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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他……真的该诞生吗?


    锋利的镰刀轻而易举穿透皮肉, 却丝毫没有凝滞的感觉,好似那副皮囊中只有空无。


    “张卓”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来不及多想, 属于渡鸦和荆棘的攻击接踵而至。


    当挥出这一击时,他们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然而疼痛并未如想象中到来,各式各样的武器轻而易举的穿透原一的身体。


    肩膀、胸膛、大腿……


    能破开山峦的全力一击全被不知名的力量吸收, 原一用被洞穿的手掌握住“张卓”的镰刀用力往外一拔, 无血无肉, 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水。


    任谁都能看出,他们这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甚至无法伤害原一分毫。


    四目相对,“张卓”惆怅地弯了弯唇角, 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哪怕付出一切,也就这样了吗?”


    原一神色复杂,他松开握着镰刀的手, 轻叹一声:“该结束了。”


    宛若降世的箴言, 所有刺入他身体的武器尽数被震开, 迅速愈合的伤口甚至让人来不及看清在那具皮囊下的到底是血肉还是空气,原一的面容逐渐模糊,纯黑的袍子笼罩他全身,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姿单薄,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沉重。


    他离地漂浮在半空,缠满绷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静静地俯视着被震开的“张卓”。


    “张卓”必须仰头才能看到原一。


    犹如无数次仰视那双遮天蔽日的翅膀。


    “又输了啊。”他喃喃自语,拖曳在地的镰刀却并未放下, 反而更加收紧了掌心。


    真是——


    毫不意外啊。


    “张卓”没有逃跑,也没有恐惧, 他用最冷静的大脑操控着因为预感到死亡而不自觉颤抖的身体,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再次冲了上去。


    当长眠成为奢望,就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快的燃烧自己的生命,才能在楚痛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在无数次死亡的结成的伤疤下咬紧牙关忍受苏醒时的绝望。


    原一抬手,借用命运之河的力量抵抗着渡鸦与荆棘们的攻击。


    在刀光剑影间,他对“张卓”提问:“如果我说能让你们有新的未来,你们会停下吗?”


    不会再有实验,也不需要再像今天这样拼尽一切破开墙壁。


    红色的河流缠住所有的武器,让他们无法再挪动分毫,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武器,哪怕是用拳头、用牙齿、用脚踹等等一切能想到的方式试图从原一身上撕扯出一块代表胜利的血肉。


    但命运的重量让他们动弹不得,宛若一尊尊被定格的雕像。


    原一并不想与他们为敌,哪怕他们对他展露野兽般的爪牙,还试图为他们做些什么:“或者你们可以生活在这里,不管是用什么身份,但绝对是自由的。”


    “相信我。”原一伸出手,缠满绷带的手掌不久前还揽着“张卓”的肩膀,听他畅享对未来的期许。


    张卓想参军,喜欢写小说,还有个暗恋的姑娘,但他只存在于原一的记忆中,存在于2024的虚假地球,现实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张卓”一无所有,破碎太多次的他比谁都能适应当下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成为张卓,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那只手近在咫尺,宛若触手可得的救赎。


    “张卓”被命运之河束缚了身体,他看着面前的手,他当然相信原一,也知道原一能够做到。


    毕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乌鸦如此小心翼翼,别说痛苦,连一丝灰尘都不忍让珍宝沾染,张卓的记忆和这次柔和到不可思议的实验,都在为原一的话语增添可信度。


    “张卓”的嘴角忽然咧开一抹向上的弧度,他稍稍往后仰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然后——


    猛的前扑,朝着原一的指尖狠狠咬下!


    牙齿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像一把利刃穿透原一天真的想法。


    胸腔的震动带出气音,由小变大,最后变成“张卓”喉咙中似哭似笑的嚅嗫。


    他明明在笑,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


    他说:“不要施舍我。”


    如果一句轻飘飘的“相信我”就能抹去过去所受的痛苦,那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又成了什么呢?


    明明只要站在原地,像其他人一样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实验品,在一次次睁眼闭眼间抹去过去的记忆,就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刻,得到来自神明的特赦,感激涕零地拥抱新的生活不就好了吗?


    可是。


    我的不甘。


    我们的痛苦。


    又该去往何处?


    属于“张卓”的皮囊开始消融,在强烈的情感冲突下,他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一个由纷杂色彩拼凑而成的半透明人形存在,色块浑浊,黯淡无光。


    “很可笑吧。”他的脸上没有五官,甚至没有轮廓,只有蜘蛛网般的裂缝,和伤痕累累的坑洼,无机质的面庞直视原一。


    “直到在这里苏醒,看到周围的一切,我才突然明白——”


    “原来我也是怪物。”


    拥有人类记忆的他们是扭曲的实验品,而被乌鸦藏起来的珍宝,却用怪物的身体成为了真正的人。


    人类从未被玩弄,因为他们不是人类。


    坚持的信念轰然崩塌,他们走在无处可逃的独木桥,要么跳下去拥抱深渊,要么在桥苟延残喘。


    原一听着“张卓”字字泣血的话,茫然与楚痛密密麻麻爬上心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是不需要呼吸的身体,原一却有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张卓,很开心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甚至对周围熟悉的一切感到安心。


    但这不应该建立在痛苦之上。


    大脑一片乱麻中,“张卓”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一,再次相见,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原一失焦的视线重新汇聚在“张卓”身上。


    一股浓郁的黑暗仿佛感应到什么,妄图从世界之外降临。


    但阻挡祂的不是脆弱的屏障,而是来自原一不容置喙的意志。


    于是“张卓”那句话如沉湖的石子落入原一耳中——


    “你到底是什么?”


    轰然一声,什么东西在原一心里崩塌了一角。


    他是人类——但祂吃了整个地球。


    他是原一——可2024的地球是虚假的。


    他是邪神——一切的悲剧正始于此。


    原一忽然发现,明明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想回到过去,为什么却将事情导向更为糟糕的境地?他该指责迪尤尔或原初吗?但他们做这一切的初衷都是为了满足他的意志。


    眷属就是这样的存在,不折手段的推行祂崇高的意志,没有道德、没有对错、甚至没有自我。


    狂热的火焰将眷属烧灼,最终顺着联接让原一感到了灼烫。


    他明明早就知道,却因为心中的侥幸而闭眼点燃了引线。


    他……真的该诞生吗?


    那一瞬间的质疑,从根本上否决了自我的存在。


    于是就连那副类人的身躯,也在顷刻间崩塌溢散。


    “咔。”


    一道清脆且微小的声音,碧蓝的天空化作透明的薄壳,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眷属。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原一,包括世界之外的身体。


    听不清谁的悲鸣或是抽泣,以原一为中心徒然掀起一股巨浪般汹涌的能量,刹那间将整片天空的薄壳尽数击碎!


    命运之河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微小的虫豸,和原一失去联系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盲就重新掌控了河流,拼了命地试图冲向溢散中的原一。


    “张卓”等人被那股冲击波甩飞几百米外,身上属于人类的壳子全部被剔除,露出彼此最本质的模样。


    巨大的斧子深深嵌入地里,李艺仍然顶着大红的头发——只是比起廉价的染色剂,恢复原本模样的她属于头发的部分更接近妖异的血红色,分不清是溅到他人的血渍还是浸染了自己的血液。


    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无力被卷飞的张卓,作为被牺牲的一员,她用自己的性命赌同伴的计划,相信他们可以带回胜利。


    拥有一切或者一无所有。


    幸好,她赌赢了。


    李艺没有参加战斗,因此拥有了渡鸦中实力保存最多的一个,并迅速用巨斧砍开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


    作为离原一最近的人,张卓身体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他身上的裂痕和坑洼更多了,这意味着他又失去了很多记忆,甚至会因此混乱的时间,分不清此刻自己到底在那一次实验里。


    但他此刻仍然能够拥有名字,是因为他把张卓的记忆放入最隐秘的深处,没有损伤到一丝一毫。


    用几块墙块搭建起来的避难所并不坚固,不但被风吹的摇摇欲坠,甚至你能感觉到身体360°的被注视的感觉,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天上那群漆黑怪物中某个存在密密麻麻的眼睛因为挤不到位置,看不到吾主而被迫落在他们身上。


    哪怕从未在意他们,那种纯然的注视就已经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渡鸦成员感到一阵本能的战栗。


    原一和眷属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双向的,只不过他经常会屏蔽眷属传来的情绪,按理来说眷属也可以屏蔽原一的感受和情绪,但没有眷属会这么做。


    只不过为了平时不被烦死,除了身边几个眷属,原一都是一刀切屏蔽了其他眷属的联系,只留下一丝丝的感应,但此刻强烈的情绪直接冲破了屏蔽。


    这也就导致了——


    在原一崩溃的瞬间,所有眷属都被那厚重的悲伤和茫然洗刷一遍,陌生的情绪让它们焦躁,只能本能的寻求靠近那记忆中让它们安心的存在。


    无数漆黑的身影从天而降,宛若漆黑的倾盆大雨。


    张卓怔怔地看着这幅画面,许久无言。


    圣女恢复了成人的体型,她虽然也和张卓一样露出由记忆构筑的身体,不同在于,她半透明的身体里还能看见缠绕在一起的荆棘,她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需要我的帮助吗?”


    比起一直带头反叛的张卓,圣女的存在感其实没有在包厢里表演的那么有攻击性,她更像一个迷茫的去处,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地呆在原地,就仿佛她从未离开那荆棘组成的椅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那把椅子已经融入她的骨血。


    每当有同伴迷茫和痛苦时,她就会适时的出现,用苦痛帮助他们寻找活着的意义,如果能熬过来,那就回到渡鸦。


    如果无法从痛苦中拔出,甚至沉溺于疼痛带来的意义,那么将加入荆棘,与她一起成为苦痛的践行者。


    张卓没有回答她,只是喃喃自语:  “这是我们第一次打破墙壁。”


    他将自己摆上天平,用感情、用争斗、用计谋用上一切,从始至终只为了破墙一个目的。


    他利用了原一的茫然——何等明显,他曾面对无数迷茫的面庞,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原一动荡的内心。


    他凿开原一点脆弱——用相似的经历,质问原一存在的必要。


    渡鸦赌不起原一的善良,“张卓”却利用了这份善良。


    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


    剧烈的情绪让张卓面上的裂缝越发密集,张卓想停下这无意义的内耗。


    在“张卓”的伪装下,张卓从未停止痛哭。


    属于张卓的部分在不停的重复同一句话。


    ——对不起。


    第132章  一次回到过去,改变过去的机会。


    浓厚的悲伤像海浪一层层通过链接传达到心里, 让准备动手的阿斯托克蓦然停了下来,就连不停狂欢的乐园都好似被这股情绪浸染,刹那间停滞了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 紫发女人狠心给了自己一刀,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在乐园和现实的边界一跃而下。


    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成功逃离, 但她知道留下了一定会死!


    幸运的是她赌赢了, 在剧烈的失重感后她成功逃离了那个诡异的乐园, 毫不停留地离开这里。


    疲于奔命的她没有看到,在她离开后, 阿斯托克身边缓缓浮现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自己真的再次来到乐园时, 李圆圆仍然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心脏停跳了一拍。


    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挨挨挤挤的凑在一起,如果不知道这些建筑是由人变成的,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 但仔细看去, 不但地面渗出血沫般的渣滓, 就连这些游乐设施上也挂着些许残缺的肉块。


    她稳了稳心神,刚想开口,却被阿斯托克直接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阿斯托克带着她朝着某个方向狂奔。


    因为乐园的原因,阿斯托克也可以通过不断的跳跃空间去迅速接近某个地方,之所以之前不用这种方法接近原一,是因为高级眷属挤在外面,它的乐园对这些眷属并无用处, 反而会成为它们狩猎的对象。


    而且哪怕没有这些眷属,当时的原一还没做出决定, 哪怕阿斯托克真的穿过眷属包围找到原一,也会给地球带来无可挽回的变化,这明显违背了原一的意愿,阿斯托克肯定不会去做的。


    现在,阿斯托克感受到那些眷属都离开,原一意识混乱,它从来没有那么渴望回到原一身边。


    连续不断的空间跳跃让李圆圆很不好受,她试图开口:“发、发生什、什么……事了……”


    阿斯托克没有回答她,只是目光紧紧盯着远方,本就因为段时间扩张而不稳的乐园在不停的跳跃中,竟出现了崩溃的预兆。


    忽然,李圆圆的目光停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一滴滴的眼泪顺着高高扬起的笑容滑落,阿斯托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它伸手摸了摸自己湿润的眼角,眼里浮现一抹迷茫。


    阿斯托克哭了?


    李圆圆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但她又用力摇头将这个可能抛之脑后,无论怎么看阿斯托克都不可能拥有这么细腻的感情,比起由心而发的悲伤,更像是另一个存在的情绪在它身上得到了具象化。


    能和阿斯托克有关联的……


    李圆圆心里一紧。


    她思绪几经辗转,最后目光坚定地对着阿斯托克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原一需要帮助。”


    原一的名字触动了阿斯托克的神经,它低下头,那双眼睛即使在流泪,也遮掩不了深沉的野性。


    “拜托了。”李圆圆在心里对部长说了句抱歉,她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让我和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


    她不知道事情会往何种方向发展,但比起相信这群怪物,她宁愿相信原一。


    哪怕是用命赌一场,她也要试一试。


    …………


    原一拒绝了所有眷属的呼唤。


    他的身体变回了雾气模样,蜷缩着蹲在一片漆黑之中,疲惫如浪花拍打着他的意识,积攒的负面情绪快要将他淹没。


    原一想起小时候,那些曾经的美好在剥去伪装后,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展现在自己面前——虚假的世界、呆滞的父母、不存在的朋友。


    张卓是原一认识的朋友里玩的最好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志趣相投,更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都奇迹般的成为了同桌。


    可记忆里无忧无虑的少年转眼间变成“张卓”撕心裂肺的质问,哪怕“张卓”并非纯粹的张卓,但他仍然遏制不住的去诘问——


    如果张卓真的存在,是否也会如今天一样痛恨自己?


    如果仅仅是诞生就会引发这么多的悲剧,那等自己真的步入成年期,是否又会遇到更多他不愿意看到却间接促成的悲伤?亦或者说,为了满足他的私欲,又将牺牲多少生命呢?


    原一很想让自己不在乎那些他甚至不知道姓名的人,只要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不知道就可以了,但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非没有他在意的人。


    西柯、卫桥、甚至是奥古斯……


    张卓的事情已经证明,哪怕他本意并非如此,也会因为他本身的存在,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不知道的某处扇起狂风暴雨。


    他真的有能力控制好他的力量,控制好这些眷属吗?


    原一对此并无信心。


    他甚至不知道,除了身份,他有什么值得这些眷属追逐的地方。


    他不算聪明,也不强大,更没有当过什么领导,他只是个普通生活在2024年普通的学生,最烦恼的事情就是下一顿吃什么。


    也许他该和身体说一声,让祂重新诞生一个新的意识,一个比他更加坚强的意识。


    当这个念头升起时,原一甚至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他试着将这个念头传达给身体,得到的却是身体极端暴躁的回应——


    不!要!


    原一仿佛能透过空间看到祂毛线团般的身体在更高纬度的地方翻涌着,那些狂乱的线条似张牙舞爪的触手,不停拍打着周围的一切,那些被祂扫过的存在都在瞬间化为灰烟,可即使已经暴躁的想毁灭世界,祂仍然在近在咫尺的玻璃球保护得很好。


    身体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原一微微失神,他忍不住对祂说:“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


    ‘轰!’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重击。


    暴躁的身体像只炸毛的猫,瞬间膨胀了好几倍,祂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但祂与原一本就是一体,所以原一能明白祂的意思——没有比你好的,你是最好的!


    可人要是可以随随便便就鼓励自己振奋起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愁善感的情绪了。


    察觉到原一仍然处于那种低落的状态,祂不知道如何表达,因为祂从来没感受过这些情绪,过去的祂只有本能,这些新奇的情绪还是原一诞生后祂才能感受到。


    本能?


    原一为脑中一闪而过的词语怔愣了片刻。


    身体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挥舞着扭曲的身体,向原一传达着高兴的情绪。


    ——对!本能!


    身体表示,如果原一真的那么痛苦,那为什么不试试让自己沉睡,然后一切交换给本能呢?


    这对祂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过去那么久都是按本能行事,甚至意识都是排在本能后诞生的,时间对祂来说不值一提,祂可以将原一带出来,藏在身体最隐秘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等到原一愿意回归的那一天。


    比起身体的兴高采烈,原一想的却更多。


    对于身体来说,一个苏醒的大脑和一个睡着的大脑区别只在于,祂需要听前面的,而不需要听后面的。


    祂无视时间的存在,却不知道时间对人类来说本就是漫长的毒药。


    沉睡并不代表原一就完全隔绝了外界,就像休息中的大脑也会因为身体受到刺激而有不同的变化,如果原一真的沉睡,那么等他醒来的那一天,他仍然叫原一,却一定不会再是现在的原一。


    现在印象深刻的记忆都将成为漫长记忆中不值一提的沧海一粟,所有的苦痛和快乐都将灰飞烟灭,到那时候,他一定可以很好胜任大脑甚至是邪神这个身份吧?


