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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71章


    景元十一年秋,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乡试连着中秋,金长庆一早就跟惠娘说好,这次中秋节的应季点心都由他来做, 一来贺谢宣初次下场科举,二来庆祝一家人又过了个团团圆圆的八月节。


    汴京的中秋夜不设宵禁,可直至戌时了,雀金楼的点心还没送来,不仅如此, 谢徽父子一早被宣进了宫, 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家里顿时只剩惠娘母女和薛氏夫妇,有股说不出的寂寥。


    时间越晃, 薛氏越是担心, 一是担心贡院里的大孙子, 二是担心皇宫大内的叔侄, 她脚底像生了茅草一样,一刻也坐不住。


    戌时中刻的时候, 雀金楼的随从姗姗来迟, 送来了今年的中秋龙凤团圆月饼,并一套十二花神模饼,一道额外应景的黄甲头魁鸡。


    随从恭恭敬敬的禀道:“回姑奶奶的话,今年的点心是窦小爷做的,东家一清早便进了宫伺候, 窦小爷怕姑奶奶等急了,便先做了些送来, 姑奶奶且尝着。”


    惠娘命人拿了些赏钱打发了雀金楼的随从, 心里却越发忐忑了,论理来说, 宫里的中秋宴早该散席了,家里的爷们却还没回来,亦不知是福是祸?


    她没有什么门路打探宫里的消息,只能干着急。


    卯娘拉了拉她的裙裾问道:“阿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陪我上街看花灯呀?”


    惠娘故作镇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就快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有婆子来报:“是府里的小爷从贡院回来了。”


    卯娘闻言嘚嘚嘚的跑到门口去看,却见谢宣神采奕奕的走了进来,精神头儿尚好,开口便道:“阿娘,小兔子,你们有没有想我?”


    “想了,做梦都在想。”卯娘甜甜的笑道,“要哥哥抱!我们去看花灯好不好?”


    谢宣顺手将小姑娘拎在怀里,用下巴扎了扎小姑娘鹅蛋一样细嫩的小脸,被小姑娘一把嫌弃的推开:“哥哥臭臭!哥哥扎扎!”


    谢宣哈哈大笑,将她放在圈椅上兀自走进了浴房,两刻钟之后他换了一身蜀锦对松枝团纹图案的袍子出来,一身的清爽,这时才发现家里有些冷清,定睛一看爷爷与阿爹竟然都不在,他纳罕道:“阿娘,爷爷和爹呢?”


    “一清早便进了宫,此时还没回来。”惠娘盛了一碗清甜醇香的羊酪递给他道。


    “这便奇了,什么样的中秋宴吃这么久?”谢宣心下疑问道,“阿娘可派人打听了蔺家和裴家的情况?”


    “借着送点心的由头问过了,家里凡是有官身的都进了宫,跟咱们家一样的情况。”惠娘说道。


    谢宣略点了点头道:“那应当可以稍微放一放心。”十有八九是宫里出了什么事,罪不及己家。


    “哥哥,走嘛,走嘛。”卯娘磨蹭到他身前,一个劲儿的拽着他往外走,谢宣从善如流起身随她去外面看花灯。


    惠娘忙道:“刚下了考场,只怕身子还倦乏着,让你大爷爷带她出去玩罢,你略吃口饭,一会儿便去躺下歇一歇。”


    “娘,我不累,年轻人哪里知道累是什么?你们给爷爷和阿爹他们留盏灯就好,困了便去睡吧,我带着卯娘出去看花灯。”谢宣说道,话音未落人便没影儿了。


    惠娘紧接着在后面张罗道:“你们俩多带几个随从出去,在外面略站一站就回来,不要待到很晚。”


    “知道了,娘。”谢宣和卯娘的声音从远处遥遥的传过来。


    薛氏笑道:“果然是少年郎,在贡院考舍里磨了八九天出来,依旧生龙活虎的。”


    谢宣带着卯娘出了门,在一处摊位上买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儿灯,他瞅了瞅街道两旁繁华热闹的灯架,不由说道:“今年的花灯会貌似比以往更热闹些。”


    小贩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吧,近日有兀目的使臣来访,因此比以往热闹了些,那些胡子的生意好做,他们出手豪横又阔绰,汴京城的买卖人都卯着劲呢。”


    谢宣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毛,解开锦囊付了钱,没再说话。


    他牵着卯娘的手,在街上慢慢游逛,果然见到了不少兀目人,皆是腰背双月刀,皮裘辫发,操着一口鸭叫般的兀目语在和摊贩们比比划划。


    “阿宣——阿宣——”谢宣身后传来一声朝气蓬勃的叫喊声。


    谢宣回头一看,不是迟意是谁?!


    谢宣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迟意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瞧你这话问的,汴京御街这么宽阔,只许咱们放春公子在,不许我在咯?”


    “你答完题了?”谢宣又问道。


    “呃……算是吧。”迟意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空耗在考舍里也是活受罪,主考官也不会因为我在里面多待一刻钟就录取我,你说是吧。还不如出来该赏月赏月,该游玩游玩。”


    “你啊,真不怕你爷爷捶你。”谢宣摇头失笑道。


    迟意忽然凑到他的耳旁道:“我爷爷怕是没空理会我了,他至今还在宫里没回府呢。”


    谢宣顺势带着卯娘和迟意进了自家的丰乐楼,边走边低声问道:“可知宫里出了何事?”


    迟意的婶娘是宗室女,别家打探不到的消息,迟家大概可以打探得到。


    果然,迟意一边揪了揪卯娘的双平髻,一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兀目使者来催岁币了,不过这次不仅要岁币还要求两国重新厘定边界,再割些土地给他们,朝臣们这会儿都在宫里议事呢,中秋宴会竟比大朝会还热闹。”


    谢宣身形一滞,轻声道:“原来如此。”


    “是战还是割地求和,总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怎么还商量起来没完没了了?”迟意纳闷道。


    谢宣吩咐楼里的伙计送几样新鲜的点心到漱风阁,而后才转过头来对迟意说道:“哪里有那么简单,大概上面想战又担心战线拉的太大,仓促应战不一定会取到满意的结果,割地求和的话……无论割了多少地,被史官们记上一笔,卖国的耻称是洗不掉了,保准流传千秋万代,官家又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必不会心甘情愿的去割地,只能找群臣商议个两全之策。”


    迟意摇了摇头道:“多事之秋啊。”


    其结果大概是不美妙的,因为朝臣至数更了都没有归家,大抵还没商议出个章程来。


    戌时末,炙冷羹残,偌大的琼林苑中鸦雀无声,群臣静寂。


    景元帝拈着盛满桑落酒的金樽说道:“诸位爱卿可想出了解决之策?”


    龙图阁大学士霍时方出列说道:“回禀陛下,兀目人这次敢狮子大开口无非都是他蔺祈一人之过,自新政实施以来,又是攻占西六州之地,占了西秦人不少土地,引发了兀目人的猜忌,又是重筑河北路边防众城,实行保甲法,在河北路新置四十将,引起了兀目人的战略误判,以为我朝有了备战之心,他们这才心下不安,要求重新划定双方边界的。臣以为想要解决这次的问题倒也好办,只要废黜新政,多给些钱财安抚住那些胡子即可。”


    霍时方一句话又将问题扯到了新政之争上来。


    “虎豹豺狼并不会因为绵羊软弱而放弃吃掉它,同理废黜新政,使河北路恢复旧时模样也并不能打消兀目人的想法,反而使之前的努力都打了水漂,臣以为此计不可。”蔺冕回道。


    景元帝对两方的说辞都不置可否,他将目光投向谢徽道:“玉砚,你也说说。”


    谢徽出列,郑重其事的说道:“回禀陛下,臣是个粗人,只懂得兵家之事。”


    景元帝点了点头问蔺祈道:“蔺相呢?如何想的?”


    蔺祈并没有因为被霍时方指着鼻子骂而恼羞成怒,相反的是他此刻表现的十分从容淡定?*? ,他缓缓说道:“摆在我们面前的无非有两条路,要么战,要么和。关键是战要怎么战,和要怎么和?”


    蔺祈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兀目朝堂并不安稳,皇族内部发生了两次内乱,甚至连太后,皇太子都死在了这两次内讧之中,新继位的皇太孙对之前杀死他祖母、父亲的人一一诛族清洗,兀目朝堂人人自危,这次率领兀目使节团出使大齐的人是毕术,而兀目两次内讧都有这人的手笔,他在兀目岌岌可危,不过兀目人一向主张强者为尊,只要毕术向兀目新帝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便可以转危为安。所以这次他一到大齐就提加币、割地的要求,完全是把我们当成了筏子,知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那蔺相的意思是?”裴尔霏抬眸问道。


    “打还是要打,谈也是要谈的,甚至边打边谈都是可以。”蔺祈说道,“俗话说得好,事缓则圆。”


    景元帝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口饮罢金樽里的桑落酒,道了一声,“说下去。”


    蔺祈道:“大齐东北、北方、西北少量地方都跟兀目人接壤,西北由楚涵的熙州军牵制,是最令人放心的一方。兀目国都在大齐东北部方位,大量的兀目人也聚集于此,这就好办了。咱们可以派使者去兀目,与兀目人慢慢和谈,谈的越慢越好,主要是拖延时间,给大齐北方的守军留出充分的备战时间来。”


    景元帝闻言龙颜大悦,合掌笑道:“好极!好极!只是这出使兀目的人选?”


    蔺冕出列道:“臣本为鸿胪寺官员,愿为陛下分忧。”


    景元帝道:“好一个虎父无犬子,准了。”


    这时临安侯谢靡出列举荐道:“小蔺大人确实不错,可惜年岁太轻任使节长的话不够服众,臣有一人要举荐。”


    “讲!”


    “御史中丞谢京。”谢靡又道,“举人不避亲,臣虽为谢京之父,亦深知谢京其人谨慎有辩才,可以充当使节长一职。”


    “准了,谢京为官多年,政绩还算不错,出去历练一番也好。”景元帝略一思索道,“此次出使兀目,谢京为使节长,蔺冕为使节副使,借着给兀目太后祝寿的机会,好好同兀目谈谈割地求和之事,能拖则拖,此事不必急于求成,要求稳。”


    景元帝如此安排也是有考量的,临安侯谢靡之子谢瑞当年被举报科举舞弊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临安谢氏夹着尾巴老实了许久,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既然临安侯有此请求,准了亦无妨。谢京办的好的话,加官进爵,谢京办不好差事的话,又落了一个口实在他这里,如此拿捏,不怕这些世族不听话。


    蔺冕、谢京出列领旨谢恩。


    景元帝抬眸看了谢徽一眼道:“玉砚,备战之事就交给你们枢密院了。”


    “臣领旨,定不负官家所托。”谢徽说道。


    事情商议完毕,琼林苑的中秋宴终于肯散了,景元帝不胜酒力,被内侍官扶着离场后,百官纷纷告辞鱼跃而出。


    蔺祈父子与谢徽父子一前一后踏出了宫门,在东华门外的马车旁略站了一站,蔺祈笑呵呵的看着谢徽道:“正值中秋佳节,走,去喝一杯。”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谢徽会意蔺祈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遂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蔺冕吩咐一旁候着的小厮去家里传个信儿,说人都出了宫,没什么事又与好友去饮酒了,叫家人不必惦记。


    小厮拱手应是,领命回家传话去了。


    谢徽和蔺祈走在前面,谢壑和蔺冕在后面缓缓跟着。


    蔺冕感慨道:“喝完这顿酒我便北上燕京出使兀目,再相聚不知何年何月。”


    谢壑道:“虽然宫里的旨意叫你们慢些谈,估计也不会很慢,再拖都拖不到明年五月。”


    “那倒也是。”蔺冕说道,“你家那小竹筒借我用两天。”


    谢壑拧眉不解,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宣哥儿,算算时间,他也该从贡院出来了吧。”蔺冕笑道,“官署的陈年资料准备起来不知备到何年月去,我记得他在鸿胪寺里给他师兄打过下手,整理过大齐开朝来的文件,有关大齐与兀目的官样文书他应当清楚,与其对旁人三催四请的,不妨叫他来的方便。”


    二人说着说着踏入了丰乐楼,今日中秋佳节,汴京城没有宵禁,各家的铺子都是通宵开着的。


    蔺冕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调侃声:“别呀,蔺叔叔,你别光可着我一个人造啊。”


    二人抬头望去,不是谢宣是谁?!


    谢壑少不得问他一番此次乡试的情况,全被谢宣推说记不得了,其实是他赖得回答,好不容易考完的,写字写的他手酸,此时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巴巴的再回忆一遍,不要了吧!


    他施了个求救的眼神给蔺冕,蔺冕成功把他推到自己身后,转头对谢壑说:“我现在就借了他,不必再问了,留着精力给我想文书资料去。”


    谢壑摇了摇头道:“你就惯着他吧,越发将他惯的不像样。”


    “我乐意,反正是你儿!”蔺冕笑道。


    片刻之前,卯娘早早困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依旧舍不得眼前这片璀璨的灯火,谢宣将她哄着之后,把她抱到内室休息,由专门的丫鬟婆子看着,听说宫里散宴了,迟意急急忙忙的跑回了家,此时偌大的漱风阁只有谢家祖孙与蔺家父子在,谢徽与蔺祈谈论着北疆备战相关事宜。


    谢宣抬眸问父亲道:“爹,这是要打仗了吗?”


    谢壑不置可否,闻言回道:“说不准呢,兴许打不起来。”


    “我听说兀目人要增岁币,还要与大齐重新厘定边界?”谢宣问道。


    蔺冕笑道:“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我们才刚出宫片刻功夫,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谢宣笑了笑说道:“哪能啊,是迟意,他刚刚走,你们前后脚的事儿。”


    “既然如此,我考考你,假如你是兀目人将如何达成此目的?”蔺冕玩笑道。


    谢宣想了想,他手里捧着一盏雪泡青梅酒细细饮着,然后似模似样的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那得仔细问问我为何要达成这一目的了,对我来说这比是否能达成目的更重要。”


    蔺冕来了兴味,他将今日宫宴上的情景给谢宣说了一番,包括霍时方那番惊世骇俗之言和兀目的皇族内讧。


    谢宣点了点头道:“假如我是毕术,何不使声东击西之计?”


    “什么意思?”蔺冕问道。


    “毕术现在狗急跳墙,急需做出些什么向兀目皇帝表衷心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现在要的是速战速决,而咱们这边给出的策略是拖字诀,事缓则圆。毕术作为兀目的三朝重臣,到底能不能让汴京吃下这一瘪,他心里应当很清楚,那一目了然的事儿他为什么还要做?无非两点,其一赌赌看,先毫不费力气的敲诈勒索一番,能成自然好,成不了的话也无妨,因为这本来就是备计,他明面上敲打汴京,实际上出手的却是这里。”谢宣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往茶几上随意一画,点了点西北角的方向。


    这时,谢徽与蔺祈也停止了谈论的声音,硬生生的惊出一身冷汗来。


    接着谢宣又道:“兀目敲诈汴京,毫不费力。但兀目若真与我们在北境打起来了,两败俱伤,西北的西秦人和羌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看着呢,恨不得我们这两个庞然大物赶紧打起来,他们不需多强,我们弱了他们自然就强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毕术大概是不会用的,因为与他本来的目的不符,我更倾向于他在我们的西北角那块挑起事端,让我们齐人、羌人和西秦人先斗起来,我们斗得一团乱,到时候他再向我们这边提什么要求,大抵都更容易达到吧。”


    蔺祈握着酒盏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半晌后他放下酒盏,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轻声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谢宣这会儿倒是谦虚了,他忙道:“小子就是随口浑说的,属于关公面前耍大刀,您不笑话我我就偷着乐了。”


    蔺冕仰头送了一口酒道:“临渊,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你刚刚还捉住他追问乡试情况,照我说你都不必担心他。”


    谢壑只低首喝酒,并未说话。


    谢徽叹了一口气道:“饶是如此,北边也得尽量备战,不过我们可以暗中将重心放在西北方向,以防不测。”


    “当是如此。”蔺祈叹道。


    及至后半夜的时候,天空被阴云笼罩,掩月碎星,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刚刚还繁华热闹的街市,顷刻间草草收场,只留满街凄惶的烛色在风雨中黯然摇曳。


    蔺家父子告辞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谢壑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儿亦乘上回家的马车,谢徽依旧不习惯坐马车,宁可打不住伞淋雨也要骑马。


    谢宣极厌黏腻的雨滴,能一点儿不沾就一点也不沾,他就宿在丰乐楼的漱风阁,关紧了门窗,听外面噼噼啪啪的雨落声,精神头儿反而越来越亢奋,他熬了八天之后,在一个好不容易摸到温暖舒适床榻的夜里,竟然罕见的失眠了。


    谢宣一个劲儿的在床榻之上烙烧饼,最后烦躁的抓了一下头发,认命的坐起身来,他自己睡不着,也不让系统休眠,两晃三晃就把它晃醒了,强制开机,让系统陪着他聊天。


    系统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一脸生无可恋的问道:“你到底要干嘛?”


    谢宣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总觉得蔺叔叔此去兀目并不乐观。”


    “放心吧,即便是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他活下来的概率不低。”系统认命的坐在他身侧,安慰道。


    “不是生死的问题,是怕到时候兀目人既要又要的问题。”谢宣苦恼的说道。


    “那也是该朝廷命官们担心的事儿,你这个小豆芽能不能早点睡?”系统一句话打三个盹儿。


    “你才小豆芽呢,你们全家都是小豆芽,等我有权限给你改名字之后,一定给你改名叫小豆芽,用好几种字体写。”谢宣怒道,“我不小了!而且蔺叔叔的事儿怎么就与我不相干了,他是蔺相之子,他陷在兀目的话,朝廷能不派人去救?他是我爹的挚友,你说到时候会是谁去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思无益,睡觉,再不睡你明天花积分给我买价格不菲的眼霜!”系统恶狠狠的威胁道。


    谢宣一拔电源,系统强制下线,两厢安静。


    第072章 第72章


    九月初, 甲寅日,桂榜将于汴京贡院外墙张布。


    一大清早的,谢宣净了手, 贴身随从伏远山捧着一碟码的像小塔似的桂花糕走了进来:“主子快拿最上面那块尝尝,讨个好彩头。”


    “卯娘的主意?”谢宣失笑道。


    “主子英明。”伏远山亦笑。


    谢宣从善如流拿了最上面那一块桂花糕,放嘴里三下五除二吃了,桂香浓郁,入口清甜, 很好吃。


    他边吃边往外走, 问伏远山道:“吩咐人牵马来。”


    “好嘞!”伏远山放下手中的白瓷碟,出门办差。


    谢宣去正堂问过安后, 略用了几口清粥小菜, 这才不慌不忙的出门去看榜。


    府里的管家笑着打趣道:“如今轮到自己了, 反而不急了。”当初礼闱揭榜时, 小郎君急得什么似的,天不亮就拉着他往外跑, 生怕落后别人一步,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仍旧记忆犹新。


    “榜又不会自己长腿脚飞了,跑了的,急什么。”谢宣面上一派气定神闲。


    系统又在他的识海里作妖道:“宿主想不想提前知道结果?”


    “你现在告诉我属于作弊行为。”谢宣逗弄它道。


    系统:“……”呸!不识好人心,你自己去人堆里挤来挤去看榜吧!


    谢宣敲了敲系统的大脑袋壳, 大踏步的走出宁国府大门,迟意和裴翎已经坐在马背上等着他了, 见他出门, 朝他挥手。


    三个少年默契的打马朝贡院方向而去。


    迟意遥遥的看了一眼,纳闷道:“好生奇怪, 都快出榜了,怎么没多少人等榜?”


    谢宣闻言一滞,他不动声色的勒停自己的马,不由分说的掉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吩咐自己的随从道:“远山,你跟着迟意和裴翎他们去看榜!我先走了!!”


    “哎!都快要到地方了,主子,你去哪儿?”远山在他身后急得大喊道。


    迟意拿马鞭轻轻的点了伏远山的脑袋一下,说道:“声音轻点,惊动了前面那个,看你主子怎么削你!”


    裴翎亦道:“你主子这是怕被人榜下捉了婿去。”


    迟、裴二人放声大笑,伏远山摸了摸岌岌可危的脑袋,愣愣的看着自家主子就这么跑了,只好按照主子提前吩咐的照做。


    待几人走近,果然看路旁停了一顶翡翠七宝马车,见迟意他们来了,马车中的人亦被婢女搀扶了下来。


    只见那女子头戴一顶一年景花冠,身着珍珠圆领袍子,脚踏精巧的凤头绣鞋,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是个十分漂亮多情的妙龄女郎。


    她抬头只见谢宣身边的小厮,没见谢宣其人,不禁心下一沉,问道:“谢宣呢?”


    迟意等人翻身下马回道:“有事没来。”


    “今日放榜便是顶顶大的事儿,还有什么事儿能大过这个去?”顾瑶娘心情低落的问道。


    “谁知道呢。”迟意极其敷衍的摆了摆手道,“多谢顾姑娘了,提前将这里清了场,我们也跟着沾光。”


    顾瑶娘急得跺了跺脚道:“他是不是躲着我呢?”


    裴翎秉持着世家公子的修养,只弯唇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时贡院门口已经开始点爆竹请榜了,迟、裴二人没再多逗留,抬步朝放榜的地方而去。


    顾瑶娘亦跟在他们身后,口不择言道:“该积极的不积极,不该积极的倒急的什么似的。”


    迟意他们脚步微滞,但显然不至于跟个女子计较,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其他应试的学子碍于顾家权势,并不敢凑的很近,与迟意等人隔了一丈远,亦步亦趋的跟着。


    贡院的差役恭敬的捧榜而出,护榜的侍卫牢牢的跟在他身后,旁边还有一个提浆糊和刷子的杂役。


    几个人一通忙活后,桂榜张布!


    迟意等人不约而同的朝头名那边看去,果然见到了谢宣的名字。


    迟意抚掌大叹道:“难怪他不肯来,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裴翎安静的在榜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迟意在副榜前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二人皆十分满意这个结果。


    顾瑶娘亲眼见谢宣高中头魁,她心下一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今日本姑娘高兴,你们通通有赏!”说完之后,她命人提来数筐铜钱,一人一把的分。


    偏偏迟意是个嘴刁的,他乜了顾瑶娘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哎,只是几个大子啊,我以为依顾家的豪富怎么也得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只银锭子呢。”


    顾瑶娘面色一绷,难得没有搭话。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道:“小娘子沿街发赏钱,却是为哪般?”


    顾瑶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小喜道:“凭我们姑娘今天高兴。”


    迟意等人看完榜单,抬脚就要走,顾瑶娘随后跟上,迟意脚下一顿道:“顾姑娘就这么跟着我们几个大男人走,不好吧?”


    顾瑶娘紧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去找谢宣?”


    裴翎这时在墙角处才发现猫猫祟祟跟过来的谢宣,他当即偏过头来,轻咳了一声说道:“是啊,顾姑娘有何见教?”


