我说,你去纪州到底意欲何为?”


    谢宣不答反问道:“师父,您当年为何反对蔺相的新政?”


    “鬼蜮伎俩,与民争利,有辱圣贤之道。”颜斐淡淡答道,“你自幼长于乡野,当是知道的,无论是青苗法还是市易法,害的不少百姓倾家荡产,流离失所,此法存在不容于天。”


    “可新政还是存在了十几年,师父可知为何?”谢宣问道,然而他未等颜斐回答便又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官家需要新政,需要充实国库,以资西伐北上之事,收复幽云十六州,一雪前耻,扬我国威。”


    “这与你一门心思去纪州有何关联?”颜斐皱眉问道。


    “关联是师父不赞同蔺相的新政,弟子亦觉得新政有诸多弊端,弟子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将心中设想一一实现,而纪州之地是不二之选。”谢宣平静的答道,不卑不亢。


    颜斐捋须,沉思片刻后说道:“你起来吧,莫跪着了。”


    谢宣闻言站起,仍立于书房听训。


    颜斐道:“既然你如此执着,为师便成全了你就是,纪州之地民风彪悍,此行你多加小心。”


    谢宣立马跪拜道:“谢师父。”


    等谢宣出了颜斐的书房后,颜斐这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主子可是在担心宣哥儿?”伺候在一旁的老奴问道。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颜斐意味深长的说下这句话,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一生有十个亲传弟子,只有末了这个最得我意,然而我亦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我教出来的。”


    “许是家学渊源也说不定,谢侍郎便是风骨俊秀舒雅之辈。”老奴道。


    “谢壑?他与此子亦迥然不同,谢宣亦不是他所能教导出来的。”颜斐叹道,“那孩子主意太大,天性如此。”


    谢宣出了颜府,骑马往宁国府的方向走,半途中甚至绕路经过了应国府,乍然看到楚家门口挂了一只别具一格的风筝,他心神一颤,勒停马匹,命守门的小厮将风筝取来。


    楚家的小厮都认识谢宣,亦明白自家小主子的风筝就是留给谢宣的,听到谢宣的吩咐后,便一溜烟的取下风筝,小心翼翼的递到谢宣手中。


    “她可曾说了什么?”谢宣问道。


    “回谢公子的话,主子说望君此去一路平安,唯愿三年不与君相见。”楚府小厮恭敬回道。


    谢宣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径直擎着风筝就回了家。


    用过午膳后,谢宣将风筝挂在了书房,保证一抬头就能看到,如此过了数日,他还是忍不住叹道:“真是一只丑风筝。”


    “还行吧,我觉得这只风筝像大雁。”系统替风筝说好话道,“大雁不都这样吗?你见过格外俊的?”


    谢宣找来竹篾和纸笔浆糊,闲情逸致的回道:“如今只能妇唱夫随了,随它丑便是。”然后自己仿照着墙上那只风筝开始另外扎了一只,大雁就要成双成对的,孤雁西掠不够吉利。


    他手中正忙活着,传来一阵敲门声,伏远山在书房外说道:“主子,奴才有话回。”


    “什么事?”谢宣问道。


    “应国公打发人来说,主子权知纪州事的事儿成了。”伏远山道。


    “嗯,知道了。”谢宣放下手中的竹篾,后背重重的靠在椅背上,终于松了一口气,良久才回道,“你去收拾行礼吧。”


    “是!”伏远山告退。


    谢宣把玩着手里的竹刀,抓紧时间将手底的风筝扎好。


    迟意和裴翎得知谢宣的决定之后,忙到宁国府来找他。


    迟意道:“不是只有名次靠后的才外放出去做官吗?怎么还有主动求着去的。”


    裴翎道:“还以为能跟你在翰林院共事呢,你倒好,自己先跑了,说说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比起把我蹲在翰林院里修史,我更想外放做些事儿,你们知道的,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谢宣笑道,“听说纪州盛产甜杏,我想过去尝尝。”


    迟意和裴翎双双鄙视道:“你就馋吧!”


    晚间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裴翎大着舌头说道:“其实我也想外放。”


    说完,他摇了摇头笑了笑,东宫和裴家,又有哪个肯将他放出去呢?


    迟意醉眼惺忪,他道:“我也想,可叹我连个同进士出身都不是,还有得考呢,哎。”


    谢宣仰面躺在竹椅上,望着闪烁的群星兀自发呆,大齐众臣若群星闪耀,可无一人能够光耀星海。


    等送走迟意和裴翎二友之后,谢宣寻到他阿娘面前请罪,若说自请外放纪州这事儿,他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唯有愧对阿娘。


    阿娘生养他一场,他却不能时时尽孝于前,着实凄哀。


    惠娘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儿子,良久叹了一口气道:“外放的圣旨颁下了?”


    “就这一两日了。”谢宣回道,“娘,我要走了,您多保重。”


    “嗯,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惠娘又问道。


    “远山在收拾着。”谢宣道,“娘,等我在任上安定下来了,就接你过去享福。”


    “傻话不是,你爹还在京师为官呢。”惠娘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语重心长的说道,“一晃眼,你长的比阿娘都高了,阿娘却总还觉得你是偎在阿娘怀里撒娇的乖乖儿,你大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成算,朝堂上的事阿娘也不懂,你做什么抉择,阿娘也依着你,只望你万分保重。”


    “谢阿娘体谅。”谢宣回道。


    “在外面遇到难处,别自己硬撑着,多来信问问家里,阿娘不懂的地方,还有你爹呢。”惠娘说道,打开一方半尺长的小匣子,里面装满了各种数额的银票,她将小匣子推到谢宣面前道,“这是阿娘多年来攒的体己,如今家里的花费都是公中出,阿娘也用不上这个,恰好你要离家了,便将它给你了。”


    “万万不能的!”谢宣拒绝道,“不能近前奉养双亲已是我锥心刺骨之痛,我怎能再拿阿娘的钱?!”


    惠娘拍着他的双手勉强笑道:“阿娘要的你早,你又争气,少年及第,虽然如今你要出去做官了,仔细算来阿娘还不曾老去,何须你近前伺候?丰乐楼每年的结余十分丰厚,你外祖母又时常给我塞些银两,卯娘还小呢,也不到用钱的时候,你呀,你过好了,我们大家都安心。再者说外放当官岂是那么容易的,少不得需要些迎来送往的应酬,有银钱傍身,心里便不慌,也好差人办事不是?!”


    惠娘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终于劝得他收下这一匣子银票。


    次日,外放的圣旨颁下来了,李从庚背着书箱,挎着行囊来到谢宣面前。


    谢宣眸底闪过一丝讶异,问道:“你这是作甚?”


    “随你去纪州。”李从庚回道。


    “回院子读你的书去!”谢宣拒绝道,“想来可以,等哪天考上进士就去纪州找我吧!”


    “我要精进的学识不在书本上,再读也长进不了什么。”李从庚说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要精进的学问确实不在书本上,只是你此时跟着我去纪州也枉然,你最需要的是乖乖在家等我爹回来,你想学的学问在他那里不在我这儿。况且我兄弟本来就少,我走了,你也要走,那咱娘谁孝顺?”


    李从庚:“……”很好,他快要被谢宣说服了。


    谢宣又道:“只要你不出宁国府的大门,穆、谢两家的人就拿你没有办法,一旦你踏出宁国府的门槛,那就不好说了,你说呢?”


    李从庚:“……”话都让谢宣说了,他还说什么?!


    “安心在家读书,等我回来。”谢宣又道。


    此次外放纪州,他是不能带着李从庚去的,他不能心安理得的去连累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


    他将要做的事,一个弄不好是要挨刀子的,凭他父祖的本事,尚有自保的能力,而李从庚没有。


    李从庚成功被谢宣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只得继续在宁国府里读书。


    而宫中除了颁出外放谢宣权知纪州的旨意,还有颁给兴庆府的旨意,要求兴庆府出人共讨西秦人。


    其实,汴京给兴庆府颁旨还是有几分虚的,若执掌兴庆府的闻人氏不予理会,岂不尴尬?!


    万幸有人提前试探了兴庆府那边的口风,齐帝这才颁旨,不过要闻人氏出兵的话,闻人氏也是有条件的,此时后话,暂且不提。


    却只说谢宣要求外放的消息传到兀目时,谢壑两眼一抹黑,险些昏死过去,气的。


    蔺冕见状不禁嘀咕:“为何要外放呢?为何是纪州呢?”


    谢壑躺在榻上,头上敷着一条素巾帕子,他愣愣的看着房间里的舆图,纪州,好个纪州之地。


    他这个独子一向心高气傲,不屑出仕齐庭,却未曾想到这小东西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挑来挑去挑了纪州。


    纪州此刻是不显山不露水,旁人看不出端倪门道来,谢宣到底是他的儿子,谢宣一撅腚,他还不知道谢宣打的什么主意吗?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


    很显然,谢宣是不看好朝廷此次西征西秦人的,甚至认为朝廷此次出兵必败无疑,五路伐西秦必败,军需能抽空整个陕甘北道的财政,一旦兵败,陕甘北道也必将保不住,就算西秦人不反扑,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人也会将西北这个烫手山芋往外送的。


    陕甘北道会沦落到异族手中。


    而去岁秋,熙、河、岷三州才落入羌人和西秦人手中,熙州遭遇了三日大屠杀,熙州五万军民被屠戮。


    若整个陕甘北道沦陷,那里的百姓将会遭遇什么不得而知。


    谢宣他是对汴京一点儿希望都不抱,他只做他认为最正确的事儿!外放纪州不过是打开大齐西陲咽喉,勾连闻人氏。


    谢宣怎么就那么肯定,闻人氏比齐氏更值得追随,他才舞象之年,吃过的米还没人家吃过的盐多,纵然有几分聪明,安能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谢壑这火上的呼呼的,狠狠的病了一场,闭门谢客了几日。


    此举落在兀目朝廷眼里,倒显得过于高深莫测、不可捉摸了些,齐室虽然草包,但齐室有那么几个臣子倒颇有风骨,让人忍不住高看一眼,谢壑是一个,蔺冕是一个。


    甚至兀目朝廷中有人起了招揽这二人的心思,只是打住了,因为他们的爹太出名了,他们就不可能为兀目所用,不少人为此扼腕叹息。


    这一切都被蔺冕当个笑话似的说给谢壑解闷,谢壑手捧药碗缓缓喝着,他此时没有玩笑的心思,他的心这会儿比口中的汤药还要苦涩。


    谢宣这崽儿真是一天不看着他就上房揭瓦,他倒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给家里挖了一个弥天大坑!


    自己到底是那小兔羔子的亲爹,被他坑一把也就坑了,能怎样?自己亲生的,还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可……宁国公跟他们父子可没有血缘关系,人家好好的,不能被这样连累吧,算了,等回去之后要么想办法把谢宣调回汴京,要么跟宁国公解除父子关系,两件事他必须做成一件。


    “哎。”谢壑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人皆养子盼聪明,我却希望宣儿能够愚钝几分,读平平常常的书,中平平常常的试,中规中矩的做官,平顺安宁的度过此生。”


    蔺冕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调侃道:“真不愧是谢临渊谢大状元,连愿望都这么朴实无华,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嘛,能中进士的,哪怕是同进士出身,都是人中龙凤了,三年一次春试,一次录取百来人,大齐开朝至今所取用的进士也不过千余人,这在你眼里居然还算愚钝的,我的天,你们谢氏还让不让人活了?”


    “让,怎的不让?你现在不就活的挺好吗?活蹦乱跳的。”谢壑回道。


    蔺冕呜呼一声,说道:“哎,只想能够早点回去。我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两个难兄难弟在驿馆里一起发愁,操老子心的操老子心,操小子心的操小子心,真真是片刻也清闲不得。


    朝廷要仗了,政事堂忙的飞起,景元帝的上书房里不停有重臣来走动,就连东宫都忙起来了。


    唯独蔺祈,像被人遗忘了一样。


    齐州大营里,谢徽却是接到了一纸调令,上谕命他火速拔营前往太原府钳制兀目骑兵。


    此次西伐西秦人与羌人的指挥权落入秦凤军总管宦官蓝云英手中,齐州大营的将官们惊愕不已,阵前换将已是大忌,更遑论阵前换帅!


    谢徽接过旨意,别无二言,立马交接,自己带着亲兵火速赶往太原府了。


    跟随在谢徽身边的副将为他打抱不平道:“用一个太监换掉谢帅,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谢徽淡笑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多想想接下来的战事吧,兀目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副将想不通的事情,他却不难想通,连蔺祈都被逼的隐退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攻下西秦,扫平兀目,夺回燕云十六州,这是何等不世之功?可比肩秦皇汉武,官家他愿意同谁共享?!


    接手齐州大营的不是太监,是景元帝伸到西北的一双手,他谢徽有几条命敢与帝王争锋?!


    辽阔的旷野上,一队骑兵轰轰烈烈的追上了谢徽的队伍。


    “前面的友军请等一等。”有人高声大喊道。


    谢徽勒马驻足对身旁的副将说道:“去后面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谢帅。”副将领命,驱马朝后边赶去,不一会儿带回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年轻将领。


    那将领开口道:“在下闻人驰,愿随谢帅一同前往太原府钳制兀目骑兵,这是来自汴京的旨意。”


    谢徽闻言一凛,副将伸手要去碰那道旨意,被他手执马鞭挥开了,他对副将说道:“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去前面探探路。”


    “是!”副将按下心惊,策马朝前奔去,一刻也不敢停留。


    闻人氏和齐氏那笔著名糊涂账,岂是他有资格观览过问的?!这不是嫌命长吗?若无朝廷许可,闻人驰的骑兵怎么可能大摇大摆的进了西北之地?大概是朝廷调了闻人氏参加此次伐西秦的战役,只是闻人驰也不傻,不愿趟西边的浑水,反正钳制兀目人亦可达到殊途同归的目的,所以闻人驰来了这边,这样一目了然的事儿,他还用得着看圣旨吗?


    左右闻人驰才带了一千人来,放在钳制兀目人的大军里如沧海一粟,他还把控的住。


    见贴身副将走远了,谢徽这才说道:“下属不懂规矩,王爷莫怪。”


    “无妨。”闻人驰说道。


    “既是官家的意思,谢徽从命。”谢徽抱拳说道。


    二人驱马在前,兴庆府的一千骑兵和谢徽的亲兵在后面跟着。


    闻人驰似是闲聊般问起:“既是钳制兀目人,谢帅心中可有章程了?”


    “蛇打七寸,首战即捷才能起到威慑钳制的作用,为此我们要比西边的友军率先行动。”谢徽笼统说道,“至于详情要到太原府之后,与那边的将领商议过后才能定夺。”


    “来不及了。”闻人驰淡淡的说道,“我动身的时候,咱们西边的友军们已经跃跃欲试了。”


    谢徽:“……”


    谢徽想还是自己太天真了,竟觉得接手齐州大营的人虽然是个宦官,但好歹曾经在宫里当过差,应当沉得住气,未曾想到这样莽撞,他们这边还未钳制住兀目人,西边便准备开干了?!到时候西北与北边的胡人联合起来,那此战的走向可想而知。


    “是穆九经带人袭击了西秦人的一个寨子,?*? 战役不得不提前打响。”闻人驰说道。


    谢徽:“……”如此争功心切,不堪大任。


    闻人驰从怀中掏出舆图与谢徽边走边说,显然提前做足了准备。


    谢徽沉思良久,亦觉得可以一试。


    二人及随从的诸多部将一合计,决定在挺进太原府之前,先与兀目人会一会。


    ……


    朝廷忙的团团转,西北忙的团团转,谢宣难得悠闲的坐在前往纪州的马车里,边翻看历朝历代的纪州志,边张嘴等着伏远山给他剥糖炒栗子吃,一心二用,颇为得心应手。


    系统在他识海里急得跳脚道:“我也想吃糖炒栗子!我也想吃糖炒栗子!”


    “你不是在忧愁选方向的事吗?还顾得上吃糖炒栗子?”谢宣不忘揶揄它道。


    “怎么?你终于肯指点我了吗?”系统立马来了精神。


    谢宣点点头道:“你这么能吃,不妨选个种田的方向如何?”


    “可是我不爱干活……”系统泄气道。


    “你们系统不是只奴役我们这些做宿主的干活吗?”谢宣笑道。


    “搁别人身上是,搁你身上不是,我才是被奴役的那个好嘛!”系统愤愤不平的说道。


    “那我就没办法了,反正我去纪州种田了,你跟不跟?”谢宣故作深沉的问道。


    “承蒙看得起,你是谁都不肯坑,只坑我!我认栽,就选吃瓜系统种田方向了。”系统说道。


    它话音刚落就自动优化起来。


    谢宣好奇的捅了捅它,看它一动不动了,方才叹道:“好好更新,等我到纪州的时候,得更新妥当了才是。”


    第082章 第82章


    景元十二年初夏, 宁国公谢徽率部奇袭兀目银州袄子口,撕开兀目南境防线,切断兀目西行军的必经之路。


    兀目朝野皆震, 一震向来软弱可欺唯唯诺诺的齐人为何会主动进攻?二震齐庭居然有如此骁勇善战的悍将。


    谢徽来这么一下子,直接将兀目人楔懵,本来兀目和大齐就因边境划分有争端,齐国使臣已经在兀目都城燕京逗留了大半年了,双方还没争论出什么结果来。谢徽突然攻下袄子口, 真真打了个兀目人措手不及。


    兀目朝廷得知对面领兵的将领正是谢壑之父谢徽, 一时心思各异。


    甚至有朝臣提议,将谢壑押至前线威胁去威胁谢徽。


    又有人进言道谢壑本为谢徽的过继子, 又不是正经亲生儿子, 恐怕效果寥寥, 再者说两国邦交不斩来使, 此事先河一开则后患无穷矣。


    大齐与兀目的关系蓦然紧张,尤其兀目人听说有闻人氏参加了袄子口战役, 更是坐立不安了。


    当年闻人氏还是汉人皇族的时候, 意图夺回前朝遗失的幽云十六州故地,挥师五十万北上攻打兀目人,兀目人闻飞丧胆,使计勾连策反汉军统帅齐赫章,齐赫章直接黄袍加身南面称帝, 闻人氏主少国疑,最终政权被瓦解, 兀目人危急解除, 这才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如今听说袄子口战役中,谢徽的部众里有闻人氏的影子, 兀目人安能不多疑?


    一时之间,针对闻人氏、宁国公谢徽的谣言甚嚣尘上,有离间宁国公与齐国朝廷的,有怀疑宁国公要效仿齐太祖黄袍加身的,甚至离谱到有人离间闻人氏与齐氏,这对老冤家还用人离间?本身就关系尴尬。


    但如此紧要关头,景元帝是万万不能再把谢徽调走的,但又怕谢徽借北境战事用兵自重,最最关键的是怕谢徽与闻人驰勾连,然后发动政变。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下道旨把闻人驰调到西北战场上参加伐西秦的大战,但……请神容易送神难,齐帝的旨意在闻人氏那里本就是时灵时不灵的,换个体面点的说法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景元帝也不好总把目光集中在闻人氏身上,总共闻人驰只带了一千骑兵,能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齐帝面对闻人氏时,心中发虚。更何况谢徽又不是世家出身,与闻人氏并无什么故旧交情,景元帝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多思多疑的。


    后来闻人驰放出风声,要闻人氏在银州退兵也可以,兀目需得把大齐使臣全须全尾的送出兀目边境。


    就这样,在几方默契之下,兀目人终于同意将谢壑他们放回大齐了,兀目与大齐的边界国土之争算是无疾而终了,闻人驰亦带着自己的部众奔赴西北战场。


    临行前,谢徽特意给闻人驰送行,他拱手道谢:“多谢王爷仗义,犬子才得已回归故国。”


    闻人驰摆摆手说道:“与本王关系不大,是谢帅作战勇猛,指挥得当,及时威慑兀目的结果,谢帅留步,孤这便率众告辞了。”


    黄沙滚烫,绿草茵茵,兴庆府的骑兵皆是一袭玄色戎装,萧然肃杀,奔驰在旷野上。


    谢徽不禁暗叹,即便闻人驰不满西伐,也有资格直接打道回兴庆府的,根本没必要追上自己与自己一起撕开兀目防线,但他这样做了,并且在大齐和兀目双方都忌惮他的时候,只提出无条件送齐臣归国这一个要求来便同意撤兵,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谢徽没在这件事上多费功夫,军营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他呢。


    大齐沧州官道上,谢壑和蔺冕身穿大齐官服,端坐在马车里,当马车踏入齐地的那一刻,皆松了一口气,出使兀目大半年,幸不辱使命,大齐的国土未曾在他们手中丢掉一分一毫。


    在驿站歇脚的时候,蔺冕还是有些好奇道:“在兀目的时候就听到风声说平西王在银州用兵与宁国公一起发动奇袭打赢了袄子口战役,兀目惧平西王,想让平西王退兵,听说平西王只提了让咱们归国的要求便同意退兵,先前我还道是有些夸张呢,没想到咱们大齐也是这个说法。”


    谢壑兴致缺缺的点了点头。


    谢京有些羞恼道:“不知闻人驰往这里面掺和什么?万一回朝后被人以为我们和闻人驰有什么勾连呢,就这么回去,岂会有好?”


    蔺冕道:“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难道燕京那狭窄的驿馆你还没住够?竟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平西王开口说这句话,你在燕京还有的住呢!”


    “我临安谢氏可用不着他卖好心,别以为这样他就能将我拉拢了去。”谢京回道。


    蔺冕嗤笑一声,说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若不是主谈判官是临渊,大齐不知叫你卖了多少回了,是,大齐北地离你临安谢氏的祖地有千里之遥,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你须知一寸山河一寸血,大齐疆土来之不易。这会子跟我谈骨气,不臊得慌?”


    “哦,我说闻人驰也不会是看我的面子上才跟兀目人提这样的要求,要在熙州时你们关系就不清不楚,形迹可疑。难免早有通闻人氏之嫌!”谢京回道。


    “当年东宫西行抚边之时,曾拜闻人驰为武师父,很是跟闻人驰学了些拳脚功夫,你这么说的话,是不是连东宫都要攀扯上?”蔺冕说道。


    “成冠。”谢壑低斥一声,蔺冕自知失言忙闭了嘴巴,不再言语。


    谢壑又对谢京道:“当初离开燕京时,你也可以选择不离开的,以全了你这白璧无瑕的名声。”


    谢京:“……”说他是说不过谢壑的,只能一拍大腿,选择闭嘴。


    谢壑的心里也很惆怅,不过不是谢京那种不知好歹的惆怅,而是若宣儿知道此事后,不知要怎样感谢闻人驰呢,宣儿一向重情重义,对他看得上的人一向掏心掏肺的。哎,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欠了闻人驰一个人情的。


    却说,谢宣这边知道他爹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仲夏,他终于拎着大印走马上任权知纪州事。


    他收到的第一封家书便是他阿娘在信中写他爹要回来了的好消息!