    有点类似于打游戏开启二周目,虽然一周目的事情还记得,但已经是过去,他会有新的体验,也会有新的开始。


    而且这也意味着,原一可以将眷属带出这个世界,保证它们不会再影响这个世界,甚至可以不再拘束眷属们,在高纬度的世界,眷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原一承认,自己确实被身体说动了。


    似乎只要答应身体,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迎来大团圆结局。


    “不是的!”


    忽然,原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惊讶地抬头,这里是他自己的意识空间,按理来说谁都进不来,哪怕是哥哥——他已经从上一任意识转换为眷属。


    可原一抬头看到的,分明是原初的身影,他身影很淡,就像一抹随时会被吹走的风。


    原一意识到哥哥的状态不对劲,脸色一变:“哥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觉得哥哥似乎马上就要消失了?


    原初却摇摇头,目光紧紧盯着原一,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他说:“我很抱歉,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才让你这么难受。”


    不是的。


    原一知道哥哥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他,哥哥已经给了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他,是他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身体忽然不再言语,但源源不断的饱腹感却从身体那处传来,进食的愉悦让原一本能地感觉到快乐,可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明明……我只是想给你想要的……可最后我还是个失败品,我连你到底要什么都不知道。”原初语气低落,“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有那一丝的贪念。”


    妄图存在,甚至抚养原一长大。


    他其实知道一个更好,更完美的方法不是吗?


    原初用尽最后的力气来到原一身边,两团雾气混杂在一起,密不可分。


    在宛若拥抱的姿势中,原一听见原初说——


    “您曾说过可以赦免我所有的罪……”


    “那么……也请您原凉我最后的任性。”


    刹那间,漆黑退散,原一从意识空间回到了现实。


    他恢复了人形,端坐在不知名的神座上,这座孤独的神座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的触手缠绕着神座,又从两端伸出,轻轻蹭了蹭原一的脸颊,亲密无比。


    进食的咀嚼声不曾停息,原一却找不到那声音都来源。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去。


    他的目光穿过屏障,看到那介于身体和自己之间浓郁的漆黑,正在不知疲倦地进食着周围的的一切,过多的食物甚至让尸骨累累堆叠起来。


    那不是人类的尸骨,而是——


    眷属。


    漆黑的雨自天上落下,并不是为了奔赴地上,而是为了投身那之间一张贪婪地嘴巴。


    在那片黑雨之中,原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鸟兽人身的眷属穿着得体的燕尾服,他遥遥对着原一鞠躬,鸟喙一张一合,明明没有声音却让原一听得真切——


    “您的意志高于一切。”


    如果原一不认为自己可以管理好眷属,那么,就让眷属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原一和眷属之间有一方要退让的话,那么眷属退让就好了。


    虽然很遗憾事情的发展超脱了他的预料,他学会了人类的狡诈和阴谋,却从未学会人类的善良,所以也无法想象牺牲自我而成全他人的美意,但可怜的鸟儿已经失去归巢的家,那不如就葬身在暴风雨之下。


    鸟儿奔赴那张大嘴,由衷的祝福:


    “您定会得偿所愿。”


    ——在我们的尸骨之上。


    为了满足祂的意志,眷属选择回归祂的怀抱,将神明的权柄送至尚未成长的他手中。


    现在,原一拥有了一次机会。


    一次回到过去,改变过去的机会。


    是选择没有自己存在的未来,还是改变过去,获得一个只有自己,而没有眷属的将来?


    第133章  没有你的未来,并不幸福。


    李圆圆赶到时, 这里只剩孤零零的神座,还有神座上漆黑的身影。


    阿斯托克在放下她后就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但这并不能消除她接触阿斯托克后染上的疯狂。


    早在第一次神魂离体时, 李圆圆就再次见到了阿斯托克。


    那时候的她意识到自己没有逃跑的机会,面对步步紧逼的阿斯托克,她提出了一个交易:“我可以帮你, 帮你得到原一的喜欢!”


    这个是个很大胆的想法。


    因为谁也不知道阿斯托克能否沟通, 也不知道李圆圆的这个条件能不能说动阿斯托克, 甚至和怪物做交易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那时的李圆圆咬牙盯着阿斯托克,竟真的让阿斯托克停下了脚步。


    阿斯托克还记得她——曾经出现在吾主身边, 甚至与吾主有过交流的人类。


    吾主喜欢人类。


    这是眷属们公认的事实。


    所以阿斯托克允诺了这次交易。


    它与李圆圆达成简易的交易,回答李圆圆想知道的事情——但事实上除了系统自带的面板, 它对自身的了解也不多,更多是一种本能——我可以,我就这么做了。


    在回答了李圆圆问题后, 阿斯托克准备收割自己的战利品——乐园的设施有很多, 如果是自愿成为的将格外精美, 所以李圆圆答应成为游乐设施的同时,将记忆送给阿斯托克。


    可卫桥发现了不对,即使唤回了李圆圆的魂魄。


    为了安抚阿斯托克,离开前李圆圆对它说:“下次回来,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其实李圆圆的这番话并无作用,因为对阿斯托克来说,它听不懂那么复杂的话,但只要打上它的标记, 它总有一天可以找到李圆圆,无论她是否愿意。


    所以阿斯托克对李圆圆的离开并没有愤怒, 它被那些星盗们吸引了注意,专心制作更多的游乐设施去了。


    回来后的李圆圆感受到阿斯托克的印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紧急着手编撰阿斯托克的档案,并且几天都不敢合眼,就为了多拖一天。


    她不是没想过和其他人说这件事,但每次想开口,她都发现除了阿斯托克主动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其他没有被允许知道的内容,她只要一想开口,就会触动属于阿斯托克的印记。


    李圆圆不敢赌阿斯托克会不会顺着印记过来,于是只能隐瞒了这件事,在雷诺劝她睡觉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身体快要撑不住了,于是安然迎接自己的结局。


    可谁能想到只是短短几天,阿斯托克那边竟发生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交易再一次被推迟。


    到现在,就连阿斯托克都死了,那份印记也消失了,可这不代表李圆圆就安然无恙了。


    和怪物做交易,无论是否成功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李圆圆的灵魂因为和阿斯托克交易受到了如演唱会那天观众一样的污染,她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转变为另一种存在。


    与其回到身体伤害同伴,她想都没想选择来到原一面前。


    此刻的原一让李圆圆陌生到不敢相认——他坐在神座上,漆黑的触手无时无刻不再散发着幽深的气息,黑袍笼罩全身,面部被绷带缠绕,手中拿着一块破碎的白色面具。


    悲伤、痛苦、茫然……


    无数情绪仿佛具象化在他身上,亦或者是通过某种存在传达到李圆圆心里,让她忍不住眼含热泪,甚至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让她爬起来,让她长出高耸的足节,让她扑向天空看不见的嘴巴,直到成为尸骨中的一员,让死亡带来安宁。


    “原一……”


    李圆圆呼出这个名字时,像犯了什么忌讳一样痛苦地跌坐在地,来自另一个自我的否定与愤怒甚至让她开始愧疚为什么要直呼他的名字——这是何等的不尊敬!


    属于眷属的那一面无法理解,但属于人类的她却知道原一痛苦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眷属认为自己对祂来说不值一提,是渺小的存在,生来就是为了回归祂的怀抱。


    可对原一来说,那些与他相处许久的眷属,何尝不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眷属将为祂奉献的死亡视为高洁。


    原一却将因自己引起的悲剧当做痛苦。


    这就是怪物和人的区别。


    李圆圆已经无法站起来了,但有另外的东西从她灵魂中站了起来,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看不清不远处的原一了。


    在死亡降临之前,她终于吐出那句想要传达的话语——


    “相信你自己,就像带走西柯那样。”


    大概是因为奥古斯不管是身份还是品性都不是什么值得诉说衷肠的对象,所以西柯更愿意偶尔与原一另一个朋友卫桥说些不好意思对原一直接表达的心里话。


    为了让姮娥有更多资料分析原一的人格模型,也为了证明原一确实不是与迪尤尔沆瀣一气的存在,卫桥转述了西柯的话。


    在手指头可以数的过来的对话中,西柯谈得最多的就是那天原一从学院带他离开的场景。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时候的心情。”


    西柯笑着对卫桥说:“他好像天上的太阳。”


    如此耀眼,如此自信。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在隐忍些什么,起初我以为是他周围的喋喋不休而感到不耐,后面我才渐渐意识到……”


    “他在忍耐愤怒,还有肆意妄为的出格。”


    西柯喃喃自语道:“原一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人类社会中,财富造就了分层,于是阶级产生,像一个正放的金字塔,生活在顶端的人和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哪怕本质上都是人类,却也根本无法理解彼此。


    上层对底层的俯视甚至称不上傲慢,就像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站在坑里,这是客观事实决定的现象,想要达到平视,要么上面的人走下来,要么下面的人走上来。


    而当这种俯视甚至超脱人类的范畴,变成神明对人的垂视,那么差距只会更大。


    神明可以走下来,人却无法走上去。


    而哪怕神走下来,哪怕在同一层平等的对视,神和人的差距仍然如此明显。


    对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大山,神明只需要挥挥手就可以解决,解决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会转变成神明无知觉的出格。


    那时的西柯即使不知道原一神明的身份,也依然能感觉到原一对周遭一切的新奇与轻松。


    什么国王,什么权势,什么文明……


    一切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原一还愿意遵守周遭的秩序。


    没有人能把神明请进牢笼,除非他自己束缚着自己,他明明可以随时掀翻棋盘,却还是耐心落下一枚棋子。


    明明代表着最肆意的邪神,原一却做着最拘谨的人。


    这样的原一,又怎么会是他自己认为的平平无奇,甚至差劲呢?


    由李圆圆魂魄中诞生的眷属也投身进那张嘴巴,至此,原一能感受到的最后的眷属,就是残留在西柯身边的黑猫——而这仅仅是因为相隔太远,黑猫赶不过来,就算赶过来,那点能量也不值一提。


    眷属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它们汇聚的能量甚至让原一感受到久违的饱腹,帮他轻而易举越过成长期,拿到了一部分属于邪神的权柄——改变过去的机会,就像当初意外的现身,让原初感应到尚未诞生的他一样。


    在安抚了躁动的黑猫后,原一咀嚼着李圆圆带来的那句话,他忽然很想,很想见见很多人。


    于是夜晚变成了幕布,他连上世界之外的眼睛,注视到了所有他想注视的存在。


    已经褪去公爵服饰的奥古斯跪在石像前,他的手中还拿着那枚倒十字架,虔诚而安静地向他祈祷。


    他也通过异变的半身感受到原一那边发生的事情,但他一直在对抗污染,所以称不上眷属,甚至也不能抛下一切过来,只能用祈祷传达自己的心意。


    ‘您为何执着于过去,而不看看未来呢?’


    原一看得见。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面容陌生的血族走进这间教堂,虔诚地向他祈祷,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拥有一样的信仰。


    忽然,周围的环境变了一变,在更加恢宏的教堂中,奥古斯真的像一名主教,对着不仅限于血族的信徒侃侃而谈。


    画面继续快进,奥古斯消失不见,一个更加年轻,穿着一样主教服饰的血族站了上来。


    这是原一允诺的未来,也是奥古斯期盼的未来——血族崭新的篇章。


    再遥远的未来已经没有看的必要了,于是画面开始后退,回到最初奥古斯祈祷的画面。


    视线穿过祷告堂的地板,层层往下,来到了欣欣向荣的地狱。


    和记忆中更成熟,面容冷冽的男人难得放下繁重的公文,亲自在花园里当起了监工。


    怎么看都觉得不满意的魔王大人一怒之下驱散了工匠,自己弯腰摆弄起那些娇贵的花。


    在地狱,花想长大可太难了。


    而想找到没有攻击性,也不会突然变大把人一口吞的花种更难。


    哪怕是魔王,现在费尽心思能弄到的也不过种满这个小花园的数额。


    花朵的根茎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断开,所以魔王只能小心翼翼,像放炸弹一样盯着自己的花儿,直到它成功落入坑里,才郑重地将土埋上。


    三百多株花,全被魔王一一亲手栽种好。


    他看着这些花,满意地点点头,反手就给这个花园设下了无数道保护设施。


    原一看到在很久之后,因为这里严肃的看守,以至于被认为有魔王藏下的宝藏,而引来一波又一波刺客的试探,在牺牲了无数人终于闯进来,看到的不是琳琅满目的宝物,而是欣欣向荣的花园时,闯入者两眼一闭,怒极攻心原地去世,害得赶来的魔王无处发泄,只能气得直跺脚的场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还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在花园表演无能狂怒的魔王给每一株花都浇了浇水,每天都要来看望一下这些稀罕的宝贝,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然后把到处找不到魔王快急疯的克拉气得破口大骂。


    西柯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第二天继续非常“不经意”地来到了花园。


    直到某天魔王再次一拐弯来到花园,却看到花园门口抱臂冷笑的克拉时,终于心虚地瞟开了视线,老老实实地被拉走去处理公务了。


    原一还看到了很多,有卫桥等人围着李圆圆的尸体试图抢救,有天使驱使不同的文明朝他驶来,还有张卓等人在各个文明中流浪的画面……


    他看到的都是有他的未来,于是他试着看了一眼自己不在未来——


    恢宏的教堂消失不见,奥古斯不知所踪,血族从高处跌落,属于血族的土地被收回,即使那个年轻的血族姑娘排名挽回,也依然抵抗不了颓势,在被暗杀后,血族风崩离析,成为了既不被人类接纳,也不被地狱接受的中间种族,徘徊卑微。


    被悉心照料的花园只剩一片残枝,失去手臂的魔王会伫立在这片花园,他看着花园中的墓地久久无言,直到侍从的呼喊才让他抬起沉沉的眸子,像一座流动的墓碑离开了这里。


    卫桥没有留在百废待兴的宗门,他去了很多地方,再次踏上了游历,因为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还能在路上遇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伊小小带着雷诺回到边境部,在后辈问起桌上的照片是谁时,他脸带怀念,说起了一个名为李圆圆烈士的故事。


    眷属的牺牲和看到的未来都告诉了原一同一件事——


    没有你的未来,并不幸福。


    第134章  做什么选择题,他直接打包全要!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未来更有说服力。


    尽管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个身份还有顾虑, 但是哪怕只是为了哥哥,他也想试一试。


    对于祂来说,改变过去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因为在祂眼里,原一所在的世界可以变化成任何模样——一本书、一条布带、一个正在搭建的积木。


    作为被注视的世界,它是何等模样取决于观测它的祂。


    但这种注视能看到的都是某些能够影响整个世界的人或事件, 为了更加精准的锁定原一所在的空间时间, 迪尤尔看到的这个世界才是颗玻璃球模样。


    当原一将属于祂的权柄塞入胸膛, 他的视线不断拉高、拉高、再拉高,世界在他眼中逐渐缩小, 最终变成了一颗透明的玻璃球。


    原一心念一动,玻璃球变成了一本厚重的书, 被他捧在怀里。


    因为原一没有真正回归,是以意识体来到了祂的体内,和知道2024真相时一样的空间, 但感觉却完全不同, 他能清晰意识到地球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两者的存在。


    非要类比的话大概是同一账号创立了两个角色的, 两个角色的视角都不一样,资源不互通,但可以同时登录,哪怕是面对面都没问题。


    可是……


    原一犯难地看着手里的书,改变过去这么玄乎的事情,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事情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不管是看过的影视作品,还是时间本身,都能清楚的知道, 随意拨动时间,很容易导致悖论的出现。


    也许他只是回到过去改变一片落下的叶子, 却会导致十几年后一棵本来存在的树木从根本上被抹除。


    祂不知道原一的顾虑,只是“看”着原一抱着书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解地用触手戳了戳原一。


    ——怎么了?


    祂不在乎眷属死不死,反正迟早会进肚子,吃饱喝足的祂非常好说话,连毛线球般的身体都舒展开来,在高纬度中摊出像饼一样的形状。


    等原一回过神时,他的意识体也摊成了和身体一样的大饼状,而那本书就顶在他的额头。


    原一哭笑不得,但没有费尽心思把自己的意识体凝聚回人形,而是放任自己跟着身体一起按照本能舒展又缠绕,当缠绕到一定程度分不开时,不高兴的身体还会用其他部位去拍打这团结,好似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玩的不亦乐乎。


    原一忍不住想笑:有种围观猫猫追着自己尾巴跑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原一传来的情绪感染了身体,身体再接再厉,终于成功把自己大部分的部位都打成了死结,可怜又无辜地向原一哭诉。


    ——救!


