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固金瓯(科举) > 60-70
    第061章 第61章


    谢宣小手一支, 坐在了金长庆的身侧,雀金楼的伙计见状在诸人面前摆放整齐碗筷。


    姜康问道:“比试情况如何了?”


    伙计恭敬回道:“共比八道菜,已经是最后一道了, 小窦师傅已经输了五道菜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忙问道:“胜负已定,那他还比什么?”


    “最后一道菜是酥骨鱼,小窦师傅坚持要比完。”伙计回道。


    众人明了,酥骨鱼是开朝艺祖皇帝的最爱, 每位宫廷御厨必学的菜式, 也是金长庆最擅长的菜式,金长庆的诸位弟子中数豆角最擅长烹制此味, 做了这么多年, 可谓是手拿把掐了, 应当是没有输的可能。


    “那厨子是何来历?竟然赢了小师弟五道菜!”话最多的三师兄唐标问道。


    “保密的!”伙计神神秘秘的说道, 而后又凑近了些把声音压到几不可闻的地步继续道,“听说是丰乐楼的东家。”


    谢宣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略一思索后出言道:“原来是我娘啊, 那就不奇怪了,我娘做饭最好吃了!”


    金长庆等人单独坐在天字二号齐楚阁儿里,环境清幽安静,非常隔音,金长庆的众弟子也不怕旁人听见什么, 忙跟谢宣打听道:“你娘是何来历?师从何人?”


    谢宣非常奇怪的问道:“我娘就是我娘,还需要什么来历吗?她没有师父的, 我娘说做饭是有手就会的事情。”


    众人绝倒,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金长庆大手一挥,挥散徒弟道:“行了, 都坐好,别丢人现眼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酥骨鱼上桌了,共两条,一个盘子里一条。


    谢宣煞有介事的先尝了尝左边盘子里的鱼,眯眼品了品,又夹了右边盘子里的鱼尝了尝,最后放下筷子。


    众人觉得有趣,抬头问道:“小友觉得如何?”


    谢宣道:“后厨比试的人中,一个是雀金楼的主厨,一个是我娘,我先开口评价好像不大合适,你们先开口评价仿佛也不大合适,不妨这样,我们投票决定,将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压在点心盘子底下,等众人都投完票再揭晓答案,如何?”


    “好主意!”众人也觉得有趣。


    谢宣要来笔纸,迅速写下自己的答案。


    片刻后,众人也将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压在盘子底下。


    当结果揭晓的那一刻,齐楚阁儿里寂静无声,左边的酥骨鱼得了三票,右边的酥骨鱼得了五票。


    谢宣诧异的眨眨眼,问道:“有人的舌头坏了?”


    “我投的左边。”金长庆周身气压很低,显然在压抑着怒气。


    “我也投的左边。”姜康低咳一声说道。


    “我也投的左边。”谢宣道。


    而剩余的人无一不是投的右边。


    “把老七给我叫来!”金长庆咬牙切齿的说道。


    等豆角推门进来之后,见诸位师兄们都在溜墙根站着,只有大师兄坐在师父身旁,他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金长庆指了指桌上两盘鱼道:“你自己尝尝看,哪个好?”


    豆角取了一双竹筷,在两个盘子里各夹了一块鱼,细细品尝了起来,他的眸色先是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来,最后又亮了起来,他实话实说道:“左边这个更好。”


    “好在哪儿?”金长庆继续问道。


    “肉质更为鲜嫩纯香,鱼骨酥软,入口即化,我的差了一分香气。”豆角说道。


    金长庆长吁一口气道:“还行,你们几个虽然资质平平,好歹舌头没全坏完。可以做菜的手艺不如人,不能连做人的德行都不如人了。”


    “师父,我等知错了。”那五个站墙根儿的弟子陪笑道。


    “你们几个去后厨,与丰乐楼的东家再比比,拿出看家的本事来。”金长庆说道。


    “是,师父。”众人欲离开,豆角连忙伸手道,“且慢。”


    “怎么了?小师弟。”众人顿住脚步问道。


    “我……我之前跟人家说好了,就我们俩比,比完就算,你们这么多人哗啦啦的下去,倒好像咱们雀金楼输不起似的。”豆角挠了挠鬓角,不好意思的说道。


    “无妨,你的彩头是什么?”金长庆问道。


    “雀金榜头名。”豆角小声答道。


    “你还真是会慨师父之慷啊。”姜康扶额道。


    “既如此,你们各自的彩头自己去琢磨,别把楼给我卖了就行,去吧。”金长庆吩咐道。


    后厨里,惠娘原本以为和刚刚那个主厨比完就算完了,没想到刚要收拾收拾离开,后厨里稀稀拉拉又来了五个人,且自报家门和来意,就是说,刚刚的结果还算数,但雀金楼这边还想继续切磋切磋。


    惠娘一叉腰,刚刚她还没比够,既然想继续比那就来吧。


    雀金楼主厨的拿手菜和惠娘的拿手菜都在比试名单内,一开始说好每人出两道菜,再比十二道菜的,没想到双方越比越上瘾,打不住了。


    最后谢宣捂着肚子对金长庆道:“金爷爷,我好撑!我实在吃不下了。”再吃下去他就撑得满地打滚了!


    金长庆默默看了姜康一眼道:“老大,你去后厨看看,叫他们适可而止,莫要纠缠不清的。”


    “是,师父。”姜康作为大师兄,是最后压轴的。


    姜康淡定从容的赶往后厨,将丢人现眼的师弟们挥退。


    “在下姜康,是雀金楼的第二主厨,特来领教。”姜康抱拳说道。


    惠娘此刻也很累了,她捶着肩膀道:“姜大厨,最后一道菜了,可以嘛?”


    “没问题。”姜康十分好说话,“我们雀金楼历年给状元郎办宴席都要上一道独占鳌头,这也是我们雀金楼的招牌特供菜,恰巧今日状元郎在此,我们就比这饭菜如何?也算雀金楼恭贺状元郎高中了。”


    “可以。”惠娘十分好脾气的说道。


    甲鱼可食用的部位十分有限,又土腥味儿较重而且难以祛除干净,所以烹饪难度极高。


    雀金楼有底气将这道菜列为招牌特供菜,必定有其独到的烹饪方法。


    而且独占鳌头是道功夫菜,至少得烹饪半个时辰。


    就这点儿时间空挡,谢宣肚子里的吃食消化掉不少,也不嚷嚷着撑的要满地打滚了,反而眼睛时不时的望向门口,显然在期盼着什么。


    金长庆一等这么长时间就知道他的首徒在干嘛,若说其他弟子差点火候,首徒的手艺他是了解的,所以也很期待接下来的比试。


    一个时辰后,独占鳌头被伙计端了上来。


    谢宣寻了个吃空的核桃盖子,将甲鱼的脑袋盖上了,他理直气壮的说道:“我怕它的脑袋,总觉得它在死不瞑目的瞪着我,我都不敢下筷了。”


    话音未落,他夹起一道裙边,哇!是甜的呀!他好爱!不禁又多加了一块,连吃三块才夹向旁边的那个砂锅里的甲鱼,咦?怎么有苦头?好生奇怪!


    谢宣果断把票投给了冰糖口的独占鳌头,外面的食客也几乎都把票投给了冰糖口的独占鳌头。


    金长庆沉思片刻,投了弃权票,他对豆角说道:“比试了这么半天,想必丰乐楼的东家也累了,你去将人请上来歇歇脚。”


    “是!”豆角立马去请人了,边请人边琢磨为何师父会给大师兄投弃权票?


    惠娘一听金御厨有请,她连忙摆摆手道:“实在是失礼了,我是真的比不动了,明天继续好不好?!”


    豆角坚持道:“不是比试,我师父要请您上去歇歇脚,说说话。”


    惠娘盛情难却,只得带着谢壑一同前往金长庆他们所在的齐楚阁儿。


    “师父,人我给您请来啦!”豆角欢快的说道,声音很是兴奋,完全没有刚刚比败了的失意。


    金长庆一抬头,见一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侧站着一位娇俏的女郎,那女郎有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粉面桃腮的,样貌十分灵动,她先福了福身道:“今日来贵宝地多有打扰,还望前辈见谅。”


    “阿娘,快过来坐。”谢宣连忙招手道。


    惠娘愕然:“宣儿,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阿娘和人比试啊!只是吃的好肚撑,要阿娘给揉揉小肚子。”谢宣撒娇道。


    “咳。”谢壑低咳一声,试图引起谢宣的注意。


    谢宣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爹爹有好玩的地不带我,今天我不喜欢爹爹了。”


    “那明天呢?”谢壑问道。


    “明天看心情吧。”谢宣冷哼一声,十分娇气,可见他爹把这个小人儿得罪狠了。


    众人看着谢宣耍完宝之后,转眼看向他们的师父,却见师父腾的一下子从圈椅上站起来,他怔怔的走向前去,打量了惠娘一番,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作为一个陌生人贸然问一个妙龄女郎的名讳着实不妥,然而他是厨行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倒也还不算突兀。


    “惠娘!”惠娘温声答道。


    “家是哪里的?”金长庆继续问道。


    “原是从熙州府过来的。”惠娘奇怪的眨了眨眼说道。


    “听口音不像。”金长庆摇了摇头道。


    “哦,这个呀,不瞒您说,我曾在临安住了很多年。”惠娘直言道。


    “也不完全像临安口音。”金长庆继续说道,倒有些许衢州口音。


    “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惠娘实话实说道。


    “小……小娘子父母家人还在世吧?”金长庆干哑着声音,试探着问道。


    “这个与做菜无关吧。”谢壑不动声色的挡在惠娘面前说道。


    惠娘的脑袋在谢壑的肩旁露出来,她好脾气的说道:“前辈,你想问什么不妨有话直说!”


    金长庆嗫嚅了一下,不知从何说起,他还在想办法组织语言。


    豆角一拍脑袋道:“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面善,总觉得像一个人。”


    “像谁呀?”谢宣好奇的问道。


    “像我们师娘!”众人答道。


    惠娘、谢壑、谢宣:“……”


    谢宣想了想,然后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们不会是比不过我娘,就想把我娘变成自己人吧,这个借口太拙劣了!八岁的我都不信!娘亲是我的!”


    谢壑首先反应了过来,他耐心问道:“金御厨家里走丢过什么人吗?”


    “是我的女儿,在她七岁的时候,家乡发大水冲垮了房屋,不知将她冲到何处去了。”金长庆长嗟短叹道。


    “千真万确,我们弟子都知道的。”豆角说道,“师父每年都要出去两个月走南闯北去寻小师妹的。”


    “这事儿我也可以作证,去年金爷爷去的熙州,待在熙州丰乐楼,还特意问我讨要辣椒,说是家里走丢的女儿最爱吃辛辣口的吃食,他想讨点研究新菜式。”谢宣挠挠头道,“我阿娘也最爱辛辣口的吃食。”


    惠娘嗡的一下子,头脑空白。


    “你叫惠娘,姓什么?”金长庆垂眸问道。


    “不记得了。”惠娘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谢壑将她揽在怀里,坐在一旁的长凳上说道:“诸位请容她缓一缓。”


    惠娘拼命想拼命想,可越试图记起什么,大脑越是一片空白,她茫然无助的看向谢壑,谢壑缓缓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逐步梳理了思绪开口问道:“金御厨的女儿是哪一年走丢的?”


    “嘉隆十五年秋。”金长庆说道。


    “可记得她身上有何胎记?”谢壑继续道。


    “左肩有块朱砂色的月牙形状的胎记,大约有大拇指甲盖大小。”金长庆压低声音对谢壑说道。


    谢壑略一点头道:“是这样的。”


    惠娘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谢壑并没有出口解释,而是融融的望了她一眼,金丝丹凤眼的眼尾处可疑的布了一抹红晕。


    惠娘瞬间反应过来,面色一红,她轻拍了他一下,娇嗔道:“这话问的忒没个正形!”拢共就那么一次,还是在二人不甚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他……哼……他倒是好记性!


    “阿爹阿娘在说什么悄悄话?宣哥儿也要听!”谢宣拱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说道。


    惠娘的脸更红了,大着胆子又拍了谢壑一下。


    谢壑捉住她的纤纤素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他掌心的温热瞬间传递到她的心间,将她空白而荒凉的心填充的暖洋洋的。


    “金御厨是哪里人?”谢壑若无其事的问道,三言两语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衢州人。”金长庆急忙答道。


    谢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他建议道:“金御厨若心中犹疑的话,不妨滴血认亲,也省的闹出乌龙来。”


    “我心中没有犹疑!”金长庆立刻说道,但看了看谢壑的神色,他又补充了一句,“可以。”


    金长庆转头对大弟子姜康说:“去太医院提点杨松亭府上看看,说咱们雀金楼的杏花春可以喝了,我记得他今日不在太医院当值。”


    “是,师父。”姜康领命而去。


    豆角是一群弟子中年纪最小的,看上去和惠娘岁数不相上下,他也是所有人中最活泼的,这会儿正好奇的打量着惠娘,若不是谢壑的眼风着实锋利,他早就凑上前去了。


    金长庆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


    气氛一时有些凝涩,齐楚阁儿里人很多,但都沉默不语。


    豆角悄无声息的出门去了,未几他亲自端上一套杏花盏,每个杯盏都是一个杏花瓣的形状,一套有五个,放齐正好凑成一朵杏花,杯盏里盛着满满的五色饮子。


    有扶芳叶煮制的青饮,菝葜根煮制的赤饮,用酪浆煮制的白饮,乌梅浆煮制的玄饮和姜桂煮制的黄饮,五种颜色五种味道,十分新奇。


    豆角献宝似的摆在惠娘面前道:“刚刚研制成形的饮子,杯盏还没思量好用什么,暂且拿这套应时节的杏花盏填补,你尝尝,可好喝了。”


    “小窦师傅客气了。”惠娘抬眸道谢道。


    “没有啦,小师妹,我还想尝尝你做的三元及第糕呢。”豆角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


    迎来诸位师兄的集体白眼,众人的目光指指点点,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他。


    谢宣拿起旁边的汤匙,一勺一勺的尝了个遍,悄悄的对豆角竖起了大拇指:“好喝的。”


    杨提点还未到,在这里围着也围不出个结果来,见小师弟毫不吝啬的端出了新研制的五色饮,众人也不再藏着掖着,纷纷下厨将自己的那拿手好活儿呈上来。


    已经吃得肚子溜圆的谢宣“被迫”坐在了桌案旁,看着伙计们络绎不绝的端来好吃的,恨不得再长出一个胃来,边吃边叫阿娘揉肚子。


    谢壑塞给他一盏山楂饮子将他提下了桌道:“都撑成这样了,少吃两口。”


    谢宣遗憾的摸了摸肚子,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金长庆眼睛一错不错的注视着惠娘,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半个时辰后,杨松亭提着药箱犹如一阵旋风似的赶来,边进门边嚷嚷道:“哪呢?杏花春在哪儿?”


    “咳。”金长庆低咳一声道,“先干活,干完活你今年的杏花春雀金楼包了。”


    杨松亭的步伐瞬间顿住,他扬眉道:“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金长庆说道。


    杨松亭的?*? 目光忽然定在惠娘脸上,他观摩了一会儿,疑惑的问道:“她都长成这番模样了,为何还要滴血认亲?”


    “恁的话多,问你讨要碗药水你还如此磨磨蹭蹭的。”金长庆说道。


    谢宣嘚嘚嘚跑过来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滴血认亲?”


    杨松亭并未因他年纪小而忽略他的疑问,边打开药箱子往外拿药材,边回答道:“血脉相融证明有亲缘关系,不过得需要特定的药水,普通的水不成。”他总揽太医院诸多事宜,皇室遇到的蹊跷事儿多了,有时九五之尊的兴致来了,不能强行憋着吧,偶尔临幸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哪个运道好的就此怀了龙嗣,敬事房那边并无记录,皇家一般是不认的,这些年皇室血脉单薄,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不好一棍子打死,特命太医院研制出了这样的药水,是不是有亲缘关系一测便知。


    这也是金长庆找杨松亭来的原因。


    杨松亭要了一个水晶琉璃碗,命店里伙计将他配的药熬出后放在琉璃盏中端过来。


    惠娘默默的看着,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她说不好此时心中的情绪。


    “别怕。”谢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和宣儿都陪着你呢。”


    惠娘神思不属的点了点头。


    半晌后,伙计将药碗端了来,杨松亭从药箱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盖子后冲药碗里洒了些白色的药粉,刚刚还混浊的药汤瞬间变的澄澈起来,他舒了一口气道:“好了!”说着,便将那药碗端至金长庆与惠娘面前道,“可以开始了。”


    金长庆率先拿利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嫣红的血液瞬间滚落到碗里凝成一个血珠儿。


    惠娘接着伸出手来,取了一滴血滴在碗里。


    众人凑到碗前,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水晶琉璃碗。


    两滴血珠在水晶碗里渐渐欺近,碰撞,又乍然离开,等到水面平静了,两滴迥异于药汁的血液开始慢慢靠近彼此,慢慢靠近,然后试探着彼此交融。


    一刻钟不到,两滴血完全融合成一滴血,紧密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金长庆心中百感交集,他豁然望向惠娘喃喃道:“错不了,错不了,你就是我的孩子。”


    惠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想了那么久的家人,突然就站在面前,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去接受?


    她心里蓦然钻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委屈来,尖锐又酸涩,像浑身长满刺的蒺藜,滚一滚就要扎痛所有人。


    她所心酸的,不是那些年在临安侯府做帮工,不是后来的生活困窘,甚至不是生谢宣时因为难产差点死掉,而是被穆筝毫无顾忌的算计时,在那杯药酒之后她浑身瘫软的躺在榻上,透过半敞开的窗子望着窗外明晃晃月光,听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时,心里无声的呐喊:谁来拉她一把,求求了,谁来拉她一把?!


    若她也有父母亲人的话,不求多么富贵,哪怕是个寻常人家也好,必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像一条被人按在案板上的鱼,任由磋磨。


    她总是心向光明的,纵然是少女怀春时对谢壑抱有难以言说的好感时,也不曾想用那种肮脏的手段得到他,她明明不是临安侯府的奴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玷污自己的不是谢壑,而是无法挣脱的命运,她的心脏揪的紧紧的,像被无数条绳索费力缠绕束缚住一般,让人无从挣脱,无法挣脱。


    她直起身子来,拨开众人往外跑去,甚至还推了谢壑一把,连谢宣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众人神色错愕,怔怔的看着她。


    谢壑只来得及留一句:请诸位帮忙照看一下宣儿。话音未落,也急匆匆的往后跑。


    金长庆跟在后面喊:“囡囡,囡囡……”她哭得那样伤心,这些年来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谢宣愣愣的站在齐楚阁儿里,阿娘哭了,跑了,阿爹,也跑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他了,他瘪了瘪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豆角摸了摸谢宣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慰道:“好孩子,这是喜事,不哭,不哭。”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062章 第62章


    惠娘掩泣奔逃下楼, 蔺冕与裴逸安惊疑的站起身来,见谢壑也紧跟着出来了,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壑摇了摇头道:“过后再跟你们解释, 宣儿还在楼上,帮忙照看一下,多谢。”话音未落,他亦急忙跑了出去。


    “哎,哎!”蔺冕与裴逸安二人阻拦不得, 只得作罢。


    谢壑出门后见平时文文静静的小娘子跑起来一点儿都不慢, 眨眨眼的功夫差点跟丢,好在他人高腿长, 倒也跟得上。


    他一看便知她要去丰乐楼, 稍稍放下心来。


    等他到达丰乐楼时, 店里的伙计说她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谁也不见。


    谢壑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小伙计十分有眼色的退下了。


    及至丰乐楼打烊,灯火通明的偌大酒楼逐渐安静下来, 灯火一层层的熄灭, 一切隐于黑暗之中。


    谢壑去厨房熬了些白粥又点了一盏灯端上来,他敲响她的房门,轻声道:“惠娘,开门吃些东西。”


    惠娘坐在房间里哭了半晌,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此时醒来正愣愣的发呆,不知今夕何夕, 听到门响之后, 她下意识的想躲。


    房间里很暗还没来得及点灯,窗外星光璀璨, 月亮只剩一道浅弯弯的牙儿,只有门口处的纱窗透过外面的一豆暖黄的烛光。


    她将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掩住脸面,闷闷的回道:“我不饿。”


    谢壑将粥与灯盏放在门外,自己也盘腿坐下,静静的陪着她。


    等那灯烛由明转暗且越来越暗时,惠娘撑起身子下了软榻,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谢壑豁然抬头,此时烛火猛然跳跃了一下,彻底熄灭,唯一的光亮只存在于那凤眸之中。


    惠娘眼圈红红,发式也有些散乱,她毫不在意的坐到谢壑身侧,端起那碗温凉的白粥,吸了吸鼻子喝了起来,白粥并不美味,甚至有些淡淡的糊味儿,不属于楼里任一个大厨的手艺,想必是眼前这人熬的。


    果然见他面色微赧道:“抱歉,我……我实在不擅长这个,是不是十分难喝?”


    惠娘摇了摇头,违心的说道:“还可以。”毕竟,这世上肯亲手为她熬一碗粥的人太少了,她很珍惜。


    “对不起,我总是让你多吃很多苦。”谢壑又轻声说道。


    “郎君今天怎么了?为何总在道歉?”惠娘喝完最后一口粥,抿了抿唇角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不必如此。”


    谢壑喉间一咽,有股气不上不下的,闷在胸腔里憋的难受。


    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惠娘坐在谢壑身侧,她将手里的空碗放到一边,沉默良久方才低声说道:“今天格外想哭,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嗯。”谢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揽向自己的肩头。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再有本事也抵不过天灾人祸去。”惠娘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些微哭腔,“大抵是命吧。”


    谢壑知道她不是个认命的人,她如今就好像在沙漠里行走了许久的人乍然看到清泉绿洲,想要靠近却怕又是一场海市蜃楼,亦像一只受伤独自舔舐的孤兽乍然重逢可以依靠的母兽,原先那些按压下去,独自强撑的委屈瞬间翻滚上来,愤怒的呲牙伸爪,不是凶谁,只是宣泄她一直以来都在强忍的委屈,以前不说不是没有委屈,而是没有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人。


    谢壑这才惊觉,自己原来是不被她信任不被她依靠的,她开丰乐楼的银子都是熙州丰乐楼和闻月榭赚来的,从没伸手把他要过一文钱。


    自己生性喜洁,不爱让人近身,她便从来不扰他,除了先前他重病时的精心照顾,他病好之后,她总是巧妙的与他保持着距离,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不远不近,绝不触他的雷区一步,也就没什么亲密的行为,他如今怀疑若是没有宣儿的话,她是不是早在他登科及第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他。


    思及此处,谢壑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恐慌情绪。


    “抱歉,总拿这些事烦扰郎君,郎君今天邀我去雀金楼可是有话要说?”惠娘已经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的问道,姿态镇定而疏离。


    “我并没有觉得厌烦。”谢壑强调道,“今日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说。”


    “什么?”惠娘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


    他想要问她,她对他怎么看?可眼下她这个心境,显然不适合谈及此事。


    一向行事果决的谢壑,罕见的犹豫了。


    “说罢,我听着呢。”惠娘温声道。


    或许是夜色太温柔,谢壑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你看我怎么样?”


    “挺好的呀。”惠娘显然不解其意,她扭头回道,毫不犹豫。


    “那我们成亲吧。”谢壑开门见山道。


    “!!!”惠娘心中惊疑不定,她愣愣的看着谢壑,幸亏此时四周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她讷讷回道,“我不给人做妾的,此事郎君休要再提。”


    话音未落,她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打算落荒而逃,岂料他也站起身来急忙回道:“不是妾,是正妻。”


    惠娘的脚步猛然一滞,她低声道:“郎君,你我之间,云泥之别,犹如天堑,如何能做成亲?即便真成了,他日也会遭同僚耻笑的,惠娘从未有过攀龙附凤之心。”


    “你我之间,何来攀附之说?”谢壑问道,“当初我犹如烂泥一般挣扎在临安与熙州的时候……”


    “郎君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天上月,不是脚下的烂泥,污泥是晦暗不了天上月的。”惠娘缓声说道,“当年我承夫人一碗热粥得以活命,是不忍心像他人那样背弃郎君的,往日种种俱是报恩罢了,郎君莫要误会了去。如今郎君已经飞黄腾达,我也就放心了。”


    “我不信,你对我只有报恩的念头,没有一丝丝的情意,若一丝情意也无,你为我做的三元及第糕第一层不可能是苦涩的,人皆言状元之喜之乐,若无一丝情意谁怜状元之苦之涩?”谢壑说道,“我不是一时兴起,亦没有开玩笑。你很好,也值得所有美好,我为你倾心,甘愿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和你一起分享。”


    “啪!”的一声,回应谢壑的是重重的关门声,他冷不丁的吃了个闭门羹。


    “天色不早了,郎君请回吧。”惠娘在门内说道。


    谢壑怔怔的看着紧闭的门扉,呆立片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拒绝了。


    惠娘仿佛行走在云雾之间,一点儿真实的感觉都没有,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讲冲击太大了,无论是寻到生父还是谢壑的表白,都让她仿佛在触碰一锅热水一样无从下手。


    她需要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办?


    迷迷糊糊的,她在半睡不睡间恍若听到一声狗叫,她从短榻上坐起身来。


    “汪!”果然是黄豆在外面。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没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做贼一样将黄豆放进来后,她连忙将门关上!


    黄豆十分之乖,叫开门后静静的跟在她身后,亦不胡乱叫了,见她坐在短榻上,它也蹲坐在短榻旁,一副求摸摸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谁把黄豆带来的,惠娘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黄豆颈间的软毛,突然她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来:宣儿呢?