    听说是平西王那边使的劲儿,谢宣仔细一琢磨便也想明白了,爷爷在北边立下多大的功劳,此刻都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而是就算爷爷打了胜仗也不好向人开口,让兀目无条件同意送大齐使臣归国。


    假若父亲不是爷爷的儿子,这倒也好说。可偏偏使臣中有父亲,爷爷再怎么开口都难逃徇私的嫌弃,所以这事儿八成是闻人师父看出了爷爷的为难,主动来帮忙的,这份恩情需要他们谢氏记在心里的。


    谢宣又看了两遍家书,刚要预备回,便见伏远山往书房里又送了一个冰盆来,里面的冰块很结实,完全不是碎渣模样,甚至比往年他在宁国府里用的冰盆都好。


    谢宣不禁问道:“这才午月还没有入伏,以后闷热的日子还多着呢,怎么就用上了这等冰盆?”


    伏远山回道:“主子有福了,这不是窖里的冰,是山上的冰,纪州城西郊有座巍峨的高山,顶上积雪终年不化,上面的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要多少都是有的,自然不像咱们在汴京时那样,一分一毫的冰都节省着用。”


    谢宣放下手中的笔,凑近冰盆看了看问道:“府里的随从各司其职,没听说过有上山采冰的,这冰是何人送来的?”


    “是衙门里的差役。”伏远山回道。


    谢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抬眸吩咐道:“你去暗中打听打听,究竟何人在采冰?”


    伏远山摆摆手道:“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今春纪州遭了旱灾,地里的秧苗颗粒无收,前任知州以工代赈想出这么个法子,如今纪州城内家家户户抽丁上山采冰,然后运到周围州县去贩卖,赚了钱便分给这些工役买口粮,如此一来便可度过今年的荒年了。”


    谢宣奇怪道:“单单只有纪州有旱情,周围的州县没有旱情吗?”


    “其他州县还好些,数纪州旱情最严重。”伏远山道。


    谢宣挥了挥手,命伏远山退下了,自己在书房里给阿娘写回信。


    半炷香后,伏远山又端着一盆冰进来了。


    谢宣道:“之前的冰还没化完,何以又端了一盆过来?”


    伏远山忙道:“底下的人怕主子热到,这是特意孝敬的。哎,我听说纪州地民风彪悍,可见也不尽然,这不挺热情的吗?”


    谢宣晃了晃手中的书信道:“将这封信让咱们的人送回汴京,不可假于他人之手。”


    伏远山乖巧应是。


    谢宣不动声色的瞧了瞧屋里的冰盆,收回了视线。


    他换了一身丝麻青衫,手执折扇,作普通读书人模样打扮,信步走出了官邸来到城中转了转。


    他满心以为纪州今春遭了旱灾,城中大抵会萧条些,街市上大抵不会有太多的商贩才是,然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纪州城远比他之前想的热闹的多,城东的街市上小摊小贩的摊位挤的满满当当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兀自逛了一会儿,伏远山匆匆忙忙的跟了上来,边跑边擦汗道:“主子你可真能转,让奴才找的好苦。”


    谢宣指了指一旁的茶摊说道:“店家,来两碗大碗茶。”


    “好嘞,客官。”不一会儿一碗温热的茶汤被送上来,伏远山如牛饮水一样,仰脖一口灌下,这才消了渴热,大汗一出,凉风一吹,别提有多爽快。


    谢宣端着手里的茶汤一口一口的慢慢饮,明明是一文钱的大碗粗茶也被他饮出品明前龙井的风雅来。


    茶汤还带着一丝温热,暑天入口再舒服不过了。


    谢宣抬头问道:“店家有加冰的大碗茶吗?”


    “哟,客官,冰可是贵价物,我们小本生意搞不到那些。”一个头戴蓝布印包巾的大婶回道。


    谢宣蹙了蹙眉,没再说什么。


    伏远山闻言抬头张望了片刻,不禁讶异道:“真是奇怪,怎么纪州城里净是女人出来摆摊?”


    卖茶的大婶道:“听口音两位客官是外乡人吧?”


    谢宣道:“我家在北边的熙州,去年秋遭了兵燹,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便也想开了,四处兜兜转转,落到哪儿算哪儿。”


    大婶一听谢宣是熙州人,忍不住同情心泛滥,又白送他们一碟茶果子,这才说道:“小哥儿有所不知,这边今天春天地里的秧苗都旱死了,颗粒无收,每家每户的男人都去府衙应杂役,专门上山采冰,换些辛苦钱补贴家用。”


    “官府竟招得了一个州的杂役?”谢宣故作惊讶的问道,“这么多人如何安排?”


    “害,纪州城五年三旱,每任父母官来了都是这个法子,有旧例的,依循往年旧例即可。”卖茶的大婶习以为常道,“我家男人几乎每年一到暮春就跟着族人们上山采冰,去晚了好冰点被人可就被人占了,忙活半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谢宣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正值农时也要上山采冰吗?”


    “家里地少,拢共没三亩薄田,我在家便打发了,用不着他。”卖茶的大婶说道。


    谢宣轻啜了一口大碗茶,伏远山的双颊像小仓鼠一样,被茶果子撑的鼓鼓囊囊的,他伸手将茶果盘子推向谢宣,忙里偷闲道:“主子,这个好吃的。”


    谢宣闻言亦用了一块茶点,末了放了十文钱在桌面上,这才带着伏远山起身离开。


    街市上有不是小贩挑了满筐满筐的金灿灿的杏子沿街叫卖道:“又甜又香的黄金杏嘞,吃一个口不渴吃两个口不干,三个四个下了肚,保准舒坦的你赛活神仙嘞。”


    谢宣爱吃杏李等鲜果,一听摊位上的大娘叫卖的有趣儿,遂也停了下来,他俯身看着麻布上摆着的这些甜杏,问道:“大娘,你这甜杏怎么卖的?”


    “十文钱六斤。”卖甜杏的大娘说道。


    “这么便宜?”谢宣打量着这些甜杏说道。


    “小郎君第一次买杏吧,那是地主老财家里的落盆杏,烂在地里不要的,被人趁天黑偷摸捡了来卖的,你仔细看看那堆杏是不是每个都有瑕疵?”临摊位的人说道,“看小郎君你穿的也算整齐,何苦吃烂杏,快来这边看看正宗的大甜杏。”


    谢宣闻言果然朝临近的摊位看去,问道:“这位大姐,你这杏怎么卖的?”


    “二十文钱一斤,童叟无欺,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那卖杏的大姐回道。


    谢宣挑眉道:“差这么多?我还头一次听说有二十文一斤的杏。”


    伏远山道:“是这个理儿,恐怕连两京里都没这个价吧。”


    “小哥尽说笑,两京里能吃到纪州特产的甜杏?”那卖杏的大姐也是会说。


    谢宣道:“今年纪州刚受了灾,大姐这样要价,恐怕这甜杏熟烂了也卖不出去吧。”


    “不怕的,总有爱尝鲜的人,实在卖不动了就拿去做杏酱做蜜饯,卖给点心铺做甜馅儿用,总有它的去处的。”那卖杏的大姐回道,“我们杏农一年到头就收成这么点杏子,全家一年的吃喝就仰仗着它了。”


    谢宣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他笑道:“大姐,来称二斤。”


    “小郎君,我这杏是五斤起卖的。”卖杏的大姐咧嘴笑道。


    “那就称五斤。”谢宣回道,伏远山轻轻拽了拽谢宣的衣角劝道,“旁边那个大娘卖的杏除了长得不好看也没别的毛病,主子何苦要当这冤大头?”


    谢宣眼神示意他往旁边看去,却见那大娘在他们说话闲聊的时候早就把杏卖光了,此刻正在收摊儿准备回家呢。


    伏远山:“……”看来今日这冤大头必当无疑了。


    伏远山解下钱袋子预备付钱,排在他们后面的人催促道:“你们前面的能不能快点,刚刚叽叽歪歪的说了半晌话白耽搁功夫,我们还等着买点杏回家度饥荒呢。”


    伏远山:“……”他扭头往后一看,尽是衣衫褴褛之人,啧,这冤大头当的,不止他家主子一个。


    卖杏的大姐将谢宣要的五斤杏称起:“称杆打的高高的。”


    她见他们主仆手里都没带提篮,便将一旁苇叶编的简易篓子装了甜杏,递给了伏远山。


    伏远山搂着这几个金瓜蛋蛋似的杏,小心翼翼的跟在谢宣身侧。


    谢宣敛了扇子,伸手掰杏吃,还每个杏只尝一点儿便随地一扔,边吃边扔边逛。


    伏远山见状心疼的都快碎了,他哀嚎道:“我的主子我的爷,您就算家大业大也不扛这么造的啊?夫人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没一会儿,谢宣他们身后跟了不少衣衫褴褛的人,就擎手等着谢宣随手扔杏呢,一口一个:“谢谢爷的赏,谢谢爷的赏。”


    自有虎视眈眈盯着伏远山怀里的篓子的,打量着谢宣快将这五斤杏玩……呃,吃完的时候,一个腾跃眼疾手快抢了伏远山怀里的苇叶篓子,头也不回的跑了,迅速钻进小巷子里连找都找不见,后面亦跟着一大帮瘦骨嶙峋的乞丐。


    伏远山挠了挠头,呆呆的立在原地,口道:“竟然在街头明抢,岂有此理!我要报官!”


    谢宣手里把玩着折扇道:“报什么官?你家主子我就是官。”


    “可……他……你……我……”伏远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他,带你见识一下纪州之地的彪悍民风。”谢宣说道。


    “真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伏远山踢了脚下的小石子一下说道,“纪州的乞丐怎么这么多?咱们从汴京出来沿途也路过不少州县,就没见过这样的。”


    “没钱没地没力气,不做刁民做什么?做饿死鬼吗?”谢宣淡淡的说道。


    伏远山好像明白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他挠了挠头,老老实实的跟在主子身后。


    谢宣道:“别想了,那苇篓子里拢共也没几个杏了,我又没责怪你。”


    伏远山讷讷道:“主子,我怎么感觉你像故意的。”


    “毁了,我的小厮要长脑子了,以后可不好轻易糊弄了。”谢宣笑道,“再继续逛逛吧,今日我开恩,带你去吃天价酒楼。”


    伏远山痛定思痛道:“主子,今天我没看好您的东西,你还带我大吃大喝,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来世我还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


    “行了,别耍贫。”谢宣用折扇点了点伏远山憨憨的大脑门。


    二人来到一家装饰华美的酒楼,在太阳底下逛了大半日,二人都被晒的有些蔫巴了,甫一进酒楼,阵阵凉气传来,好不舒爽!


    原来酒楼里每五步就安置了一个冰盆,可不凉爽?!


    伏远山刚想要一个上好的齐楚阁儿,被谢宣及时制止了。


    伏远山不解,他纳闷道:“主子每次进酒楼不都是要一间上好的齐楚阁儿吗?这次怎么改性了?”


    谢宣暗笑道:“我没改性,我是疼你,今天这齐楚阁儿开了,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我没带那么多银子。”


    “吃个饭能有多少钱?”伏远山好奇道。


    谢宣淡笑不语。


    伏远山自打给谢宣当贴身小厮以来,第一次陪谢宣堂食。


    二人要了三道店里的招牌菜:陈皮白菜、羊杂?四软、荷塘小炒。


    每人要了二两米饭。


    伏远山在汴京的时候,时常跟谢宣去吃雀金楼和丰乐楼,嘴巴养叼了,多出色的美味在他尝来也就那样。


    这次听说主子带他来的是天价酒楼,期待感直接拉满,等饭菜端上来时,主子夹了第一口后,他紧接着夹了一口,放嘴里尝了尝,没说话。


    谢宣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只吃饭,不说话。


    伏远山也就陪着他吃饭。


    等谢宣放下碗筷时,伏远山也就手扒拉完碗里的米饭,放下了碗筷。


    谢宣问道:“饭菜如何?”


    伏远山嘿嘿笑道:“菜名都是好菜名,但要说味道嘛,虽然是主子你请的客,我还是要说一句,他家这饭菜给夫人的丰乐楼提鞋都不配。”


    谢宣笑了笑,没有说话。


    伏远山招来跑堂的伙计买单,伙计打眼一看,说道:“客官,三菜两饭共十两银子。”


    伏远山睁大眼睛道:“你怎么不去抢?”


    伙计道:“客官说笑了,抢劫犯法。”


    伏远山将盘子里的残羹剩饭都打扫了,然后掏空钱袋子,付了帐!


    他蔫巴巴的跟谢宣出了门,哀讽道:“店家好人啊,他明明可以直接抢的,还给了咱们三菜两饭。莫说别处,就是在雀金楼里吃饭都没这价儿!”


    谢宣单手背在身后,站在自己的官邸前,轻声问道:“知道自己今天早晨错在哪儿了吗?”


    “不该收衙役的冰盆?”伏远山试探的回道。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谢宣意味深长的说道。


    伏远山立马变了脸色,认错道:“小的再也不敢了。”


    谢宣道:“你头一次跟着我出来做官,自然不比在京里读书的时候,凡事多长个心眼。”


    “是,小的遵命!”伏远山忙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纪州之行,任重而道远啊。


    第083章 第83章


    次日, 谢宣去衙门办公,向下属问起纪州旱灾的情况,下属皆奉承道:“托大人的鸿福, 灾情控制得宜,已无大碍。”


    谢宣问道:“本官没来之前,你们怎么控制的?”


    “依旧是老办法,以工代赈,抽调农户里的壮丁上山采冰, 每日按采冰数量发放银钱, 日子总还过得去。”纪州的都曹官宋吉回道。


    “老办法?”谢宣似是无意间重复了一句。


    宋吉道:“说来惭愧,纪州本就是旱情多发之地, 常言道五年旱三年。这些年的旱情都有记录在案, 其处理办法也都是有旧例可循的, 请大人过目。”他迅速将往年的案卷都找出集齐, 一并放在谢宣的书案上。


    谢宣拿起略翻了翻,抬眸问道:“纪州之地水网密布, 怎么还会有旱情发生?”


    宋吉躬身回道:“回大人的话, 纪州的水系全分布在不适宜耕种的地方,比如燕子坞,这些地方土地贫瘠,肥力欠缺,都是些石砂地, 再如何精耕细作,禾苗插下去也生长不起来, 而适宜耕种的土地离水源太远, 地势原因,贸然修改河流走向会让纪州洪水泛滥成灾的, 而且不止淹纪州一个地方,下游的州县都会被殃及到的,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


    谢宣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不过既然纪州旱情频发,怎么甚少见之前的长官通告朝廷,请求赈灾?且纪州之地有军队驻扎,军需是怎么筹备到的?”


    “回禀大人,军队有屯田,无需地方官府照应。”宋吉回道。


    谢宣单手支颐,翻着纪州这些年来的文献记载,房间里瞬间沉默下来。


    良久,谢宣将书卷一合,开口道:“知道了。”


    宋吉打量了谢宣的神色片刻斟酌道:“同知大人与通判大人俱在山上看顾受灾百姓采冰呢,还未来得及下山拜见大人,请大人见谅。”


    “不急。”谢宣气定神闲的摇了摇头回道,“公务要紧。”


    听得谢宣这样说,宋吉显然松了一口气,心道:眼前这个朝廷新派来的知州大人虽是少年及第,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到底太年轻了些,未必分辨的明白官场非科场,不过,无论谁来了纪州都得按纪州的规矩来办事,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思及此处,宋吉又试探道:“前几日小的们给大人送去的冰盆缘何大都退了回来?可是下官的安排不够妥当?!”


    谢宣抬头笑道:“倒不是你的问题,我自幼身子骨弱,有些不足之症,素来畏寒,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受不得那么多的冰盆的。”


    宋吉忙歉然道:“是下官疏忽了。”


    “无妨,纪州的公文呢?”谢宣问道。


    宋吉一拍脑袋有些懊恼的说道:“真是下官该死了,前任知州挂了印之后,州府的公文都呈到了赵同知和许通判那里,既然大人已经上了任,公文合该呈到您这里来的,下官这就去山上与二位大人通告一声,要不了多久的,还请大人耐心稍候。”


    谢宣摆摆手,同意宋吉退下。


    伏远山在一旁气的脸都发绿了,他低声道:“这些人就是想给主子一个下马威,竟然敢这么敷衍对待朝廷命官,他们的胆子挺肥啊。”


    “稍安勿躁。”谢宣摆了摆手,起身从容淡定的说道,“州衙里没有公文,无事一身轻,咱们也出去逛逛。”


    伏远山面色依旧有些紧绷,他低声道:“八成会有人盯梢主子。”


    “盯就盯吧,他们一时半刻又不会杀人灭口,怕什么?”谢宣一点儿都不像生气的模样,脾气好的不得了,甚至还弯唇笑了笑。


    只有伏远山知道自己主子的雷霆手段,阎王爷大抵已经在下面翻看那两个狗官的生死簿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抖掉一身鸡皮疙瘩,他只能提步跟在自己主子身后。


    这会儿谢宣脱掉一身官服,穿上昨天在成衣铺买来的粗布衣衫,这才带着伏远山出了官邸,混迹在人群中。


    “主子,我们去哪儿?”伏远山问道。


    “就去不能耕种又河网密布的燕子坞看看。”谢宣说道。


    伏远山往四周瞧了瞧,做贼一样低声说道:“主子英明。”


    纪州四周的土地现在都属于大齐,所以纪州的军事要塞地位并不明显,一旦西北战事失利,朝廷生了放弃陕甘北道的心思后,纪州特殊的地理位置才会显现出来,变得举足轻重。


    今日谢宣在州衙里看往年的文献记载,才发现纪州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久矣啊。


    纪州频频旱灾颇为蹊跷,但甚少有纪州的父母官选择上报,一遇到旱灾年景,民不聊生但军队不缺吃喝,纪州四周的百姓貌似亦不缺吃喝,可见这旱灾跟长了眼一样,专门赖在纪州普通老百姓的地里不走了,你说怪不怪?!


    谢宣不管纪州原本是怎样离谱的存活下来的?既然他权知纪州,那接下来纪州得按他的方式存活,如若不然的话,纪州也不过是第二个熙州,不,兴许连熙州都比不上,熙州去年至少有熙州军为了保城奋力与敌军搏杀,纪州有什么?有蹊跷的旱灾,衣衫褴褛的百姓,鱼肉百姓的当地官员,要价高到离谱的吃食。


    谢宣立于轻舟之上,望着浩浩汤汤的水面若有所思。


    伏远山在跟撑船的渔夫打交道:“老丈,我们去燕子坞北面看看,可否带路?”


    那渔夫道:“燕子坞有啥看头?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称号,原来那地方叫莲子坞的,不知哪个舌头不好使的误传了去。名字听着好,其实也没什么看头,不过是一片滩涂罢了,连脚都下不得。”


    伏远山笑道:“咱们就是猎奇,看看连脚都下不去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渔夫也不多做争论,只嘱咐道:“那二位客官可要坐稳了,前面风浪急,暗礁众多,小心落水。”说着便撑桨划起船来。


    伏远山心里暗自嘀咕道:不是说那片区域都是石砂土壤,不便耕种吗?怎么会成为滩涂的?


    他看了自己主子两眼,见主子一派云淡风轻,面无异色,这才按耐住心里的好奇,什么也没问。


    谢宣乘坐的小舟在风浪中来回颠簸,宋吉这会儿却是乘了一顶青绸软轿上山去了,去给在山腰处避暑游玩的赵同知和许通判通风报信。


    对于历任知州,他们能同流合污的就拉着他同流合污,不能同流合污的就想办法挤兑着人走。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烧的再旺,也烧不到他们头上来,更何况这次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顶什么事儿?他才吃过几斤盐?脚下又丈量过几寸土地?不足为惧。


    赵同知与许通判听宋吉一五一十的把谢宣的种种汇报给他们,包括谢宣这几日来的行踪与谢宣问宋吉的那些话。


    赵同知听说谢宣一不着急见他们,二不着急处理官府公文,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宋吉有关纪州的一些情况,便不禁留了二分的意。


    许通判却摆摆手道:“无妨,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他不故作?*? 镇定的捏鼻子认下,能怎样?还能反了天去?如今的州衙里可没有他的人,我看他就不足为虑。”


    “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赵同知明显比同僚更为谨慎些,“还是要多观察观察为妙,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这个又是汴京城里来的,听说他很有来头。”


    许通判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说道:“这种故作深沉的公子哥我见多了,不过是仗着父祖的名头虚张声势罢了,实际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宋吉见两位大人对谢宣的看法产生了分歧,不禁头痛的捏了捏额角道:“那如今下官该怎样行事?小的们预备的孝敬还给他递不递了?”


    赵同知若有所思的说道:“你之前说他退回了你派人送到他府上的冰盆?”


    “回禀大人,确有其事。”宋吉回道。


    “他这次给的说法是自幼体弱,消受不了太多的冰盆?”赵同知又问道。


    “是,大人。他这次就是如此说的。”宋吉道。


    赵同知点了点头道:“你去寻几样名贵药材给他送过去,越名贵越好,就譬如说这人参,有百年的,前年的,万年的,你每样挑两支送过去,看看他收哪一支?”


    宋吉紧接着问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如果他一支都不肯留,此人断不能留。如果此人一支都不肯放过,通通照单全收,那此人亦不可留,若是他拿了全部的万年人参和一支千年人参,那此人便可取信,你们下面准备的那些孝敬便该怎么给便怎么给,明白了吗?”赵同知说道。


    “下官知晓了。”宋吉道,说着他便从这座豪华的庄园里退了下去。


    却说谢宣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燕子坞,载他来的小舟摇摇晃晃的停在岸滩旁等着他们。


    谢宣平静的看着眼前的燕子坞,他抽出身侧一直佩着的镇厄,不由分说往水里一扎,却越扎越心惊。


    片刻之后,谢宣一把将镇厄拔起,凝视片刻后,将镇厄在河水里洗涮干净。


    他沉默着没有说任何话,只摆了摆手,伏远山会意,让渔夫继续撑起了小船,主仆俩随波直下,回到了纪州城内。


    二人在官邸廊下走着的时候,谢宣冷不丁的来了一句:“镇厄出鞘可是要见血的。”


    一眼望不到头的燕子坞,哪里是什么天然的湿地,只不过有人朝那里灌水罢了,纪州正遭遇旱灾,有人却在一块荒废的田地上灌水,或者换句话来说可能更合理些,有人抽掉河中大量的水,将其灌入一块废弃的地中,导致纪州真正的农田浇灌不上,由是旱灾发生。


    原来旱灾也有不是天灾,是人祸的时候!