    “我也去!”顾瑶娘说道。


    迟意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裴翎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声:“请便。”


    他们翻身上马在前面走着,顾瑶娘的马车亦步亦趋的在后面跟着。


    迟意十分不解,低声问裴翎道:“你今日怎么了?招了这么个大麻烦。”


    裴翎但笑不语,众人来到丰乐楼前,黄豆正趴在门前的石兽身旁悠闲自在的啃骨头,顾瑶娘一看见黄豆瞬间笑了,谢宣的狗在,谢宣一定也在,她凑上前去想摸一摸黄豆的毛,被黄豆撒丫子跳开跑了,她连那狗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她尴尬的笑了笑,随即扭头对贴身丫头说:“去跟跑堂的说一声,叫他们烀盆肉骨头来给黄豆吃。”


    贴身丫头领命而去。


    迟意和裴翎等人已来到一间雅致的齐楚阁儿,谢宣不在,丰乐楼里第一齐楚阁儿漱风阁便没有开门,迟意问道:“把那个姑奶奶招到这里来,你吃错药了?!”


    裴翎但笑不语,兀自饮茶。


    迟意:“……”


    “我只是渴了,来这里喝杯茶,并没有说谢宣就在这里啊。”裴翎继续笑道。


    迟意恍然大悟。


    却说谢宣见他们走了,这才放心的从墙角处走出来,刚欲看榜去,却被认出他的人团团围住,纷纷道贺道:“恭喜谢公子高中解元,少年英才,可喜可贺。”


    谢宣随人群一道看榜,见第一名确然是自己,他拱手回礼,十分享受众人的道贺。


    “真不愧是制霸国子监的人。”


    “颜老的关门弟子当如是。”


    “他爹当年就是三元及第,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江南陆氏的徒孙,不足为怪。”


    “家学渊源,师门渊源,着实令人艳羡。”


    好听的话不要命的朝谢宣涌来,他本来就是个开朗的性子,将这些恭维的话都照单全收。


    谢府的管家命人抬了两筐铜钱来,向每个朝谢宣祝贺的人打赏钱,不一会儿两筐铜子见了底,谢宣亦起身打马朝家而去。


    家门口挤满来贺喜的人,惠娘与薛氏等人在前门应酬,谢宣悄悄从后门钻了进去,紧锣密鼓的来到自己的小院子。


    他唇畔挂满喜意,抽出干净的信纸写道:“我中了解元,手拿把掐。”说着,折了一支桂花塞进信封里,想了想,他又写了一张条子一道装进信封里,这才命人将信送往熙州。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熙州贡院外墙。


    一个温厚的少年亦在观榜,当他看到第五十四名李从庚时,目光微顿,进而眸内像绽开一簇璀璨的烟火,绚丽而美好。


    他拨过拥挤的人群,朝站在墙根底下的阿爹阿娘挥了挥手道:“中了!我中了!是第五十四名!”


    “苍天保佑,老天有眼啊!”李二媳妇双手合十道。


    李二喜的直转圈圈,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喜悦,像个质朴的老牛,憨憨的,双眸带着讶异和惊喜,不停的搓手道:“好啊,好!祖宗保佑,咱们家也出了个文曲星。”


    一提文曲星这三个字,李从庚目光微怔,穿越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长留村的众人齐齐去谢家恭贺,恭贺那个渊渟岳峙的男人中了县案首,那是长留村第一个穿长衫的人,在一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汉里,气度如此与众不同。


    他打小就暗暗发誓,要成为那人那般模样。


    只是,他后来再也跟不上那人的脚步,等他们有本事从长留村里挣脱出来时,谢家早就搬到了熙州府居住,等他们有本事来熙州时,谢家又早早的去了汴京,而这次,他终于也有机会前往汴京了,想到这里,温厚的少年笑了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朝家走去。


    “今日阿娘特意定了一桌酒席,咱们要好好的庆祝庆祝。”李二媳妇笑着说道。


    “嗯。”李从庚点了点头应道。


    数日之后,熙州书院。


    楚怀秀抱剑倚在一棵海棠树旁,见那个温厚的少年渐渐走近,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条子来递给他道:“喏,谢宣托我给你的。”


    李从庚低头一看,是一行地址,未了有一句:静候君来。笔意风流洒脱,带着一股令人羡慕的自在。


    他心里微微讶异,未曾想多年之后还能收到儿时玩伴的消息,不禁抬眸问道:“他怎么样了?”


    “好的很,前段时间刚中了开封府的解元。”楚怀秀说道,“消息送到了,营中还有事,告辞。”


    李从庚拱手相送,等人走远之后,他手中的这张条子仍然有些微微烫意。


    汴京朱雀大街武学巷三号宁国府。


    这行字他每个都认识,组合到一起又变得那么陌生,国公一阶的爵位是异性功臣所能达到的最高级别的勋爵,与他们这等庄户人家是天壤之别。


    他暗暗的将这道条子夹在《春秋》里,并不打算再看。


    小城有小城的安宁,帝京有帝京的热闹。


    谢宣在雀金楼里和迟意、裴翎等人痛饮。


    刚被烈酒烫过喉咙,迟意大着舌头说道:“阿宣,你也忒不够意思了,你知道张榜那日那女人缠的我和裴翎有多紧吧,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们去哪儿她去哪儿,你倒是逍遥快活了。”


    裴翎摇了摇头说道:“没办法,能说的阿宣都跟她说明白了,奈何……”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心领神会。


    “顾大小姐就是没受过挫折,觉得这天下她看上的东西都得是她的才行,莫说阿宣了,换我我也得跑。”迟意说道。


    谢宣举杯道:“喝酒,喝酒。”


    “谢宣,你不地道了,每次我和裴翎都一饮而尽了,你就只溜个边儿?”迟意不满的说道。


    “我不胜酒力。”谢宣倒是十分理直气壮。


    “胡说八道,满上,满上,我这极品九酝春还配不上谢解元这张嘴?”迟意亲自执银壶给谢宣的杯子斟满,三人又碰了一杯。


    裴翎拧了拧眉问道:“阿宣,你有心事?”


    谢宣摇了摇头道:“我爷爷又要出征了。”


    听他如此说,众人都没了饮酒的心思,迟意拍了拍桌子道:“我也想跟着谢家爷爷一道出征,打死我都不想闷在家里读书,再这么下去可憋死个人了。”


    谢宣拈动着手中的酒杯,半晌后才缓缓出口道:“读书,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可以,谁愿意见到血肉横飞的场景,在厮杀中讨生活。


    他这几日偶尔一闭上眼就能回忆起少时在永宁县遭遇的那场屠杀,胡子的屠刀高高举起,雪亮的刀影被太阳一照直直的映入他的眼帘,灼的他睁不开眼,仿佛下一瞬屠刀将要落下,他亦在瞬间分崩离析。


    谢宣仰头痛饮一杯,咽下这口浓烈的酒。


    末时末,他从雀金楼出来,挥别友人,踏马来到京郊府界之地,他种了玉米的庄子上。


    管事见他来了,不禁笑着迎上来问好,而后指了指发白的苞衣道:“小郎君,这些看着像是熟了,可以收了吗?”


    谢宣闻言走过去,略微扒了扒,仔细看了看金黄色的果实,圆润饱满,一掐都硬的结实,没有浆汁流出,他笑道:“可以了。”


    管事指挥着七八个佃农一起赤膊上阵,将其拧了下来,又在谢宣的指挥下剥去苞衣,只留下金灿灿的小塔似的果实,空气中泛着一股十分特别的香甜味道。


    谢宣将比较嫩的果实都敛走,剩下的吩咐管事将其再风干一些,然后把玉米一粒粒的掰下来,等他再来时会带走这些金黄色的玉米粒。


    未熟好的玉米棒大约有十来个,一掐还有汁水冒出来,这样的就不能和已成熟的玉米放到一块晾晒,因为这样的玉米没成熟,水分一蒸发,果实会变的十分干瘪,既不能做种子,磨起磨来又很麻烦,上下一压就瘪成了一张皮,没什么用,不如鲜着吃了省事儿。


    谢宣拍了拍口袋,心道:今晚可以加餐了。


    当谢宣将这些还嫩着的玉米交给惠娘时,惠娘新奇的打量了片刻问道:“这是何物?就是你在府界庄子上种的那些宝贝?”


    谢宣笑道:“然也,阿娘不妨吃吃看,味道好极了。”


    “这要怎么吃?”惠娘问道。


    “只能吃这些玉米粒,别的部分不能吃。”其实也不是不能吃,只是不好吃而已。


    “至于有多少种吃法,阿娘自己探索啦。”谢宣说道,“我就张嘴等着了。”


    惠娘见了新食材,没空搭理儿子了,只摆了摆手让他自便。


    小卯娘就像谢宣小的时候一样,围在惠娘身边打转,恨不得上前扒锅盖,谢宣一把将她提走,卯娘指着厨房的方向问道:“哥哥带回来什么好吃的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暂时保密。”谢宣神神秘秘的说道。


    及至傍晚的时候,在官署里忙到很晚的谢徽、谢壑回到了家中,父子俩又在家里的书房商讨了一会儿,这才一同走向花厅。


    甫一进门便被一股奇异的浓香惊艳到了,他们走进来好奇的问道:“什么饭食这么香?”


    但见八仙桌上摆着蒸熟的玉米,不由怔了怔,谢壑问道:“此为何物?”


    “玉米,可香了。”谢宣回道,他伸手拿了一个递给他爹。


    谢壑接过来,并没有像谢宣和卯娘那样直接上嘴啃,而是将玉米粒掰下来放到盘中拿勺子一口一口舀着吃,吃相十分斯文。


    这个叫玉米的吃食,入口醇香而且越嚼越香,带着些许清甜的味道,很是不错,谢壑叫人拿来糖霜灌子,他舀了一勺糖霜附在这些玉米粒上,铺撒均匀后再一口吃掉。


    卯娘见了阿爹的新吃法后,不禁问道:“爹爹,这样好吃吗?”


    谢壑点了点头,拿起她的小勺子给她也弄了一勺后,递到她的嘴边说道:“尝尝看。”


    嗷呜~卯娘一口吞掉,双眼被甜的亮晶晶的,忙吩咐她的侍女,她也要这样吃。


    惠娘笑道:“就知道夫君喜欢吃甜口的,不妨尝尝这个。”说着,她将一盘和坚果同炒的玉米粒递到他面前。


    谢壑从善如流的舀了一勺,玉米的醇香与坚果的香气很巧妙的结合在了一起,惠娘将底口喂的甜,应是挑了蜂蜜和糖霜,还有橙汁儿一块裹着炒,每粒玉米都挂上了薄薄的透明的糖糊,一口吃下去清甜中有些微微的酸头,玉米的香气,坚果的香气,橙汁的香气,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谢壑不禁赞道:“不错。”


    谢徽不爱吃甜的,惠娘将新鲜的玉米捣碎,去掉了一些空落落的皮囊子后,加了些许盐巴,添上适量的面粉和鸡蛋摊烙成玉米小饼,谢徽果然喜欢,一连吃了好几个。


    最后每人碗里盛有淡黄色浓稠的汤汁,香气浓厚,沁人心脾,说是汤其实它很浓稠,似粥似酪。


    薛氏提起调羹搅了搅,轻轻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入口即化,十分香醇,她不禁又舀了一口,只觉得很合胃口,她年纪大了,牙口不济,嚼不动生硬的东西,这碗玉米羹正正好,她品了品犹疑的问道:“里面是否添了羊奶?”


    惠娘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呢,这样喝起来香浓许多,还能温胃补脾,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吃得其乐融融的,人间烟火气大抵如是吧。


    饭后,谢宣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黄豆热情的跳到他面前,围绕着他转来转去,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他的手。


    谢宣胡乱在黄豆身上摸了两把以示安抚,他边摸边叹了一口气。


    系统纳闷的问道:“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可惜品种不对,不然我就可以在这里吃到爆米花了。”谢宣煞有介事的说道。


    系统:“……”它敢说谢宣是它见过的最贪嘴的人。


    想了想,系统又道:“无妨的,你难道没看使用说明,把这东西推广出去,种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解锁其他品种的玉米,兴许就有可以做爆米花的那种呢!”


    “嗯!”谢宣应了一声,说道,“我打算从熙州开始推广种植,那里地薄,最需要它。”


    “你要回熙州?”系统问道。


    “嗯,明年考中春试之后就向朝廷申请外放。”谢宣点了点头说道。


    “哎,外放到熙州呀,你阿爹阿娘他们会同意吗?放着清贵的翰林官不做,偏偏喜欢往穷乡僻壤之地跑。”系统疑惑道。


    谢宣冷不丁的敲了它的大脑壳一下,解释道:“你也知道翰林官清贵啊,翰林院里三千风雅文章,多我谢宣一个不多,少我谢宣一个不少,我待在那处有何意义?我呢,属砖的,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与其在翰林院里修史写文章,我更愿意去熙州种玉米,看大家吃得饱饱的样子更有成就感,毕竟恭维我文章做的好的话,这么多年我也听腻了,我需要些新鲜的夸奖,比如谢宣种地天下第一云云,谢宣是熙州的青天大老爷等等。”


    系统一拍大腿,得,谢宣还是那个谢宣,臭屁臭屁的,就喜欢别人夸他,越夸他越开心,越有成就感,呵,虚荣的男人,它早就看?*? 透了一切。


    第073章 第73章


    腊月, 宁国府在京外的田庄管事们纷纷进京送租子,其中一名管事特意请求面见谢宣,说是有要物相交。


    今日恰逢休沐, 谢宣去了颜府请教颜老文章之事,一直待到了午后才回家,听管家禀告后忙去前院见了那人。


    原是府界庄子的管事,他的玉米处理好了,被送租子的管事一并带了来, 由于他宝贝着这东西, 时时问着,管事交给别人也不放心, 这才一定要面见他。


    谢宣命人将这两麻袋玉米搬去他的小院子。


    他暗中问系统道:“你那里可以储物吗?”


    系统幽幽的说道:“可以购买储物空间, 500积分一立方米, 要么?”


    “给我买两麻袋的。”谢宣吩咐道。


    “好嘞!”哗啦啦一阵钱币响动的声音, 储物空间被开辟出来了,谢宣将这两麻袋玉米装进了储物空间里。


    这厢他刚忙活完, 他的贴身侍从伏远山在门外道:“主子, 澹怀院那边让你过去一趟,挺急的。”


    谢宣微诧道:“我爹可有说是什么事?”


    伏远山摇头说:“不知。”


    谢宣换了外衫,急忙朝父亲居住的澹怀院走去。


    谢壑此时连官服都未褪,神色肃穆的坐在书案旁看公文,见谢宣进来了, 他开门见山的问道:“你蔺叔叔出使兀目前带你去鸿胪寺那边找相关文书,除了案卷你可曾看过具体内容?”


    “为了核实案卷正误, 有匆匆查看过具体内容的。”谢宣回忆道。


    “还记得吗?”谢壑继续问道。


    谢宣点了点头道:“所隔时日不多, 还记得些。”


    谢壑敲了敲旁边的纸笔说道:“将你还记得的默写下来。”


    “啊?”谢宣惊诧的看了父亲一眼,脱口而出道, “可是蔺叔叔那边有变?”


    谢壑沉默一瞬,答道:“你只管写来。”


    谢宣悄悄的打量了父亲一番,奈何父亲神情自若,他亦瞧不出有什么不妥来,只凭直觉判断应是出了急事,否则一向讲究的父亲为何下值后连官服都忘了换?


    他拿了纸笔,问道:“从何时写起?是大齐开朝以来有关兀目的那些案卷吗?”


    谢壑抬眸问道:“你还知道别的?”


    “嗯,给太子做伴读的时候,在资善堂看过一些前朝关于兀目的记载。”谢宣老老实实的答道。


    “先将本朝的写来。”谢壑回道。


    谢宣从善如流,开始边回忆边记录,一直写到深夜,谢壑将谢宣默写的资料拿在手里翻看,还时时拧眉思索着什么。


    这都子时了,谢壑父子还在书房里忙个不停,惠娘放心不下,提灯过来看看,被谢壑的贴身侍从静悄悄的拦下,两人走远了些,侍从这才告饶道:“夫人,得罪了,实在是主子那边还在忙,宣哥儿在给主子默重要的文书,打断不得。”


    惠娘踮脚看了看书房那边,依旧灯火通明,她低叹了一声,转身去小厨房张罗些夜宵,等他们爷俩忙完出来也好取用些,总比空着肚子睡觉好。


    谢宣这一默写直接默写到次日五更天,他手酸的不行,一开始还未察觉,等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的时候,手臂几乎都要抬不起来了,他将最后一页纸递过去后说道:“爹,就这些了,包括前朝的,都默完了。”


    谢壑点了点头道:“好,你去歇息吧。”


    谢宣一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谢壑连忙起身将其扶住,谢宣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了。


    谢府又是请郎中又是抓药的,闹翻了天。


    惠娘心疼的抹泪道:“便是有天大的急事儿,也没你这般使唤人的,他才多大?!”


    谢壑愧然。


    惠娘摆了摆手道:“你自忙吧,左右郎中说他心神损耗过度,需要静养几日,你在这里也毫无益处,我来照看他便是。”


    谢壑命人将谢宣默下来的资料用针线缝成本子,他坐在谢宣房间里一边翻看资料,一边守着儿子醒来。


    惠娘见状又道:“你从昨天便没有合过眼呢,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且去眯一会儿。”


    谢壑摇头道:“来不及了。”


    朝堂上的事儿惠娘也不懂,见他说的悲戚,自己也并未再劝下去,只吩咐人将家里珍藏的老参炖一支来,父子俩都需要补一补。


    然而,谢壑终是没有等到谢宣醒来便带着十万匹帛出使兀目了。


    系统头次碰到宿主晕厥的情况,它跟宿主绑定之后,便长时间寄居在宿主的识海里,宿主一旦昏迷,它的眼前漆黑一片,像困在无边无际的深渊里。


    系统焦急的喊道:“谢宣,谢宣!谢宣,谢宣,你醒醒啊!”


    然而,谢宣倦极沉睡,毫无清醒的迹象。


    系统没有办法,只好问一问前辈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它敲了半天的门,前辈那边一直没有反应。


    系统:“?”


    半晌后,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传来,前辈那边有回应了:“刚刚什么事?”


    系统被这股浓重的血腥味呛的一阵咳嗽,他紧张的问道:“前辈,宿主晕了,我们做系统的该怎么办?”


    前辈微微一怔,他看了看蜷缩在暗影里昏睡的少女,回过神来说道:“不打紧,等待他们醒来即可。”


    系统瞬间心里一松,它皱了皱眉头屏气问道:“前辈,你没事吧?”


    “嗯,快回去吧。”前辈催促道。


    系统沾了一身的血腥气回到了谢宣的识海,静静的等着谢宣醒来。


    谢宣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梦里是熙州的玫瑰开满了山坡,他和柱子还有秀秀带着黄豆在满山坡的玩笑打闹,他们还都是幼时模样。


    突然黄豆从玫瑰丛里扒拉出一块骨头来,谢宣骗走黄豆的骨头,不给它吃来路不明的食物。


    黄豆气不过,又从玫瑰丛里叼出一块骨头,然而这次不再是枯骨,竟然还带着血肉,谢宣凑近一看竟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不知是何人的。


    谢宣骇了一跳,然而玫瑰在一瞬间凋零,他举目望去哪有什么花?竟是满山遍野的血迹和残骸,柱子和秀秀也消失不见了。


    “柱子——柱子——”


    “秀秀——秀秀——”


    谢宣四处张望,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柱子——秀秀——你们在哪里啊?”


    他一直在山间地头奔跑,急促的呼吸差点把他的肺挤炸,天际灰蒙蒙的一片,他越跑离长留村的那两座山头越远,竟然一栽跟头跑到了永宁县城,跑到了永宁县城遭胡子屠戮的那一天,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屠刀落下,这次再也没有替他挡刀的英武将军,他的身子一半归于尘土,一半仍继续奔逃,撕扯般的疼痛能将灵魂都掏空,天是乌黑的,月亮是血红色,目之所及皆是最艳丽的玫瑰色。


    他像一只永不疲倦的马儿,一直从永宁县城奔跑到熙州,熙州大营人仰马翻,再也不复当初军纪整肃的模样,每个营帐里都有哀哀呼嚎的士兵,将士们头盔上的红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素布条,全军缟素。


    这是谢宣唯一能见到的一抹异色。


    “熙州军决不东撤!”营帐里传来一道寒厉的女声。


    “对,绝不东撤!我们听少将军的!”诸位将士铿锵有力的回道。


    “女娃娃,别任性!你想继续打,那西六州数十万的百姓怎么办?!请放他们一条生路吧。”一道浑厚的声音传到谢宣的耳朵里,有些耳熟,是谁呢?


    谢宣找啊找,总找不到哪个营里在说话?他急得满头大汗。


    天边传来一阵阵鸮声,他失魂落魄的走在熙州城中,昔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家家紧闭,每户人家的大门上都挂着引魂幡,他一家家的走过去,走到丰乐楼门口,丰乐楼的大门紧紧闭着,他使劲推了推,没有推开,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抬脚却整个身子一道从门缝儿里溜了进去。


    门内门外不同天,门外已然安然,门内的厮杀仍在继续,一个头发星白的汉子用干瘦的身躯死死堵住一间密道的门口,他早已身重数刀,低垂着半边脑袋,无意识的哀嚎着:“我儿子新中了乡试第五十四名,我家天降文曲星,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他明年春还要进京赶考,他的命不能就这么糟蹋在你们手里,我死都不让开,死都不让开。”


    “爹——爹——”绝望的呼喊声让闻者惊心,见者落泪。


    谢宣怔怔的看着,他忽然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忙走过去徒手去掰那些厚重的屠刀,然后被屠刀一并粘粘住,随着屠刀起起落落。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犬吠,谢宣回过神来抬头望去,却见石敢叔叔在冲他招手,谢宣缓缓喘匀气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宣哥儿,还要小狗吗?”石敢露出憨憨的微笑,顷刻之间,他的身子碎成数块,瞬间分崩离析,每一块都化成一只小狗朝谢宣奔来。


    谢宣胸中骇然,竟愣愣的,一动不动。


    “汪汪汪——”宁国府传来一阵剧烈的犬吠,黄豆冲着谢宣的房间大吼大叫起来。


    “黄豆,莫吵!”惠娘推窗喝道。


    谢宣猛然睁开双眼,一阵气血翻涌,呕出一口鲜血来,惠娘忙走过去,轻轻的拍着他的背,骇然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快!快去拿公公的帖子将杨提点请来。”


    身侧的侍女领命,忙去二门传话请太医了。


    谢宣漱过口之后,压下喉咙那股腥甜,他低声问道:“有熙州来的书信吗?”