    她当即顾不上什么,牵着黄豆就往楼下跑,谢壑果然就坐在楼梯上,见她一副急匆匆要出门的模样,他一脸愕然道:“很晚了,怎么不睡?”


    “宣儿呢?”惠娘焦急的问道。


    “在雀金楼。”谢壑回道。


    “他认床的,乍然换了地方怎么睡得惯。”惠娘担忧的说道。


    “没关系,我看他挺乐不思蜀的。”谢壑安抚道。


    不得不说,谢宣打小就有长辈缘,家里的长辈没一个不把他当命根子一样疼的,尤其是金长庆知道他是自己女儿唯一的孩子时,更是对他好的了不得。


    刚刚谢壑从丰乐楼回了雀金楼一趟,金长庆及他的七个弟子一共八个人都围着他团团转,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直将小人儿哄的咯咯直乐,还没新鲜够,说什么也不跟他回家,完全看不出半点认床怕生的模样来。


    惠娘听谢壑这么说,也知道很晚了,再出去有诸多不便,她牵着黄豆觑了他一眼说道:“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若实在不想回家,我开间上房给你,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值,小心熬坏身子。”


    “嗯,要间离你近的。”他还挑上了。


    “那可不多了。”她也没说准不准,径直牵着狗往客房那边走,谢壑比黄豆还乖巧的跟在后面。


    “刚刚……我不是故意要凶你的。”惠娘解释道,“只是郎君的提议太过惊世骇俗,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宣哥儿是宣哥儿,你我是你我,郎君万不能因为怜惜宣哥儿而出此下策,着实不明智的很。”


    沉默良久,谢壑方才开口问道:“惠娘,你为什么觉得我提出成亲的建议是因为宣哥儿而不是因为你我?”


    惠娘摸了摸黄豆的大狗头,嗫嚅了一下,太不可思议了,自己仍觉得与他不相配的,即便他成亲也是择高门大户之女,温文娴雅的大家闺秀,若她肯对宣儿好,那再好不过了,若她待宣儿冷淡,宣儿不爱宿在宁国府,他也可以宿在丰乐楼,丰乐楼里有一处精致典雅的漱风阁就是特意为宣儿准备的,这一切她都打算好了的。


    她所预料的未来日子里有千百般情况,只是没有她与他,她不敢做这种能和他有什么结果的梦,这些年的相伴她已知足,她无数次告戒自己已经很好了,不要贪心太多。


    面对谢壑的疑问,她给不出答案,兴许是她内心骄傲又卑微吧。


    “我……”惠娘将手里的铁链搅的更紧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发干发涩,“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这一切美好的像个梦,轻轻一戳便会碎了,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关系的。”谢壑耐心引导道,“从现在开始考虑,要不要嫁给我?”


    门锁咔哒一声,已经打开了。


    两个人分别站在不同的门口,只是谁都固执的不肯进去,想最快知晓结果。


    “汪!”黄豆看着静立不语的主子们,叫了一声,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半晌后,惠娘方才道:“咱们回去都好好想想,若你主意不变的话,等天亮了再将这些话跟我讲一遍。”


    “好。”谢壑应道。


    惠娘点点头,牵着黄豆拾步进了门,她今天哭了一场,惊了一场,如今被黄豆守在榻边,她抱着它毛茸茸的大狗头,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夜好梦。


    谢壑住在隔壁辗转反侧,一遍遍的斟酌自己明天要说的话,怎样才能将他的诚意表达出来,让她同意嫁给他,让她意识到嫁给自己比嫁给别的男人好,不仅仅因为自己是谢宣之父,天然就占尽好处。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从官途捋到个人小金库,将自己的优劣情势逐一分析,又总觉得不够。


    他苦思冥想一夜,毫无睡意。


    等鸡一打鸣,他迫不及待起身下榻,掀开房门,见惠娘的房间里十分静谧且昏暗,便知她还没有睡醒,他悻悻的关上房门回到房间,继续等待。


    一直到天大白,惠娘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将自己惊醒,她捋了捋胳膊上黄白色的狗毛,一脸震惊道:“黄豆,你这只脱毛狗!”


    一人一狗在房间里吵起了嘴,丰乐楼里洒扫的小丫头给惠娘端了热水来,惠娘净面漱口后拿丝麻帕子吸干水分,开始匀匀胭脂水粉慢条斯理的上起妆来。


    “东家,谢翰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一直在您门口徘徊。”整理屋子的小丫头翠萍疑惑的问道。


    惠娘匀胭脂的手指一顿,她放下精美的胭脂盒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惊讶道:“多早晚了?他怎么还在?!”


    她也顾不得涂脂抹粉了,提起裙裾迅速朝门口跑去,见谢壑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她的房门前,她不禁脱口问道:“郎君怎么还不去翰林院?一会儿怕是要误了时辰。”


    “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谢壑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袖道。


    “什么话?”惠娘眨眼问道。


    小没良心的,这么快就都忘了,才过去一夜呢,谢壑心道。


    “关于你我二人成亲之事。”谢壑说道,“我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


    惠娘的心一提,低声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我还是喜欢你,想跟你成亲。”谢壑郑重其事的说道。


    这里是丰乐楼的最高层,视野很好,阳光倾然跃下,占满了整个过道,到处是一片带有暖意的金黄色。


    “只有你,再不会有别人了。”谢壑道。


    惠娘再次听到依旧觉得震惊,她眨了眨眼,脸上的胭脂还没抹匀,像朝霞从天边一直绘到她的脸上,颜色秾丽而新鲜。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大金太阳,恍然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原来不是梦啊。”


    他昨夜真的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黄豆现在饿的很,扑腾着大尾巴在谢壑和惠娘之间转圈圈,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显然在找狗食。


    “你的想法,大人知道吗?”惠娘问道。


    “他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谢壑打消她的疑虑。


    惠娘吩咐人装了点心盒子塞到谢壑怀里道:“你先去翰林院,等下了值之后再说。”


    “那你是同意了?”谢壑眸间一亮,小心翼翼的问道。


    “光我同意也不行啊。”惠娘推着他下楼道。


    谢壑蓦然记起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有爹有娘了,他暗道一声:“失礼,我知道了。”


    好说歹说,终于哄走了谢壑。


    惠娘坐在梳妆台前,舒了一口气,她抬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她刚刚就是顶着这样一副样子跟他谈风论月的?!啊!她此刻情愿自己瞎了!!心里窘的什么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从衣柜里挑了一套最漂亮的衣裙,将未涂抹均匀的胭脂卸掉重擦,打扮妥当后命人去备马车,她需要前往雀金楼。


    雀金楼作为汴京第一大酒楼,永远不缺食客,生意一直十分兴隆。


    昨天人们听说有人来雀金楼踢馆,蹲守了一天,也没见出什么结果,今日早早过来凑热闹,一个劲儿的起哄催雀金楼公布踢馆结果。


    没想到雀金楼的掌事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片镇静,静悄悄的没个声响。


    但也只表面如此!他们实则震惊极了!东家居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现在乐得什么似的,宫也不进了,饭也不做了,客人也不招待了,只一门心思的讨好逗弄小孙孙,纵享天伦之乐,看得旁人一阵阵的眼红牙酸。


    雀金楼一处十分清幽隐秘的庭院内,谢宣坐在锦绣堆儿里,由着外祖母将一匹匹玲珑绸缎往他身上比量。


    “这个好,花色鲜亮,正适合你这么大的小郎。”周氏开心的笑道。


    谢宣抬头不可思议的说道:“外祖母你是认真的吗?这个香香的,有胭脂气,我不要,阿娘可能会喜欢。”


    “那好。”周氏将手里的锦缎放到一旁笑道,“那这一匹也给你阿娘留着。”


    “阿娘喜欢素雅一些的,太花里胡哨了,她不好意思穿。”谢宣又道,“不过我觉得小姑娘就要穿的花花的才好看,您觉得呢?”


    “是这么个理儿。”周氏附和道,“但她喜欢素雅的衣裙,咱们就多给她做几件素雅的,再添两件花花的换换样子。”


    周氏说完就问一旁伺候的贴身婢女红酥道:“马车套好了吗?”


    “回夫人,老爷说了,先等等再说,给小姐一个消化的时间,咱们此刻贸贸然过去,小姐是不见也得见了。”红酥回道。


    周氏放下手中的锦缎,叹了一口气说道:“等了这么多年,终是等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罢了,听他的吧。”虽然话这么说,可她心里依旧想去找女儿!


    谢宣悄悄察言观色道:“外祖母可以把我送到丰乐楼,我这样小,自己跑回去遇到拍花子的怎么办?”


    周氏眸间一亮,刚要答应,却听外面的婆子喜气洋洋的进来禀告道:“夫人大喜,小姐回来了!!小姐回家来了!!”


    周氏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往外走,红酥立马走过去搀扶道:“夫人小心!”夫人的眼睛看不清五步之外的东西,盖因当年和小姐失散之后,日也哭,夜也哭,没得把眼睛哭瞎,后来老爷结识了杨提点之后,这才慢慢的有所好转,杨提点说夫人这是心病,得用心药医。


    是以,老爷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去寻小姐踪迹,寻了这么久,总算有了音信,苍天有眼啊!


    谢宣也连忙从锦绣堆儿里爬出来,跟了上去。


    厅堂里,金家七个弟子站成一排好奇的盯着这个传说中的小师妹,丝毫没有昨天比不过人家的颓败,师父的独女哎,是得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金长庆坐在圈椅上,他眼睛一错不错的打量着惠娘,又哭又笑道:“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那时候你比宣哥儿的年纪还小,最喜欢看爹爹在院中起灶,烟火缭绕的也不嫌弃,端着个小空瓷碗坐在小马扎上乖乖的等着,饭菜一出锅就央着爹爹给你盛上满满的一小碗,差一点儿都不行,磨人的很。”


    “先前小时不懂事……”惠娘赧然道。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爹爹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是如何回忆这段记忆的吗?是爹爹的失职,离你们母女那么远,你们遇着事了也不知道求谁,心里该多么难过,我心里悔啊。”金长庆笑着笑着又哭了。


    谢宣跟着外祖母站在廊下,仔细听着外祖父的描述,那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母亲,在他的印象里,阿娘总是爱笑的,做饭好吃的,无所不能的,仿佛什么困难也打不倒她。原来阿娘也有哭泣和害怕的时候啊,原来阿娘也喜欢看她爹爹做饭,少吃一口就会哭闹啊。


    谢宣嘚嘚嘚跑到他阿娘面前,忸怩道:“阿娘是个小哭包。”


    “才不是呢!”惠娘将头埋在他颈窝反驳道,“是最近风沙大,阿娘迷了眼。”


    谢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十分豪爽大气道:“没事的,等我长大了一定孝敬你,现在你可以偷摸对着我哭,我不告诉旁人。”


    惠娘被他说笑了,她擦干眼泪捏了捏他的小脸道:“昨天是阿娘不对,不该……”她忽然顿住了,这话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谢宣道:“这里可好玩了,宣哥儿喜欢这里。”


    周氏由红酥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欲要仔细看清眼前之人,奈何情绪激动之下,她的眼睛愈发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她的孩子,她伸出双手摸摸索索的探过去低声泣道:“惠娘,惠娘,我的儿,我的儿啊!”


    惠娘心底酸涩异常,扶住周氏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去,别别扭扭的唤了一声:“娘!”


    母女俩相拥而泣,莫说金长庆,就连一旁站着的七个徒弟都眼底一阵阵的发热。


    “好耶!阿娘也有阿娘了!”谢宣拍手叫好道。


    第063章 第63章


    雀金楼, 晚香居。


    惠娘与母亲在诉说当年离别之后的经历见闻,红酥在茶室烹制热茶,豆角坐在一旁时不时的拿袖子擦擦眼角, 他十分伤感的叹道:“我的老天爷,小师妹,你这也算是福大命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其他师兄们年长些,感情表达内敛的多, 但都眼圈红红的, 他们都是在小师妹走丢之后拜入师父门下的,对这个小师妹向来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


    但师父每年都要跑去外面二个月, 师娘时常自嗟自怨, 日子一久他们也就或多或少的了解了一些, 其实他们是不敢劝的,当年那场洪水十分迅猛, 十余个州县受灾, 淹死、饿死、病死的灾民不计其数,师妹走丢的时候又那么小,活下来的希望非常渺茫。


    但谁也不好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人活着有盼头总比没有盼头好,等师父老了, 走不动了,也就不找了。


    但都没有想到的是, 师妹居然还有被找到的那天!可见苍天开眼!


    金长庆在院子里支起一口锅, 旁边摆满各种山珍海味、新鲜时蔬,还有丰乐楼送来的新鲜辣椒和泡椒等物, 他一边点火一边时不时的瞧向惠娘和周氏那边,目光温柔又喜悦,他对坐在一旁的谢宣说道:“以前这个地方是你阿娘的,她最爱坐在离我半丈远的地方看我生火做饭。”


    “那外祖父做的饭肯定很好吃!连阿娘都舍不得离开!”谢宣是个懂捧场的。


    “也不尽然,偶尔试些新鲜的菜式,把她吃得直皱眉咧嘴的,煞是可爱。”金长庆慈爱的笑道。


    “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我阿娘有时候也这么逗我,比如上次做苦瓜酿肉,我头一次见觉得新鲜,就站在一旁多看了两眼,结果菜品出锅之后,阿娘首先给我夹了一块,可苦死我啦!”谢宣皱了皱小鼻子,告状道。


    金长庆闻言哈哈大笑。


    谢宣悄咪咪的看了阿娘一眼,见阿娘没有看向这边,他顿时放了心,听说阿娘比自己年岁还小的时候就被洪水冲跑了,听外祖父说衢州离临安可远呢,阿娘当年还是个小小姑娘,可是怎么过活的?!


    自己偶尔做噩梦梦到阿娘离开都要难过的哭上好一会儿,也根本没有办法想象没有阿爹阿娘的日子该怎么过,没有阿爹阿娘就没人来疼了,多惨。


    想到这里,谢宣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嘚嘚嘚的跑到他阿娘面前发誓道:“阿娘,我以后会对你好的!疼你,孝敬你!”说的信誓旦旦的。


    惠娘原本正和母亲说话,见小人儿忽然跑过来说这些,她捏了捏他的小脸回应道:“好!阿娘等着。”


    周氏越瞧谢宣越爱的不行,按说小孩子七八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偏偏谢宣乖巧灵秀的不行,小嘴也会说,又十分善解人意,贴心的了不得。


    但一想到这孩子的来历,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问惠娘道:“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郎君想要与我成亲的,本来昨天来雀金楼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只是后面发生的事儿让人措手不及。”惠娘低垂着头说道。


    “那你呢?你想嫁给他吗?”周氏将惠娘的手握在手心里,仔细问道。


    惠娘低着头不说话,耳根子却是红透了的。


    周氏见状便知女儿的心意,她略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父母爱子女莫不希望她有个简单又圆满的小家,宁国府的情况太过复杂,就算宣儿他爹愿意与你成亲,宁国公的意见却是不得不考虑的。”


    “宁国公也同意了的。”惠娘的声音低如蚊响,小小声说道。


    翰林院里,众官员的午膳都是在官署里用的,每当这时,同僚们都有意无意的找谢壑说话,企图蹭他的午膳吃,像蔺冕与陆道白等人平日里就跟谢壑交好的,蹭的就更加的光明正大了。


    蔺冕夹了一口笋片尝了尝说道:“临渊,你今天得罪嫂子了?”


    “没有,她这两日繁忙,饭菜都是在丰乐楼里直接装的,不是她做的。”谢壑解释道。


    “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蔺冕叹道,“昨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谢壑抬眸看了他一眼,继续吃饭。


    “你倒是说啊!”他这个关子卖的,倒把蔺冕急个够呛。


    “惠娘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爹娘。”谢壑慢条斯理的说道,“所以,我的婚事得走正常流程了。”


    “什么正常流程?”陆道白好奇的问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蔺冕道,“先前这事儿嫂子一个人同意就可以操办起来了,如今临渊得托人去问人家父母的意见,学着讨好老丈人丈母娘。”


    “这岂不是好事吗?”陆道白道。


    “好事儿是好事儿,只是托谁去提呢?”蔺冕继续问道,“话说嫂子的娘家是?”


    “雀金楼的东家。”谢壑道。


    蔺冕一拍竹箸道:“谢临渊!你这运道也着实让人羡慕嫉妒啊!谁有你有口福?!”


    “你先别嫉妒,帮我扫听扫听,金御厨到底跟谁交好,我好去托人说和。”谢壑说道。


    岂料,蔺冕已经在一旁想入非非道:“往日去雀金楼用膳,基本碰不见金御厨掌勺,若临渊成亲的话,金御厨会不会露两手?哈哈,想想都觉得幸福得冒泡泡。”


    “先别冒泡了,你在京师?*? 待的时间长,人脉广,帮临渊去问问。”陆道白说道。


    “那日我在雀金楼仿佛看到了太医院提点杨松亭的身影,风闻此人嗜酒如命,八成他和金御厨有交情,可以在中间递上话。”蔺冕回过神来说道。


    谢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等下午下值回到家中,谢徽在庭院里叫住了他,问道:“宣哥儿那小子呢,我怎么一天都没见着人影了?”


    “在他外祖父家呢。”谢壑说道。


    谢徽一愣,问道:“什么?”


    谢壑心思一定,他抬眸认真道:“爹,我想成亲了。”


    谢徽着实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刻捞到谢壑的第一声“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你和惠娘商量好了?那聘礼什么的,咱们也不能差数,这些我来替你张罗。”


    “惠娘寻到了亲生父母,您看咱们是不是需要先提亲?”谢壑低咳一声,提醒道。


    谢徽一拍大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谢壑索性将那日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谢徽听得频频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大掌拍了拍谢壑的肩膀道:“放心吧,情况我都了解了,必会令你称心如意的。”


    “多谢爹。”谢壑面色微微发红,颇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宣哥儿是怎么撒娇卖乖一气呵成面无异色的。


    谢徽在这一声声爹中迷失了自我,脚步一刻也不停的往外迈,然而他还没出宁国府大门呢,就被绯衣使宣走了。


    御书房内,穆万良正襟危坐在殿中,旁边还有几位重臣与宗正寺少卿齐观川,景元帝见谢徽进来请安,忙招了招手道:“玉砚,朕这里有桩喜事要同你说,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徽恭敬道:“官家请讲。”


    景元帝指了指穆万良说道:“穆爱卿,你来讲说。”


    穆万良拱手称是,他镇静的看着谢徽道:“宁国公可知谢壑与小女有婚约在身的?”


    谢徽心中一顿,并未搭话,目光却犹如寒冰一般,看的人不寒而栗。


    宗正寺少卿齐观川一看气氛不对,少不得将话头揽过来,以缓解尴尬:“国公大人,是这样的,穆家娘子之前与谢翰林素有婚约,只是后来谢翰林离开临安外出游学,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穆家便以为……便以为谢翰林已遇不测,便嫁给了东平郡王,然而天公不作美,前不久东平郡王薨了,按大齐律例凡女子嫁入宗室不足五年又无子嗣的,孝期一过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谢徽这下是听明白了,有人想嫁给他的宝贝儿子,而且此事闹到了官家面前,看来是不想来软的,有逼婚的嫌疑。


    谢徽嘴角犹如挂上冰霜一般,他开口道:“冒昧问一下,东平郡王遗孀的孝期过了么?”


    宗正寺少卿嘴角微微抽搐,斟酌道:“就在近期了,宗室玉牒每三年放一次,那穆家娘子也恰巧赶在此次放牒中。”


    “恰巧?”谢徽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恰巧,这样一来岂不是说东平郡王死得其时?!


    果然,景元帝闻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宗正寺少卿自知失言,讪讪的闭紧嘴巴,不敢再言语了。


    谢徽关上宗正寺少卿的嘴巴之后,看向穆万良,他直言道:“敢问穆大人,景元元年春您在何处任职?”


    “在汴京领馆阁之职,怎么了?”穆万良纳闷的问道。


    “这就奇怪了。”谢徽轻叹道,“穆府与临安侯府在一条巷子里,穆大人出入必会路过临安侯府,难道当年真的没看见谢壑跪在临安侯府门前求临安侯爷手下留情,允他参加科考?”


    “哦?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还牵扯到了临安侯府?”景元帝拧眉问道。


    “回官家,此事说来话长,容臣稍后详细回禀,只是穆家蓦然问起当年婚约之事,说寻不到谢壑便与旁人做了亲,此时又想着破镜重圆,臣不接受,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寻不寻得到,是穆家当年故意赖掉的这门亲事,如今见谢壑高中状元,前程似锦,便想着再吃回头草,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儿?穆府门高,我谢家高攀不起。”谢徽掷地有声的说道。


    谢徽拒绝的干脆,穆万良被当众打脸,此时面上无光,为官数十载,还是头一次这么颜面扫地,羞窘难熬。


    “宁国公此言差矣,穆家不提婚约,难道不是因为谢壑名声有瑕疵?”在座的重臣中有人替穆万良发声。


    “我儿清清白白,你休要胡言乱语!”谢徽果断反驳道。


    这时,御前总管将谢壑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的告知景元帝,景元帝听得眉脚挑的老高,他这个状元郎的人生还挺丰富多彩的。


    御前总管眉头一跳道:“官家,翰林官历来有储相之称,谢翰林的名声问题可大意不得,需得早早查验清楚,方才能安天下之心。”


    景元帝点点头道:“确实如此,朕少不得要做回青天大老爷,亲自来了断这桩公案,恰巧此案关键人物都在汴京,快快宣来!”


    于是,谢壑、惠娘、谢靡等人俱被传唤到了御书房。


    惠娘接到圣旨时,正在雀金楼晚香居吃剁椒鱼头,她爹新给她做的,鲜辣爽口,十分美味,非常下饭。


    她捧着明黄绸子制成的圣旨,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有何事是需要官家亲自召见的,只是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情十分紧张。


    金长庆解了系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掌道:“莫怕,爹爹陪你去。”


    谢宣捏了捏外祖父的衣袍道:“宣哥儿也去!宣哥儿也去!”就在刚刚,他领了一个大任务,助阿爹摆脱与穆氏的婚约,积分一万点,赚到就是一夜暴富,他心动的很!关键是他不能看着他爹娶别人啊!


    “爹?”惠娘犹疑的看着金长庆。


    金长庆笑了笑说道:“打先帝在潜邸时我就是潜邸的厨子了,与官家也能说得上两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有爹爹替你顶着呢,走吧。”说着,他牵起谢宣的小手,将他一同带上。


    惠娘等人换了行头,直接乘了马车进宫。


    御书房内,谢壑、谢靡等人已经到了。


    谢壑抬眸看到惠娘,心中一冷,知道今天这出到底是为哪般了。


    景元帝见人都到齐了,他沉思片刻,抬眸问谢壑道:“谢翰林,有人状告你名声有瑕疵,你怎么看?”


    谢壑出列,跪在御案前陈情道:“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知名声损在何处,望官家明鉴。”


    景元帝抬头看向谢靡道:“谢爱卿可有何陈说的?”


    “臣不知官家指的哪一方面?”谢靡装傻充愣道。


    “就谢壑因淫辱母婢而被逐出家门的事,说说吧。”景元帝仪态悠闲的说道,仿佛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而是有趣又难得一见的乐子。


    “确有此事。”谢靡毫不犹豫的吐出这四个冷冰冰的大字后又继续说道,“臣家风清白,断不能容下此子。”


    谢徽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谢靡,你休要血口喷人!”


