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天日毫不犹豫地,他连按了三下扳……


    毫不犹豫地,他连按了三下扳机。


    一声都没响。


    席玉麟已经恍惚了:申屠真走的时候没配枪,回来时特意带了把枪,但是枪中没子弹。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这分神的片刻内,申屠真已经从领口摘下一个小黑夹子,扔进嘴里咬碎了吐出来;席玉麟也在同时扑向


    了她,扼住她的咽喉,用力往里掐。


    不远处,传声在一阵电流声后断掉了。车内的两人对视一眼,猛打方向盘回到院口,大概只花了几秒钟,随后掏出枪管对着在地上纠缠的两人一通扫射。


    反正是麻醉枪,不分敌我了。再瞄准几秒,他非把她掐出个好歹不可。


    只要不用子弹,他们绝对来得及救下申屠真,只是伤势有轻重缓急罢了。现在把没挨中麻醉弹的申屠真扶起来一瞧,她喘了几口气,还能走路。


    而站在席玉麟的角度,选择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或者用石头砸脑袋的方式,无疑都比掐死一个人更快、更可控、更有利于发泄冲动。但这样会死得很难看,颅骨凹陷进去一块呀,眼珠子挤出来呀,脑浆流一地呀,等等等等。


    她都已经失去一只耳朵了。


    小青是个好孩子,申屠真一开始就知道。那会儿他还不恨他,主动给她端陈皮兔丁。


    她凝望院子片刻,太阳出来了,把赤红的光辉洒满屋檐。然后一扭头,钻进车里。


    两个随从将申屠嘉礼的尸体搬上车,默默无语许久,把车开到半路,才开口说:“太太,都录下来了。但那个录音扣总共也没有几颗,坏了根本不能修,报上去——”


    “李青与我搏斗时踩坏的,就这么写报告。”


    “是。”


    申屠真头靠着窗户,闭目养神起来。


    等席玉麟再见到她,已经是十几个小时后了。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待遇回到了原点,双手双脚都被绑着,身处地下室,叫破喉咙都没人听到;而申屠真将密封袋搁在膝上,坐在他对面。


    他们之中躺着元宝,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尸体都凉了,眼睛却没闭上。


    抢在他吼出第一声之前,她撕开了文件袋,淡淡道:“名单不能给你,但我会处理。这个东西还是送你。”


    “什么叫——”


    她将一个硬纸壳做的小本在他面前晃了晃:由重庆政府盖章认可的户口簿。上面记载着席玉麟的名字,籍贯重庆,名下有一套房。


    又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通缉令,盖在元宝脸上,挡住了他死不瞑目的脸。她指着元宝说:“这个才是李青,曾协助李逆逃脱,后杀害申屠嘉礼、伤申屠真,在搏斗过程中被击毙。此案结了。”


    席玉麟努力冷静下来、试图理解这一切,然而理解不了,只是瞪着她。


    “那晚鸿门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那次帮你,这次依然会帮你,放心好了。我无意勾结你的朋友,但也不想害他们,全面抗日了,没必要。”


    申屠真摩挲着户口簿粗糙的封面,叹了口气,闭上眼。


    “至于说嘉礼……野心太大。上级怀疑我,他就自告奋勇地要监视我,等着把我推倒,换一份功绩。你知道的,我最爱自由,成天乱玩,不喜欢叫人盯着,何况我也经不起查。”


    他干涸的喉咙总算发出了一句话:“……你借我的手杀他?”


    她点了点头。


    席玉麟忽然觉得特别无力,既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到头来,他真的是一条狗,被她支使得狂吠乱叫、团团打转。


    而申屠嘉礼自然就是那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了,只是因为监视、告密,尚未来得及实施任何行动,就被干净做掉。


    多年姑侄母子,尽了就尽了。申屠真对人从来冷血。


    还好小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家伙,她一颗几乎消磨殆尽、无处着落的真心,能放在他那里歇一歇。


    “回重庆吧,好好生活,我再不找你了。”她拍了拍裤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如果有人抓你参军,报我的名字,不会为难你。这是我们的国家,不是你们的国家,为她死,不值当。”