    惠娘说道:“最近的便是半个月前,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再近些的兴许还在路上,再等几日吧。”


    谢宣六神无主的点了点头。


    没过多大功夫,杨提点便提着药箱赶了来,他手指搭在谢宣脉上号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谢宣的情貌,听惠娘说完前因后果,他略一思忖问了谢宣几句话,最后下结论道:“许是心神消耗太大,一时心关失守,被梦魇住了,开一副安神补心的汤剂吃罢,再静养几日也就好了,好在年轻不妨事,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惠娘点头记下,又命人去药铺抓药,回头给谢宣掖了掖被角,让谢宣再歇一会儿。


    直到喂谢宣吃过药之后,她才悄悄的退了出来。


    谢宣见她出去了,缓缓睁开了双眼。


    系统正在他的识海里吮吸棒棒糖,谢宣的梦境太可怖了,它需要吃根棒棒糖压压惊。


    “你能联系到秀秀的系统吗?”谢宣蓦然开口问道。


    “啊?什么事?”系统被他这冷不丁的一问吓了一跳。


    “没什么事,就是确定你们系统可不可以当成后世的手机来用。”谢宣半真半假的说道。


    “没那功能。”系统一口回绝,但它突然想起谢宣的梦境,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有次数限制的,我已经用完了……”


    谢宣:“……你干什么了?”


    “问前辈宿主晕了怎么办?我一只统怕黑。”系统心虚的说道。


    谢宣彻底无语了!他到底当初看上了它什么?他改还不行嘛!


    “以后次数省着用,没我的允许不准胡乱用!否则当月的点心全部扣光光!”谢宣威胁道。


    “呸!”系统啐了他一口下线了,亏它刚刚还担心他来着,万恶的谢宣不需要好心统的惦记,他好着呢,还能生龙活虎的骂统!


    “这小玩意儿还敢倒反天罡冲他发脾气?反了?”他伸手一下子提起它七彩斑斓的翅膀,对它进行惨无人道的思想教育,包括要无条件的服从宿主的命令与无条件的孝敬宿主,只差把“我是你爸爸”五个大字刻在它脑门上了。


    系统吃瘪,乖乖把一月两次联系前辈的机会无条件贡献给谢宣,那什么难吃积分难赚!它姑且忍了!


    谢宣任由系统不服不服的小背影走远,自己却陷入了沉思,昏睡的这三天里他所做的梦太离奇怪异了,让他心中产生淡淡的不安感,尤其是在他昏睡期间,父亲领皇命匆忙的出使兀目。


    这么急的吗?八成是西北那边真出事了,否则父亲不会连年都来不及过就立马走了,十万火急一般。


    而且蔺叔叔出使兀目的时候已经将所有关于兀目的公文都找出来带走了,父亲没有办法这才让自己来默写的吧,他先了解一下大致情况,谈判还有的拉扯吧,只是不知蔺叔叔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哎,熙州的书信啊,到底什么时候到?


    谢宣的心里一时犹如被烈火焚烧炙烤一般,焦躁难安。


    如是想着,他一丝一毫安心养病的念头都没有,一双眼睛一睁便是到天亮,他穿好衣服,预备去蔺府走一趟,中途却被师父的马车拦下接走了。


    颜斐刚刚下了朝,身上还带着朝堂之上特有的速杀之气,他见谢宣神色恹恹的样子不由问道:“身子养的如何了?”


    “已无大碍,有劳师父记挂了。”谢宣恭敬回道。


    “已经知道你父亲出使兀目的事了?”颜斐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年货,随口问道。


    “嗯。”谢宣并无隐瞒,他抬眸仔细问道,“师父,蔺叔叔那边出了何事?还是说西北那边出事了?”


    “担心你父亲?”颜斐看着面前这个面容还稍显青涩的聪慧少年,开口问道。


    “不知道那边到底出了何事?总像有只爪子在挠心挠肺的,让人难以安宁。”谢宣坦然道。


    “蔺冕在兀目居住的会馆夜里走了水,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包括蔺冕带去的那些公文。”颜斐说道。


    谢宣一怔,沉默良久后方才问道:“那我爹带去的那些没钤过两国官印的资料,兀目人会认吗?”


    “所有才是你父亲领命出使兀目,相信他,他自有办法说服兀目人。”颜斐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在今天早朝,蔺祈被停职了。”


    “嗯?这是为何?”谢宣忙问道。


    “有人告发他与长媳私\通乱\伦。”颜斐淡淡的说道,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情绪?


    “这些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谢宣叹道,朝斗归朝斗,但用这么下作的借口去污蔑一个老臣,也太不讲究了。


    “告发他的人是他的长子。”颜斐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宣悚然,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师父。


    蔺祈的长子蔺封那是比幺子还要聪慧的存在,蔺冕已是少年及第,蔺封的聪慧胜过蔺冕数倍,还有传言,当年颜斐欲收蔺封做关门弟子,只是下手没有江南陆氏快,当然了,这等杂七杂八的话头谢宣没向颜老求证过,可是也能从中窥到蔺封确实绝非池中之物。


    若旁人子告父,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大逆不道,可若是蔺封出此计谋的话,谢宣就要好好想一想,到底为什么蔺封要这么做?无论此事是真还是假,都对蔺家毫无益处!甚至可能还会连累到出使兀目的蔺冕。


    谢宣垂眸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道:“蔺封伯父,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你得问杨提点了,他在这件事上更有发言权。”颜斐说道。


    “啊?还真有啊!”这种豪门之秘论理说不该叫旁人知道的,奈何师父此刻的态度着实可疑,可见他与蔺家的交情并不像表面上来的那样浅显。


    “我现在要考一考你,假使西六州失控,出使兀目的使臣陷在兀目出不来,兀目突然狮子大开口,不仅要求重新厘定边界,还要求将岁币至少增三分之一,而且有兀目铁骑不断来扰边打配合,面对这样的一团乱局,你该怎么做?”颜斐问道,他见少年的脸色一寸寸的灰白下去,不禁出声安抚道,“莫要多想,只是日常的习题罢了,所以要将条件设到极限,快过年了,回去好好歇着吧,你祖父出征在外,你父亲出使在外,家里就你一个顶梁的男丁了,稳重些,莫要像先前那样东游西逛的了。”


    谢宣讷讷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宁国府门前,颜斐道:“我出的这道题你好好想想,若实在没什么头绪的话,不妨去你的祖父书房转一转,翻翻他所珍藏的舆图,说不定会有新思路,等过了年将其做成文章呈递给我,我好给你批阅。”


    “是,师父。这都到家了,进去喝杯茶吧。”谢宣说道。


    颜斐摇了摇头道:“不了,临近年关,事情比较多,暂且不下去了,你好好在家准备会试,有什么拿不准的可随时到我那里请教,虽然你的父祖不在家,莫要因此而荒废了学业。”


    谢宣洗耳恭听,站在宁国府门口注视着师父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他抱着那些年货又重新走回了家,边走边思索着师父给他出的难题,若是局势真失控到这种地步倒也不简单,可倘若这种极端的局面真要出现,又该如何应对呢?


    盲目想应对之策没有丝毫意义,主要还是看朝廷这艘大船以何处为锚点?


    这其中官家的态度至关重要,不仅仅是战或和的问题,还有多年的新政经营,也该到了检验效果的时候了,这是大齐唯一的机会,错过这次机会迎接大齐的将是灭顶之灾,官家是不会那么轻易松口求和的。


    可西北乃至整个北疆的将士是否扛得住兀目铁骑呢?


    假如西六州真的失守,谢宣来到祖父的书房,摊开祖父宝贝一样看待的舆图,他的目光随着波澜起伏的线条微微一顿,落在一个叫齐州的地方。


    那里被谢徽着重圈出,标注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齐州简直是大齐西境连接西六州的重要关口,它像一个布袋一样,用连绵不绝的群山将大齐旧边牢牢的锁在布袋里,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要。


    若真到了大齐断尾求生的那一日,不得不割断西六州,收缩兵力牢牢的将齐州守住,多余的兵力北上去抗击兀目人,与兀目人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只要兀目人在战场上占不到什么便宜,那么有大齐新政派在,兀目人在谈判桌上也尝不到任何甜头。


    如此一来,大齐虽然损失惨重,但未必没有逆风翻盘的那一日,即便是朝廷真的放弃了西六州,只要齐州好好安营扎寨,缓缓图之,收复西六州只是时间问题。


    想通这节关窍后,谢宣心境豁然开朗,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他又伏案深思,在纸上写写画画的记录着什么。


    颜斐的马车踢踢踏踏的朝颜府行去,他的贴身老仆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为何不将实情告诉他?”


    “事已至此,让他过个好年吧。”颜斐缓缓开口道。


    既然所有的人都不安生了,他愿将最后一片净土留给他的关门弟子。


    第074章 第74章


    景元十二年春, 大年初一。


    宁国府的两个当家主子都不在,家里这个年过的甚不是滋味。


    惠娘强打起精神来,预备着年货及府里迎来送往的人情礼, 今年来自宫中的赏赐格外丰厚些,大抵官家体谅谢家男人在外奔波劳碌颇为辛苦的缘由。


    近来大抵唯一的喜事就是惠娘的诰命批下来了,为四等硕人。


    这是谢壑出使兀目前请的最后一道旨,他如今的官职是正四品的礼部侍郎兼左谏议大夫,请诰命的话, 按大齐律例其妻品秩较夫略低一品, 官家格外开恩,特命惠娘的品阶与其夫相同, 以此来安谢壑的心。


    初封诰命, 惠娘少不得应酬往来一番, 略在雀金楼摆了几桌酒席, 请了相熟的几家官眷来吃酒。


    等忙活完了这些事儿,日子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一, 谢宣带着卯娘去院子里放烟花, 惠娘和薛氏张罗着初一家宴。


    薛氏看着卯娘脸上无忧的笑意,不由也跟着笑道:“幸好家里还有孩子们添添热闹气,不然只剩我们几个岂不冷清?怪道人人都说多子多孙多福呢。许是前些年过怕了,如今老三一出征,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


    谢老汉也在一旁沉默着。


    惠娘劝慰道:“公公吉人自有天相, 必会平安无事的,等来年事情过去了, 又是一个顺遂的好年景。”


    “哎, 哎,是这么个理儿。”薛氏也知自己再说些别的在大过年的时候犹显晦气, 也就没有继续颓丧下去。


    用过早膳之后,谢宣代家中长辈去亲朋好友家里走动一番,等来到师父颜斐家里,颜斐亦没有像往日一样问他文章之事,而是像幼时那样在他的腰间系了一串祥云彩钱,把谢宣羞的什么似的。


    谢宣难得红着脸说道:“师父,过了这个年我都十六岁了,已经长大了。”


    颜斐笑道:“你几岁都是师长眼里的孩子。”


    “那好吧,谢谢师父!”谢宣宝贝似的拍了拍那些彩钱,笑道。


    从颜家用过午膳出来时,天空阴沉沉的下着一些雪沫子。


    谢宣抬头看了看昏黄的天空,搓了搓手翻身上马,他扯过缰绳问身侧的贴身随从伏远山道:“还没熙州那边的消息吗?”


    伏远山摇头道:“我的主子爷,这大过年的驿人也需要休息,等开了春再说吧。”


    谢宣一想也是,他又问道:“我记得先时我爹从熙州赴京赶考是从深秋雪未封山时走的,到过年这会儿大约也到汴京了,这几日可有从熙州来的举子找我?”


    伏远山仍旧摇头道:“二门没来报过,想必是没有的。”


    “嗯,回去嘱咐嘱咐守门的小厮,多上些心,凡是从熙州来拜访宁国府的,不问出身,一律直接禀给我,切莫胡乱打发了。”谢宣叮嘱道。


    “是,主子。”伏远山恭敬应道。


    如今正值年节,天寒地冻的,当值的小厮难免有吃些酒就当差的,见到不是富贵出身的来客多有敷衍怠慢之意,便不是主家存心的,难免有御下不严的嫌疑,为此惠娘已经耳提面命过好几次,又发落了几个人,这股骄蛮之风才险险扼住。


    这些日子一直没收到熙州的消息,可见是真没有,而不是被守门的人忽略了。


    谢宣一边骑马溜达着往家走一边跟伏远山交代着这些事儿,路过一道平民街坊时,角落里有衣衫寒酸者在屈膝抱臂埋头苦坐着,天空还在飘着半不落子,朔风呼呼的刮着,谢宣紧了紧身上的锦裘披风,他从袖口摸出几角碎银子扔在那人跟前,提声说道:“快去打几斤热酒吃吧,冰天雪地里坐在这里没得要冻僵了身子。”


    那人刚欲抬头,忽听后面传来一道声音:“谢宣!”


    谢宣勒马回头道:“迟意!”


    迟意打马快走几步道:“刚刚我去你家拜年,谢伯母说你去了颜老家,我估算着时间想着走这条街能不能迎上你,果然……怎么,吃酒去?!”


    谢宣道:“今日正月初一,丰乐楼关门了,雀金楼今日亦不开张,还是去我家吃吧,劳烦我阿娘张罗几个下酒小菜,你知道的,我阿娘做饭天下第一。”


    “不敢麻烦谢伯母,便是几道寻常小菜亦可。”迟意笑道。


    “远山,你去裴家看看裴翎在干什么?没事儿叫他一起过来喝酒!”谢宣吩咐道。


    “是,主子。”伏远山领命而去。


    街上人很少,谢宣、迟意两个少年打马匆匆朝宁国府的方向而去。


    一直闷头坐在角落里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眼眸里映衬着红裳锦裘轻鞭快马的少年正渐渐远去,与他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人不会知道,其实他并不是乞丐。只是等着大朝会上有刑部或者大理寺的高官路过。


    风雪簌簌,染白发尾,一个在街头左右张望的妇人看到角落里蜷缩着的人,忙三步并作两步的急走过来,她俯身上前去拉那人道:“柱子,跟娘回去!这天寒地冻的,岂不是要将人冻僵了。”


    “娘,我想快些见到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为爹爹申冤,为熙州枉死的五万军民申冤,若不是谢、穆两家争功的话,原本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我爹不能白死了,那两家人害惨了熙州百姓却依旧高官厚禄,凭什么?”少年的双唇被寒风吹得皲裂,稍微一扯动便溢出暗红的血丝来。


    “儿啊,听娘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儿咱们需要从长计议,万不可冒失行事。”李二媳妇苦口婆心的劝道,“回去吧,娘煮了你最爱吃的三鲜馅水饺,你好歹用上两口,等你的手暖过来了,替娘写封信。”


    “娘!”李从庚不赞同的提高声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去找阿宣他们,那是我们最后一条路了。”


    “好好好,娘不去求阿宣娘,只是熙州丰乐楼被毁于战火的事儿,过了年总得告诉她吧。如今熙州的难民被穆氏和临安谢氏两家联手堵在齐州地界过不来,我们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了,自然应该谨慎行事,莫要逞一时之快。”李二媳妇搀起地上的儿子,一手拢过亡夫的骨灰盒,母子俩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朝平民居住的深巷中走去。


    少年的心总是炽热的,怀着一腔孤勇以为能够改天换地,以为公道自在人心,殊不知属于他的牢笼还未曾张开,里面深藏的獠牙还在潜伏着。


    短短数月之间,西六州的熙、河、岷三州尽失,谢徽节制整个西北军,听闻熙州之乱后,率齐州之师出关拒止,这才勉力保下西六州靠东的洮、叠、灵三州,并下令依山川之险,扎寨防御,安抚逃难过来的百姓,西北颓势这才慢慢得以扭转。


    初春时节,大齐西北还带着凛冬的寒意。


    “谢帅,熙州来的军民还是躁动难安,不服从安排,动不动就要聚集纠结到一处。”谢徽的副将进来禀告道。


    谢徽沉思一瞬,说道:“将楚家那个女娃娃带来见我。”


    “是!”副将领命转身出去。


    末几,一个形容消瘦的妙龄女郎被人领进谢徽的帅帐,她手中持着一柄磨了一半的刀,水不停的在刀尖儿上滴落。


    谢徽合上战报,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打量半晌后方才开口说道:“我出征之前,家里的孙儿千叮咛万嘱咐我,若是看到姓楚的小姑娘要尽力照顾,不过,我觉得你不需要照顾。”


    “是的,我不需要,我现在只想要复仇,带着熙州军杀回熙州去,夺回属于我们的城池。”楚怀秀冷俏的立于帐中,像傲雪凌霜的寒梅尽情绽放在枝头。


    谢徽颔了颔首,对于她的说辞不置可否,他继续问道:“你以为熙州之失是一州一城之失吗?”


    “不,是三个州。”楚怀秀继续反驳道,“不仅仅是三个州的土地,还有许多百姓将命留在了那里,包括我父亲的命。”


    “仅仅如此吗?”谢徽继续问道。


    楚怀秀愕然,她攥紧了手中的刀柄,怆然笑道:“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谢徽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很好,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勇敢坚韧,只是太年轻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请谢帅明示。”楚怀秀问道。


    “你父亲将你教养的很好,饶是遭此大难依旧心存家国。”谢徽褒扬道,“只是你父亲久不居庙堂,不知人心险恶。姑娘,比起攻城夺地,你应该学会的是怎么守城?怎样不落得你父亲那般下场,熙州之失并不仅仅失在一城一池,快快回家去吧,你的祖父还在汴京等着你,你也不愿自己父亲身后落得枉负皇恩的骂名吧。”


    谢徽一语惊醒梦中人,楚怀秀瞬间冷汗涔涔,父亲已经战死,不能任由穆家和临安谢氏将失地的罪过都强加到父亲身上,为他们自己争功生乱开脱,她沉默良久方抱拳道:“多谢谢帅指点,末将明白了。”


    谢徽又道:“穆、谢两家的人我会想办法拖住,你需要快点扶棺回京,比那两家的速度都要快。”


    “熙州的部众我会想办法安抚住的。”楚怀秀承诺道。


    谢徽摇了摇头道:“你走了他们自会消停,特意安抚反而让人生疑。”


    楚怀秀点了点头,良久,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楚谢两家并无太深的交情,您为什么会帮我?”


    谢徽笑了,说道:“如今的局势越快平稳下来对大齐越有利,此其一。不过最重要的是谢宣是我唯一的孙子,他嘱咐我的话,我得听啊,不然回去要被他念欺负小辈了。”


    楚怀秀呼吸一滞,似是听不得这话,她抱拳行了个军礼,转身离了帅帐。


    当夜天黑风高,楚怀秀领着寡母幼弟,率领亲兵悄悄踏上回汴京的路?*? 。


    一直到三月初,仍没有熙州的举子去礼部投贴应春试。


    熙州地处大齐西陲,自然不比江南繁埠,两京重地得人瞩目,大家叫得上号来的名士甚少有来自熙州的举子,所以此次熙州举子集体缺席春试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


    除了谢宣,他问了几次没有结果后,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往后亦不再问了,只在家中专心备考,偶尔去颜府请教师父文章之事。


    谢徽一直统兵在外,谢壑一直在燕京和兀目人谈判。


    北疆局势风起云涌,暗流激荡,但明面上还是不可避免的僵持住了。


    战场上僵持不下,谈判桌上亦僵持不下,无论双方愿不愿意都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或许,只要大齐稍稍让步就能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局,可谁愿意被史官记上一笔,背负这天下骂名呢?!


    此刻就看谁先熬不住了,比的就是耐心。


    燕京的行人馆内,蔺冕轻啜一口与汴京别无二致的香茶,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这明明就是大齐的茶,结果每年都要白送数万石给兀目人,凭什么?就凭让兀目别打大齐?


    可结果呢,以地事人,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岁币也是同样的道理,敌人不会因为你示弱而放过你,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屠刀挥的更加肆无忌惮了。


    谢壑坐在他对面,正临窗捧读。


    蔺冕道:“还是临渊心静,我却一个字都读不下去。”


    谢壑从容道:“急什么?该急的是兀目人,反正每日里供我们吃喝的是他们,依兀目朝堂这股乱哄哄的劲儿,他们比我们更想看到结果。”


    蔺冕百无聊赖的竖起大拇指道:“还是你厉害,在下佩服。”


    “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父亲被停职了,我也挺担心咱们那边的。”蔺冕叹道。


    谢壑捻动了一页书,轻道一声:“无妨,只要我爹还节制西北,问题就不大。更何况楚涵战死在熙州,你觉得应国公楚鶂会放过那群人吗?”


    蔺冕难免唏嘘道:“谁会料到穆谢二家会在熙州踹锅,楚涵这死的着实冤枉啊。可……应国公楚鶂已不掌朝政多年,虽然威望深重,但……”


    “你是想说楚鶂老了?”谢壑抬眸睨了他一眼说道,“这天下谁老了都行,唯独御座上那位老不得。”


    谢壑的意思,蔺冕心领神会,二人默契的未再多言。


    蔺冕主动岔开话题道:“天天看你捧读不辍,你看的什么书?”他伸手扒了扒,见是谢宣默写的那些文书,他顿时:“……”


    “你不是已经倒背如流了吗?怎么还在反复观看?”蔺冕好奇的问道,几乎是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想家啦?”


    “嗯,是有些惦念家中妻儿了。”谢壑坦荡的承认了。


    蔺冕想了想说道:“算算宣哥儿也快到下春试的时候了,何不修书一封传给家里?”


    谢壑摇了摇头说道:“算了,现在我们与兀目人正僵持不下呢,咱们这边即便修的是家书,还是会让兀目人误会,以为我们心绪不够坚定,认为有机可乘,说不定还会狮子大开口,得不偿失。左右那小子在家老实读书写文章,也无大事。”


    这时,谢京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脸烦躁的坐在谢壑和蔺冕旁边,他张口问道:“大抵也就能谈成这个样子了,谢侍郎为何不肯在两国国书上签字?空空的在这里耗着,有何意义?”


    蔺冕支颐看了他一眼道:“意义当然就是盼望你这个素有辩才的人将对方的价码再压一压咯,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卖国的。”


    谢京:“……不敢当,还是蔺少卿更胜一筹。”


    蔺冕毫不客气的说道:“你也知道啊,那就别这么多话,嫌寡要淡的,我要是你我就躺平了,而不是前脚与兀目宗室喝完酒,后脚反过来给人当说客,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谢京闻言也有些恼火了,他道:“蔺冕,你这是威胁我吗?”


    “谈不上,中丞大人,我怎么敢威胁你呢。”蔺冕淡淡嘲讽道。


    谢京脸色变了变,眼睛一觑说道:“我明白了,蔺少卿大抵是流连忘返了吧,毕竟蔺家的丑事如今大齐朝野皆知,你回去又有何脸面出来为官呢?要说魄力大还是令兄魄力大,子告父,先杖责二十也忍得,也是,皮肉之苦哪里比得上亲父给自己戴绿帽子让人锥心刺骨呢?”


    谢壑当即放下手稿,单指扣了扣桌案说道:“议人是非是临安谢氏的教养吗?两个钦差大臣为这种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是嫌兀目人看得笑话不够多?还亲自演一番猴戏不可?”


    蔺冕、谢京二人虽然面色不豫,到底安静了下来。


    谢壑道:“无论兀目人怎样议论,我的底线二位是清楚的。”


    说罢,他拿起桌案上的手稿,起身回了房间,蔺冕起身跟了过去,徒留谢京在原地。


    蔺冕呈一个大字瘫倒在谢壑房间的软榻上,毫不顾忌仪态,他怔怔的看着房梁,沉默了许久。


    直到谢壑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谢壑褪去官服,换了一件轻薄外衫,他转头看了蔺冕一眼道:“啧,谢京的话你还真听到心里去了?”