    临安侯谢靡毫不在意的说道:“若我不逐他出去,他又如何会流落到你的门庭,关于这一点儿,你还得感谢我呢。”


    惠娘在听到“淫辱母婢”的时候,瞬间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血液倒流,僵木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她本以为这件事早已经翻篇,纵然它像一块溃烂不堪的痈潜伏在肌肤之下,可只要不碰它,它就不痛不痒,她亦可以假装它不存在。


    这事儿若认了,谢壑的官途也到头了,不认?她该从何处辩驳呢?虽然难堪,她亦拼命想着解决之策。


    陆恪亦出列说道:“既然有人状告,官家重视此事,欲要查个明白,臣下理应仔细分说清楚,据臣所知,此事另一个当事方并非谢壑之母的婢女,淫辱母婢这个罪名并不成立。”


    “另一个当事方……”景元帝不确定的看向御前总管,只见御前总管提醒道,“名唤惠娘的。”


    “哦,惠娘何在?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景元帝抬头问问。


    “官家明鉴,民女当年家乡受灾流落临安,被临安侯的如夫人搭救,民女从那之后便留在临安侯府做厨房帮工,只做些烧火的粗活,确实签的不是死契,亦并非奴籍。”惠娘一五一十的说道,她的脸色发青,当众揭开最难堪的伤疤给人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女说谎。”临安侯谢靡淡淡的说道,“府里的典籍簿子上记载,此女是臣的妾室买来的贴身伺候的,只是后来臣将谢壑逐出家门后,此女亦跟随着离去,臣见此女有几分胆气便销了她的奴籍,抬为了平民,但不能说她没做过臣之妾室的婢女。”


    正话反话都被谢靡说了,此时真相变得不再重要。


    “临安侯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狠绝,却还有闲心将跟随儿子的婢女抬成平民,他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景元帝心里蓦然想起一道童音,他颇感惊奇的抬了抬头,果然在金长庆身后寻到一抹小小的身影,正是那日在丰乐楼作诗的聪慧小郎。


    景元帝暂且按下心中的异样,打量谢靡的目光中多了两分意味深长。


    良久,他斟酌道:“既然惠娘是不是婢女一事存疑,那谢穆两家的误会就此消弭,这件婚事还是可以算数的。”


    谢宣倒吸一口凉气,头一次见这么固执已见的人。


    谢壑顷刻之间陷入两难的境地,如果他承认名声有损,他与穆府的婚约就此作罢,他的官途也就到头了。如果他不认自己名声有损,官可以继续做,不过,之前的婚约也必须认,他得娶穆家女为妻。


    穆万良勾唇会心一笑,悠闲的饮起茶水来。


    在场的穆系臣僚亦松了一口气,只要官家来撮合这门亲事,问题就不大,看来穆贤妃的枕边风没少吹,只要穆氏和谢壑联姻,三皇子那边简直如虎添翼,不仅拉拢了谢徽这个掌兵权的将军,谢壑之师陆恪乃江南名士,在文人士子中素有声望,而且谢壑为素有储相之称的翰林官,将来官运亨通,未来可期。


    到时候,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众人徜徉在幻想之中,难以自拔。


    “臣不愿。”谢壑伏身跪拜道,“谢穆两家的婚约是临安谢氏与穆氏的婚约,是临安侯之子与穆氏的婚约,并非与臣谢壑的婚约。”


    “我汴京谢氏与穆氏可没什么交情可论。”谢徽亦附和道。


    谢宣站在外祖父身旁观摩半晌,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婚逼得简直丧尽天良,可是他还是想要阿爹阿娘做夫妻,不想要阿爹娶旁的女人。


    他心中暗叹:“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这个穆氏女,怎么爹爹考上状元之后,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就冒了出来,爹爹若为一介白身,这穆氏女还会嫁给爹爹吗?恐怕早就躲的没影儿了吧,脑子里天天打得什么算盘?!今天算计这个,明天算计那个,改天是不是要倒反天罡连官家都敢算计了。”


    这段心语一字不差的落入景元帝耳中,身为九五之尊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多疑,事情真假不论,若是不小心在帝王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景元帝神色一凛,不着痕迹的瞅了穆万良一眼,正瞥见他那略显得意的一笑,心中蓦然不是滋味起来。


    穆万良见谢壑推拒婚约,面露意味深长之色,出声提醒道:“当初白纸黑字就是写的你谢壑,言而无信可不是什么好品德。”


    “敢问穆大人,暂且不论郎君是不是言而无信,那蓄意谋害就是好品德了吗?”惠娘气的浑身发抖,她豁然抬头冷冷盯向穆万良问道。


    “紫殿金堂,焉有你咆哮的道理,来人呀,拖下去打!”穆万良冷声喝道。


    “且慢,官家明鉴,民女要状告穆万良之女穆筝下药酒谋害民女一事!”惠娘俯首跪在御前说道,“民女本不愿道出隐情,使诸人脸面得以保全,但穆氏如此咄咄逼人,民女有必要将当初之事一五一十陈情清楚,是非功过自在人心,民女纵死而无憾。”


    “你要民告官,可知要先挨五十大板?告御状又是五十大板,一共一百大板,你可扛得住?”景元帝声音有些低沉。


    “官家,臣虽然地位低微,也是领官禄的,臣的女儿要告穆氏,算不得民告官。”金长庆亦跪在御前求情道,“按例这五十大板可免。”


    景元帝惊了:“金长庆,你怎么在这儿?”


    “臣斗胆了,官家宣小女进宫,依例臣也是可以跟着一起来的。惠娘,是臣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金长庆一五一十的说道。


    景元帝可以不给任何人的面子,确是要赏金长庆三分薄面的,当初先帝与诸位王爷争夺帝位的时候,险些被奸人下毒毒害,多亏金长庆机敏这才让先帝有惊无险的避过此难,是以,他平日里对金长庆亦多有宠信和纵容,金长庆官再小也是官,那金长庆之女告穆氏,确实算不上民告官,这五十大板可免,但告御状的五十大板却是不能免的。


    惠娘还是要挨打的!


    “臣愿替惠娘受告御状的刑罚。”谢壑掷地有声的说道,“臣与惠娘育有一子,有夫妻之实,按大齐律例,妻之刑,夫可代为受过。”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就代我受罚?”惠娘哭道。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是你的丈夫,合该替你伸张正义。”谢壑低叹一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假使接下来的话会让你面上无光呢。”惠娘低声问道。


    “无妨,我的脸面比起你受的委屈,不值一提。”谢壑温柔回道,“说吧,将当年的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你承受了这么多,不该再继续委屈下去。”


    “我不是为自己叫屈,实在是看不下穆氏的嘴脸了。”惠娘摇摇头说道,更隐秘的是她的私心,她不想看他被逼到如此绝路,更不愿看他娶旁人为妻。


    谢壑是官身,官身告御状本就刑罚减半的,负责行刑的禁军又在谢徽手里讨生活,更是划水了,看着重实则轻的扒了谢壑的官服,打了谢壑二十五大板。


    谢壑被人扶了下来,景元帝示意惠娘可以说话了。


    惠娘回望了踉踉跄跄赶来殿里的谢壑一眼,坚定开口道:“当年穆氏之女穆筝下了临安侯府的宴席,将臣女骗到偏僻的角落,不由分说灌了臣女一杯药酒,并对臣女讲‘我知道你喜欢他,凭你这辈子不可能了,但饮下这杯酒你能马上就得到他,你得感谢我。’,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郎君如天上明月般美好,臣女爱慕他实属正常,臣女自知身份低微,并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尽管臣女少小离家,流落临安,也知廉耻的,臣女不知穆氏这种把别的女人送上自己未婚夫床榻的行为算什么?他们可以随意给郎君按上淫辱母婢的罪名,尽管臣女从不是什么婢女身份。若说淫辱,倒实在算不上,因为郎君当时也是不清醒的,他的行为并不能自控,至于为什么,天知地知良心知,臣女亦不好品评什么,望圣君明鉴。”


    “一派胡言,你凭什么说我儿陷害你!”穆万良急怒道。


    “穆大人要证据吗?臣女有的。”惠娘此刻冷静万分,“官家,臣女的证据存在于一个十分妥帖的地方,臣女斗胆请宁国公与绯衣使随臣女取来,若穆大人不放心也可以跟着去。”


    “准!”景元帝开口道,这个案子就算他不想审也得审了,因为状元郎都挨了打,轻易马虎不得。


    谢徽点了禁军与绯衣使一同前往,穆氏也派了人跟着,一个时辰后,证据取来,是一只空酒杯,里面残留着褐色的干涸物。


    景元帝当即招来太医院里当值的太医们前来鉴定,鉴定结果是一种极罕见的极品春药,其中有一味天材地宝叫赤参草,仅供皇家御用,多年前被官家赏赐给了穆氏,天下臣子中只有穆氏得了此药,此刻想赖也赖不掉了。


    情势豁然开朗,一目了然!


    “穆氏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推掉婚约,如今又舔着脸的粘上来,着实可笑。”陆恪憋着一股火怒气冲冲的说道。


    穆筝当年下药的时候,手段十分潦草,亦没有想到惠娘会将证据保留这么多年,如今还是在御前,被太医们指出来的,想赖都赖不掉。


    谢壑直言:“穆氏这样蛇蝎一样的女子,臣高攀不起。”


    就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下,齐璟带着人及时赶到了,他规规矩矩跪在谢壑身旁道:“父皇,儿臣有话讲。”


    “讲!”景元帝面色沉沉的说道。


    “儿臣去年在西六州抚边之时,是见过谢翰林的,儿臣当时所见的谢翰林克己复礼,冷静自持,并非今日诸人所诬的急色模样,亦非忘恩负义之徒,儿臣曾有耳闻陕甘道学政谢京不明原因两次消掉了,谢翰林报考县试的报名单子,儿臣冷眼看过谢翰林的文章,雅正敦肃,并无虚浮之辞,又被父皇亲自点为状元郎,可见一斑,今日既证明谢翰林当年之事属实冤枉,那谢京两次胡作非为岂不更印证了有人蒙蔽圣听,望父皇明断。”太子齐璟干脆利落的讲了这么一通话,很显然是给景元帝递了个台阶。


    景元帝顺坡下驴,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那穆氏确实不该跟谢壑做亲了,也罢,朕今日做主,谢穆两家的婚约从此作废,以后休要再提。”


    谢壑与金长庆交换了个眼神,金长庆冲他点了点头,谢壑心里有了底,当即请旨道:“官家,臣欲娶惠娘为妻,请官家成全。”


    景元帝扫视了堂下二人一番道:“既然你二人郎情妾意,朕亦不做那拆散鸳鸯的恶人,也罢,朕准了,陆御史代御笔拟旨吧。”


    “谢主隆恩。”谢壑等人跪拜道。


    景元帝觑了一眼堂下,指了指谢宣道:“你给朕的太子做陪读好不好?”


    “好啊,我答应了。”谢宣干脆利索的说道。


    当谢壑一身雪色中衣从御书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赐婚圣旨,屁股是疼的,心里是甜的,他在惠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出了宫门,看着天边将要落下的彩霞,心中感慨万千,克制又小心翼翼的在惠娘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低声道:“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谢宣跟在阿爹阿娘身后,看着玉阶中的五爪云龙浮雕,心中冷嗤一声:我谢宣必不会效忠此等昏聩之君。


    “宿主,小声点儿,你的心声刚刚关上。”系统提醒道。


    “怕什么?那老东西眼瞎耳聋的,听不见。”谢宣百无聊赖的按下任务成功后的积分领取按钮,这次对上的是帝王,他的积分直接有一万点,看了看暂时没什么可兑的,直接存了起来,以后再说。


    他就不喜这些权贵,随意拿人取乐,随意拿捏别人的人生,肆无忌惮,予取予夺,凭什么?!


    第064章 第64章


    惠娘扶着谢壑走出宫门, 谢徽命人抬了个担架来,欲要将他抬回宁国府,奈何谢壑好面子, 死活都要挣扎着爬上马车回家。


    惠娘率先登了车,谢壑俯卧在车里,她小心翼翼的揽着他的身子,吩咐马夫将车驾的平稳些,尽量不要颠簸。


    两人甚少有这样亲密的时候, 车内流动着沉默的气息, 他们见过彼此最不堪的境遇,却只记住了对方最好的模样。


    良久之后, 谢壑侧了侧身叹道:“抱歉, 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这不是你的错。”惠娘回道, “大抵是造化弄人吧, 这件事算过了,咱们往后谁都不准提了。”


    “好。”谢壑应答道。


    谢宣眼睁睁的看着家里的马车踢踢踏踏的走了, 阿爹阿娘动不动就丢下他真的好吗?他站在祖父与外祖父面前, 一时犯了难,到底选择跟哪个回去啊?!


    谢徽和金长庆不约而同的牵起谢宣的小手,显然这二位很有话要说。


    “我们见过面的,金御厨。”谢徽率先开口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与犬子刚要去托杨提点到金家提亲,便出了这等事, 总归是对不住的。”


    金长庆摆摆手道:“哪里的话, 多谢国公爷在小女的案子上施以援手。”


    谢徽笑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金御厨不妨去我府上坐坐。”


    两个人带着谢宣回了宁国府。


    金长庆对谢徽十分好奇, 这人出身寒微,壮年封公,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成就了,难得的是他对嗣子疼护万分,更胜亲父,自己悬着的心也慢慢放回腹中。


    未几多时,杨提点提着药箱子进了宁国府,看过谢壑的伤势后,给开了极品跌打损伤的药,左右没什么大碍,没多久他从宁国府出来,正好看到金长庆的身影,不由走上前去,叹道:“你能摊上这么个女婿,也算祖宗保佑了,是个能抗事会疼人的。”


    金长庆笑骂道:“谢家还没托你来说和呢,你就上赶着上道了,他谢家的儿郎好,难道我金家的女儿就不好?又是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又是尽心尽力操持家计的。”


    杨松亭道:“你这家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炫耀是吧。”


    金长庆摆摆手道:“你是知道我的,本没有意愿将女儿高嫁,原来打算在我的徒弟里挑个忠诚老实的,两小口经营个酒楼也挺好,不图大富大贵,起码可以做到吃喝不愁。谢家好是好,宦海沉浮,谁又说得准呢。”


    “老伙计,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打算不了那么长远。”杨松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珍藏了多年的女儿红,总算可以拿出来咯。”


    “喝喝喝,就知道喝,你不怕自己下针的时候手抖了?”金长庆说道。


    “扎你,绰绰有余。”杨松亭笑道。


    二人说说笑笑的走远了。


    宁国府内,惠娘拿着太医刚刚交给她的药膏仔细打量了半天,这才进屋给谢壑上药。


    此时,他已褪去中衣,只着亵衣亵裤俯卧在榻上,腰间还盖了一张毯子,微微阖着眼,在闭目养神。


    惠娘鼓了鼓勇气,揭开他腰间的毯子,但见亵裤上渗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她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伤的这样重?”


    谢壑听到她的声音,忙睁开了双眼说道:“怪腌臜的,我自己来吧。”


    “这活儿自己怎么干?!”惠娘不依,强行把他按下,她小心翼翼的褪去那层亵裤,看到纵横交错的伤痕,瞬间眼窝就热了。


    谢壑支着身子扭头看她,安慰道:“无妨的,今日行刑的是爹的部下,放了水的,这个样子看着可怖,其实一点儿都不疼的,真的。”说着,他欲坐起来,没成想牵动了伤口,立马“嘶”的一声,抽了一口气。


    “仔细趴着,可别乱动了,小心再扯动伤口,虽说是放了水的,到底官家面前,他们亦不敢太作假的。”惠娘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药膏挖开涂匀。


    药膏是极好的,涂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原先肿胀闷痛的感觉一扫而空,谢壑双手叠放在床头,脑袋支在上面感慨道:“没想到是在这种境况下看到的杨提点,今日下了值我还跟父亲提起杨提点与岳父大人交好,才拜托了父亲去请杨提点去金家提亲,父亲还没出宁国府的大门呢,便被官家宣了去提那档子事儿。”


    “也算是殊途同归了。”惠娘说道。


    二人又闲话了一阵,门外的婆子报:“金家来接人了。”


    谢壑闻言一愣,万万没想到金家会来人接惠娘回去,是了,他和惠娘还没有成亲,如今惠娘是有家的,在宁国府住着并不妥当,虽然不舍,但谢壑还是将人放走了。


    “我……我明天再来看你。”惠娘将药膏给他涂抹完毕之后说道。


    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还没等她回宁国府,谢壑便被人抬来了雀金楼,直接在雀金楼里养起了伤。


    他受了刑,伤筋动骨一百天,直接在翰林院那边请了三个月的病假。


    景元帝:“……”也不能不答应吧。


    然而这只是起点,陆恪作为言官,有事儿没事儿就找找临安侯府和穆府的茬儿,大齐的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乌台言官三天两头有本子参穆府或者是临安侯府,督查衙门疲于奔命,暗暗叫苦,但不得不干活!


    终于,一封署有陆恪名讳的弹劾奏折被呈上了御案,里面直言临安侯世子谢瑞科举舞弊,童试、府试、院试所谓连中小三元的文章其实都是抄袭的谢壑的,自己作为谢壑恩师是有谢壑当年在鹅湖书院的作业记录的,而且谢壑的文章比谢瑞写的早,证据确凿,请求官家严加查办,还江南士子们公道,还谢壑公道。


    景元帝捏了捏眼角,终于清楚了自己前不久到底办了一件怎样的蠢事儿,谢壑不是任由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欲打算让谢壑与穆家结成秦晋之好,给三皇子添些筹码,使其更好的当太子的磨刀石,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谢壑人微言轻,受了委屈尚且隐忍,陆恪的脾气可就没那么好了,依江南陆氏在大齐士子中的地位,此事处理不好,恐会产生动荡。


    他欲找人商量,却发现蔺祈早已被罢相,闲居在家。颜斐?颜斐不带着门生跟着添乱就不错了,乌台那帮言官没有颜斐在后面推波助澜,他是不信的。


    下朝之后,陆恪路过临安侯的身侧时明晃晃的威胁道:“谢侯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是藏不住的。你在别人心口捅刀子的时候,就别怪旁人回击。”


    谢靡轻嗤一声道:“你以为此事会有结果吗?”


    “拭目以待。”陆恪一甩袖子,走人了。


    如今朝廷保守派当政,官家正是用人之际,必不会对临安侯府和穆府处以重罚,陆恪他们恐怕要失望了。谢靡有恃无恐的勾了勾唇角,转身回了家。


    此时此刻,谢壑正趴在雀金楼晚香居的林荫树下,豆角给他打扇扇风,边扇边崇敬道:“我这个小舅子,同意这门亲事了,妹夫才是真男人!”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谢壑悠闲自在的张嘴,谢宣适时给他喂凉爽可口的冰葡萄,葡萄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知道谢壑喜洁,惠娘亲自剥皮去核摆在水晶盘里,谢宣在榻前一勺一勺的喂给他爹吃,他就不明白了,他爹又不是伤了手,如何不能自力更生?


    大孝子·谢宣看着他爹一脸享受的样子叹道:“早知道爹爹现在的日子这么悠闲自在,当初我也挨一顿打就好了。”


    谢壑闻言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以做安抚。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自打蔺冕得知谢壑因为受刑受伤之后,他被那日御书房里传出的一串瓜惊了个外焦里嫩,想了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杵了杵自己碗里索然无味的饭菜,有些想谢壑了。


    陆道白扒拉完自己饭盒里的饭菜说道:“反正这事儿弄得我小叔父很生气,已经对临安侯发难了。”


    “你们陆家不是和临安侯府是世交关系吗?”蔺冕问道。


    “世交归世交,私仇归私仇,不碍事的,况且就我小叔父那个护短劲儿,家中长辈谁能钳制住他啊。”陆道白摆摆手道,“这次临安侯他们确实做的过了,他以为在随意揉捏一个无甚根基的翰林小官,我陆氏又不是吃素的,不聊了,我去修史了,修完史后还要被我小叔父抓去干活。”


    “你干什么活啊?”蔺冕问道。


    “写弹劾谢靡和穆万良的文章,我小叔父说了,文章之事常练常有所得。”陆道白说道。


    “哎,等等我,我也去,我觉得我也需要练练。”蔺冕道。


    “你家老爷子同意吗?”陆道白问道。


    “同不同意的他有什么办法?他现在官职还没我高呢。”蔺冕说道。


    蔺冕一连几日都是下了值后去陆府帮写弹劾奏章。


    这日休沐,他又想开溜,被庭院里赏花的蔺祈叫住:“成冠,你过来。”


    蔺冕一阵心虚,磨磨蹭蹭的蹭到他爹面前道:“怎么了,爹?”


    蔺祈气定神闲的抽出几封折子摆在他面前道:“这些都是你写的?”


    蔺冕大吃一惊道:“?*? 啊这……您怎么知道?”


    “你是我儿子,你一撅腚我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蔺祈捋了捋胡须说道,“都点了探花郎,连个弹劾奏章都写不好,以后怎么当官?”


    蔺冕挠挠鬓角道:“请阿爹明示。”


    蔺祈随意在那几封奏折里翻了翻,指点道:“圣人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对着临安谢氏那帮小人讲什么君子道义?简直不知所云,这对谢靡父子来讲不痛不痒的,你得下刀剜到肉,当初在西六州磨砺多年,谢京就没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此时不抖更待何时?”


    蔺冕恍然大悟道:“多谢阿爹提点。”他转身笑着跑开了。


    蔺祈在后面喊:“今天休沐,你做什么去?”


    蔺冕摆了摆手道:“去雀金楼蹭饭!”


    “……”蔺祈一拍蒲扇,笑骂一声:“这馋嘴小子!”


    蔺冕到达雀金楼的时候,因为是谢壑的朋友,直接被人请进了晚香居,他甫一进门就见谢壑俯卧在林荫下的软榻上,不禁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


    谢壑指了指一旁的月牙杌子道:“请坐。”


    红酥见状给蔺冕捧上一盏香茶来,蔺冕笑着接了,他抬头望去,见不远处的众人在切磋厨艺,感慨道:“这里倒是难得的宁静,像世外桃源一样。”


    谢壑抬眸看着他说道:“几日不见,你怎么说话都老气横秋了许多?”


    蔺冕道:“你在这里万事不知,外面都快吵翻天了。”


    “怎么了?”谢壑问道。


    “官家对穆家的挑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惹得陆御史不满,他在朝中为你鸣不平,我和陆道白已经写了数十封弹劾折子了。”蔺冕说道,“你亲爹虽然不咋地,但师父和嗣父倒是个顶个的对你好。”


    “辛苦了。”谢壑温声说道,他求赐婚的目的已达到,也未曾将当日之事当作委屈,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忽略,被冷待,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往心里憋着,渐渐的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垂眸笑了笑:“行了,大家骂的差不多了,该其他各衙司找户部哭穷了。”


    蔺冕饮茶的动作一顿,脑子里迅速转了个弯,突然眼前一亮道:“你是说……”


    “嗯。”谢壑应道,二人心照不宣。


    谢靡、穆万良他们之所以猖狂,是官家正值用人之际,俗话说刑不上大夫,各自保留体面,而不是他们真的就被放过了。如今来一计釜底抽薪,各衙司去户部哭哭穷,依官家的定力肯定是受不住的,又念起新政的好来,只要官家重新启用支持新政的官员,那谢靡与穆万良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怕官家找不到理由清算他们,端看官家想不想。


    蔺冕凝神静气看了谢壑半晌道:“临渊,你该不会是我爹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吧?!整饬人的手法都如此一致,直接给人迎头痛击。”


    谢徽头一个领悟到谢壑的意思,他并未揪着谢靡等人不放,而是走流程去户部支禁军的银饷和冬春两季的祭祀、狩猎的赏银,新法已被叫停,国库收入一时不如一时,禁军那边把银钱一支,国库得空一半,还有这么多官员要养活,哪哪都是钱,户部尚书一个头八个大,跑去跟景元帝跟各位同僚哭穷。


    景元帝沉坐到深夜,新政虽然问题不少,但国库确实是增收的,一旦叫停新政,国库便要吃紧,国库空虚了,富国强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最后,景元帝终于想通,挥了挥手吩咐绯衣使去蔺家宣蔺祈前来觐见。


    景元帝与蔺祈君臣深谈至鸡鸣,第二日蔺祈便被官复原职了。


    穆氏女放牒一事暂缓,临安侯世子谢瑞科举舞弊案被重新调查,谢靡和穆万良二人被停原职谪居洛阳。


    消息再次传到雀金楼晚香居的时候,谢壑的伤已经略好了一些,他正饶有兴致的观摩惠娘与她的师兄们比拼厨艺,惊奇只是不起眼的一道菜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


    他看着她因为忙碌,精致玲珑的鼻尖上渗出了微薄的汗意,他抽出袖口的帕子,轻轻挪动着给她擦汗,却被她塞了一口炒的酥脆的核桃仁,她看着他发出狡黠的浅笑,他亦跟着笑。


    若没有之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发生,她该是多么快乐呀!无忧无虑的,每天只和父亲学习厨艺和师兄们比拼厨艺即可,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怎么又跟大师兄打了个平手?!


    谢壑和惠娘互相看着对方发呆,谢宣遗憾的说道:“阿娘,这把你又输了!哎,阿爹,你能不能不要时不时的晃出来捣乱,我的零花钱都快被你搅和的输光了。”


    谢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小孩子不许赌博。”


    “我这不是赌,是毫无悬念的纯输!爹爹,你该不会是大师伯那边派来的卧底吧,只捣阿娘的乱!”谢宣一本正经的怀疑道。


    姜康在一旁笑道:“你这小子!我赢的正大光明!”说着,他还调侃式的眨了眨眼睛。


    惠娘被师兄们公开调笑,俏脸微红,明明那日比的好好的,今天怎么有点掉链子?!果然男人会影响她出锅的速度。


    金长庆笑呵呵的打圆场道:“惠娘,你那日做的独占鳌头很有些意思,今天不妨露两手。”


    姜康纳闷道:“弟子不解,师父那日为何投了弃权票?”


    金长庆道:“因为那道菜啊,惠娘多洗两遍甲鱼肉,你铁定就输了,她少洗了两遍,我怀疑她有意相让,这才投了弃权票。”


    姜康正色几分道:“当真?”


    惠娘摆摆手道:“爹,你可别臊我了,我哪里敢让大师兄?!那道菜是我的理解不合众人的口味,输的理所当然。”


    金长庆略一思索,方才了悟道:“今天你们师兄妹再试一场,就比怎么处理甲鱼肉,无论是冰糖、红烧还是酱焖,都随意。”


    豆角在一旁问道:“啊?假设不是一个口的该怎么比出胜负啊?”


    金长庆用铲子佯装拍他的头道:“你且拭目以待吧。”


    惠娘和姜康二人得令之后,都无异议,开始紧锣密鼓的操持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旁处诸人都看得懂,只有一步惠娘和姜康是有差异的!


    众人只见惠娘特意留了甲鱼胆,毫不顾忌的将其戳破,墨绿色的胆汁瞬间沾满满盆的甲鱼肉,惠娘手速极快的将其和匀,然后开始在流动的活水中清洗甲鱼肉,未几多时,甲鱼清洗干净后,土腥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十分神奇。


    围观的都是顶级厨师,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豆角忙问道:“小师妹,用甲鱼胆来破除甲鱼本身的腥味儿,妙啊,你怎么想到的?”