    原一看了眼,嗯,全是漆黑的毛线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缠得严严实实。


    “你也太笨了。”原一忍不住吐槽。


    身体眨了眨隐藏在各处的眼睛——为了不让大脑被吓到,祂特意粉饰了一下身体的模样——就像当初为了照顾初生的大脑而在大脑认知的画面中打上的马赛克那样。


    被大脑骂了,但身体不伤心,因为身体没有伤心这种感情,祂只是持续不断的传达着自己的诉求。


    ——救救救救救救!


    像发电报一样的消息传达到原一意识里,让原一无奈又好笑。


    “救,现在就救。”原一先安抚躁动的身体,但真的让他上手帮忙却不知从何入手。


    他尝试着给身体传达信号,试图在这团杂乱的毛线中找到一个线头,奈何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突破点。


    这方法不行。


    原一思索着怎么把打结的毛线团拆开,却不知在他思考的间隙,原本缠得死死的线团竟开始变得根根分明,忽明忽暗的转换宛若现实和虚幻的交替。


    解开……怎么才能解开呢……


    原一无意识摩挲着书的背脊,不知道是不是思考的太认真,他脑子里竟出现了两个画面,一个是他忙前忙后找了半天还是没把毛线团解开;另一个画面是挣脱出打结状态,舒展着无数肢体的身体搅动周身的存在,宛若水面溅起的涟漪。


    无可避免的,原一更加在意第二个画面。


    冥冥之中似乎有谁的手写下一行蚂蚁似的小字。


    原一似有所感,他忽地抬头,透过黑暗看到层层的波纹,绚烂又美丽。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在波纹中伫立,和背景仿佛不在一个图层。


    丑陋而怪异的触手——不似章鱼,倒像某种被藤壶寄生的竹节般中间隔断,却明显是肉质材料的存在,透着蓬勃的生命力,就连上面一眨一眨的眼睛都显得如此可爱。


    毛线团竟莫名其妙地解开了。


    毫无预兆。


    不,不对!


    原一脑子里闪过某个念头,明明只是个意识体,他却莫名觉得有种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强忍着那种宛若侦探找齐所有线索的兴奋,迟疑又小心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真实与虚妄之主?”


    回答原一的,是身体狂乱的触手将他的意识体高举,宛若升起的神位,让他感受到祂所感受到的全部——


    真实即虚妄,虚妄即真实。


    是非对错,真实虚妄对祂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祂才是真实与虚妄界定的标准,裁决存在的审判官。


    所以诡异的怪物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现实中——哪怕这来自于祂呓语时的虚妄。


    所以那些世界都只是玩具,成为可以随意抹去的泡沫——哪怕它们是存在的真实。


    原一从来没有想到,困扰他的问题,竟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迪优尔道出了答案:


    【一切都将遵循您的意志】


    这才是祂真正的力量,独一无二却又可怕的力量。


    而作为祂的意识,现在原一也拥有着这份力量。


    祂亲自为高台上的原一翻开面前的书籍,将代表执行意志的笔塞到了原一手里。


    那是用不知名生物的羽毛制成的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比命运还要沉重的东西。


    祂全心全意地接受着原一的命令,张开了深渊般庞大的嘴巴,发出了诞生以来第一声古怪的声响,那吼叫不属于任何一种能够被探知和了解的语言,唯有祂和原一能够听懂。


    【去吧,我亲爱的。】


    亲昵的称呼浸润着浓浓的宠溺,就像祂之前表现的那样——祂的快乐因原一而诞生,祂的悲伤因原一而出现,祂的存在因原一而成为无可否定的真实。


    生活在夹缝中的不可名状,在两面中落下切实的触须,只为追寻那抹难能可贵的意识。


    一切都变得那么简单,原一只需要更改过去的只言片语,就可以诞生无数个未来,他选择一个能够接受的未来,那么当他再次回归世界,这个未来就会成为既定的现实。


    原一的笔尖在纸页上悬停,他看到自己写下这句话的未来,2024的所有人都真实存在着,他没有穿越,也没有眷属的侵蚀,在懵懂而无知的地球上渡过了平凡人的一生,然后在死亡后回归祂体内,开启新的生活。


    爸爸妈妈、张卓、老师朋友……


    他们都将真实存在着,而非虚假的存在。


    甚至就连原初也是真实存在着——人类的原初,和眷属原初一样爱着原一,一辈子都是原一的靠山和依恋,头发花白还会用颤抖的手摸摸弟弟的头。


    可……


    “如果我写下‘2024的地球真实存在,一切灾难都不曾发生’,那么哥哥也会消失不见吧?”原一喃喃自语道。


    在原一看到的这个未来,没有眷属也就意味着不存在包括原初的所有眷属,哪怕未来他寿命结束回归,再次诞生了新的眷属,但那些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存在了。


    如果他不写,那么过去就仍然是按照现在的时间线发展,到最后依然是无解的悲剧。


    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人,似乎只能在其中二选一。


    或许正因为知道这个结果,所以哥哥才会在最后对他说那样的话吧?


    明明只是想存在的久一点,却因为无法满足自己的心愿而有了愧疚与负担。


    如果说迪尤尔是看穿了结局而摆烂,开始在生死线上疯狂跳踢踏舞感受快乐,那么原初就是因为这份愧疚作茧自缚,将自己放在一个极度卑微的位置。


    他似乎始终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原一内心回到过去的愿望。


    “你怎么这么傻。”原一看着书上的文字,仿佛透过书页看到哥哥的身影,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酸涩的情绪翻涌许久,才化作一道无声的轻叹。


    如果他真的丝毫不在乎哥哥,那么在得知真相后,他就不会半推半就在那个新地球生活一段时间。


    比起责怪,他更多的其实是迷茫。


    但现在,原一已经想清楚了。


    “都说小孩子才做选择……”


    原一将书翻过几页,找到想要的节点,笔尖在那行字的某处坚定地落了下来。


    一股无形的阻力在抵抗原一的力量,但那点桎梏对祂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原一已经想好了——


    “但我成年了,所以我全都要。”


    不管是眷属,还是救地球,他一个都不会抛弃!


    做什么选择题,他直接打包全要!


    第135章  还想插手改变过去?不好意思,这里是他罩着的地盘!


    在深沉的黑暗中, 光与意识一同被吞没到最深的虚无中,被碾碎洒落,如同被消化的食物, 生命在此处噤声沉默,如无意外的话,这些残缺意识将在某刻被虚无同化, 回归成最本质的能量。


    可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 漫不经心地行走其中。


    如果有旁观者在此, 就会惊讶地发现在这片虚无中,每当他踏出一步, 就会先有一块真实的存在提前浮现,让他能稳稳走在真实的路上, 而当他离开时,身后那点点真实又会被无声的嚼碎。


    对生命最可怖的地方,却对他展露最无害柔软的那一面。


    这个人当然是为了“我全都要”计划过来的原一。


    在实行自己的展望之前, 他还要去见许多人。


    他将正视那些因他而诞生的悲剧, 去承担神位背后所有的恶与善。


    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庆幸, 这些意识并没有原一想象中挣扎或犹豫,在感受到原一真的拥有他们望尘莫及的力量后,都选择了那个对他们来说美好的像另一次实验的未来。


    但这并不奇怪,毕竟在多次绝望后能再次鼓起勇气对抗的始终是少数,否则不会只有渡鸦和荆棘两个组织了——甚至这两个组织某种程度上是一家,只是一个尚且能冷静面对无望的未来,一个靠痛苦渡过无望寻找存在的含义。


    在将这些意识都解决完后,原一回到了世界之中。


    这里已经和原一记忆中的家相差甚远。


    楼房倾倒, 废墟林立,天空是红到发黑的残破, 大地开裂展露狰狞,还有巽风呼啸像丝带,缀着破碎的石块。


    渡鸦和荆棘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天了,他们确定了这里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找不到任何活着的气息,而他们也无法突破那些风带离开这里。


    换做别人面对这进退不得的场景早就焦虑起来了,但对渡鸦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比这还要极端压抑的实验都经历过了,在打破墙之后,压在身上的担子徒然一松,很多人其实比起畅快更多的是茫然,这时候的停滞更能让他们平复自己的心情。


    因为自我认同是人类,所以在破墙后不管是荆棘还是渡鸦都套回了人类的外表,模样大多是他们记忆中影响最深刻的脸——没人知道这张脸从何而来?起码此刻属于他们自己。


    渡鸦的人武器不离手,但他们会躺在废墟上或聊天或欣赏风景,将残破不全的记忆相互对照,拼凑出一个个曾鲜活活在过去的身影,可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单纯躺在那儿,什么都不说。


    至于荆棘就更无所谓了。


    他们依然按照之前的作息,准时在早晨集合在圣女身边,虔诚而庄重地单膝下跪,双手合十。


    有荆棘从他们血肉中长出,痛苦让他们的表情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敢去触碰过去的回忆,或在痛苦中大笑,或在痛苦中流泪,他们是痛苦的信徒,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感受活着的重量。


    而作为他们的领导者,圣女向来不语,只是一味地坐在荆棘编织的椅子上,半垂着眼帘,柔和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已不再需要向痛苦寻求活着,因为她已经成了痛苦的化身,痛苦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熟稔。


    在光线暗淡的废墟上,圣女面容模糊,她的面前是各种各样的信徒,这画面让张卓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某一次失败的实验中差点被众人推上神座的圣女。


    那是一个用忍耐痛苦的程度去衡量价值的国度,伤害被视为恩赐,死亡则是被唾弃的不忠。


    这对崇尚痛苦的圣女来说应该是最好不过的实验了,她却罕见在苏醒后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连痛苦都被玩弄,那我们究竟从何寻找存在的意义?”圣女蹙着眉,她看着路上因为崇尚痛苦而身残体缺、面容麻木、衣不蔽体的人群,她闭上了眼,良久才说——


    “这不是痛苦,这只是折磨。”


    那时的张卓虽然与圣女达成合作,但始终无法理解她的教义,他觉得圣女某些时候和那只乌鸦一样,都拥有非人的冷漠,所谓痛苦不过是让她披上名为人的伪装。


    可后面张卓才明白,圣女追逐的痛苦更像是对无望者的悲悯。


    她赐予所有的痛苦,都是那些不愿死去,却又徘徊迷茫,深陷内心折磨的人,她的信徒每一次感受到痛苦,她都会承受同样的痛苦。


    她用这种方式无声拥住她的信徒,轻声细语地在他们的灵魂耳边低诉


    ——我与你同在。


    圣女收拢了他们的迷茫,正如他们站在她身前保护她,她也一样站在他们背后支持他们。


    她用这份悲悯,成功让那一国的人都放弃了无谓的折磨,转而寻找生活中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只为让那垂眸的圣女再少受一分无谓的苦痛。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度,她的存在竟让人们焕发生机,一如在荆棘上绽放的花。


    可人声鼎沸下,圣女的地位一再提高,她被人群簇拥着想推上神位。


    圣女无数次拒绝了他们,但如实验设定的弊病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说服。


    不出意料,在被冠上神明称呼的那一天,实验被乌鸦亲手结束了。


    他无法忍受他们拙劣的模仿却冠上祂同样的称呼。


    这次实验对乌鸦来说是极其失败的,但对张卓来说,却是真正信任圣女的开始。


    她太温柔了,以至于当初张卓甚至担心在包厢里圣女无法扮出那凶狠的模样。


    但结果证明张卓多虑了,她再怎么温柔,记忆基础也是那个在2046年,差点将人类杀光的“荆棘圣女”。


    在日常礼拜结束后,圣女款款走到张卓身边,柔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过去的事情,目标完成后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就忍不住回忆之前的事情。”张卓摇摇头,抬头看向风带——准确来说是风带后若隐若现的神座。


    圣女知道他是在看谁:“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就去找他吧。”


    张卓眼里闪过一丝触动,但很快又暗淡下来:“作为渡鸦的首领,我不能以身涉陷。”


    渡鸦不可能在这个随时都会破碎的伪地球生活一辈子,他们终将离开,在全然陌生的宇宙寻找一个落脚点。


    这个过程不会太顺利,他得对他们负责。


    “那就在离开时留一封信给他吧。”


    “这是个好主意,谢谢。”


    圣女摇摇头,目送张卓去别处寻找可以书写的笔墨。


    直到张卓离开,她才侧过头,看着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儿,却全然没有存在感的原一温柔一笑:“你们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


    原一没有反驳,只是说:“你似乎并不意外。”


    圣女:“张卓的计划能成功,说明他的推测没有错,这样的您,不会轻易抛起它们的。”


    哪怕那只是一群在他人看来疯狂又扭曲的怪物。


    张卓利用了原一属于“人”的那部分弱点,让原一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可弱点也是优点,如此像人的原一,又怎么可能对眷属们的献祭毫无触动。


    她也是由人诞生的怪物,亦是渡鸦和荆棘里最了解人性中善这一面的存在。


    风吹过原一的衣摆,他释然一笑:“是啊,我应该早点认识到这一点的。”


    “幸好,现在也不迟。”


    圣女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品味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她不动声色地试探:“那您又是为何而来?”


    如果是为了张卓,刚刚原一就可以直接出现在他面前了。


    是报复?还是来做无声的道别?


    可原一的答案超乎了圣女的想象——


    “为了你们。”


    原一坦然道:“我说不出让你们原谅的话,我也不会干涉你们和他的恩怨,我只是想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弥补。”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么一个可能,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你会愿意成为真正的人类吗?”


    走上一条与记忆中截然相反的时间线,没有灾难,也没有实验,所有的悲剧都不复存在,新的时间线将覆盖他们的悲剧成为真实,而悲剧将沦为虚妄。


    良久的沉默。


    半响,圣女才开口:“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能力。”


    她不怀疑原一的能力,因为原一已经将未来展现在她眼前。


    一个触手可及,却又不可思议的大团圆结局。


    无需流浪,无需在痛苦回忆中挣扎,更无需怀抱仇恨。


    圣女凝视着那条新时间线中笑得灿烂的女孩,这个塑造了圣女记忆底色——生活在2046年被邪教徒绑架,咬牙在荆棘座位上撑了七天奄奄一息,被强行架上圣女名号的女孩。


    那时候的女孩多么希望有人可以来救救自己,有人可以结束这份痛苦。


    可没有人能救她,她甚至不能死亡,因为她成为了异端者。


    疯狂折磨着她,让她为每一个找寻过来的人递上一条荆棘。


    接受这条荆棘,活下来会得到她的力量,死去则成为荆棘的养分。


    求生的渴望让人总抱有侥幸心理,尤其是这份力量是那么的强大,于是猛长的荆棘下藏着多少的尸骨连女孩都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不得满足的荆棘向外狩猎,剖开一个又一个幸存者的基地,直到最后一个人类幸存者被荆棘找到,遮天蔽日的黑暗终于给她带来了死亡的安宁。


    按理来说,这样痛苦的记忆会催生一个可怕的怪物。


    但因她记忆诞生的圣女,仍愿意以长久的悲悯注视着人类。


    那是女孩遭受痛苦也不愿抛下的善良。


    每每想起女孩,圣女仍会自行惭愧,哪怕她们某种程度上是同一个人。


    而现在,在那条新的时间线上,女孩的身边多了一个和她长得相似的孩子,她们手牵手,无忧无虑地嬉笑打闹着,无需再承受他人的痛苦,无需再忍受荆棘的刺痛。


    “这真是一个很美的未来。”圣女由衷地感谢,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可荆棘上总会有人在,我已经习惯了。”


    她微笑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自己要走的道路:“我将与苦痛同行,直至再无人尝受痛苦。”


    原一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的身影开始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荆棘的信徒再次聚集在圣女身边。


    圣女似有所感,她回头,看着神态各异的信徒展露浅浅的笑容。


    有信徒愧疚地垂着头一言不发,圣女却毫不生气。


    “去吧。”


    圣女朝他们张开象征着保护的双手,像放飞一只受伤的鸟雀,让鸟雀自行决定何时回到蓝天。


    “无论何时,我都与你们同在。”


    温柔的黑眸注视着每一位信徒,她的外表年轻,却拥有最慈悲的母性和最柔软的心肠。


    已经麻木到要用痛苦去寻找存在的人再次燃起了希望,面对死亡都面不改色的他们,却在圣女这句话下溃不成军,首次在祈祷之外的时刻红了眼眶。


    …………


    拒绝改变过去的不仅仅是圣女一个人。


    张卓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张勉强能写的纸,他用炭笔在纸上比划了好一会,有太多的话想说,总感觉纸短话长,反而不知道从何落笔。


    以至于原本以为可以写满一张纸的留言,到最后竟只有短短两行字——


    【对不起,但我们从没有怪你。


    把我忘了吧。】


    信是写好了,但怎么送到收信人的手中又成了难题。


    让人送吧不放心,也不知道找谁。


    让人送吧不放心,也不知道找谁。


    亲手送的话,好像还不如亲口说来的真诚。


    最后张卓只能折好这张纸塞进衣服里,坐在废墟之上发起了呆。


    不知道坐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脸上有东西。”


    “哪里?”张卓下意识摸了下脸,结果毫不意外的将炭笔的黑色印在了脸上,突兀的黑块加上他还带着迷茫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呆。


    原一没忍住笑了出声,他伸出手,挥了挥夹在指间的纸片:“让我看看你到底写了什么。”


    “等等等等等——”


    张卓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原一已经看到了那两句话。


    他懊恼地敲了下脑袋,莫名的羞耻涌上心头,不敢去看旁边的原一,只是低着头嘟囔:“你这是侵/犯个人隐私。”


    原一哼了一声:“比不过某人,道歉都那么没诚意。”


    张卓不吭声了。


    原一还在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要写份陈情表,结果纠结了那么久居然就写了两句话,张卓,你写小说的文笔去哪里啦?”