    谢宣单手摩挲着镇厄,杀心顿起。


    官邸的管家却通传道:“老爷,宋都曹求见。”


    谢宣冷笑一声道:“传。”


    宋吉带着一群随从呼啦啦的进来了,站了满院。


    宋吉恭敬的说道:“下官听说大人身子骨弱,便去寻了些滋补的药材过来,无论如何,大人都请收下。”


    说着,他朝随从们使了个眼色,示意随从把装药材的名贵木匣打开,一一摆在谢宣面前请谢宣过目。


    谢宣俊秀的眉毛微微挑起,金丝丹凤眼里半含着笑意,静静的看戏。


    宋吉忙出口解释道:“大人身弱便要多多将养才是,这是百年人参,留着平日里泡茶饮便不错。这两支是千年人参,留着配药是极好的,而这两支是万年人参,堪称瑰宝,一个州里也不一定能找出一两支来,得到便是造化,以备不时之需。”


    谢宣抱臂淡笑道:“宋都曹有劳,本官却之不恭了。”


    他用眼神示意伏远山道:“将中间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全留下,右边匣子里的东西留一半,其他类推,剩余的让宋都曹带回去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的药。”


    “是!”伏远山答道,虽然他不甚理解主子的做法,但对主子的吩咐一向是坚决执行的。


    宋吉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忙对谢宣说道:“山上的活儿是干不完的,同知大人和通判大人得知大人已上任,连忙从山上下来了,今天申时末在燕回楼给大人接风洗尘,请大人务必赏光。”说着,他自认颇为懂事的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银票悄悄塞进谢宣的衣袖里。


    二人相对而立,位置挨的极近,这番小动作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宣理了理袖口道:“自然。诸位大臣破费了,谢某改日定会回请。”


    宋吉躬身作揖,心满意足的领着随从们离开了。


    谢宣慢腾腾的走进内室,伏远山大匣小匣的搬着一大摞东西紧随其后。


    伏远山见正是四下无人的时候,不由费解的开口问道:“往日小的收个冰盆,主子都要苦口婆心的敲打一番,缘何主子自己收了比冰盆贵重千万倍的东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


    谢宣抿了抿唇道:“那能一样吗?我不是怕你被旁人的小恩小惠迷了眼吗?”


    “主子,你瞧不起人!”伏远山愤愤不平的说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若不以身入此局,怎么送他们下地狱呢?”


    “那小人以后怎么办?旁人送东西来我收还是不收?”伏远山问道。


    “我以前如何教你的,你如何做便是。”谢宣这次并没有揶揄他,难得严肃的说道。


    伏远山点了点头,明白了。


    谢宣又道:“关于这点儿,你一并告知府里的下人们,莫要坏了我给你们定下的规矩才是。”


    “是,主子。”伏远山应道。


    谢宣不着痕迹的从袖中拿出那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银票,随手抖开道:“看看这次那些人有多大方?”


    那赫然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主……主子,你这算不算分赃啊?”伏远山吐了吐舌头说道。


    “九牛一毛而已。”谢宣将这张银票放入一个带锁的空盒子里,并写了张纸条附在上面说明来历,然后落锁。


    做完这一切后,谢宣换了身蜀锦直缀,掐着时辰去燕回楼赴宴。


    这次依旧是伏远山跟在他身边伺候着,不同的是这次谢宣难得乘了软轿,伏远山跟在轿子旁边走着。


    燕回楼是熙州第一大酒楼,跟上次他带伏远山吃的那家天价酒楼在同一条街,那座酒楼比起燕回楼来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上次在一家门脸极普通的酒楼里点了三个菜两碗饭足足花了十两银子,不知今天这顿饭要多少钱了。


    谢宣下轿时,宋吉已经在门口迎候了,他忙将谢宣往燕回楼最上等的齐楚阁儿引。


    一路香气馥郁,移步易景,拐了几道曲折的弯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席间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长相略白净敦厚些,是纪州同知赵方令,瘦的那个容长脸略有些黑,是纪州通判许信义。


    二人见谢宣走进来,忙起身拱手施礼道:“下官纪州同知赵方令(纪州通判许信义),见过大人。”


    谢宣亦拱手回礼道:“二位同僚请坐,我便是纪州新任的知州谢宣,年岁尚小,并无表字。”


    二人知道新任知州是少年及第,可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他们心里忽然打起了鼓,心中渐渐有了两个猜测,其一这少年只会读书,对孔孟之道深信不疑,且励志将自己修成君子,但谢宣接受了宋吉的贿赂,可见他不是走君子之风那一挂的。


    他才十六岁就有本事出任纪州知州,既然不走君子之风,那十有八九是心狠手辣之辈,是个狠角色,容不得小觑,思及此处,二人俱是神色一凛,待谢宣的态度认真了不少。


    席间丝竹管弦,萦绕于耳。


    店小二从容不迫的上菜,猴脑、熊掌、海参、鲍鱼、鱼翅、燕窝等山珍海味铺满了一桌子,莫说在纪州之地,这桌宴席在汴京也属于豪华顶配了,皇帝老子开宫宴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桌饭菜齐全。


    同知赵方令就前几日冷落谢宣的行为,给了一个合理的说法,便是以民为本,以工代赈,保证受灾的百姓每家每户都有丁壮被抽出,这样官府的赈灾银钱也能按劳分配到每家每户,让百姓们平安顺遂的度过这个荒年,给新任知州大人留一个不错的印象。


    通判许信义的话也大同小异。


    谢宣面带微笑的听着,不置可否,末了,他举杯邀二人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谢宣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据本官所知,纪州有五十户人家是鳏寡孤独年老者,不知二位大人是如何处理的?”


    通判许信义接过话茬儿道:“哦,关于此事大人不必担心,这些年老体弱又单门独户之人,官府也有办法让他们度过荒年,城中大户种了不少甜杏林,纪州的杏树要比庄稼耐旱得多,而且旱灾年份纪州的甜杏都会大丰收,这些老人可以帮着大户捡杏子,大户们每日都会给老人们一篮子甜杏作为报酬,当然了,也可以折合成现钱现粮的,以此法帮助这些鳏寡孤独年老体弱者度过荒年。”


    谢宣点点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


    二人俱是回道:“本职而已,何足挂齿。”他们都认为自己回答无懈可击,让人挑不出毛病,寻不出错误来,奈何谢宣前几日上街时看到的可不是两位官员口中说的模样。


    谢宣打探到的消息是只有跟大户们沾亲带故的人才能得到这个便宜,与大户们无甚关系的又无力上山采冰的,只会沦为乞丐,不能沿街乞讨还不能躲在阴暗巷子里明抢嘛,他那未吃完的甜杏就是这么被人抢走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跟这两个狗官撕破脸的时候,他们不是爱送人情爱行贿吗?他就依次让他们送个够,他之后可是很需要这些银子的。


    谢宣听二人说完之后,又是提杯邀二人同饮一杯。


    赵方令和许信义却越喝越觉得心里毛毛的,总觉得眼前这个年少的长官有些高深莫测,一场酒席下来让人几乎探不到他喜或者怒的边缘,那接下来的事便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憋着不说,谢宣自然不会主动开口问,见他们面露踟蹰之色,仍故意装作看不见,只与二人推杯换盏,痛饮美酒。


    最终还是宋吉憋不住了,他试探道:“纪州之地旱灾频频,水利又无法修建起来,灾一来,百姓就受罪,如此下去也不是长远之法。”


    赵方令自然而然的问起:“宋都曹可有解救之策?”


    宋吉思索道:“都说纪州甜杏甲天下,越是干旱的地方,杏子长得越好,纪州种粮倒不如种甜杏划算,粮食欠收能饿死人,甜杏树长成之后,每年或多或少的都结果子,再干旱的年份都饿不死人的。若杏子卖相好的话,还可以顺着水路将其运送到汴京去卖,若是有幸能入了官家的法眼,便是咱们纪州百姓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许信义若有所思的望着谢宣道:“大人以为如何?”


    谢宣瞬间乐了,说来说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第084章 第84章


    谢宣并未言语, 他手执象牙箸专心的夹菜吃饭,宋吉十分有眼色的在一旁给谢宣布菜,贴心程度直逼伏远山。


    奢华的齐楚阁儿里落针可闻, 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宣身上,想听谢宣的指示。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谢宣酒足饭饱这才放下精美的象牙箸,他睨了在场诸君一眼, 点评道:“饭菜不错, 难得店家将食材凑的这样齐全,诸位也多用些, 这么好的饭菜浪费了岂不可惜?!”


    众人点了点头, 干干的笑了笑, 一心二用的拾箸用膳, 目光却依然紧锁在谢宣身上。


    等席上的饭菜被打扫的差不多了,谢宣这才又说道:“至于宋都曹说的为了降低旱灾影响, 大面积推行种植甜杏, 不可。”


    众人捧饭碗的手一滞,宋吉的目光与赵方令、许信义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了一下,而后瞬间移开,在看到那二人微微点头之后,宋吉这才开口道:“还请知州大人明示。”


    谢宣单手扣击桌案, 闻言回道:“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纪州大面积种植甜杏的话, 此物在纪州是卖不上价钱去的, 若想种植甜杏所赚的钱高过种粮食赚的钱,就得把纪州甜杏卖到外地去, 大家都知道杏这种东西最怕颠簸,一磕就破损了,得不偿失。”


    赵方令听谢宣如是说,顿时缓了脸色,他微笑着打了个圆场:“原来谢大人担心的是此事,无妨无妨,我们有解决方案的。”


    “哦?愿闻其详。”谢宣做出洗耳恭听状,好似也对种甜杏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一,我们可以走水路去外地卖鲜杏,其二,我们可以把当季来不及卖掉的甜杏做成果脯或者蜜饯,那样的话不仅能保存住当年产出的甜杏,还能慢慢往外卖,走水路走陆路都是无妨的。”宋都曹解释道。


    谢宣拧眉道:“将鲜杏制成果脯或者蜜饯需要大量的糖霜或蜂蜜,纪州不产糖,如此一来甜杏的成本将增加数倍,而且纪州甜杏最大的特色就是甜,作成果脯或者蜜饯反而遮掩了纪州甜杏的本味,不美。”


    许信义听谢宣这么说,忽而眉头一挑道:“那就不提制杏干的事儿了,还是以卖鲜杏为主吧。”


    谢宣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纪州青狮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是天然的冰鉴,若利用得宜的话,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杏子的甘美与新鲜。等到秋冬草木凋零之际,再将这些甜杏卖出,岂不便宜?”


    宋、赵、许三人抚掌称赞道:“谢大人不仅文章做的高妙,施政也颇得章法,真乃我纪州百姓之福啊!”


    席间不仅这三人,还有州衙里旁的属僚在,只是大家听闻他们四人的对话后,都沉默的低下了头。


    谢宣甚至听到一声极尽嘲讽的嗤笑,他的目光顺着那声嗤笑看去,见是一位衣衫洗的发白的文士,就坐在宋吉的右手边,脖子梗的梆硬,死活不扭过头来看谢宣一眼,脊背却是瘦骨嶙峋的,仿佛一压便断。


    宋吉察觉到谢宣的目光,十分乖觉的主动介绍道:“知州大人,这位是州衙的推官曹问。”


    谢宣点点头道:“幸会!”


    知州主动搭话,曹问是躲不过的,他潦草的拱了拱手道:“不敢当。”态度极其敷衍!


    纵然宋吉私底下使眼色使的眼角都快抽筋了,也没令曹推官在意半分。


    谢宣挑了挑眉,心中暗道:哟,看样子还是块硬骨头。


    该接的风接了,该洗的尘洗了,众人有什么话也都对谢宣说了,宴席进行到尾声,谢宣单手扣了扣桌案提醒道:“不过,有一句本官不得不提醒诸位,纪州万亩良田都改种甜杏的话,现存的河道可是不够用的,改种甜杏需得提前拓宽加深河道,甜杏不仅可以往东运,还可以往北运。”


    众人闻言面上神色各异,一听要修河道都不开口说话了,河道是万万不能轻易动的,盖因纪州干旱的隐情十有八九都在水利这块上,若是改了纪州城的水利条件,干旱的情况大抵就不存在了吧,那推行甜杏的基础就没有了,一斤甜杏比一斤稻米贵了四倍不止,这么厚的利润岂能说弃就弃,谁肯甘心?!


    谢宣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淡淡笑道:“大家还不知道吧,我幼时做过几年东宫伴读,近日朝廷在西北打了胜仗,预备出两船的甜杏来,我去贺表时顺道把那两艘船的甜杏进献东宫,东宫再找机会呈至御前,纪州甜杏成为贡果的机会就在眼前,到时候天家派使者来纪州查看,这样狭窄曲折的河道是开不进天家大船的。到时候有别的州县将天家使者半路截了去,我们忙活半天,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谢宣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展眉,显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新任知州不阻止下面的人推种甜杏即可,旁的都好商量。


    赵方令率先卖好道:“既然谢大人身上有此等机缘,也是咱们纪州的造化,每天上山采冰用不了那么多的人,现在未到汛期,正好可以清理河道,兴修水利。”


    谢宣弯了弯唇,轻啜了一口极品明前龙井,没再讲话。


    店家进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众人的碗碟里皆吃的七零八落,只有曹问的碗碟很是干净,整场宴席下来,并没怎么动筷。


    谢宣心思一动,他朝侍立在身侧的伏远山打了个手势,伏远山立马意会,微笑着对店家说:“这些荤腥来之不易,倒掉怪可惜了的,我家主子养了一条大黄狗,卧在府邸还没吃饭,店家拿着器灌来,我敛些回去给狗子对付一顿。”


    店小二朝赵方令的方向看去,赵方令微微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允了。


    谢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冲众人展颜一笑道:“让大家见笑了,初来乍到,朝廷的俸禄还没领到手,路上花费的狠了,手头有些拮据,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众人皆点头道:“理解,理解。”


    但……谁敢真的给谢宣打包残羹冷炙?只得趁着封罐的时候,特意命后厨又给重新做了一份,给谢宣带上。


    宴席散场后,谢宣带着伏远山和一众吃食扬长而去。


    许信义看着谢宣远去的背影,不由嘲讽道:“没想到公府公子还这么小家子气!看来此子不足为虑。”


    赵方令这次难得没有附和他,细心的人或许早已发现,此次宴席的节奏一直牢牢把握在谢宣的手中,推行甜杏的议案八字还没一撇呢,河道便需要提前整修了,无论大家说什么,怎样说,到最后都不知不觉的按着谢宣的意思做事了,而且还让人觉得十分合情合理,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相当令人心惊。


    天色渐晚,白天升腾起来的暑气还未散尽,空气闷热难耐,送走谢宣之后,谁也不愿在外面多待,皆骑马的骑马,乘轿的乘轿,各自离去,回家享清闲。


    只有曹问迈着两条细长的像高粱杆似的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被月色一照,嶙峋的可怕。


    街旁的粮米店都打烊了,他裹紧宽大的衣袍往菜市口走去,欲打算捡些摊贩不要的烂菜叶,回家煮煮充饥,然而饥荒年景,哪里还能轮到他来捡菜叶子?早被一旁虎视眈眈的乞丐们抢走了。


    曹问仰天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六旬老母和待产的妻年幼的儿,都眼巴巴的等着他买米下锅呢,可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哪里支付得起纪州这天价般的米盐?


    他尚且有官身在,都过活的如此艰难了,更遑论普通的平头百姓。


    他本以为新来的知州是个好的,但凡有点良知就不会同意赵方令他们推种甜杏,抵御旱灾的狗屁提议。


    没想到啊,又来了一个和那群狗官同流合污的!真真是老天瞎了眼了!纪州百姓惨啊!


    曹问内心凄凄清清的回到了家,却发现家中屋门紧闭,他推门看了看,房内空无一人。


    曹问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从屋里到屋外转了数圈试图能从犄角旮旯处寻得妻儿老母的身影,然而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他一无所获。


    出门倒杂物的邻家阿翁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的多问了两句,然后告诉他,他的妻儿老母出去讨米了。


    曹问:“……”他急得跺了跺脚,忙挨家挨户的去找。


    却说谢宣这边打道回府之后,刚一踏进家门,就有随从来禀报道:“大人,外面有庄户人家来乞食了。”


    谢宣吩咐道:“将中午剩的干粮拿些给他们,打发了吧。”


    那随从闻言却没动,挠了挠头道:“怪哉,她们死活不肯白拿,非得要立个字据给大人,声明不是乞讨是借粮,有什么差别?反正依纪州的粮价她们一辈子都还不起的。”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将手里的草纸递给谢宣,草纸大约是最便宜的那一种,饶是如此也只有一角,因为过于洇墨,没人拿这种纸书写,这张借条上的字是用炭笔描的,虽然有些模糊,大意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包括大约借了几块干粮,预计什么时候会还以及落款等。


    谢宣的目光停顿在落款处,城西甜水巷曹母妻儿具上。借条写的十分谦和有礼,一看便是读书人家。


    在大齐一般能读的上书的,家境都比较殷实,然而读书人家都沦为讨饭过活的地步,纪州之民生疲敝,可见一斑。


    谢宣无意为难,只道:“多拿些干粮给她们吧。”


    随从领命道:“是,大人。”


    可是没一会儿,后门房传来一阵争吵,隐隐有“不要求这个没有良心的狗官”之言。


    只听随从亦没有惯着他,回敬道:“我说曹大人,令堂携令正令郎都求到知州官邸来了,可见家里已经弹尽粮绝,您就舍一舍面子,给家里人留一条活路吧!”


    “我曹某人就是饿死,也绝不食狗官家的一粒粟!”曹问跳着脚的说话,孩子被吓的直哭,像只病弱的小猫崽子一样,妻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老母亲在一旁直摇头叹息,几个粗粮饽饽撒的到处都是,周围围了一圈的乞丐,因为知州官邸门口有好几个随从在巡逻,倒也没人真的敢胆大包天上来抢吃的,只在一旁蠢蠢欲动的盯着,伺机而动。


    “阿娘,我饿!我饿!”曹问年幼的儿子边哭边说着。


    孰料曹问却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曹妻只好把儿子揽在怀里好生哄劝,只是因为饥饿产生的痛苦却不是言语能够安抚得了的,越安抚就越烦躁。


    就在这一锅乱粥似的境况下,曹问只听见一声嗤笑道:“母有难处而不知纾解是谓不孝,妻有身孕还令她四处奔波借粮是谓不仁,明有吃食不予子食是谓不慈,不孝不仁不慈之徒,也配谈气节?!”


    那声音犹如青竹朗月般通透,又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穿过黑蒙蒙的天,像一把利刃直插在曹问的心头。


    曹问瘦竹竿似的身影猛然一滞,他颤巍巍的回过头来,却见门房处长身玉立一名样貌极好的少年,那少年抱臂而观,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亦不知看了有多久了。


    他那一番话说的曹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精彩!


    曹问深呼吸喘匀气,攒足力气指着谢宣的鼻子骂:“谢知州,我听说你父亲为了不失大齐一毫一寸的土地,在谈判桌上跟兀目人交涉了大半年,呕心沥血,毫不退让,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谢宣点头道。


    “令尊风骨铮铮,为何诞下尔等鱼肉百姓之徒!”曹问骂道。


    “鄙人不敢当曹推官这种指责。”谢宣淡淡的说道。


    哪知曹问越骂越起劲儿道:“你上愧君王的知遇之恩,中辱谢氏清正门风,下失百姓殷殷期盼之心,忝为纪州知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一小人尔!”


    曹问是骂的起劲了,但谢宣却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淡定的问了一句:“就这些?”


    曹问气急,胸膛剧烈起伏着!


    谢宣闲闲的看了他一眼道:“旁的不敢说,诽谤朝廷命官,我现在就可以叫人将你羁押起来,来人呀,将此狂徒拿下,押送大牢。”


    “谢宣!你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你凭什么羁押我?”曹问不服气的说道。


    “就凭我是知州,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推官,狂犬乱吠,诽谤上司,不知所谓。”谢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样自诩清流的虚伪小人,我见多了,自己前脚在奢华宴席上大吃大喝,却回家苛待妻儿老母,啧啧,也算是奇观。”


    “我不是,我没有!”曹问争辩道。


    “押下去!”谢宣挥了挥手说道。


    “是,大人。”随从领命道。


    曹母与曹妻纷纷下跪道:“大人,冤枉啊!这粮食我们不借了,求您大人大量放了他吧。”


    谢宣闻也不闻径直朝里走,曹母与曹妻领着孩子连忙追了上去,势必要跪在谢宣面前替曹问求情。


    三人一路跟到内堂,谢宣却停下了脚步,他吩咐左右道:“端些热粥上来。”


    没一会儿,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被端了上来,放在桌案上,旁边备了四只碗,伏远山亲自给三个碗里都盛满了粥,一一摆放妥当,又切了一盘佐粥的咸鸭蛋,这才对三人说道:“饭食准备好了,请慢用。”


    曹问的儿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桌子上喷香的饭菜滴溜溜的转,他扯了扯他阿娘的衣角道:“阿娘,我饿!”


    曹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安抚道:“乖,再忍忍吧。等阿爹回来家里就有米下锅了,到时候阿娘给你熬香粥喝。”


    “那恐怕是不能了,我得关他两日,让他长长记性,你们先吃吧。”谢宣无情的打碎母子俩的幻想。


    “我曹氏宁死不吃嗟来之食!”曹母的拗脾气也上来了,谢宣乜了她一眼,总算知道曹问的古怪脾气哪里来的了。


    谢宣拆穿道:“若果真如此,老人家也不会来我的官邸借粮了,大人尚可忍耐,孩子可忍不了的,都养到五六岁了,一朝饿死岂不可惜。”


    曹母身形一滞,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谢宣无意为难一个老人家,他命伏远山将曹问带上来。


    曹问被带上来时,他那张讨厌的嘴巴被伏远山用抹布堵上了。


    谢宣:“……”他瞥了伏远山一眼,伏远山会意,将曹问嘴巴里的抹布拿开。


    眼见曹问又要口吐芬芳,伏远山警告道:“我家主子状元及第,论口才百个也不及他一个,你不想被怼懵被噎死就暂时不要开口说话,主子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老实点儿。”


    曹母见曹问被捆成了粽子,立马心疼的了不得,直抹眼泪!


    谢宣坐在主坐上喝着消暑解渴的绿豆汤,他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递,吃相斯文的很,没有理会众人。


    半晌后,绿豆汤见了底,谢宣这才放下羹匙,抬眸问道:“你不同意在纪州之地推种甜杏,怎么刚刚在接风宴上不说?”