    “不是……是我哥的疯病,大抵越来越重了,父亲这次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生我还不在跟前尽孝,只是心里特别过意不去。”蔺冕一字一句的说道,“临渊,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我大哥,自幼聪慧绝伦,可以拜陆氏为师,后来更是顺风顺水科甲及第,他出仕的时候正是我爹最风光的那几年,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坦途了,谁承想……即便是这样的人也逃不开老天的捉弄。”


    蔺冕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小的时候,我只觉得他偏执些,争强好胜些,家里几个兄弟一道给长辈们请安前,必须先到他的院子里给他问好,他再带领诸位兄弟一同去长辈那里。若是有哪位兄弟临时有事去不了,他便一直等下去,亦要我们陪着等下去,可能旁人会说蔺家重教养,可这样的行事作风难免死板,有时亦浪费大家的功夫,无甚必要,他却乐此不疲。”


    “及至后来,他喜欢吃酸的,家里的菜恨不得泡进醋缸里去,他不爱吃甜的,家里连个糖霜都见不到,莫说糖霜,一般的桃李果子都寻不到。我小时候狠狠的闹过几次,家里的菜就统一变成寡淡味道。那时我觉得大哥是个很不可理喻的人,而且被长辈宠的十分不像样子,我想来想去就是没想到他其实是病了,哪里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病,可他就是得了。”


    “并且大哥婚后越发的变本加厉,对大嫂的管教令人窒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大嫂嫁到蔺家这么多年,我们叔嫂面对面交谈不过五句话,但大嫂因为这其中的四句话受到了大哥粗暴对待,横加指责。打那之后我们兄弟能躲便躲,谁知道大哥接下来要抽什么风?父亲实在看不过眼去了,会训斥大哥两句,效果亦不怎么好。”


    “到后来,大哥一直称病在家,闭门不出,行为却愈发妄诞,情况时好时坏,好时他便是世间最好的兄长,丈夫,儿子。”


    谢壑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真觉得你兄长此举是犯病了?”


    “啊?什么意思?”蔺冕从自己的情绪里挣脱出来,疑惑的问道,“难道不是吗?正常人谁……谁会……那样。”


    “你阿兄在逼着官家挑一个替罪羊。”谢壑淡淡的说道。


    蔺冕蹭的一下子从软榻上坐起来,半信半疑的说道:“你是说……”


    “嗯。”谢壑点了点头道,“新政败象早见端倪,那么主持新政的蔺相公将是什么下场呢?这次是我爹的动作够快,及时止住了西北颓势,西六州还剩下三州未失,若换第二个人节制西北军,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龙颜大怒之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蔺相公首当其冲要为败局负责。如今你兄长闹了这么一出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因此次告发过于惊世骇俗而被吸引过去了,你父亲越早抽身越有命在,之后的事情他亦不宜出面了。”


    谢壑的安慰果然起到了作用,蔺冕也不颓废了,他又哭又笑道:“大哥就不能换个别的招数吗?这也过于惊世骇俗了吧,关键是真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若大局无虞,他推说自己只是失心疯犯了,脑子不清醒。”谢壑说道。


    “即便局势不好,也不能让父亲认这种子虚乌有的罪名啊。”蔺冕叹道。


    “确实不会认,只是调查会无限延长,你父亲的停职期也会无限延长。”谢壑说道。


    蔺冕挠了挠头,好像要长脑子了。


    他长吁一口气,胸中的郁结终于消散了些,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他不由分说,起身朝外走去。


    “干什么去?”谢徽转身问道。


    “去找兀目人对战,争取早日谈妥早点回家。”蔺冕朝后挥了挥手说道,他绕过屏风,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075章 第75章


    杏花春雨过后, 礼闱之期悄然而至。


    一大清早,卯娘手捧一束新折的杏花踏过青石砖,轻轻敲响了谢宣的院门。


    伏远山哈欠连天着打开屋门, 笑道:“姑娘,早啊。”


    卯娘看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由问道:“天都大亮了,你怎么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是不是哥哥昨日又捧卷到了深夜?”


    伏远山笑道:“姑娘英明。”


    卯娘停住脚步,轻轻嘘了一下, 压低声音说道:“让哥哥再睡一会儿, 我便不去吵他了,你寻个梅瓶把这个插上, 讨个好彩头。”


    伏远山接过杏花, 卯娘挥了挥手, 蹦蹦跳跳的走远了。


    谢宣一觉睡到黄昏, 到晚膳之时才醒来,神清气爽。


    知他一会儿要去贡院, 惠娘特意张罗了数道可口小菜, 都是谢宣素日里爱吃的,桌上还特特的摆了一碗杏花粥,卯娘笑着推到他面前道:“哥哥请用,我亲手做的。”


    谢宣随手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脸蛋,笑道:“真的?”


    “真的是我亲自盯着乳母做的。”小姑娘不着痕迹的将话补全。


    谢宣从善如流的舀了一口, 夸赞道:“卯娘有心了。”


    小姑娘瞬间甜甜的笑了。


    晚膳毕,薛氏将谢宣要带的铺盖卷检查了又检查, 确认万无一失后这才包裹好, 她指着食篮里的糕点说道:“这些怕污了卷子,没添什么油, 吃之前记得烧壶茶水就着,如今这时节冷一天热一天的,又爱时不时的下场雨,潮气寒气大,这几块红褐色的糕点是药膳,有什么的话可以泡一块来吃,省的硬抗遭罪。”


    谢宣接过考篮和铺盖卷,笑着对薛氏说道:“奶奶对我最好了。”


    “行了,就你嘴甜,快去吧,今日车马多,莫误了时辰。”薛氏笑着又往外边喊道,“老头子,马车驾好了吗?”


    “好了,宣哥儿可以出来了。”谢老汉应道。


    谢宣前脚出门,后面拖家带口的跟了一堆人,他扶额道:“快回去吧,有爷爷和远山送我呢,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过个八九天我就回来了。”


    惠娘扶老携幼,站在宁国府门口亲眼看着谢宣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而行直到拐了弯消失不见了,她们这才回府。


    谢宣赶到考场的时候,贡院门外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应试举子,裴翎也刚好正下马车,一抬头看到了宁国府的马车,忙等谢宣出来,向谢宣招手示意。


    谢宣疾走两步,迎了上去,二人结伴去排队等候搜检。


    裴翎是第一次下春试的场,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谢宣笑道:“你别搞得像第一次进京的模样,明明乡试就是在这里考的。”


    裴翎摇了摇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乡试岂能和会试比?乡试数得上名的那几号人哪个不是旧相识?会试就不一样了,天下群英咸集于此,比个痛痛快快,真乃人生一大畅快之事,你看那边那个蓝袍瘦高个,听说是镇江府乡试解元,此人八股文作的妙。还有那边那个矮个子,是应天府的亚元,试帖诗写的令人拍案叫绝。我要是能盖过他们去,啧啧……”


    谢宣亦抬头往四周看了看,依旧没看到想要看的人,他回过神来略微摇了摇头,心里涌出淡淡的失望。


    一翻搜检过后,谢宣拎着七零八碎的糕点与铺盖卷进了考场。


    他伸手抹了一下微微落有薄灰的考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将其擦拭干净,他这次的运气一般,离着门口比较近,与他同字号的考生十有八九会经过他的考舍。


    这就需要合理分配做题时间了,以免后期被交卷早的考生打乱节奏。


    宁国府内,薛氏小心翼翼的请出从云虚观请来的魁星点斗小像,奉上五色米及文房四宝,新鲜果蔬等供品,一日三拜无比虔诚勤勉,口中念念有词道:“魁星仙君在上,保佑我孙儿春试顺利,高登科甲。”然后将谢宣的籍贯及生辰八字报上,而且连报三遍,生怕魁星保佑错了人。


    卯娘有样学样,折了两梅瓶的杏花供奉在魁星像两侧,希望魁星看在这两瓶杏花的份上保佑她的哥哥。


    惠娘要照看丰乐楼的生意,并不时时在家,便随她们娘俩在家折腾了。


    这日丰乐楼的掌事娘子将一封信交给了惠娘,心中暗自纳闷,为何给惠娘的信会出现在丰乐楼的门缝里?难道不是应该送到宁国府去?!


    她怀疑其中有诈,不禁提醒道:“这封信来的蹊跷,东家慎拆。”


    惠娘看到上面熟悉的字体,心中一顿,摆了摆手道:“无妨。”话音未落,便拆开了信封。


    信中内容却令她大吃一惊,里面夹了三百两的银票,附带一纸书信,上面详细说明了熙州丰乐楼被毁的经过,并表达了自己没有看好丰乐楼的愧疚之情,这三百两银票当是赔罪了,感谢惠娘这么多年来对李家的帮助,此生她无以为报,惟愿来世当牛做马。


    惠娘心神俱震,鼻间一酸,眼前渐渐被泪水模糊了,她抬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忙问道:“什么时候收到的这封信?可看到了送信之人?”


    掌事娘子忙回道:“今日开店门的小伙计收到的,大约在辰时左右,并未看到送信之人。”


    惠娘手中攥着信纸,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跑出门去,在丰乐楼门口不停的张望:“李二嫂,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当面跟我说说岂不是更好?有什么难处大家一起想法子。”


    来来往往的人向惠娘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掌事娘子亦跑出来将惠娘劝了进去:“她既然选择写信,必有她的理由,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的,东家莫急,咱们仔细打听着,一定会将人找到的。”


    惠娘的贴身侍女雪桃亦劝道:“是啊,若那李二嫂真进了京,必会找住处吧,咱们回去着人先去牙行那边扫听着,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


    惠娘看着手里那三百两银票摇了摇头道:“这些大抵是她全部的家底了,熙州动乱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熙州丰乐楼被毁也不是她一介弱女子能阻挡的,说什么赔不赔的话呢,昔日我落魄的时候,夫君病重,我一个人带着宣哥儿,日子过得煞是艰难,没少得她的接济,这些恩情又是怎么可以拿银钱相抵的呢。虽然她信里未曾提及,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前些日子听说她的儿子亦中了举,却迟迟没来宁国府寻我们,别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我这心里一刻也放不下,就怕她将银票都给了我,自己去做什么傻事……”


    众人闻言,心有戚戚然。


    丰乐楼外不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李二媳妇看着众人把惠娘拉了进去,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开封绣球巷尾,平静简洁的小院里,少年略微佝偻着背,在一张低矮的桌子上伏案写着什么,来到汴京这么多时日,他亦拦过不少高官的轿辇,可并没有什么结果。


    他们知道他是熙州府的举子后,嘴上说着软和话,实事却一件都不肯办,甚至不知是谁授意了礼部,凡是来自西六州的举子投的名帖,一概都被扣押了下来,他亦连汴京贡院的大门都进不了。


    天子脚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这世间到底还有无公道可言?他决意敲登闻鼓告御状,如今伏案写告词。


    官官相护他无能为力,可想到惨死的父亲,被毁的熙州书院和丰乐楼,被屠戮的数以万计的百姓,他就极不甘心。


    穆、谢两家欠熙州百姓一个交代。


    “当当当。”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少年单薄的身子一顿,停了笔。


    他起身抽开门栓,推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位锦衣华裘的男子和一众华服豪仆,锦衣男子约摸五六十岁的年纪,鬓发星白,两眉之间有深深的川字纹,虽然面相儒雅,但不难看出身居高位多年养出的那种威严感。


    李从庚拧眉疑惑问道:“您找谁?”


    “小友,我们不妨进去说。”那人出口说道。


    李从庚将人放进,倒了碗粗茶摆放在他面前,歉然道:“家境贫寒,老丈莫怪。”


    那人摆了摆手道:“无妨。”


    他出手就是一万两银票,并将其推到李从庚面前,说道:“我是穆万良,熙州之事,我都听说了,我很抱歉,为犬子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这些钱算作补偿,此事到此为止吧。”


    李从庚猛然抬眸,愤怒的眼光射向穆万良,他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的反问道:“到此为止?”


    穆万良点了点头道:“我知你是熙州的举子,有大好的前途,不该栽在这件事上,你以为为何没有官员肯接你的诉状?是你的诉状写的不够好?是我穆氏权势滔天?不,都不是。是没人敢在此时触怒官家罢了。再继续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李从庚胸口剧烈起伏,他强行压抑着怒意,目光划过那一万两的银票落在穆万良的脸上,语带嘲讽道:“一万两?是单买我爹的命还是买熙州枉死的五万军民的命?”


    “什么意思?”穆万良悚然一惊,他出言问道,“莫非你有万民表?”


    李从庚惨淡的笑了:“不,我没有,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去准备。”


    穆万良目光如刀在少年身上来回剐蹭,阴冷薄凉,听得少年这么说,他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只是李从庚一个小举子闹事儿容易摆平,不足为虑。


    穆万良打量了一下四周,院落拥挤而简陋,勉强能够容身罢了,他不禁劝道:“汴京物贵,既然你无缘此次会试,不妨拿着这些钱收拾收拾回家吧,莫在此处消磨,空耗时光。”


    “穆大人这话说的可笑,熙州已失,我哪来的家?”李从庚悲凉的说道。


    “我听闻熙州东迁的百姓就近在齐州和未失的西三州安置,你这会儿回去约摸还赶得上个尾巴。”穆万良说道。


    “多谢穆大人的好意,天色不早了,您拿上您的万两银票速速离开这里吧,我父新丧,着实没什么可招待您的,当然,若穆氏问心无愧的话,夜里自然不怕五万熙州百姓的冤魂前来索命。”李从庚起身敞开院门,做出个请离的姿势。


    话不投机半句多,穆万良起身,一甩袖子准备离去。


    “您的银票请拿好!”李从庚提醒道。


    “哼!”穆万良抄起那万两银票说道,“既然你执意要告,我倒要看看你能告出个什么结果来,不瞒你说,我女儿是帝妃,我儿的所作所为,官家就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你猜为何熙州事发之后,官家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用不着我猜,我一介小小的熙州举子,微若萤火,都能让穆氏自乱阵脚花钱买我闭口,其他的不用我多说了吧。”李从庚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在这场对峙中不落下风。


    “但愿你的身子和你的嘴一样硬。”穆万良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头昂首阔步出了李家的大门,门外的随从脚步声杂乱了一阵,转而四处寂静。


    李从庚打水蘸湿抹布,用力将那万两银票待过的地方擦了又擦。


    李二媳妇回来的时候,就是见到他在不停的擦桌子,她疑惑的走上前去问道:“这桌子已经干净的透亮了,我儿为何还要一擦再擦?”


    李从庚摇了摇头道:“不忍心看一张桌子被玷/污。”


    李二媳妇:“……”


    李从庚擦累了,隔着墙头把抹布扔了出去,他净了净手问道:“阿娘,信送到了?”


    李二媳妇点了点头道:“送到了,如此我便安心了,随你做什么,阿娘都陪着你。”


    李从庚道:“我要敲登闻鼓告御状。”


    李二媳妇猛的打了个寒颤,良久,她艰难的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们就告御状。”


    此时已是三月初十,按大齐律例,每月初一才可敲响登闻鼓,无妨,区区二十天,他等得。


    汴京贡院里,谢宣正仔细思考考题。


    此次会试有道四书义的题目是:子莫执中。


    此题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其选段为: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大意是说:孟子曾经说过,杨子主张为我,拔一根汗毛而有利于天下,他不干。墨子主张兼爱,只要有利于天下的事,哪怕从头顶到脚后跟的毛全被拔光,他也干,子莫取中间,不像杨子和墨子那样极端,可取中之道不能权衡,还是偏了,为何要厌恶只取一头的做法呢?因为这不是大道不是正道,只抱紧一头而放弃了其他,未必是好事。


    谢宣停笔思索良久,不停的在打腹稿,他的授业恩师颜斐文风雅润壮丽,笔锋凝神,他作为颜斐的关门弟子,亦深受其影响。


    所以谢宣在破题的时候,很少走新奇的路子,因为新奇会被颜斐斥为偏道,不足为用。


    严师出高徒,谢宣制艺一向精准切题,笔锋纯炼。


    他观摩着这道题,其实用后世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辩证的看待事物,别二极管,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人一旦走极端了,失去的一定会大于得到的。


    谢宣思忖半晌后,提笔破题道:时人欲矫异端之偏,而不知其自陷于偏也。


    紧接着他承题写道:盖不偏之谓中,而用中者权也。


    两句话将文眼落在“权”上,接下来的部分就好写了,谢宣文思犹如泉涌,字句珠玑盈润于笔端,一气呵成。


    做完这题,又继续做别的题,等第一场所有题目都已粗略答完,他将绿豆糕掰碎,烧了壶开水烫了吃,绿豆糕里添了少许清凉油,一杯吃下去,回味清清凉凉的,十分提神。


    等精神头儿足了,力气养的满满的,他这才耐着心思复查了一遍所做文章有无需要删减更改的地方,等一切都满意了,正式誊抄在正卷上,一笔一划都极为小心谨慎,该注意的格式亦不敢忘,三道四书制艺誊抄下来,手酸的要命。


    快到敛卷的时候,谢宣这才腾出功夫跟系统插科打诨道:“小妖怪,你有按摩服务吗?”


    系统闻言气炸,它话如连珠炮一般狂乱输出道:“我可是正经统,不干那活儿。”


    谢宣纳闷道:“谁不正经了?我是说你一个做系统的,不得提高宿主生活的舒适度?我手酸了,你也不给按按,这么薄凉吗?”


    “娇气鬼!”系统指责道,边指责边认命的掏出一只胶质小锤,替谢宣捶捶胳膊捶捶腿。


    “手酸,锤锤手。”谢宣哼哼唧唧的说道。


    “你这考不上状元都对不起我这番辛苦付出。”系统说道。


    “呵……”谢宣懒洋洋的笑了,回道,“我以为一个月敞开口吃点心的承诺对你比较重要。”


    “说得也是,民以食为天!”系统十分认同,有了谢宣的保证,它敲敲打打的就更起劲了。


    经过系统一阵贴心服务,谢宣身子轻松舒适了许多,交过卷后开始期待第二场考试。


    然而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春风夹杂着寒意却不是那么好受的,虽然说一场春雨一场暖,那是相对雨前雨后来说的,实际上下雨的时候都挺冷的。


    不少人都加了衣衫,然而夜里突然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了半不落子,冰粒子簌簌而落,还尚且可以抵挡,等后半夜的时候居然下了一阵子冰雹,有些考舍的房顶被砸,竟然开始往里面滴雨,不少举子拿带来的毯子去塞堵漏雨的地方,自己却着了凉。


    等白日的时候,贡院里便传来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谢宣其实还好,他没太受下冰雹的影响,纵然衣衫也是不够厚,问题不大,他悄悄在系统那里兑了暖宝贴,可以熬一熬。


    但挡不住他被人传染,也出现了鼻塞头晕等症状,连试卷上的字都变的模糊起来,偏偏策论的题目又臭又长,他需耐着性子从头读到尾,然而他仿佛遭遇了鬼打墙一般,一段文字怎么也不能从头读到尾,读着读着就开始打瞌睡,然后蓦然惊醒,接着继续读……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况很不好,连忙问系统道:“给我来点流感特效药。”


    “没有!真没有!这玩意儿在后世都是紧俏货,我这菜狗怎么可能有?”系统爱莫能助道。


    “那有其他感冒药吗?”谢宣继续问道。


    “有是有,但劝你别吃,那些或多或少都有安眠的效果,现在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耽搁不起。”系统劝道。


    “算了,回头给你改名叫小废物。”谢宣十分不满。


    “你奶奶不是给你备了药膳吗?你看看能不能吃?”系统提醒道。


    谢宣按了按塞住的鼻子,有气无力的转身去翻考篮,果然见里面有几块黑漆漆的糕点,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闻了闻没坏,便往嘴里填,一连吃了三块,又泡了杯热茶喝了,这才精神头儿足起来。


    今天,官家不万岁,奶奶万岁!


    这几块糕点可顶了大用了,谢宣之前的病状一扫而空,又活力满满了起来,答题的速度快了许多,第二场是四道五经义,第三场是策论和试帖诗,由于降温与生病的影响,很多人没有发挥好,十年寒窗,一朝失误,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谢宣将自己的答案誊抄完毕后,以最快的速度交了卷,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了,赶紧回家睡觉。


    好在他离进口近,交卷又早,是以早早的出了贡院,宁国府的马车这两天一直守着贡院,见谢宣出来了,车夫忙驾了过去,伏远山接过谢宣的行李,稳妥的放在马车上。


    谢宣刚想跳上马车,抬头看看裴翎被差役抬了出来,他唬了一跳,忙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裴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差役知他是裴家的公子,遂多说了一句:“没什么事,只是在考舍里染了风寒,又答题耗了心神,无力走路,差点晕在考道上,我们这才合力将他抬了出来。”


    这时裴家的马车也驶过来了,谢宣连着众人一道将裴翎抬了上去,这才拍了拍他道:“先回家休息,我睡醒了去裴府找你。”


    裴翎虚弱的点了点头,与好友作别。


    谢宣回到家后,沐浴一番,倒头便睡,连头发都来不及绞干。


    惠娘笑着摇了摇头,亲自拿着锦帕给他一点点的擦拭干净,湿着头发便睡可不好,小心落下头风。


    谢宣此时天地两不知,睡了个四仰八叉。


    第076章 第76章


    谢宣一连睡了一天一夜才爬起来, 迎着清晨院子里传进来的海棠香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惠娘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一口气道:“万幸是好了的,听说贡院里病倒了一大片, 如今汴京城里治风寒的药材都难抓了,幸好家里之前备了些,我让雪桃熬了一剂来,你且喝上一碗巩固巩固。”


    谢宣皱着眉,摆手连说不要, 哪有病好了还要吃药的道理?苦巴巴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依旧拗不过自家阿娘, 只得捏着鼻子强灌了一碗,喝完之后丢碗就跑。


    惠娘在后面追问道:“这是去哪儿?”


    谢宣头也不回的说道:“去裴府看看裴翎, 不必给我留午膳。”


    “哎。”惠娘叮嘱道, “早去早回。”


    谢宣潦草的朝后挥了挥手, 一溜烟便跑没?*? 影儿了。


    谢宣到达裴府时, 裴翎头上打着一方素巾,正临窗捧卷, 有只翅膀绚丽的蝶子在他窗前扑来飞去, 他亦只作看不见。


    谢宣笑道:“你倒是专注,且让我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说着便伸手抽走了他的书卷,翻过来一看书名《食珍录》,他摇了摇头说道,“合着这么认真是在研究吃喝啊?害我白白担心你, 这才刚从榻上爬起就过府来瞧瞧你的死活。”


    裴翎扶了扶头上敷着的巾帕,一仰头直直的靠在椅背上说:“我这哪是为自己?家里长辈最近总是乏善饮食, 心里担忧罢了。”


    谢宣敛了笑意, 正色道:“可是朝中有动向?”