    “还让我忘了你,你对狗血霸总真的爱得深沉。”


    别看张卓人高马大,还志向参军经常运动,但原一知道,这家伙就是个闷骚。


    表面一本正经,暗地里却爱写小说,还独爱狗血脑/残文,就那种“天凉了,让x式破产吧”“我死后,xx开始后悔”“王爷,王妃已经在城门吊了三天三夜”等等一言难尽的小说。


    这家伙脸皮薄,还不好意思发网上霍霍网友,就来霍霍原一这个朋友,每次有新的大作都硬塞给原一看,但问题是这家伙还懒,每次写了个高血压开头就写不动了,原一以前还吐槽自己要是年纪轻轻脑溢血那一定是张卓小说的功劳。


    张卓感觉自己就像捞月的傻猴子,明明知道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像湖中月般摸不着,却仍然被镜花水月的美好勾起了浓浓的酸涩。


    他笑着说:“没办法,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告别方式了,我也是要面子的。”


    “面子值多少钱?我看你就是敷衍。”


    “话不是那么说。”张卓朝着原一的地方挪动了一下,一如记忆中亲密,他用玩笑般口吻说道,“现在我都要称您一句神明大人了。”


    原一没好气道:“闰土,你还是抓你的猹去吧。”


    “得嘞,小子这就听老爷的话。”张卓故意作揖,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原一一把拉住。


    条件反射般虚影一闪,硕大的镰刀出现在张卓手中。


    巨大的镰刀横在两人之中,就像长大的闰土和迅哥儿,一切都变了味道。


    正如长大的闰土心中诚惶诚恐,张卓在面对原一时始终无法放下戒心,像过去一样全然的信任。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可悲的厚壁。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还是原一开口打破了这种尴尬:“你信上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张卓沉默片刻,说:“我,还有过去的张卓。”


    他似乎是不太好意思,撇过了头,声音有些沉闷:“我只是想告诉你,哪怕是过去的张卓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也一定不会怪你。”


    “他还说,因为你,他真实存在过。”


    “谢谢。”


    2024的地球是虚假的,但他们之间的回忆不会是假的。


    只要原一还记得张卓,那么张卓就是真的活过,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原一神情微怔,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却没有松开抓住张卓的手,而是抓的更紧了。


    “张卓。”


    张卓闻言看去。


    此刻的原一已经长到和过去记忆里别无两样的体型,但还是比张卓矮了半个头。


    可张卓却习惯性低头弓腰,因为这样原一才不用仰着头看他。


    原一说:“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其实挺差的。”


    话音未落,张卓脸上的复杂在顷刻间收拢,只剩无喜无悲的平静。


    啊,被看穿了——张卓对此并不意外,他能骗到原一,比起他的演技,更多是原一当时状态不在,对过去的渴望蒙蔽了他的双眼,哪怕察觉到不对也装成什么都没看出来。


    与其说是张卓把原一骗了,不如说是原一放纵他展现那些他曾经不愿去面对的悲剧,只是连原一都没想到,他会因为张卓的质问而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张卓是张卓,却又不仅仅是张卓。


    背负着同伴信任的张卓很早就给了原一答案——他信任原一,渡鸦的首领却不能信任原一。


    张卓一旦身死,剩下的渡鸦将失去主心骨,本就弱小的他们不团结起来,很快就会再次迎来覆灭。


    他一边唾弃自己妄图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找借口离开原一身边,又一边为自己能再和原一说上话而高兴。


    大概卑鄙已经刻进了灵魂,卖惨、打感情牌、熟稔的交流……这些手段使用起来如鱼得水。


    道德对张卓来说是一件奢侈品。


    而和原一的回忆是张卓唯一的底牌。


    但不受控制出现的武器却暴露了他的不信任,或者说不能信任。


    现在牌已打完,张卓又变回那块放在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原一看他终于放弃逃跑的想法,心里有些难过,却还是打起精神给他讲起了自己的计划。


    张卓平静地听完原一的设想,也看到了新的时间线。


    可心里却生不起半分欢喜。


    或许对别人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未来。


    但这绝不包括张卓。


    张卓看着画面中笑容灿烂的“自己”,轻声问道:“我的过去塑造了我,如果过去被覆盖,那我还是我吗?”


    “我不停的反抗,只为让他听见我们愤怒的声音,抹去的过去固然美好,但何尝不是将我们的声音扼杀在另一条时间线上。”


    “我不认可这个未来。”


    张卓直直地看着原一。


    原一是强大的,哪怕只是他的眷属,也能轻易将他们如玩具摆弄几百年。


    可张卓无法信任原一的地方恰恰在此。


    如果今天可以因为原一的善良而抹去过去,那么未来总有一天,也会因为原一的“无聊”再次挑出另一个时间线将此刻覆盖,那他们何尝不是继续被困于一个巨大的实验?


    他不能将渡鸦的未来,交到高高在上者珍贵的道德上。


    哪怕那是原一。


    张卓疯狂在心里计算着鱼死网破能有几分胜算——这当然不是指望他们这些人能打过原一,而是以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的原一一定会为此纠结或放弃的。


    原一轻易看出他的打算。


    毕竟张卓某算中的未来他也看到过,如果不是想了万全之策,他肯定不会来到张卓面前。


    可看着眼前装作冷漠,实则疯狂谋算的张卓,原一忽然起了些闷气后恶作剧的心思。


    “没关系。”原一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他猛地一拉张卓的袖子,让措不及防的张卓踉跄了一下,趁机跳到更高的石块上。


    ——开玩笑,装模作样当然是要俯视才有那味!


    借用石块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俯视后,原一打了个响指。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触手缠上张卓的四肢,将他在空中摆成了“大”字行。


    对上张卓错愕的表情,原一眉头一挑:“但是很抱歉,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等等!”


    张卓来不及说话,就被触手结结实实的捆成了只露出眼睛的粽子。


    原一大摇大摆的带着粽子来到渡鸦们的聚集地。


    反响十分热烈。


    ——指看到这一幕的渡鸦全都拎着武器冲了上来。


    三秒后,渡鸦牌粽子新鲜出炉。


    一个粽子是孤独的,但十几个粽子那就是壮观了。


    原一把渡鸦们排排摆好,然后满意地拍了拍手:“很好,看来大家都到齐了,那我宣布个事——”


    他把新时间线的设想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亲眼看到未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有几个渡鸦眼里隐隐有了纠结的神色。


    没有了张卓带头凝聚力量,剩下的渡鸦各有想法,哪怕意识到这或许有可能是陷阱,依然会忍不住冒出一点妄想——如果是真的呢?


    即使已经有人心动,也没有贸然出声。


    他们都将目光放在最前面的张卓身上,只要张卓拒绝,那么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但原一没有给张卓说话的机会,而是忽然话锋一转——


    “你们并不需要着急说出答案,这是一次选择,而选择的期限是永远。”


    所有人眼里都浮现了茫然。


    原一继续说:“新的时间线确实会覆盖现在,但那不代表我会将过去全部抹除。”


    不会抹除过去……是什么意思?


    张卓心里猛然一跳,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眼中的光格外明亮。


    “我看过很多个你们的未来,但毫无例外,这条时间线上的你们都在流浪。”原一手一挥,那些未来的分支浮现在半空。


    流浪并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


    它意味着居无定所,不仅指身体上的,更是指心灵上的。


    渡鸦和荆棘的自我认同是人类,但他们认同的是地球上的人类。


    可宇宙中已经不存在地球这个地方,最相似的科技侧也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家。


    破墙后的他们在漫长的流浪中成为宇宙中最孤独的存在。


    在孤注一掷、以不可能创作可能的胜利结局后,生活不会像书籍的结尾那样“他们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反而因为失去了目标,变成只剩空茫的折磨。


    时间带来的记忆在不停塑造着他们,却离最开始的自我认同越来越远,他们的仇恨烟消云散,他们的爱也泯灭成灰。


    直到连圣女的痛苦都无法唤起他们对生的渴望,在她悲伤的注视下,又一个渡鸦化回本体,轰然崩碎。


    最后的最后,当张卓也死于时光,唯有圣女伫立,成为宇宙中一则奇妙的传闻。


    ——当你迷茫时,呼唤荆棘圣女的姓名,你或许会有幸遇到她,她将与你同尝痛苦,你将得到安宁的救赎。


    画面定格在圣女的面庞,只是那时,失去所有同伴的圣女眼里只剩空洞的苍老。


    原一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看到过多少次圣女的这个眼神,但无论看多少次,他依然感到震撼。


    “我不喜欢这些结局。”原一认真道,“就像我打游戏不喜欢打出be,如果没有he,那么我就自己写一个!”


    他说:“这不是恩赐,也不是施舍,这只是对朋友的赠礼。”


    四周的一切忽然开始发生变化。


    像倒放的视频,风带消失不见,碎石回归墙壁,绿草破土而生,新蕊迎风飘扬。


    2024的地球赫然出现在眼前。


    但这只是原一的家,而不是渡鸦们的家。


    于是黑雨降临,它们侵蚀了建筑,所有的建筑都开始变得破败,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人在上面奋力的挣扎、逃窜、重建……


    一座座地下庇护所建起又坍塌,最终,他们看到了黑暗降临前最后一座人类地下庇护所。


    这一次,时间定格在荆棘圣女打开庇护所防御的那刻。


    狰狞的荆棘停下了进攻,不断收拢、收拢再收拢,直到消失不见。


    圣女嗅着怀里的花,含笑而立。


    毫无疑问,这是2046的废墟,但也是渡鸦们记忆的起点。


    他们本就是2046幸存的最后一批人类,因为祂吞食的是整个地球人类——即第一个人类诞生到最后一个人类死亡这一整段时间中,属于“人类”概念的东西——他们这些处在末尾的意识还没来得及用上,原一就诞生了。


    也正因为没有来得及用上,才被迪优尔发现并好奇的拿了出来,以这些记忆为基础创造了渡鸦们。


    对人类来说,这或许是末日所在,却也是渡鸦们最亲切的诞生之处。


    在这条时间线上,原一修改的东西并不多。


    他只是在祂吞噬了整个银河系基础上,多加了一句“但过去2046的地球依然保存完整”。


    这句话并没有影响到后面发生的事情,比如虚假的2024年——原初不是不知道还有真的地球,但他依然很嫌弃,认为与其用真地球,不如用自己创作的虚假的2024。


    于是这块残破的地球,被留到了现在,让原一能够还给渡鸦们。


    无论怎么说,渡鸦们都是这条时间线上,最名正言顺的人类继承人——哪怕他们也不是人类。


    可塑造他们的记忆是人类,猝然回到魂牵梦萦的过去,所有渡鸦们都恍惚了。


    触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捆绑,可获得自由的他们没有一个离开,反而跪伏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充斥着钢铁锈臭、血液浸染的土地上,感受着这块久违的土地。


    最初的记忆开始嗡鸣,仿佛在悲泣——


    故土啊!我愿做你地里的一粒沙石,田埂上的一根杂草,也不愿再做那无枝可依的飞鸟。


    就连张卓都红了眼眶,他身体不停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抹不干净。


    原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渡鸦是回巢的鸟儿,现在你们有了心心念念的巢,至于你担心的那个问题我也曾想过……”


    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未来的自己比现在的自己更加强大,那是不是他现在做的都不值一提,只需要未来的自己再随手一改,那就前功尽弃。


    “可是你看哪儿——”


    原一指向天空中的某处。


    张卓泪眼朦胧中望去。


    风带消失不见,可那神座仍高悬天空之上,背对着太阳,宛若世界的中心。


    而在神座之上,还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单手撑着脸,尽管脸上缠满了绷带,也能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视线。


    只一眼,就能看出祂与原一的区别。


    原一嘴角扬起笑容,叉着腰骄傲地对着天上未来的自己,得意道——


    “你看,未来的我也是我,我确定了的过去,即使祂再强……


    也只能看着!”


    还想插手改变过去?不好意思,这里是他罩着的地盘!


    第136章  祂始终在注视他。


    未来的自己有何想法不得而知, 大概是自觉无趣,祂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神座之上。


    原一就像斗胜的公鸡,双手叉着腰神气极了。


    张卓被他逗笑, 红着的眼眶还泛着泪光,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喑哑地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一定要告诉我。”


    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同伴意外的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纯粹的善意, 甚至这份善意还是来自他算计、提防的存在。


    “不用谢我, 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原一想起那封信——诚然,张卓确实在发现自己后又开始“演”了, 但他的演技着实糟糕,能表现得那么情真意切, 不过是真情流露罢了。


    谎言会被看破,可真话却不会。


    张卓不知道原一已经醒来,那封信是他的真心话, 正是那封信, 让他决定再帮张卓一次。


    原一不是什么大方的人, 被欺骗被利用他也会生气,如果张卓没有把原一当朋友,哪怕有张卓的记忆,原一也不会偏袒多少。


    可原一同样很心软——尤其是对朋友。


    当初西柯敢胆大妄为刺杀二皇子却不告诉原一,原一气得当场化身小学生,却还是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放过了他,张卓的情况比西柯还要复杂,原一看到那封信后, 就彻底没了脾气。


    后面幼稚的恐吓与报复,何尝不是一种“你我恩怨两清”的意思。


    若说不想回到过去那一定是假的, 但不管是原一还是张卓,都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无忧无虑,倾心相交了。


    成长总是这样,在获得了什么的同时又丢掉了很多。


    如果是穿越前的原一,他一定会拼了命的抓住过去的回忆,不愿意轻易放开。


    可现在的原一却释然了。


    与其保持以前的态度当朋友,让张卓诚惶诚恐或戴上假面,不如各退一步,各自安好就够了。


    张卓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说不出该高兴还是难过,只是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


    “不过——”


    原一忽然话锋一转,在张卓的注视下伸出手,指间夹着他写的那封信,悠悠道:“这东西嘛……我可得好好收藏。”


    他阴阳怪气道:“忘了哥,下次记得写长点。”


    信这种东西写的时候情真意切,被人反复拿出来调侃却莫名叫人感到羞怯,恨不得用脚趾头扣出三室一厅来。


    哪怕是张卓也不可免俗,他耳廓微不可见的红了些,眼神躲闪不敢去看。


    原一调侃够了,他看了眼四周依然沉浸在这片土地中的渡鸦,收起那封信,摆摆手道:“好了,你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怎么选吧,后面我还会来找你们的,但要记住,选择只有一次,没有后悔的机会。”


    张卓郑重地点头。


    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是坚持原来的选择,于是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辈子在这里?”


    张卓摇头:“不,我会重建家园,但不会永远在这里。”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您曾说过,不会再干涉我们与他之间的恩怨,那么……能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吗?”


    张卓用上敬称,意味着此刻他不是代表着他自己,而是代表着渡鸦。


    要扯上整个渡鸦的问题,动脑子稍微想想就能猜到他们想做什么。


    原一沉默片刻,从感情上他觉得渡鸦们太过执拗,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执,但从理智上他又完全能理解渡鸦们的恨意究竟有多深,甚至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没有把自己逼疯都是一种奇迹。


    他叹了口气,不是为了迪优尔,而是为了渡鸦。


    原一直直地看向张卓,坦白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但你要知道,我的不干涉是相互的。”


    他不会再让迪尤尔主动伤害渡鸦们,但同样,他也不会在渡鸦们试图伤害迪尤尔时阻止迪尤尔反击。


    但这种旁观的漠然,本质上对渡鸦们并不公平。


    迪尤尔不是什么孱弱的眷属,甚至恰恰相反,他的实力可以在眷属中排到前五不止,


    反击时甚至要注意力度,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渡鸦们杀死。


    也就是说,如果渡鸦们老老实实的生活,那么迪尤尔不会再成为笼罩他们的阴云,可如果他们主动挑衅,将要迎接死亡的可能性。


    “我知道。”张卓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这个答案比他想象中还要公平,但他的回答依然坚定,“总有事情,比死亡还要重要。”


    也许有一天时光会磨灭曾经悲惨的回忆,但绝不是现在。


    或许现在的他们还不够强大,但他们总要有个为之奋斗的目标,只有这样他们才有重新挥动翅膀的力气,而不是在归巢后因为安逸而忘却过去,那么总有一天他们的结局也会和那无数个未来一样,在迷茫中溢散所有记忆,化为尘烟。


    他们总有死亡的一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死的更轰轰烈烈些呢?