    惠娘笑道:“哪里是想到的,偶然得之罢了,前些年郎君在外求学,我独自带着宣哥儿,有一次去县令家里做短工,那家的小儿子恰好中了院试,要大摆宴席庆祝,其中有一道菜就是独占鳌头,彼时宣哥儿年幼,我这边刚处理完甲鱼肉,他就在一旁捣乱,将我抛掉的五脏六腑都又抓了回来,还挤破了胆汁,我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


    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豆角又不明白了,他问道:“江浙一带的独占鳌头基本都是浓油赤酱的冰糖口,为何小师妹的独占鳌头略带些苦涩味儿。”


    惠娘得意道:“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状元,我却有个实打实的状元啊,比较有生活体验,科甲及第哪里会是甜的呢?!不过,我若给旁人做这道菜必然也是冰糖口的。”


    “啧啧啧,可了不得了,小师妹年纪轻轻的,这便想嫁人了,还旁人没有就她有。”豆角故作酸溜溜的模样调侃道。


    众人笑成一团,惠娘神色却愈发骄傲了。


    谢壑像摸谢宣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面带着微微笑。


    蔺冕穿廊过径而来,他走到谢壑身边悄声道:“成了,我爹官复了原职。”


    谢壑勾了勾唇角笑意更深了,蔺冕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他该庆幸谢临渊是个君子,不会无缘无故的挟私报复任何人,不然凭谢临渊的手段,临安侯府与穆府加起来也不够他玩的。


    他又十分庆幸,自己是站在谢临渊这边的,还好还好,倒霉的不是他,他还有闲情逸致来雀金楼蹭御厨做的膳食。


    穆府那边就没有这样一派祥和了,穆万良得赶紧收拾收拾包裹去洛阳做冷板凳去!穆筝看着家里忙忙碌碌的下人,十分不甘心,暗中怨毒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御厨之女罢了,凭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穆贤妃也很气,到嘴的鸭子一眨眼飞了,自己落个鸭飞蛋打,太子不动声色的将谢壑笼络了去,她这边反而惹了一身骚,不仅如此,娘家一口气替她把江南陆氏、手握军权的宁国公谢徽,颜氏,蔺氏等等都得罪光了,她心里要怄死了。


    连下两道懿旨斥责穆筝胡作非为,这才稍稍扳回了一点圣心。


    穆筝是穆府嫡女,如今被一个庶姐指着鼻子骂,她如何肯甘心?!


    她涂满蔻丹的指甲狠狠戳破了懿旨,恶骂道:“这才到哪儿?就慌成了这样,成何体统,不过是太子得了一个小小的伴读,暗中除去又有何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庶出就是庶出!”


    第065章 第65章


    雀金楼姗姗来迟的公布了三大消息, 一条比一条震撼人心。


    其一,踢馆之人连挑六名主厨,与雀金楼的第二主厨打成了平手。


    其二, 踢馆之人是雀金楼东家失散多年的独女。


    其三,踢馆之人是丰乐楼的东家,不日将与状元及第的谢翰林成婚,介时雀金楼与丰乐楼联袂大摆宴席,庆祝此事。


    人们站在雀金楼门前, 果然今年的雀金榜排名第一的是丰乐楼东家金惠娘, 面对这样的结果,众人瞠目结舌, 这天底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丰乐楼一时风头无两, 迅速跃居汴京城第二大酒楼, 往来食客络绎不绝, 人们都很好奇能连挑雀金楼六大主厨的丰乐楼东家到底长什么样?丰乐楼的菜品到底好不好吃?!有什么时兴的新玩意儿?


    短短几日,惠娘赚得盆满钵满。


    穆筝看着丰乐楼门口络绎不绝的食客, 心中冷哼一声:她以为这便赢了吗?


    丰乐楼的掌事娘子发现最近总见着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马车停靠在丰乐楼附近, 似是若有似无的窥视着什么,连忙将这一发现告诉惠娘,别是丰乐楼最近火热,惹了旁人的嫉妒吧。


    惠娘留心观察了一番后,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穆娘子还真就是不死心呢?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穆筝再也不可能凭借一杯药酒随意拿捏她的命运了。


    惠娘思忖了一会儿吩咐道:“若无异常, 随她去吧, 不必理会。”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穆筝就这么放过她,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多思无益,至少人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穆筝要耍什么手段,连生意都不做了吧。


    私下里,丰乐楼加强了对后厨、跑堂伙计等人的管教,为防小人有什么可乘之机,给楼里添堵。


    穆筝心气高傲,知道后嗤笑一声,比起解决丰乐楼,她更想釜底抽薪解决丰乐楼的东家,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捏死一家酒楼的生意,可那人还会开第二家,第三家,没什么用的。


    在穆筝眼里,谢壑之所以会娶惠娘,还不是因为谢宣的缘故,她认为自己输在了与谢壑没有子嗣上,所以,除掉谢宣才是她的当务之急,谢宣一死,谢壑与惠娘之间必生龌龊嫌隙,到时候无论再用什么手段,都能轻而易举的达成目的。


    她日日将马车停靠在丰乐楼附近,不过是寻找机会罢了,可惜那小崽子出入奴仆成群,甚至有军中护卫跟随,让她屡屡不能得逞,着实可恨。


    被众星捧月的谢宣忽然打了个喷嚏,脊背一阵发凉,他下意识的望了望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暂且将心头的那点异样按下了。


    裴翎跟在他身边说道:“咱们马上就要入宫给太子殿下做伴读了,你准备好了吗?”


    谢宣疑惑的问道:“准备什么?”


    裴翎倒吸一口凉气,他说道:“当然是备些笔墨纸砚了,这些用度也能彰显大家气派,体现大家族的教养。”


    “哦。”谢宣摸了摸鼻子说道,“难道这些不该是宫里给备好吗?我再有品味能比宫里有品味?”好吧,其实他就是想沾便宜,他连陪太子读书这种苦差事都揽下来了,旁的还让他倒贴?有无王法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比如临摹大字用的宣纸,宫中的也不错,但我觉得还是清墨轩的熟宣更好,不仅防潮,而且适合我们这么大的孩童用,我们下笔临摹容易滞笔泅墨,宫里的纸……”裴翎给了谢宣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让谢宣自行领悟体会。


    谢宣幽幽的说道:“我就是用全天下最好的纸,也不妨碍我师父打我手心的,哎呀,其实都一样。”


    裴翎虽然因为其叔父裴逸安跟谢壑交好的缘故,他也常跟着叔父去谢家找谢宣玩,二人玩闹的时候多,几乎没有凑到一堆读书习字过,所以他也不知道颜老是怎么授课的,这会儿听谢宣说会挨打,他立马睁圆了眼睛,好奇的问道:“颜老也会打人的吗?”


    “打,怎的不打,打得我手心都快起茧子了。”谢宣一板一眼的说道,唬的裴翎眉心一跳,暗地里下意识搓了搓自己的小手,没能拜在颜氏门下倒也不是坏事,起码手心躲过一劫。


    谢宣哈哈一笑,揽过裴翎的肩膀道:“你若想买我陪你去,我左右都要挨打,就不糟蹋好东西了。”


    二人手拉手走进清墨轩,裴翎悄悄的问道:“关于进宫做伴读的事儿,你爹有没有特意嘱咐你什么?”


    谢宣摇了摇头道:“他现在满心满眼准备当新郎官呢,哪里顾得上我?”


    裴翎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我爹倒是说了一些。”


    “你爹说啥了?”谢宣好奇的问道。


    “大抵是让我时刻谨慎小心的话,还有就是不可表现的过于聪明,至少风头不能盖过太子殿下去。”裴翎说道。


    “哦,明白了,你爹让你装笨蛋。”谢宣一言以蔽之,精准总结道,“你不觉得离谱吗?太子选你当伴读,不就看你家世不错,人还聪明嘛,你若木木讷讷的像个呆头鹅,太子选你干嘛?这样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嘛!”


    裴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好像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呢?你会怎么表现?”


    谢宣挺了挺胸膛道:“我以为太子知道的。”


    “知道什么?”裴翎追问道。


    “知道他没我聪明。”谢宣迈着嚣张的小步伐进了清墨轩卖纸的隔间。


    裴翎:“……”自己好像明白了,谢宣为何总挨颜夫子的打,他就欠打!多嚣张啊!


    谢宣抱了一沓最上乘的熟宣出来找店家结账,裴翎又问:“你不是说你不用吗?为何还买这么多?”


    “给我爹的,我爹他用。”谢宣解释道。


    离谢宣进宫伴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惠娘提前给他缝了个鹿皮小包,往里面塞了几根上好的毛笔和《大学》《论语》等书,然后千叮咛万嘱咐道:“到了资善堂要听夫子的话,勤奋好学,友爱同窗,跟同窗打成一片。”


    谢宣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到了上学那日,谢徽亲自带他进宫,当祖父的又是另一番说辞了,谢徽没正经上过学堂,他都是在军中学会读书的,也不知道学堂里的孩子都是如何相处的,他怕大宝孙挨欺负,于是着重嘱咐道:“资善堂的孩子除了皇子皇孙就是世族子弟,难免有几分骄矜气,他们若想欺负你,你也别惯着,能打则打,只要打不死问题就不大,有啥事爷爷给你兜着,可千万别挨了旁人的欺负,像你爹那温吞的性子我看着就不好,受了气只会往肚子里咽,多憋屈,咱不兴这样的,记住了吗?”


    谢宣点点头,表示自己又记住了。


    谢徽依依不舍的将他放在资善堂,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裴翎还没来,谢宣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了,岂料他刚一坐下,啪的一声,有人重重的拍了他的书案一下。


    “这是我的地盘,你是谁?怎么这样不懂规矩。”一个锦衣玉袍的小童怒喝一声,旁边跟了一群的簇拥,其中就有小萝卜头谢英。


    谢宣拧了拧眉头道:“刻你的名字啦?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谁先到谁坐。”


    “笑话!这资善堂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哪个不姓齐?”那小童理直气壮的说道。


    “姓齐便是你的?官家还姓齐呢,太子还姓齐呢!”谢宣乜了他一眼继续道,“太子我认识,不长你这样。”


    “你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敢看不起三皇子!”谢英凑到三皇子跟前,大声说道,明面上是在替三皇子出头,实则是在拱火,欲让三皇子跟谢宣对上,好让谢宣吃亏。


    三皇子原本就活在太子哥哥的阴影之下,平生最痛恨别人说他不如太子,眼前这人不就明说这里父皇可以做主,太子可以做主,唯独他不行吗?在一帮簇拥面前,他岂能认输?!没得失了脸面!


    谢宣见这小孩跟个小、气、□□似的,两腮一鼓一鼓的,不由逗弄道:“你想坐在这里也行,跟我文斗,你赢了我让座,你输了的话,又凭什么坐在这里呢?!”


    “比就比,谁怕谁!”三皇子齐珺一叉腰,应战了,仰首问道,“比什么?”


    谢宣道:“在学堂里当然是比背书了。”


    “好!”齐珺自认也算勤勉,又素来有些聪慧,比背书他不会输任何人,更何况这里是资善堂,夫子随时会来,找个文雅点的办法让谢宣丢脸之下乖乖离去不是难事,于是他提议道,“就比前天直讲官讲的《大学》及其讲义如何?”


    反正前天谢宣又没来上课,纵然他背得出《大学》,也断然背不出直讲官的讲义来。


    谢宣当即表示没问题,但齐珺先背,因为是齐珺先指定的背诵内容。


    齐珺小手一背,站在谢宣书案前开始摇头晃脑背诵文章,虽然室内小萝卜头一大堆,但都保持着安静,认认真真的听三皇子背书。


    半晌后,齐珺背完,谢宣开始背,竟然也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谢宣越背三皇子的脸色越差,心道:他怎么会的?!他前天明明就没来!难不成是太子给他送了读书笔记?!


    谢宣背完后,三皇子齐珺当即反悔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再来。”


    这次他学乖了,不背学堂里教的了,开始背皇家典籍,那是只有皇家子弟才有资格阅览的书籍。


    齐珺抑扬顿挫的背完之后,得意洋洋的看了谢宣一眼道:“有种就继续啊。”


    谢宣莞尔一笑道:“这有什么的?”于是,他随后便背了起来,竟然比齐珺背的标准,因为齐珺磕巴了三次,且有四处错误,谢宣就没这些问题,他背的流利的很!


    齐珺面色火烧一般的烫热,他小手一指道:“大胆,谁让你背皇家藏书的?!你竟然敢看只有皇族子弟才能看的书,居心叵测!”


    “三殿下,你看书只看内容不看作者吗?这是我的恩师颜夫子的书,我会背理所应当吧,这不是关门弟子的必修课吗?背不出恩师的书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不学无术。”谢宣凉凉的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不好意思,你挑战失败了,在座的诸位,还有谁?”


    萝卜头大的孩子,再好学也人生经历有限,能读几本书?他们见三皇子都败下阵来了,不禁往后缩了缩,生怕被谢宣的目光扫视到。


    三皇子被谢宣嘲讽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当即面子有些挂不住,一看文的不行,想来武的,他们人多势众,还斗不过一个谢宣吗?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少小萝卜头甘为三皇子的马前卒,也往谢宣那边凑合,打算来个武力征服。


    谢宣眉间一动,笑道:“哦,大家不打算来文的,想来点武的?可以,我同意掰腕子,一个一个排队来,谁先?”


    三皇子这下学精了,他知道让簇拥们先上了,自己站在一旁看热闹,等最后谢宣没力气了,他再上捡漏。


    比谢宣年纪小的,个头矮的,都不足为惧,只有比谢宣壮的需要格外注意,其中有个胖头胖脑,长得跟胖头鱼一样的男童,比旁人愣高一个脑袋,又生的结实,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见,果然众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穆天赐,你来!”三皇子点上兵了。


    谢宣果然见那个傻大个晃晃悠悠的走过来,坐在谢宣跟前,他的话很少,上来就亮出了藕节似的小臂。


    谢宣松了松关节,揉了揉手指,他伸出左手贴上穆天赐的手掌,武试正式拉开帷幕,一群孩子站在穆天赐身边鼓劲呐喊。


    谢宣在明显体型劣势的情况下,仍然保持镇定,全靠一股怒意撑着,若是别人来他顶多是意思意思,玩玩闹闹,姓穆的来了,他就要起杀心了,谁让姓穆的欺负他阿爹又欺负他阿娘,他看到姓穆的就来气。


    他将闻人师父教给他的与人对决的心法想了一遍,虽然他来汴京有半年了,但武学一直没有荒废,又常跟着祖父去军营,他的力气其实是远超同龄人的,这也是为什么刚刚那群人欲围上来群殴他,他急中生智要掰腕子的缘故。


    群殴,他双拳难敌四手,资善堂里布满桌椅,空间逼仄,他腾挪不开,胜算不大,掰腕子可是他的强项啊,即便是高高壮壮的穆天赐来了又如何?!


    谢宣不为周围的动静所扰,一口气沉到丹田处,全神贯注将注意力集中在臂腕上。


    穆天赐本来就没把谢宣放在眼里,觉得稳赢谢宣是手拿把掐的事儿,心态上就多了几分轻视,嘴角挂着些微轻蔑的淡笑。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渐渐地,穆天赐感觉到不对劲了,谢宣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弱不经风,相反他的胳膊由如一道铜柱,难以撼动。


    三皇子齐珺见穆天赐不能速胜,顿时撂了脸色,眉头蹙的紧紧的。


    “掰断他!掰断他!”周围的伴读们围绕在穆天赐身边,给他呐喊助威,然而穆天赐的脸色渐渐的涨的通红,他变得越来越吃力。


    双方力量开始发生倾斜,穆天赐渐渐抵挡不住谢宣的攻势,他卯足力气打算反攻,却像一只被缚住腿脚和翅膀的野鸡一样,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谢宣的压制!


    “蠢货,你倒是反压过去啊!”三皇子吼得喉咙都哑了,仍然没用。


    半刻钟功夫不到,穆天赐成了谢宣的手下败将,随着“咔哒”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穆天赐的手背颓然挨到书案,胜负已定。


    谢宣漠然的扫了穆天赐一眼,从袖口里抽出一方锦帕使劲儿擦了擦手掌,嫌弃的样子溢于言表,穆天赐敢怒不敢言,他的左腕不知怎么了,生疼生疼的。


    谢宣擦完手掌,把锦帕丢到废纸桶内抬头又问:“还有谁?”


    又有几个不甘心的学童伴读上来挑战谢宣,皆铩羽而归,谢宣大获全胜,稳稳的坐在座位上,他睨了齐珺一眼,笑道:“承让了,三殿下。”


    齐珺刚欲说什么,但见太子往这边走来,他气鼓鼓的寻了个位置坐下,还不忘威胁谢宣道:“走着瞧。”


    谢宣闻言知道这小破孩儿的洋相还没出够,也不以为意,他的目光不露痕迹的扫了穆天赐一眼,心里冷笑一声暗道:也是够能忍的,都骨折了呢。


    须臾间,太子齐璟带着随从走进资善堂,他在谢宣的身旁停了停,眉毛微微挑起,这个地方历来坐着他的三弟,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齐璟率先开口打招呼道:“来了?之前的课堂笔记孤命书童整理出来,到时候分给你一份。”


    谢宣起身回道:“多谢太子殿下。”


    齐璟略微点了点头,挑了个离谢宣最近的地方坐下。


    紧接着跑进资善堂的是裴翎,裴翎刚一坐下,大气还没喘匀呢,直讲官就踏着钟声进堂了,众人拜过夫子后,授课正式开始。


    皇子的直讲官们一般都是由翰林院庶吉士轮流担任,每人讲完自己最擅长的部分,便要换其他直讲官讲别的内容,他们见资善堂里多出来了几个孩子,知道是有新伴读进来读书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也并不在意,而今天却是格外不同,因为听说颜斐的关门弟子来资善堂读书了。


    直讲官按耐下激动的心情,十分好奇的问道:“谢宣在吗?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或者是“谢宣,我这样讲不错吧?”


    旁人还没怎么,三皇子率先生了气,不禁拍书提声道:“夫子,谢宣是你爹吗?三句两句不离谢宣的名字。”


    直讲官嘴角一抽,耷拉着眉眼讲完剩下的内容,谢宣不是他爹,谢宣是他崇敬之人的关门弟子,这一点儿就足够了。


    没成想,这并不是个例,每个新来授课的讲官都要问上这么一遭,活活将谢宣整成了资善堂焦点,好似这学堂是为他开的一样,连太子都要往后稍稍。


    谢宣本以为来资善堂听课正好逃离恩师颜夫子的魔掌,没成想资善堂的情况更加可怖,他家师父哪来这么多狂热的崇拜者?!


    等到散学的时候,裴翎总算知道谢宣那时不时就臭屁兮兮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了,那是作为颜老关门弟子的副作用,作为陆恪唯一徒孙的副作用,作为状元之子的副作用,作为国公之孙的副作用,哪怕是在那些皇子皇孙面前,众人也是围着谢宣打转,所有人都在谢宣长谢宣短的。


    裴翎挤了好半天才挤到谢宣身边,他跟谢宣之前就认识的,理应和谢宣成为最好的朋友,理应站在谢宣身旁,他得偿所愿站在谢宣身边,开口随意搭讪道:“阿宣,你知道我今天早晨为何来晚了?”


    谢宣抽空扭头问道:“为何?”


    “昨夜凉风吹着肚子了。”裴翎吐了吐舌头说道。


    “那还真是遗憾,你错过了一场大戏。”谢宣跟新结识的小伙伴们打着招呼,顺便回答裴翎的问题。


    “哦?什么大戏?”裴翎问道。


    这时已经散了学,皇子公主们回宫,伴读们出宫门回家即可,就在这么个空档,谢宣又与三皇子一行人狭路相逢了。


    谢宣拍了拍裴翎的肩膀道:“也不算遗憾,大戏去而复返了。”


    “啊?”裴翎显然不解其意。


    此时众人已经离了资善堂,正好行至一处宽敞且偏僻的地方。


    三皇子等人的封印瞬间被解除,再无需对谢宣客气,齐珺挥了挥手,众人直接亮了拳头。


    “给我打。”齐珺一声令下,众人挥着拳头一拥而上。


    裴翎倒吸一口凉气,忙问:“阿宣,这是怎么一回事?”


    “诚如你所见,我们要打群架了。”谢宣回复道。


    由于谢宣课间的时候分发吃食,又因为他是颜斐的弟子,很有一批小拥趸愿意围绕在他身边,这会儿见他要被欺负了,只要不是胆子太小的,都站了出来。


    双方人数倒也相当,一时胳膊腿乱飞,学童们打成一片。


    此处正是一座宫殿门前的小空场,相对来说比较偏,侍卫、宫人们要进来得绕过一处廊子才行,只是这里离宫门比较近,大家散学之后都爱来这里抄近道,而且此处的侍卫、宫人们都被三皇子撵了出去,吩咐他们不得他的命令不准进来,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管。


    就这样,当有人意识到不对时,也拘着三皇子之前的命令,没有动弹。


    此举倒方便了谢宣,他谨遵阿娘和祖父的教诲:和同窗打成一片以及凑合着打不死就行。


    等太子齐璟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时,谢宣正站着摩拳擦掌,直言:“哎,哎,我还没出手呢,给我留一个,给我留一个,我也想解解馋啊!”


    他的新伙伴里,有个特别能打的人叫迟意,料理这群找事儿的小萝卜头轻轻松松,只要谢宣下次还将零食分给他,他们就是好朋友!他还帮谢宣打架。


    太子齐璟看到眼前的景象,揉了揉眉头心中暗道:“害,自己怎么这么天真的以为谢宣那厮会吃亏,他不打得旁人满地找牙就不错又不错了。”


    资善堂第一天散学,有人是被抬走的,有人是被扶着走的,有人是被架着走的,谢宣完完全全的横着走的。


    三皇子闷声吃了个大亏,要不是太?*? 子哥哥来得及时,他还得挨一顿狠揍,就这,在他离开之前还不忘对谢宣放狠话道:“你等着的,我让我舅舅来收拾你。”


    “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自己扛。”谢宣在一旁补刀道。


    一句话憋的三皇子脸通红,齐璟训斥道:“赶紧回宫去,别再这里丢人现眼了。”


    第二日,穆天赐没来上学,因为骨折了。


    听名字也知道这是穆家的宝贝疙瘩,穆老太太心疼的了不得,穆筝得知情由后不禁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附在侄子耳边说:“想不想给谢宣点颜色瞧瞧?”


    穆天赐刚欲做答,又犹豫了一下,别别扭扭的出口说道:“谢宣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自己扛的。”


    穆筝嗤笑一声,问道:“你身上这些伤全是谢宣打的?”


    穆天赐果断的摇了摇头,那肯定不是的,有个叫迟意的,打他打的特别狠,谢宣是掰折他的腕子又补踢了他两脚,警告他以后遇到姓谢的,绕道走。


    穆筝看侄子这番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直言道:“我倒有个办法让你找回场子。”


    “什么办法?”穆天赐紧张又好奇的问道。


    穆筝附在他耳边说道:“秋狝不是要来了吗?”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给侄子交代了一番。


    穆天赐越听越认真,最后竟点点头道:“倒也好办。”想到他很快就可以报仇了,他的心情越来越好。


    旁的被谢宣等人打了的,家里人找上宁国府的,找上谢徽的,找上谢壑的,找上惠娘的都有。


    谢徽哈哈一笑道:“这群小子们多活泼啊,是好事!”


    谢壑轻拧眉头问道:“我的宣儿一向乖巧可爱,你家孩子为什么挨打?”


    惠娘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道:“小孩子的事情就让小孩子自己处理吧,大人们掺和太多反而不美。”


    合着家里三个长辈一个比一个护短,有人提议找颜老主持公道,有知情的人摆了摆手说道:“颜老可是出了名的护短,谢家还只是和稀泥,你去问颜老要说法可就纯挨骂了。”


    就这样,谢宣“被迫”混成资善堂一霸,他单手支颐轻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想的,奈何形势逼人太甚,打着打着就无敌了,无敌是多么寂寞。


    第066章 第66章


    谢壑的伤养好之后, 就被谢徽领回了宁国府。


    晚风送爽,谢徽的酒意被凉风一吹,更加熏熏然, 人也多了三分感慨,他笑道:“知道的以为我在为儿聘新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嫁儿呢,知你年轻气盛,你再多忍耐两天, 新妇也就娶到家了。”说完之后, 他又佯装恐吓道,“人家说了, 婚前新人见面总是不吉利的, 这几日你不许往丰乐楼或者雀金楼那边跑了。”


    谢壑长这么大一直被亲父忽略、薄待, 难得有被父辈宠溺的时候, 这次他仗着身上有伤,行事稍稍有些出格, 也被眼前之人骄纵着, 并未指责什么,只像寻常父子一样谈天说地,他心内微微一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很是将眼前之人的话听到了心坎里。


    父子二人迈入宁国府的大门, 谢徽脚步微顿低声道:“蔺祈这次复职之后欲提拔你为正五品下紫薇郎,你意下如何?”


    谢壑凝眸正色道:“儿才及第不久, 根基浅薄, 并无寸功于朝廷而连升两级怕是不妥。”


    “我也觉得打眼儿。”谢徽略一思索道,“抽空替你婉拒了。”


    谢壑又道:“前不久宣儿在宫里淘气, 折了穆家孙子的手腕,穆家那边可有何说法?”


    谢徽神色一凛,皱眉道:“穆万良已动身去往洛阳,汴京的事儿他尚且不知,他的儿子穆九经一直在殿前司当值,在官家那里发了两遍牢骚,被官家和稀泥和过去了,赏赐了些东西安抚了一番后,也就闭嘴了。”


    谢壑冷笑道:“穆家人可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性子。”


    谢徽道:“无妨,我会留意他们的。”


    谢壑略点了点头道:“麻烦父亲了。”


    谢徽摆了摆手说道:“宣儿是我孙子,我不照看他照看谁?”