    她走到地窖的门口,再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


    片刻后,有人把元宝的尸体带出去,有人给他松绑。地窖的铁门敞开着,石头围起的方寸天空内,有一轮黄灿灿的月亮。


    席玉麟抓起户口簿和留在桌上的十块路费,拖着步子往外走。


    他漫无目的地想起元宝,想起万顺和小云,想起石班主,想起那对乡下老夫妻,乃至想起了更遥远的人——漱金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要跟我好呢?我这人很自私,不讲情义。


    申屠真此人……罢了,罢了。


    我要生活。他不认得路,只朝着那轮巨大的月亮跑起来,越跑越快,几乎是飞奔,过去种种,全部都抛在脑后了!新的细胞在裂变,新的血液往外泵发,新的毛发刺穿他的皮肤,申屠真没有杀死他,乱七八糟的病没有杀死他,他自己也没有杀死自己。从此没有什么能杀死他!


    我要生活,我堂堂正正的,四肢健全,不偷不抢。


    乘公共马车回到镇上,又几经辗转,四天后才回到重庆。重庆空了许多,大部分适龄男子,都参军打仗去了。


    他第一时间去码头,在石阶的夹缝里找到了行李。


    辛辛苦苦攒下的六十块钱被偷了,簪子还在。从万狗蛋手里拿回来后,他就抠掉了所有珍珠,这样一来,簪子失去了偷走卖钱的价值,却仍保有纪念意义。


    席玉麟把簪子揣进兜里,叹了口气。


    他按照户口簿上的地址找到了自己名下的房子,不夸张,但也是较为豪华的公寓,最顶楼连带露天平台,煤气水电一应俱全。他在地毯下找到了钥匙,只开门观望一眼,当晚还是挤在码头的棚下睡。


    醒后就开始为生计发愁,不过和从前的愁程度不同了,清清淡淡的。也不知道depression好没好,现在他心如止水,也不悲伤,也难高兴。


    身体既康健了,可以继续当码头工,重新把六十块攒起来,然后按原计划,上会计班。


    也许他命中与会计无缘吧,一个月后,计划又出现了变动。石班主偶然路过,看到了他,立刻把他拽到馆子里一顿闲聊。


    先说小云失踪了,他说不知道,石班主也就不再提。“我主要是想跟你讲另一件事!哈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来,来,跟我来!”


    “我下午还要上工呢。”


    “哎呀,我收留你好一阵,不给我面子?”


    席玉麟只得跟着他,七弯八拐,到了一片宏伟的建筑前面,一抬头,石柱上赫然几个大字:重庆市立川剧院。


    他皱起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石班主又把他拽着往爬楼梯,“没逼你唱戏!叫你来认亲的!”


    席玉麟认为太扯淡,他爹妈是谁,连席芳心都不可能知道,石班主带他来认什么亲?接着就听他说:“你猜现任院长姓什么?”


    “……席?”


    石班主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是你师父的亲老汉啊!亲的!我小时候在他们旁边待了许久,居然也是现在才知道,席香阁这老小子之前跟一个女佣乱搞,人家把孩子生下来给他就跑了。狗日的,我还以为是捡的呢,怪不得席放心小时候穿得好吃得好。”


    对于石班主为什么这把年纪了还在执着于打探席芳心的消息,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对于石班主坚持要带自己去见——师祖,他有点慌张。


    于情于理,他确实应该拜谒一下师祖。毕竟席芳心对自己有养育之恩,自己又是看着席芳心走的,既然老头子还在,自然要给个交代。


    可是席玉麟觉得又有一股不可抗力在拉着自己往歪路上走——说好不唱戏了!见了师祖,又当如何呢?


    他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被石班主推着一路往上,与两个站岗学徒打过招呼,取小道往最深处走。


    一路走,就一路看,市剧院的建筑风格相当摩登,连戏楼从外观看都像舞厅一样。也没有采取传统的院落结构,大小房子错落排列着,里面传来学徒咿咿呀呀的喊嗓声。


    最深处


    立了“闲人勿入”的牌子,有一排平房,大概是办公室、接待室之类的场所;其后是几栋小楼,作员工宿舍。


    石班主推开了平房的一扇门,先鞠了一躬,“席院长。”


    那坐在安乐椅上的老头大概六十多,身形清癯,穿灰布长衫,很有些发须野雪、眉目秋津的出尘气质。


    悠悠站起,席香阁也略向石班主一欠身,“谢谢你了。”


    石班主得了一句道谢,就嘿嘿笑着跑了出去。


    “娃娃,”席香阁又看向他,“仙山盗草,和鹤童的那一段短打,会不会?”