    毕竟他们曾一同发誓——不要沉默,不要顺从,不要忘了你是谁。


    原一深深看了眼张卓:“好,他叫迪尤尔。”


    告知姓名,就相当于默认了两方不死不休的关系。


    迪尤尔。


    那遥远的乌鸦随着这个名字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那双遮天蔽日的鸦羽不断缩小、缩小再缩小,最后化作一个鸟首人身的怪物。


    祖母绿的兽眸敏锐察觉到一抹目光,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哪怕只是过去的残影,胸膛中喷涌而出的恨意仍然叫张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强烈的情绪让张卓褪去了伪装,露出伤痕累累的本质,他看着逐渐消失的原一,那类无机质材质的身体哪怕没有五官,也在深切的语言中透出刻骨的恨:“请帮我转达他。”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每一行字都浸着泪,以至于字字清晰,好不含糊:“总有一天——”


    “我会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空空的面前,唯有这句话掷地有声,久不弥散。


    …………


    张卓的狠话,被原一一字不动地传达给了迪尤尔。


    对此,迪尤尔只是勾起在层层羽毛下懒散的嘴角,祖母绿的眸子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仿佛是听见了什么玩笑,从鸟喙中吐出两个字——


    “有趣。”


    他和原一记忆中的迪尤尔是同一条时间线上的存在,但原一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刻薄,对“时间让人成长”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起码在他记忆中的迪尤尔,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幅带着明晃晃恶意的模样,只会不动声色地微笑,然后微微弯腰问他如何看待这件事。


    可惜,这位更加年轻,刚诞生没多久的年轻乌鸦先生,还没有学会如何在他敬爱的存在面前装模作样。


    这感觉很新鲜,原一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被注视的乌鸦瞬间挺直了腰板,为吾主的凝视而感到欢喜,却还要装作淡定的模样,但发亮的祖母绿眸子却暴露了他的真情实感。


    原一来这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想知道迪尤尔到底是怎么诞生的。


    或者说——


    迪尤尔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就连他都无法直接看清?


    在所有和原一有关系的眷属中,原初和迪尤尔是最特别的。


    前者是祂失败的意识体,然后逐渐沦为眷属,但本质上是祂过去的一抹意识,所以本体才会也是和原一一样是淡淡的薄雾。


    但后者,也就是迪尤尔,即使自己的记忆里有因为他一句话,而导致迪尤尔变成如今鸟首人身的模样,但观其本质却不是乌鸦,而是更加模糊的某种东西。


    一个原一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的东西。


    其他的眷属只需要按照时间线正常出现诞生——毕竟基本上都是他“玩游戏”时候弄出来的杰作。


    但迪尤尔却是在他玩游戏之前就诞生的,还与那些一并入侵世界的眷属不同,他的诞生是和原一直接相关的。


    年轻的迪尤尔听了他的问话,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奇怪他的这个问题。


    “您不记得了吗?”他问。


    原一疑惑地看着他,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迪尤尔是如此诞生的。


    见到迪尤尔的第一面,就是小时候的自己意外走失,然后被他带着到处乱逛,最后因为一句话确定了鸟首人身的模样。


    但听迪尤尔的意思,却好像在他记忆之前,就已经诞生了?


    年轻的迪尤尔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他张开了羽翼,黑色的鸦羽瞬间布满了整个房间。


    答案已经摆在原一的面前。


    原一扫过他熟悉的羽翼,目光忽然在一处停滞了下来。


    他们四目相对——


    不,准确来说。


    是迪尤尔羽翼上无数的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原一,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原一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它们如此的眼熟了.


    它们与身体上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为什么迪尤尔的羽毛有那么强烈的污染性?为什么迪尤尔说过“您赐予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很远”,为什么迪尤尔总是知道很多事情。


    因为。


    迪尤尔就是祂的眼睛。


    是祂从身体上挖出一只鲜活的眼睛,从世界之外的某处落下,用来注视他成长的眼睛。


    祂始终在注视他。


    从未停歇。


    第137章  为我的神座上,添一轮璀璨的红月。


    如果换成别人, 知道自己一直被注视着,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得劲,但原一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特指眷属们良好的精神状态——竟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既然被污染诞生的眷属都无可避免的染上疯狂, 那么作为万恶之源的身体拥有这样非人的惊悚感倒是合情合理。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身体一直看着他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谁还不照个镜子呢?


    原一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得到答案的他就准备要离开。


    谁知年轻的迪尤尔却轻轻牵住他的衣角, 祖母绿的兽眸里倒映出他的模样, 像是要把原一记在心里。


    “我是您最喜欢的眷属吗?”年轻的迪尤尔说这话时眼神是期盼的,仿佛对这件事很有信心。


    可惜——


    “不, 你不是。”原一冷静地拨开他的手,就算不把哥哥算进眷属里的话, 迪尤尔也排不到第一。


    年轻的迪尤尔有些怔愣,连眼睛都黯淡了不少。


    年轻的迪尤尔对比起那个心黑到可以流油的未来的迪尤尔简直就是朵可怜无助的小白花,他的情绪太明显, 微微低着头的样子实在可怜, 以至于让板着脸装严肃的原一都心虚了起来。


    但想想迪尤尔做的那些“好事”, 原一那点心虚就荡然无存了。


    “不要想那么多,反正……”


    原一身影渐淡,留下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好歹我还愿意来找你。”


    说完,原一就彻底消失不见。


    静悄悄的房间里,只剩迪尤尔浅浅的呼吸声。


    唯有年轻的迪尤尔站在原地沉思良久,丝毫不见刚刚的失落,眼里若有所思。


    ——吾主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善良呢。


    这个本该被眷属嗤之以鼻的品质放在吾主身上后, 忽然就变得无比的高大和崇高。


    他的手抚过层层羽翼,抬头时与对面镜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年轻的迪尤尔开始回忆吾主降临后的所有细节——少年的体型、下意识的嫌弃、变扭的亲近。


    种种的反应都为他描绘了一个未来自己的模样。


    年轻的迪尤尔试着微笑。


    起初他还有些僵硬, 但聪明的大脑会让这个动作变得越来越简单。


    直到日暮西沉,夕阳将房间分割成两半。


    迪尤尔下半身连同羽毛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上半身显露在阳光中。


    如果原一在这里一定会惊讶的发现——


    此刻的迪尤尔,已经和记忆中始终微笑的乌鸦先生,别无二样。


    衔尾的命运在此刻落下榫子,形成了轮回的闭环。


    …………


    意识像火烛明明灭灭,纯黑的空间内响起翅膀翻腾的声音,扰得人不得安宁。


    为什么在归终之所,还能听见那只乌鸦嘈杂的响声?


    淡淡的不悦浮现脑海,连带着尚未消弭的记忆一起在他意识中浮沉。


    乌鸦是什么?归终之所又是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但这并不会让他焦虑,事实上他并不关心问题的答案,于他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什么才是大事呢?


    意识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问题。


    思考的一瞬间,四周的一切都变慢了。


    他翻遍所有的记忆,除却绿色的草坪和漆黑的乌鸦,竟空空如也。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迷失在记忆的迷宫中,每当他试图往前走,就会发现这又是一段绝路,只有残余的断崖和无望的深渊。


    无数次翻找无果后,他终于意识到——我似乎把记忆中最重要的存在弄丢了。


    悲伤包裹着意识,像一枚茧,每一次鼓动的心跳都是给他带来刺痛的失落。


    在大部分连形体都无法保存的意识对比下,尚且看得出有几分人形的他格外突出。


    心头的失落感越来越重,快压得他喘不过气——多么新奇,他甚至不知道呼吸是什么东西,但这个词语就是这么无端端的跳到意识面前,自然而然的浮现了。


    像这样的词语还有很多。


    是罪孽吗?


    亦或是愧疚?


    他的膝盖逐渐弯曲,身躯满满佝偻弯曲,直至跪伏在地上,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仍有人愿意为他伸出援手。


    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轻轻带起。


    他的背脊被迫挺直,来自本能的依恋让他将头颅的重量全然交到这双手之中。


    意识是没有眼睛的,他本该看不得任何东西。


    但就像那吵闹的翻腾声传达到了没有耳朵的意识中,他也看到了那个将自己从极致悲伤中捞回的存在。


    白色的绷带并不纯净,它并非全然的白色,而是带着些细棉的纹理,这种要细看才能看出的纹理在周围极致的黑暗中反倒更加清晰,纵横交错地出现在一张脸上,用起伏的凹凸描绘出一张模糊的面庞。


    他忽然很想哭。


    可是意识没有眼泪,他只能静静地听着那双手的主人如此对他说道——


    “正如我之前所说,哥哥……”


    “我将赦免你所有的罪。”


    棉作的绷带触到他的额头,他们面颊相贴,如此亲密无间,像小时候不愿一个人睡觉,非要挤着他吵吵闹闹的弟弟。


    那些被归终夺走的记忆在此刻倾泻而回,他的人形越发清晰。


    在他意识上的混乱被掀开的那一刻,原一的手指先他一步按在了他唇瓣的位置。


    原一轻声道:“哥,我已经听够道歉了。”


    甚至都不用猜,在看到本应该回归身体的哥哥竟还残存着一丝意识时,原一就看出那让哥哥留存下来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不是不舍,也不是崇敬。


    而是愧疚。


    正如原初不顾一切在死前拥抱原一说的那样,他真切的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


    那份愧疚甚至压过了求生的本能,让他留存的一丝意识仍饱受折磨。


    所以在哥哥开口之前,原一决定先发制人,让哥哥不再说些丧气话。


    可让原一没想到的是——


    原初没有说话,而是咬住了他的小拇指指尖。


    说咬也不对,只是上下牙床轻轻夹着那根指头,小心翼翼,甚至还在微微的颤抖。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遏止自己滚滚的情绪。


    吃是祂最先诞生的欲/望,也是祂唯一的欲/望,是属于本能的欲/望。


    原初本就是由祂散溢的意识而诞生,在极致的感情催促下,他失却了人类的语言,只剩本能表达此刻重逢的欢欣。


    松开大胆的齿牙,原初以跪着的姿态再次紧紧拥住了原一。


    已无需再彷徨,不用再愧疚。


    他的神明、他的父、他的弟弟,赦免了他的罪,并给出了最真实的回答:


    哪怕你牺牲自己换取我的愿望,我也会再次将你选择。


    当那双手捧起他的那一刻,无疑是在向世界宣告——


    你亦是我愿望的一部分。


    …………


    阿斯托克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摸脖子上的链子。


    当摸到那冰冷的锁链,它的心霎时安定了下来。


    常年大脑空空的它不会去思考复杂的“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


    就像动物有自己的本能,会自然寻找追逐能够让它生存的地方,它也理所当然的朝着它存在的意义走去。


    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曾经被钉死的等级早在之前乐园的扩展出现了松动,但因为无论是它的自我认知,还是原一潜意识的认定,就算它真的突破了等级,也无法找回失去的智力,在这个世界上,它永远只能是它,而不能成为他。


    可这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


    阿斯托克停下了脚步,它蹲下身,粗壮的手臂轻而易举的将单薄的少年架在肩上。


    已经长高许多的原一感受着这堪比两米八的视角,不由感慨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幸亏我没那么高。”


    这话吐槽的好像他的本体很矮似的。


    但眷属不懂邪神的幽默,迪尤尔虽然听得懂,但他嘴里估计吐不出什么好话,而哥哥只会宠溺地看着自己。


    这让原一非常惆怅。


    哎,世界上少了他这么一个喜剧演员,真是演艺界的一大憾事!


    不过没关系,那就让他在邪神这个领域勉勉强强当个第一吧。


    原一双腿不自觉地晃动着,阿斯托克走的每一步都非常稳,根本不用担心掉下来。


    这里离目的地还有一点距离。


    虽然这点距离只要原一想就可以瞬间到达,但考虑到那群精力旺盛的眷属,原一觉得还是给它们一点时间去狂欢一下更好。


    所以现在的时间,是弥补可怜的小狗的。


    于是路上原一自然而已的接过了一把彩色的气球。


    那些曾经吸引原一的小点心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原一依然表现的很开心。


    阿斯托克寡言没关系,原一自己就可以小嘴叭叭个不停,就像很久之前,他身边只有它一个眷属,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段时间。


    “你说你原本攒了很多,但现在只有这么一点了?没关系,有这么多也很棒啦。”


    “你想知道我还要不要你,你个笨蛋,我不要你,现在就不会回来了。”


    “你能帮我做很多事情,比你想的还要多。”


    “比如——”


    目的地到了。


    一条鲜艳的红毯一路从面前延长到尽头的座位上。


    道路两旁,眷属林立。


    当原一出现的那一瞬间,无数的赞颂如潮水铺天盖地般将他淹没,火热的注视甚至让原一有种在聚光灯下的错觉。


    原一摸了摸阿斯托克的头,笑着一扬手——


    “为我的神座上,添一轮璀璨的红月。”


    第138章  为我守夜,为我寂静,为我停止不休的闹剧。


    复生的眷属们簇拥在两旁, 那些实力不足的就只能被挤在外面,而个头较大的则在更远一些,用力挥舞着自己的肢端, 远远看去群魔乱舞,可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鼓舞,宛若吹奏的鼓手。


    阿斯托克在热烈的注视下稳步踏上红毯。


    说是红毯, 实际上由羊毛制成的毯子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那猩红到发黑的地毯像沁满了血液, 由无数眷属自愿献上身上的某一部分编织而成, 它们歌颂着断肢,仿佛自己的一部分被踩过也与之有荣焉。


    而作为被分割出的那一部分, 更是对祂抱有无尽的憧憬。


    残存在它们之上的微薄意识因为强行的编织竟意外构成一个新的眷属。


    地毯的一角弯起弧度,自然地鼓动起来。


    ‘啦啦啦——’


    ‘我将成为您的见证, ’


    ‘目睹开端与终局。’


    ‘我将成为您的道路,’


    ‘匍匐带您前进。’


    地毯唱着没有声音的歌曲,如层层波浪耸起又落下, 像自动电梯般将阿斯托克送往前方。


    这场卫冕只有一个主角。


    原一毫无疑问成为眷属们的焦点, 无论他走到哪里, 都有眷属向他笨拙的表达感情,甚至试图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它们想从观众,变成与他同行的一部分。


    可惜,这条路太过狭窄。


    那些尚未得知姓名,原一也无意了解的眷属被隔绝在外,能够真正走上红毯的眷属少之又少。


    过多的赞誉会成为喧闹的杂音,过多的热情会成为苦恼的根源。


    那么谁将解决这些烦人的家伙呢?


    身侧从空中飘落的人给出了答案——


    “您的仁慈如此光辉,愿您能原谅我的突兀。”带着宛若咏叹调般夸张的语气出现的盲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精神不正常, 具体表现在他说话的调调,还有他穿上一件非常有西幻侧特色的繁杂衣饰, 在极致的繁华上还能保持色彩的和谐,并与他那非人的模样相对应,简直是制衣界的奇迹。


    能设计出这件衣服的人,要么暗恋盲,要么赌上了身家性命,否则原一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花这么细腻的心思,给盲量身定做这身衣服,甚至让他第一眼看到都感到惊艳,产生了一瞬间“盲长得还挺好看的”的错觉。


    盲没有错过吾主那一丝波动,悬着的心终于落入胸膛,转而是充盈的欣喜。


    “你穿得停别致的。”原一微妙道。


    “我觉得只有这样来见您才不至于失礼。”盲拂过袖上的花纹,笑吟吟道,“但遗憾才是命运的常态,连我也无法逃脱厄命的权柄。”


    这件衣服,他本准备在解决完太阳神后盛装出现在吾主面前的。


    毕竟他渴望吾主的爱意,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会像开屏的孔雀,保持着美丽的尾羽绽放在最璀璨的瞬间,只为了吾主多垂眼落下的几分视线。


    可世事难料,当那呼唤传来,那澎湃的悲伤席卷全身,他又怎么忍心拒绝?求生的本能在吾主的悲伤下不值一提。


    正如西幻侧诗人吟颂的那般——


    【我崇高的爱人啊,


    我怎能忍心看你皱起的眉头,哀伤攀上你的眼眸;


    怎能忍受你破碎的心,夜夜哭啼;


    我愿付出一切,连生命一并,


    换头顶的荫蔽,


    换窗边的阳光,


    换嗅到的芬芳,


    在春天的角落,化作影子悄悄在黑暗中轻吻你的眉眼。】


    于是盲拿走了这件还没制作完成的衣服,放弃猫捉老鼠的游戏,带着遗憾奔赴命运的终点。


    对于盲来说,这身最漂亮的“嫁衣”,也成为了代表他曾死亡过的寿衣。


    只是盲没有想到的是,在连命运都看不到的未来,那伟大的存在竟不但垂眸看到了他们,甚至还愿伸出双手,将他们从过去打捞。


    满溢的爱意化作密密麻麻蚁虫啃食本就不多的理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化作身体上的欲/望。


    盲的身上的非人感依然很重,但学会了拙劣的伪装,在努力学着装成一个人而非赤/裸的展示自己怪物的本质。


    虽然是盲自动请缨去往西幻侧,但原一为了防止自己听到什么影响到成长期的心声,他不但把盲屏蔽了,还是加厚的屏蔽,保证自己对盲那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反正盲真的打不过还能跑,所以原一很放心。


    所以原一也没想到,只是去西幻侧这么一段时间,盲的变化竟然会如此之大。


    原一不由感慨,就连最变/态的盲都能变得彬彬有礼,看来西幻侧一定是个非常“文明”的地方吧!