    八月既望,宜嫁娶。


    五更鼓刚敲响,惠娘就被母亲周氏从床榻上拖起来了,准备梳妆。


    “阿娘,还早……”惠娘迷迷糊糊的瞥了一眼房间里的灯烛嘟囔道。


    “时辰刚刚好,今日城中有好几个嫁女的,都盯着抢吉时呢。”周氏笑道。


    红酥已经带着小丫头们捧着大红的嫁衣进来了,众人分工明确,将精致华贵的嫁衣往惠娘身上披。


    喜娘已就位,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给惠娘梳头。


    温水敷面,惠娘渐渐的从困意中清醒过来,看着铜镜里熟悉的面孔,感觉确实倍加新奇的,像做梦一样。


    彼时无论是在临安侯府做帮工,还是在熙州城开丰乐楼,亦或者是随郎君进京赶考,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嫁给他,他在她眼里是那么遥不可及,像一轮不可触摸的明月。


    而如今,她却真真实实的坐在梳妆台前上新婚的大妆,将要在父母亲人的祝贺下,坐上他的花轿,与他正式结为夫妻。


    惠娘想着想着,不禁露出一弯甜蜜的微笑。


    家里的婆子凑趣道:“老奴恭贺姑娘喜得如意郎君。”


    惠娘面皮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周氏感慨万千的说道:“偏你有张巧嘴,今日不赏你是不行了。”


    屋内的说笑声,丝毫不影响金长庆暗地里抹眼泪,一众弟子围坐在他身旁,陪着他说话。


    金长庆叹息道:“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还没亲香够就嫁人了。”


    豆角忙安慰道:“小师妹夫家贵重,妹夫又是个知疼知热的,是门顶顶好的亲事,师父你就放心吧。”


    金长庆又抹眼泪,鸡蛋里挑骨头道:“好不容易生了个孩子,长得还不像她。”


    “像不像的那都是您的亲外孙呐。”姜康温声劝慰道,“师妹和妹夫还都年轻呢,可以再生。”


    “生什么啊生,生孩子多痛啊,有这么一个顶门立户的就行了。”金长庆没好气的反驳道。


    众弟子:“……”好吧,您今天不开心,您说什么都对。


    此刻,长得不像惠娘的谢宣正在新房外纳闷,他问薛氏道:“奶奶,阿爹阿娘今晚是住这间屋子吗?”


    薛氏点点头,乐呵呵的说道:“是啊。”


    谢宣一脸的不解,他低声附在薛氏耳边道:“我觉得不妥。”


    “哦,怎么啦?”薛氏问道。


    “那新床很硌的,铺的核桃一动一滚的,核桃尖儿会扎小牛牛。”谢宣说道。


    薛氏哈哈大笑道:“不会不会。”


    原来前一日金家遣人来铺床,在新床上撒了大枣、桂圆、莲子等物,按习俗应抱个男童来滚一滚新床,图个吉利,谢宣正好在家,这事儿他就给办了。


    他在新床上撒欢打滚儿,从床头滚到床尾,玩的不亦乐乎,谁都叫不下他来,后来薛氏命人在床上撒了一捧核桃,谢宣一觉得硌也就下来了,谁承想就那么凑巧,确实硌了,但硌的不是地方,导致谢宣对新床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听说新婚夫妻要睡新床,谢宣顿时萌生了个想法,今日必不能让阿爹阿娘睡新床,为此他抓耳挠腮、殚精竭虑了许久。


    天刚蒙蒙亮,谢壑携迎亲队伍前往金家,谢壑没有族中兄弟,蔺冕、陆道白、裴逸安等人便伴他一道去迎亲。


    瞧热闹的百姓打眼一瞧,怀疑自己起猛了,新科进士不是已经游过街了吗?今日这是……


    今日当然是状元郎娶妻!


    谢壑身着大红色华贵喜袍,跨坐在玉花骢上,拱手接受众人的道喜,大登科连着小登科,人生畅意不过如此。


    迎亲队伍里有人在抛撒喜糖,大家哄闹着抢成一团,剥开外面的油纸方才发现此喜糖样式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稀罕的不行。


    蔺冕和裴逸安算是这段感情的半个见证者,此时亦感慨万千,但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谢壑等人到金家时,却被金家的七个弟子拦在了门外,又是要做回拦门诗,又要留墨宝的,很是一番折腾,最后终是在爆竹声中,谢壑等人被放行了。


    大门的小厮传话给二门的婆子,二门婆子喜庆洋洋去前面禀告。


    刚刚还觉得成亲没什么的惠娘,在盖上龙凤呈祥喜帕的那一刻,也不禁红了眼圈,轻声啜泣起来。


    引得周氏和金长庆透泪八叉的,家里的嬷嬷们劝完这个劝那个,吉祥话一刻也不停的往外冒,越劝金长庆的哽咽声越大。


    姜康在这阵手忙脚乱中背起惠娘,亲自送她出嫁。


    一送一迎间,惠娘来到了谢家。


    因为这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心里的忐忑少了不少,她劝着谢壑出去应酬后,自己先揭开喜帕透了口气。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蟋蟀声,惠娘饮新茶的动作一顿,她失笑道:“宣哥儿。”


    谢宣忙从窗子处手忙脚乱的爬进了房间,他凑到惠娘耳边,信誓旦旦道:“娘,这个新床住不得!”


    惠娘一脸疑惑的看着他,问道:“这张千工拔步床是你外祖父辛辛苦苦的托人打的,木料都是用的上好的,如何住不得?”


    谢宣挠了挠后脑勺道:“硌人!”


    薛氏忙将昨日谢宣和这张床的恩怨情仇分说明白,惠娘心中暗笑,摸了摸脑袋对谢宣道:“宣哥儿,乖。”说着,她掏出一个锦囊来,锦囊里放着各色精巧的糖果,都是给谢宣特意准备的,她将糖果放在他手中道,“这事儿阿娘知道了,会留心的,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有不少玩伴来家中做客了吧,你将这些糖果分给他们吃吧,莫要在阿娘这里,冷落了小伙伴。”


    谢宣见阿娘听劝,又给了他新的糖果,确实放心了不少,他抓着锦囊袋子脚步松快的朝门外走去。


    平时皮猴似的小霸王们,此刻正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坐在桌案旁等候开席,盖因他们各自的老子都在此,他们不好翻出什么风浪来,这会儿见谢宣来了,忙招手道:“阿宣,这边,这边。”


    谢宣点了点小萝卜头的人数,一人分了两颗喜糖。


    喜糖造型是十二生肖,有肥嘟嘟的小兔子,有正在低头吃草的小羊,有撒蹄奔跑的小马,有猛冲下山的威武小虎等等,造型各不相同,但惟妙惟俏,活泼有趣儿,众人舍不得吃,恨不得把它们拿回家去供起来。


    迟意馋猫瘾犯了,他忙道:“阿宣,这种糖果街面上有卖的吗?”


    谢宣闻言摇了摇头道:“没有的,这是我小师叔特意研究出来恭贺我阿娘新婚的,不过你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两套回去。”


    “带两套?!”裴翎眉头一挑,惊讶的问道。


    “嗯!带两套!这个提前让你们尝尝味,十二生肖,十二种不同的味道呢!”谢宣说道。


    迟意听说还有,他当即把手里的小羊喜糖放入口中嚼了嚼,一股羊奶特有的香气在口腔里炸裂开来,且越嚼越香,香中透着一股蜂蜜特有的甜味儿!他从来都不知道羊奶可以制成糖果,还这样好吃,叫人欲罢不能。


    本来还舍不得吃的小伙伴们在迟意的带领下,也纷纷将手中的糖放入口中,仔细品味起来,没吃过的人都不敢想象有多好吃。


    此糖果在喜宴中彻底俘获了这群小萝卜头的心。


    自此之后,人人都以跟谢宣结交为荣,因为谢宣总有出其不意的新鲜玩意儿,每次亮出来的东西都能在汴京孩童里掀起惊涛骇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堆小萝卜头问仆人要了添了桂花蜜的果子汁来,学着大人模样开始推杯换盏,甚至还偷偷摸摸的行上了酒令,像模像样的,没多大会儿这几个小萝卜头就将肚子灌得饱饱的,纷纷命人引着自己去方便,一个人去闹哄哄的都跟着要去,吆五喝六的。


    谢宣调皮的紧,席上数他喝的果子汁最多,来不及跑向茅房了,寻摸了个背人的地方,解了裤头要嘘嘘。


    其他孩子们有样学样,也要这样嘘嘘,一群小萝卜头排成一排,一块嘘嘘,甚至就连这都比上了,看谁泚得远,以此来分状元、榜眼、探花等,谢宣又赢了,被小伙伴们冠以泚水状元的美称。


    谢宣他们站的地方是一处活水塘子,席间有不少文人雅士提议,何不效仿先贤作曲水流觞之饮,也算人间雅事耳。


    谢壑闻言蹙了蹙眉,这处塘子虽然有活水源头,可一直都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哗啦啦的流水声,今日怎么这声音怎么大?


    蔺冕站远了些,抬头往上一望,见一排脱得光溜溜的小萝卜头在朝活水塘子里泚尿,他好笑道:“今日怕是行不通了,临渊,你看!”


    谢壑三步并作两步站过去一看,脸色瞬间一滞,他面色沉沉的望着上面的台子。


    谢宣下意识的朝下一望,见是阿爹他们,惊得一抖,然后若无其事的提起裤子撒腿就跑!


    小萝卜头接二连三的跟着跑,一时间太过匆忙,差点被罗里吧嗦的裤腿绊倒。


    小孩子忘性大,等重新回到宴席上,惊魂甫定的拍了拍胸口,遇见美味佳肴就把刚刚那茬儿给忘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新郎新娘开始行拜堂大礼,惠娘牵着大红礼巾随谢壑从内堂走来。


    一拜天地!


    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鸣礼,惠娘飘飘浮浮的心这才安安稳稳的放在心里,她真的要嫁给他了呀,敬告天地与祖宗,与最最相爱的人永结同心。


    二拜高堂!


    谢徽乐呵呵的看着眼前这对小鸳鸯,满意极了。


    夫妻对拜!


    谢壑和惠娘相对而拜,心中怀着无上的虔敬,谢壑眉眼生的凌厉,也在大红喜袍的映衬下显得温柔而多情。


    堂内观礼的诸人纷纷赞一句:新郎官真是好风采啊!仪表堂堂,风流倜傥。


    新人拜过堂之后,婚礼已经接近了尾声,众人吃喝的差不多了,也该散席回家了。


    迟意仍旧依依不舍,谢家多好玩啊,都是新鲜玩意儿,饭好吃,玩具也好玩,他才待了多半天,就不想回家了。


    他想了想,对谢宣说道:“阿宣,等我爹和我娘成亲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热闹啊。”说完他掰了掰手指算道,“我今年七岁,等明年就八岁了,介时我们家也给阿爹阿娘操持一场婚礼,阿宣,到时候你得来呀!”


    谢宣拍着胸膛答应道:“放心吧,我一定去!”


    又有小伙伴们苦恼道:“啊?我今年都九岁了,是不是来不及了。”


    谢宣肃着小脸说道:“大抵是吧,我今年才八岁,不过问题不大,到时候我们抽个功夫悄悄给你阿爹阿娘庆祝就行了。”


    “真的吗?还可以这样?!”


    谢宣点了点头道:“当然,我的话你还不信吗?”


    “信,当然信了!”大萝卜头们又开心了起来!围着谢宣又跳又叫,然而没多大回就被自家长辈拎上了自家马车,小萝卜头们扒在车窗处朝谢宣大喊道,“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谢宣承诺道。


    裴逸宸坐在马车里,眸中染着微醺的醉意,他见状问道:“你们这群小萝卜头又想着调什么皮?”


    裴翎老神在在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秘密!”


    “哦。”裴逸宸闻言不再搭理儿子,他掀开一角车帘,预备散一散车厢里的热气。


    最后是裴翎先搁不住话了,他悄悄摸摸的凑到父亲面前,压低声音道:“你就放心吧。”


    裴逸宸奇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翎率先画了一张大饼,不由分说的递到他爹嘴里道:“回头我也给你和我娘办一场婚礼,咱们也大宴宾客,将给谢家做饭的厨子全薅到咱们家来,给咱们做喜宴吃。”


    裴逸宸捏了捏额角,啧!谢府这酒后劲儿真大,他此时有些头疼了。


    “阿翎,爹爹与你阿娘已经成过亲了。”裴逸宸出口打击道。


    “啊?这样啊。”裴翎大失所望!


    裴逸宸算是带娃温和的,也只君子动口不动手,顶多口头上打击打击儿子。


    迟意那边略有点小惨,若不是他跑得快,铁定能挨上一顿竹板炒肉。


    谢宣这边送走小伙伴之后还惦记着爹娘那张新床不能睡人,他这会儿正好得空,得过去瞧瞧。


    天已经渐渐擦黑了,谢宣蹑手蹑脚的朝新房那边而去,然而他来晚了,伯祖母和伯祖父已经躲在窗户底下了。


    谢宣十分尊老爱幼,不跟长辈抢东西,于是他蹑手蹑脚的走了,顺便去库房取了一张小弓来,打算往里射点什么东西,把床铺弄得狼狈些,就没法住人了,计划通。


    送走宾客后,谢壑步履生风的回到新房,见惠娘手持洒金团扇遮面,正等着他呢。


    他心里一喜,忙快步走了过去。


    知道他过来了,惠娘低眉浅笑,仔细算来,她在他身边已经待了很多年,可却没有哪一刻是作为妻子的身份待着的,所以今日格外不同。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一首却扇诗吟罢,谢徽轻轻的坐在惠娘身侧,笑道,“娘子,却扇吧。”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耽暑,相忆莫相忘。”惠娘答却扇诗,而后调皮的将团扇往下却了一点,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谢壑伸手去拿扇,她又笑着避开了他的手,如此往复嬉闹了两三回,这才娇娇的将团扇放入他的手中。


    谢壑掩唇失笑,金丝丹凤眼里盛满了万千风情,看得惠娘一滞。


    谢壑俊脸微微泛红,他佯作遮掩似的背过身去,将合卺杯拿了来,浅浅的斟了合卺酒来,与她对坐着吃了一杯。


    此时正值丹桂飘香之际,房间里插了不少香气馥郁的新鲜桂花,或许是桂花的香气太浓郁了,屋子里的温度也渐渐攀升。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绑完结发同心结之后,就到了入寝的时候,谢壑挥退了守房的丫鬟婆子们,正欲褪衫之际,他忽然一个反扑,将惠娘压至身下,惠娘蓦然一滞。


    然而还没等惠娘多想,耳边传来一道破空之声,谢壑的胳膊往上一抬,捉住一支拴了桂花蜜的小箭,一尺来长,没什么杀伤力,却也惊了人一跳。


    谢壑朝小窗那边望去,不出所料望见一双懵懵懂懂的金丝丹凤眼。


    谢宣见小箭被父亲徒手接住了,他愣了愣,又不慌不忙的拿出备用的箭支来,又要射过来,被谢壑急走两步夺了过来。


    谢壑一把抱起鬼鬼祟祟的射冷箭的小人儿,低声道:“你在此作甚?”


    谢宣理直气壮的说道:“提醒你啊,这张新床不能睡,早晨的时候我就提醒阿娘了,怎么阿娘没有将它换掉,哪怕换个床单也好啊。”


    “为何不能睡?”谢壑奇道。


    “因为床上的核桃尖尖扎牛牛!”谢宣吞吞吐吐的说道,见他爹仍是一脸疑惑,他不免将昨天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爹,希望他知道自己真的没有恶意。


    谢壑哭笑不得,他好气又好笑的拍了自己儿子小屁股一下,然后唤来随从吩咐道:“将这个胖崽儿放到他祖父那里,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祖父,莫要偷懒。”


    随从领命抱着谢宣走了,谢壑拍了拍手,转身进了屋。


    惠娘忙问道:“外头出了何事?”


    谢壑似笑非笑的说道:“是宣哥儿,现在已经没事了。”怪道人们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呢,先结了果子注定要出些离谱之事,算了,左右是自己的孩子,还能扔了不成?!


    未几多时,房间里传来娇娇软软的吟哦声,薛氏与老伴儿欣喜万分道:“看来咱们离抱小孙子不远啦。”


    谢徽房里,谢壑的随从将宣儿放下,跟谢徽交代了宣哥儿在新房前的所作所为之后转身走了。


    谢徽亦是哭笑不得,怕这小人儿再去打扰他的阿爹阿娘,他少不得将小人儿哄着睡下,在小人儿三番五次试图逃跑失败之后,谢徽安抚道:“秋狝要到了,你今日听话,来日爷爷带你去秋狝大会上打猎,届时你想打什么就打什么,好不好?!”


    “真的吗?”谢宣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谢徽刮了刮他精致的小鼻子,又补充道,“条件就是你今晚必须乖乖的跟着爷爷睡觉。”


    “我可乖了!”谢宣将怀中抱着的小弓压入枕头底下,开始安心睡觉,将新床不能睡的事请忘了个干净,梦中都是烤兔子肉的香气。


    第067章 第67章


    天上银盘高高挂, 雀鸟羞藏巢。


    惠娘挂在谢壑颈间的手改为推向他的胸膛,她微哑着嗓音娇怯道:“别……郎君,不要了。”


    谢壑微拧着眉头, 风华流转的凤眸里露出了些许不满,他低喃纠正道:“要叫夫君。”


    郎君这个称呼太宽泛了,陌生人叫得,外人叫得,家中的仆人随从也叫得, 而夫君这个称呼只有她叫得, 是她的专属,她不能不要。


    惠娘的睫毛颤了颤, 小声道:“夫君……”


    谢壑将她揽在怀里, 温柔的目光犹如静谧流淌的月色, 时至今日, 他终于有底气许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未来,她再也不必跟着他吃苦挨饿, 饱受别人的冷眼, 她是他的妻,永结同心,共赴风月。


    “喜不喜欢?”两颈相交,犹如鸳鸯,他伏在她耳边, 低声问道。


    “什么?”惠娘羞臊着眉眼问道。


    “我刚刚那样。”谢壑不给她丝毫躲闪的空间。


    惠娘回过神来,低咳了一声, 略有怀疑的问道:“合卺酒是……是正经酒吧?”


    谢壑亦笑道:“从岳父那里拿来的, 纯酿二十四年的女儿红,再正经不过了。”


    惠娘面天仰叹, 始知这人当年还是尽力克制了。


    谢壑亦翻身平躺,眼尾还有一抹消不掉的春色。


    叫水整理一番后,无需多言,二人执手相对,沉沉睡去。


    这才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谢壑成亲之后,三个月的病假也用光了,他重新回到翰林院做修史的差事,偶尔轮值做起居郎,或者是去皇家学堂资善堂讲学,最近他添了个新头衔:中书省行走,无事的时候还要去中书省应个卯,帮着政事堂的宰执之臣们拟拟旨或者政令,总之一个人分成八个用,繁忙的跟,可喜的是俸禄也涨了不少。


    九月初八,正值秋狝,京中百官随帝狩猎于金明池。


    大齐自艺祖皇帝之后,继位之君皆偃武修文,帝雅而不好弋猎,武备逐渐废弛。


    景元帝继位以来,恢复了艺祖皇帝的旧制,每逢四猎之际,皆率群臣前往金明池游猎,意在巡检禁军武备,激励武士,图谋前朝遗失的幽云十六州。


    宁国公谢徽辖制的京西大营,自然在随帝游猎之列,为了秋狝之事,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几日,有时忙的连家都回的少了,直接宿在京西大营。


    谢宣生怕祖父出去玩把他忘了,他几乎顿顿去雀金楼央大师伯做好饭菜,他装入食盒中命人送过去,等到休沐的时候,他还亲自去送饭呢。


    谢徽忙的脚不沾地,见了大宝孙派人送来的饭菜总是心头一热,暗道:这小子总算没白疼,还知道记挂着他这把老骨头。


    这日散学之后,裴翎、迟意等小伙伴们围在谢宣身边问道:“阿宣,这次金明池秋狝,你去不?”


    虽然文武百官都可前往,可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可以带家属,能入宫给皇子们做伴读的,哪个父祖不是高官厚爵?谢壑的官阶带不了谢宣,谢徽却是可以的。


    谢宣闻言回道:“我爷爷答应带我去了。”


    “那我也去!”裴翎道。


    “我也去!”迟意说道,“到时候咱们一起玩,我可以拉小弓了,我带着你们去追鸡撵兔。”


    “我带上我的黄豆,它最擅长追兔子了。”谢宣盘算道。


    去年就去过金明池猎场的裴翎,这会儿毫不吝啬的向小伙伴们传授着经验,比如当日要带什么行李,穿怎样的衣服,挑什么样的马,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道具。


    众人怕忘了,纷纷掏出纸笔记下。


    回到宁国府后,谢宣将单子上的物品交给他阿娘置办,怕他阿娘没经验仔细叮嘱管家伯伯一道盯着,十分仔细。


    九月初七晚上,谢徽终于料理完一切,从京西大营回到了家中,一进门就让一个圆滚滚的小肉团撞的一趔趄。


    “爷爷,爷爷,我好想你啊!”谢宣仰面说道。


    谢徽站稳脚跟后,一把将这个实心小子抱起来,架在肩膀上,乐呵呵的往堂里走,边走边说道:“我这不是回家来看你了吗?”


    “啊?只是看我,不是接我啊!”谢宣逗趣道。


    谢徽哈哈一笑,总算明白这小子这几日的殷勤所为何事了,他说道:“我已回禀官家,到时候你跟着太子殿下的车驾前去。”


    虽然谢宣微微有些失望,但好吧!比不去强些,跟着祖父多好啊,不仅可以骑威风的大马,还能打大一些的猎物,神气十足。


    齐璟那病秧子,三天两倒,做一趟车得颠的他头昏眼花两三日,但胜在安稳,估计祖父是觉得太子殿下身边安全些,他不必再额外抽出精力来照看自己,这么想着,谢宣就妥协了。


    澹怀院内,惠娘拿着一张单子问谢壑道:“夫君可要按这单子上的物品备一份?”


    谢壑拿过单子来扫了两眼问:“哪来的?”


    惠娘笑道:“还能是哪里来的,宣哥儿给的。”


    谢壑用笔勾勾画画,涂去一大半又添写了几样物品道:“按这个去备吧。”


    惠娘也不大懂,只问道:“可行吗?宣哥儿不会闹吧?”


    谢壑解释道:“他之前那张单子上的物品用处不大,带着累赘打挂,我给他列的这几样胜在实用。”


    惠娘只好按谢壑说的给谢宣重新打包了一份。


    到了九月初八那天,谢宣拎着小包裹踏上去宫里的路,他与小伙伴们陆陆续续汇合,几个小家伙寻了个背人的地方偷偷摸摸打开了自己的小包裹,炫耀着自己带来的东西。


    谢宣的脸色越来越紫,他生气了!谁换了他的包裹?!他绝对没让阿娘这么准备!为什么和他之前说的不一样?!那个刺着雄狮图案的护腕别的小伙伴们都有,为什么就他没有,这个黑漆漆的护腕是什么鬼?他若戴上不得被人嘲笑死?!都不用寻思,肯定是他爹干的好事!他生气了!


    谢宣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其它小伙伴们见他不高兴了,也停止了说说笑笑,一直到东宫的时候,这几个小萝卜头都比平时安静了不少。


    齐璟换了一套窄袖锦袍,外头套了一层薄甲,他手中执了一根银白色的特制的枪戟,衬得他整个人都英气了许多。


    齐璟见谢宣他们在殿外候着,不由走过来亮了个相道:“你们几个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旁人哪敢说实话,只扯了扯嘴角道:“太子殿下这番打扮十分英武。”


    齐璟犹疑的看了他们几眼,而后接过贴身太监递过来的护腕一一戴上,边戴边扫了谢宣一眼道:“阿宣,你怎么不戴护腕?待会儿到了金明池可是要骑马的,不戴护腕怎么行?”


    谢宣这会儿正心情不好呢,他刚想张口就怼一句:“你管得着吗?”一看是太子齐璟在说话,他撇了撇嘴角,没有口出狂言。


    不过倒是一眼瞥见了齐璟的护腕也是黑漆漆的,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


    迟意见缝插针的安慰道:“阿宣,你看太子殿下的护腕也是这样的呢。”


    齐璟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护腕解释道:“这是用牛筋编的,弹性十足,防护效果比整皮的要好上许多。”


    “真的吗?”谢宣拧眉问道。


    “孤骗你作甚。”齐璟回道。


    谢宣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也不是嫌弃它没有绣雄狮图案,不够威武霸气,而是在生我爹的气,他不能这么不动声色的乱改乱动我的东西。”说着,他将护腕护膝抹额从自己的小包裹里拿出来,老老实实的穿戴上,甚至还试着转了转手腕,膝盖,感觉还不错,他的脸色这才从阴转霁。


    一群小萝卜头从东宫出来,由宫监在一旁引路寻到东宫的车辇,齐璟站在宽敞豪华的车驾前,竟然沉默了。


    他转头问向身侧的谢宣道:“阿宣,孤坐车适宜还是骑行适宜?”