    “官家筹备五路伐西秦,一举破了北方僵局。”裴翎说道。


    谢宣几乎是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失声问道:“谁出的主意?”


    “说来也不是陌生人,临安侯谢靡和穆万良都是这样请旨的。”裴翎闭着眼睛说道,“说宁国公带去的禁军僵在西北境动弹不得,每日粮草花费靡巨,亦看不出什么成效来,空耗国库而已。”


    “朝臣怎么说?”谢宣问道。


    “有尽心劝阻的,亦有沉默寡言的。”裴翎说道。


    “沉默寡言?难不成官家已经起了意?”谢宣问道。


    “昨日东宫劝谏,吃了好大的挂落。”裴翎低声说道。


    谢宣只觉得整件事都很蹊跷,他不由疑惑的问道:“谢,穆两家这么多年在朝堂之上都是保守派,怎么最近改了口风?”


    裴翎扶额摇头道:“那两家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自从宣武台惨案后一直明争暗斗不休,难得在什么事儿上看法一致,大抵觉得有利可图吧。”


    谢宣直觉远不止这些。


    “对了,不提这些了,殿试你准备的怎么样了?”裴翎问道。


    “嗯?杏榜还没张,现在谈殿试还有些早吧。”谢宣闻言说道。


    “哎?难得啊,放春公子还有谦虚的时候?”裴翎说笑道。


    谢宣踢了踢他的脚道:“还能动弹?与其你在这里闭门造车不妨随我去丰乐楼看看,大好春光纵情吃酒岂不快哉?!”


    “正有此意。”裴翎一把揭下头上的锦帕扔在金盥里,“走着。”


    “叫上迟意。”谢宣吩咐自己的贴身随从伏远山道。


    丰乐楼下,商贩往来,摩肩接踵。


    顾瑶娘等人远远看到谢宣呼朋唤友朝楼里去了,走得还是丰乐楼专门为谢宣设置的楼梯。


    她刚想抬脚跟上,便被丰乐楼的伙计拦了下来:“姑娘请止步。”


    顾瑶娘不开心了,撇了撇嘴说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我们少东家正在楼上会友,闲人免扰。”丰乐楼伙计毫不客气的回道,他管她是谁呢,贸然将此人放上去,惹了少东家的恼,他八成会吃不了兜着走,任凭谁跟他充贵家小姐的款儿,都不行。


    顾瑶娘吃瘪,又不好擅闯,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她不再理会,只俯着身子逗黄豆,岂料黄豆比它主子还高冷,只威严的蹲坐在楼梯第一个台阶上,当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凛凛不可侵犯。


    顾瑶娘还在一旁尬聊,黄豆看都不看她一眼。


    突然,黄豆的耳朵一抖,鼻子嗅了嗅,嗷的一声猛然窜了出去,穿过重重人群,一直找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儿,又是扑腾又是打滚儿又是汪汪叫,极尽撒娇讨好之能事!与刚刚高冷的模样判若两狗!


    腰间佩剑的少女脚步微顿,她怀里的小狗崽仿佛受惊不小,瑟瑟发抖着一直将脑袋往她胳膊底下埋。


    少女轻轻安抚道:“乖,不怕,不是坏人。”


    小狗崽闻言吱吱的叫着,不是很信她。


    少女刚要移步绕开眼前这条过于威风的黄狗,未曾料得那狗赖皮的扯住她的裙裾,死活不放她离开。


    少女:“……”


    她沉默片刻仔细端详后,讶异的叫了一声:“黄豆?”


    黄豆立马更人来疯了,围着她绕来转去热闹的不行。


    她将怀里的小狗崽交给身后的副将抱着,自己俯身伸手去摸了摸黄豆的狗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卖肉包子的摊位,她掏出几文钱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块一块的喂给黄豆吃,垂眸忽然隐约瞥见它尾巴附近有一道疤痕,没有长毛,但由于黄豆毛发浓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黄豆转瞬就将肉包子吃完,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舌头,又用水汪汪的狗狗眼看着她,意思是还想吃,她蹲下来抱了抱它,叹道:“这么些年来,你过得也不容易吧。”


    “喂,你这女郎怎么随意摸别人家的狗?”一道娇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岂料黄豆挡在她面前,凶狠的朝来人叫唤。


    楚怀秀摸了摸黄豆道:“别人家的狗?我认识它的时候它才将将满月,不过看黄豆这态度,它也并不是你的狗吧。”


    顾瑶娘闻言一噎,她冷哼一声道:“那又怎样,这是放春公子的爱犬,他爱重的很,等闲人摸一下都使不得。”


    “放春公子?”楚怀秀若有所思的拧眉道,“谁呀?谢宣?他何时多了这么个诨号。”


    顾瑶娘得意的笑道:“你懂什么,这是御赐的称号。”


    楚怀秀挑眉点了点头,懂了,眼前这姑娘大概是喜欢谢宣吧,她眉眼张扬又明媚,衣衫华美,想必是哪个贵家出身的姑娘,像一枝开在春风里的艳丽桃花,让人挪不开眼睛,敢爱又敢恨,真令人羡慕啊。


    “楚姑娘,帮我把黄豆带上来。”楚怀秀兀自出着神,突然听见高楼之上一声呐喊。


    “哇!是放春公子!他果然在丰乐楼用膳。”楼下的妙龄少女纷纷仰头去看丰乐楼的最顶层,隔着数丈距离,试图看到那人精致如画的面庞。


    然而,谢宣只在窗口站了一瞬便离开了,他歉然的冲两位好友说道:“突然有事,少陪了。”说着,他命人开了漱风阁的门,自己转身走了进去。


    裴翎与迟意:“……”


    二人咂摸了咂摸,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漱风阁不是谢宣第二个家吗?里面风景绝丽,连他们这群好友都不是时时有机会进去观览的,这贸然开了漱风阁的门,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脸面?!


    大约片刻之后,黄豆领着一位身形瘦削单薄的女郎走了上来,但看黄豆那个谄媚样,尾巴都快摇断了。


    楚怀秀推开漱风阁的门,风簌簌而来,扬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她怀里的小狗崽猛然瑟缩了一下,她伸手安抚性的摸了摸小狗崽的身子,踏进房门。


    丰乐楼的伙计十分有眼色的关上房门。


    谢宣倚在窗前,正在品茗,听到声音之后,他回头轻道:“回来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半晌后,楚怀秀走上前去,站在谢宣面前颓然道:“我们再也回不去熙州了,阿宣。”


    谢宣动作微顿,放下手中的汝窑天青釉色竹节杯,抬眸凝视着她说道:“坐吧,熙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我说说吧。”


    楚怀秀怀中的小狗崽听到谢宣的声音,好奇的将脑袋从她的胳膊底下拔出来,抬头循声望去,胆怯的打量着他。


    谢宣伸手摸了摸小狗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提壶给楚怀秀斟了一杯明前龙井茶。


    小狗崽瞬间呲牙呜呜的叫唤着,防备心很重。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它是那窝小狗里最活泼亲人的一个,石敢叔叔说这个小狗约摸能对你的脾气,便想着留下来,等秋深了我父亲回京述职时托他带给你。”楚怀秀将小小狗子放在名贵的案几上,任由它趴在上面呲牙呜呜叫。


    “可惜后来,很多人都没有了后来。我爹死了,石敢叔叔死了,柱子的爹也死了,便是熙州的丰乐楼也被毁了,熙州书院也成了灰烬。这只小狗的父母手足尽被屠戮,只活了它这么一只,它不是故意凶你的,只是在害怕而已。”楚怀秀埋着头低声说道。


    谢宣仿佛又回想起那个怪异的梦境,石敢叔叔问他还要不要小狗,转身身体碎成数块化成小狗向他奔来。


    谢宣拎着小狗的后脖颈,将它抱在怀里仔细安抚着,胸中却溢满酸楚:“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都怪我!都怪我!师父明明提醒过我,让我提醒父亲小心穆九经,那时我还不以为意,以为穆九经不过一个小小的熙州团练使,要权没权,要才没才,要兵没兵,武功又不济,有什么可以防范的?”楚怀秀伏案呜呜大哭道,“可谁知道整个熙州都埋葬在这个人的手中了。”


    “父亲曾劝降了羌人的一个大酋长,我们熙州军通过这个酋长得到不少精良的兵器和健壮的军马,相应的,每岁深秋我们会低价卖给羌族一些粮食和茶叶。这么些年双方都是这么交易过来的,从没出过什么差池。”


    “去岁秋,原本我父亲是要亲自带人交易的,可是恰好赶上每三年一度的归京述职档口,父亲实在分身乏术,便将此事托付给熙州转运使谢瑾来办,自己预备回京。”


    “按以前的章例行事根本不会出错,可去岁羌族部落大旱,牛羊锐减,谢瑾起了别样心思,欲要同酋长商量多低价折些兵器过来,酋长碍于生计亦答应了。然而到了交易那日,穆九经未与任何人商量私会酋长,使计毒杀了酋长,打着粮食不必给,还白落万把精良兵器的想法,势要把谢瑾的功劳比下去。就因为此举彻底惹怒羌人,饿急了眼的羌人迅速纠结十余个大小不一的部落,突袭了熙州,我父亲发现情况不对劲的时候,急忙驾马回城,欲要调节熙州与羌人的矛盾,可杀红了眼的羌人哪里肯应,即便我父亲诚意满满,羌人也不再相信任何汉人,并杀了我父亲为他们的酋长报仇,自知惹了大祸的穆九经连夜跑到齐州躲避羌人的追杀,齐州的知州是穆九经的亲叔叔,官官相护,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可怜熙州枉死了五万军民。”


    “我父亲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何种情况,熙州万万不能丢。可羌人不仅联合了其他异族部落,还勾结了西秦人,他们纠集了十五万大军去攻打熙州,熙州守军不过七万,又因为被突袭过死的死伤的伤,熙州战线那么长,根本就守不住,与熙州相临的河、岷两州,情况亦危急。”


    “后来宁国公节制西北,这才止住了颓势,宁国公率人依山川之险防守洮、叠、灵内三州,使内三州成掎角之势,与羌人和西秦人形成对峙之势。”


    “阿爹唯一的遗言便是要我守住熙州,我没有做到。”楚怀秀喃喃自语道,“我对不起阿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谢宣沉默良久,他将手轻轻覆在那截苍白枯瘦的手上,低声说道:“你相信我吗?”


    楚怀秀闻言怔怔的抬头看着他,忘记了啜泣,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内,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三年之内,我必重夺熙州。”谢宣掷地有声的说道。


    楚怀秀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哭嗝,继而问道:“真的吗?”


    “真的。”谢宣承诺道,“那是我们的家,我也舍不得它落入异族手中。”


    “好,我信你。”楚怀秀重重的点了点头。


    “别哭了,再哭就比小狗都丑了。”谢宣亲手拭掉她脸庞上的泪,安慰道,呃……如果这算安慰的话。


    “你才比狗丑!”楚怀秀回道,她这才惊觉二人早已不是儿时模样,他站起身来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刚刚楼下还碰到他的爱慕者为了一只狗在和自己争风吃醋,她不自觉的躲过他的手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拉拉扯扯的,如此让人看到岂不笑话。”


    “不会,旁人只会羡慕我。”谢宣说道。


    “何来的羡慕?”楚怀秀抬眸问道。


    “汴京那么多少年郎,只有我能跟楚小将军说上两句话,他们不羡慕我羡慕谁。”谢宣开口解释道。


    “油嘴滑舌!”楚怀秀啐了他一下,“本来也是要去宁国府给你送狗的,如今在这看见你,省的我多走这一趟了。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父亲的灵堂还需要布置呢。”


    “等等。”谢宣叫住欲起身离开的她,而后说道,“应国公知道朝堂上穆、谢两家撺掇官家伐西秦吗?”


    楚怀秀霍然起身道:“他们疯啦?”


    谢宣见楚怀秀如此反应便知应国公应是还不知情呢。


    “宁国公节制西北,一边对抗西秦,一边防范兀目,此时绝对不是主动出击西秦的好时机。”楚怀秀焦急的说道,“谢、穆两家此举不过是借机捞取些军功,掩盖住熙州惨案的真相,可如此一来,又不知多少人会死于非命,他们没有心吗?”


    谢宣摸了摸怀里的小奶狗说道:“不,他们有心,只不过他们的心只照得见自己。”


    楚怀秀一拳捶在桌案上,愤恨的说道:“我已经十分努力的将怨恨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他们还想怎样?还想怎样!”豆大的泪水从她眸中涌出,像永不枯竭的哀伤的清泉,她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不间断的从指缝钻出滴落。


    谢宣放下怀中的小狗崽,将悲伤痛哭的人揽入自己怀中,他轻拍着她问道:“还有何种委屈,一一告诉我。”


    “我想杀了穆九经!”楚怀秀一字一顿的说道,“祭我亡父英魂,祭我熙州枉死的五万百姓。”


    “好,我同你一起。”谢宣承诺道,“亲手杀了他。”


    “阿宣,我好恨!我真的好恨!”楚怀秀说道,“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我救不活更多的人,也夺不回熙州,又不能手刃仇人,不单单是穆九经,羌人、西秦人,我都想杀。”


    “嗯,那就都杀。”谢宣低声道。


    “我讨厌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楚怀秀说道,这是她从未对旁人讲过的真心话,今日不知怎么了,偏偏一股脑的讲给他听。


    “不是你的错,别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谢宣皱眉道。


    被两人抛在一旁的小狗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捯着小腿走过来扑到二人中间钻啊钻,谢宣抬手将它提远,小狗崽以为谢宣在跟它玩,当即扑腾的更欢了,甚至发出清脆的奶呼呼的叫声:“汪呜!”


    楚怀秀被这一道道清脆的狗叫声换回神智,她伏在谢宣怀里渐渐止了哭声,平复良久,她道:“阿宣,你有柱子的消息吗?”


    谢宣一怔,回道:“他来了汴京?他没来找过我。”


    “他手里有熙州百姓的万民请命表,能找找他还是找找他吧,那个东西在他手里太危险了,是催命符。”楚怀秀抹了一下眼睛,擦掉最后一滴泪,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哭了。


    “好。”谢宣点了点头应道,“我让贴身随从带着黄豆去找人。”


    与此同时,绣球巷尾的那家小院子里,屋里被人翻了个乱七八糟,仿佛招贼了一样,李从庚和他阿娘从外面走进来一看,惊呆了。


    他忙查点自己从熙州带过来的东西,却发现金银细软什么的都没有丢,他心神一凛,心中有几分猜测,但见那处隐秘的地方没有被翻到,他扭头对他阿娘说道:“娘,我们需要换个地方住了,尽快。”


    李二媳妇寒着脸点了点头,知道此处已经不安全了,大概是他们手握万民表的事情走漏了风声,也或许是有人心虚所以来这里翻一翻,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好兆头,他们必须活到下个月初一才行。


    娘俩必须立马想办法找个隐秘的地方住。


    丰乐楼中,楚怀秀收拾好心情,再次起身告辞。


    谢宣轻叹了一口气道:“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会走!”楚怀秀断然拒绝道。


    “……”谢宣拾步跟在她身后道,“还跟我客气上了?你先前不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楚怀秀俏声说道。


    “我找应国公有些话要说。”谢宣又道。


    楚怀秀没好意思再推拒,她低头走在前面,谢宣拎起小狗崽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漱风阁。


    裴翎和迟意见谢宣乖猫似的跟在那个陌生的小女郎身后,差点惊掉下巴,谢宣也有跟女郎有交集的时候啊。


    丰乐楼离应国府也不远,楚怀秀和谢宣直接走了回去。


    应国府的大门上拉了白麻布,挂起了引魂幡,一派萧索肃穆的景象。


    谢宣站在应国府门前,他将手里的狗崽儿放到她怀里说道:“近日忙着下场考试,倒是腾不出功夫来照看它,贸然放到家里又怕它咬了卯娘,左右你与它都相熟了,能不能拜托你再照看两天?过后我来抱它回去。”


    楚怀秀点了点头道:“好吧。”


    谢宣浅淡的笑了一下,转身便要离开。


    楚怀秀纳闷道:“你不是还要找我爷爷说话吗?”


    谢宣摆了摆手道:“改天吧。”


    楚怀秀:“……”


    “回见了,秀秀。”谢宣告别道,他只是单纯的送她一程,人送到了,他也该离开了。


    回宁国府的这一路,谢宣都很沉默,甚至他的情绪是沉郁的。


    系统担忧的戳了戳他道:“宿主,你没事吧?”


    “有事,有大事。”谢宣沉声说道,“策划杀人的大事。”


    系统吓的一激灵,连忙劝道:“别,宿主你冷静一下,即便在这个世界,杀人也是犯法的。”


    “那是别人,我谢宣杀人只会令人拍手称快。”谢宣冷声回道。


    系统怕他冲动,但看他的模样又十分平静,可……平静的发疯最为恐怖!!


    它尝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你这个科举支线完成一大半了,这次的奖励有点特殊,是一本书。不过你只能解锁前半部分,等你金榜题名了才能解锁全部内容。”


    “什么书?”谢宣问道。


    “是一部小说,叫《临安雨霁》,写的好不好先不论,它是你科举支线的奖励就很值得思索,可以先看看。”系统推荐道。


    谢宣略一沉思,伸手点了解锁部分内容按钮。


    第077章 第77章


    一直到杏榜张布的前一天, 谢宣都窝在家里读书,连三餐都是贴身侍从伏远山亲自给送到书房的。


    惠娘暗暗纳罕,她的宣儿何时这样热爱读书了?漫说会试之后, 便是会试之前他也没认真到这种程度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她叫来谢宣的贴身小厮伏远山仔细询问了一番,伏远山也不知自家主子最近是怎么了,要说不同寻常之处,那便是多日之前见了楚家娘子一面, 之后就这样了。


    惠娘细细思量, 觉得他八成是知道了熙州之事,这会子心里正不好受呢, 她叹了一口气, 等他愿意出门了, 自己再好好开解他一番吧。


    话虽如此, 但每日的饭菜她都亲自下厨布置,一日三餐尽挑着他爱吃的做。


    谢宣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 他身侧的书架上, 满架子的经史子集,还有他多年来做的文章草稿,颜老的批复,往日在国子监习得的课业,还有与好友们的诗文对答等等。


    然而, 他没有翻看书架上的任意一张纸,而且手中拎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 那书的装订、印刷都不同于大齐风格, 仿佛域外之籍的模样。


    见谢宣看得认真,沉默的可怕, 系统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它悄悄将目光移到那本书上,却发现自己并看不到什么字,空白一片,比它兜里的积分还干净。


    它拧眉细思了一下,发现自己被这本书屏蔽了,这才导致它看不见其中的内容,亦不知谢宣都看到了什么。


    却说谢宣拿到此书的时候也颇为好奇,他忍不住翻了两页,却越翻越心惊,他不知书中的主角谢霁是谁,却发现谢霁的曾祖父和自己的父亲同名同姓。


    然而,巧合绝不止于此,主角曾祖父的经历与自己的父亲极度相似,主角还有个叫谢怀兰的姑祖母,这一通看下来,看得谢宣后背直冒凉气,直到他看到主角填科举试卷上的祖上三代时,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中悚然一惊。


    这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恍然猜测这约摸是将来要发生的事儿,可那时大齐已经不叫大齐了,叫南齐,定都临安。


    后面的内容他看不到了。


    他凭窗而立,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在雨滴的洗涤下愈发娇艳,美得不似人间景,仿若镜花水月一般。


    他转过身来,深吸一口气,命人将他的马牵来,他需要速速去见师父。


    他其实想找的人是蔺祈,可蔺祈这些时日一直在闭门谢客,他需要通过师父才能见到蔺祈,然后探探蔺祈的口风。


    蔺祈没被真正的罢相,只是暂时停了职而已,他的决策依旧可以对朝堂产生巨大的影响。


    原本他是可以请师父帮忙的,可师父一直对闻人氏怀有若有似无的敌意,大抵是帮不了他的,如今有望帮他的,只有蔺祈了。


    颜府里,颜斐刚刚下了朝,蔺祈这一被停职,大部分政务都堆到他这里来了,一把年纪了还要受案牍劳形之苦,他抿唇苦笑一声,心道:有什么办法呢,食君之禄,怎敢轻言苦累,况且因为熙州之事,朝野躁动的厉害,许多人摩拳擦掌欲要跟西秦人照量照量,尤其是以新政派为首的官员,跳的最欢。


    临安谢氏和穆氏这两棵墙头草,亦在御前不停进言,昭然有支持朝廷对西秦、羌人用兵之心。


    多年新政实施下来,官家也迫不及待的想检查检查新政效果,对出兵之事意动心摇。


    颜斐今日早朝不支持出兵的劝言,已经惹了官家不悦,眼看事情要成定局,他岂能心安?


    哎,偏生的蔺祈那个老东西至今还在撂挑子呢,那朝中还有谁能劝得了官家呢?


    谢宣走进颜府时,就看到自己师父这副苦闷不堪的模样,他向前行礼道:“师父。”


    颜斐招了招手道:“你有几天没来家里了。”


    “不瞒师父说,弟子近日都在埋头苦读。”谢宣半真半假的回道。


    颜斐还能不知道他,只说道:“不出去淘气就好。”


    谢宣开门见山的问道:“弟子近日听到一些传言,说朝中欲用兵西北?”


    颜斐点了点头回道:“确有其事。”


    “弟子斗胆,敢问师父此事成算如何?”谢宣继续问道。


    颜斐顿住脚步,不答反问道:“担心你祖父?”


    谢宣乖巧的点了点头,将自己最真实的心思暂且按耐下了。


    颜斐摇头叹气道:“天威之志,恐怕难以转圜。”


    “朝廷用兵乃国之大事,兴许蔺相能劝得动官家呢。”谢宣不动声色的提醒道。


    颜斐凝眉深思,打在以前他是不可能承认蔺祈会说动官家,可这次的事情太大,不同于以往,他倒愿意去蔺府走一趟,人多力量大嘛。


    师徒二人坐上马车,来到了蔺府,被蔺府的管家接引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院中栽满了梨花,被春风一吹,也就渐次绽放了,远远望去像一团团的白雪,极致的圣洁。


    蔺祈身着一袭纹样素淡的绢衣,正仰卧在梨花树下假寐,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双眼,见是颜斐师徒,又阖上了眼睛,轻哼道:“稀客啊。”


    颜斐不轻不重的踢了蔺祈一脚道:“蔺岱鸣,别装死。”


    “半截身子入土的枯槁之人,谈何‘装’字?”蔺祈叹道。


    “官家欲要对西秦用兵,你怎么说?”颜斐开门见山的问道。


    “闲云野鹤之人,有话也没处说啊。”蔺祈摆了摆手,命侍从上两杯好茶来,他自己坐起身来,伸手拂落沾在衣襟上的梨花瓣。


    “新政是你一手操持的,你愿意看着它功亏一篑?”颜斐不死心的继续劝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了解新政的目的吗?”蔺祈面上一片淡然,情绪十分稳定的说道,“蠢猪,蠢猪,谢家小子给你教导可惜了的。”


    “你说谁蠢?”颜斐吹胡子瞪眼道,转瞬就要撸袖子赤膊上阵,二人一见面就掐的老习惯是改不了的了,谢宣忙劝道,“师父稍安勿躁,蔺相玩笑之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孰料蔺祈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我就是认真的。”简直火上浇油!