    就连从西幻侧搞事回来的盲都变得彬彬有礼。


    原一的欣慰还没来得及保持一分钟,就听到盲话锋一转——


    “所以为了感谢您,我能有幸被您享/用吗?”


    盲弯了弯眼睛,含蓄而意义非常明确的暗示:“我从人类和祂们之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原一沉默片刻,或许是他错了,不是盲变得彬彬有礼,只是单纯从禽/兽变成了衣冠禽兽,他不敢问盲学了什么,总感觉是个很危险的话题。


    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朝盲内心探出了一点意识的触须。


    监/禁、强/制、性/虐……


    光是这瞬间探测到的词语都让人感到如窒息,放在小说里怕不是一串口口屏蔽的词语在盲心里不间断不重复的浮现。


    问题是,这些词语不是单纯的词语,它们甚至带着许多要打马赛克的画面。


    一想到盲仗着自己实力高强光明正大听墙角,一本正经学习这些不正经的东西,原一就有种想掐人中的冲动。


    原一不懂,原一大为震撼。


    ——他收回那句话,西幻侧的文明有点太超前了,他顶不住。


    然而那边的盲丝毫不知道自己肮脏的内心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他还在试图推销自己。


    “您想我变成什么样都可以!我可以变成任何人,或者任何动物,我听说兽人似乎很得人类的喜欢,如果您喜欢兽人……”


    再说下去就要高红网审了。


    原一一边用手捂脸,一边把盲禁言了。


    盲被迫关上喉舌,脸上还带这些茫然。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茫然了。


    因为原一把窥探到的东西,一字不差的复制粘贴给了某个眷属。


    原本应该在神座附近等待的乌鸦先生速度堪比一支利箭,在原一刚转达的两秒后,用并不正义的铁拳把某个发/情中的厄命之神打飞十米外。


    从前胸的口袋抽出一张手帕,迪尤尔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戴着手套的手,好像在擦掉什么容易传染的肮脏病毒,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幽幽,说出来的话却残暴无比:“我能把他片成八十一块吗?这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实验。”


    迪尤尔很少有那么感情外露的时候。


    但很明显,西幻侧的文化还是太超前了,甚至连他都无法接受。


    ——准确来说,是无法接受将这些东西与吾主联系起来。


    别说付诸实践,就连想都是一种亵渎。


    原一努力憋着笑,身体却还是因为笑意微微颤抖,只能倚着阿斯托克的脑袋保持平衡,他弯曲手掌,用手背抵住上翘的嘴角,强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幸灾乐祸:“随便。”


    “感谢您的仁慈。”迪尤尔再次弯腰表达歉意,转身离开时满身的杀气甚至要凝结成了实质。


    相信这一次,盲一定会得到物理意义上的净化。


    迪尤尔走后的原一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需要阿斯托克用手虚虚护着他才让他不至于从肩膀上摔倒下来,但他真的是忍不住。


    “哈哈哈哈……”


    那笑声并不算大,却清晰的传进每一个眷属的耳朵里、身体里、甚至是意识体。


    它们开始躁动,一个共同的认知传达给了全部的眷属:


    开心!快乐!狂欢!


    这是眷属最为熟悉的事情,如今连它们崇敬的吾主都开了个头,它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于是挥舞的触手愈发张扬,在不知名的兴奋下扭动着身躯,在极度的欢愉中忘却了自己要遵守的规定,将周围的其他眷属全部吞入腹中。


    嗝~


    它满意地拍了拍肚皮,连骨带肉一并嚼碎,这咀嚼声是如此的巧妙,轻而易举勾动了周边眷属的渴望。


    高兴!高兴!非常高兴!


    它们奔走相告,在眷属中掀起一层层热浪。


    欢庆的高兴将暗处的闷哼掩盖,在重重遮掩下的眷属默契地隐藏血腥的屠杀,无论黑暗中的弱小眷属如何挣扎,表露在吾主面前的都是强大眷属的欣欣向荣。


    原一即使坐在阿斯托克肩上,他的视野并不算高,但是祂的视角却可以囊括整个典礼现场。


    所以原一是对现场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吗?并不是。


    他只是在接受了身份后,愈发明白不能以人的标准去看待眷属。


    对人类来说残忍、痛苦、甚至是绝望的事情,放在眷属身上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不会苛求每一个眷属学习人类的善恶,因为想要理解善恶,首先要先摆脱混沌的泥泞和疯狂的翻涌,而这只有高级眷属才能做到。


    一旦他有这个想法,那么最终出现在他身边的,一定是各个都如迪尤尔般拥有人形与智慧,懂得伪装的眷属,而那些弱小的、不符合期望的眷属将彻底消失。


    可那些奇形怪状的眷属正是原一口粮的由来。


    吃一只没有自我意识,只有本能的眷属,和吃一只具有人形,有智慧有感情的眷属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即使迪优尔会精心烹制,保证原一看不出任何不同。


    但还是那句话,能让自己高兴的话,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


    作为眷属的主人,他的诞生天然是一种恶的展现。


    张卓的事情让原一明白,他的装聋作哑,换来的只会是更糟糕的结局。


    把哥哥从意识碎片中捞回来时候,原一从未如此庆幸过。


    他想要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家人,他始终没有表现的那么大度,在亲近的朋友家人和正义之间,他闭眼选择了前者。


    既然如此,那又何须拖拖拉拉,欲迎还拒?


    原一选择坦然地接受这份恶,但这注定是无法审判,亦是他未来最无足轻重的罪行。


    “阿斯托克。”原一忽然喊了一声。


    阿斯托克抬起头,它感受到吾主的手落在它上扬却被线条缝紧的嘴角,那动作很温柔,让它下意识蹭了蹭。


    “阿斯托克……阿斯托克……”


    吾主一声声呼唤着它的名字,没有目的,就像无聊时往湖中丢两颗石子,撑着手看涟漪阵阵,仅仅是吾主想这么做了。


    对此,阿斯托克全然接受。


    它不会安慰,也没有超绝的智慧,甚至不能模仿吾主对它做的那样摸摸吾主的头,于是只能靠胸腔的震动发出如野兽般无意义短促的呜鸣。


    像一只小狗。


    原一想了想,把这句话改了几个字。


    ——是我的小狗。


    苏醒后遇到的第一个眷属,将它全心全意奉献的存在送到了红毯的终点。


    这里有高高的台阶,有唯一的神座,亦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是邪神,也是它们唯一的主人。


    它们的罪恶由他审判,以后将由他承担。


    台阶下一左一右站着原初和迪尤尔两人。


    原一从阿斯托克怀里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抬高手臂挥手告别。


    木讷的阿斯托克本该站在原地,就像吾主命令的那样。


    可它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笨拙地举起右手,它甚至不懂得伸直整个手臂,弯曲的指尖直到咽喉的高度,学着原一的样子,轻轻晃了晃手掌。


    无形的风吹过,阿斯托克消失在红毯之上。


    离神座还有长长的台阶。


    原一一边走一边和迪尤尔聊天。


    “怎么没看到盲?”原一觉得盲那个性子,就算被砍成两半,爬也要爬过来的。


    迪尤尔听到盲的名字时眼中肉眼可见的闪过一抹嫌弃,但表情依然优雅得体的无懈可击:“无须担心,他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原一微微侧头。


    【咕咕咕——】


    混杂着气泡袋奇怪声音是如此熟悉,原一忍笑,朝迪尤尔比了个大拇指:“干的漂亮。”


    迪尤尔矜持道:“这是我应当做的。”


    原一感慨:“真不知道盲的脑子哪里有问题,竟然想……”


    后面那个词原一说不出来,因为实在是太奇怪了。


    有种原切猪排向你告白求婚的即视感。


    迪尤尔若有所思:“您是如此看待吗?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迪尤尔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您将他的想法转达给我,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痴心妄想太过荒谬,需要更正吗?”


    “嗯……”原一的身形顿了顿,迪尤尔说的好像没错,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原一默默地盯着他,敏锐的发现了迪尤尔话语中不对劲的用词:“什么叫做‘更正’?”


    迪尤尔眨了眨眼睛,试图糊弄过去。


    原一幽幽道:“迪尤尔,不要装年轻时候的样子,太假了。”


    他会因为年轻的迪尤尔难得的坦率心软,但面对眼前这个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家伙,心里可没有半点波动。


    迪尤尔有些遗憾无法复刻重生后多出的那段记忆,他略带遗憾道:“因为我本想问您,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荣幸。”


    ——吾主需要暖/床的话,他肯定当仁不让,哪里轮得到盲。


    原一:“……”


    迪尤尔再次表示:“虽然已知道您的意思,但如果您有改变的想法,也请务必考虑一下我,我也知道很多……”


    “停停停!这个话题过不去了是吧!”原一连忙打断迪尤尔即将说出口的虎狼之词,他怕听了后再也无法直视迪尤尔了!


    原一双手在身前比了个大“X”,声音铿锵有力:“想得美,我这辈子要找对象就只有一个选择——”


    他打了个响指,系统骄傲出现,将原一从进入星网以来所有单机成就和联机称号——大部分是西柯带着打的——如数家珍的展现。


    在各种金碧辉煌的称呼中,原一轻蔑一笑:“游戏不好玩吗?找什么对象,真是想不开。”


    他一挥手,系统带着那些游戏数据又回到了低纬度的数据世界。


    嗯……说起来他也好久没打游戏了,等醒来后一定要找时间和西柯把落下的成就补回来。


    原一撇过头,摇头晃脑地继续往上走。


    所谓对象,只会影响他肝成就的速度!


    迪尤尔遗憾地站在原地,目送原一离去的背影。


    他只能送到这里,再往上已不是他能踏足的禁地。


    但眷属也有例外,也是唯一的例外。


    迪尤尔将目光放在上面等待着的原初身上,有些惆怅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这条登神的长路,其实也相当于眷属在原一心里的地位。


    越是亲近,就越能靠近他的身边。


    虽然他仁慈的给予那些不允许靠近的眷属得以远观,但这很难让贪心的眷属满足,它们从一无所有到贪婪成性只需要吾主一个轻飘飘的目光。


    原初在原一心里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也是它们所有眷属加起来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因为原一对原初的定位是家人,他占据了这个位置,且路途无法复制。


    2024的记忆几乎塑造了原一属于人那一面的所有,对原初的感情是迪尤尔也无法比拟的,哪怕迪尤尔某种程度上也是陪着原一一起长大的。


    家人无法复刻,那其他呢?


    原一的朋友只会是人类,因为食材永远不可能获得与他同等的地位,他也无意在一群只会顺着自己的眷属中讨论爱好、理想与烦恼。


    这么看下来,能够最接近原一的身份,竟然只剩下恋人。


    即使和食材谈恋爱足够荒谬,但那并非全无可能。


    盲自诞生就带着的扭曲爱恋,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幸运,让他在这么多的选择中精确选择了最有可能的一条路。


    只不过厄命是他诞生的注脚,越是沉迷这条看似有希望的路,表现出来的扭曲就只会把吾主推得更远。


    但迪尤尔从盲身上得到启示,也想试着走这条路。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别说走上,就刚开了个门,就被原一关了回去还用钢筋焊死了大门。


    迪尤尔只能忧伤地站在原地,感慨一句:“明明我们是一起来的……”


    其中酸涩不甘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懂得了。


    而现在,被迪尤尔幽怨的对象正细细地端详着原一。


    这是原初重生后第一次看到原一。


    仍然是之前那副打扮,只不过身形已经和记忆中的少年完全重叠,就连脸上原本模糊的轮廓也清晰了不少,虽然还是看不出长什么样,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和他记忆中原一拟态的脸应该是极为相似的。


    2024的原一长什么样,在原一“穿越”后,恐怕只有原一知道了。


    但人不会一直回想自己的模样,尤其是现在对原一来说,外貌是最不重要的存在,加上当时觉得只要能回到地球,他迟早会想起来的,于是久而久之他便真的记不清自己的样子了。


    而在原一知道所有真相后,哪怕是在那个人造的地球上,他看向镜子的面庞依然朦胧且模糊。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模样,原初和迪尤尔当然无法帮他创建,只能给个大概都感觉。


    屏障破碎后原一也释然了,他长什么样根本不重要,因为不管长什么样他一定是最帅的。


    ——别问,问就是眷属给他的自信。


    在一群长相堪比深海鱼类,非常放飞自我的眷属之中,原一说自己帅都不算自夸,而是一种长眼睛就会承认的事实。


    所以抛却面容,如果要说原一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他长长的头发。


    那一头尾端微卷,漆黑如墨的长发好似生来就是如此,一直静静垂在原一脑后。


    原一之前的头发其实都是命运之河的伪装,配上面具隐藏自己的身份。


    而现在原一的长发,则是他成长后自然长出的一部分。


    和不能露出皮肤的严格相比,头发这方面就宽松的多,不但可以不做任何伪装——或者说头发的模样就是它的伪装——出现,还能光明正大摘了帽兜而不显得奇怪,不怕随便污染出眷属,甚至没有脱发掉分的烦恼。


    是以,原一对这头长发非常满意。


    尤其是最近他又发现了头发的一个妙用。


    原初感到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他低头一看,是一缕漆黑的发尾,调皮地缠了好几圈,像两只小手抱住小拇指摇呀晃呀。


    原初小拇指动了动,放任发尾肆意动作。


    原一一直在等他的反应,看他抬起来,高兴地问:“厉不厉害?”


    他身上那张贪食的嘴巴不知何时跑到了右脸,给他这句话配了个对应的口型。


    如果这张嘴不是竖着立在右脸,没有露出里面隐见尖锐的牙齿,那么也不失为一出精彩的双簧。


    原一略带嫌弃的把那张嘴巴赶去其他地方游走,嘟囔道:“这家伙总是跑出来,太烦了,再这样我迟早把它扯下来。”


    这些有浅薄意识却又不算独立存在的器官只会在特定情况出现,是原一的一部分,有点像眼睛上的麦粒肿,虽然是身体的一部分,却不碍事也不讨厌,但偶尔又让人很想把它弄掉。


    想要弄掉这些东西也很简单,就像指甲长了要剪掉,不痛不痒。


    如果不是这张嘴巴陪着原一很久,而且靠它更好尝出味道,不用一直拆绷带装绷带,原一早把它弄掉了。


    “很厉害。”


    温和的声音响起,还在抱怨的原一还没反应过来:“厉害什么,它特嘴馋……”


    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这是哥哥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他高兴地一把抱住哥哥。


    “当然,我是最厉害的!所以头发也是最厉害的!”原一笑嘻嘻道,“我已经确认过,它们还能帮我搓技能!”


    ——会搓技能打配合的头发,长一点怎么了?长一点更方便他操作!


    原初稳稳抱住了他,很想像以前那样把原一抱起,但可惜的是他们的体型差不大,他只比原一高半个头,身形更加凝实一些,而且原一也不会愿意再让他像小时候那样抱起来的。


    所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在思考后认真地回答:“是的,很厉害。”


    重生后的原初每次回答原一的问题都更加谨慎。


    他想更接近原一的想法,按照原一的想法思考,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曲解甚至是误导了方向,早就那样惨烈的后果。


    按理来说这样的哥哥对原一是绝对无条件的宠溺,因为他能理解原一所有的任性和想法,对原一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但原一却不喜欢这样的哥哥。


    谁见过家人直接小心翼翼的讲话的?或许这世界上确实有,但绝不应该是他和原初。


    于是原一一边牵着哥哥的手往前走——准确来说是他领着原初往前走,原初亦步亦趋的跟着,始终落后他半步距离——一边故意开口道:“既然这么厉害,我那我更需要一个能够配合的队友,盲好像就挺不错……”


    “不可以!”原初听到盲的名字顿时皱起眉头,盲的所想所看早就被“好心”的迪尤尔转达了给了他,如果不是迪尤尔飞的更快,他还需要在这里守着,恐怕盲今天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在原初心里,对原一抱有那种大不敬且不纯洁想法的盲,简直就是觊觎自家小白菜的大灰狼,让他护崽雷达狂响,生怕一不小心原一就被迷惑了。


    但当情绪下去,理智重贵,原初马上就后悔了,说好要按原一的思维去回答,为什么他还是冲动了?