    只这一句问话,将曹问彻底哽住,他的嘴巴像案板上的鲶鱼嘴巴,翕动片刻,仍是没说出一句话。


    伏远山瞧了瞧谢宣的神色,给曹问甩了一记冷冷的眼刀,这才说道:“哦,合着你们是把主子当成马前卒了,任由他在前面冲锋陷阵,挨刀挨枪,你们倒要做个缩头乌龟,躲在后面当风流名士去了。”


    “我不是!”曹问反驳道,然而他此刻也知道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他再怎么争辩旁人也不会相信。


    谢宣单手叩击桌案道:“罢了,先叫你阿母妻儿吃饭吧。”


    曹问面色十分复杂的看了谢宣一眼,终于低下高昂的头颅,对阿母妻儿说道:“我今日赴宴出来晚了,街市上的米粮店都关了门,没有买到米,你们先在知州大人这里用顿晚膳吧,等过后我们再慢慢偿还便是。”


    得了他的首肯,一家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曹问年幼的儿子刚要上桌,被他母亲拉了一下袖子止住了去路。


    曹母道:“刚刚我儿对知州大人多有冒犯,可否请知州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他?”


    谢宣似笑非笑的看了曹问一眼道:“不行,我小肚鸡肠的厉害,听不得别人辱骂,他必须在大牢里待够三天,牢里有汤有饭饿不死他,太夫人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


    曹母刚想说你不放人我就不吃饭,却见儿子焦急道:“阿娘,快带三娘和孩子吃饭去吧。”


    他算看出来了,这个新来的知州大人年纪不大,脾气却很大,自己跟他素无交情,威胁不了他一星半点儿,阿母若真那样做了,人家亦不会在意。


    人家肯舍饭是他心好,别人若借此要挟他分毫,那便打错了主意。


    再者说,谁不吃饭谁挨饿,人家急什么?


    想通这一关节,曹问反而劝着母亲妻儿去吃饭,先把眼前的饥荒度过去再说。


    两个大人依旧矜持着,只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粥,小儿却吸溜吸溜的吃的又快又香,至于桌子上的咸鸭蛋,三人一口都没有碰,那小儿刚要上手去拿,被曹问媳妇不轻不重的抽了一筷子,也只好老老实实的把手缩了回去。


    有粥裹腹即可,吃什么佐粥的咸鸭蛋,他们也配?家里靠当家的那点儿微薄俸禄也还不起啊,纪州这粮价都快逆天了。


    谢宣只当没有看到这一幕,将目光悄悄移向别处。


    整个堂厅里只有羹匙碰碗的声音和吸溜吸溜的喝粥声,其余声音一概没有。


    几人就这样沉默?*? 了一会儿,谢宣突然开口道:“曹推官在纪州上任几年了?”


    “六年了。”曹问吃人家的嘴短,这会子也会好好说话了。


    谢宣拧眉道:“曹推官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官员异地就职每三年就得挪一挪地方,你为何六年了还在此处?”


    曹问自嘲一笑,苦涩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谢宣仔细一琢磨倒也明白了,能左右官员考核的只有吏部,之前的吏部是穆家的人在把持着,眼前这个倒霉鬼大抵得罪了穆家的人,这才扣在这个地方受苦受难。


    曹问见状,也知道谢宣心领神会了。


    他竟鬼使神差的问道:“大人要关我,只管关便是,只是大人参加了赵方令那帮人的接风宴,殊不知来纪州为官是要参加两场接风宴的,还有一场是由下官牵头办的,大人可否赏光?”


    谢宣抬眸打量了他片刻,哑然失笑道:“你请我喝西北风吗?”


    曹问:“……”他就没见过比自己嘴巴还毒的人,这次算是棋逢对手了。


    第085章 第85章


    见曹问的家眷都吃得差不多了, 谢宣挥了挥手命伏远山将今日打包的饭食拿来,给要起身告辞的曹问家眷带上。


    曹问家眷说什么都不肯要,仿佛吃点好的就有辱曹氏家风了一样。


    谢宣道:“这些不是别的, 是曹问在今天的接风宴上未吃完的吃食,丢了可惜,如今纪州闹着旱灾,应杜绝浪费粮食的行为,太夫人不必推拒客气了。”


    这番话说的曹问涨红了脸, 他仰头辩驳道:“我没吃!”


    “是, 你是没吃,你是清高, 你是不与你看不上的那群人同流合污, 然后呢, 这份饭菜不因你不吃而不备, 只会因你参加了接风宴而备了,该花的钱都已花了下去, 得让它花的值。”谢宣睨了他一眼继续道, “你可以守节,但不能连累妻儿老母跟着你忍饥受饿吧。”


    曹问:“……”


    见他这副仿佛被人侮辱了的模样,谢宣瞬间握拳头痛的敲了敲了额头,低声说道:“下不为例。”


    谢宣最怵头跟曹问这类人打交道了,这些人读圣贤书把脑子读死了, 你说他不是个好官吧,也不对, 他爱民如子, 从不干贪污受贿、趋炎附势的小人勾当,你说他是个好官吧, 却不能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名节当成天大的事,还总是自有他的一套歪理邪说,听着有道理,实质上却没什么道理,且连累妻儿老母跟着他一道受罪。


    这类人能抱着虚妄的名声过一辈子,以圣贤的品德自束,可谁要跟他过一辈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媳妇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出来讨食,还要顾着他的官声,岂不可恶。


    他就真觉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如此要求别人,更如此要求自己。


    要谢宣来评价的话,就是曹问此人不仅迂腐,而且心性残忍的可怕。


    州衙中尸位素餐者如赵方令之流并不难以对付,此类人只是私欲膨胀,脑袋和屁股跟着欲望走,拿捏他们反而容易得多。


    州衙中以清流自诩的曹问等人,连欲望都生生的掰掉了,只会一门心思的认死理,且常常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愁绪。


    可他们若真有本事,也不必被赵方令等人挤兑的说不上话,纪州也不至于五年旱三年了。


    伏远山命人将曹问家眷送回家后,又亲自将曹问关入大牢里,一番忙碌下来,夜已经深了。


    他边给主子铺床边问道:“主子果真答应曹问的请求要去参加什么接风宴了吗?”


    “嗯。”灯烛之下,谢宣正捧着一卷诗集自读,等贴身小厮给他铺好床后就去休息。


    “到时候需要小的带什么吗?小的好提前准备着。”伏远山问道。


    “多带些加了冰的紫苏饮即可。”谢宣回道。


    “哎?主子,小的来之前夫人有交代,要小的看着主子点儿,不要一味贪凉伤了脾胃。”伏远山回道。


    “那日无妨的。”谢宣捻动了一页书,气定神闲的说道,“甜杏虽好,多食上火。”


    伏远山瞬间懂了。


    三日后,有两件事震惊了州衙。


    其一,曹问因诽谤上司,被新任知州关了大牢。


    其二,曹问出狱之后,为了表示歉意请新任知州吃饭。


    州衙里的大小官员都在议论纷纷,曹问居然还有这样融通圆滑的时候,他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怎么?也怕关大牢?


    曹问一贫如洗,他请知州大人吃饭,吃什么?


    然而,最最关键的是知州大人居然同意了。


    谢宣这一决定,让赵方令、许信义之流暗自心惊,不知知州大人此举是何意?己方请他吃接风宴,他吃了。给他送名贵药材,他收了。给他送了十万两的银票,他照样收了。对于他们提议的推种杏树的要求,他也算是同意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他应该算是自己人了吧。


    可一转眼,这位知州大人又答应了曹问的宴请,主打一个来者不拒,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


    若席间,曹问他们有什么要求的话,知州大人是不是也会痛快的答应?


    好家伙,这一碗水端得够平的!


    可是,凭什么呀,知州大人收了他们十万两白银,曹问那帮穷鬼把家里的墙皮刮了都凑不出十万两白银来,凭什么和他们一样的待遇?!


    一时之间,州衙里的气氛就像隐而不沸的锅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咕噜咕噜的响,作沸腾状。


    这一切尽收谢宣眼底,他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作为一州之长官要雨露均沾,不可厚此薄彼。


    到了休沐那日,谢宣换了一身丝麻衣衫,带上伏远山,骑着小毛驴踢踢踏踏的往约定好的地方行去。


    曹问说的地方不在城中的茶楼酒肆,而是城东的杏林深处。


    正值杏子黄熟之时,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是世间任何一个调香圣手都复刻不出来的味道。


    郁郁葱葱中点缀着金黄,便是最好的一副丹青画卷。


    杏林很是茂密,谢宣下了毛驴,信步游走在林间。


    忽而,不远处传来一道呵斥声:“不要再吃这些甜杏了,都满嘴疮了还吃?也不怕被阎王叫了去。”


    紧接着传来一道尖锐的哭声,声调很高,一听便知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在哭,此子边哭边含含糊糊的说道:“阿娘,我饿。”


    “忍着,阿娘这就煮点藿羹与你吃,莫要吵闹了。”


    谢宣的脚步没有停,依旧在林间走着,杏林越走越深,树上硕果累累,没有来得及摘的模样。


    这时在林间穿梭的,有不少是衣衫褴褛的农人,他们打着赤膊,皮肤被太阳晒成油亮的枣红色,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赶紧干活的紧张感与看到生人的局促感,无论男女老幼,他们每个人都很瘦,瘦骨嶙峋的,像地主老财家里堆叠的木柴,火一点便成灰了。


    曹问站在不远的地方向他作揖道:“谢大人这边请!”说着,他右臂往旁边一伸,将谢宣引了过去。


    谢宣朝着他指示的方向往里一走,却见一处空地上摆放了一张四角桌,桌上有一壶热水,数个茶杯。


    不远处搭了个简易的灶台,人们都围绕着灶台忙碌着,见谢宣来了,连忙起身过来拜见,都是州衙里一些不起眼的小官小吏,他们多在下面跟乡民打交道,不常在州衙里,有几个谢宣还面生来着,曹问一一为谢宣介绍着。


    众人见过面后,伏远山随手拎了个粗糙的杌子放在谢宣身后,谢宣随着坐下。


    “我看知州大人面容可亲,少年俊杰,怎么就跟赵方令、许信义那帮人同流合污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眉眼生的冷肃,下颌轮廓十分明显,鼻梁很高挺,有着刀削斧刻般的侧脸,若不是他瘦的只剩皮包骨头,说不定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只是开口之言过于冒失。


    曹问暗中横了他一眼,这才出口对谢宣解释道:“这是衙门里的典史,炖得一手好鱼,今日特意请他来帮忙的。”


    伏远山点了点头回讽道:“原来是典史啊,我说怎么一开口就是审犯人的口吻?便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见了主子也没这样说话的。”


    那典史听伏远山如此说,忽然闷下头去,不再说话,不是他不想说了,是对方的家世他这种微末之人招惹不起。


    曹问转移了话题,对谢宣说道:“曹某能力有限,只能请大人吃些百姓吃的粗茶淡饭了,望知州大人不要嫌弃。”


    接着便是一盘洗净的甜杏被端了上来,每个甜杏上都有不大不小的破绽,跟谢宣之前在街市上看到的十文钱六斤的甜杏一摸一样,可见是在树下捡的,不要钱的甜杏,也是大户不要了的甜杏。


    一盆藿羹,莫说现在了,就是谢家最落魄的那段时间,谢宣也没吃过藿羹,原因是他阿娘不爱吃藿羹,宁可上山挖野菜做凉拌野菜吃,也不吃藿羹,是以他打小就没见过这个,今天也是第一次尝,听说这是老百姓经常吃的饭菜。


    一道清炖鲤鱼,纪州纵横交错的小河沟子很多,只要用心,就能捞得到鱼,只是谢宣日常吃惯了红烧或者糖醋鲤鱼,还是头一次吃清炖鲤鱼,大抵是农家缺少调料,一条青鲤,一瓢山泉,一把粗盐,一把野葱,炖足火候便是一道菜,这对缺少荤腥的农家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没人觉得离了重口调料,鲤鱼会有一股河鲜常有的泥腥味儿,能吃口子肉就不错了,泥腥味儿或许也是肉味的一部分吧。


    一道绿韭炒河虾,其实小河虾裹了面用宽油一炸,又酥又脆,最好吃,一口下去满齿留香。只是农家没有宽油,也舍不得用太多的油来伺候这道菜,小河虾一下锅还是鲜的,只是皮被热锅一炙发硬了,带皮吃扎嘴,不带皮吃……虾皮也是荤腥,农家不舍的去皮吃。


    菜不多,但分量很足,保证每个人能吃的差不多,人太多了,吃饱不敢保证,八分饱还是可以的。


    谢宣敢肯定,今天这顿饭曹问保证没花一文钱,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赴宴诸人自己凑的。


    在座的各位吃得都十分开心,边吃还边拿眼角余光扫视谢宣,以为谢宣这个官宦子弟是吃不下此等粗茶淡饭的,没想到谢宣吃得比谁都欢。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宣暗笑,想跟他来忆苦思甜那一套,在座的诸位都还嫩了点儿。


    苦难感化不了别人,只能消磨掉自己的意志,希望他们能够明白这一点儿。


    曹问是见过谢宣在燕回楼风卷残云、大快朵颐的,万万没想到他吃农家饭也这个样子,一时有些充楞,想好的说辞也都打了水漂,起码对此刻的谢宣不起任何作用。


    “知州大人,自得其乐,我等佩服,佩服。”坐在曹问右手边的男人叹道,此人面貌文质彬彬,从脑袋到五官无一处不圆润,给人一种脾气特别温和的感觉。


    谢宣搁了竹筷叹道:“谭吏目过奖了,饭食乃充饥裹腹之物,或粗或细,因地因时制宜,不以粮糙而拒食,不以肉精而贪吃,君子处世之道也。”


    “好一个君子处世之道,今日我以羹代酒,敬知州大人一碗。”谭吏目斯斯文文的将碗里的藿羹一饮而尽,他拿巾帕拭了拭唇角的湿渍,而后才和风细雨的说道,“今日饭食粗糙了些,还望知州大人莫怪,这些并非我等对知州大人不敬,如今纪州的饥荒拉的太大,食材难凑,这些都是下官们东拼西凑来的。”


    “就是,普通百姓人家连这些都吃不上呢。”典史在一旁帮腔道。


    谭吏目又道:“不瞒大人说,赵方令等人伙同富户提议的什么推种杏树不过托词罢了,他们是以推种杏树之名行兼并土地之实,纪州本是水土风貌优良之地,奈何一步步沦为权贵们的私囊,长此以往下去,天下又何止一个纪州,赋税征不上去,朝廷再如何推行新政也无济于事,失地的百姓与日俱增,并不是件好事儿。”


    谢宣闻言指了指桌上的那盘甜杏道:“敢问此物从何而来?”


    众人沉默了一瞬……


    谭吏目道:“这是家里小弟在富户的杏园外排队排了一天一夜才有机会进园打短工捡到的。”


    谢宣见他说的诚实,点了点头道:“你们平时怎么对待赵方令他们所提的政策的?”


    曹问回道:“赵方令等人再如何推种甜杏,也得保持一定的桑树和枣树种植,这是艺祖皇帝时期就定好的国策,谁也更改不得。”


    谢宣又问道:“纪州之地五年旱三年,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小富之家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吧?你们是怎么劝动百姓不要卖田给富户的?”


    曹问答道:“这得多亏了青苗法,官府放钱给百姓,一点一点的挨。”


    “纪州常年干旱,春夏经常颗粒无收,官库里有那么多的银钱做本钱?”谢宣纳闷道。


    典史冒失答道:“都是谭吏目从家里拿的钱,就这么说吧,谭吏目原也是大户人家。”


    谢宣打量了谭吏目一番,心里倒有些诧异。


    谭吏目摆摆手道:“纪州之前也不是这样的,直到六年前来了一个姓穆的知州,这才坏了根基,穆知州打量这里天高皇帝远,又因新政实施期间,钻了不少政策上的空子,吞了不少良田,虽然他已调走,但他的姻亲留在了这里,如今拿银子买通赵方令等人的,正是此人。听说穆家跟宫里有些联系,继任的知州谁也不敢彻查。如今知州大人来了,我等总算见到了曙光。”


    曹问道:“如今我们再也拿不出本钱来了,而青苗法也早已名存实亡,纪州百姓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啊。”


    典史说道:“吃五谷杂粮的胃口哪能天天吃甜杏,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孩子道,“我家孩子吃得五内燥热,嘴角生疮多日了,这也不是个长法,之前我说话冒失,还望大人见谅,说实话,您是咱们这一整个州的希望,况且听说穆家的实力已经没落了,咱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谢宣:“……”他叉了叉手道,“过誉了。”


    谢宣的态度模棱两可,偏偏两边的人都觉得谢宣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他从接风宴上回去后,收集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正要进行下一步谋略时,宋吉又急匆匆的给他送了二十万两的银票来,生怕他倒戈。


    谢宣照单全收。


    伏远山看得欲言又止,谢宣挑眉道:“有话就直说。”


    伏远山道:“您也不缺那二十万两银子花,怎么还每次都留下,您父亲就从来不会这样。”


    谢宣道:“他一个京官又不辖民,要那么多钱干嘛?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往后一州的百姓都要靠我养活了,我不攒点小钱钱,能行?到时候我把你饿成谭吏目和曹推官那样瘦之后,你就老实了。”


    谢宣无语问苍天,他正经的师父只有颜斐和闻人驰,怎么这世上这么多人好为人师,都来指点他该如何当官?是打量他年纪轻没经验?


    哎,这些人要么没当过官,要么是官越当越小,越当越糊,他们哪来的成功经验来指导他?一个个恁得自信。


    伏远山见主子脸色不佳,不禁说道:“万一赵方令等人发现自己被耍了怎么办?会不会报复主子?”


    谢宣纳闷道:“我耍他干嘛?”


    “您还来真的啊?”伏远山诧异道。


    谢宣掂了掂盘里的甜杏说道:“又大又沉又甜又香,做个贡杏绰绰有余。”


    “啊!主子……这是媚上啊。”伏远山道。


    谢宣好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媚上?”


    伏远山使劲儿点点头!


    谢宣又道:“想要个甜枣,就不能给人一巴掌,你说是这个理儿吧。”


    伏远山摸了摸后脑勺,觉得主子说的也十分在理,他一时之间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隔日,谢宣就对宋吉等人说贺表写好了,不日将递往汴京,连着那两船的甜杏一起。


    已经荣升为礼部尚书的谢壑,在看到儿子贺表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迅速龟裂,这个小兔崽子,当了没两个月的官,官场那套逢迎做派他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这谄媚的像条狗子的模样真叫人火大,平日里练就的锦绣文笔就是为了写贺表的?!不仅话说的好听,还带了东西来,简直是……


    谢壑本来想压下儿子的贺表,然而贺表可压,那两船的甜杏不可押啊!明晃晃的打着纪州的牌子就往东宫里送,十分惹眼,别人想看不见都不行,高调的了不得。


    谢壑觉得自家的崽儿该打一顿好好教育教育才是!不然自己的老脸都被他丢光了。


    下朝的时候,颜斐特意将他叫住,十分疑惑的问道:“宣儿此举到底何意?”


    谢壑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我亦不知。”


    颜斐立马撇清道:“老夫从来没教过他这样为官的。”


    谢壑似笑非笑的说道:“颜老不必紧张,我亦没这么教过他。”


    好嘛,一只崽儿把家门和师门的脸都丢尽了!真有他的!


    此时二人不知在伴着两船甜杏进京的,还有一封谢宣递交给东宫的密奏。


    齐璟端坐在书房,仔细翻阅着那封密奏,慢慢推敲着什么,半晌后,他对贴身伺候的内侍说道:“宣裴翎进宫。”


    “是!”内侍领命而去。


    没多久,裴翎就在东宫的外殿候着了。


    齐璟把裴翎叫了进来,两人对着谢宣的密奏研究了半晌,然后拍板决定就按谢宣说的做。


    齐璟当即把这两船甜杏献至御前,景元帝果然龙颜大悦,他尝过冰镇的纪州甜杏之后,决意厚赏谢宣。


    齐璟趁机把谢宣在密奏中提到的要求说了,景元帝当即点头答应,特意遣了绯衣使去纪州宣圣旨。


    随绯衣使一并前往的,还有谢宣的亲爹谢壑。


    谢壑自打从兀目回来之后,景元帝允了他一个月的官假,他一直没休,这次一并休了,只为千里奔赴纪州,去骂醒那个小兔崽子!


    谢宣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这几天他很高兴,因为宕机多日的系统终于更新完了,它闪着布灵布灵的星光特效就闪亮登场了。


    系统换了一身朋克少年非主流的皮肤,土味中带着时尚,时尚中又夹杂着复古,总之风格十分复杂。


    谢宣终于对系统的审美死心了,满屏星光闪得他想自戳双目。


    系统美滋滋的说道:“宿主,好久不见!”


    谢宣深吸一口气说道:“其实呢,我也没那么想你!”


    “啊?你良心大大的坏啦,我日夜兼程玩命更新,你竟然不想我,你怎么能这样肆意伤害一个系统的心?”系统控诉道。


    “你哪来的心?”谢宣无情拆穿道。


    系统作捧心状在页面上点了一首重金属摇滚乐,震得谢宣脑袋都快炸了。


    “想想想,我想还不行吗?赶紧把那鬼哭狼嚎的音乐给我关掉。”谢宣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说道。


    系统从善如流关掉音乐,然后用冷酷无情的机械音发布了第一条任务:“请宿主在三个月内开垦一千亩田地,奖励:红薯秧苗。”


    “好耶!”在谢宣看到红薯秧苗的那一刻,他一跃而起,浑身充满了干劲。


    第086章 第86章


    系统看着开心的满屋乱窜的谢宣, 不禁泼了一盆凉水道:“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谢宣眨了眨眼问道。


    “前提条件是保证纪州现有的耕田,不能改为甜杏林。”系统说道。


    谢宣弯唇一笑,搓了搓系统奶油尖儿似的奇异发型回道:“知道了。”


    系统后知后觉的看了他一眼, 脱口而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谢宣微微笑道。


    伏远山这时进门来禀告道:“主子,赵方令和许信义等人带了几个富户在前衙偏厅里等着了。”


    “好,我知道了。”谢宣换了件宝蓝色文士袍子, 悠哉悠哉的踱步到偏厅。


    厅堂里坐了不少人, 本来都在交头接耳,见谢宣来了, 齐齐噤了声, 满堂寂静, 落针可闻。


    许信义率先开口道:“知州大人, 卑职听说汴京那边有信了?”


    谢宣利索合上手中的乌骨泥金放春扇,睨了许信义一眼道:“许通判的消息挺灵通呀。”


    许信义讪讪的笑了笑, 暗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不是怕谢宣,他是怕谢宣手中的那柄折扇,那上面可有官家的私章啊!是御赐之物,他能不敬畏一二?!