    谢宣扶额,这俩人加起来有三岁吗?


    “宣儿,这事儿你别管,我非要跟这块老朽木好好掰扯掰扯。”颜斐怒气冲冲的走过去,一把将蔺祈从摇椅上提起。


    “……”谢宣急忙拦道,“师父,你们来真的啊?别……”都老胳膊老腿的,撕扯之下闪了腰扭了脖子可怎生是好?


    “我劝不动官家,你死心吧。”蔺祈忽然出口说道。


    颜斐颓然泄气,失落的坐在旁边的客椅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此时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大齐已经和羌人翻了脸,宁国公节制西北一边要抵抗西秦和羌人,一边要防范兀目人,分身乏术。”


    “你与其在我这里消磨时光,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举荐哪位将领出征合适?”蔺祈十分善良的出声提醒道。


    颜斐:“……”


    蔺祈成功的把天聊死了,二人陷入沉默之中。


    谢宣突然开口问道:“小子斗胆,敢问二位师长,假若大齐兵败,会如何?”


    蔺祈抬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思忖良久才说道:“西北不保。”


    “是西六州吗?”谢宣继续问道。


    “不仅仅指西六州,整个陕甘北道都将保不住。”蔺祈单手敲了敲桌案,反问谢宣道,“你不妨猜猜是何缘故?”


    谢宣沉思片刻,试探的说道:“其一,有部分土地是被敌军攻陷的。其二,大齐之前对西北的国策是安营扎寨,逐渐蚕食西秦和羌人的地盘,然而西北地薄,所出产的物资并不能完全供应得起安营扎寨所花的费用,所以新政随之出台了市易法,以商养农,以商振军,一旦西北用兵的话,市易法实施的重要场地被破坏,国库亦被迅速消耗,即便我们未曾失地,也实行不起之前对西北的国策了。到那时,西北处境尴尬,届时会有人建议朝廷用西北的土地作为谈判条件,与敌军议和。实在惭愧,小子能想到的就这些了。”


    蔺祈拍掌道:“你这脑子比你师父好用太多了,依你现在的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十分难得,我再给你补充一点,第三点的关键在于闻人氏。”


    谢宣闻言一凛。


    蔺祈淡淡道:“西北动乱,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颜斐紧握双拳道:“那你还不提醒官家?”


    蔺祈倏然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闻人氏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颜斐愤愤的说道,“不行,我得立马进宫禀明官家。”


    谢宣掐了自己手心一下,低眉不语,他见师父起身往外走,自己亦起身跟上,他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蔺祈一眼。


    “等等。”蔺祈突然出声道,“谢家小子留一下,家母最近懒怠吃食,还得劳烦金娘子出手做几样开胃小菜。”


    谢宣脚步一顿,颜斐挥了挥手道:“去吧,狠狠要他家的膳银便是。”


    话音未落,颜斐便阔步离开了。


    谢宣只得转过身来问道:“请蔺相明示。”


    蔺祈见颜斐出了院门,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坐,我仔细说给你听。”


    谢宣从善如流,重新坐下。


    “我母亲是秦州人,素爱一口蒜汁面皮,可汴京的厨子总做不出家乡的味道,听闻你母亲在西北待过,大抵可以调出她爱的味道。”蔺祈缓缓开口道,“你知道秦州吧,在熙州到汴京的必经之路上,亦属于陕甘北道。”


    谢宣闻言一顿,蔺祈这话里明显有话。


    蔺祈见他了悟了,索性开门见山道:“楚家那小丫头回来有段时日了,想必你也知道了熙州那边发生的事儿。”


    谢宣点了点头。


    “刚刚那第三点,依你的才智不应该想不到。”蔺祈直问,“所以,你来找我的目的是?”


    “殿试之后,我想权知纪州,请蔺相举荐。”谢宣直言不讳道。


    蔺祈瞬间抬眸,震惊的打量着他,半晌后才喃喃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小子欲权知纪州,望蔺相能够举荐。”谢宣?*? 重复道。


    “此事你父祖可曾知晓?”蔺祈问道。


    “不曾。”谢宣如实相告。


    “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此举岂不是要绝他。”蔺祈叹道。


    “不能权知纪州,才是真正的自绝于谢氏,自绝于天下。”谢宣回道。


    蔺祈见谢宣这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心中一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能找到我,说明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做足了准备工作。只是我很好奇,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蔺叔父还在兀目。”谢宣继续说道,“蔺相是个顾家之人,不会不念幼子死活。西北一旦有变,首战必须告捷,到那时才是我爹和蔺叔叔归国的最好时机。而依大齐目前的情况来看,着实堪忧。您刚刚刺激我师父去官家面前进言小心闻人氏,未尝没有提醒官家将闻人氏提到战场上的意思。若首战跟闻人氏有关,那告捷的几率将大大增加。至于闻人氏私下会做什么,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此可见,您对闻人氏并不是防范的态度,所以我才斗胆提出那样的请求。”


    蔺祈淡淡的笑了,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古人诚不我欺。”


    谢宣身形一滞,他遮掩道:“没有蔺相说的那么夸张,我真的只是想权知纪州而已。”


    蔺祈略点了点头道:“如今我已出不得面,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由他出马,此事必成。”


    “谁?”谢宣问道。


    “应国公楚鶂。”蔺祈说道,“没谁比此人更合适了。”


    谢宣拱手作揖道:“多谢蔺相提点。”


    蔺祈说道:“既然此事你主意已定,便无甚可说的,只是我问你讨要的那几道菜需速速送来,家母真的好几日未曾好好吃东西了。”


    “小子遵命!”谢宣眨了眨眼说道。


    “蒜汁面皮,凉拌呱呱,葱炒呱呱,添了茴香粉的杏仁茶,做得开胃些就行,有劳你母亲了。”蔺祈说道。


    “好嘞!我这就回家去告诉我阿娘。”谢宣起身告辞道。


    “急什么。”蔺祈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抽出一册孤本道,“这本食谱有些意思,蔺家留着用处不大,带给你母亲吧,权作酬劳。”


    蔺家世代书香门第,存有各种门类的稀世孤本,但从不外传,如今蔺祈此举亦是向谢家释放善意。


    谢宣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说道:“那小子恭敬不如从命了,代阿娘谢过蔺相。”


    “快回去吧,明日杏榜张布,需得好好准备殿试才行。”蔺祈嘱咐道。


    “是,小子告辞。”谢宣捧着那本孤本躬身告退。


    他刚出了蔺祈的院子,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那男人面目与蔺祈有七分相似,手里正拎着一个女子用来装饰发髻的花冠,口中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宣对他点了点头,抬脚走了。


    那人视若无睹,径直朝蔺祈的院子而去,不一会儿院内传来一阵争吵声,确切的说是那个男子在单方面的哭嚎,随从们接二连三往院子里跑,边跑边摇头叹道:“大公子的疯病越来越重了,每日都要闹上一次,莫说老爷,便是咱们这些下人都身心俱疲了。”


    未过多久,蔺封被人从蔺祈的院子里叉出。


    蔺祈站在原地,神情萧索的摇了摇头,心中却艳羡极了谢徽,有壑、宣那么出色且神智清醒正常的子孙,哪里像他的封儿,也不知是哪辈子造的孽,会变成这样?


    他现在所能指望的只有幼子蔺冕了,谢家小子说的不错,他确实不能不顾幼子的死活,所以有关闻人氏的种种是他故意透露给颜斐的,依官家的多疑性子,必会给闻人氏安排个事儿放在战场上以便监视。


    闻人驰这个人他素有耳闻,是不可多得的悍将,有他在西北帮谢徽,他蔺祈也能放心一些。


    不过,最令他吃惊的是谢宣,此子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的多,抽丝剥茧间竟能分析出这么些门道来。


    权知纪州?真是好毒辣的目光,纪州如今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大齐的军队在北方失利,陕甘北道保不住的话,纪州是抵挡闻人氏或者胡人东进的最强有力的天堑之城,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亦是一颗楔入河西的獠牙,此城拿捏在谁手里,谁就有战略主动权,显然谢宣看上这里不会是因为齐室。


    哎,此子不能为齐室所用,终究有些遗憾的。


    他摇了摇头甩掉那些遗憾的想法,之后的事情不归他蔺祈管了,这份心也轮不到他来操,以后怎样还要看以后的,毕竟人各有志,不是么。况且,让闻人氏上战场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不是么。他宁可陕甘北道落入闻人氏手里,也不愿它失落在异族手中,起码闻人氏不会屠城,不是么。


    他阿娘一大把年纪了,可禁不得家乡秦州遭遇熙州那样的事儿。如此计谋,也算是他为人子的一点点孝道。


    他与谢宣属于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他此刻倒也不必再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因为太过虚伪。


    谢宣出了蔺府,翻身上马溜溜达达的往家赶,回到家后将蔺家的孤本交到阿娘手上,然后说了蔺老夫人的事儿。


    惠娘接过孤本,翻了两页,喜出望外,宝贝的什么似的,她摩挲着泛黄的纸张,抬眸问道:“你去了蔺家,可知你父亲他们的消息?”


    谢宣喝茶的动作一顿,扬眉道:“约摸快有消息了,阿娘不要焦急。”


    惠娘闻言失落的垂下眸子,她叹了口气,将孤本收好,亲自去厨房做谢宣说的那几样小吃,忙碌吧,忙一点儿就好了,起码不用时时惦记想念他。


    谢宣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兀自出神发呆,只要他活着就绝不让临安谢氏欺负到她头上,所以,在他彻底倒向闻人氏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先把临安谢氏掰掉。


    如此想着,谢宣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又把《临安雨霁》掏了出来,刚要展开翻看,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他又将书藏好。


    “主子,李从庚的事情有眉目了。”伏远山在书房外轻声说道。


    “进来回话。”谢宣道。


    “是!”伏远山闻言推开书房的门,放轻脚步进来说道,“我和黄豆找到了李从庚他们落脚的地方,敲了半晌门没人应答,我只好推门进去查看一番,却发现里面的行李还在,烧的菜却变了质,想必有几日没回了。”


    “都是些什么行李?”谢宣抬眸问道。


    “就是日常换洗的衣物、被褥,还有文房四宝等物,甚至还发现了少量铜子,几册书本。”伏远山如实回道。


    “书本新吗?”谢宣又问道。


    “反正不旧,还是汴京最大的书局印的呢。”伏远山回道。


    谢宣叹了一口气道:“再继续找吧,他们八成是换了住的地方。”


    “好嘞,主子,那我出去了?”伏远山问道。


    谢宣点了点头,伏远山告退。


    及至次日,正好是杏榜张布的日子。


    伏远山牵着黄豆先去贡院大门外等榜,等看过榜后再去寻找那个叫李从庚的人。


    谢宣没什么看榜的心思,他骑马从家溜达到丰乐楼,请丰乐楼的人仔细扫听着李从庚的名字,事无巨细每日将有关李从庚的消息告诉伏远山,由伏远山转告给他。若遇到线索清晰的消息,可以直接去宁国府找他。


    丰乐楼众人皆点头称是。


    谢宣顺便坐在楼里大堂处讨了一杯热茶喝,这才又骑马溜溜达达的往家赶。


    半途中,他被看过榜的国子监同窗们截下,他素来人缘好,功课好,家世好,性子好,人也难得不骄矜,几乎所有的同窗都爱跟他攀附交情,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他,都玩笑似的凑趣道:“谢会元做什么去?连摘桂杏两榜头魁,不请我们吃酒?”


    谢宣亦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丰乐楼道:“请,进门报我谢宣的名字,吃喝的银钱记在我的账上。”


    “怎么谢会元不跟我们同饮?这可不行,大家劫了他的马,今天就算架也要把他架到丰乐楼。”大家哄笑,开始七手八脚的围上来架人。


    谢宣爱热闹,也由着大家玩闹。


    “嘭!”


    “啪啦!”


    “哎呦!”


    前面突然传来三道声音,谢宣这边有人被撞的倒地不起,坐在地上痛呼不已!


    被撞的这人刚欲开口说什么,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数匹马停在众人面前,马被缰绳勒的前蹄腾跃而起,又蓦然落下。


    最后传来一道嘶鸣声。


    哗啦啦一阵齐齐下马的声音传来,来人的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句:“就在那里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穷乡僻壤里蹦出的泥猴竟然还想着告御状,反了天了。”


    “小的们,给我打!”


    谢宣听见声音有些熟悉,他拨开众人,走到前面,见谢英带着一群仆从在当街为难一个少年。


    那少年佝偻着身子背对着他,正慌忙的收敛着什么,看不清样貌与面容。


    这时黄豆从人堆里窜来窜去,一把跳起来围着少年又扑又舔,狗子看到谢宣之后更兴奋了,在他与谢宣之间来回蹦跳,爪子搭搭这个,碰碰那个,就如同它年幼的时候!


    火光电石间,谢宣瞬间反应了过来,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少年面前,把碎瓷片和撒掉的骨灰一捧一捧的捧到少年摊开的衣角上。


    豆大的泪珠儿接二连三的砸在谢宣的手背上,一股股热意焚骨灼心,将时光的隔阂迅速融毁。


    撒落的骨灰被兄弟二人齐心协力的收拢干净,谢宣站起身来,直面谢英与他的数十个爪牙,平静的说道:“李从庚,站起来,站到我身后去。”


    他的肩膀还很青涩,然而他站在汴京城灼人的日头下,却是那么耀眼,他的光芒更胜太阳,他又重复了一遍:“李从庚,站起来,站到我身后去。”


    彼时年幼,长留村里谢家单门独户,人丁稀薄,谢宣又是村里最小的孩子,不少兄弟多的大孩子都摩拳擦掌想欺负他,柱子撸起袖子来就跟他们对着干,他比谢宣大一岁,身量亦足一些,他的堂兄是大孩子,所以他并不怵村里拉帮结派的孩子们,他嫌谢宣小胳膊小腿的碍事儿,便一把将谢宣推至身后道:“谢宣,你还小,站到我身后去。”说完就是一阵胳膊腿乱飞,小小的人儿身上挂着彩,嘴上吹着牛,干完架后,小哥俩手拉手又跑到别处玩耍。


    谢宣有过很多朋友,但被他视为手足兄弟的,却只有李从庚一人。


    第078章 第78章


    李从庚蹲在地上, 将破碎的骨灰盒及撒落的骨灰都好好的收拢起来,用衣衫包裹着。


    泪水猝不及防的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微微仰着头, 逆着光望向挡在他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红锦披风被风扬起一角,颜色比朝阳还烈,像漫无边际的火焰,势要灼尽世间污秽。


    李从庚将怀里的骨灰抱的紧紧的, 并肩与谢宣站在一起, 掷地有声的说道:“我要告御状。”


    谢宣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听到李从庚的话后,谢宣略点了点头道:“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跟我见一个人。”


    李从庚沉默的攥了攥衣角, 心中的念头却愈发的坚定了。


    谢英站在不远处, 单手摩挲着剑柄, 虽然谢宣是个让人十分头疼的人,时不时的跑出来和他作对, 对上他难免运气背, 不过即便有谢宣护着,自己这次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叫李从庚的人。


    李从庚的手中握有熙州百姓的万民表,这东西一旦被呈至御前,谢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熙州事变说到底还是穆家要与临安谢氏争权才酿成的恶果,而且谢瑾在羌人酋长那里得到的好处并未落入军中或府库, 而是落入临安谢氏的私库里,到时候官家若真要详查熙州事变的案子……


    思及此处关窍, 谢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姓李的交出万民表!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济于事。


    “谢宣,让开!”谢宣手持利剑指着他二人说道。


    “有种你就上。”谢宣抱臂轻嗤一声道,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双方气氛紧张,冲突一触即发。


    都是国子监的同窗,即便知道谢宣与谢英一向势同水火,但此刻在御街之上,不宜斗殴,该劝则劝。


    有人出来打圆场道:“大家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呢,大家各退一步可好?”接着他附在谢宣耳边低声劝道,“阿宣,你已高中会元,与谢英这种泼皮无赖不同,今日御街斗殴之事若被监察御史看到参到御前,还未出仕便见恶于官家,还是你比较吃亏。”


    谢宣有一搭没一搭的掂着手里的镇厄说道:“诸位同窗且朝旁边让一让,省的待会儿镇厄出鞘溅你们一身血。”


    众人默了一下,知道谢宣是来真的,一时也慌了神儿!


    万不能真的让他们打起来!


    伏远山早看势头不对,去家里寻摸人了。


    谢英听到谢宣的话,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道:“就凭你?没有迟意在你身边,你算什么?”


    “谁在叫你爷爷我的大名?!”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他身后跟着四个带刀的护卫。


    众人循声望去,不是迟意是哪个?!完蛋,迟意一来,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迟意大马金刀的站在谢宣身侧,抬头戏谑的望着不远处的谢英说道:“哦,是你小子欠料理了?想让小爷我给你松松骨头?”


    迟意说的松骨头其实是碎人骨头的意思。


    迟意摩拳擦掌预备揍人时,突然从人流里挤过一群衙役,两队衙役开道,从中走出一位绯袍乌帽的官员来,喝道:“本官接到报案,说此处正抓着个盗贼,在哪儿?”


    李从庚一见是开封府尹,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刚要跨步过去,被谢宣蓦然伸出的手挡下了。


    谢英脸上紧绷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伸手指着李从庚对开封府尹道:“大人,是他!盗了我的紫荷锦囊袋便跑,我好不容易逮住了,就请大人来主持公道。”


    李从庚见自己被诬,气得涨红了脸,他怒道:“你莫血口喷人,倒打一耙。”


    这任开封府尹段恒是临安侯谢靡一把提拔上来的,在朝中一向是唯临安侯马首是瞻,谢英这次是长脑子了,恐怕自己对付不过来,还暗地里安排了帮手。


    可那又怎样?


    谢宣扯了扯嘴角,挂上一抹冰冷的笑意,出言问道:“俗话说得好,捉贼捉赃,你的紫荷锦囊明明在自己腰上挂着呢,凭什么血口喷人。”


    “这是我后来夺回来的。”谢英振振有词道,“我夺回了我的东西而已,但又不代表他没偷。”


    谢宣冷笑道:“我看那形制是在锦蚨祥买的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谢英此刻有人撑腰,态度极为嚣张。


    “锦蚨祥的小巧绣样十之七八来自大齐各地最流行的花样,而你戴的这个紫荷锦囊上面的绣样来自熙州,是熙州丰乐楼给贵宾的小玩意儿,而设计它的绣娘就是李从庚的母亲,你觉得宝贝的东西,人家早就习以为常,何苦去偷你的?”谢宣有理有据的说道。


    “不错!那紫荷锦囊确实是我打的样子,第一个戴这种锦囊的人就是我儿,我儿实在没有理由去偷谁的什么东西。”李二媳妇从人群中走过来说道,汴京城乃天子脚下,权贵再多也需要讲理,她虽然紧张但并不胆怯,尤其是涉及她儿子的事儿。


    惠娘身后跟着六个部曲,她淡淡笑道:“段府尹,您怎么看?”


    段府尹看到连宁国府的部曲都惊动了,再强行抓人,恐怕真要闹到御前去,况且宁国府的主事男人都不在家,就连陛下都对其多有优待,自己巴巴的凑上去讨不了一点点的便宜,他摆了摆手顺坡下驴道:“既然是误会一场,说开也就好了。”


    谢英神色一滞,暗骂一句:段恒废物!见了宁国府的部曲,他也知今日实在不能拿李从庚怎么样了,便臭着脸色冷哼一声,回家寻祖父商量对策去了。


    惠娘笑道:“府尹大人明鉴。”她转过头来对看热闹的众人说道,“今日我儿高中会元,是件天大的喜事,丰乐楼免费赠杏仁酪给大家吃,恭候诸位光临。”


    她说完圆场的话,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纷纷拱手恭贺道:“恭喜,恭喜,果然虎父无犬子。”


    宁国府的家丁热热闹闹的发赏钱给前来道贺的众人。


    惠娘笑着应酬了一会儿,然后对谢宣和李从庚说道:“你们俩快回家去!”


    “我要去告御状!”李从庚固执的说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从庚无奈,只得抬步跟上,边走边问:“你带我去哪里?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如果错过今天上午这段时间,又得多等一个月了。”


    谢宣摸了摸耳朵说道:“聒噪,千万里路都赶了过来,舍不得花点时间跟我去见一个人?”


    李从庚一下子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没一会儿就来到一处庄肃的宅院前,漆黑的大门上挂着素麻布与招魂幡,显然府上有丧事在办。


    李从庚抬头望去,只见大门正上方的匾额上写着“敕造应国府”字样,正门紧闭着,只一旁的侧门开了道缝儿,两侧站有穿孝服扎麻绳腰带的小厮在看门顺带迎前来吊唁的宾客。


    谢宣领着李从庚走过去,拿了名帖禀了姓名,让小厮提前去知会应国公楚鶂。


    未待多时,楚家的管家亲自将谢宣等人迎了进去。


    分花拂柳间,一行人来到了灵堂,谢宣将祭文在棺椁前念了又放在火盆里烧掉,然后接过仆人递过来的香郑重其事的拜了拜三拜,楚怀秀及其弟披麻戴孝跪在灵堂还礼。


    吊唁完楚涵之后,谢宣带着李从庚出了灵堂,去前厅找应国公楚鶂。


    寒暄过后,谢宣说明来意:“小子斗胆,可否请国公爷在殿试之后举荐小子权知纪州?”


    楚鶂轻啜一口香茶,思忖半晌后摇了摇头道:“不可。”


    谢宣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道:“是蔺相指点我来这里的。”


    孰料楚鶂并不为所动,他继续拒绝道:“无所谓是谁的指点,你放着翰林院的清贵日子不过,选择外放,是什么缘由?”


    “为了不再有大齐百姓遭遇熙州那样的惨事。”谢宣低声说道。


    楚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心中却暗暗思忖,这少年跟自己的心思倒有些不谋而合。


    谢宣苦笑一声,直言不讳道:“当然,我想让熙州事变的始作俑者自绝于天下,让穆九经的脑袋去祭奠熙州枉死的五万军民。”


    楚鶂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谢宣见他态度有所松动,不由再接再厉道:“我不允许,有人将熙州五万军民的白骨当成升官发财的踏脚石,楚公爷,楚统领是为戍守熙州而死,想必您亦不想有人在他的身后泼脏水吧,此刻朝廷北伐,打的是为楚统领和熙州百姓复仇的旗号,成则是他人之功,败难免有楚氏之过,至于那些真正的仇恨,没人在意。我不是要记住仇恨本身,而是要整个大齐西北都免于这种祸事,我此举,没有私心,望公爷成全。”


    楚鶂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沉默良久后才开口道:“可,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讲。”谢宣恭敬道。


    “带上秀秀。”楚鶂道。


    “好。”谢宣承诺道。


    李从庚听了半晌,死活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露出个疑惑万分的神色。


    楚鶂和蔼的笑了一下,问李从庚道:“你便是那个打熙州来的举子?”