    他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懊恼,刚想开口道歉,却听见原一说——


    “哥,这样就很好啦。”


    黑色的发尾不知何时顺着原初的后背游走到肩膀,然后像小触手那样蹭了蹭原初的耳根。


    原一能理解哥哥的迷茫和矛盾。


    原初一方面习惯了以哥哥的身份留在原一身边,他身上还残存着原一幼时的亲密。


    再乖的孩子,不懂事肯定都会有调皮时候。


    得益于每天睡得充足玩得开心,小原一偶尔会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什么手指摸插座、火机(迪尤尔友情提供)点纸巾、偷溜去冒险等等事件层出不穷。


    大部分事情原初都会耐心劝说原一,从不红脸摆架子,唯独那次小原一走丢他才真切感受到恐惧,并严肃的批评了小原一。


    原一的意识会影响虚假的2024年,所以原初和迪尤尔才竭力隐藏着2024的真相,只有原一越发坚定这个世界是真实可信,是切实存在且就是如此时,这个虚假的世界才会越坚固。


    但是小时候的原一对世界充满着各种想象,尽管有原初的不断“纠正”,把世界中各种冒头的不正常全部摁在摇篮里,小原一的意识仍然会导致一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那次小原一趁原初不注意偷跑出门,在繁华的马路上迷了路,着急的他越发害怕,就想象了越多空无一人的街道。


    这可捅了大篓子,眷属们积极帮助小吾主实现这些“愿望”。


    以至于原初被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街道拦住,根本不知道小原一在哪里。


    最后还是小原一在走失中稍稍冷静了一点,回忆哥哥讲给他的故事试图鼓励自己,却还在吧嗒吧嗒的掉眼泪,被实在看不下去的身体剜了一颗眼睛,带着原一走出了那重叠的街道。


    发生这件事后,原初意识到一味的说教并不能很好的让小原一记住教训,于是那时候的他才默认迪尤尔的参与,让小原一认识到“人心险恶,要听哥哥的话”。


    原初习惯了帮原一计划未来,也自然而然的将原一的愿望当做自己人生的目标。


    孩子天真烂漫,所谓的愿望有时也是些很简单的事情,或者原初能够理解,并按照惯例帮原一解决其中的隐患和违和感。


    可孩子总会长大,将视线全然放在原一身上,以至于原初失却了自我,居然在原一的愿望中迷失了方向。


    重生后的原初已经不再敢像之前那样,告诉原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不仅仅因为原一长大了,不需要他帮忙规划判断,更重要的是连原初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什么才是错误。


    非人的怪物能够获得一颗温柔的心已经是奇迹,你不能指望他真的和人无异。


    所以原一才会对哥哥说“这就很好了”。


    他不强求哥哥能忘却他的身份,不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胡思乱想,但他同样想告诉哥哥,哥哥是特别的。


    原一可以有很多眷属,却只会有一个哥哥。


    作为被宠爱的那个,原初可以拥有任性的资格。


    他应当拥有自我。


    原一知道这种事情对眷属来说很难理解,但没关系。


    就像哥哥小时候不厌其烦的叮嘱和教导,他也拥有足够的耐心。


    一点一点的教会哥哥如何站在他身边。


    眷属无法走上神座,但哥哥可以。


    原初松开了原初的手,停在神座下放第一个台阶处。


    原一知道,这是哥哥能送到的极致了。


    在原一回想起全部记忆,回到神座的那一刻,他就不仅仅是原初的弟弟,还是原初的主,原初的父。


    原初不会允许任何超越原一的存在,包括他自己。


    可是……


    原一在心里微微叹息,迈腿将那矮矮的台阶轻而易举的越过。


    他站在神座之前,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哥哥,唇角泛起微微的笑意。


    原初记得,这是小原一要干坏事前的特别预兆。


    原一没有说话,但那意思已经清晰传达给了原初。


    ——如果高台之上只有我一个,那不是太孤独了吗?


    心像被击中一样柔软,原初久久难言。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但我知道,和我能做到始终是存在着差异的。


    不过原一不在乎。


    因为时间会证明一切。


    正如穿越过去,回到现在,在无数线里找出一条足够满意的时间线。


    前行的时间总会用未来证明原一的选择是正确的。


    曾经,眷属的赴死换来了原一孤独的神座。


    如今,满座喝彩,旧人归来。


    红月的光辉自上落下,像轻盈的纱,在他头顶编织虚幻的冠冕。


    专为此刻诞生的眷属用触手缠绕着神座底部,宛若一只只从地狱伸出的手,对着神座上的人祈求挣扎。


    高高在上的神明将他的身影散发的光辉慷慨的照耀在所有的眷属身上。


    系统解锁眷属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快,那一只只曾经只在图鉴里看到的眷属在此刻清晰起来。


    唯有眷属听得懂的语言中,尖叫欢呼从未停歇。


    然而在吵闹的海洋中,那高高在上者却用手肘抵住扶手,纤细的手指缠满绷带,放在张开着利齿的唇前,说——


    “嘘。”


    一个简单的气音,却将所有的喧闹扼制。


    所有的眷属都将目光投向那仰望的存在。


    原一理所当然地宣布——


    “为我守夜,为我寂静,为我停止不休的闹剧。”


    没有商量,只有命令的口吻。


    却叫大厦无声倾倒,河川截停,连心跳的嘈杂都被泯灭。


    在极致的寂静中,无数眷属弯下了腰。


    ——遵命。


    第139章  ——这是一场必死的斗争。


    时间似乎在某刻停滞了一秒, 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改变了,卫桥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被雷诺焦急的呼喊拉回了思绪。


    “李圆圆!李圆圆!你别吓我啊!”雷诺声音都带着颤抖, 他摸到李圆圆冰凉的额头,眼睛“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 “还有呼吸, 救人!”


    整个房间乱作一团。


    没人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好好的李圆圆会在众目睽睽下忽然病重垂危, 即使雷诺被抓捕的星盗吸引了片刻,但他还是决定先来查看李圆圆的情况, 他当时还想着如果李圆圆睡着了就不去吵她,如果李圆圆没睡着那说什么都要劝她去做个全身检查。


    结果就是这一靠近, 雷诺马上就发现李圆圆不对劲,恒娥反应也很及时,立刻就有医护人员鱼贯而入, 大家齐心协力将李圆圆送进紧急救护舱, 但具体情况还要等检查报告出来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墙之隔的走廊上, 雷诺坐在地上,抱着双膝,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那力度不算小,他的一边脸瞬间红了起来。


    “你干什么!”伊小小眼疾手快抓住他继续扇下去的巴掌。


    雷诺嘴唇动了动,痛苦地哽咽道:“如果不是我叫她去休息……”


    这话说的有些牵强,不管导致李圆圆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什么,雷诺让李圆圆去休息都是出于好心, 可雷诺仍遏制不在的将这件事的结果和他的劝说挂上了勾。


    伊小小心里难受,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沉声道:“听着,李圆圆变成这样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硬要说的话,是我这个部长责任最大……我竟然没有发现她不对劲的状况,而且你这样伤害自己不但一点用都没有,只会让我更担心!”


    他的话让雷诺稍稍冷静下来,起码不会再继续伤害自己,但看他的状态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伊小小只能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以防又发生什么超乎预料的事情。


    这一夜,注定无眠。


    【未知地】中唯一的幸存者被科技侧成功拦截,在一夜的审问后,她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只为换条生路。


    “除了这些……你们想知道任何星盗团体的秘密都可以问我,我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不让我再回去……”紫发女人神情厌厌地坐在椅子上,手腕被手铐牢牢束缚,她神色游历,有种遭遇重创后厌世的疲倦感,但每当说起【未知地】的事情,她都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恒娥详细地记录了她的表现——


    紧绷的身体、四处张望的紧张神情、不断绞动的手指……


    这些细节无一不表现出她对【未知地】的恐惧。


    科技侧将从她身上得到的情报汇总起来,交由恒娥辅助分析,最终得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仅靠科技侧文明,别说抗衡,就是抵抗群怪物的胜率都是无限接近与零。


    灯火辉煌的会议室中,每一个拿到资料的高官都心情沉重,在无数次商议后,他们最终决定邀请那位似乎一直胸有成竹,掌握着他们所不知晓信息的大天使参加后天的会议。


    “很荣幸见到各位。”啟微笑着坐在一侧,虽然说着得体的寒暄,但说起荣幸时的语气甚至没有附和赞美光明神时有波澜,显然它根本没有真的把在场的人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


    这场会议汇聚了四方势力。


    信仰侧、科技侧、玄幻侧和联盟。


    科技侧派出的主事人是一位年过半百却精神抖擞的老人,她头发花白,眼神却十分凌厉,人们称呼她为杨女士,岁月为她雕刻智慧,先进的文明为她提供底气,她的身旁坐着显形的恒娥,她们面容不一样,气质不一样,却奇妙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来自同样的地方。


    玄幻侧这边毫无疑问是以卫桥为代表,但因为玄幻侧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所以说是玄幻侧,但卫桥能代表的仅仅是青华宗,不过如果这场会议讨论出来的结果严峻,那么他会马上动身回到玄幻侧,以他最近风头无二的名声,其他宗门最起码会给个面子坐下来听一听。


    联盟这边的人就比较多了,明面上的领头人是席啟,卢卡斯坐在他身后,表明自己仅仅是以个人的身份参与到这场会议中。


    作为东道主,杨女士承担起主持会议的责任,在简单两句寒暄过后,她迅速进入了正题。


    “为了更好的合作,我们希望贵方可以坦诚以待。”杨女士抬手,四周光线变暗,投影第一张写着“绝密资料”四个字。


    她认真环视在场所有人,不卑不亢道:“根据科学院的推测,新出现的以‘邪神’为代表的文明,很有可能是来自高纬度的生物,对祂的危险评估将达到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这并非我们一个文明的私事,更是涉及诸位生死存亡的大事。”


    说完,她将舞台交给了恒娥。


    恒娥面容冷静地展示各种专业化的数据表哥。


    “紫溪是前往【未知地】中唯一幸存的星盗,按照她逃离的时间推倒计算,恰好是科学院捕捉到一股强大能量波动的时刻,诸位可以看这张图——”


    从这张峰谷图可以清晰的看到,在紫溪离开的那个时刻,能量从原本的逐渐上升变成剧烈上升,而且这个上升的峰值一波比一波高,却又在顶点蓦然消失,在空白了一部分后,又猛地出现,势头不亚于之前,却在逐渐恢复平缓。


    “在之前的观察中发现,峰值越高代表着此处蕴含的能量越高,第一次出现峰值是在【未知地】出现时,第二次是在阿斯托克的乐园覆盖面具变广时,由此可以推测,这些能量的变化绝对与眷属有关。”


    “可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它们对比起这张图的峰值都显得太过渺小,再加上演唱会事件中,眷属的疯狂行为都与邪神的刺激有关,那么我们可以推断:在紫溪离开后,一定是邪神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眷属的能量暴动。”


    恒娥目光缓缓落到峰值图上空白的那一截,平静说道:“所以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在这段时间内,眷属们全都消失了。”


    光是一个只能在外部徘徊的阿斯托克都能让星盗团们差点团灭,那那些更靠近邪神,更为强大的眷属会有什么可怕的力量简直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科技侧不敢随便动用武力,只能拐着弯用星盗来吸引眷属注意的原因。


    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些强大可怕的眷属,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消失了。


    恒娥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这段时间内,可能发生了一场……”


    “献祭。”啟直接大断了恒娥,他略带怜悯地弯了弯眸子,不知是为科技侧的无知,还是对她们并非眷属,永远无法了解神明是何等伟大存在的可怜。


    他语气笃定道,“不是屠杀,是一场献给自己神明,荣耀无比的献祭仪式。”


    说到后面,字里行间竟透着几分艳羡。


    仿佛献祭就是什么比屠杀更加美好的词汇。


    席啟略带烦躁的“啧”了一声,以一种卢卡斯从未见过的嫌弃撇过头对他说:“自从见到他,我就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改名。”


    和这样一群疯子同名,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卢卡斯面色不变,语气淡然:“早就知道天使都是这样的,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


    回想起过去和原一接触的种种,卢卡斯很难不想到他与阿斯托克相处的模样。


    即使嘴上说着“你把阿斯托克当做小狗就好啦”这样贬低的话,但原一的动作中却分明透露着他将阿斯托克当做同伴的事实。


    即使这个同伴智商不高,甚至偶尔心情低落还要他去哄,想要换掉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原一还是会耐心地抽出时间摸摸阿斯托克的头,坐在它怀里看星星,倚着阿斯托克的背絮絮叨叨的说着很多它不懂的话。


    卢卡斯看得分明,不是原一要把阿斯托克当狗,而是阿斯托克自愿当狗。


    如果眷属都是和阿斯托克差不多的存在,那么啟说这是一场献祭,就真的很有可能是一场由眷属自愿奔赴的献祭仪式。


    如果为了神明,连自尊,连自我都可以抛却,那么生命对于它们来说,也不过是衡量忠诚的发码,一旦得到祂的赞许,就会毫不犹豫地献出。


    可这样自愿的献祭,真的是原一想要的吗?


    卢卡斯垂下眼帘,或许答案早就已经明确,只是他们不敢轻易往好的方向预设,也不确定这个答案是否是他们需要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专业人士”的盖棺定论。


    而毫无疑问,在场没有比啟更适合为此事做下批语的人。


    在大家的默认下,啟单手撑着脸,望着图表上空白的地方展开了无限的想象:“不知名的原因让神明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或许是悲伤、或许是愤怒、又或许只是某个瞬间的痛苦。”


    “可是……无论是何等的感情,投射到眷属身上总是如山崩地裂般剧烈。”


    他抬眸,眼中似有泪光,即使有羽翼遮住,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原本清晰的声音变得模糊,甚至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一个人在说话,还是无数个人的意识在说话。


    “没有嘴巴,于是无法诉说痛苦。”


    “没有眼睛,于是无法看到自己哪里受了伤。”


    “没有手臂,于是无法捂住受创的伤口。”


    “于是……”啟的指尖划过脸颊,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宛若低吟一首诡谲的歌谣——


    “他们献上了自己的嘴巴,替祂说话。”


    无数张被缝上的嘴巴一闪而过。


    “他们献上了眼睛,为祂注视。”


    无数双溃烂的眼睛只剩空空的黑洞。


    “他们献上了所有的手臂,捂住祂流血的伤疤。”


    失去四肢的人仰着头,却再也无法拥抱太阳。


    这就是悲剧吗?


    并不是。


    真正的悲剧是——


    “他们拼尽一切想抚平祂的哀伤。却发现引起祂悲恸的,正是他们本身。”


    一直遮蔽着双眼的羽翼忽地张开,露出里面那双纯白的眼眸,没有焦距,也没有半分感情,却在眼角滑落最慈悲的泪。


    所有被这双眼睛注视到的人都被卷入一场洪流般的悲伤中。


    即使是恒娥也像卡壳了一样,身形忽闪忽现。


    啟缓缓站起身,犹如进无人之地似漫步在会议室中,从杨女士的口袋里抽出那张门禁卡。


    眼泪仍在落下,啟哼起悲伤的挽歌,似哀悼,又似新生的号角。


    他就这样唱着歌,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外走去。


    本该重兵把守的基地此刻安静的落针可闻,他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一直以来,人们都误会了信仰侧战斗的方式。


    的确,天使们使用力量时都需要向光明神祈祷,越是虔诚,获得的力量就越强。


    高阶的天使甚至可以通过吟诵召唤光明神降世,直接让祂的力量碾压一切敌人。


    可他们不曾知道的是,当信仰虔诚到一定程度后,那双眼睛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那是祂的眼睛。


    即使祂的意识仍然混沌,没有任何清明的预兆,但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融入祂的所有,成为祂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他们仍要努力。


    努力在自诞生就注定纠缠不止的邪神面前,用尽一切办法让祂渡过这场最重要的命运节点。


    他们敬爱的神明啊,因为仁慈而落后的那一步。


    将由他们补上。


    哪怕未来的祂早已传来箴言。


    ——这是一场必死的斗争。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们伫立良久。


    若他们是忠诚的,就当按照祂的指使,坦然面对必败的结局。


    若死亡只是他们的结局,那么就如此按照箴言执行,也是应当的承诺。


    若就此放弃,以祂的仁爱,可以获得痛苦的权利。


    但当时的他们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们仰起头,望向遥远的未来,发出相同的共鸣:“可是亲爱的您,我怎忍心举手投降,将您交给愚者定下的未来。”


    什么是愚者?