    谢宣刷的一声,打开放春扇摇了两下, 环视厅内众人道:“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吧,官家御批纪州甜杏为一等贡品, 欲要在纪州建御杏园, 所产专供京师。”


    赵方令拱手回道:“不瞒知州大人讲,我等此次正是为此事而来, 御杏园修建在即,御杏园管事一职不知是宫中派遣还是州衙商议决定?”


    “宫中确实派了绯衣使前来巡视,不过具体事宜还需咱们州衙自己拿主意,岂能事事劳烦宫里头?”谢宣说道。


    “知州大人所言极是。”众人纷纷附和道。


    御杏园管事可是个肥差!纪州的富户都眼巴巴的盯着呢,又能赚又能跟皇家打交道,这是多大的体面?!谁要得了这差事儿去,岂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原本穆家势大的时候,这等好差事必然会落到穆家姻亲王善堂家,说是姻亲其实只是王家女儿做了穆氏庶支子孙的偏房而已,算不得什么正经的亲戚,只是王家爱拿此事说道,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反正穆家本家不在这里,随他怎么狐假虎威。


    穆氏如日中天的时候倒还有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来买王家的账,但如今穆家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了,与王家旗鼓相当的富户难免起了别的心思,想要在御杏园管事上争一争。


    虽然王家有穆家背书,有纪州同知赵方令相保,但纪州通判许信义支持的却是顾家,另外还有付家、田家、薛家都跟州衙里的官员多多少少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时谢宣说是州衙众官员一同商议,可若谁能取得谢宣这个知州大人的支持,那赢面比其他人要大得多呀,说不定就脱颖而出了呢。


    是以,这些富户的代表和一众州衙官员都来谢宣这里探口风,不过谢宣嘴巴严,人又心思玲珑,这就给了其他没有很硬门路的富户一些奢望。


    遴选御杏园管事这件事儿是绝对当场定不下来的,不过城里众富户今日难得齐聚一堂,谢宣也不好就这么放过他们,于是他又宣布了第二件事儿,关于天家绯衣使要乘天子之舟代天子游幸纪州之事,事儿定下来了,奈何河道不够宽,得修河道!


    关键是此时州衙的库里是空的!纪州的官府衙门没钱!


    没钱怎么修河道?!州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呗!


    心思活络的富户一眼就看出了谢宣的打算,谢宣故意将两件事放在一起说,那不就是暗示诸人谁在修河道一事上出钱多,那御杏园管事的肥差就会落到谁的头上嘛!


    很显然,拼财力的时候到了,第一名捞得肥差,那第二名岂不是冤大头?!竹篮打水一场空。


    几家富户悄悄走了个眉眼官司,一时都没有出声。


    一个鹿眼圆圆的少年坐在人群中,不停的打量着谢宣,目光热烈且跃跃欲试,谢宣若有所觉的看过去时,他又若无其事的将视线离开了。


    谢宣:“……”


    宋吉问出了诸位富户的心结:“知州大人,州衙的库房里银钱恐怕不够修河道的,朝廷可否给拨发银两?”


    谢宣笑道:“朝廷批银需要经户部与工部的审核,若是为御杏园修河道户部大抵是不允的。”


    “知州大人,敢问若是为钱粮修河道呢?”那个鹿眼儿少年插言道。


    “大抵可以批下七成银两来,剩余的还需我们纪州自己再凑凑。”谢宣回道。


    “那可不可以先借运送钱粮之名整修河道?”鹿眼儿少年兴奋的问道。


    “云疏!”少年身侧的长辈赶紧严厉的低斥他一声,“诸位大人在此,这里哪有你插言的份?!”


    少年懊恼的低下头去,老实了没一会儿又开始悄咪咪抬头打量谢宣。


    谢宣:“……”


    虽然少年说话冒失,但不无道理,众人议论半晌后,决定一试。


    谢宣故意开口打击道:“诸位,本官先将丑话说在前面,户部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花的,你说运钱粮最好是真的有钱粮可运,不然便是欺君罔上。”


    听得谢宣如此说,众人又不言语了,显然他们的想法与现实是有矛盾冲突的,他们想要纪州全州都栽种甜杏树,又不想运钱粮给汴京,还想要户部拨银给纪州修整河道。


    许信义沉默良久,试探道:“如此一来的话,纪州前两年需得种庄稼才行,推种甜杏的进度就慢了许多,诸位老板有何看法?”


    “做生意嘛,需将目光放长远些。”王善堂含糊说道,但具体什么态度是一点儿都没表露,其他几个富户暗骂一声:滑不溜秋的老泥鳅!


    “我们并没有多少时日可犹豫了。”谢宣提醒道,转而他起身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离开了此处,朝后宅走去。


    谢宣一走,厅内的氛围蓦然一松,大家又交头接耳的谈论起来,试图拿个万全之策出来。


    那个叫云疏的少年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直直的追着谢宣离开的方向而去,气得他族中的长辈大喊道:“站住,后面是知州大人的官邸,你胡乱闯什么?小心给家里惹祸!”


    “必不会的,我找知州大人有事请教。”云疏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谢宣背手在身后,气定神闲的在花园小径旁溜达,他但要看看谁会先找到他?


    “谢知州,谢知州——知州大人请留步——”谢宣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呼唤,来了,真快。


    他从容淡定的转过头去一看,见是那个鹿眼儿少年,不由有些微讶。


    “大人,我姓薛,叫薛云疏。”少年自我介绍道。


    谢宣矜贵的点了点头,问道:“你找本官何事?”


    “草民的请求有些斗胆,还望大人见谅。”少年的眼神十分纯粹,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继续说道,“敢问大人可是师从颜老?”


    “不错。”谢宣点头承认了。


    “我今年十五岁了,是个秀才,在纪州州学里进学,虽然州学这块不归大人管,可大人能不能赏光去州学里讲一段经书?”


    谢宣倍感好奇的问道:“你是想听我讲经还是想听我师父讲经?”


    “同窗们大多向往德高望重的颜老,我想听大人讲经。”薛云疏坦诚的说道。


    “哦?为何?”谢宣问道。


    “羡慕大人少年及第呀。”薛云疏说道,“说实话我想沾沾大人的文气。”


    谢宣好笑的摇了摇头道:“不过几分运气使然罢了。”


    “非也,非也,我有一本大人的文章集锦,大人的文章浑然天成,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我辈着实钦佩。”薛云疏笑眯眯的说道,“只是觉得大人虽然文章做得极好,但为人有些瑕疵。”


    谢宣凤目怒睁,显然想跳起来骂人了,又觉得在知州官邸后花园骂一个小秀才实在不成体统。


    “你的人不如你的文章清白,赵方令派人给你送银票,你来者不拒,前几任知州宁可辞官也不要让纪州甜杏成为禁庭贡品,你一上任就给他们办成了,你可知此举会让纪州百姓多遭多少罪?!”薛云疏义愤填膺的说道。


    “哦?现在纪州百姓过得好吗?”谢宣抬眸似笑非笑的问道。


    薛云疏顿时卡壳了,沉默良久之后,他眨巴了眨巴眼睛,仍不知说什么好。


    谢宣当即补刀道:“薛公子既有此忧国忧民之志,何不毁家纾难,在修整河道方面多出些力气?”


    “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留着有甚的用,花了才值。”薛云疏继续道,“知州大人以为我不敢吗?只要纪州不推种甜?*? 杏,修河道落下的亏空我薛家补了。”


    “小书生,别意气用事,回去跟你的长辈们商量商量吧,毕竟纪州城多的是富户愿意出这个钱。”谢宣说道,“你想独占还轮不到呢。”


    “你……你……”薛云疏憋的双脸通红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谢宣冲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果然,也只过了一晚,第二天有不少富户找到谢宣,表示愿意出这个钱。


    谢宣承诺道:“这钱当然不白出,凡有所捐赠者都立功德碑铭刻,不仅如此,捐赠数额巨大者,朝廷每年有封赠乡绅的名额,凡是对乡里有大贡献者皆可由当地父母官呈报礼部,由礼部进行核验后例授其为登仕佐郎。”


    登仕佐郎,从九品的文散官,虽然不领实职,但到底是官身啊!以后的婚丧嫁娶都要比普通的乡绅体面的多,不少人为之意动。


    虽然请封很难,但谢知州的父亲是礼部尚书,若谢知州肯为此上折子,那亲爹还能驳了亲儿的面子?旁人觉得难办的事儿,在谢宣这里简直是易如反掌。


    为了以后的体面,为了以后的发财大计,纪州富户竟然争着抢着出银出粮支持修河道。


    山上采冰的百姓也被召回了,全被调去修整河道。


    在夏汛到来之前,谢宣夜以继日的研究纪州之地的水文地貌,将容易泛滥的河道该分流的分流,该拓宽河道的拓宽河道,纪州水系焕然一新。


    谢宣命曹问等官员带人督修河道,他带着人对空闲的田地进行灌溉,又在别的州借到了粮种,借着农时未过进行生死时速般的抢种。


    赵方令等人像条小尾巴似的,几乎天天跟在谢宣身后道:“大人,推种甜杏,何时推种甜杏啊?”


    “莫急,河道都修好了,推种甜杏的日子还会远吗?绯衣使马上就要到了,大家不妨想想将御杏园建在何处?”谢宣心平气和的安抚道。


    实际上,谢宣天天去地里看庄稼的长势,差不多早就将推种甜杏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大面积种这玩意儿,建个御杏园安抚这帮富户已是极限,多余的真就没有了。


    想以乡欺政?在他这里根本不可能,借修河道之名给这些乡绅富户放放血已是十分温和之举了,总比随便给他们安个罪名抄家的强,别不知足啦,况且他们干得好,他倒不是不可以给他们请封。


    这样大家都体面,心照不宣嘛,就别不识抬举提些过分的要求了,如果他们现在转不过这个弯来,等见过绯衣使之后就顿悟了。


    谢宣万万没想到,随绯衣使来的还有自家那个满脸阴云密布的爹!


    那日,谢宣穿了一身粗布短褐站在田间地头正认真观察新出苗的庄稼,日头很烈,晒得他口渴,他头也没回的往后伸手道:“远山,拿我的冰镇酸梅汤来。”


    一个水囊递到他的手中,他看也没看打开水囊就吨吨……吨……嗯?谁把他的冰镇酸梅汤换成普通白水啦?!


    “远山,拿错了,我要冰镇酸梅汤,白水不解渴。”谢宣扣上木塞说道。


    半晌,伏远山没有搭话,谢宣只听见一声十分熟悉的冷笑,他心头悚然一惊,霍然回头,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哪里是什么伏远山,是他半年未见的亲爹!


    伏远山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一脸纠结的朝谢宣打手势,那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惊讶,家里没人来信说这件事呀!


    谢宣认命的站在他爹面前道:“爹,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要反了天了!”谢壑冷声道,“你之前打量我不在家,你师父又宠你宠的厉害,真真是为所欲为,无所顾忌。”


    谢宣低垂着头,悄悄抬眸瞄了他爹一眼,很好,他爹很气,但气到千里奔袭来骂他就离谱了好嘛!


    他暗中冲伏远山打了个手势,命伏远山带着随从站远点儿,他要跟他爹说几句心里话。


    见四周空旷无人,谢宣这才问道:“爹从汴京来,想必见过柱子了。”


    “你想说什么?”谢壑问道。


    “没什么,阿爹对朝廷西征之事如何看待?”谢宣话锋一转问道。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结局难料。”谢壑思忖了一下,无奈说道。


    “这里就咱们父子俩,您说话可以直接一点儿,就像刚刚骂我那般。”谢宣继续道,“您也不看好西北的战局吧。”


    “柱子他们进京时,您还在兀目,有些情况或许并不清楚。”谢宣叹了一口气说道,“秀秀的阿爹死了,被羌人直直的削去脑袋,柱子的阿爹死了,被杀进熙州城的胡人连捅了十四刀气绝身亡,石敢叔叔也死了,为了护住一只乖巧的小狗崽儿,被人碎了尸,本来那只小狗崽是要托秀秀的阿爹回京述职时带给我的,如今养在秀秀那里,取名叫阿熙,熙州的熙。”


    谢宣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您不能理解我,不管怎么说,您在临安长大,您的故土一直在临安,您习惯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莼菜鲈鱼。我不一样,我的家乡在熙州,从我记事起就只有熙州的山峦与旷野,李二叔轰着颠簸的牛车载着我和柱子去永宁县城赶大集,石敢叔叔带着人来爷爷家帮忙春播秋收,阿娘和柱子娘每日起早贪黑的做点心,忙忙碌碌,却也甜蜜快乐,可……有朝一日,熙州没了,永宁县没了,长留村也没了,我所熟悉的人泰半死于非命,秀秀和柱子每日囿于仇恨的苦海里无法挣脱。”


    “爹,身为熙州子民,我总得做点什么吧。”谢宣沉声道,“我在汴京的时候,请教过蔺相,倘若西北战败,大齐会怎样?蔺相毫不忌讳的告诉我,假如西北战败,整个陕甘北道都会保不住的,那么发生在熙州的事就不会是个例,还会有好几个州县遭受熙州那样的打击,由己推人,我不愿再有人承受亲人离世,故土沦丧的痛苦,阿爹急匆匆的从汴京赶来,不单单是为了骂我一顿吧,想必我要做的事儿,阿爹也能猜到几分?”


    谢壑沉默半晌,开口安慰道:“时局哪就像你说的那么糟糕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谢宣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做最坏的打算吧,假如北境防线被兀目人撕破,兀目骑兵长驱南下,兵临汴京城,阿爹会选择怎样做?南逃苟安?固守汴京,誓死不降?”


    风萧索的吹过谢壑的衣襟,他长叹一声回道:“自然是固守汴京,依兀目现在的兵力不足以侵吞整个大齐北境,他们即便攻到汴京城也是虚张声势,赢不了的。”


    谢宣点了点头道:“父亲好气魄,临危不惧,在人心惶惶的乱世中是颗药力十足的定心丸,兀目确实暂时打不赢,毕竟大齐在汴京京郊大营里有二十万常备禁军呢,父亲一力主战,兀目人却跟我们耗不起,迟早会退兵,到时候父亲在朝野的声望定能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人们不会像父亲这样头脑清醒的分析时局,只会记得是谢壑带领他们打赢了这一仗,守住了大齐江山。兀目畏惧父亲虎威,在父亲有生之年绝不会兴兵南犯。”


    “可父亲一旦身故,便是大齐的灭顶之日,朝中恐怕再无此谋略之臣,多得是鼓动帝驾南迁的贪生怕死之辈,到时候长江以北的大片领土将被兀目一点点的鲸吞下去。那些失去家园被迫南渡的臣民,心怀无限憾恨,日夜嗟吁,到时候谢氏子孙有一个算一个,因为父亲的声望,都会被这些人架上神坛,成为他们恢复故土的希望,背负大齐残缺的江山伛偻前行!”


    “爹,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子孙要受这样的罪?朝廷给的俸禄有限,而承受的苦痛折磨却无穷无尽,如果这是谢氏子孙的宿命,那就从我这一代结束好了。”谢宣凄惶的笑了一下,“我送两船纪州甜杏入汴京,官家可曾龙颜大悦?”


    “嗯,官家很高兴。”此时此刻,谢壑内心十分复杂,听得儿子这一句句一声声的控诉,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像被人扎了数刀,痛得了不得。


    “在纪州富户不要的烂杏,十文钱六斤,正常的甜杏二十文一斤,五斤起卖。去普通的酒楼点普通的三菜两饭要十两银子,纪州推官的俸禄不足以养活一妻一稚儿一老母,他们借粮借到我的官邸来,还要坚持打借条,却只借些裹腹的粗粮,因为细粮他们还不起,在纪州吃食是天价,乡绅勾结官员却只想推种甜杏以谋取暴利,纪州依山傍水却五年三旱,清吏靠着放青苗钱接济百姓,寅吃卯粮,到最后放无可放,年轻力壮的男丁去山上给富户采冰换饭钱,干活麻利的跟富户沾亲带故的女子去富户的庄园里采集甜杏,一天的报酬便是可以捡一盘富户不要的有些破绽的甜杏。至于老弱病残者,只有当乞丐的分儿,我当初请旨来纪州就是因为听说纪州有旱灾,可官家有问过纪州百姓一句吗?他只会因为有人孝敬他甜杏而高兴,夸赞他的臣子懂事,官家富有四海,权御九州不假,但他也是全天下人的君父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漠的君父?!我想不通。”


    “爹,我还是那句话,我心中奉行的信仰是先天下后君臣,臣民有血肉,吃多了甜杏嘴巴会长脓疮,也想吃几口粮食,哪怕是粗粮,我送往汴京的那两船纪州甜杏,不过是诱饵罢了,到头来逐利者被放血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就着这件事纪州水利被迅速修好了,庄稼也种了下去,我日日来看看,有缺苗的地方需得立马补苗,农时不多了。”谢宣望着一望无际的青翠幼苗,对父亲如是说道。


    谢壑的目光随着谢宣的目光看过去,沉默良久深叹了一口气,短短两个月能做这么多的事情,可见宣儿也十分不易,宣儿这孩子太聪明了,根本不需要他教,他不敢保证自己做纪州知州会比宣儿做的好。


    “然后呢?”谢壑开口问道。


    “垦荒种粮,让每个百姓都有饭吃。”谢宣顺道。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谢壑说道。


    “爹,我是个失去故乡的人,最想做的当然是把熙州夺回来。”谢宣摊牌道。


    “你想怎么做?”谢壑问道。


    “时局瞬息万变,当然是走一步看一步咯。”谢宣故意敷衍道。


    谢壑凉凉的剜了他一眼。


    “说句正经的,您跟阿娘也还年轻,不妨再要一个。”谢宣提议道。


    谢壑横眉冷对,一字一句道:“没可能,有你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


    谢宣:“……我有时候也挺乖巧的。”


    “吃饭的时候。”谢壑道。


    “说真的,爹,你回京之后一定要狠狠的参我一本,骂我骂的越狠越好。最好叫着我师父一道参我。”谢宣正色道。


    “怎么?这么急着跟家门和师门切割?”谢壑凉凉的问道。


    “以防万一嘛,这叫未雨绸缪。”谢宣嘴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说道。


    第087章 第87章


    谢壑沉默了。


    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之感, 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将儿子带回汴京,可情感上他又做不到彻底无视儿子的抱负。


    他拍了拍儿子还略显单薄的肩膀道:“回去吧,我带了你阿娘做的酥琼叶、广寒糕, 都是你爱吃的。”


    谢宣见他爹这是明摆着转移话题,深吁一口气道:“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父子之间,还谈何连不连累?你既有此志,我又何必在你背后捅刀子?”谢壑说道。


    “我还是希望你能参我一本,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一些。”谢宣低声道。


    谢壑气笑了, 抬脚毫不犹豫的踢了他一下, 力度却不轻不重:“比起参你,还是揍你一顿更令人舒心。”


    谢宣径直把脖子伸过去, 十分好脾气的说道:“孩儿任打任骂。”


    “我所担心的, 是你为达目的奋不顾身, 你说我不能理解你的失乡之痛, 殊不知熙州也是我第二个故乡,在命途困窘之际我几乎赌上了所有的身家性命去往那里, 那里见证了我最落魄的时候, 也是我青云直上的起点,大抵终此一生都不会有第二个如此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纵然谢壑说的平静,但他眼里始终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可人一旦做了父母,总有几分私心, 希望你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除此之外, 别无所求。”


    “是孩儿不孝。”谢宣懊恼的说道,“你放心,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给你留后的。”


    系统暗中提醒谢宣道:“别说了,快别说了,你看你爹都快碎了。”


    谢宣顿了顿又道:“阿娘跟您提过吗?我看上一个姑娘,想讨来做媳妇,彼时您人在燕京,便没有下定。”


    谢壑:“……说了,我请冰人去楚家提了亲,定礼也过了,只等三年后楚家姑娘出了孝,便可商议成礼。”


    “爹!你是我亲爹!”谢宣开心的简直要跳起来了!


    谢壑:“……”但凡这崽儿不是他亲生的,他保证一脚将他踢到九霄云外,可真够费心的,旁的父亲总担心子嗣不够出色,不能成材,哪个像他,总怕儿子太成器了,不知哪会儿就会惹火上身,偏偏这孩子总有一套自己的歪理邪说,狡辩的全天下都是他的理。


    “到时候给你抱个大胖孙子,你别气了啊。”谢宣调皮道。


    “没个正形!”谢壑轻斥道,“我去楚家提亲的时候,应国公对你很是赞赏看重,我与楚涵交情平平,应国公不像是因为我而对你青眼有加,你娘当初说你看上了楚家姑娘,我只道你们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如今仔细想来,你来纪州任知州除了自荐,听说还有应国公的助力,说罢,你和应国公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谢宣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爹果然不愧是年纪轻轻就位列六部堂官的人,其洞察力不容小觑,哪怕是微末的令人难以察觉的异样,都能被他爹抽丝剥茧的寻出,他罕见的沉默了。


    父子俩站在田间地头上,举目望去,禾苗青青,犹如一汪平静的幽潭,无波无澜。


    “不能再给朝廷一次机会吗?”谢壑率先打破宁静,出口问道。


    “爹,我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谢宣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做事准则一直都是先天下后君臣,心中也无所谓偏着谁向着谁,我只取最优解破局,给不给机会这等话更是无从谈起。”


    谢壑扭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谢宣又道:“父亲在朝为官也有七八年了,应当清楚大齐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变法折腾了,现在所有人都把赌注压在西北战局上,西北胜则大齐可以稍稍喘口气,西北败则江山颓倾之势立现,届时朝廷无法顾及西北,这片大好河山又怎能任由异族蹂躏脚踏。”


    谢壑不再旁敲侧击,直接挑明道:“将闻人氏这只猛虎放出来,不等异族来侵,我们自己内部便先乱了。”


    谢宣无声的笑了,他道:“您饱读诗书,当知道横扫六合的秦国是怎样建国的,闻人氏若想乱齐,必须压制住异族才可以。大齐软弱了上百年,若真出现一个能制服夷狄的政权,那不是闻人氏乱齐,而是华夏天命所归。”


    谢壑大为震撼,在他的心中身为人臣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王大似天,他从未设想过除此之外的道路,如今听了儿子这番话怎能不心惊。


    系统也暗悄悄的叹了一口气道:“幸亏跟你说话的人是你亲爹,换第二个人你就等着人头落地吧,这是反贼之言啊。”


    谢宣暗自回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大齐最大的尸位素餐者便是顶尖上的那一位,天下没人想做反贼,除非活不下去了。再者说,能把百姓逼的活不下去了,这样的君主与百姓相比,不知谁更反动?!唐太宗李世民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是做君王的,没道理景元帝不知道吧,不,他心里清楚的很,可是他在乎吗?他都不在乎了,旁人还在乎他做什么?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哪个不是先从反臣做起?”