    李从庚点了点头道:“正是小子。”


    “听说,你的手里有万民表?”楚鶂问道。


    李从庚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将怀里的骨灰抱的更紧了些,像一只惊弓的雏鸟,防备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


    “是预备告御状么?”楚鶂问道。


    “是!”李从庚正色回道。


    “你可知上个敲登闻鼓的人是谁?”楚鶂接着问道。


    李从庚摇了摇头,并疑惑他为何如此问,自己哪里知道上个敲登闻鼓的人是谁?!


    然而,楚鶂也没指着他真正能答出来,遂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谢宣的母亲。”


    李从庚震惊的望着谢宣,谢宣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你可知敲登闻鼓前需要挨一百廷杖?”楚鶂问道。


    李从庚蓦然抬头,喃喃道:“不是二十五下就可以了吗?”


    “是,有功名之身的人告御状确实可以减半施刑,可民告官需要加刑五十廷杖的。”楚鶂继续说道,“当初谢宣之母一案,是谢壑代妻受刑,谢壑当时已经高中状元,被陛下亲授的翰林院修撰,而谢宣之母也算不得真正的民女,所以当初谢壑只受了二十五杖,行刑的是禁军,当初谢壑之父宁国公谢徽正统领禁军,算得上这帮人的上司,因此行刑之人并没有下重手,饶是如此,谢壑依然卧榻养了三个月的伤。李从庚,你觉得自己单薄的身板能承受得住几下廷杖?七十五下廷杖打下来,人早就断气了,而你家中的母亲再也无人奉养,中年丧夫丧子,晚景必会凄凉无比,这样的御状你也坚持要告吗?”


    李从庚怔怔的望着应国公,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他此时此刻像一只失水的鱼,努力翕动鱼鳃却无济于事,仿若下一瞬便会窒息而死。


    不告御状,他心有不甘。告了御状,纵他不惜此身,一旦身故,母亲则无人奉养,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十七岁的李从庚头一次知道,登闻鼓看着威武,庄严,肃穆,立于朗朗青天之下,却不是人能敲的。


    楚鶂看李从庚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由问道:“便是要告御状,你想得到怎样的结果?杀死穆九经?杀死谢瑾?要朝廷出兵剿灭羌人?”


    “难道不应该吗?”李从庚仰面问道,“您知道那些人死得有多惨吗?您知道我爹死得有多惨,多不甘心吗?”


    “我知道,因为我儿子也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生命,他的头颅被人齐刀切下,身中数箭而亡,是我的孙女花了好半天才一点点缝补起来的。”楚鶂沉声说道,“那些害死他们的人都该死,确实不该这么大摇大摆的活着。”


    李从庚仿若当头棒喝,呆愣在了原地。


    “你知道谢宣为何带你来此处吗?”楚鶂又问道,他花白的头发因为丧子之痛显得愈发的沧桑了。


    李从庚摇了摇头。


    楚鶂叹了一口气道:“那是因为他自知劝不动你,托我来做说客了。”


    “你可知我为何没去告御状?”楚鶂接着问道。


    李从庚又摇了摇头。


    楚鶂道:“人人都说死得其所,文死谏,武死战,便是死得其所,可这里面绝不能包括被人连累至死,老夫就不恨了吗?老夫也恨!那判纪州事的位子是老夫给自己留的,和谢家小子一个目的,都是为了要让那群人死得其所,不过一把老骨头是比不过年轻人啦,争也争不过了,老咯。李从庚,你很幸运,有个头脑十分清醒的挚友。”


    李从庚豁然抬头望向谢宣,却见谢宣对他点了点头。


    “听说你的本经是《诗经》?”楚鶂问道。


    “是。”李从庚锋芒般的伤痛缓缓向内收敛,整个人又恢复了温厚如初的神智。


    “这次会试没有熙州举子参加,着实可惜,老夫不妨在这里试上你一试。”楚鶂说道,“以《秦风·无衣》整篇为题,做一篇文章来。”


    “啊?”李从庚抬头讶异的望着楚鶂。


    谢宣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下道:“啊什么?快应了啊!”


    “小子领命!”李从庚说道。


    楚鶂点了点头道:“好好在家做文章,切莫胡思乱想,君子之仇十世可报也。”


    谢宣见李从庚不再执拗的非得去登闻院找死,心中狠狠的松了一口气,见话已谈妥,他恭敬的拱了拱手道:“楚公爷,那我等便先告退了。”


    楚鶂道:“老夫让你带上老夫的孙女,你打算怎么带?”


    谢宣见应国府满府缟素,凄凄哀哀的,有些话似乎不是很适宜说,他只好隐晦的说道:“等家父回来自会来楚家说明。”


    “好!”楚鶂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便在府中等着谢侍郎了。”


    谢宣领着李从庚告辞出来,刚刚走到庭院里,一只五黑小狗崽从廊下狂奔过来,一口咬住谢宣的裤腿,又咬又拽似是不愿让他离去,谢宣猫腰一把将小狗崽捞起,稳稳托在手心里叮嘱道:“好好在楚家陪着她,知道了吗?做得好有肉骨头吃,做不好只能去洼里吃草!”


    拗脾气的小狗崽丝毫不惧他的威胁,嗷呜嗷呜的冲他叫,尾巴摇成飞起的竹蜻蜓。


    “小东西,还挺有脾气。”谢宣摸了摸它身上玄色的毛发感叹道。


    小狗崽儿被摸舒服了,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张嘴就叼谢宣来回晃动的锦袖,玩的不亦乐乎。


    谢宣趁势撸了一顿狗子,想着下次买一只五彩绣球来看它,它正好可以抱着啃。


    “谢宣。”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谢宣扭过头来一看,见楚怀秀穿着一身孝衣走了过来,她从怀中取出一支檀木盒说道:“听说你中了会元,这支湖笔是我父亲私藏多年的,一直也舍不得用,祖父老了,家里没人用的上这个,便给你做贺礼吧。”


    谢宣刚想推拒,乍然回忆起自己对楚鶂做出的承诺,他伸出双手将檀木盒子接了过来,说道:“谢了。”


    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难为情,此时恰好怀里的小狗崽在抱着他的手指啃,他不禁朝她举了举小狗崽提议道:“她叫阿熙如何?熙州的熙。”


    楚怀秀讶异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它就是叫阿熙啊!我前两天才给它取的名字,熙州的熙。”


    谢宣点点道,承诺道:“等阿熙长大了,我就带你们回熙州。”


    “谁要你带?!我没腿吗?!”楚怀秀面色一红,强撑着说道。


    “好好好,有腿,有腿,到时候我们一起回熙州去。”谢宣说着将小狗崽放入她的怀中,玄色的狗崽子生生将这一身孝衬得不那么萧萧瑟瑟了。


    楚怀秀手上一暖,被小狗崽扑了个满怀,再抬头望去时,谢宣领着李从庚昂首阔步离开了。


    “秀秀,节哀顺变。”谢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喊的她心头一震。


    谢宣带着李从庚径直回了宁国府,他吩咐管家道:“管家伯伯,您命人在我的小院子旁再收拾出一个院落来。”


    管家笑道:“这事儿何须哥儿来操心,夫人一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就等着李小哥儿回来了。”


    李从庚连忙局促的摆了摆手道:“不不不,这怎么合适呢?我有地方住。”


    谢宣正色道:“你原先的地方住不得了。如果不想哪一天曝尸荒野在开封府立案,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宁国府,好好琢磨琢磨楚老为你出的那道题目《秦风·无衣》。”


    李从庚浓密的眉头蓦然垂下,他挫败的低声问道:“阿宣,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十六岁的少年举人怎么能说是没用呢?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当然啦,全天下我第一!”谢宣叉腰说道。


    这臭屁的表情,可太谢宣了!


    李从庚嘴角抽了抽,故作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道:“为人要谦虚谨慎。”


    “好吧,那我也是谦虚谨慎的天下第一。”谢宣换了口风说道。


    李从庚:“……”谢宣这狗到底怎么长的,为何多年过去,脾气愣是一点儿都没变?!


    说到这里,谢宣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他问道:“你何时来的汴京?”


    “年前便到了。”李从庚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那怎么没去春试?我寻了好半晌都没寻到你,你不会是故意躲着我吧?”谢宣半真半假的问道。


    李从庚连忙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礼部驳了我的名帖,我没有办法参加春试了。”


    “什么名头?”谢宣忽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


    “没有本籍的往科进士做担保……”李从庚叹了一口气说道。


    谢宣倒吸一口凉气,他拍了拍李从庚的肩膀说:“难怪,难怪,听得我都想去告御状了。”


    科举三年一次,虽然每次都有百十来个人中进士,看上去数目不多,可分散到大齐各地,一个州里兴许都匀不到一个,出身在熙州的进士更是凤毛麟角?*? ,一时亦不知散落在何处,京官中大抵是没有的,谢宣天人交流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他爹不就是熙州的进士吗?!只是后来迁了籍而已,可大齐进士名录里一直记载着他爹是熙州人。


    他啪的拍了李从庚肩膀一把问道:“你怎么不来我家找我爹?”


    李从庚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谢宣猛然想起自己老子不在家已有多时,他瞬间沉默了。


    他有点想他爹了。


    第079章 第79章


    四月廿六, 朝廷策士于太和殿前丹墀处,为殿试也。


    历来殿试所考内容皆不固定,但大差不差诗一道, 赋一道,时务策论一道。


    其中,诗赋要求只要格律正确,语句通顺,文理清楚即可, 在殿试中并不重要, 殿试以时务策论题最为重要,可直接左右考生的名次。


    今年的殿试题更是只有一道时务策论, 诗赋等题一概没有。


    景元帝端坐在御座之上, 对诸贡士言明:“抡才大典, 为国取士, 以经邦致用为先要,去岁秋羌人反水, 众胡犯边, 我西北连失熙、岷、河三州,兀目于我大齐北境虎视眈眈,礼部侍郎谢壑、鸿胪寺少卿蔺冕、御史中丞谢京出使兀目至今未归,为的是守住谈判桌上的底线,外患如此, 朕心甚忧,今日尔等便以此为题, 说说解决之策吧。”


    科举取士看似是寒门子弟的青云路, 实则不然,莫说寒窗苦读十年来所费的笔墨束脩, 便是所阅书籍多寡也有相当大的差距,然而这些不是最要命的差距。


    这世间寒士与世家子弟最大的差距在于视野与格局,在于对消息的掌控。


    世家子弟一早便了解了西北僵局,甚至在家里与父祖分析推演了数次,或许能从中揣摩出一二分的帝意,这样的条件在殿试中可谓是得天独厚。


    而不少寒门士子甚至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仓促之下,慌乱应答,效果会差上很多。


    谢宣听完景元帝的阐述,拿到试卷题目详情后,陷入了沉思。


    这道题他做过,甚至老师还给他详批指导过,对于之前的答案他甚至能倒背如流,然而……在殿试中,他却不能照搬照抄,很显然之前颜老给他批的试卷意见,并不能得到景元帝的认同。


    景元帝不认同的观点,他便是答了,又能得到什么好名次呢?


    西北僵局怎么解?


    景元帝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想要与羌人和西秦人一决雌雄。


    换句话说,景元帝是想战的,颜老却是想和的。


    然而,无论战或者和都不是长远之策,且后患无穷。


    所以,他这次要重新写答案了,因为他也有了新的想法。


    谢宣心中有了成算,沉思片刻后便在草纸上列了个章程出来,然后再逐条细化,草稿打完之后他通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查漏补缺?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开始提笔誊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景元帝亦下场瞧了瞧了诸位考生的答题情况,他很早就注意到谢宣了,盖因谢宣的师父这几日总在景元帝面前晃悠,景元帝想不注意谢宣都不行。


    还有谢宣的父祖一个在东北和兀目人交涉,一个在西北和诸胡抗衡,景元帝十分好奇谢宣会怎样答卷?


    如果谢宣像他的师父一样不识时务,看在他父祖为朝廷辛苦的份上,可以酌情赏他一个同进士出身的恩典。


    如此想着,景元帝悄声来到了谢宣身侧,静静的看着他答题,却发现此子虽然年少却极为专注,貌似并不知道他来,下笔如有神,并未有任何停顿。


    然而很快,景元帝就被谢宣所写的内容深深吸引住了,并且内心十分震撼。


    谢宣誊录了多久的试卷,景元帝就在旁边看了多久,最后谢宣搁笔之时,景元帝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御宇多年来第一次在殿试的时候,当庭拿起一个考生的试卷仔细研读了起来,边读边往御案那边走,徒留谢宣在风中凌乱。


    他是答完了试卷,可他预备交卷的呀,这样的话他是走还是不走?


    系统亦在他脑海添油加醋的呼嚎:“这老登不讲武德!!”


    谢宣深以为然。


    不一会儿,御前总管十分有眼色的过来说:“若尔试卷无所更改之处,可以退场了。”


    谢宣拱了拱手,收拾了自己的笔砚准备出门回家。


    因为急着写文章,他错过了午膳,这会儿正饿的叽里咕噜呢。


    岂料此时景元帝挥了挥手道:“将这盘点心带去路上吃吧,你外祖今天新做的,新鲜的很。”


    “臣谢宣谢主隆恩。”谢宣跪谢后领了御点,逍遥出宫去了。


    殿中众人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跟随谢宣而去,开封府的贡士知道谢宣何许人也,外地的贡士们却颇为好奇,见官家对谢宣这熟稔又恩宠的态度,一时心里又羡又妒。


    能坐到大殿里考试的,哪个不是名满一方的才子,哪个不是儒林里的风流名士,自然心气高傲,他们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能当殿得官家的青眼,还要熟稔的赐食?!


    虽然谢宣早早的交卷走人了,可之后的人却要聚在一起等考生全部离殿后才能被引出宫去,礼部的人提前有教导,宫里不得喧哗,人们十分默契的没有言语,等出了宫门之后,大家逐渐三五成群的围着开封府的贡士们打听谢宣的来历。


    之前谢宣得会元的时候就有人打听过他,只是粗略的很,彼时人们心高气傲的很,想着要在殿试中见真章,却后知后觉的发现,殿试里也比不过人家啊!这才好奇心作祟,详情打探了起来。


    听说此人出身国子监,去年头一次下的开封府乡试的场,便高中解元,今年春试又连中会元,以往在国子监的时候便门门功课第一,少年英才,十分了不得。


    众人闻言又叹息又是遗憾,还多少带点不甘。


    开封府的贡士们意味深长的笑道:“你们输给他不丢人,此子虽然在国子监里功课傲视群英,你们可知他的出身?”


    众人纷纷询问:“是何来历?”


    开封府的贡士们与有荣焉的笑了笑说道:“此子乃是宁国公谢徽的独孙,礼部侍郎兼谏议大夫谢壑的独子,而且他还是御厨金长庆的外孙,总裁国史玉牒,同知制诰,龙图阁大学士颜斐的关门弟子,旁人输给他,一点儿也不冤。”


    “不过是仗着父祖师长混些名头罢了。”有人开始酸言酸语的讽道。


    “你可知他在入国子监之前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东宫伴读。”


    汴京权贵何其多,家中子侄能够得上东宫伴读那个位子的却寥寥无几,因为给东宫选伴读相当于给太子选心腹,不仅仅要求这人家世清白,人才也要一等一的俊秀才行。


    得知谢宣来历如此大,众人一争状元的心这才熄了火,这样出色的人让人怎么争吗?根本不是对手好嘛。


    同科心里怎么寻思的,谢宣不知道,他此刻已经坐上马车快到家了。


    系统在他身旁作揖讨好,非得想尝尝传说中的御点味道怎么样?


    谢宣却道:“你总不能白吃我的点心吧?”


    系统心中一滞,暗自吐槽道:这厮别不是属周扒皮的吧!吃他块点心他还要支使支使人,他就是欠!一点儿也不疼统!


    可是它好想吃御点呀,于是瘪了瘪嘴问道:“你想怎样?”


    “把《临安雨霁》后半截给我解锁了。”谢宣闲闲的说道。


    系统刚想说:“没门儿!”却发现《临安雨霁》后半截真的可以解锁了,它动动手指调个资料的事儿,没有问题!


    于是半碟子御点全进了系统的肚子,谢宣靠在马车车壁上开始看书的后半部分。


    不知不觉间马车进了府,由于殿试不设黜落只定名次,惠娘倒不是很担心他,只提前给他预备了一碗酸汤小面,等他回来了看着他吃下,便收拾了盘碗离开了。


    李从庚好奇的问道:“殿试怎么样?皇宫壮不壮观?看到皇帝了吗?皇帝长什么样?威不威武?”


    谢宣吃饱喝足,勾着李从庚的肩膀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官家他有三头六臂,一边看着这个一边看着那个,还时不时的要盏茶喝,吃个点心什么的。官家都三头六臂了,你说三头六臂的人住的地方壮不壮观?!皇宫跟天宫似的,满地铺着黄金砖,顶上覆着琉璃瓦,金碧辉煌,奢丽至极,令人咋舌。”


    李从庚刚要当真,却见谢宣眨了眨眼睛,便知自己被捉弄了,他一把拍在谢宣的肩上说道:“哪有爹生娘养出来的三头六臂?可见你是在胡说八道,背后议论皇帝,先拉去打二十大板!”


    谢宣朗笑着跑开,说道:“你也不傻嘛,等三年后自己亲眼见见不就知道了!”


    二人寒暄一阵,李从庚又去旁边的院子里继续苦读。


    谢宣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临安雨霁》直至深夜,整本书都被他看完,然后此书倏然消失,像从未来过一样。


    谢宣:“……”无妨,好在他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在,只是他心里气不过啊,他捉起系统来问道,“你们这奖品还带回收的?想二次利用还是怎样?”


    系统将自己的脖颈从谢宣的手中解救出来说道:“有没有可能那是一道独属于你的气运天机?不瞒你说,我之前就看不到那本书上的任何文字。”


    谢宣摸了摸鼻子,被系统三言两语的哄好了,他砸吧砸吧嘴:“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似乎有点道理。”


    他躺在短榻上沉默了,并且单方面拉黑了系统。


    他开始一点一滴的回忆《临安雨霁》的内容,是一个落魄官宦人家的子弟,凭借科举翻身的故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横刀立马定乾坤,有扶广厦之将倾之才。


    他不能武断的就将书中描绘的事儿当成真实世界中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儿,这只是千百万种可能中的一种,人有许多种可能,王朝的兴衰亦如此。


    他问过了师长,如果这次与西秦人打仗打不赢的话,大齐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蔺相说西北至少是整个陕甘北道将危矣,与师父说的大差不差。


    那么,兀目的兵马是怎么穿过整个北方防线直入大齐腹地,撵着齐室往南跑的?!难道说北境有什么重要的关隘落入兀目人手里了吗?


    谢宣继续回忆着书中的内容,试图在书中找到答案。


    他的记忆力没有让他失望,他果然在书的后半部分找到了答案,是一个叫谢则的人的自述,谈起了西秦人,西秦王族的怪病,西秦人的阴诡伎俩,大齐北将的逐渐凋零,汉家长城自溃,这才使得兀目骑兵长驱而入,如入无人之境。


    谢宣神色一凛,明明是深春时节了,还让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世人皆以为兀目人是大齐最大的威胁,其实不是,西秦人才是,西秦人世代为兀目人的奴隶,万万没想到这奴隶还有噬主的那天。


    谢宣恍恍惚领悟到了这道天机的深意,无论如何,西秦应该首先被灭掉,兀目的优先级都得往西秦后面排,因为即便在兀目兴盛强大的时候,兀目也只占了大齐长江以北的江山,西秦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真的会将所有汉人官员赶尽杀绝的,好像畜生一样奴役汉人百姓。


    他权知纪州的心更强烈了。


    不是他非要争着抢着把闻人氏这只猛虎放出笼子,他总得替子孙后代多想想吧。


    蔺祈的新政说起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出台了不少法令,亦为朝廷赚了不少银子,充实了国库,可也仅仅如此,朝廷冗兵、冗官、冗费的境况一点都没有变,朝廷内重外轻的防御国策并没得到妥善处理,将领与兵之间还是处于兵不认识将,将不认识兵的尴尬局面,这杖怎么打?


    谢宣抿了抿唇角,即便如此,蔺相之后大齐再有人想通过变法图强就成了痴人说梦,亦无济于事。


    任何一场改革都像是戴着镣铐舞蹈,大齐不一样,大齐是戴着镣铐与枷锁一并舞蹈,谁改谁败,无可救药。


    大齐如今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经不住折腾了。


    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若想从这个局中跳出来,不得不,也必须引闻人氏入局。


    谢宣深思熟虑一番后,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换个汉人做皇帝,却接受不了百姓被无端屠戮,他的子孙被架上神坛,为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买单,尽管他不百分之百就确定《临安雨霁》的主角就是他的孙子。


    其实大差不差,与其后来人为难,不如在情况没那么糟糕的情况下,未雨绸缪,这也是他请求应国公举荐他权知纪州的缘故。


    纪州是一个“牢笼”的钥匙,里面关着猛虎闻人氏和恶狼胡人。


    他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第一个开锁之人,驱虎吞狼。


    谢宣这么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乡,梦里皆是家国亡于战火中的凄凉场景,像极了熙州那座早已化为灰烬的丰乐楼。


    景元帝却彻夜不眠,他来回翻看谢宣的试卷,对读卷大臣说道:“旁的你们自便,今科状元我提前点谢宣。”


    有读卷大臣跳出来说道:“陛下爱才之心如此热切,实乃社稷之幸,只是依礼谢宣的卷子依旧要归于众卷之中,弥封之后一并交于誊录官誊录、对读,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否则于礼不合,即便点了谢宣的状元,亦怕有人因此而有非议,陛下爱才惜才之心实则变成了伤才折才之举。”


    景元帝闻言脸上的笑意虽然收敛了些,可到底从善如流了,将谢宣的试卷放还了回去。


    等判卷的时候,八个读卷大臣终于知道为何景元帝对谢宣的试卷情有独钟爱不释手了。


    此卷条理清晰,针砭时弊,鞭辟入里,所提计策皆言之有物,甚至可以放到实际中来实施,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谢宣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八位读卷大臣纷纷在谢宣的试卷上落了自己的款,并写了极尽褒扬的评价。


    到了拆卷填榜那日,谢宣的名字被最后一个填上,位列第一甲第一名。


    谢宣以十六岁的年纪,连中三元,少年英才,一时之间传为大齐佳话。


    这段佳话甚至随着行脚的商人一路传到了兀目都城燕京。


    蔺冕与谢壑闲庭而坐,他拍着谢壑的肩膀说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想当年我中举的时候也才十六岁,当时觉得自己十分了不得,如今和宣哥儿一比方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呀差远咯。”


    谢壑虽然没有亲历儿子参加春闱殿试,亦多日未曾往家中去信,然而以这种方式得知儿子的消息,心中亦是快慰了不少,只是为儿子开心之余,他又不免多了几分身为人父的担忧。


    蔺冕奇怪道:“宣哥儿连中三元你不开心?”