    席玉麟没料到他一上来说这个,“我是唱小青的。”


    “分行前,练把子功应该都会练到。”


    这种一谈起自己的感兴趣的事来不顾他人死活的味道实在太熟悉了,谁还能记得六岁练过的片段?好在席玉麟对白蛇传已经到了“胸有成竹”的地步,想起别人演的白素贞,自己差不多也会了,当下接过他抛来的双剑,思考片刻,摆起架式。


    说实话,他没有在人前表演得这么烂过。一方面是真没学过这段,另一方面是他几年没练功,退步得吓人。磕磕绊绊、犹犹豫豫划了几招,他自己都羞愧:我还能有一天把戏演成这个样子!


    而席香阁的初衷也不是看他打得有多漂亮,不过看看招式。他叫停后,终于微笑起来,“你是芳心的徒弟。不同班子编的戏各不一样,这一段双剑嘛……谁来都舞不好,却最能发挥芳心的长处。因为是我专门为他编的。”


    第142章 初入市院直到今天,席香阁都难以……


    直到今天,席香阁都难以忘怀那天的场景:他怒火中烧,打断了那个刘姓徒弟的双腿,把他扔出门,一回头,就对上自己儿子同样怒火中烧的眼睛。


    他喊道:“你给老子滚回去!”


    席芳心立刻回嘴:“偷拐抢骗叫丑事,这不叫丑事!是我先招惹刘师弟的,你凭什么——”


    席香阁怒不可遏,提起棍子,照着他就劈头盖脸地揍下去。席芳心不躲不闪,梗着脖子让他打,等席香阁停手了,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所有徒弟都在探头探脑的看,席香阁来不及顾忌了,他预料到了儿子要干什么。这个儿子啊,一根筋,驴似的犟,冲动下什么都做得出来。


    “芳心!”


    席芳心已经站起来,扫视众人一圈,忽然大声道:“我爱他!”


    “你爱个**你爱!”席香阁简直不敢相信这话能说出来,伸手去抓他,他撒腿就跑,跑到门外,一把把刘洪生背起来;刘洪生把脸埋在他背后,根本不敢抬头。


    席芳心那时多年轻啊,哪里懂父亲的苦心,只觉得自己打了场胜仗。当着所有路人和街坊的面,他傲然又重复了一次:“我爱他。”


    两鬓斑白的席香阁领着席玉麟回到办公室,取下了墙上的照片,苦笑一声。那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席刘二人赴京演出的新闻配图。


    他是嫌儿子丢脸吗?


    在九流行里混了这么多年,人早就没脸了,院子里就没几个干净孩子,他也不干净;可他就一个亲儿子,跟眼珠子似的宝贝着,没让任何一双脏手碰过。


    这么一个干干净净的席芳心,自己上赶着献给别人。他无话可说了。


    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看开了,倘若再遇到此事,席香阁会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的。人啊,负一次气,一辈子都过去了。


    再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人,席香阁问:“一个月四十,怎么样?彩头自己存着。”


    一个月……四十?四十?四十?


    席玉麟一下子傻了,他不知道市院这么赚钱,只模棱两可地回复:“我有伤,不知道行不行。”


    “人人身上都有伤。”


    “我有点严重,总之小青是不能唱的。”


    席香阁微微有点不高兴。旧情念完了,他本质上还是生意人,开出这么好的待遇,这人却三推四阻的,“那么你就只唱花旦和青衣好了。再分几个徒弟给你。”


    “我不带徒弟。”


    “玉麟,我手底下的其他伶人最多三十五,比你强的有不少吧?我都没查你的水平,直接就——”


    刚刚还动摇着,一听他来硬的,席玉麟立刻道:“那告辞。”言罢转身就走。


    这一幕太过熟悉,席香阁简直不敢相信他真能话不投机说走就走,这一走,又不知走到什么时候去,一下站起来,“等等!”