    系统嗫嚅了一下,回怼道:“你这么能,你怎么不揭竿起义做皇帝?”


    “吃瓜-种田系统,还让我再提醒你一句吗?我只是个种田的,愿望十分朴实无华,那就是全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都有暖和的衣裳穿,并无窥伺神器之意,你可知久在神器之侧,容易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能够对旁人予生予死,无所不能。这就脱离了实际,与我种田的本愿相悖。我只需要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上司,并不需要自己就是这个上司。”谢宣淡淡说道。


    系统闻言闭上了嘴巴,也安静了下来。


    谢壑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禁凄楚的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若什么都不做,百姓更苦。”谢宣郑重注视着他爹的眼睛回道,“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挣得一片生机。”


    比起妥协成刀俎鱼肉,他更愿意刮骨疗毒,毒疮挤尽了,病体也就恢复了,什么都不做只会让情势变的更糟糕。


    父子二人一并沉默着。


    曹问等人连忙来这边找谢宣道:“知州大人,知州大人,绯衣使到了,似是有旨意要宣,大家四处找不到你,问了您官邸的管家,才知您在这里,请回吧。”


    谢宣转过头去,点了点头道:“就来。”


    曹问的目光被谢宣身侧之人吸引了过去,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如华茂春松,周身有股说不出的雅正之气,他的眉眼与谢宣很是相似,却要更为成熟稳重一些,曹问心里暗暗有了猜测,他不禁看向谢宣求证。


    谢宣并未介绍此人的来历,脚下一步不停的朝栓马的地方奔去,动作却比以往更跳脱些,多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谢壑摇了摇头暗自叹道:都是一州之长官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他却又在瞬间想起,他的宣儿也不过将将十六岁啊。


    谢壑将千愁万绪压在心底,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栓马的大柳树旁,接过伏远山手中的缰绳,父子俩一同翻身上马,动作出奇的一致。


    谢宣带着父亲回到官邸,换了一身大齐官服后出来应酬绯衣使,他留父亲在官邸好好歇歇脚,自己独自出门去了。


    谢壑心里好奇,悄咪咪的跟了上去。他见过儿子撒娇耍赖的模样,见过儿子勤学苦读的模样,见过儿子被师长惩罚打手心时的模样,就是还没见过小家伙为官做宰的模样,给人当爹当久了,总觉得孩子跟长不大似的,孰料他才离开汴京半年,宣儿就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了。


    他现在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谢宣倒不是很急,他知道绯衣使是绝对不缺人陪的,即便自己这个知州不在问题都不大,同知与通判,还有数位富户保证能把绯衣使伺候的明明白白的。


    曹问之前因为自己兴修水利、广种庄稼的事儿对自己很有改观,怕绯衣使被赵方令等人哄了去,这才急吼吼的来通知自己,生怕自己因为落后赵方令等人一步而吃亏,这会子他又不跟自己讲什么名节了。


    谢宣失笑的摇了摇头,站在大堂外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迈着四方步踏入堂中,他面上堆起歉意的微笑:“绯衣使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着实失礼。”要说完全失礼倒也算不上,他提前派了人去城外迎候了,同知赵方令和通判许信义就是负责迎接绯衣使的官员。


    绯衣使淡笑着回应:“无妨,谢知州接旨吧。”


    谢宣立马行跪拜礼口中道:“臣纪州知州谢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谕:纪州所贡物产朕已知晓,甚好,着令纪州知州谢宣在城外特修一座御杏园专供御用,钦此。”绯衣使将圣旨卷好递到谢宣手上,而后又叮嘱道,“谢知州,既是御用之物,纪州甜杏可就不许民间再私植了。”


    谢宣笑道:“下官明白。”


    在场的众人闻言齐齐变了脸色,怎么……纪州甜杏成了贡品,反而倒私种不成了?!旁处也没听说有这样的道理啊,虽然明面上也是不许,可没有被特殊强调过,大家私下如何还如何的。


    是的,旁处是没有这样的道理,谢宣特写密奏给东宫,让东宫下令加上的这一句,由绯衣使在宣读圣旨之后说出,旁人只会以为是官家的意思。


    “不知谢知州可对御杏园选址之事有何章程?”绯衣使依例询问道。


    “既是给禁中供应甜杏,自然是将选址定在纪州城最灵秀之地才好,绯衣使有所不知,纪州有座青狮山,其山麓风景靡丽,山青水秀若方外之地,此处产的甜杏比旁处产的更加个大,汁肉盈润,入口清甜,御杏园选址选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谢宣一五一十的回道。


    王善堂谦卑的站在众位官员身后,他闻言猛的抬起头来,朝谢宣瞥去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青狮山附近是好!但那里是他的私产啊!谢知州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个劲儿的给赵方令递眼色,试图让赵方令替自己说几句话,哪成想赵方令自己的一双眼睛全黏在绯衣使身上,只俯首近前伺候的正欢呢,完全没接到王善堂求救的信号。


    王善堂:“……”


    却见绯衣使说:“如此甚好,有劳谢知州了。”


    谢宣客气道:“今日使者舟车劳顿了半晌,想必已经神倦身乏了,使者不妨先去驿馆休息片刻,等申时的时候,下官在燕回楼设宴为绯衣使接风洗尘,待明日下官亲自带领使者去实地考察一番如何?”


    绯衣使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赵方令忙不迭的把护送绯衣使回驿馆休息这活儿揽了下来,许信义也不甘示弱,二人一同将绯衣使送回驿馆,王善堂也紧紧跟在赵方令身后一同过去了。


    谢宣见状勾了勾唇角,但笑不语。


    一群人轰轰烈烈的离场,大堂内留下的人所剩无几,谢宣捧着圣旨回了后衙,一出门与他爹撞了个正着。


    谢宣拍了拍胸口说道:“……阿爹,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谢壑压低声音说道:“如此神游物外,是在琢磨着算计谁呢,你这州衙里可没有简单人。”


    谢宣笑道:“有的,爹,头脑简单的都是您的拥趸。”


    “……”谢壑深吸一口气,这小王八蛋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傻吗?真是反了天了。


    谢宣将圣旨安放妥当,然后去翻他爹给他带来的各色糕点和佐粥的甜酱菜,他蹲在行李旁说道:“晚上的宴席着实没什么好吃的,不如我让后厨拿两个新蒸的饽饽来,就着阿娘给装的这些小菜先美美的吃上一顿垫垫肚子。”


    谢壑不解,问道:“纪州的伙食这样差?”


    谢宣摇摇头道:“非也,燕回楼的饭菜都是山珍海味,无一不精,无一不美,贸贸然吃上那么一顿,油水太大,容易闹肚子。做惯了山猪,吃不了细糠。”


    谢壑看着饽饽夹甜酱菜都吃的喷喷香的儿子,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宣儿在这里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喂喂,爹,你怎么总是苦瓜着脸?”谢宣将最后一口饽饽咽下,嘬了嘬手指头上的汤汁继续问道,“谁给你气受了?你这样回家容易让阿娘误会。”


    谢壑将另一个饽饽塞给他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谢宣从善如流的接过饽饽,从中间将其掰开,加了些八宝菜进去,将两半饽饽紧紧的一合,他拿手掌一压,然后才大快朵颐:“就是跟您讲,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您不用时刻担心我长歪了,不好了,鱼肉乡里了,我是好吃,但也只吃阿娘做的好吃的,我并不是不挑食的。凤凰一介禽类都知道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总不能禽兽不如了吧。”


    谢壑说道:“为父将近一年没有看到你了。”


    谢宣手下的动作一顿,认错道:“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谢壑轻咳一声,继续道:“然后怕你长歪了……”


    谢宣:“……”毁了,认错认早了。


    谢宣泄愤般的咬了一大口饽饽,差点噎着他,连忙灌了好几口茶水才送下去,他喘匀气说道:“爹,我可能当不了君子了,但还能凑凑合合做个人。”


    谢壑轻啜一口香茶道:“当不了便不当吧,爹替你当。”


    谢宣眉眼盛满笑意,瞬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等申时一到,谢宣带着他爹出门吃吃喝喝。


    燕回楼内,纪州官衙的大小官员们到的整整齐齐,一个缺漏的都没有。


    当然,这么多人一个桌子是盛不下的,主桌只坐了谢宣、谢壑、绯衣使、赵方令、许信义、曹问、宋吉等人,至于富户多是乡绅富商是上不了这一桌的。


    绯衣使见谢壑来了,与谢壑互让了一番主位。


    谢壑微微笑道:“绯衣使代天家传令,是有公务在身的人,当坐主位。”


    绯衣使这才安心坐了,谢壑在他下首坐了,谢宣坐在绯衣使的另一旁。


    众人面带疑惑看着谢壑,不知谢壑是何许人也,竟会让绯衣使主动谦让座位。


    谢宣这时才答疑解惑道:“这是我爹,特意来纪州探望我的。”


    谢壑出使兀目的事情简直家喻户晓,不少人为谢壑的风骨所折服,却不想传说中的人物竟然明晃晃的坐在他们面前,心中的震撼自不必说,可想而知。


    赵方令和许信义倒还能自持,曹问直接两眼放光,恨不得倒头便拜,对谢壑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平日里相当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儿倒是口若悬河,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宣:“……”他是头一次看到如此能说的下属,曹问的口才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没有别的,曹问只是觉得君子之间都是惺惺相惜的,虽然他职位卑微,不配跟春官大人论交,但心中崇拜向往之人就在眼前,谁能做到无动于衷?!他是做不到的。


    不过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不值一提。


    燕回楼这次准备的宴席比给谢宣接风的宴席更加奢华,甚至还上了一道熊掌。


    曹问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他知道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饱,给家里省粮食了。


    谢宣舀了一块熊掌递给他爹,又舀了一块熊掌递给绯衣使,最后舀了一块熊掌放自己嘴里了,他不禁感叹道:“确实好吃,大家都尝尝。”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自不必说。


    绯衣使突然开口问道:“我听说青狮山一带多有良田?选在此处修御杏园怕是不妥当。”


    谢宣认真回道:“无妨的,纪州城有大量未曾开垦过的地方,到时候按亩数开垦置换便是,不过上等田与下等田还是有分别的,要么多开垦些土地置换给田主,要么补给田主银两。”说着,他抬头望向赵方令说道,“赵同知,我听说那片是王善堂家的地是也不是?”


    赵同知身形一滞,开口附和道:“不错。”


    谢宣点了点头道:“那就更好办了,王善堂家的女儿被穆家纳为偏房,虽说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可到底有份人情在,不好太薄待。”他似是认真斟酌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不妨这样,绯衣使到底是要回京复命的,也不好久居纪州,御杏园早晚需得添置一管事,王善堂此人我见过,甚是可靠,听说御船要来,出资修整河道便是他最积极,管理御杏园的差事交给这样的人大家都放心,另外官府再在别处补给他三百亩新开垦出来的下等田,依纪州的丰茂的水土,仔细精耕细作个两三年,下等田也就升为中上等田了,不算亏了王家,也不算亏了穆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是这么个道理,诸位以为如何?”


    绯衣使闻言脸色却是不大好了,不过他不是生谢宣的气,是生赵方令的气,说什么那片地是穆家的地,只适合耕种,不适宜种甜杏。


    有什么不合适的,只不过是穆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连官家都要给他们三分薄面,若真是穆家的地,还?*? 需要从头商议一番才是,却原来只是穆家一个妾室娘家的地,恁的狐假虎威!连天家的路也要挡,可见其张狂劲儿,真令这样的人管了御杏园,那每年的物产不知要被穆家分去多少?!


    思及此处,绯衣使矜傲的笑了笑,说道:“补偿些田地便罢了,只是银钱与管事方面还需谨慎斟酌才是,如今西北打着仗,花钱如流水啊。”


    谢宣会意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补他们些地罢了。”


    这一番话说的赵方令冷汗直冒,他不好再搭绯衣使的话了,只问谢宣道:“知州大人要开垦何处的地?”


    “燕子坞附近就极好,如今水利一整修,滩涂变美田了,那里离河较近,倒是可以插秧种稻,十分不错,诸位同僚以为呢?”谢宣环视了众人一眼说道。


    曹问点点头道:“是个好办法,那里若真能开垦出来的话,至少有万倾良田,除了补给王家的,其余倒是都可以充作官田,安排些失地的百姓来耕种,倒为官府解决了不少难题,缓解纪州财政压力,一举多得,利民利官,确实不错。”


    恐怕那群富户万万想不到,当初被他们故意留作排放河水,搞的百姓没水浇田的燕子坞,也有被人注意到的一天。


    许信义一听说王善堂的御杏园管事要飞,心里不禁一喜,认为倒是可以替与自己更为交好的顾家来争一争,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御杏园管事归属的事情上,对于垦荒之事无可无不可,再者说,水利一修,御杏园一建,再不能借着制造旱灾搞事情逼着人们种植甜杏,既然有人愿意折腾那片滩涂只管折腾去好了,自己只要为顾家争得御杏园管事这个肥差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可以找顾家捞取不少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赵方令见大局已定,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况且之前说青狮山的地都是穆家的地的是他,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得罪了绯衣使,此时唯有沉默是金。


    谢宣扫视了众人一眼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这样定下了。”他举杯邀众人同饮,众人举杯一饮而尽,一件关乎纪州民生的大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谢壑期间并未言语,他如今越发的感慨,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有的是手段在各方周旋中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出色,现在终于可以相信他能当好纪州的家了。


    第088章 第88章


    次日, 谢宣亲自去驿馆接绯衣使去青狮山察看御杏园的选址。


    这可急坏了王善堂!


    尤其是当他听说御杏园管事一职大抵与他无缘的时候,更是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大热的天生生冒出一层冷汗来。


    王善堂心中暗骂: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也敢来算计他?!任由那谢知州如何家世显赫,也需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再者说,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儿。


    于是接风宴之后,他动用大把银票去贿赂能跟绯衣使说得上话的人,由他们去游说绯衣使别光盯着青狮山那块地界, 旁处也可以看看嘛。


    绯衣使是点头应了的, 不过第一站仍然是要去青狮山的。


    青狮山多是王善堂的私地,他再如何不满绯衣使的决定也绝不能和绯衣使对着来, 只得陪侍在绯衣使身侧, 诚惶诚恐的伺候着。


    马车辚辚, 黄尘轻飘飘的扬起又落下, 没用一个时辰众人就来到了青狮山。


    青狮山立壁千仞,山顶永远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 终年不化, 山麓翠微欲滴,清泉淙淙,虽然是在暑天,自有一股清凉在心头,从山腰到山麓的山阳处都栽种了郁郁葱葱的甜杏林, 有山泉浇灌,有阳光照耀, 长得非常水灵。


    绯衣使被人搀下马车之后, 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好一处洞天福地, 世外桃源。”


    谢宣亦笑道:“不瞒您说,先前进贡到宫里的那两船纪州甜杏便出自此处。”


    绯衣使略微点了点头,众人一路去了王家建在半山腰的清凉台。


    众人站在山脚下就能看到清凉台的檐牙,气势颇恢宏,绯衣使嘴角抽了抽,说道:“就冲此台的样式,这个地方也必须得成为御杏园了,旁处大可不必再看了。”


    此言一出,吓得王善堂立马跪了,瑟瑟发抖的请罪道:“使者恕罪!使者恕罪!此处原是军防的哨台,后来驻军撤到别处驻扎,空闲了下来,草民才买下来改了改,权作往来大人们避暑的地方用,小人一刻也不敢多住啊。”


    绯衣使冷冷的勾了勾唇角道:“我又没说你什么,起来回话!”


    王善堂这才被一旁的侍从搀扶起来,哆哆嗦嗦的站到了一旁。


    清凉台旁边是一汪清泉,修建此处的能工巧匠将泉水引至屋顶,而后泉水顺着瓦当凹槽流下,三面都形成了水帘,只有正门所在的那面墙没有水帘,纵然外头天气再炎热,此处却是凉森森的,难怪要叫清凉台了。


    清凉台的主楼清凉楼的外围每隔五步就摆放了一个冰盆,堂阔宇深,任谁一眼望去都数不清此处到底有多少个冰盆,奢靡程度令人咋舌。


    显然,绯衣使对于将整个青狮山及青狮山附近百丈的地方划为御杏园十分满意。


    此事终是尘埃落定,关于对王善堂的补偿依朝廷以往的旧例即可,需王善堂跟州衙商量即可。


    绯衣使靠在清凉楼正堂的软榻上午睡,谢宣趁机亦走出正堂打算歇息片刻,岂料刚一出门便撞上在檐下等着的薛云疏。


    谢宣比了个“嘘”的动作,手指朝里指了指,然后轻轻摇了摇,示意绯衣使在午睡,暂时不可上前打扰。


    谢宣以为薛家也是争御杏园管事一职的。


    孰料,薛云疏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显然是对谢宣有话说。


    薛云疏在前面带路,谢宣在后面跟着,等到了一处偏僻避人的地方,薛云疏这才说明来意:“知州大人,我们薛家想跟着你干!”


    谢宣一脸疑惑的看着薛云疏,显然不解其意。


    薛云疏见状解释道:“知州大人想开垦燕子坞,我们薛家可祝您一臂之力。”


    谢宣笑道:“不争管事了?”


    薛云疏不服气的辩驳道:“本来也没有要争,顾家看样子对其势在必得,赵同知为了安抚王善堂想必会说服其他人将此缺留给王善堂,其余的便都是些杂货差事儿了,出力不讨好,一个搞不好还有可能获罪,我对此事着实没有兴趣。”


    谢宣又道:“这会儿不嫌我人品有瑕疵了?”


    一句调侃将薛云疏的俊脸憋的通红,他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是小人狭隘了。”


    谢宣逗够了眼前这个少年,正色道:“跟着我干可没什么油水可捞,你应当知道的州衙的账面上没钱。”


    “钱财乃身外之物,小人想跟着大人多长长见识。”富家小少爷·薛云疏又自言自语的嘀咕道,“反正……反正我家里也不缺钱。”


    薛云疏对谢宣好奇,同样的,谢宣也对薛云疏十分好奇,钱堆儿里生出一块白玉来,岂不稀罕?!


    薛云疏迎上谢宣饶有兴趣的目光道:“大丈夫立于世间总要做出一翻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才是,我继承祖业做的再好也只是个有些家资的田主罢了,人一死几块棺材板一钉,有甚的意义?”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谢宣拍了拍薛云疏的肩膀道:“好啊,明儿个你带着家丁去给燕子坞旁的那片滩涂排湿吧。”


    “好嘞!遵命!”薛云疏一双鹿眼儿亮晶晶的,脚下的步伐轻快的似要飞起,他笑道,“大人就瞧好吧,我家世代为农,最会的便是侍弄脚下这片土地。”


    瞌睡来了给递枕头,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谢宣又鼓励了薛云疏几句,这才寻了一棵槐树坐下乘凉,听着嗡嗡的蝉鸣,他渐渐的靠在粗大的树干上沉入了梦乡。


    梦里熙州的山头上开满了粉红色玫瑰花,阿娘在院子里烤玫瑰鲜花饼,黄豆在一旁捣乱被火苗儿燎了尾巴尖儿,吓得吱哇乱叫。


    他弯唇甜甜的笑着,有蝴蝶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黄豆乖巧的卧在他的脚边,蓬松的大尾巴一下一下的晃动着。


    谢壑找到谢宣时便看到了这么一副安宁的场景,他打开手中的折扇,坐在谢宣身侧的石凳上,用扇子驱赶着飞过来的蚊虫,就像谢宣小时候那样。


    他见谢宣隽秀的眉稍上沾染了几分倦色,心中莫名一叹,案牍劳形啊。又要批阅公文,又要应酬绯衣使,还要与同僚们互相扯皮斗智斗勇,安抚和敲打州里的大户,一人恨得分作多人来用,着实不易,惠娘若亲眼见了,不定怎样心疼呢。


    白兔金乌相竞走,关山之西,武宁城,兵家必争之地也。


    武宁城墙寥落残破不堪,城门被巨木柱子撞的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门外刀戈散落,血迹斑斑,显然此处刚刚经历了一场死战。


    “报——将军,武宁城内并无多少粮草,仅够咱们大军用五日的,还得是千万节省着用。”楚怀秀的亲兵沉声禀告道。


    “呸!穆九经那老贼是算准了时间,我们在前方拼死拼活的攻城略地,他跟在咱们屁股后头捡落,账房先生都没他会盘算。”站在楚怀秀身旁的副将狠狠的啐了一口血沫子,愤愤不平的说道。


    没有足够的粮草就守不住城池,为了整体战局考虑,楚怀秀部若想活命的话,必须充当前锋在前面冲锋陷阵,只要他们一直追着西秦人撵,横扫过去,西秦人苦战不过,必会撤兵。


    楚怀秀为了获得粮草,也定然会追赶上去。


    那她攻下来的城池,就由跟在她身后的穆九经悠哉悠哉的赶到,然后占领,到时候军报一打,穆九经又攻陷了多少多少城池……


    楚怀秀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熙州城,她可以不在乎军功,她手下的弟兄们却不能总跟着她受这样的委屈。


    “派出去催粮的将官回来了吗?”楚怀秀冷肃的问道。


    “报——”


    说曹操曹操到!


    “报——禀告将军,陕甘北道的转运使说要见西路军统帅的文书才给调粮,末将出示了文书,那边又说正值夏收,地方时的粮税还没收上来,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府库里的粮食早在两个月前就运到了前线,现在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让我们再等等。”催粮回来的将官禀告道。


    “岂有此理!贻误战机的罪名他一个转运使担待得起吗?”楚怀秀的副将气愤道,这仗打的真他娘的憋屈,当他们是拉磨的驴呢,额前吊着口吃的就能哄得它拉上好半天。


    楚怀秀望着天边的萧萧暮色叹了一口气,他们西路军的主力一拔营就隐去了身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留给楚怀秀部几日所需的粮草便不见了。


    如今属于中路军的穆九经却跟她玩这种心眼儿,合着整个大西北,消失的消失,划水的划水,只有她在拼了命的征讨敌人。


    幸好此时是夏天,战马的粮草是不缺的。


    楚怀秀斟酌了一会儿问道:“武宁城按说已经收割了今年的小麦,怎么仓库里的粮食这么少?”