    谢宣抬眸遥遥看见有别的宫的皇子皇女们在准备骑行。


    景元帝特意恢复艺祖皇帝旧制,春冬四猎一次不少的举行着,有兴武的意思在,下面的人投其所好,?*? 常常会展示出英武的一面给君王看,讨得君王的欢心。尤其是齐璟的兄弟们,屡屡用这招与齐璟在君前争宠。


    如今齐璟这么问他,显然是有所意动。


    谢宣略一思忖后说道:“殿下是太子,自当有所定夺。”意思是你是太子,你不要让你的兄弟们牵着你的鼻子走啊,掉入别人为你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很难赢的。


    果然,齐璟勾了勾唇道:“罢了,车已经驾好了,此时孤不坐难免会有人因此领不到赏钱,走吧。”


    其他人恭敬道:“殿下爱惜下属,英明神武。”


    谢宣道:“殿下能够正确的了解别人的长处与自己的短处,扬长避短,不为外物所动,是江山之大幸。”


    齐璟脚下踉跄了一下,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谢宣一眼道:“行了,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少来恭维我。”谢宣的意思不就是劝他少作妖,省的连累了别人嘛!本来他的身子就一般,再因为骑马累病了,不仅驾车的得不到赏钱,牵马的也会因此落罪,便是自不量力的齐璟恐怕也会在君王面前吃不小的挂落,争一时之宠而冒这样的风险,得不偿失。


    齐璟偶尔感觉很奇怪,是谢宣奇怪,有时这人会为一套小小的护腕而闷闷不乐,有时却聪明多智近妖,简直是奇景。


    谢宣等太子侍读自然陪太子坐车赶往金明池。


    三皇子齐珺等人呼朋唤伴,驾着小马驹呼啸而过,边笑边说道:“皇弟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乘车去金明池恐怕得走大半日才能到吧?没得荒废了好光阴。”


    谢宣将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唇边说道:“哎,你说气不气,就算太子殿下晚上到秋狝也得晚上开始,你跑那么快是着急吃土吗?”


    齐珺等人气绝,当即挥鞭将马儿轰得更快了,企图离开这里,离得谢宣远远的,论说嘴的,谁说的过他呀。


    齐璟见状,噗嗤一声笑了。是了,自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做什么要事事与这些皇弟们争斗,没得跌了身份。


    齐璟坐马车不及骑马快,等他到时,他的皇弟们除了太小的,早就都到了个七七八八了。


    这次皇后依旧留在后宫主持中馈,伴驾的是贵妃和贤妃两位娘娘。


    穆贤妃笑着对皇上说道:“陛下看看珺儿,早早的就骑马赶来了金明池恭候圣驾,他皮糙肉厚的,不像太子殿下那样悠闲自在。”


    景元帝看了身子羸弱的长子一眼,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太子见状忙将后背挺得笔直,身形僵硬非常。


    谢宣出列道:“三皇子勇武是件好事,将来大齐又可得一猛将,人君逞匹夫之勇却未必是件好事了,殊不知秦武王个人好勇斗狠,一时意气,举鼎力竭,砸断胫骨,气绝而亡,秦武王崩后,国家因王位之争险些陷入动乱,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又说道:“太子殿下行止有度,不逞强好胜,不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实乃我大齐的福分。再者说,太子殿下今日亦着戎装而来,同样可以激励下士,重振大齐雄威。”


    景元帝垂眸看着谢宣,朝身侧的谢壑笑道:“临渊,你这儿子养的好,生就一张巧嘴,讨人喜欢的紧,赏。”


    谢壑回道:“多谢陛下。”他横了谢宣一眼道,“陛下宽宏大量,不治你胡言乱语的罪,还不快谢恩。”


    谢宣从善如流道:“宣领赏谢恩。”


    穆贤妃气得除了咬牙只剩跺脚了,心中暗道:不过是个巧言令色之徒,没什么打紧的,没什么打紧的。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景元帝随后出营,检阅了京中禁军的队伍,又训勉了诸将几句话,秋狝正式开始。


    齐璟强忍着疲倦的身子,骑马溜达了一圈,射中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之后便回营休息了。


    齐璟的身子不大好,精力不足,谢宣他们这群伴读倒是精力旺盛,十分生龙活虎,齐璟不用他们跟在身前伺候,几个小萝卜头便凑在一堆,隐隐以谢宣为首,各自拿着自己的小弓箭,骑着小马驹去追赶猎物。


    金明池是皇家林苑,里面的动物都有专人饲养,等到了狩猎的时候,再从笼子里放出来,赶在一堆儿,供贵人们取乐。


    基本上来说,都是有分区的,因为诸位皇子年纪都小,金明池的总管做主划出一块区域来,专供小童们游乐玩耍,里面堆满了兔子和野鸡等小型猎物,猎物密度大,猎取起来没什么难度,就连齐璟在里面都能猎到东西,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堆儿小孩尝完鲜后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不过大人们狩猎的地方他们还是不敢去的,不是害怕危险是害怕规矩,他们胆敢擅闯,被家里大人发现的话,会被罚去跪祠堂的。


    谢宣提议道:“咱们不妨烤兔子,或者是做叫花□□。”这样还能消磨时光,等大人们猎回大个的猎物后,就有的玩了。


    一群孩童纷纷表示赞同,这个主意好是好的,就是没人会做,连谢宣也是只闻其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问题不大,他们不会,有的是人会,领了太子的名帖,去借个御厨来还是可以的,当然这等大事要交给谢宣去办,其余的小伙伴们清理空地的清理空地,拾柴禾的拾柴禾,都行动起来,等会儿御厨来了光生火指点就行了,御厨们都很忙的,他们借用一下就会还回去的。


    谢宣带着黄豆先离开了,未几多时,他领了一个胖乎乎的御厨过来,却见刚刚的小伙伴们无端少了好几个。


    谢宣还以为他们去别处拾柴禾或者砍树枝去了,遂也没过多的留意,如今都快开烤了,还见不着人影儿,岂不奇怪。


    这时却听谢英和穆天赐身边的侍童跑到这边来说道:“你们这边的人在跟着我主子探险呢?你们去不去?”


    探不探险的不知道,但是落单的话又被谢英和穆天赐等人逮住,八成是要受一顿磋磨的,谢宣等人也顾不上烤兔子和野鸡了,纷纷去找走散的小伙伴们。


    然而这处的林子很密,打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亦看不到小伙伴们的身影,谢宣他们决定叫一叫。


    穆天赐的随从慌忙的看了看左右道:“别叫了,等会儿惊了天家御兽有你们受的,就快到了。”


    谢宣的侍从总感觉哪里毛毛的,他不禁对谢宣说道:“主子暂且停一停脚步,小的跟过去看看就行了。”


    岂料穆天赐的随从讥讽道:“你算哪根葱?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掺和的?”


    “你不也掺和的挺起劲吗?”谢宣回讽道。


    那人脚下一顿,欲要分说什么,却勾唇一笑道:“就在前面了。”


    前面是座未修完的宫殿,四周摆放着合抱粗的木料和一些烧制整齐的瓦当,颇凌乱的样子,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了施工进程,周围却一个工匠都没有,很有几分奇怪。


    谢宣等人果然看到穿着裴翎衣裳的人被吊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齐珺、穆天赐、谢英他们站在树下笑,边笑还边拉动一旁的绳子,树上被吊着的人也高一下低一下的来回晃荡,十分受罪。


    “谢宣,你不是最讲义气了吗?只要你自己单独过来换裴翎,我们就将他放了。”谢英喊道。


    明摆着是请君入瓮之计,谢宣才不会上他们的当呢,于是他吩咐自己的随从伏远山道:“去叫几个护卫过来,跟我过去救人。”


    伏远山领命去寻帮手了,这时忽然有人大喝一声:“山雷来了!”


    众人只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高台之上传了下来,由远及近,谢宣抬头望去,哪里是什么山雷来了,分明是高台上的大木料滚下来了,每棵木料都有合抱之粗,又从高处滚落,势不可挡,谢宣他们站的地方地势低洼,被滚落的大木料撵上的话,少不得被碾成肉饼,到时候别说活命,整个的都抠不齐。


    谢宣这边都是小孩子,即便有侍从在也是书童多,比正经主子大不了几岁,而护卫们都被人拦在外围。


    谢宣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跑!快跑!”


    大家忙慌不择路的四处乱跑!


    谢宣又道:“尽可能往西边跑!”东边是齐珺他们那边,离脱离危险的地方最近,不过谁知道那边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们呢?!西边虽然远点,但是他们来的方向,可以确定是安全的,只要跑的快点,也能跑出去,至于朝前跑,根本不做考虑,谁跑的比滚落的木料快?是最容易被木料撵上的。


    孰料说时迟那时快,谢英的随从不怕死的狠狠推了谢宣一把,将快速跑路的谢宣狠狠推倒在地,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谢宣一下子被往回推出去老远,迟意回头眦目欲裂!


    “跑!跑啊!别管我!”谢宣大声喊道。


    迟意却还是退了回来,一把拎起谢宣就要往西跑,却还是不赶趟了,谢宣倒吸一口凉气决定赌一把,然后喊道:“迟意,往东去!”


    迟意当即扭身拽着谢宣往东跑。


    “汪汪!汪汪!汪汪!”黄豆站在西侧的空地上大声嘶吼,见小主子没有跟上来,本已安全的它瞬间折身回去,急忙冲向谢宣他们。


    然而最先滚落的木料已经距谢宣不过三丈远了,他忽觉脚下一陷,身子突然往下落,显然下面是个陷阱,而他们正正好的踩到了遮掩陷阱的虚土上,陷阱里有什么不言而喻,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陷阱,不可能纯良无害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宣只觉自己的后背被一道大力猛的一撞,将他撞飞到一旁去,啪的一声,谢宣撞到一旁的树上了,可是也脱离了掉落陷阱或被木料碾压的危险。


    坏消息,谢宣的脑袋磕到树上了。


    他只听到迟意爆了声粗口,然后惊魂未定的道了一句:“好险!”,谢宣的脑袋闷闷胀胀的疼,像有人拿着楔子和铁锤使劲儿的敲打一样,眼一闭便迷迷糊糊的昏了过去。


    谢宣此刻尚且不知此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又是怎样的由点及面差点毁掉一场新政,拖垮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


    第068章 第68章


    金明池西北角未修完的宣武台四周有大量木料滚落的消息, 不胫而走。


    去御前回禀的小太监吓得腿脚瘫软,萎靡在地上直不起身来。


    景元帝忙问:“可伤到了人?”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回道:“那边本来拉了禁止入内的牌子和帷帐,却不知被何人给掀了……”


    小太监目光闪烁, 看得景元帝心里一急,御前总管上去踢了小太监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如实禀来,胆敢欺瞒官家, 小心你的脑袋。”


    小太监被御前总管这么一吓, 立刻扑倒在地瑟瑟发抖道:“奴婢之前依稀瞧见有小皇子和几个贵家公子在那边玩耍,后来便没看到了, 想必已经去林子里打猎了, 不在当场。”


    景元帝一阵气血翻涌, 趔趄了一下, 被御前总管眼疾手快的扶稳,一直搀扶到御座上。


    景元帝靠着御座扶手, 挥了挥手道:“命人去看看, 到底怎么回事?”


    “喏!”穆九经作为殿前司虞候对景元帝此次秋狝安全警戒问题负责,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逃不了干系。


    可金明池未竣工的宣武台是工部的人在管,若论责任还是工部的责任最大,但无论如何, 都得先去瞧瞧怎么回事儿再说。


    若干根合抱粗的大木料从高台上滚落,绝对不是意外那么简单的, 这些木料从云贵大山里运出来有多么困难, 木料有多么珍贵,损坏一点儿便是掉脑袋的事儿, 都是派了专人来看着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用一句意外就可以打发了的。


    若是没造成什么人员伤亡还好,一旦有哪个凤子龙孙伤了一根寒毛,上下衙门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壑今日正好轮值起居郎,随时跟随在帝侧给君王做起居注,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砰砰砰的乱撞个没完,执笔的手也微微发颤,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果然,没一会儿,蔺冕穿着一身轻甲进来拍了拍谢壑的肩膀说道:“临渊,今日的差事我替你,你快去宣武台那边看看吧,抱出来的孩子里有宣哥儿。”


    “什么?”谢壑瞬间愣住了,耳内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响,刹那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浑身血液倒流,双手双脚也失去了知觉,他只愣愣的看着蔺冕的嘴巴一张一合,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话?


    不知是谁过来架起他就往外走,他也不知挣扎,任人拖拽。


    秋风呼呼的迎面扑来,远处乔木绿到浓处转为深褐色的枯黄,那些枯黄的枝木刹那间又和粗大的木料连接在一起,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在谢壑眼前排列成一排。


    旁边的空场上并排着躺着几个孩子,一只硕大的黄狗趴在谢宣身旁低低的哀嚎,它的前爪搭在鼻间,见着谁都龇牙咧嘴,不让任何人靠近谢宣,直至看到谢壑,黄豆这才委委屈屈的挪开地方。


    紧接着,谢徽提着太医院提点杨松亭过来道:“你看看我家孙儿怎么了?”


    杨松亭费了半天力气,才将自己的衣领从这个武人手中抢夺过来,他蹲在谢宣身旁看了看,又给他仔细的号了脉,见脉象平稳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头顶上有块鸡子大的包,想必是磕晕过去的,他摸了摸谢宣的头骨,没什么大碍,睡一阵子,头昏眼花一阵子,也就慢慢的好了。


    只是,今天这事儿注定风波惊天,他在宫里看得多了,也能咂摸出一点儿自己的处世之道来,下意识觉得谢宣的伤势如今保密为好,他与谢宣的外祖父交情匪浅,有意帮这孩子一把。


    于是,他暗中朝谢徽挤了挤眼睛,开口便道:“伤到了脑子,不好说,不好说,若三日之内醒过来还好,否则,危矣。”


    谢徽挺威武的一个汉子,顿时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眼圈瞬间一红,若不是收到了杨松亭的暗示,他准能当场哭出来。


    然而,现场已经有人在哭了。


    迟意躲在他的祖父太师迟放怀里放声大哭,直接指责是三皇子、谢英、穆天赐等人以裴翎为要挟,故意引诱他们来这边的,他们才刚刚走到这里就碰到了木料滚落的事儿。


    穆九经寻了半日没寻到自家儿子,以为这群小鬼跑去林子里狩猎了,便说道:“迟小公子切莫胡乱攀咬,你们调皮捣蛋犯的事儿,凭你祖父的权势,能平。”


    迟放闻言一滞,他愤怒的看着穆九经道:“穆虞候此话何意?事情未分明之前就如此阴阳怪气显然不好吧,再者说我孙儿所言未必是空穴来风。”


    穆九经勾唇冷笑道:“你说犬子陷害你?那树上被吊着的人也解救了下来,是个冲撞了三皇子的小黄门,哪里是什么裴家的公子。”


    “不是裴翎为什么穿着裴翎的衣服?”迟意打了个哭嗝儿,纳闷的问道。


    穆九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出言嘲讽道:“……我怎么知道,那裴家小儿的衣服又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谁穿不得似的。”


    裴逸宸听到这边发生的事儿,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寻了半晌没有寻到裴翎,此刻早已急得团团转,看迟意还清醒着,忙向迟意打听自家儿子的下落。


    迟意打着哭嗝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言明他们就是为了找裴翎才来这里的,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裴逸宸眦目欲裂,他揪起穆九经的衣领道:“穆九经,你最好是现在就找到你儿子问清楚,不然我裴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能给皇子做伴读的世家子弟无一不是出身家族嫡脉,自幼聪慧过人,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备受家族长辈看中的存在。


    若因这样的事结下梁子便是两姓不死不休的大仇!裴氏乃大齐百年望族,世代簪缨,裴氏不肯放过谁,那谁就不可能好过得了。


    穆九经一脸怒意,怎么都不肯寻人。


    裴逸宸走到谢徽面前叩拜道:“谢伯父,犬子素与贵府的小公子交好,侄子斗胆请您抽出些许人手来寻寻我儿。”


    裴逸宸是裴氏家主继承人,素来矜贵自持,如今不顾颜面跪在谢徽跟前请求帮助,令众人大吃一惊。


    不过也正常,如今手里有人的除了穆九经的殿前司亲卫,就是谢徽手里的京西大营禁军,穆九经死活不肯出手,也就只有谢徽能够帮他了。


    谢徽感同身受,忙将他扶起来安慰道:“裴大人客气了,宣武台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人找到,说什么求不求的。”于是他亲自点了人马,命人在金明池各处去寻那几个小的。


    “谢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率领禁军搜查皇家林苑!”穆九经怒喝道,“莫非你想造反不成?惊了圣驾你担待的起吗?”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闹到了御前,事关好几个世家子弟,马虎不得,景元帝准令搜查。


    但十分奇怪的是,京西大营的禁军和殿前司的人都没发现三皇子等人的踪迹,哪怕将打猎的林子掘地三尺都没有,穆九经这才意识到事情大了,忙不由分说的扩大了搜查范围,半日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人。


    不仅没有找到三皇子,连裴翎都没找到。


    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除非……


    穆九经猛然打了个冷战,忙往宣武台下那些散乱的木柱子堆里凑。


    谢徽已经着手命人清理滚落的木料了,这不清理不要紧,一清理没得让人胆寒,受伤的远远不止谢宣他们几个,有的被木柱子压瘪了身子,辨不出容貌,只能凭借衣裳和腰牌确认身份。


    裴逸宸的脑袋一炸一炸的,每挖出一个人来,他都“翎儿,翎儿”的跑过去看,每次都不是,到后来心里都麻木了,不知是什么感觉。


    待谢徽的人将裴翎从陷阱里提出来时,裴逸宸呆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了。


    谢徽看不过眼去,解了身上的披风盖在裴翎身上,将裴翎包裹好送到裴逸宸手中道:“孩子还热乎着,快去寻太医看看吧。”


    裴逸宸喜极而泣道:“谢谢伯父,伯父的大恩大德,逸宸铭记于心,将来伯父有用的上我裴氏的地方,尽管开口。”


    谢徽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裴逸宸转身去寻太医,得到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裴翎身上的伤是被人打出来的!


    这正好和迟意的口供对上,确实是三皇子那边先挑事儿的,具体情况如何,还得等裴翎醒了之后再说,却未曾料到裴翎当夜发起了高热,嘴里一个劲儿的说胡话,嚷嚷着:“有蛇!有蛇!别打我!别咬我!”


    听得裴逸宸摧肝裂肺!欲要抽剑找穆九经拼命!


    裴逸安忙拦道:“十四兄稍安勿躁,一切等翎儿醒了再计较不迟。”


    裴逸宸只得恨恨的掷了剑,长叹一口气!他的儿子被抱出来的时候□□的,可见那帮人不仅打了他,只怕还扒光他的衣裳以此来羞辱他。


    此时此刻,穆贤妃也急的在营帐里走来走去,她听说宣武台那边出事儿了,忙命小太监去寻三皇子来,可寻了半日仍未寻见半分人影儿,怎能不让她心焦?!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如此过了半晌,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穆贤妃的贴身太监低垂着头,进来禀告道:“娘娘节哀。”


    穆贤妃腿脚发软,慌乱之中踢倒了脚边的绣杌,她忙问道:“节什么哀?本宫节什么哀?”


    说话间,有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单扇门过来,单扇门上盖着一层素布,素布上有殷殷血点、血块透了出来,迅速将素布打湿。


    穆贤妃看着那层素布,豆大的泪珠子簌簌而落,她又哭又笑伸手欲揭那层布,被身边伺候的人拦下。


    “娘娘,节哀,三殿下走得……走得不甚体面,别看了。”随从劝道。


    然而穆贤妃大力推开他,一把将素布扯开,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一地,周围的宫娥宫监大惊失色,忍不住“啊”了一声,纷纷俯身呕吐!


    穆贤妃往后一撅,昏死了过去。


    谢徽的人将宣武台周围散落的木料清理干净,清点之下发现这次事故造成了十六死九伤,除了一些黄门之外,贵家公子就死了五个,身份最高的人是景元帝的第三子齐珺,穆万良的孙子穆天赐。


    群臣哗然!


    一开始从迟家孙子的口供,到裴家小公子满身被打出来的伤,明眼人都知道这件凶事八成是有预谋的,可如今三皇子和穆天赐也死了,这又怎么解释?


    即使他们之中真有什么不愉快的,犯不上算计别人的时候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一场祸事有人在看戏,有人在照镜子。


    甚至还有人暗中揣测是不是太子或者中宫的手段,毕竟此事中只有太子毫发无损,得获利最多,太子最大的威胁三皇子已经一命呜呼了。


    可怜齐璟只是身子倦乏,躺在营中小睡了一会儿,外面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被贴身太监叫起来的时候,睡眼惺忪,精神头儿依旧不大好的问道:“什么事?”


    “太子殿下,宣武台的木料滚落下来,砸死人了。”贴身太监得隆急道,“十六死九伤,可了不得了,三皇子和穆家的公子也不幸遇难了。”


    “什么?”齐璟后脊一阵阵发凉,寒毛倒竖!无论事情真相如何,三皇子死了,十有八九人们会将罪责归到他身上,即便他只是运气加持在营帐里睡了一觉,躲过了此劫,旁人也会认为他居心叵测,故意设计陷害幼弟,尤其是三皇子党。


    齐璟瞬间清醒了过来,连忙起身披衣面圣,就在这个夹空,底下的人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禀告了一遍,包括迟意的口供和裴翎的伤。


    齐璟脚下一顿,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肃声问道:“谢宣如何了?”


    “头撞到树上,晕了过去,太医说三日内醒来便好,若醒不来,只怕是……”底下的人没有将话说完,齐璟已经知晓了后面的意思,他头疼欲裂,谢宣若平安无事还好,一旦谢宣有个三长两短,朝堂之上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将东宫的太医拨一个去宁国府伺候,拨一个去裴府伺候,将西洋进贡来的稀罕玩意儿分成三等份,分别送去宁国府,迟太师家,裴家。”齐璟边走边吩咐道,他现在要做的除了去父皇跟前请罪就是尽力安抚住他那几个陪读,否则谢、迟、裴三家真要跟穆家吵起来,吃挂落的还是他这个当太子的,穆府唯一的嫡孙没了,三皇子也死了,一切风波都应适可而止,以免有过犹不及之嫌。


    然而,齐璟还是去晚了,齐璟到的时候裴逸宸已经跪在帝帐帘外了。


    无他,裴逸宸咽不下这口气,找景元帝要说法来了,迟太师也在,宁国府的人不在,谢壑以谢宣需要静养为由,提前抱着昏睡不醒的谢宣回了宁国府,谢徽以孙儿伤重为由,特意请旨亲自送儿孙回了家,要等明日才能赶回。


    只要裴逸宸在这里,迟太师必定会在这里,因为之前迟意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了,三皇子他们无事还好说,如今三皇子和穆天赐已经死了,一个不慎,毫发无损的迟意很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现在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歪曲事实了。他不是争什么,而是要为孙儿迟意讨得一线生机,以防景元帝悲怒之下头脑发昏,产生什么误判,所以他现在和裴逸宸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逼着景元帝给这次事故下个定性,如此,他的孙儿才真正脱离了危险。


    大帐之内,景元帝惊痛交加,他本来就子嗣不丰,嫡长子身子骨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自打出生起就让人悬着心,次子年幼夭折,如今老三又在这场祸事中被阎王催去了命,明明来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眨眼之间便被木头料子碾成了肉饼,他是君王不假,可他也是人父啊。


    裴、迟两家的人怎么就不肯放过他呢?!他们的儿孙被这场祸事波及到了,心情可以理解,但他们的孩子好歹还留有命在,而他的儿子呢!已经死了!他们还想怎样?!便是他儿子触犯了天条,这会儿也该被赦免了吧!为什么要死死揪着不放,问他讨要说法?讨要什么说法?!即便他敢给,他们敢接着吗?!


    裴逸宸和迟放固执的在帝帐外面跪了一整夜,次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景元帝在御前总管太监的搀扶下,出了营帐,面对裴逸宸和迟放的第一句话便是:“朕的儿子死了。”


    除此之外,他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回了帐内。


    毡帘将放未放之际,裴逸宸嘶哑着声音说道:“望官家节哀,臣只是想恳请官家下旨查一查昨日之事,犬子被何人毒打了一顿,扔在满是机关的陷阱里的?臣只求一个公道而已。”


    裴翎的衣袍被人扒了穿在一个小黄门身上,而那小黄门曾穿着裴翎的衣裳诱惑谢宣他们前来,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可谓是环环相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而景元帝只觉得裴、迟两家太过咄咄逼人,人死如灯灭,如今真相重要吗?对于旁人来说兴许不重要,对于世家来说是顶顶重要不过的了,世家大族最好颜面,如今裴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一个公道不过分,倘若家大业大的裴氏都要不来的公道,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这场闹剧随着裴逸宸的父亲裴尔霏的到来戛然而止。


    襄国公裴尔霏上去踹了自己儿子一脚,又在君前说尽软和话,最后把儿子拎走了。


    秋狝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皆没了玩乐的心思,只好草草收场,贤妃回到宫里就疯了,脑筋也不大清醒,也不大认人了,她的记忆停留在怀齐珺的时候,每日疯疯癫癫的,看的人瘆得慌。


    景元帝亦大病了一场,当日太子吃了景元帝的挂落,心中忧愤交加,亦跟着病了一场。


    裴府里,裴尔霏关门训儿。


    “你这一生出身大家族,又自幼勤敏好学,早登科甲,前半辈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一点儿挫折都没有过的,也不识挫折的滋味儿。”裴尔霏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竟养成一点委屈都吃不得的性子,你这样意气用事,我怎放心将裴家交给你打理?”


    “可是,父亲……”裴逸宸刚欲反驳,便被裴尔霏打断道,“可是什么?可是翎儿真真切切的受了三皇子等人的欺负?觉得裴家的面子搁不住了?”