    不信祂的歌声者,即为愚者。


    不奉祂的仁慈者,即为愚者。


    不臣服祂的存在,即为愚者。


    哪怕是那足以与祂对抗,甚至现在先行一步诞生出自我意识的邪神,也是愚蠢混沌的存在。


    为了对抗那个未来,就连他们也成为了违逆祂的愚者。


    所以……


    这样的他们,这样的世界,已经无需再存在。


    在新世界诞生的奏乐中,他们这些过去的残章,已没有参演的资格。


    第140章  地狱种族回来了。


    杨女士的门禁卡只能让她在基地来去自如, 但对啟也足够了。


    无需谁的指引,啟自然而然就来到了李圆圆所在的医疗舱外。


    得益于良好的后备预案,在这个连姮娥都受到影响无法允许的时刻, 还有基础程序兢兢业业的维持着李圆圆的生命体征。


    但那微弱的生命体征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滴——”


    啟走到医疗舱前,隔着羽翼注视着里面的李圆圆。


    在他的视角里,李圆圆浑身缠满了黑色的泗县, 那些丝线偷着浓郁不详的气息, 像死亡, 又像是疯狂,却绝对不是天使喜欢的味道。


    即使已经从集体意识中见过这股力量, 但亲眼看到时啟仍然失神了瞬间。


    这便是祂的力量……


    啟的喉结动了动,那双承载着光明神力量的眼睛正蠢蠢欲动着, 他隐约间感受到一股渴望,一股不属于集体意识,也不属于他自己的渴望, 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他摁下暂停键, 医疗舱缓缓打开了半透明的玻璃门, 此刻李圆圆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道诱人的食物。


    修长的手指不可遏止地朝李圆圆伸出,却在即将要触碰到时猛的收回,然后反手击飞了射向自己的子弹。


    特制的子弹在啟的手背上留下明显的火燎痕迹。


    啟回头,对上一双沉着的双眼。


    雷诺举着枪厉声道:“离她远点!”


    他拿着的这把枪存储着特殊能量,不像一般的子弹哪怕打中了也会被让使变/态的恢复速度痊愈,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能量存储量很小,拢共也就三发子弹。


    “真是难得……”啟凝视着雷诺, 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那个拒绝了我们的孩子。”


    在所有光明神的信徒中,能得到集体意识青睐的人并不算多,能成为天使的就更少了,所以当席啟进入天使们视野时,就注定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按理来说,雷诺作为席啟的好友,他被同化的概率也是极高的。


    但是席啟硬生生凭借一丝意识,将雷诺从临门一脚拉了回来,以至于雷诺属于半同化状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还能保持冷静。


    不过这点小波折啟没有放在眼里,他甚至有时间赞叹道:“奇异的缘分,或许你本就该是我们中的一员。”


    两次同化,一次被学院老师阻止,一次被卫桥阻止,那么再来第三次还会有那么幸运可以逃离吗?


    啟想知道这个答案,于是弯了弯唇角,吟诵起同化的赞歌。


    这一次,不仅是植物,就连空气都在赞歌中发出无声的共鸣。


    徒然增加的压力下,雷诺咬牙扣动了扳机。


    “砰!”


    一枚子弹穿透啟的喉咙,赞歌却并未停止。


    发声的从来不是他单个的器官,而是他体内的意识。


    雷诺痛苦地半跪在地上,幻境撕扯着他的理智,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们都在叫他投降。


    冷汗自他额头滑落,雷诺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


    啟决定再添最后一把火。


    于是在吵闹中,雷诺还能清晰听见啟的声音:


    “其实你应当感谢我,因为起码我还能让她以人类的姿态死去,而非扭曲的怪物。”


    啟勾起他的下巴,让他的视线能够清晰地落在医疗舱上。


    此刻他们视角共享,雷诺终于知道李圆圆长睡不醒却没有任何外伤的原因了——


    在那些黑线缠绕中,一只巨大的长满足节的类昆虫生物盘踞在她身上,像弥久不散的幽灵,冷冽的刀锋抵着李圆圆的颈脖,倒三角的脑袋紧紧贴着她的脸颊,贪婪的吸取她的呼吸,她的生命。


    它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凌冽复眼直勾勾与他们对视,上半身警惕地支了起来,刀锋调转了方向,仿佛随时都会朝他们冲过来。


    但无论是啟还是雷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这只怪物的下半身仍未明确,而是深深陷入李圆圆的身体,像有根无形的脐带,将它们的生命紧紧链接。


    “她撑不了多久,疯狂已经在她体内筑巢,除非使用吾神的力量,否则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就是她沦落成怪物的时候。”


    啟柔软的指腹扫过雷诺的脸颊,循循善诱:“是以英雄的姿态死去,还是以怪物的身份被击毙,被曾经守护的人开膛破肚切片研究,我想……你一定有了答案吧。”


    他将手覆在雷诺握枪的手上,带领雷诺举起枪对准了怪物的头颅。


    枪里最后一枚子弹被啟汇入了信仰侧的力量,只需要雷诺扣动板机,这个怪物连同李圆圆都将在世间消失。


    “去吧……我迷途的羔羊。”啟低声道。


    话音未落,扳机扣动。


    枪响的那一刻,雷诺感觉自己的心似乎也空了一截。


    以至于他甚至无法分辨这一枪到达是他自己扣下的,还是啟扣下的。


    在连呼吸都屏住的这一瞬间,雷诺清晰看到那枚子弹从枪膛中射出的火星,在空中划过的曲线,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河水倾泻而下。


    李圆圆已必死无疑,阻止科技侧发现眷属是可交流,阻止科技侧对眷属有进一步研究,加大邪神在他们心中的恐惧这些的目的已经达成,而这个意外之喜,也将随他一切回到吾神身边。


    啟志在必得地朝着雷诺伸出手。


    可就在他即将得手的那一刻,黑色的丝线凭空而现,凌厉的刀锋挡在他与雷诺之间。


    啟缓缓抬头,与脑袋缺了半块的眷属对上了目光。


    明明是非人的怪物,可啟却在它脸上察觉到一丝属于人类才有的嘲弄。


    它本该死亡,死在那枚子弹下。


    可另一股力量保护了它。


    不,或者说……


    “别动。”李圆圆不知何时赤脚站在他身后,虚弱的她手举符咒,面无表情道,“这位好心的天使先生,你已经触犯科技侧《特殊基地保密协议》第十六条,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将由恒娥见证,成为你的呈堂证供。”


    祂保护了她。


    于是祂的眷属宁愿放弃生命,也要从她身上剥离。


    在祂的偏爱下,除非召唤吾神,否则啟没有任何胜算。


    啟轻轻一叹。


    满盘皆输,棋差一招。


    真是……


    啟举起双手,对着李圆圆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输的心服口服。”


    谁能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神明竟然会为如尘埃的他们降下注视。


    停滞的会议在二十分钟后重启。


    只是这一次,啟戴上了科学院紧急改造,佩戴者“非自愿戴上无用”的鸡肋抑制器,之前不那么做是顾及到啟的外交身份,而且也没人想到啟会来这么一手,往严重来说,这甚至可以视为信仰侧对科技侧宣战的标志。


    啟将计划全盘托出,其目的也很明确——让其他文明参与到这场对邪神的讨伐中。


    科技侧对邪神的意义不一般,如果可以把他们拉下水,那么成功率或许会高一些。


    杨女士在听到这话时一下就找到了重点:“请您说清楚,什么叫做‘对邪神意义不一般’?”


    “还记得你们魂牵梦萦想要回到地球吗?”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不用和我说太阳系湮灭在未知爆炸中,那只是一个谎言。真实的情况其实你们早就猜到了吧。所谓地球,所谓太阳系,已经消失了,或者说——”


    “早就被吃掉了。”


    这话一出,其他文明第一个反应都是去看杨女士和恒娥,按照他们对科技侧的了解,如果有人对他们说回家无望,那么他们会表现的出离愤怒,这是一个科技侧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用来开玩笑的痛点。


    可科技侧的她们只是沉默。


    恒娥缺少的拼图终于补全,几乎不需要怎么推测,从原一从未遮掩过的对地球的熟悉,它闭了闭眼,才开口道:“更新资料,更新目标【邪神】,结合关键词【2024年的地球】【高中】【2046年电讯】,更改后身份推断为:人类意识聚合体。”


    这下,科技侧似乎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参与的理由。


    卫桥眸光微闪,过去原一对科技侧的熟悉似乎得到了解答,可他看得分明,原一在说起家乡时是充满憧憬与喜爱的。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杨女士皱眉抬手道:“恒娥说有一则来自西幻侧的通讯申请……我想祂们不是来找我们,而是来找你的吧?”


    啟并没有否认,只是说道:“若诸位对联和抵抗还有顾虑,或许可以听听西幻侧的声音再做决定。”


    杨女士心中一沉,她没想到啟竟然可以说动西幻侧,西幻侧和信仰侧不是向来互相看不顺眼吗?难道是因为命运之神?


    卢卡斯说过命运之神也被污染了,加上之前一直有消息传命运之神已经陨落,原一还曾遭受太阳神的暗杀,可惜初始神们并不欢迎科技侧的人进入祂们世界,而且位置较远,所以科技侧对西幻侧现状并不了解。


    犹豫片刻,杨女士做主拍板接通了这则通讯。


    她不觉得西幻侧会那么巧在这种时候打开通讯,恐怕这也是啟的后手。


    为了让科技侧站在邪神对面,天使们真的用尽手段。


    但天使们的话不能全信,这群眼里只有光明神的家伙,谁知道他们心里藏着多少疯狂的想法。


    通讯很快就被接通,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硕大的圆桌。


    初始神们落座,申请个有,但大部分都沉着一张脸,就好像有人逼迫他们坐在这里。


    而这场通讯的主办方也很明显——坐在视频画面正中央的太阳神。


    祂浑身散发着太阳的力量,即使因为之前被盲重创,加上这段时间的躲躲藏藏看上去有些萎靡,但属于神明的威压依然能通过通讯清晰传达到众人身上。


    太阳神的目光从始至终就没落在画面中那几个人类身上,祂目光直直看向啟,开口道:“我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可你为什么要我再等三年?”


    祂用太阳交换了诸位初始神的承诺,只等着啟的信号传来直接来到现场,可刚刚啟却发消息说,计划有变,需要再延迟三年。


    太阳神心里的憋屈就像祂想为命运之神报仇的怒火一样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冲到盲的面前,啟却一句话不解释直接让祂等三年,这换成谁都忍不了。


    尤其是初始神们对太阳神早有不满,即使为了太阳捏着鼻子承诺会帮助祂,但是这不代表祂们会尽心尽力帮祂对付盲。


    太阳神敢打一百个赌,这群见风使舵的初始神一旦看到局势不对,就会马上掉头就走,反正祂们承诺的只是跟着过来帮忙,哪怕只是帮忙清理一下周边的陨石带也是帮忙。


    三年的时间太久,太阳神也无法保证三年后这群初始神中会不会有听到什么风声,或者找到其他办法保存下太阳,让这份承诺毁于一旦。


    太阳神已经认清自己一个是无法对抗盲,更无法对抗他背后的家伙,所以祂必须带上其他初始神。


    除去理智的力量预测,祂心里还有一份不为人知的愤懑——凭什么命运死了,祂们就能毫无障碍的接受那个家伙,那个占据了命运位置,恶劣又令人憎恶的小偷。


    祂已做好死在战场的准备,多拉几个初始神一起奔赴死亡,才不辜负祂们一同诞生的“情谊”啊!


    太阳神隐去眼中的愤恨,再次强调道:“你必须给我个理由。”


    “切勿着急,我亲爱的盟友,你担忧的问题我们已经帮你解决了。”


    啟轻松地笑了笑,双手交叉放在下巴处,目光却透过太阳神看到祂身后的人:“许久不见,大天使竟然把你派出来啊——”


    “天使长·徵。”


    出现在太阳神身后的天使衣着打扮和啟无异,只是比起啟的生动,他神色淡淡,无喜无悲像一尊神像,手心捧着一架缩小了数倍的竖琴,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琴弦上,对周遭的一切并不关心。


    哪怕是啟向他问好,他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太阳神微不可见地皱眉,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一点气息都没感应到?


    祂警惕地看着徵,目光看向啟:“你什么意思?”


    啟微笑道:“一点保障罢了,徵是天使长中最强的存在,这三年他会履行天使的承诺,帮你守护太阳直到出发。”


    太阳神能让其他初始神忌惮的只有太阳这一个筹码,为了防止三年内初始神得到太阳出尔反尔,或者想办法获得了太阳的力量,徵会是最好的守卫。


    徵朝着啟微微颔首,下一秒,他的身影消失在画面中。


    但他并没有消失,而是去到了太阳之中。


    灼热的温暖对他来说仿佛只是寻常,他找到一处合适的位置,将放大的竖琴放好,侧身坐在一旁,手指在琴弦上悬停。


    太阳神以为他要用天使们常见的音乐锁住太阳,等了一会却发现他一动不动。


    “作为盟友,我必须提醒各位,这三年请勿靠近徵,否则后果自负。”


    啟幽幽看着画面中的徵,语气羡慕:“所有天使中,吾神独独偏爱他的琴声。”


    所以徵所在的地方,都将得到光明神独特的注目。


    祂对世间的一切言语放任,却唯独爱各种动听的歌曲,所以天使们都有一副能引起共鸣的天籁嗓音。


    赞歌与挽歌,皆是祂钟爱的体现。


    所以那些闯入的杂音,都将湮灭在祂威严的注视下。


    光明神。


    太阳神眸光闪烁,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徵代表的分量足够重,重到其他初始神不会轻易对太阳出手。


    知道啟的目的没有改变后,祂稍稍抚平了下躁动的心,但面上还是装作不悦道:“我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要等三年的理由。”


    啟:“很简单,因为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指向那张峰值图,眉头微挑:“知道为什么在空白后又会有新的能量汇聚吗?”


    “因为……献祭失败了?”卢卡斯迟疑道。


    “不,献祭成功了。”啟摇摇头,他伸出右手,将手攥成一个拳头,然后又缓缓张开。


    为了让投影更加清晰,会议室的灯光调整的更为黯淡,以至于就连一身白的啟看上去都变得灰蒙蒙起来,手腕上冰冷厚重的抑制器和他纤细的手腕行成鲜明对比,他嘴角的笑容难得不再优雅,而是尽力拉扯到最高的弧度,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极度兴奋的事情,甚至带着几分狰狞。


    啟的声音徒然高昂:“可祂拒绝了!”


    抑制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啟却恍若未觉,只是自顾自宣泄着心中的嫉妒:“哈!明明只需要接受献祭,就可以成功度过成长期,可祂拒绝了,祂居然拒绝了!”


    这意味着,祂将带着祂的眷属,藏进真实与虚妄的夹缝,根本无法影响到祂。


    但这不是啟难受的地方,他难受的是他们献出一切才能得到吾神的一瞥,而那群愚蠢又贪婪的家伙,竟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祂的偏爱与珍视。


    甚至,就连吾神都从未来传达了这场争斗的结果,但他们怎么甘心就此让吾神对祂低头。


    他们的神明,本就应该凌驾于祂之上。


    啟冷笑道:“……命运会拜服祂的脚下,可我们不会。”


    哪怕只是一丝的可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力量,他们也想从中为吾神博得祂想要的一切。


    诚然,未来的吾神已经拥有了意识。


    但是那与他们无关。


    这叫他们如何能够安眠在旧日的残章中。


    他们的神明,将享受他们的供奉,他们的奉献,从他们的废墟上截取胜利的果实,为此他们可以献上一切,而不是忘却他们,在新乐的奏鸣中,目光落在新的信徒身上。


    天使们不是不能接受失败,而是不能接受与吾神毫无关联的未来。


    “若匍匐在敌人的脚下可以求生,我们宁愿求死。”


    啟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一字一句道:“三年,三年后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成功,你们还是你们。失败,世界将成为祂手中的玩具。”


    “我已将所有交付,而选择的权利将交到各位手里。另外……”


    啟嘴角勾起,交出自己最后的底牌:“无论各位如何选择,我们与西幻侧都将拉起战场,届时无论你们是否愿意,都将成为漩涡中的一员。”


    “莫要逃离,莫要侥幸。”


    “神明间的战争,你我皆是蝼蚁。”


    啟手中浮现一本书,书页翻飞间一股厚重的力量流淌而出:“另外,我们不介意在开始之前,先发动一场战争。”


    ——不可理喻的狂信徒。


    所有人心头划过这么一句话。


    威逼利诱,啟几乎是将所有的手段都摆在明面上,目的只有一个——


    三年后,协同讨伐邪神。


    如果他们拒绝,信仰侧会向他们的文明发动战争,他们不可能一边抵抗邪神一边抵抗信仰侧。


    至于投靠邪神?


    那是最坏的打算。


    至于和信仰侧开战?谁会去赌三年的时间,天使们到底能不能用光明神的力量踏平你的文明?


    这场会议堪称不欢而散。


    但毫无疑问的手,科技侧已经紧步进入了备战状态。


    他们向来崇尚和平,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参加战争。


    他们口头答应了这场讨伐,但立场始终只有一个——保存科技侧的文明,保护科技侧的人民。


    邪神那边有地球的“恨”,天使这边有武力胁迫的“逼迫”,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三年后会怎么样?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三年间,天使们真的如啟说的那样,对着拒绝这件事的玄幻侧发动了战争。


    不再留手的天使爆发了堪称碾压的力量,让本就遭到离鼎天一难的玄幻侧根本招架不住,最终无奈参与了进来。


    就连智识侧都遭到了攻击,但螺母对神明非常感兴趣,答应会成为观察者。


    天使们不在乎,反正只要能参加进来就足够了。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三年几乎一闪而过。


    在邪神即将苏醒时,最先答应天使们的魔法侧意外突生——


    地狱种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