    “此处山多地薄,干旱少雨,粮食产量一直不多的。更何况双方对峙了五天,城内的粮食消耗也是极大的。”其他将官回到。


    如今似乎摆在楚怀秀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必须马不停蹄的主动进攻,打败敌军用敌军的粮草充作己用,此计只是权宜之策,并不能一直如此,因为她的兵将们亦有损伤,兵源迟迟得不到补充,人只会越打越少,直至全军覆没。


    楚怀秀下令给队里的文书道:“速速给蓝帅递道公函,将咱们的情况一一禀明,务必借到半个月的粮草,将士们急需休整,不能再继续进攻下去了。”


    西路军主力携粮草跑得没影儿了,这事儿五路军总统帅蓝云英得管管吧,哪怕不阵前斩将以正军心,借他们些粮食也是好的。


    文书领命去写公函了。


    楚怀秀又道:“照例城外扎营,三里设一放哨,警醒一些,提防西秦人重新杀回来,一有情况立即来报。”


    “是!”前锋营的将士们领命前去布置了。


    如今新攻下来的武宁城粮草不足,大军不能贸贸然进城,以免被西秦人围城困死,如今情况能硬碰硬就碰,见势头不对就赶紧跑,万不能莽撞。


    吩咐完这一切,楚怀秀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她现在一脑门的官司,额头突突的疼,只盼着蓝帅那里能传来好消息。


    然而,她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没两日,蓝元英的回函便到了,顺路来的还有十几车粮草,多是牲口吃的干料草,人吃的只有几麻袋的豆饼。


    蓝云英的回函很简单,大体意思是:既然你们与西路军的主力军失散了,且做先锋军做的挺好的,那就继续做先锋军,为大齐将士们开路吧,这十几车粮草算是犒劳你们成功攻下武宁城。


    楚怀秀看到回函时都气笑了,现在是夏天!谁家正经战马夏天了还吃干料?!这十几车的粮草简直是打发叫花子呢。


    她瞬间怒气冲天,不禁悲从中来,收紧握剑的手,这封回函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围在她身边的将官纷纷问道:“将军,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军队缺少粮草是兵家大忌!搞不好会引起士兵哗变!


    楚怀秀怒极反笑:“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等不到就抢。”


    众将心神一凛,面露凝重之色,却也知道楚怀秀没在开玩笑。


    距楚怀秀部四百里的容安城内,闻人驰身着明光铠正坐在厅堂内与手下诸位将官商议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报——”


    “进来!”闻人驰抬眸道。


    “禀告王爷,齐廷的西路军主力在二十天前突然消失了。”门外的斥候沉声回道。


    在座的诸位将官都懵了懵,斥候们说的每个字他们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听感觉格外陌生,什么叫西路军主力突然消失了。


    “最近一个月来可曾有大规模的歼灭战?”闻人驰略微沉思片刻后问道。


    是的,西路军主力没了,是不是遭遇西秦人或诸胡联军被人家全歼了?闻人驰有所怀疑的,只是这话直接说出来到底不祥,所以他改了个说法。


    斥候道:“不曾,我军一直在密切监视敌军主力动向,没道理他们开战咱们不知道,况且自从西秦人在清风山吃过亏之后,谨慎了许多,主力现今不敢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而且齐廷只有楚怀秀部一直在攻城略地,穆九经率领的中路军始终跟在她身后捡落,蓝元英直接率领的东路军这才转守为攻。”


    闻人驰闻言眸色一凝,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楚怀秀也隶属西路军。”


    斥候道:“西路军主力遁走之前,派楚怀秀部去攻打宁安城了,等楚怀秀部攻下城池后才发觉西路军主力消失不见了的。”


    闻人驰手执炭笔,在舆图上勾勒出楚怀秀的行军路线,低眸沉思着什么。


    斥候禀告完军情便一直在厅内候着,等待闻人驰的差遣。


    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道:“再去问齐廷多讨三十车的军粮,以备不时之需。”


    斥候领命出去了。


    闻人驰对诸位将领说:“既然情况有变,我们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恐怕得改一改了。”


    “但听王爷吩咐!”众将齐声应道。


    闻人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众将一并参谋完善。


    西北战局的走向,在景元十二年夏就已经定了基调。


    绯衣使在纪州城停留了大约半个月的功夫,将修建御杏园的事儿与谢宣等人商议的差不多了,这才预备着打道回宫。


    谢壑是与绯衣使一道来的,自然亦会同绯衣使一道走。


    他拍了拍谢宣的肩膀,见儿子脸上的青涩之感逐渐褪去,已经慢慢显露出清俊模样,他不由得有些感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珍重。”


    谢宣的情绪就外放多了,他特意将州衙的一众官员遣远了些,凑在他爹跟前很是依依不舍,开口又要这要那,四季的衣裳,好吃的糕点,口味独特的小腌菜等等,不一而足。


    那模样看上去哪里像个知州,倒像是出门游学的少年郎,还得是娇生惯养的那一种。


    又被谢壑念他总是没个正形,都这般大了,还像卯娘一样爱撒娇,真是让人头疼。


    头疼吗?好像也挺乐在其中的。


    大船终于开动了,谢宣站在河岸上凝望了许久,他内心叹道:此时和父亲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他自然是舍不得!


    黄豆也围在他脚边呜呜的叫着,它是有追过一段的,却发现越追越远,怎么也追不上时,这才委屈的跑到小主人跟前撒娇打滚。


    谢宣牵着黄豆,带着下属们回了州衙。


    经御杏园一事后,州衙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对谢宣十分敬畏,果然少年及第就是不一样,此等心机和手段是旁人万万不能及的。


    之前还有人趁他年轻,想要欺瞒糊弄于他,如今这念头早被丢到爪洼国去了。


    州里的富户一看御杏园的差事他们掺和不上了,纷纷要跟着谢宣开荒,还有一些失地的农民,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帮着知州大人开垦荒地说不定还能落下点什么,听知州大人的口风,兴许还能分到土地呢,这便是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在全州老少热火朝天的努力下,纪州新开垦出了万亩田地,并抢在寒露之前将麦种播了下去,等待来年的收成。


    一切尘埃落定后,谢宣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这段时日他都快忙飞了,好在付出就有回报。


    “叮——恭喜宿主,提前超额完成任务,获得奖励红薯秧苗一把,所种植物抗倒伏能力一次,积分十万,宿主自主叠加‘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增益效果。”系统恢复了少年音,兴高采烈的说道。


    谢宣皱了皱眉头,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禁鬼使神差的问道:“这红薯秧苗怎么还没到账?”


    系统探头看了看页面道:“怎么可能?你已经领取了呀,我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结果它仔细查看了领取成功的规则后,急得一拍大腿道:“忘了强调了,对于此处没有的物种,它都属于舶来品,要以一种极为合理的方式出现。”


    谢宣:“……”


    一人一统就这么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在琢磨这个极为合理的方式出现是怎样出现?


    正在这时,伏远山突然打帘子进来道:“农忙也忙完了,御杏园也已修缮妥当,州衙里好不容易清闲片刻,听说河岸旁正在举行庙会,来了不少番邦外商,还有耍猴戏的,许多百姓在那边游玩,主子不去凑凑热闹?”


    谢宣刚要拒绝,突然福至心灵,一下子从软榻上窜了起来,动作十分利索的换了一件松绿色的文士袍,牵了匹马就出了门。


    纪州的水利重新修整过,河道又宽又深,许多之前进不来的大船这次都能驶了进来,不少百姓活了一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船,不由一传十,十传百都出来瞧热闹了。


    谢宣骑马顺着河沿走,专挑有西洋船、南洋船停泊的地方驻足。


    不少船员自动当上了货郎,在船上一一摆起摊位吆喝了起来。


    谢宣转手将缰绳丢给了伏远山照看,自己登船动逛逛西逛逛,专门问人有没有新鲜的奇葩异卉卖?


    船员给谢宣指了指里面的摊位道:“是有的,只是花卉娇嫩又难养,价格又高,鲜少有人问津,只得安排在最靠里面的位置。”那人说完之后还不忘推销自己手里巴掌大的西洋镜,谢宣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做工还挺精致,他问了问价钱就让摊主给包了两个,兰花图案的送卯娘,荆棘玫瑰图案的送秀秀。


    他付完钱,将两面小小的西洋镜揣进衣袖里,继续寻摸他要找的植物,终于在他寻了四条船后,他已经不太报什么希望了,因为这条船上的花卉都死了,任神仙来了都救不活,大抵没有他要的东西了。


    “客官请让一让!”船上的昆仑奴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怀抱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欲要往船下扔!


    那人经过谢宣的时候,谢宣不禁低眸看了一眼,这一眼可了不得!


    他急忙拦下昆仑奴,与他连说带比划道:“官府有明文规定,不能在河岸周围随便扔废弃物,被逮住可是会罚钱的,我整好要下船回家,不妨帮你将此物扔了,家里正缺柴火呢。”


    昆仑奴性子质朴,被谢宣三言两语忽悠了去,将手里的枯枝烂叶递给谢宣,谢宣一把提起上面的绳子,拔腿就跑,生怕有人追来讨回去。


    他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官邸,猫猫祟祟了一道,此刻终于放心的把绳子解开,里面露出一根绿油油的青藤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红薯藤吗?


    感谢路人甲的赠予,老天爷万岁!


    第089章 第89章


    谢宣小心翼翼的捏着那根脆弱不堪的红薯藤蔓, 无语凝噎。


    这风一吹就断了的模样,真的可以种活吗?


    他打开系统页面上红薯的详情那一块,仔细阅读了半晌种植注意事项。


    天坑啊!


    “那个……就不能多给一根秧苗吗?不是说奖励一把红薯秧苗吗?一根也是一把吗?这么偷换概念, 抠死你得了。”谢宣口吐芬芳。


    系统也觉得不可思议,它抖搂了半天背包,一无所获,确实就那一根独苗。


    它难为情的挠了挠头,开始七上八下的安慰道:“宿主, 红薯传至中原必定历经千辛万苦, 度过重重难关,而且又不是官府主动出船去海外寻的, 哪能说大批量引进就大批量引进呢?凑合着种吧, 我给你申请丰收增益特效好不好?”


    谢宣勉强同意。


    他命人将花园里乱七八糟的花全给拔了, 特意留出空地来伺候这一根独苗, 就这么一根,万万马虎不得, 他严格按照操作手册种植, 恨不得一天看八遍,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都得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保护红薯苗,他甚至将黄豆都给找绳拴起来了,就怕他前脚刚种下,这小玩意儿后脚给他扒拉出来嚼巴了, 那他左斗豪强,右斗同僚所耗费的心血不就浪费了一半了嘛!


    黄豆并不理解且郁闷的汪汪叫, 闷头跟他生气, 谢宣命人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肉骨头来哄它,还煞有介事的承诺道:“等秋后的吧, 秋后一定给你解了锁链,再也不拴着你了,刨了红薯给你煮粥喝好不好?又甜又糯,很好吃的。你这小家伙跟着我就享福吧。”


    黄豆将信将疑的信了,竖起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用冷冷的屁股对着他,心满意足的啃着肉骨头。


    谢宣伸手拍了拍黄豆的狗头,心间一松,自然而然的想起远在西北的楚怀秀,不知她怎么样了?是否还安好?


    她一直在外领兵打仗,并不一定驻守在哪个城池,就连传封书信都是奢望。


    谢宣叹了一口气,心情有些惆怅。


    转眼秋凉,到了丰收的季节。


    新开垦出来的田地,原本长不了多少庄稼的,奈何许多失地的农民当其看做安身立命的本钱,伺候的勤快又精心,每亩产粮竟奇迹般的逼近中等田的产粮,抛除需要缴纳的粮税,需要偿还别的州县的粮种,竟还有五万石的结余。


    冬季临近,谢宣又给帮忙种田的失地农民重新分了田地,实在无力种田的鳏寡孤独者,一进腊月官府在城内设了施粥棚,帮他们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谢宣命人将结余的粮食入了官府的粮仓,以备歉年的不时之需。


    算来算去,百姓的日子还是只能勉强凑合着过,保证不饿死,吃饱喝足谈不上。


    谢宣低叹了一口气,他一边刨红薯一边跟系统说道:“来年开春还得继续开垦新地,人生在世那能够勉强度日呢?这么活着跟牲口有什么区别?!苛捐杂税太重了,老百姓哪里负担得起?!真是奇奇怪怪的世道,最该交税的人反而不用交税,天天吃糠咽菜的升斗小民却扛起来国库税收的大旗,真真是岂有此理?”


    系统好奇的问道:“宿主见过不用交税的升斗小民?”


    谢宣闻言陷入一段十分久远的回忆里,沉默良久之后,他倏然一笑道:“见过,那里的农民种地是不需要交税的,甚至每季还有国家的补贴。”


    “种地还需要国家给补贴?补贴什么?”系统问道。


    “粮种补贴,灌溉补贴,肥料补贴等等。”谢宣答道。


    “可真好啊,那里是天堂吗?”系统向往的问道。


    “不是,那里是真正的人间。”谢宣将坑里的红薯扒拉出来,抖掉上面的泥土将其放入竹篮中,“是一个相对理想的国度,最起码人是讲理的,也是有尊严的,不必为了填饱肚子卖儿鬻女。”


    “难怪你看不上这里的一切,原来你待过更好的地方呀,那纪州的百姓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吗?”系统紧接着问道。


    谢宣摇了摇头说道:“且过不上,他们能过上初唐农民那样的生活就不容易了。”


    系统惆怅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突然有点理解你了。”


    谢宣不置可否,他掂了掂竹篮里的红薯,满打满算一共收获了十个:“这就是你给我申请的丰收效果?”


    系统:“……别不满足了,一颗秧苗而已,你还想上天啊?”


    谢宣转手把系统拍下线,捡了最大的一个预备煮粥喝,其余的他要留着明天春天育苗用。


    谢宣不放心将这个珍贵的红薯疙瘩交给旁人来做,他只好洗洗手亲自操刀,别看他从小到大身旁围了一圈的御厨,他自己的做饭水平十分一般,但煮粥还是难不倒他的。


    系统见谢宣不理它了,它又悄咪咪上了线,举着一张食谱在谢宣的识海里游荡,连续翻了十来个后空翻试图引起谢宣的注意,皆被谢宣无视掉。


    系统不死心的开口道:“喂,我从后世的特厨那里讨了一张做红薯粥的食谱来,你要不要看?”


    它话音未落,手里的食谱不见了,被谢宣无情没收。


    系统:“……”


    它老实了没一会儿,又悄咪咪的说道:“阿宣哥哥……”


    是讨好的意思,谢宣扬眉看它,问道:“干嘛?”


    “我也想喝红薯粥,你能不能做好之后分给我一碗,不,半碗也行,我还没喝过红薯粥呢,一定会很好喝吧!”系统顿了顿,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马屁没有拍在点儿上,它又找补道,“是阿宣哥哥炖的白米红薯粥很好喝,最好喝啦,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啦。”


    谢宣最爱听好话,吃软不吃硬,系统这一番软和话将他拿捏的死死的,他疯狂压平忍不住上翘的唇角,低咳一声道:“看你表现!”


    他一边查看食谱一边准备食材,预备做一顿皇帝老子都没吃过的大餐——白米红薯粥!


    他按食谱中记载的,先把白米粥熬上。


    没多会儿,晶莹玉透的白米被文火咕嘟咕嘟的煮开,开始泛白花,浓浓的米香瞬间散开,等白粥逐渐浓稠之际,将切好的红薯放入粥里,小火炖煮着。


    他看着粥煲突然问系统道:“你那里有磨粉机吗?”


    系统道:“有石磨倒是,磨粉机太超前了吧,就算有机器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有电吗?退而求其次,你有蒸汽机吗?”


    谢宣叹道:“其实啊,你不知道,红薯跟玉米面熬粥才是绝配。”


    他说的一本正经,系统也听的十分认真,认真到往心里去了,它戳了戳谢宣道:“你看我行吗?”


    “什么?”谢宣问道。


    “当驴!”系统回道。


    “甚好!”谢宣忍笑道,“将我存放在仓库里的玉米粒磨半簸箕来,先不急,等来年秋天我给你做玉米红薯粥喝。”


    系统兴高采烈的要给谢宣当驴做马。


    白米红薯粥在一人一统插科打诨中煮好了,堆金砌玉,甜香四溢。


    谢宣在厨房寻了个粥盅,将熬好的粥放了进去。


    系统忙忙碌碌,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寻出一只小小的水晶碗来递给谢宣,谢宣给它盛的满满的。


    系统接过粥碗来就要喝,吸溜一口烫到了舌头,烫的龇牙咧嘴的。


    “小心点,别撒了烫到我的脑子。”谢宣叮嘱道。


    系统冲他嘿嘿一笑,保证道:“那必不能啊!”


    谢宣摇了摇头,端起自己的粥碗来对外喊了一声:“黄豆,吃饭啦!”


    一阵风驰电掣后,黄豆嘴?*? 里叼着它的饭碗闪现在谢宣面前。


    谢宣往黄豆的饭碗里也倒了满满一饭碗的粥。


    一人一狗坐在夕阳下喝粥。


    尝到熟悉的味道,谢宣满足的喟叹一声,对黄豆说道:“关你几个月关的值吧,哎,这粥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正说着,薛云疏恰好来谢府谈事情,见谢宣在喝一种很新很新的粥,他一双鹿眼儿眨巴眨巴的,比黄豆的狗狗眼还可怜巴巴呢。


    谢宣道:“厨房的锅里还有,想喝自己盛!”


    薛云疏闻言便不见了踪迹,跑到厨房里自己叮咣叮咣的盛粥喝。


    二人一狗坐在夕阳下心满意足的喝粥。


    薛云疏道:“知州大人,这橙色的是什么?我连见都没见过,还怪好吃的,糯糯的又甜甜的,味道十分不错。”


    谢宣道:“此物叫红薯,我在南洋来的船商手里买的。”


    “哎?我怎么没遇见过?”薛云疏好奇道。


    谢宣笑道:“大抵是你运气不好吧。”


    薛云疏摸了摸鼻子,今天也是被知州大人语言攻击的一天!不过没关系,有这么美味的粥喝,他乐意!


    二人连说再笑,可巧赶上曹问来谢府还之前借的粮食,见二人在津津有味的喝粥,他也十分好奇。


    于是,屋檐之下变成了三人一狗在心满意足的喝粥。


    曹问到底是做了推官的人,又比薛云疏大了好几岁,他搅着碗里的粥问谢宣道:“此物可否在中土种植?”


    “可以的。”谢宣回道。


    “不知产量如何?”曹问道。


    “我也不清楚,不过粮食都是人种出来的,可以先试试。”谢宣半真半假的说道,“只是育苗是个麻烦事儿。”


    “种庄稼总不会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就好。”曹问说道。


    “此物虽然看着好,我问过南洋的商人,说是不如谷物耐存放,所以还是没办法大面积的推广,等我这里育好苗了,每家倒是可以分点种在房前屋后,若逢饥荒年份,百姓也有个填肚子的吃食,不至于饥饿而死。”


    “谢大人英明。”曹问虽然有点遗憾但还是真心实意的说道,“纪州百姓得谢大人为父母官,幸莫大焉。”


    “少恭维我,你之前还在心里暗骂我是和豪强同流合污的狗官呢。”谢宣含笑道。


    “我在心里骂你也能听得见?”曹问尴尬了一瞬,瞬间恢复了正常。


    薛云疏毫不留情的拆穿道:“曹推官,你脸上的嫌弃之色我们隔着二里地就能看清楚。”


    “那我不是有眼不识泰山嘛!”曹问回道。


    几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其乐融融,一锅粥就这样被喝得一干二净,黄豆把盆舔的锃亮,又叼着它回了自己的狗窝。


    系统怕烫到谢宣的脑子,它端着粥碗小心翼翼的回了穿越局系统部,边走边喝,嘬粥的声音出奇的大,生怕别的系统不知道它在喝白米红薯粥!


    也是,它们这些系统啊,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日子过得不是紧巴巴的?!偏偏数它成天吃吃喝喝的,从来没短了嘴去,简直是宿主吃啥它跟着吃啥,幸福得了不得,羡慕的旁的统眼都红了。


    系统找了个开满月季花的小花坛,一口一口的喝着碗里的粥,心里别提多满足了,还是它的宿主好,本事大,脾气好,爱分享。


    忽而它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儿。


    它慢悠悠的扭头去看,却在花园角落里看到了前辈,前辈正一脸倦容的抽着烟,眼里血丝密布,活像好几天没休息过了一样,不过它们做系统的,也不像人类那样每天需要睡满八小时才行!它们甚至可以连轴转的,并不觉得累,前辈这般模样显然是心神耗费极大,用通俗一点儿的话来讲就是差点cpu干烧了。


    前辈被烟呛的轻咳一声,发现系统在看它,它招了招手道:“过来。”


    系统端着粥碗乖巧的走到它面前,将自己的粥碗往它跟前一推道:“前辈,喝口粥吧!”


    前辈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我不饿,你自己喝吧。”


    系统瞬间撤回粥碗,自己一点点往嘴里吸溜,舍不得一口气喝完的样子。


    “又是谢宣给你的?”前辈率先开口问道。


    系统点了点头道:“对呀,他亲自熬的。”


    前辈看见了粥碗里的红薯块,问道:“他完成了一千亩的垦荒任务?”


    “是提前超额完成!所以上面给的红薯秧苗是后世培育过的蜜薯秧苗,超级好吃。”系统道。


    前辈沉默的吸了一口烟,没再说话。


    系统喝了谢宣的粥,难得长了良心问道:“楚姑娘还好吗?”


    “嗯。”前辈倦极,显然不想多说什么。


    “她好便好,免得谢宣天天思春。”系统将甜粥一饮而尽,甚至把粥碗都舔了个一干二净。


    前辈不禁嘱咐道:“……好好跟着他种田,争取再多打些粮食。”


    系统喝完粥,终于智商上线了,它后知后觉的问道:“前辈怎么知道谢宣的任务详情?”


    “猜的,凡是选种田方向的系统,第一个任务不都是这个吗?”前辈敷衍道。


    系统摸了摸光亮的大脑门半信半疑的问道:“是吗?”


    “是啊,抽空去管理处领一本新手教材吧。”前辈叮嘱道。


    系统从善如流,主打一个听劝。


    它见前辈真的累极了,也不好再打扰他,自己颠颠的跑去管理处领了一份新手教材。


    新手教材简直打开了系统的新世界大门,它自由自在的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学会了如何优化宿主任务技能。


    它低眉想了想,依纪州的条件,开垦荒地可以增加粮食产量,但土地总有开垦完的那一天,播种高产量的粮种才是王道。


    勤奋好学的系统扒拉了扒拉新手手册,看看里面有没有教如何帮宿主获得高产量粮种的办法?