    席玉麟又满脸无所谓地转过来。通过前段时间的经历,他在为人处世方面颇有长进,学会了如何拿捏人。


    “带徒弟的事再说,我先查查你。你随便唱一段,唱最拿手的。”


    “师祖,我几年没练嗓了,但几个月内应该能恢复回来。”


    席香阁青筋直冒,一听这声“师祖”又忍住了,“好,行。等会儿先给你安排个宿舍住着,什么时候你练好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最后还有一事。我在我师父身边时,从来没有任何……应酬。”


    席香阁一听便懂,“我在重庆多年不是白待的,如今也小有成就,这个院长头衔还是政府给的。你成了我的人,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勉强你。”


    那这条件简直再好不过了。席玉麟一边提要求,一边就做好了挨骂再逃走的打算,没想到席香阁真能都答应。


    他能通过正当的工作,赚到好多钱。


    过去一年里他一点儿也没考虑过自己的未来,顷刻间,未来就呼啦啦地涌来了。那岂不是可以用自己的钱买一套房子?岂不是可以买去香港的船票?


    怀着晕乎乎的喜悦,他跟着后勤人员去了宿舍,铺好床,把簪子压在枕头下。


    “师父啊,”他轻声说,“这里是你家。”


    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也不太跟席芳心聊天,只好拍拍枕头,聊当慰怀。


    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一边了解市院,一边加紧练习回功。


    市院看着摩登,骨子里还是老旧,不要女演员,全是男的——这就意味着白蛇传也是更古老的一版,小青那个角色是一个人从头演到底。比新版的青哥还累,幸亏他提前推了。


    此外,很多因为太危险逐渐消失的戏,这里仍在演,比如说《偷灵药》这一出,漱金就曾摔死一个姑娘。


    规矩也旧:腊月二十三封台,演关公前戒荤戒色、净身烧香,丑角不开脸、谁也不许化妆,徒弟随意打骂使唤、像半个奴隶,等等等等。某次他在廊上溜达,突然被喝了一声,转头,就看见众人拥簇着一个丰神秀逸的男子走过来。


    这男子艺名镜花,是市院的头号红人,不知被多少达官贵人追着捧着,人称“镜老版”。按规矩,同班伶人见了他,必须鞠躬行礼。


    席玉麟只好鞠了个躬。本来他听说镜花演白素贞,天然就对此人有好感。现在看他派头这么大,决定还是避远些。


    一个月后,他换好戏服、化好妆,找席香阁唱了一段《打神》。


    席香阁一看他那脸就没脾气,教之席芳心的柔美,更


    要俊逸清秀些;再一听那嗓子,先天声带就好,又有童子功,脸上立刻挂了笑。


    一边是觉得这生意做得值——先不说席玉麟各方面的条件在他签下的伶人中都数一数二,这人首先就吃苦耐劳。一个月前听他说话,喉部肌肉也无力,声带闭合能力也不稳定,就知道是荒废了许久的。短短一个月能恢复成这样子,足以说明用功努力。


    一边呢,又感慨席芳心真是会教徒弟呀。他自己那么不耐烦、那么不靠谱,居然真在小城里扎根成家,把几个孩子从小养到大。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份合同——个人劳动契约,而非身契,让席玉麟签了。


    当天下午席玉麟就进了组。


    市院的规矩旧,体制却新。首先每个行当都至少有十个人,还不是“生”这样的粗行当,而是“须生”“老生”“小生”“武生”“娃娃生”这般细分,实在是资源充沛又讲究。


    再来讲讲他进的这个组——最近要排什么新戏,大家就进到一个组里,一起日训、排练。场地绰绰有余,也给他们安排单独的。


    为响应号召,市院最近排的多是抗战主题的新编戏,这一出就讲一个叫蓉蓉的农村姑娘,父亲、哥哥和爱人都当兵去了,一个个与她诀别。最后她做了一篮子吃食跑去爱人的驻地,遭遇战火,尸体倒下后化作一朵花。爱人行军路过,摘下这花,插在枪管上。


    席玉麟就演这个蓉蓉,绝对的女主角,一进门就被人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原来觉得没什么,等导演开始排戏后,良心就微微不安了:这些同事都好厉害!