    裴逸宸低头不言语,显然他是这样认为的。


    裴尔霏道:“你须知这与整个裴家比起来,微不足道。这个脸面呢,官家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就想办法在别处讨回来,你这样生生逼着官家给个公道,可谓是将裴家架在火上烧。官家果真计较起来,连我都救不了你。”


    顺风顺水了半辈子的裴逸宸瞬间呆愣住了,讷讷不能言。


    裴尔霏又道:“我知你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你看看宁国公及其子的行事就比你稳妥的多,你往日纵着家中的兄弟与子侄们与谢壑父子交往,自己却从来不踏足宁国府的门,可见心里还是存了门第之念的,旁的不说,谢徽出身草莽,壮年封公,他的胆略就连世家子弟也是多有不及的,你啊,可看可学的还有很多。”


    饶是老父苦口婆心的说了半晌,也没从裴逸宸的嘴里听到认错的话,他只一句:“我知道了,父亲。”便结束了这场对话。


    裴尔霏拄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至少两代人,裴家至少两代人比不上宁国府谢家了。


    却说谢壑将谢宣抱回家后,骇了惠娘和薛氏一大跳,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呢,怎么这会儿蔫巴巴的昏睡在他爹怀里,怎么叫都不应声了。


    待谢徽将秋狝中发生的事情跟众人一说,惠娘她们当即吓的腿脚发软。


    “还有好些个孩子被滚下来的木料子碾死,连拾都拾不起来了,宫里的三皇子也殁了。”谢徽摇头叹气道。


    “官家要去金明池狩猎,各处应该提前巡查到了,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惠娘低声问道。


    “呵,谁知道?*? 呢。”谢徽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


    谢壑将谢宣放在床榻上,转头吩咐惠娘道:“惠娘在这里照看他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和父亲商议,一会儿回来看你们。”


    “夫君尽管去吧,一切有我呢。”惠娘应道。


    谢徽父子埋头扎进书房。


    “父亲在搜查宣武台的时候,可曾有什么发现?”谢壑直截了当的问道。


    “木料滚落的凌乱不堪,便是有痕迹也被泥土湮灭了,然而我们的人在宣武台上发现了这个。”谢徽从袖口处掏出一只剑坠来,形制古朴特别,像朵祥云,跟市面上卖的祥云坠子很不一样。


    谢壑的拳头握了又握,最后冷声道:“是穆府的东西。”


    谢徽当即咒骂一声,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当时与宣哥儿一道的玩伴都往西跑,只有宣哥儿和迟家小子往东跑了。我着人一路探查过去,发现东边的路上布了许多陷阱,陷阱里都放着锋利的铁蒺藜和兽夹。听迟家小子说是谢英的随从狠狠的往东边推了宣哥儿一把,宣哥儿当时摔的很重,再爬起来往西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往东去,据说他们当时已经快要掉到陷阱里了,是黄豆一个猛冲,将他们撞飞出去,宣哥儿迎头撞上树干,这才磕晕过去。紧接着就是木料滚滚而下,连三皇子他们都波及到了。”


    话音刚落,谢徽又自言自语道:“若真是穆家的人在木料上做了手脚,可穆氏自己的孙子和外孙都在这场事故中丧生,没人想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吧,但若说有人陷害穆氏会是谁呢?临安侯府?不大可能,临安谢氏只是不认你,数次交锋也没有说是你死我活,非要取人性命的地步,着实奇怪。”


    “不必急,有人比我们急,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谢壑说道,无论是谁伤害了他的儿子,都要付出代价的。


    果然,穆万良听说宣武台惨案之后,忙马不停蹄的从洛阳赶回汴京,在德政殿前长跪不起,请求官家下令彻查此事,磕头磕的血都流出来了,请求陛下怜惜老臣心。


    穆万良要求查案,迟放亦要求查案,裴逸宸更是毫无异议,宁国府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沉默代表着默认,工部那边更是举双手赞同,因为找不出罪魁祸首来的话,八成他们工部要吞下这个哑巴亏了,掉脑袋的事儿怎么得了?!于是此案由刑部、大理寺、监察御史共同督办。


    一眨眼的功夫,三日已过,谢宣却还是没有醒过来,本来杨提点说谢宣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脑袋撞到了树上,一时有些晕头,睡上一段时间也该醒了,但谢宣一直没有醒,惠娘心里七上八下的。


    谢徽又提着杨松亭来给谢宣看病,可瞧来瞧去总瞧不出原由来,又请了其他几位太医来看,仍是看不好,急得谢徽直嘬牙花子,谁看都看不出毛病来,但人就是不醒。


    太医们左右一商量,怀疑谢宣脑子里有血块未消,这才睡得久了些,杨松亭直接否认了这个说法,他把脉没把出来,金针没探出来,他没有依据证明谢宣脑子里有血块,但谢宣就是不醒,也足足为难死了他。


    于是宁国府开始张贴告示,寻找天下名医,告示旁特意站了个伶牙俐齿的护卫看守,若谁有疑惑或者有名医线索,护卫便将谢宣得病的原由和症状解释一遍,没过多久,满汴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宁国府的小孙子为什么病了?


    官员或许顾着权势地位选择噤声,百姓们可就百无禁忌了,他们私下里可是什么都敢说,一时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明明是宁国府求名医的告示,到了百姓嘴里平添了几分悬疑色彩,众人纷纷揣测是谁害人家的独孙长睡不醒的?事态朝一种不可捉摸的方向一路狂飙,刹都刹不住。


    比如说,有人怀疑是穆府的人自作自受自有天收,有的人怀疑是临安谢氏干的,因为谢英身边的玩伴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有人怀疑是迟意干的,因为只有他毫发无损……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民间流言归民间流言,但很给三司衙门启发了办案灵感,不停有衙门的人带迟意和谢英去问话,各种车轱辘话来回问反复问,试图从中寻出什么破绽,然而审来审去,迟意总是那些话,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可谢英禁不住这么审,很快便招了。


    谢英的供词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其一:宣武台惨案确实是有预谋的,不过都是针对谢宣的。


    其二:穆天赐才是宣武台惨案的提议者,那些木料都是他家的护卫踹翻的,谢英的随从只负责随机应变给谢宣使绊子,不是主谋。


    其三:木料滚落不可控是谁都没预料道的。


    绕来绕去,回旋镖扎到了穆府自己身上,这不纯纯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穆万良如何能面对这个结果?怎么想都难以置信!穆氏与临安谢氏瞬间起了龌龊,从内部斗了起来,百年世交毁于一旦。


    穆万良回家严查自己的部曲,却在无意中发现,他离京的这段时间他的女儿穆筝时常去孙儿穆天赐的院子,姑侄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以前可没见姑侄俩感情这么好,穆万良这只老狐狸当场就起了疑,他十分聪明的没有再查下去,对三司会审的结果也一概不认,直说自己冤枉。


    穆府的不同寻常之处被家里的一个老仆借着穆贤妃母亲进宫的时候,捅到了穆贤妃那里,穆贤妃疯疯癫癫的指咬穆筝,无果,穆九经得知自己儿子的死跟穆筝脱不了关系,而父亲有意包庇穆筝,一时心寒至极。


    皇帝痛失爱子,数个世家痛失爱子,又有一部分世家的子弟受了重伤,众人急需一个宣泄口,与其一整个穆家都要给三皇子陪葬,都要承受世家的怒火,不如断臂求生将穆筝交出去。


    穆九经对父亲包庇穆筝的行为失望透顶,他亦没有跟其父商量,自己做主绑了穆筝,跣足披发,进宫请罪。


    圣上亲判,穆筝因谋害皇子罪凌迟处死,穆万良教女无方,顽固不化,褫夺所有荣封与官爵,穆九经念在是贤妃亲兄,对此案毫不知情,事后认罪态度良好,又新丧独子的份上,贬至熙州任团练使。


    对于世家大族的损失,从穆氏财产里拨出赔偿。


    这里有个极特殊的存在,谢宣一直在宁国府里昏睡着,并未苏醒,景元帝特意招来谢徽父子,问及他们对此案判决可有异议?


    谢壑目光微顿,轻轻摇了摇头道:“官家圣明,臣不敢有所非议,只是犬子尚在昏睡之中,恐怕胜任不了东宫伴读的差事,望官家收回成命。”


    景元帝也不敢把谢家的大宝贝疙瘩往宫里放了,点头应了谢壑的请求,又另赐金银绸缎,各色珍宝器玩给宁国府,谢壑一并收了。


    整个宣武台惨案中,数宁国府谢家获得的赏赐最多,官家甚至要升谢壑的官阶以做安抚,被谢壑婉言拒绝了。


    裴府内,裴翎已经缓缓醒了几次,又进补了些安神的汤药,仔细将养了些许时日,精神头儿好了不少,有时也吵着去宁国府找谢宣玩,被家里老祖母一并众多丫鬟婆子连哄带骗劝住了。


    裴尔霏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模样,除了谢宣还未醒,宣武台惨案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他拄着拄杖对儿子裴逸宸说道:“见识了么,谢家的手段。是不是比你跪地撒泼打滚儿有用许多?”


    裴逸宸面色微赧,直言:“孩儿汗颜,不过,爹,那谢家小儿是真的在昏睡还是装的在昏睡?”


    “此事重要吗?”裴尔霏乜了他一眼道,“目的达到就好了,宁国府说他在昏睡那他就是在昏睡。”


    然而,谢宣一开始确实在昏睡来着,前两日的时候还好,第三日就说起了胡话,什么汽车,什么手机,什么上网之类的,总让人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难不成撞树上撞到邪祟了?!


    薛氏便跟惠娘商量着要不要请个跳大神的驱驱邪,惠娘叹了一口气道:“那些大神神神叨叨的别再把宣哥儿给吓的更厉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为此,薛氏没少跟周氏结伴拜了三清老祖拜观世音菩萨,请了符箓求开过光的经书,大大小小的法子都折腾遍了。


    倒也见效,谢宣枕头底下压了七八张保平安的符箓和经书,他到底是不说胡话了,但人依旧没醒。


    谢宣的识海里,系统挥动着七彩小翅膀,拍打着谢宣的脸道:“宿主,醒醒!喂,宿主,醒醒!再睡下去的话就陷入深度昏迷了!”


    谢宣的意识被系统的彩色翅膀拍醒,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瞥了系统一眼,差点狗眼被晃瞎,脱口而出道:“福娃,你怎么装扮的这么花里胡哨的?”


    “福……福什么?”系统如遭雷击,它在谢宣面前挥了挥彩色翅膀,不敢置信的问道,“谢……谢宣?”


    “是谢宣,哪里多出一个谢字。”谢宣伸了一个懒腰回道。


    系统此时此刻的心情真的很难描摹,大谢宣回来啦!它一时不知该悲还是该喜?!以至于它时悲时喜,又悲又喜,忽悲忽喜,一张包子脸上纠结极了。


    “怎么?看到我高兴傻了?”谢宣极其自恋的问道。


    “才没有!收好你的狐狸尾巴!上面的人大抵还不知道呢!”系统提醒道。


    话说它这话真的是提醒谢宣了,谢宣站起身来,双手一叉腰就要去找穿越管理局那帮人的茬儿去。


    “别……别去!”系统忽闪着七彩流光的翅膀道,“哥!你是我亲哥了!别去找他们!”


    “为什么?”谢宣问道。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你,是我的等级与你不相配,又贸然被你选中,为了我不被抹杀掉,局里只好让你先沉睡几年。”系统解释道。


    谢宣敲了一下它的大脑壳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是!是实话呢!”系统超理直气壮的说道。


    谢宣划拉了一下系统额前唯一一根呆毛道:“你怎么嫩的连个慌都不会说?”


    “啊?”被看出来了,系统沮丧的撇了撇嘴道,“确实是等级不匹配,这个世界有两个系统,那个系统要进来的话,世界会产生动荡甚至出bug,他们只好强行降了你的等级,等那个系统跟它的宿主融合好了,你自会清醒过来。”


    “那个系统告诉你的?”谢宣问道。


    “嗯,我这次真的没骗你啊!”系统差点赌咒发誓了!


    系统献宝似的打开页面道:“看!他们补偿了咱们五万积分!算上之前做任务的积分,一共有六万积分了耶,可以兑换好多好东西呢!”


    谢宣随意翻动了一下页面,姑且还算满意,嗯,穿越管理局擅自敲晕他的这笔账暂且先留着,以后再算。


    系统又扯了扯谢宣的衣袖道:“谢宣哥哥,你经验多,我到了选专业方向的时候,你要不要帮我参谋参谋呀?”


    “你不是吃瓜系统吗?”谢宣纳闷的问道。


    “那只是初始系统,以后还可以改一次的。”系统解释道。


    谢宣似笑非笑的看了它一眼道:“敢情你小小年纪就会扎在系统堆里搞诈骗了?”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系统撇了撇嘴道,“那我也是凭真本事被你选中的啊。大不了,大不了我挖瓜给你吃算作赔礼还不行吗?”


    “那你挖一个我听听。”谢宣逗弄它道。


    “你爹的前未婚妻被处以极刑了。”系统说道。


    “毫不意外。”谢宣扬眉道,“旁人欺负我爹,我爹尚且可以保持君子之风,旁人若欺负我被我爹知道,那她只能祈求来生别堕畜生道了。说个我不知道的,劲爆一点儿的。”


    “你亲祖母是大齐首富这事儿你知道吗?”系统悄咪咪问道。


    “咳咳。”谢宣被呛了一下子,他低咳了两声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她留了一大笔钱给你爹这事儿你肯定也不知道了。”系统欢快的跳跃道。


    “我爹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现在对做富三代这事儿很感兴趣。”谢宣说道。


    “啊哈!终于有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了,这个感觉很爽,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权限只够查到这些,除非你帮我选方向,帮我升级,这样我才能源源不断的给你提供瓜吃!”系统道。


    “好嘛,你这是免费三分钟,后面的内容都要付费才能看咯。”谢宣划拉了一下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吐槽道。


    “可以这么说,祝你好运。”系统的七彩翅膀一扇,谢宣蓦然清醒过来。


    “醒了!”


    “醒了!”


    “终于醒了!”


    “宣哥儿,你也太能睡了吧!”


    入目皆是亲朋萦绕,谢宣眨了眨眼睛,笑了。


    第069章 第69章


    谢宣眨了眨眼睛道:“阿娘, 我要吃鸡子汤。”


    惠娘摩挲着他因伤昏睡几日都有些清减的小脸说道:“好,好,阿娘给你做,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宣拧了拧眉头道:“脑袋闷。”他下意识的抬手要去摸,却摸到一截缚带,便被阿娘及时拦住道,“别摸,过几日消了肿就好了。”


    薛氏忙命人去请太医来, 再给谢宣看看。


    床尾安坐如山的那个男人却一直沉默着, 没有说话。


    谢宣嗫嚅了一下,问道:“阿爹, 迟意他们还好吗?”


    “并无大碍。”谢壑说道。


    “黄豆呢?”谢宣又接着问道。


    “被滚落的木料蹭了皮, 也在养伤。”谢壑回道。


    谢宣掀开被子要去看他的狗, 被一众长辈拦下, 最后由管家伯伯将狗给他抱了来,他摸着黄豆的狗头道:“打今天起, 你改名叫忠义将军了。”


    黄豆哪里听得懂什么忠义将军, 只看见小主子醒了,兴奋的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他的手指。


    一家人,其乐融融。


    惠娘将新做的鸡子汤端了上来,鸡子搅的很匀,下锅一烫嫩黄一片, 临出锅前点了两滴芝麻油,又香又暖, 特别开胃。


    谢宣也不用汤匙, 只用手端着碗,吸溜着转圈喝, 一碗家常的鸡子汤很快填饱了小肚子,被热气一蒸,全身毛孔都舒张开了,十分舒坦。


    可惜了的,汤里没有番茄,番茄与鸡子才是绝配呢!谢宣一边喝汤一边扒拉系统页面,看看兑换商城里可不可以兑换番茄种子和秧苗,却发现有是有,但兑换模块是灰的,兑不了。


    谢宣定睛一看,积分是够了,但兑换条件不足,得去触发“偶遇番商”这个奇遇才能兑换,嗯,事儿还挺多。


    谢宣咽下最后一口鸡子汤,满足的喟叹道:“我其实还想吃烤兔腿。”说着,他的大拇脚指伸出床榻去点了点他爹的衣袍道,“爹,烤兔腿。”


    谢壑一把揪住他不安分的小脚丫塞回被窝里道:“再将养几天,等彻底好了便烤给你吃。”


    正说着话呢,二门上的婆子来报:“禀主子,东宫那边来人报说太子殿下即刻到咱们府上探望宣哥儿。”


    屋内众人:“……”


    “好,我知道了。”谢徽摆了摆手说道。


    谢壑将探头探脑的谢宣一把塞回被窝,掖好被子道:“再睡会儿。”


    谢宣从善如流,闭上了眼睛,装睡。


    谢徽带领家人去大门口接驾。


    齐璟一向简朴,不好铺张,出行也颇为低调,只带了十余名护卫和八个内侍官,他一下轿辇就看到了谢府诸人,一番客套之后,入府进了谢宣的房间。


    齐璟轻声问道:“阿宣如何了?”


    谢壑低叹了一声,回道:“还是老样子,请了数位太医来看,怎么说的也有,开了方子吃了,却总也不见好,没得愁人。”


    齐璟歉然道:“若当日孤在场,他们必不敢如此猖狂,说到底还是孤之过。”


    谢徽忙道:“合该宣哥儿命中有此劫,与殿下有什么相干,那日情景甚是混乱。臣等还庆幸幸亏殿下不在,真是想想后背都冒冷汗。”


    齐璟一时沉默不语,谢壑进宫替谢宣请辞了太子伴读的差事,他这心里一时空落落的,按理说三皇子一死,别的皇子还年幼的很,他的太子之位比以前更加稳固了才是,这时的太子伴读比往日风光了不少,多少人挤破脑袋都入选不了。


    宁国府谢家却急流勇退了。


    当然这里面有谢壑不愿谢宣成为众矢之的缘由,但更多的是谢壑对自己这个储君很有几分失望吧。


    他此次来宁国府探望谢宣,实际上也是试探试探宁国府对他的态度。


    谢宣在识海里和系统排排坐,听着外面的动静吐槽道:“孩子死了来奶了。”


    系统挠了挠大脑袋壳道:“你仿佛对他很不满意。”


    “不是仿佛,是确定。”谢宣又道,“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齐璟身为储君,在听说宣武台惨案之后的一系列反应可以理解,但他低估了我这个谢家独子在我爹心目中的分量。齐璟完全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处理各种问题,却忽略了手底下人的感受。”


    系统疑惑不解的看着谢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宣答疑解惑道:之前祖母与阿娘在我床边念念叨叨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比如说裴家,裴家家大业大岂会让太子那些小恩小惠收买,他越是想让裴逸宸噤声,裴家闹出的动静就越大,宣武台惨案中齐璟占尽了便宜,他手底下的人却吃尽了苦头,齐璟想出些小恩小惠安抚住受到波及的世族,怎么可能?!他不出手回护手底下的人,却叫手底下的人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带这样憋屈人的,刻薄寡恩才是齐璟的本质,我爹就是看透了这一点儿,才替我辞了东宫伴读的差事的,尽量不要和东宫做深度捆绑,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宣又继续道:“齐璟到底没有分辨清楚,他的利益不完全等同于世家利益,也不完全等同于臣下的利益,当齐璟不能代表别人的利益时,他被抛弃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系统嗫嚅了一下,小声问道:“可是他以后会做皇帝的吧?”


    “那又如何,只要我不做皇帝心腹就行。”谢宣回道,“做齐璟的心腹,吃力不讨好,你看着吧,不仅是我不做太子伴读了,迟意大概也不会再做太子伴读。”


    “那裴翎呢?”系统问道。


    “依裴家的行事作派,他可能会捏着鼻子做下去吧。”谢宣道。


    一人一统正聊得热火朝天,太子齐璟赐了些名贵药材,起身告辞了。


    齐璟坐在轿辇中,贴身太监在为他斟茶。


    听见齐璟叹了一口气,贴身太监讨巧道:“这谢家也忒会拿乔,主子都这样礼贤下士了,他们还这么不识趣。”


    齐璟皱眉道:“这样的话,你以后切莫再说了。”无妨,谢家有的是手段,但软肋也很明显,拿捏起来并不算困难,他只需对谢宣适当的释放些善意,不与宁国府交恶即可,问题不大,只是很可惜不能培养谢宣那样聪明的人成为他的心腹,真乃人生一大憾事。不过也无妨,齐珺死了,他的太子之位如今稳如磐石,而且大齐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贴身太监又道:“也不知谢宣是真晕还是假晕?”


    齐璟端起斟好香茶的茶盏轻啜一口,淡淡道:“这不重要。”


    马车滚滚朝前,前两天刚刚下过雨,车轮碾过之后留下深深辙印。


    一切尘埃落定后,谢宣醒了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汴京城。


    迟意闻讯坐家中的马车来谢府做客,吃了数道点心果子后,他终于有空闲抬头看谢宣一眼了,摸了摸饱饱的肚皮,对谢宣说道:“我爷爷不让我去资善堂读书了。”


    谢宣回道:“我爹也不让我去了。”


    “那你以后去哪里读书?”迟意问道。


    “我师父最近忙于政务,不大有空时时教导我,我爷爷打算把我送去国子监读书。”谢宣道。


    “我爷爷也是这么考虑的,正好,到时候咱们又可以就伴了。”迟意十分满意这个安排。


    于是,谢宣由资善堂一霸成了国子监一霸,他也不想称霸的,奈何小跟班迟意太能打,他不得不独孤求败。


    谢宣摊开双手看了看自己的短胳膊短腿,哀叹一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惹得薛氏笑骂道:“浑小子,你长大我们就老了。”


    “爷爷奶奶永远年轻。”谢宣道。


    惠娘见谢宣终于又生龙活虎了,心中高兴,这日休沐,她一大早就在水榭的亭子里架了烤架,命人收拾了几只新鲜兔子,打算烤来吃,省的家里这只小馋猫日日在她耳边念叨。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围在烤架旁,一边等烤兔子,一边切了新鲜瓜果分着吃,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变故就发生在侍从们翻烤兔架子,一股浓烈的肉香铺面而来,惠娘蓦然一滞,手中的甜梨瞬间不香了,也不甜了,胸口仿佛堵了一团秽气,闷得她直想干呕。


    谢壑率先发现了她的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惠娘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恶心,抬眸笑道:“无事,大抵是这几日换节气,有些着凉闹胃口。”


    正说着,徐徐秋风又送来一波肉香,惠娘彻底压不住这股反胃之感,忙匆匆跑到一旁的花丛里干呕了几口,闻着清新淡雅的兰香总算好受一会儿了。


    薛氏忙吩咐府里的小厮去请郎中来瞧瞧,烤兔子是吃不成了,谢宣心事重重的扶着他阿娘回房休息。


    前一世,他阿娘就是年纪轻轻积劳成疾,早早撒手人寰了的。


    如今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如何不让他心焦?!他已经暗悄悄翻系统兑换商城里有没有现代药物了?


    惠娘见他小小的人儿面上忧色甚重,于心不忍,便安慰道:“不妨事的,兔子烤的差不多了,你吃了再来。”


    惠娘的提议被谢宣果断拒绝,他坚持坐在这里等郎中。


    没多大会儿,郎中就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望闻问切一番后,直拱手贺道:“夫人这是有喜了。”


    满室寂静,谢宣的一颗心从山谷里直接被抛上云霄。


    “家里要添丁进口了,大好事啊!”薛氏双掌合十,口中不停的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阿弥陀佛!”


    谢壑坐在惠娘榻前,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惠娘的小腹,他要再当父亲了?他竟然还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很奇妙。


    “嘭!”谢宣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去。


    系统忙道:“你做什么去?”


    谢宣一言不发,走到水榭亭子里,蹲在烤架旁用锋利的小刀慢慢割下一块烤好的兔腿肉,蘸着碟子里的红醋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喂,谢宣你没事吧?”系统不放心的问道。


    谢宣仍旧沉默,动作优雅的吃着烤兔腿。


    屋内各人见谢宣走了,也都愣了愣,不知作何反应。


    惠娘担忧的问道:“他是不是不高兴我们要小的?”


    谢壑拍了拍她的手道:“别瞎想,我去看看他。”


    谢壑找到谢宣的时候,谢宣已经吃完一个兔腿,他走过去坐在谢宣身旁,亦吃起了烤兔腿。


    等父子二人将四个烤兔腿全都消灭干净后,谢壑问道:“不喜欢做哥哥?”


    “也不是,我是在对抗命运。”谢宣回道。


    儿子又在说奇奇怪怪的话了,谢壑抬眸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


    “我好像命中注定不能吃烤兔,每次要吃烤兔了,都要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就试试看,吃了烤兔腿能怎样?”谢宣道。


    “能怎样呢?”谢壑反问道。


    “不知道,但是挺香的。”谢宣回道,“我只是没料到自己有做哥哥的一天,得吃个兔腿压压惊。”


    “你娘担心你不高兴。”谢壑回道,也是,家里一直一来就只有宣儿一个孩子,这愣不愣的再多出一个来,确实有几分难以适应。


    “没有。”谢宣摇了摇头道,“我又多了一个小跟班,怎么会不高兴呢?只是这个小家伙打扰我吃烤兔肉,她的小名得叫小兔子才行。”


    “好。”谢壑纵容道,先把大的安抚好,等以后小的不愿意叫小兔子了,亲自跟她哥掰扯就是。


    谢宣摸了摸吃饱的肚子,又去看了他阿娘,威胁了小豆丁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傍晚的时候,他躺在榻上感慨万千,他竟然要当哥哥了!他竟然真的要当哥哥了!哎!