    谢壑摇了摇头道:“那孩子,太聪明了。”


    旁人不理解谢壑的这句话,蔺冕对这句话却是深有体会的,聪明人他见过,没一个能令人省心的,虽然谢宣不像他的兄长那样出格,但……但凡是聪明人,往后所搞出来的事要比普通人大的多,亦惊世骇俗的多。


    蔺冕裂开嘴角笑道:“宣哥儿是个心中有数的,这点儿十分难得。今日好不容易将兀目那帮无赖应付过去,又乍闻宣哥儿夺魁的大好消息,我们不妨以酒助兴,不醉不归。”


    “好。”谢壑轻声应道。


    既然归期不详,牢记来路亦足以慰怀。


    却说汴京城内,颜斐见了谢宣的试卷,内心实在是五味陈杂,这道题他不久前给谢宣出过,当时他答的好生乖巧,转眼在殿试之上又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他教导谢宣十年了,却越来越看不懂他这个关门弟子。


    他今日将谢宣叫到了家中,直言不讳道:“今日官家开恩,允我提前看了你的试卷。”


    谢宣站在庭中,一副聆听师长教诲的模样。


    颜斐顿了顿,又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师父指的是哪一方面?”谢宣问道。


    “一道题两种答法。”颜斐回道,“为何会如此?”


    谢宣恭敬回道:“非弟子不听师父教导,也非弟子沽名钓誉迎合上意,苟取功名。答师长之问,发之初心本意。答君王之问,发之尽忠体国。旁人觉得这是一道题,在弟子眼里这却是截然不同的题目,焉能用牛唇对马嘴,岂不要人贻笑大方。”


    谢宣这一番话,将颜斐堵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沉默良久之后,他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


    谢宣离开颜家之后,柳如天从室内走出来,将颜斐扶了回去,颜斐这才感慨的叹了一句道:“老了,教不动了,教不动了。”


    柳如天闻言默了一下,方才回道:“小师弟有自己的道,倒省了师父不少口舌,漫说是您老人家,您信不信他亲老子来了,他也是这般说辞。”


    颜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嗯。”其他的话,并未多说一句,他从未遇到过像谢宣这样的弟子,谢宣啊,哪里都好,就是自己心里的主意太大,只看得到目标,看不见荆棘,这样的人若为臣子的话,容易奋不顾身。


    他一时不知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得勉力教导,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宣没有立时回家,从颜府出来后他直接登上丰乐楼的漱风阁,推开窗子,凭窗远眺。


    他知道师父今日对他的浓浓的不悦,但他今生笃行之事注定与师父的教导背道而驰了,人生不止有对与错,还有当做和不当做。


    就譬如接下来的事儿,他将向官家自荐权知纪州,师父却更愿意他留在翰林院里做个清贵的翰林官。


    养尊处优从来不是他的人生信条,他不愿在翰林院里白白蹉跎三年时光,三年,足以改天换地的三年,不该在翰林院里虚度。


    师父大抵是没有办法理解他的,不知父亲又如何看待他呢?会不会认为他也是吃饱了没事干,专爱往穷乡僻壤的地方钻?


    可今日他不钻,来日便是他的儿子钻,他的孙子钻,他的子孙后代去钻。


    天际风起云涌,波谲诡异,雨滴如流星般滴落,人的光芒大抵也如流星一般,但一个人微若萤火,千千万万个他站出来的话,会聚起来的光芒足以和天光媲美。


    谢宣深吸了一口气,关上窗子,叫来了伏远山,吩咐道:“套辆马车去楼下候着。”


    “是,主子要回家了吗?”伏远山问道。


    “不,是去应国府。”谢宣答道。


    伏远山跟在谢宣身边的时日不短了,便是天天拿眼看,也能看出一二分的端倪来,他笑道:“去楚家可不能空手去。”


    于是,他在屋子里找啊找,找到一只橙子大小的五彩绣球道:“给阿熙带个玩具吧,也好说嘴。”


    谢宣:“……”


    这仆……还真是贴心的让人哭笑不得,他去楚家需要找借口吗?


    呃……好吧,需要的。


    第080章 第80章


    大殡过后, 楚家门前的引魂幡被撤下烧掉。


    这些时日,楚怀秀除了带着幼弟跪灵应酬前来吊唁的宾客,便是躲在后院喂养阿熙, 她犹如一把被打磨掉锋刃的宝剑,隐而不发。


    从宫中回来后,楚鶂的一身朝服还未来得及褪下,他冲檐下的孙女招了招手,温声道:“秀秀, 过来。”


    楚怀秀放下怀里的小狗崽, 忙走了过去,敛裾行礼道:“爷爷。”


    楚鶂看着眼前沉默寡言的孙女, 不禁叹了口气, 她父亲还活着的时候, 她可不是这般了无生趣的模样, 那时候她多活蹦乱跳啊,别的大家闺秀的院子里摆得都是花花草草, 秋千之类的, 偏偏她的院子里摆满十八般武器,皮猴一个,性子也活泼跳脱的多。


    一场熙州事变,改变了太多的人,有的人丢掉性命, 有的人丢掉家园,有的人丢掉金银细软, 可是丢什么都不能把心气丢掉。


    楚鶂摸了摸她头上素白的通草丝菊说道:“爷爷进宫向官家举荐了你。”


    楚怀秀乍然抬头, 凝视面前头发花白的祖父,一时有些惊愕。


    “怎么, 不信?”楚鶂问道。


    楚怀秀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


    楚鶂又道:“这世道女子要做与男子一样的事,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你爹活着的时候不曾拘束过你,难道爷爷还会拘着你吗?如今怀恩还小,爷爷老了,家里总要有个顶门立户的,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将你父亲的遗志继承下去,也好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我会的,爷爷。”楚怀秀承诺道。


    “这次官家召见,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恩典,大有抚恤之意,然而我楚家什么都不曾短缺了去,唯有你,我这心里着实放不下。”楚鶂语重心长的说道,“你父亲的葬礼已过,不日你便回西北去吧,找宁国公谢徽,他会安排你的。你的母亲体弱,兄弟又年幼,她们便留在汴京。你看这样可好?”


    楚怀秀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我听爷爷的。”


    楚鶂这才松了一口气,祖孙俩进入书房中,他挥退伺候的下人,紧闭门窗,低声道:“你也到了及笄之年。”


    楚怀秀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是,今年便十五岁了。”


    “是个大姑娘了。”楚鶂笑了笑,“原本这事儿我是不好直接开口问你一个女儿家的,只是你母亲向来柔弱,你主意又大,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有没有给你……”


    楚怀秀忙摇了摇头道:“没有的,父亲说我还小。”


    孰料楚鶂叹了一句:“十五岁,不小了,况乎还有三年热孝要守,出了孝便十八了。你自己有没有钟意的儿郎?”


    楚怀秀面色爆红,连忙摇摇头道:“没有的,我现在一心想着西北的战事,况且我父新丧,如何就能想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楚鶂看她这副小女儿的情态,不像没有钟意的郎君的,于是试探的问道:“虽然你没有阿父了,阿母性子柔弱也不大顶事,不过你还有祖父,有什么话可以对祖父说,祖父给你做主,我们先将亲事订下,等你出了孝就成亲。”


    楚怀秀何曾这样窘迫过,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楚鶂见状又道:“你不肯说,那祖父可就说了,你看看行不行,不用强迫自己答应,你若觉得不行的话,这个话头就当我没提过。”


    楚怀秀道:“我不听!”


    “你先听听我说的是谁,看看自己满意不?不满意再说别的。”楚鶂提议道。


    楚怀秀羞得直跺脚。


    “宁国公的孙子我看就不错,难得你们青梅竹马长大,他又素有几分才学,家世虽然薄一点儿,可也有勋爵有功名,与我们家也算相配,谢宣那孩子我见过,样貌俊秀倜傥,自不必说,他又新科及第,性子也好,是个能担事的,他给咱们家做女婿如何?”楚鶂问道。


    楚怀秀转身就走,边走边说道:“祖父看上了人家,人家就看得上咱们?”


    “我孙女天仙儿似的人物,他凭什么看不上?!”楚鶂对于这点儿十分自信!


    “那可是新科状元,前日才游了御街的,风光无限。”楚怀秀说道。


    “那我孙女也不差什么,还是大齐独一份儿的女将军呢,率领千军万马,如何不风光了?!”楚鶂说道。


    楚怀秀:“……”好吧,她词穷了,她怎么忘了,她爷爷也是科举及第,文官出身,真真是耍嘴耍不过的。


    她想了想回头道:“爷爷在这里想有什么用?人家会愿意?”


    楚鶂握拳掩唇低咳一声,干咳声中掬着三分笑。


    “我愿意。”谢宣手里攥着一个五彩绣球从屏风后面踱步而出。


    楚怀秀惊了一跳,她忙打开门透了口气,口中急道:“你们惯会合起伙来欺负人!”


    “没有的,我冤枉。”谢宣连忙将自己撇清。


    楚鶂笑道:“是是是,都是老夫的不是,你们若没有什么异议,等谢侍郎回来,我们就将这桩亲事敲定了。”


    “多谢楚爷爷成全。”谢宣转身作揖道。


    “谁是你爷爷,那是我爷爷。”楚怀秀嗔怒道。


    “无妨的,早晚都得叫爷爷。”谢宣十分想得开。


    楚怀秀闻言跺跺脚跑了,这个院子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宣松了一口气,他跟着楚鶂重新进了书房,刚刚他在楚家门口遇见了楚鶂,楚鶂命人将他引至书房静候片刻,然后他就听到了这么一出,知道秀秀也是满意他的,他心里乐开了花。


    楚鶂将谢宣引入书房密室里,二人要详谈接下来的计划。


    楚鶂问道:“你对纪州了解多少?”


    谢宣道:“纪州山势险峻,水网密布,地势较高,关隘险要,为西陲咽喉要塞,易守难攻。难得的是纪州城内地势平摊,有大片良田可供给军需。”


    楚鶂点了点头道:“关键是此城如今并不引人注目,我向上面举荐你不算难事。”


    谢宣抬眸凝望着书房里的大齐北疆舆图,他沉思片刻,方才开口叹道:“他们是不会让我祖父长时间待在西北境的。”


    楚鶂讶异了一下,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羌人民风彪悍,盛产精良铁器,但人丁不甚兴旺,土地也贫瘠的很,兵源和军需的持续供应都是问题,就像一只长着凶狠獠牙的年老孤狼,而西秦人盘踞祁连山,掌有一座天然的大型马场,军马精壮,故多骑兵,但他们一向受制于兀目人,不敢有所伸张耀武之势,且西秦境内的粮食亦不能自给自足,无法打大规模的长时间的战役,对于这两股军队,只要想办法拖住他们,拖也能拖到他们退兵,不是很难对付。”


    “可兀目人就不一样了,兀目人雄据燕云十六州与塞外草原,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不仅能速攻也能跟大齐打消耗战,是块最硌牙的硬骨头,一定会丢给我祖父来啃,况且我祖父节制西北本也有制衡兀目人的职责,穆谢两家肯定会明里暗里上奏官家,将我祖父调出西北,调到北方去。”


    “只要兀目人被我祖父拖住了,谢、穆两家打西秦、羌人便容易的多,即便不胜也败不到哪里去。”谢宣缓缓说道,“可惜了,官家叫他们打的是灭国之战。”


    “你的意思是?”楚鶂问道。


    “我在担心秀秀。”谢宣叹了一口气道,“我祖父不在西北,别部都在划水,只有秀秀在认真做战,该是多么艰难。更重要的是如果争功的事情再次上演,对楚家对大齐都是灭顶之灾,望应国公早日防范。”


    谢宣拿起书案上的炭笔,在纪州城北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将两道分开的水源勾到了一起,他直言道:“此地水网密布,一到雨季河流泛滥成灾,下游州县不堪其苦,去岁因洪涝灾害,纪州及其下游的三个州县的大部分农田失了农时,拉下不小的饥荒,其根源就是这两条河流走向杂乱无章,若此地河流能够治理得当,大齐再添五百倾的良田绝非难事。届时我会上疏外放到纪州主管水利修建,农田开垦事宜。”


    “至于朝廷发五路军西伐的事儿,请国公爷尽量将秀秀安排在离纪州较近的地方,最起码她的行军路线要尽可能的贴近这里。”谢宣用炭笔圈出一个大致轮廓。


    纪州离陕甘北道还有段距离呢,这段距离是谢宣看不到的地方,他有些不放心,他以兴修水利的名头尽量将自己的目光向西移向北扩,争取与楚怀秀能够遥相呼应。


    楚鶂略一琢磨,领悟到了其中关窍,他以长者之尊向谢宣深深作揖道:“老夫谢过了。”


    正事儿谈完,谢宣又恢复到了原先那副跳脱的模样,连忙摆了摆手说道:“楚爷爷,别呀,您折煞我啦。我这样做,当然是因为不想要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媳妇啊。”


    楚鶂胡子抖了抖,敛了敛袍袖冷哼一声道:“谁缺胳膊少腿还不一定呢,纪州民风彪悍,你此去多加小心了。”


    “多谢爷爷提醒,我必会全须全尾的回来娶秀秀为妻。”谢宣笑道,转瞬之间,他敛了笑意,正色道,“若不能在汴京成婚的话,爷爷也不要为秀秀担忧,只管去谢家讨要彩礼即可。”


    “你就不能争气些?”楚鶂乜了他一眼说道。


    “我就是争了气才会出现那样的结果,非常之期当行非常之事,但护秀秀一世无虞我会竭尽全力去做的。”谢宣承诺道,“请爷爷放心。”


    楚鶂被谢?*? 宣这左一口爷爷右一口爷爷叫得心境舒坦有些飘飘然,他故意敛着眉眼说道:“你若敢欺负秀秀,哼!”他冷哼一声,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谢宣心领神会。


    他摆了摆手道:“你老戳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作甚?”


    谢宣拱手道:“小子给阿熙买了个五彩绣球,这就给它送去。”说完出了书房密室,一溜烟儿的跑了。


    楚鶂吹胡子瞪眼道:“朽木!朽木!光知道给狗买什么绣球?!讨好狗有什么用?!”


    一旁伺候的贴身老仆道:“人家少年郎面皮薄,哪里好意思说别的,您老呀就别这么吹毛求疵啦!”


    “我吹毛求疵?我吹毛求疵?我哪里吹毛求疵了?你这老奴胳膊肘尽往外拐,我可不敢要你了,你趁早赶紧跟着那谢家小子去吧。”楚鶂扬声道。


    “老奴可不敢,主子虽然嘴上排揎老奴,心底却是对那谢家的小郎君十分满意的,还是主子福分大,那样的孙女婿可是在汴京打着灯笼都难寻的。”老奴说道。


    这些话在谢宣耳边渐行渐远了,他拾步来到楚家的花厅外,楚怀秀正在给阿熙洗澡,一人一狗闹的忒热闹。


    楚怀秀自幼在军中长大,日常之事喜欢亲力亲为,不喜奴仆近身伺候,是以一众婢女被她打发的远远的,这会儿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的说道:“将东西放下,下去吧。”


    半晌,旁边的影子一动也不动,楚怀秀忙中偷闲抬头望了一眼,见谢宣正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手中掂着一个五彩绣球。


    她眨了眨眼,当作没看见他,继续低头洗狗,狗子挣扎的什么似的,在水盆里抖了抖身子,毛发上的水滴扑棱了她一身。


    谢宣看够了热闹,俯下身子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笨笨的,你掐着它的脖子洗,它当然不舒服了,给,拿着这个。”


    说着,他将手中的五彩绣球递了过去。


    楚怀秀接过五彩绣球,愤愤不平的反驳道:“我不笨!”


    谢宣憋笑,腾出手来摸了摸湿漉漉的小狗,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撩起木盆里的水,他动作轻柔,小狗虽然还是有些瑟瑟发抖,但好在不四处乱躲了,他非常有洗狗经验,黄豆就是他从小洗到大的。


    楚怀秀道:“如今你已及第,我不日将赶赴西北,恐怕没时间照顾它,阿熙你抱回去养吧。”


    孰料谢宣说道:“我的就是你的,我看它和你颇为合得来,不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养狗养到大,你就替我养了吧。”


    “……”楚怀秀沉默半晌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它?”


    谢宣倏然抬眸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石叔叔送我的最后一只小狗崽,我疼它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它?”


    “那你怎么不抱回去养?”楚怀秀问道。


    “我只是觉得,你更需要它。”谢宣敛了嬉笑,正色道。


    楚怀秀低头扣弄着五彩绣球镂空的地方,良久没有言语。


    花厅前只余水声响动,偶尔小狗吱呀叫唤一声。


    楚怀秀低声道:“你御街夸官那日我去看了。”


    “怎么样?我威不威风?气不气派?”谢宣眨了眨眼问道。


    “有好多人……年轻的闺秀都很喜欢你。”楚怀秀吞吞吐吐的说道。


    “哦,这个呀,你这是在御街上,如果你去国子监会发现我的同窗们也很喜欢我,你跟我去酒肆里吃饭就会发现跑堂的伙计也很喜欢我,大家都很喜欢我,但我却只喜欢你呀。”谢宣认真的说道。


    “油嘴滑舌!”楚怀秀娇嗔的横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可能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也不像其他女子那样会安心在后宅主持中馈……”


    “秀秀。”谢宣突然出言打断道,“你就是你,做你自己就好,会主持中馈的女子多了,也不能尽娶来做媳妇不是,我阿娘手里能干的嬷嬷有好几个,到时候咱们借一个来管着家就好了。”


    楚怀秀闻言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她又道:“可能孩子生的也不多,你知道的在外领兵怀着孕多有不便……”


    “有一个俩的就行了,多了打架也招人烦。”谢宣将湿漉漉的狗子捞出来放在一旁的干净石砖上,拍了拍它的小身子让它自己抖抖身子,把毛发上的水珠子甩掉,然后拎了个干净的帕子将小狗崽擦干净。


    “你还会厌烦自己的孩子?”楚怀秀匪夷所思的问道。


    “不讨厌,怕你有负担才这样说的。”谢宣一边给小狗崽梳毛一边说道。


    “……哦。”楚怀秀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那个顾瑶娘,听说她母亲是宗室女,倘若……倘若……她去官家面前求情,强行要嫁给你怎么办?”


    谢宣见她兜兜转转终于提到了顾瑶娘,他放下手中梳子,似笑非笑的说道:“官家大抵不会再干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蠢事了。”


    楚怀秀瞬间也想到了当年穆筝之事,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谢宣主动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楚怀秀摇了摇头,谢宣说道:“你此番前往西北后,所遇阻碍必不会少,凡事沉住气,如今的西北已经不是楚叔叔在时的西北了,无论什么时候多留个心眼儿总不为过的。”


    “我省的。”楚怀秀应道。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过不去的坎儿,记得去纪州找我。”谢宣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楚怀秀抬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走?”谢宣又问。


    “我不告诉你,到时候我会带着亲兵悄悄的走,不必相送。”楚怀秀又道,“毕竟是在孝期,不宜大张旗鼓,本来官家是不肯放我再回西北,爷爷对官家说我爹死于羌人之手,我去西北上阵杀敌也是尽孝的一种,官家这才允了的。虽是官家允了,监察御史们都是些碎嘴子,哪个见了不参一本,不骂一骂,所以此事不宜声张。”


    谢宣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也是。”


    “不过我想了法子,等我什么时候走了,就让仆人在大门口放一只风筝,你看见风筝就知道我走了,你自可将风筝拿走。”楚怀秀说道。


    “好啊,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再一同放了。”谢宣道,他从怀中掏了一支金簪出来道,“这个给你留着戴吧,原本是想送钗的,只是你甚少梳复杂的发髻,钗子多半也用不上,白白在妆奁里吃灰,这支簪子你要时时绾于发上,见了这簪子你就能想到我了。”


    楚怀秀抬眸看了那簪子一眼道:“就你花样多。”


    话虽如此,但还是伸手接了簪子,凑近打量了片刻,突然发现簪身之上有一个奇怪的花纹,是一片羽毛的花样,飞羽两端一边写着谢,一边写着楚。


    谢宣解释道:“这是大雁的飞羽图案,我寻了好多对,总算找到一片纹理俏丽的飞羽,这才勾勒出此簪的花纹。”


    “那大雁呢?”楚怀秀问道。


    “我瞄了一眼,长得不好看的都放了。”谢宣说道。


    “大雁还有好看与不好看吗?”楚怀秀问道。


    “自然有的。”


    “那长得好看的大雁呢?”楚怀秀又问道。


    “记下它们的飞羽形状,也给放了,总归是做定情信物,不好太造孽的。”谢宣理直气壮的说道。


    “你在哪儿找的那么多的大雁?”楚怀秀问道。


    “你知道的,咱们有个师兄叫齐璟。”谢宣挠了挠头说道,“齐璟家有片湖泊还挺不错的,春天一到成双成对的大雁栖在湿地里,想找对俊的还不算太难。”


    “你去了金明池?”楚怀秀紧张的问道。


    谢宣点了点头。


    “……”楚怀秀沉默片刻方才说道,“还真有你的。”


    “方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我想这天下也没哪个地方比金明池的大雁长得俊了。”谢宣说道。


    当然他在金明池那一番鸡飞狗跳的动作,看得齐璟眼角直抽搐,心道:“他怎么就答应谢宣这种不着四六的请求了?!”


    谢宣在楚家待了一天,甚至中午还在楚家用了膳,等过了晌,这才悠悠达达的回了家。


    惠娘见成天不着家的儿子终于回来了,她说道:“你最近忙忙叨叨的做什么去了?”


    “娘,我给你看中一个儿媳妇。”谢宣回道。


    这话在惠娘耳朵里转了一个弯,她终于明白这小王八蛋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好奇的问道:“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应国公的孙女,楚怀秀。”谢宣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亦没有卖关子,阿娘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


    惠娘想了想,楚家小丫头也算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家世、人品、样貌哪一样都是出挑的,可偏偏好武艺,喜欢往军营里钻,这领兵打仗的一走就是数月,留在家中的时间少了很多。


    惠娘见儿子说的很认真,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儿子都不嫌,她嫌弃什么,人家姑娘娶来又不是和她过日子的,于是说道:“你既然有此心,我就给你操持着,只是楚家姑娘还在热孝中,不宜定亲。等她出了孝,咱们这边再请媒人说道此事如何?”


    “行。”谢宣点头道,“有劳阿娘了。”


    惠娘笑道:“你有心仪的姑娘那就好办了,省去我好些麻烦,何谈有劳?”


    谢宣亦笑。


    黄豆见谢宣回来了,忙凑过去围着他扑腾,在他的手间嗅来嗅去,忽然离他一丈远,冲他汪汪叫!控诉的很大声!


    谢宣逗它:“嗯嗯,我在外面有了别的狗。”


    等他娶新妇时,也给它娶新妇,它不是最喜欢黑不溜秋的狗了嘛?也省的去迟家当赘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