    还真有,就在最后一页,最后一页被浸湿了,字迹有些模糊。


    系统:“……”好气,每个新手系统只有一本,它该怎么办?!


    字迹是辨认不出来了,幸好它看到作者栏里有前辈的名字,它抱着书又屁颠颠的去找前辈请教。


    这次前辈没再抽烟了,在吐血……


    系统真是开了眼了,它头一次看见吐血的同行!前辈到底在搞什么?别把自己给搞死了。


    它在前辈将晕未晕之际抓住前辈的胳膊一阵猛晃:“前辈,等等,我该怎样帮助谢宣获得高产粮种?”


    “地尽其用!”前辈说完这句话,眼皮往上一翻,晕了。


    系统大骇!强悍如前辈也会晕倒?!前辈到底接了什么要命的任务?!它一个菜鸟着实搞不来啊!


    系统懵了,哭哭唧唧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宣睡着睡着觉被系统哭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说道:“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系统抹掉眼泪抽抽巴巴的说道:“前辈晕倒了,我叫不醒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宣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掐人中试试呢?”


    “掐了,不管用。”系统嘟嘟囔囔的说道。


    谢宣:“……”


    系统试探道:“实在不行我把他送到系统恢复中心去吧。”


    “不行!”谢宣果断否定道,“一般情况下,系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除非他过载了。每个过载的系统必是动用了不为人知的禁忌手段,你将它送去那里的话,一切都暴露了,它必会遭到管理局十分严厉的惩罚!销毁也是有可能的!”


    系统被谢宣的这番话吓住了,再也不提送前辈去系统恢复中心的事儿。


    谢宣想的却是另一件事,系统口中的前辈是跟秀秀绑定的名将系统,这个系统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那秀秀还好吗?!


    谢宣用自己的积分给名将系统兑了些营养液,让自己的系统给它打上。


    没一会儿,过载的系统渐渐恢复了过来,它感受到自己体内充沛的力量,不禁一怔。


    系统破涕而笑道:“前辈醒啦?可吓死我啦!”


    前辈眨了眨眼睛问道:“哪里来的营养液,这东西可不便宜!”


    系统道:“是谢宣动用自己的积分兑换的,哎,您先别忙着谢,他也不是为你,他是舍不得他的小青梅,楚怀秀还好吗?”


    前辈知道系统这句话不是它自己问的,是谢宣借由系统的口问的,于是看在营养液的份上回道:“大军已经断粮五天了,我晕过去之前,闻人驰带着三十石粮食赶到了军营,楚怀秀应该是没事的,她顽强的很。”


    系统又道:“楚怀秀如今在哪儿?”


    “在河州大营,若不是粮草难以为继,我们早就打到熙州去了。”前辈叹道。


    系统没有多问,它点了点头,嘱咐前辈多注意休息便转身回了谢宣的识海,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谢宣听。


    谢宣越听脸色越青,最后从榻上一跃而起,张口喊道:“伏远山,伏远山!”


    伏远山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听到谢宣的呼唤后撑着灯烛进来道:“主子要茶还是要起夜?”


    “都不是,你立刻穿戴整齐,将薛云疏找来。”谢宣吩咐道。


    伏远山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道:“才丑时三刻,主子可是有急事儿?”


    “叫你去你就去!”谢宣一句话也不想解释。


    伏远山立马穿戴整齐去薛府找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薛云疏就气喘吁吁的跟着伏远山跑来了。


    “知州大人,什么事?”薛云疏问道。


    “薛家做西北的生意吗?”谢宣不答反问道。


    心思玲珑的薛云疏听得他这么问,便知是与西北的战事有关,他只能实话实说道:“西北战事一起,商路都断了,已经许久不曾做过西北的生意了。”


    “不让你们去西域那边,有一批粮食需要你们运到西北。”谢宣直言。


    “多少?”薛云疏问道。


    “十万石。”谢宣答道。


    “能运是能运,只是目标太大了,若分散开来运,难免有所损耗,能运到七万石都是好的。”薛云疏道。


    “你有门路就好,走水路北上,运到河州大营去交给一个叫楚怀秀的将军。”谢宣继续说道,“通关的文书我一早给你准备好,尽早出发。”


    “好,我相信你。”薛云疏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私运军粮是大罪,一旦被发现上到谢宣下到他们薛家都要被问罪,谢宣愿意担这样的罪过,他们薛家也敢,无他,只因为谢宣的为人,谢宣结束了纪州百姓猪狗不如的日子,便是他们纪州人的大恩人,为生民立命之人值得他们薛家追随与拥护。


    谢宣用了瞒天过海之计将粮仓里的粮食运出,又在周围州县采购了五万石粮食,凑齐了十万石粮食交到薛家手上,由薛云疏亲自压阵运粮。


    临走之前,薛云疏问道:“大人可有要交代的话?”


    谢宣道:“一定要将粮食亲自交到楚怀秀的手里,非她不可。”


    “是。”


    “还有,告诉她,缺什么就跟我说,不必硬抗着。”谢宣低声叹道,“且去吧,一路顺风。”


    薛云疏领命一路北上,从纪州经由陕甘道、陕甘北道,然后向西行直奔河州大营而去。


    第090章 第90章


    云霞漫天, 河州大营内,将士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支锅做饭。


    尽管他们早已神疲骨乏了,却依旧强打起精神来, 盼了好久的粮草终于到了!尽管是兴庆府那边送来的,可……是大齐的粮就行!


    主将帐内,楚怀秀面闻人驰而坐问道:“师父运了这些粮来,兴庆军的粮草可还够?”


    闻人驰道:“我那边要容易些,即便问朝廷要不到粮, 还有兴庆府的粮草供应, 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才是。”


    楚怀秀点了点头,郑重道谢:“多谢师父援粮之恩。”


    “你我师徒之间, 何必说这些。”闻人驰摆了摆手说道, “西路军主力还没有消息吗?”


    楚怀秀叹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说道:“莫名其妙消失, 无半点踪迹,且蓝帅那边对此并无反应。”


    闻人驰轻晒, 意味深长的说道:“等你的部队打到西秦重镇肃州的时候, 西路军主力自会从天而降。”


    楚怀秀本就十分聪明,闻人驰一指点她就想透了,她所隶属的西路军其统帅是临安侯的堂弟谢廉,此人如此鬼祟行事,率军出征是假, 霸占军功是真,西征军里尽出这种货色, 可真是……


    熙州城就是毁于临安谢氏与穆氏的争功中, 难道整个西征军还不铭记这个惨痛的教训吗?西征军统帅蓝云英对此视若无睹,这难道也是官家暗许的吗?


    或许对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来说, 拿在朝堂上屡试不爽的权衡之术用在军中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西征西秦何其艰难,一旦行差就错就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人丢掉性命!甚至是功亏一篑,万世之功瞬间土崩瓦解。


    楚怀秀瞬间要气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却湿润了,父亲至死念念不忘的熙州城,念念不忘的西征,原来只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场追名逐利的游戏。


    他们在乎的只有功名利禄,而不是万民生死。


    她看着帐外将士们因为看到粮草而充满希望和期盼的目光,瞬间犹如坠入冰窖。


    “西征乃诸将勠力同心之事,仅凭一两部能打又有何用?”楚怀秀悲凉的说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楚家军又不是铁打的,如何能神勇至此?”


    “我来送粮草的事儿,恐怕蓝云英那里马上会知晓,想必用不了多久,他便会下达命你部出击的指令。”闻人驰说道,“趁着军令还没来,抓紧时间休整吧。”


    楚怀秀沉默半晌方才回道:“师父,依你之见,就西征军目前的实力而言,我们最多可攻占到何处?”


    “可破肃州。”闻人驰说道。


    “肃州?”楚怀秀摇了摇头道,“若粮草充足的话,我只取更南面的甘州,那里有一座军马场,如果攻下此地,大齐的军力会更上一层楼,西秦之地人烟稀疏地域辽阔,没有足够的骑兵越往西走越难追击他们,西征大军可在甘州安营扎寨,重整旗鼓,积蓄力量,再图西征之事方为妥当。”


    “话虽如此,但他们恐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肃州为西秦京西第一重镇,攻下肃州破西秦都城指日可待,他们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机会溜走的。”闻人驰分析道。


    楚怀秀轻吁一口气,心中暗忖:那只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了。


    “比起汴京,兴庆府离甘州更近,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希望从我手里接过甘州城的是师父的人。”楚怀秀说道。


    闻人驰豁然抬眸深深的看着她!


    “以酬师父远道而来为楚家军援粮三十万石。”楚怀秀掷地有声的说道。


    “量力而行。”闻人驰说道。


    “我可以的。”楚怀秀深吸一口气说道。


    虽然肃州是西秦京西第一兵家重镇,那也仅仅是西秦都城的一道屏障,它的作用只有拱卫西秦京师,要说实际价值并不抵甘州五分。


    甘州城才是西秦人的命脉,西秦的军马尽出于此,攻下此处不比攻下西秦都城容易,若说闻人驰同意随齐军出征,所看中的也无非这座城池,绕是他也不敢百分之百的打包票定能攻下此城。


    眼前这个身形还有些单薄的小姑娘竟然敢给他这样的承诺,让他如何不心惊!且不说他素与其父交好,她拜在他门下学武十余年,他早已将她视为亲女,不然也不会路途迢迢顶着被蓝云英忌惮的风险亲自给她运送军粮,解她粮草空虚之困。


    纵然他十分垂涎甘州,也不愿她冒着巨大的危险来还他这份人情,所以他才让她量力而行,只是她所认准的事儿便一条路走到黑,自小如此。


    这时门外的将士已经将粥煮熟,盛了满满一大盆来送到楚怀秀的帐中。


    楚怀秀与闻人驰各自用了些后,闻人驰才起身作辞道:“我这便率部回营了,多保重。”


    楚怀秀抱拳躬身,送别师父。


    金乌西垂,序属深秋,草木逐渐泛黄,露出萧索冷肃之色。


    薛云疏紧赶慢赶赶到河州大营时,楚怀秀的人正在拔营,因为蓝云英的军令到了,道她既已解了粮草之困,便拔营西进吧,莫要耽搁功夫了。


    楚怀秀:“……”原来这个姓蓝的还喘气呢,她缺兵少粮的时候,曾致数封公函去主帅大帐,并无回音,她还以为蓝云英让西秦人给偷摸挑了呢。


    她正收拾着自己的公文和行李,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她转头吩咐一道帮她收拾行李的副将秦风道:“去外面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秦风放下手中的笔筒,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他疾走几步,见一群士兵围在一起,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抬手拨开众人道:“怎么回事?”


    “禀秦副将,有人要见将军。”旁边的士兵七嘴八舌的说道。


    “正在拔营呢,咱们将军诸事繁杂,岂能是一个莫名奇妙之人说见就见的!”


    “就是,做一身商人打扮,谁知道他是不是敌军奸细!”


    薛云疏恼怒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乃堂堂大齐子民,你说谁是细作?!”


    “马上就要入冬了,谁家这时候出来做生意,你莫不是欺负我们傻吧?!我们只是粗人,可不是什么傻瓜!”


    薛云疏:“……”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他谨记谢宣的嘱咐,一定要见到楚怀秀其人才肯罢休!


    楚怀秀的副将秦风阔步上前,一眼便见到被群兵堵在内圈里的人,那人生的一双灵妙的鹿儿眼,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青涩之气,一看就年岁不大,却能找到这里来,可见其必不是什么简单之人。


    秦风招呼左右道:“给他搜身!”


    两个大块头士兵不由分说,给他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搜出个巴掌大小的檀木盒子来,盒上嵌着精致的螺钿,是凤穿牡丹纹样,流光溢彩,十分漂亮。


    薛云疏死死抱着盒子不松手,扬言要见楚怀秀楚将军,其余的话他却不肯多说了。


    有人在秦风耳边低声道:“西秦人在大肆买杀手要取将军的项上人头,我觉得此人形迹可疑,你看他手中的那个精致盒子,越看越像蜀中有名的暗器暴雨梨花,只要此盒子一旦打开,任人武艺再高强也是逃脱不掉的,千万不能令此人接近将军啊。”


    秦风频频点头,觉得言之有理。


    薛云疏嗤笑道:“我吃饱了撑的要花大价钱买凶器暗杀咱们大齐的将军?还这么大张旗鼓的,生怕旁人不知道,只怕我前脚将人杀了,后脚也会被你们剁成肉泥!”


    秦风频频点头,觉得言之有理。


    他思忖半晌道:“你将盒子打开!”


    “不打!盒中之物只有楚将军才能亲自打开查看!”薛云疏倔强的说道。


    秦风一把将盒子夺过来,攥在手心里,一手提着薛云疏去了主帐。


    “将军,此人要见你!”秦风撩开主帐的门帘朗声说道。


    薛云疏抬眸一看,却是愣了!他万万没想到纵横疆场的楚家军统领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娃,那女娃还颇为年轻,大抵与他的岁数不相上下,他不由肃然起敬,撩袍便拜道:“在下纪州薛云疏拜见楚将军。”他有秀才功名,本是可以见官不贵的,但他此刻心悦诚服的跪了。


    纪州来的?楚怀秀亦是一惊,她吩咐亲兵都退下。


    “将军?”秦风担忧的看着她。


    “无妨,你们都退下吧。”楚怀秀摆了摆手说道。


    “麻烦军爷将那个檀木盒子留下!”薛云疏说道。


    楚怀秀点点头,秦风犹犹豫豫的将盒子留下,带领众人先退下了。


    薛云疏见周围人都走干净了,这才一五一十的说道:“在下奉纪州知州谢宣之命来给楚将军运送粮草,如今运粮的船就在河州的码头旁停靠着,共有十万石,是纪州今年所有的收成,不过纪州今年的收成结余才五万石,另外五万石是知州大人自己出钱在纪州周围州县买的,凑了个整给将军送来,因为是非正常流程运送,在外不能及时表明身份,还望将军恕罪。”


    楚怀秀心中大骇!


    虽然她缺粮饷的事儿在西征军里不算什么秘密,可外面的人一概不知内情的,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宣是怎么知晓的?!


    薛云疏将手旁的那个螺钿盒子拾起来,用衣袖掸掉上面的灰尘道:“这是知州大人策马数十里追上在下,特吩咐在下亲手交给楚将军的,至于里面盛的什么,在下也不知。”


    楚怀秀接过螺钿盒子,里面传来轻微响动,她紧紧握着盒子并没有着急打开,而后细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知州大人特意交代将军缺什么了就跟他说,不必硬抗着。”薛云疏认真回道,“今年纪州垦荒匆忙,只得了这些粮食,等来年开春继续垦荒,一定会收获更多的粮食的。”


    楚怀秀闻言心神震颤不已,她知他初出纪州,所遇之事不一定都是顺利的,官场上的,地方豪强上的,各方关系都需要去调和,据她所知,今年春纪州才闹了旱灾,他却倾其所有来助她,让她如何不感动?!


    所有人弃她如敝履者,承蒙不弃者唯师与夫。


    楚怀秀展开收拾好的行李,亲自拿出空白的信纸拟公函,他是私调仓粮与她,她却不能如此坦然受之,一旦被人发现,他是要被解送京师的,便是眼前这个帮着运粮的少年都要担干系的。


    所以,她要出具一封她向他借粮的公函,替他开脱罪名。


    “将军万万不可。”薛云疏制止道,“这于制不合,纪州本不在军粮供应地范围内,越地借粮乃大齐的大忌,将军在外领兵打仗已是舍生忘死,知州大人又岂能让将军有牢狱之灾的后顾之忧,他特意吩咐在下,万万不能要将军的公函,纪州今年新垦了万余亩的田地,虽然年初有旱灾,但自知州大人接任纪州知州后,纪州未曾饿死一个百姓,美政如此,善莫大焉,我们纪州百姓自然有办法帮知州大人逃脱罪名的,将军不必担心。”


    楚怀秀摇了摇头道:“他是纪州的父母官,这些是他该做的,哪有让百姓如此还恩的道理。”


    薛云疏见她这话说的亲密,不由一怔。


    楚怀秀打开旁边的螺钿盒子,里面是一方刻有荆棘玫瑰的西洋镜,镜面精致且小巧,只有胭脂盒那么大,盒子底下压着一张白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卿安吾亦安。


    没有落款,楚怀秀却知是谢宣的字迹。


    她迅速将补好的公函盖了将印,提笔在那张纸的背后写道:君安我亦安。她将公函放置在螺钿盒子里,递给薛云疏道:“谢宣是我的未婚夫君,恕我不能让他为我担这么大的风险,夫妻之间应苦乐同当的。”


    薛云疏闻言倒地便跪道:“将军大义,也不枉知州大人午夜将在下从家中唤起,连夜准备商船运送粮草了,望将军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他是真真拜服了,他见过太多的郎情妾意,却头一次见这种争着担风险的,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不尽然嘛!


    他曾想像知州大人那样的天纵英才,什么样的女子才配的上?他如今算是分明了,也只有楚将军这样的奇女子才能够配得上吧!


    楚怀秀的人将军粮接应完毕后,薛云疏心满意足的回纪州去了,天已经渐渐冷了,再不回去河面上一结冰他的船就走不了了。


    楚怀秀却一直纳闷谢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她缺粮的?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她骑在马上,一直在想这件事儿。


    “咳咳……”她的识海里传来一阵轻咳。


    楚怀秀立马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你醒了?”


    系统点了点头道:“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专心准备接下来的战斗吧。消息他是从我这里得去的。”


    楚怀秀心里有些闷闷的,半晌后才轻声道:“他也不容易。”


    “抱歉,是我晕在了系统后台,被他的系统看到了,然后他给我兑了昂贵的营养液,我这才迅速恢复过来。他向我打探你的消息,我也就只好说了。”系统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很重,缺了他这十万石粮食搞不来的,而且依谢宣之才,这些都是小事,他摆得平的。”


    楚怀秀想起自己系统晕厥的原因,叹了一口气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一人一统在冷寂的空气中沉默着。


    却说薛云疏一路东行然后南下,办完差事一身轻,只是他低眉瞧了瞧手中的螺钿盒子,有些头痛,罢了,回去交给知州大人自己处理吧。


    薛云疏紧赶慢赶,赶在河面结冰之前赶回了纪州城。


    此时正是农闲之时,就连官衙里的事情都少了许多,谢宣每日按时轻松下衙,然后窝在自己的小院里和自己的系统研究获得高产粮种的法子。


    系统道:“前辈说只要做到地尽其用就行。”


    谢宣摸着下巴,将信将疑道:“他不是名将系统吗?也管种田的事儿?”


    系统不服气了,叉腰回道:“耕战不分家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况且我们系统新手手册都是前辈编的,他有什么不懂的?”


    谢宣笑眯眯的摸了摸它的大脑袋道:“话虽如此,但这种行为用一句后世的话来形容特别贴切。”


    “什么话?”系统好奇的问道。


    “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谢宣努力绷紧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然而系统这小炮仗一点就着,眼见它要暴走了,谢宣赶紧安抚道,“逗你的,我觉得你那前辈说的有道理。”


    “哼!”系统小嘴一撇,冷哼道。


    谢宣守着纪州的舆图思索道:“按照你那前辈的说法,我们只有将纪州所有的土地都开垦完毕,才会解锁高产粮种。”


    如此一来,他需要好好规划一下,纪州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他正手握炭笔,垂眸思索着,伏远山来报:“主子,薛云疏求见。”


    “快快有情!”谢宣扔了手中的炭笔,连忙站起身来说道。


    门外的薛云疏闻言,抱着那只檀木黑漆凤穿牡丹螺钿盒子阔步走进房间里行礼道:“见过知州大人,云疏幸不辱使命已将十万石粮草亲自交给了楚将军。”


    谢宣闻言诧异道:“十万石?路上的损耗你自己担了?”


    “这不算什么。”薛云疏摇摇头说道,话音未落他伸手将螺钿盒子交给了谢宣。


    谢宣一打开,里面的西洋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纸公文。


    谢宣道:“怎的还是留了公函?”


    薛云疏回道:“大人恕罪,楚将军说了,‘谢宣是我的未婚夫君,恕我不能让他为我担这么大的风险,夫妻之间应苦乐同当的。’楚将军这样说,我便不好再坚持。”


    谢宣深叹一声:“辛苦你了。”


    薛云疏摇了摇头道:“比起知州大人和楚将军所做的事情,我领的这差事怕是最轻松的了。”


    谢宣又问道:“楚将军的营中,到底什么情况?”


    薛云疏道:“我与楚将军的部下接触了几日,他们得知我是大人派来的人后,对我倒也没有格外避讳,我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些事情,只听说是与大部队失散了,西路军主力从出征开始便不见了踪迹,消失的无影无踪,任谁都找不到。楚将军曾多次致函西征军的总统领蓝云英,所去公文十次得有九次石沉大海,了无回信,偶尔有那么一次回信也是命楚将军去攻城略地,军粮自筹的。”


    “什么?!”谢宣怒极反笑道,“还真是一窝鼠辈可着一个老实人欺负!”


    “楚家军靠抢敌军军饷勉强度日,终于在攻下河州之后彻底断了粮。”薛云疏沉声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平西王先我一步将粮草送到了楚家军军营。”


    谢宣扶额,揉了揉气得胀痛的额头,他心中冷笑道:各个龟缩起来做操刀手,也配?!


    系统也无语问苍天,半晌后叹道:“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谢宣心中忍不住悲凉,这么多人的心血与身家性命都倾注于此,却要被这群尸位素餐者当儿戏一样耍弄吗?


    既然如此,那官家当年轰轰烈烈的搞新政是为了什么?为了排演一场笑话给世人看吗?


    只是疆场无小事,这一番闹剧是需要无数人的生命去填补的,君王知否?


    谢宣摩挲着螺钿盒子,将盒底的纸条拿出,映入眼帘的是:君安我亦安。笔锋?*? 凌厉而俊秀,是她亲自写的,五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他心疼的闭了闭眼睛,而后郑重的螺钿盒子安放起来,午间留薛云疏在官邸吃饭,二人边吃边说。


    送走薛云疏后,谢宣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末了,他展开信纸预备给祖父去信,祖父在袄子口截断了兀目与西秦人的往来必经之路,暗中与兀目人相抗衡,想必能在西北战局说得上话,即便鞭长莫及,敲打敲打那些小人也是好的,再不济西路军主力莫名其妙的消失的事情应该捅到官家那里,若官家不知此事,尚且可救。若官家知道此事,那西北战局糜烂至此,他也好再继续做其他打算。


    就算往最坏处想,官家其实是默许此事的,应国公楚鶂也绝不会默许此事!只要楚鶂知道了楚怀秀的处境,便是挤也能挤到周围各道的转运使司给楚怀秀提供粮草。


    他不管西路军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胆敢伤害他看中的人就不行!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