    他悄咪咪的去兑了一本《育儿手册》,蹲在识海里来回翻看。


    系统一阵无语,它提醒道:“依你这年纪,看这个还早。”


    “也不早啦,我马上要当哥哥了。”谢宣回道。


    “刚刚你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真可怕。”系统默默吐槽道。


    “就是有些难以置信,你知道的,我想我娘的时候,都会回来看看她,当了这么多世的独生子,突然要当哥哥了,是有些不习惯的。”谢宣缓缓说道,“好像阿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阿娘了,我也说不清这种被分享感好不好,总之,趁那小的没出来,我先多读几本书,到时候对她降维打击,她不得服服帖帖的。”


    系统:“……”幼稚的宿主!


    谢宣的事,系统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他是局里排名前几的位面功德大圆满者,意思是说他是为数不多可以自行选择攻略位面和攻略任务的人,系统跟他绑定一起做任务,基本属于被他带飞的状态,所以局里每个系统,无论新旧,都愿意跟他绑定,最起码一季的绩效不用愁了。


    只是这人随性的很,每次进世界之前都乱选的,谁也摸不清他的喜好,它这次也是走了鸿运被他选中。


    如今亲耳听谢宣提起他自己的事儿,还颇有几分新奇,于是它决定煞风景的回道:“这就是你总逼着别人把你叫哥的原因吗?”


    谢宣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不是没当过吗?就想体验一把来着。”


    “恭喜你,这次搞到真的了。”系统真心实意的有些阴阳怪气。


    谢宣在婴儿用品列表一阵兑,系统忙捂住成交按钮道:“这是古代,你确定你兑的这玩意儿方便用?到时候你怎么跟你娘解释这个带有印花的纸尿裤,还有这个奶瓶,这个胶质奶嘴!”


    “跟番商那里买的。”谢宣张口就来。


    “你爹会信?”系统反驳道。


    谢宣叹了一口气,终于将目光从兑换页面上离开,他一语戳破道:“你是不是舍不得积分?”


    一人一统互相往对方痛脚上怼,两败俱伤。


    日子吵吵闹闹的来到十个月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谢宣得信之后迅速收拾了课业,急急忙忙的往家赶,教他书法的老先生还在训他呢,见他竟一溜烟的跑了,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在谢宣身后大喊道:“夫子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写字的时候不许画蛇添足,也不许缺胳膊少腿的,更不许草字楷写,要写最正规的台阁体,科试的时候别字过多可是会黜卷的,你可是状元之子,一下场就被黜卷,你爹丢不起那个脸,谢宣,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夫子说的都对,我明日就改。”谢宣一边挥手一边往外跑去,兔子都撵不上他。


    谢宣到家时,他阿娘已经进了产房,他爹在产房外焦急的走来走去,现在谢宣回来了,爷俩一块在产房外走来走去,急得团团转。


    惠娘生谢宣的时候,谢壑并没有在跟前,等他从鹅湖书院回到家中时,惠娘已经能下地了,只是邻居大娘说惠娘当时是难产了的。


    虽然惠娘怀这一胎的时候,让杨提点看过了,说是胎位很正,应该没有难产之虞,可谢壑依然不放心,提前半个月就在府里备好了稳婆和郎中,以防万一。


    惠娘此刻被人挪到产房,手里死死攥着海马,没问题的,这次一定没问题的,生宣哥儿的时候那么艰难都过来了,这个小的也一定可以的。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从晚上到天蒙蒙亮时,东方升起鱼肚白,宁国府传出一阵婴啼。


    稳婆用绵软的小被包裹好孩子,推开了产房的门,向谢壑贺喜道:“恭喜大人,喜得千金。”


    谢宣好奇的凑过去,咦!一蹦三尺远,这个真的是妹妹吗?怎么油腻腻脏兮兮的!


    谢壑一阵好笑,他接过宝宝,命人给稳婆赏钱,打发稳婆离府。


    产房的里间是三日内不准进人的,谢壑隔着门帘温声道:“辛苦了,惠娘,娃娃长得很像你。”


    谢宣摸了摸鼻子疑惑的问道:“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皱巴巴的小鼻子小眼的哪里像美丽的阿娘?!


    里面传来一阵笑,薛氏出来道:“惠娘都听见了,?*? 你们爷俩莫吵,让她睡一会儿吧。”


    父子俩噤声,谢壑将娃娃抱到铺好的摇篮里,轻轻的晃动着哄她睡觉。


    谢宣蹲在一旁恶魔低语碎碎念道:“小家伙,睁大你的小眼睛仔细看清楚了,我是你哥,等你会走了要做我的小跟班,天天鞍前马后的跟随我,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撵狗你不能追鸡,知道吗?”


    “作为男子汉要保护妹妹。”谢宣在给妹妹上课,谢壑给谢宣上课。


    谢宣戳了戳她红红的脸蛋儿回道:“当然,国子监里谁不知道我护短?我可是国子监一霸!将来还要做汴京一霸,大齐一霸,这天下的一霸。”


    “从凳子上下来,仔细吓到妹妹。”谢壑横了他一眼说道。


    “她都睡着了,不会害怕。”谢宣振振有词道,“爹,有了妹妹之后,你不会不疼我了吧?”


    “胡说八道。”谢壑笑骂一句。


    谢宣看着摇篮里的小娃娃,叹了一口气。


    “小孩家家的,叹什么气?你还有忧愁了?”谢壑问道。


    “小兔子真是命好,上有爷爷奶奶阿爹阿娘疼着,中间有哥哥护着,多美呀。”谢宣羡慕道。


    谢壑失笑着摇了摇头,如今他儿女双全,美眷在侧,才是真正的命好呢。


    当谢壑请谢徽为孩子取名字时,谢徽是心虚的,他自认没有多少学问,乖乖孙女有个状元爹,自己为她取名多少有些不自在。


    可汴京的习俗就是祖父给孙字辈定大名,证明家族是认可这个孩子的,跟学问多少无关。


    于是,平日里杀伐果决的国公爷纠结了,天天捧着书本引经据典,甚至不惜去骚扰蔺祈,蔺祈一个头两个大,调笑道:“谢翰林可真是会给他爹出难题。”


    蔺祈只爱看热闹,并不是真的要帮他,谢徽回家后继续苦思冥想,推窗看到家中的兰花开的正盛,沉吟片刻后叫来谢壑道:“娃娃不妨就叫怀兰如何?”


    谢壑点点头道:“甚好,大名叫怀兰,乳名叫卯娘,多谢父亲。”


    于是,谢家二娘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大家都很满意,尤其是贡献了小名儿的谢宣。


    岁末,青苗钱与市易钱结算完毕,国库又充盈了不少,内库满当当的,景元帝的心情很是不错。


    尤其是西六州传来消息,熙州守将楚涵劝降了一位羌人大酋长,西部边防增强了不少,大齐与羌渐渐的在分割着西秦与兀目的联系,西北形势一片大好。


    腊月末,大雪簌簌而落,来年定然又是一个丰年。


    第070章 第70章


    日月如流, 乌飞兔走,一晃六年过去了。


    八月丹桂飘香,谢宣刚过完十五岁生辰就到了秋闱的日子。


    宁国府的老仆从京郊的庄子上捉到了谢宣, 此时谢宣一身农人短打,卷着裤腿赤着胳膊走在田间的地头上,他叉腰望向田中那块四四方方的青纱帐,目光充满了期待。


    “哎呦,我的祖宗, 你果然在这里, 家里都快急疯了。”满脸络腮胡子的管家一拍大腿说道,“后天就下场了, 您就老老实实在家待一天, 成不成?”


    谢宣转过头去, 朗声笑道:“这就回, 这就回!”少年身量长高了不少,长手长脚, 眉眼秾丽, 笑容热烈,像一轮刚刚升起的红日头。


    这么多年了,他好不容易抽出玉米种子来,这块地是他亲手收拾的,眼看到了收获的季节, 可不要一天来看三遍。


    他都能闻到甜甜的玉米香味了,然而还是被管家强行拖走了, 他目光流连不舍, 一步三回头,边走边叮嘱一旁的农庄管事道:“吩咐人日夜轮流看着, 少一个子我拿你们是问!”


    “哥儿你就放心吧,错不了。”管家承诺道,在他眼里天大地大也没有科举大,科举那是白身一跃龙门,祖坟冒青烟都要保佑的存在,是这块不起眼的农田能比的吗?纵然主家富贵泼天,哥儿不下场也能出仕做官,可恩荫官途有限,走科举才是正途。


    现在就是天上下天王老子,地上长土地公公,他也得把宣哥儿拖回家,不由分说。


    谢宣挣了挣没挣开,又挣了挣,得,胳膊腕子被攥的死死的,他玩笑道:“管家伯伯,我这只手可是要握笔写字的,你攥得这样紧,仔细攥坏了。”


    管家闻言,噌,吓的连忙撒开了他。


    谢宣一跃骑上自己的高头大马,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招呼着黄豆,一扬鞭跑没影儿了。


    黄豆的耳朵被傍晚的风梳理的往后倾,脚下的步子却一点都不慢,紧跟在主人的身后。


    少年策马扬鞭,风驰电掣,田间瞬间撒满他的欢笑声。


    管家急忙大喊道:“宣哥儿,快快回家去,切莫到处乱跑了。”他扯着嗓子这一通吼,也不知道少年能听进几分去。


    谢宣的马连弯都没拐,一路跑到了迟府。


    迟意正捧卷抓耳挠腮的苦读,俗话说得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见谢宣来了,仿若看到了救星,一扬手把手里的书抛了,哀叹道:“谢宣,你终于来了,真不知道我爷爷怎么想的,非得让我下文试场,你看我这样子哪里像会写文章的,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是不死心呢。”


    “望儿孙成龙成凤,人之常情。”谢宣笑道,他绝对不会说迟太师是被他爷爷刺激的,逢人交际有什么宴会酒场的时候,他爷爷就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模样,一开口就是“我家宣哥儿如何如何”,“我家宣哥儿怎样怎样”,“我冷眼瞧着宣哥儿日后定比他爹还要强上几分”,直馋的那帮老家伙牙酸,后果就是回家祸祸自己的孙子,开口就是“你看看人家谢宣,那文章,那书法,国子监的哪个讲师不夸?”


    每当这时,迟意便会梗着脖子叉腰站在庭中跟他祖父吵架:“人家谢宣他爹是状元郎,你现在知道逼迫我读书了,当初怎么不逼着你儿子考个状元回来?”


    “你个小兔崽子,老子考榜眼也不算辱没门楣吧?你看看你,这么大了还不学无术,像什么话?”迟意他爹给他爷爷帮腔道。


    “要这么说的话,我要下武试没准儿也能捧个状元回来呢。”迟意读书二五眼,但吵架一流,一代名将的骂阵功夫打小就显露无疑。


    任凭迟太师如何苦口婆心,迟意兀自岿然不动,主打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越到乡试期限他越浪,只得狠下心来将他关在院子里读书。


    谢宣领着黄豆来到他的院子,黄豆驾轻就熟的去前院找自己的相好,一只身形健美的五黑犬。


    谢宣在迟意吵吵嚷嚷中,剥糖炒栗子吃,边吃边老气横秋的扎迟意的心道:“你爷爷那不也是为了你好嘛,你是不知道汴京这帮翰林官,十分看不上非两榜进士出身的同僚,这几年越发的左性了。”


    迟意抿了抿唇道:“都是当官的,当好官不就得了,非要分出个贵贱来,会读两本书了不起呀。”他抓了抓头上的呆毛又补充道,“我不是骂你,我是骂那些酸儒们。”


    谢宣笑道:“区别大约就是你只能在屋子里揪发骂娘,而他们会引经据典揪发骂娘吧。”


    “本质还不是一样,都是要骂娘的。”迟意也抓了一把糖炒栗子坐在谢宣身侧边剥边吃。


    “你骂的花样不如他们多。”谢宣道。


    迟意愣愣的看着他,竟然无法反驳,他突然找到读书的意义了,他迟意骂人怎能甘居人后!不行,他得学。


    自打谢宣来了一趟太师府,迟意就开窍愿意读书了,迟太师逢人就说谢家小郎君劝学功夫一流,他家那个顽皮孙子总算改邪归正了。


    每当这时,谢徽就凑趣道:“我就说我家宣哥儿天下第一好吧。”得意的不行!


    天擦黑之前,谢宣牵着黄豆从迟家出来,这才逍逍遥遥往家走,边走边训狗道:“我说你就是欠,平日里不挺威风吗?怎么见了迟家那小黑狗就谄媚的不行,你看你这一脸不值钱的样儿,干脆入赘到迟家得了,反正迟家家大业大,当迟家赘婿不丢人。”


    “汪!”


    “说你还学会犟嘴了?接下来几天我要去贡院考试,没空带你去迟家玩了,你要老老实实的在家看家护院,不许到处乱跑,外面爱吃狗肉的人可多了,抓住你一炖就是一锅!”谢宣佯作威胁恐吓道。


    “汪汪!”


    一人一狗吵吵嚷嚷的进了宁国府大门,看门的小厮顺手接过谢宣手里的缰绳,把马牵去马厩里。


    谢宣一进月亮门,便见一个穿着红绫袄扎着冲天鬏的小小姑娘在门边扒头,打手势示意他往东边走。


    谢宣心领神会,刚一抬脚,迎头便撞见了他阿娘,他挠了挠后脑勺,讨好的笑道:“阿娘,你吓我一跳。”


    “再不回家,你该吓我一跳了。”惠娘伸手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道,“穿成这副模样,又去府界的庄子上看你的宝贝了?”


    “没,哪能呢?我是去迟家找迟意温书了。”谢宣睁着眼说瞎话道。


    “温书温出了一身泥点子,快去洗洗,乡试就在眼前,自己上心一些,否则被你父亲看到,又该念你了。”惠娘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


    “谢谢娘,我走啦。”谢宣被他阿娘轻轻放过,瞬间松了一口气,经过月亮门的时候顺道把小姑娘揪出来抱在怀里说道,“翅膀硬了?专坑你哥,阿娘就在东边你还指使我往东走。”


    “因为西边是爹爹和爷爷啊,你想对上他们哪一个?!”小姑娘嘟了嘟嘴,反驳道,“卯娘才没有坑哥哥呢。”为了证明这一点儿,她从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来,“喏,你的信!”


    谢宣接过来看了看信封,知道是熙州来的,他也顾不得逗妹妹了,忙将小姑娘放下,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脸蛋道:“乖,自己去找阿娘玩吧。”


    卯娘笑着跑远了,站在拐角处羞羞他道:“哥哥只认得信,不要妹妹了,羞羞羞!”


    谢宣作势要追她,小姑娘转身就忙不迭的跑了,边跑边咯咯直笑,惹得后面的丫鬟婆子一阵追:“兰姐儿慢点跑,小心跌脚。”


    他停下脚步,展平皱巴巴的信封,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胸口,拾步朝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浴房里水汽氤氲,满身的疲惫被热水荡涤的一干二净。


    谢宣换了一身轻便的绉纱袍子,重新将那封信拾起,信步来到自己的小书房,坐在檀木书案前展信细读。


    庭院外的池水旁传来阵阵雎鸠的鸣叫声。


    “我跟随师父去兴庆府逛了一圈,果然兴庆府的军备比咱们熙州的要齐整很多,马儿也壮,倘若两军相遇,熙州必不能匹敌,不过我也不能气馁,熙州大营去年通过羌人的路子,购进一批战马和精良的武器。要不了多久,咱们熙州军也会壮壮的。”小姑娘词汇量并不丰富,然而笔迹冷肃,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透着边关小将特有的锋利。


    “我回城的时候,去丰乐楼用膳,偶遇了李二婶,原来她从永宁县来到了熙州,在丰乐楼做掌事娘子,这事儿谢伯母想必是知道的,听说是柱子出息了,补了府学的生员,今年也要下乡试的场,想必要不了多久,你们这对竹马竹马就要在汴京团聚了,哈哈。”


    “熙州今年的玫瑰开的很好,粉灿灿的像清晨的朝霞,又想念伯母做的玫瑰鲜花饼了,总觉得熙州丰乐楼里做的不是那么个味儿。”


    “祝你蟾宫折桂,来年金榜题名,到时候做了翰林官后,你还会回熙州看一看吗?”


    书信内容到这里全部结束,谢宣抖了抖信封,果然掉落了几片干掉的玫瑰花瓣,想必是在谢家山头上随手采的。


    谢宣唇边抿起微微的笑意,拿过放在一旁的空白信纸,蘸墨提笔写道:“秀秀,你的字还是这么飞毛扎刺的,可别说是颜老教的你,我师父丢不起那个脸。”语气非常飞扬跋扈,他挑剔了楚怀秀的字迹后,又继续写道,“宁国府的位置你知道的吧?就在武学巷三号,若柱子参加明年的春试,莫让他走错了门。直接跟看门的小厮报名字,然后说找谢宣就是了。”


    “真可惜暂时还看不到熙州漫山遍野的玫瑰,每年只有熙州产的玫瑰酱运回汴京,虽然香甜,到底少些鲜活,实在是遗憾。”


    “不过问题不大,倘若我高中,指定不去做酸唧唧的翰林官,要求外放到熙州,这样岂不两全?”


    “我最近在种一种很新的东西,如果我能成功的话,就不再怕熙州地薄养活不了百姓与将士了。”


    “望你一切都好,另外,可好好练练字吧,不能让咱们小时候挨过的板子都白挨了啊,替我问闻人师父的好,我每月都有坚持挥刀一万下,镇厄都要抗议了。”


    他写完回信,又去庭院里折了一小簇桂花封入信封中,这才命人送了出去。


    晚膳过后,谢壑到底不放心儿子,又嘱咐了他几句,无非是注意书写注意行文格式,不要偷工减料云云。


    谢宣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接着就是他的数位师兄们替师父来看看临考的他,别的师兄都照例说了些勤勉的话,偏偏九师兄柳如天最不正经,总出其不意的教他些旁门左道,譬如碰见不会的题怎么办?想用的典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办?临交卷还没写完怎么办?最后感觉考的不怎么样,往哪里躲,怎么躲才能不被人找到等等。


    谢宣深吸一口气,发出灵魂一问道:“九师兄的进士出身就是这么混来的?”


    柳如天猛然一顿,当即调笑道:“那倒不是,我是真才实学,活跃一下气氛嘛,现在还紧张吗?”


    “还行,你再危言耸听就不一定了。”谢宣笑道。


    临考前一天,谢宣睡了个饱觉醒来,略用了些饱腹的羊酪,在家中上告别了父祖幼妹,下告别了黄豆雪团,乘着马车踢踢踏踏的往贡院赶,他一概是拒绝家人送的,说是要保持宁静的心情。


    贡院外,裴翎和迟意早就到了,三个少年默契的凑到了一堆儿,排在队伍里等待衙役搜检,这三位都是国子监贡生,可以越过童生试直接参加乡试。


    本来谢宣的户籍在熙州,但随着他爹谢壑认祖归宗后,谢徽求了皇恩,一并将父子俩的户籍调到汴京,如此正好可以在汴京参加乡试,也省的两地来回奔波了。


    裴翎明显有些紧张,少年的唇色微微泛白,他低声说道:“听说有的主考官会因为参试的学子过于年轻多有不录的,说是要锤炼磨砺一番,咱们寒窗苦读多年别再吃了年龄的亏,得不偿失。”


    “问题应该不大,你爹当年中举的时候也很年轻的,放平心态,将精力用在答题上,尽人事,听天命嘛。”谢宣安慰道。


    “我就没这压力,因为这次我本来就是凑数的,我说不来,我爷爷非是不愿意,我就点个卯应付一下。”迟意十分想得开。


    谢宣没说自己的打算,只想快些考完,他的玉米该熟了,到时候可以让他阿娘自由发挥,从此世上可以多许多新口味的点心果子。


    他这次得到的玉米种子不是很多,所以这才亲自去府界的庄子上种地,玉米好啊,可以和小麦轮种,最关键的是这种农作物耐旱耐土壤贫瘠,简直是为熙州而生的。等育出的玉米种子足够多了,他就可以将这些东西送到熙州和兴庆府去了,谢宣唇角扬起一抹微笑,轻轻松松的通过搜检,领了号牌准备入场。


    就在这时,突然狂风大作,吹得参试的学子们东倒西歪的,人们抱着铺盖卷将头埋在铺盖卷一侧,彳亍前行,万幸谢宣的考场座位号靠前,并不难找,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考棚,这才稍稍安定些。


    贡院因为这阵急风乱作了一团,随着学子找到各自的考舍,混乱也渐渐平息下来,考试开始进入正轨。


    晨光熹微,兴庆府辽阔无垠的山野上策马奔腾着一抹坚毅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被另一抹身影跟上,两匹马同时被勒停,马声嘶鸣。


    闻人驰担忧的说:“要不,你先回汴京待一段时间?”


    楚怀秀摇了摇头道:“没关系的师父,我可以。”不就是亲手斩杀了一队西秦人细作吗?虽然是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杀人,由于没有经验,那鲜红又滚热的血液喷了她一手,让她连做了五六天的噩梦,但……做将军哪有不杀人的?尤其是在这边陲之地,杀的还是敌人,自己不杀的话就会被杀。


    虽然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可依旧无可避免的让她的情绪低落好几天,她不知道如何排解,索性来兴庆府住了几日。


    闻人驰见她这般模样,哪里不知她是在强撑,她打小就性子要强,纵然有什么脆弱的地方也从不表露,只一味的暗自忍耐。


    “可惜我只有一把镇厄,上次给了宣儿,你不妨进京一趟,将此物借来压在枕头底下睡两日,保管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闻人驰难得说笑。


    楚怀秀撇了撇嘴道:“师父,你可真大方,一把镇厄打发两个徒弟,谁都没你会过日子。”她顿了一下,迟疑道,“我觉得我可能还是杀少了,多杀几个就没问题了。”


    “以毒攻毒,未尝不可。”闻人驰继续道,“总会有机会的,你们近来与羌人走得很近,西秦人要不安了,与兀目那边频频有动作。”


    “我会提醒阿爹注意的。”楚怀秀回道。


    闻人驰摇了摇头道:“西秦人诡诈,防不胜防,他们武力一般,但善用内部分化敌人的伎俩,先前我是不担心的,如今穆、谢两家都有人在熙州,而这两家先前交好,如今又成了不死不休的冤家对头,不得不防西秦人在这上面做文章。”


    楚怀秀拧了拧眉头道:“知道了,师父,您回吧,我这就往熙州大营的方向去。”


    “那好,保重。”闻人驰抱拳道。


    “保重。”楚怀秀还了个军礼,策马扬鞭朝熙州方向赶去,清秋的凉风呼啸而过,夹杂着白露露的潮气。


    她曾因杀人后心情失落,驱马朝汴京的方向东奔过,可没一会儿她便勒止了马匹,枉她自诩勇敢无畏,若她逃了,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多年来一直刻苦练习的武艺,又怎么对得起闻人师父的悉心教导,她若退了,别人若也因胆怯而退缩呢?何以戍边?何以保民?何以卫国?


    她蓦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谢宣在熙州大帐午夜惊醒,那时永宁县遭了鞑子抢城之后,他刚刚从屠刀之下活过来,当时他是怎样做的?勇敢的面对,未曾想过逃避或者退缩,听说他现在还保持着每月挥刀一万下的习惯。


    她是熙州将,当护熙州民,她不斩杀敌人,敌人便会屠杀她的子民。


    如是想着,她心中的那团阴云也尽数散去,东奔的马蹄换了方向,开始朝兴庆府奔去,她要找师父讨教更多的杀人本领。


    楚怀秀算算时间,心道:他该下场了吧,那就遥祝他一切顺利吧。


    回到熙州营中,手下的副将递给她一封信道:“汴京方向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将军请过目。”


    楚怀秀接过信一看,果然是谢宣的字迹。


    她连忙展开信一看,顿时脸色一黑,这厮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光明正大的嘲笑她的字烂,他又好到哪里去了?!有时候他的来信她得猜着读,缺胳膊少腿的,不知哪来的坏毛病,简直惨不忍睹,肯定没少挨颜夫子的打,打都打不改,也真是绝了。


    他这样下场考试,真的不会落榜吗?呸呸呸!!!不想不吉利的事儿,他只是写字没个正形,又不是没学问,到了贡院里肯定会好好写字的。


    如是想着,楚怀秀从橱柜里翻出经久未用的字帖,果然一笔一划的临摹起来,渐渐的心情竟然平复了许多,她要把字写的美美的,等日后见了面好嘲笑他报此日之仇。


    此时仍在汴京贡院乡试的谢宣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他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子心道:不会那么惨吧,竟然被风一吹就着凉?!


    不过他无暇顾及这些了,文章诗赋已经做好,如今一大难题便是繁简转化,他上个世界是未来一千年之后的社会,用的都是简化过的汉字,方便,好写,好认,缺点也十分显而易见,这里是古代,汉字还没被简化,而他之前写惯了简体字,有时候手比眼快,忘了切换,这也是大家都批评他写字缺胳膊少腿的缘故。


    谢宣敲了敲系统昏昏欲睡的大脑壳道:“福娃,福娃,小系统,开一下智能模式,我转一下繁简。”


    系统惺忪着睡眼,没精打采道:“我劝你别,有误差的,你还是自己老老实实检查一遍吧,再者说我帮你了,那叫作弊。”


    谢宣:“……”行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