    市院还是市院,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层层考核才进的,就他是关系户。


    不过也就不安了一下,自己也不差。谁要是拿关系户做文章、说他工资高到不合理,那就说去吧,他在工作态度上问心无愧。


    席玉麟发现自己的心态真是平和了许多。兴许是看淡了,兴许是长大了。


    晚饭是和饰演蓉蓉爱人的演员一起吃的。此人名叫康小冬,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种菜。


    “我给你一盆辣椒吧,”他提议道,“摆在床头,红艳艳的,好看!”


    “我住宿舍,不太方便。”


    “哦,那是,小伙子还没买房呢?你来市院是来对了,重庆目前的市民平均工资大概就是二十五左右吧,我们这里油水多呢。你要是想捞更多的,灰色收入也有。”


    席玉麟摇头道:“够用就行了。”


    “结婚没?”


    “还没有。”


    康小冬一拍筷子,“那哪里是够用就行了?你得从现在开始攒,至少凑个首付。不然,干我们这行的,姑娘能随随便便看上你?”


    话是这么说,但席玉麟对目前平静的生活状况很满意。既不想改变它,添个老婆什么的;也没什么事业心,不愿意在本职工作外捧额外的臭脚。


    平衡一旦被打破,他怕自己会再滑入depression。现在想来,前些日子矫情到像个文人墨客,触景就欲自杀,但那些日子也是他切身熬过去的。没有办法,不能控制。


    他不急着结婚。女人要趁年轻,男人如果能攒下些钱的话,不嫌年纪大。


    他还是想先买船票。


    重庆到香港的船票很贵,由于战争因素,法币贬值,就更贵了,有时能涨到两百块一张。而一间五十平米普通平房的价格就在两百块左右,带独立厨卫的新型公寓最多也就一千五。


    唉,该死的霍眉,他颇为怨愤地想:你在那边该很有钱吧?我攒点钱很辛苦啊。


    第143章 义演一个月后,《红蓉花》正式演……


    一个月后,《红蓉花》正式演出。


    这是席玉麟第一次在市院登台,不免有几分紧张,化妆时还碰翻了一个茶杯。不过上了台,他便不会掉链子,整场演出进行得顺利。


    坐在桌前卸妆时,康小冬道:“有位姓唐的老板请我们吃饭。”


    席玉麟斩钉截铁,“不去。”


    “说吃饭,就只是吃饭。”


    “那也不去。”


    “听我一句劝吧!干这行,人情世故免不了的。”康小冬苦口婆心道,“有很多到外地登大台子演出的机会,彩头有够捞的。你拂了这些老板、东家的面子,谁请你去?”


    别说没人请了,有人请他都不想去。席玉麟笑着朝他摆摆手,往公共浴室去了。


    除了《红蓉花》这样的新编戏,古戏也要演,不过那就是他熟悉的剧目,无需多排练了。几个月不到,他在重庆崭露头角,就连镜花也主动找了过来,开口便问:“愿不愿意加入水月社?”


    所谓“社”,就是伶人们私下成立的组织。能从市院拿到的无非是基础工资和彩头,再多的就没有了;伶人们空闲时间就会出去接私活,不以市院的名义,以自结社的名义。


    镜花便是水月社的社长。传闻他同时谈了五个女朋友,但凡给其中一个买了礼物,另外四个也闹着要,不然就分手。因此开销特别大。


    席玉麟摇头道:“谢谢了,不用。”


    镜花挑眉,“你看不起我?”


    “我比较懒。”


    镜花“哦”了一声,也就走了,带走一阵香风,这人爱给自己喷香水。


    1938年末,日军往重庆扔了好几枚炸弹。第一次扔的时候满城手忙脚乱、哭嚎一片,好在那飞机绕一圈又回去了。后来扔多了,各种秩序就完善了,防空哨岗、防空洞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大街小巷都贴了逃生路线图,家长教孩子认路


    席香阁自掏腰包在市院的后门口修了一个,专供市院工作人员避难,因为地方不大,不向观众开放。


    如此一来,跑警报就太方便了。像康小冬这样回家住的,屡次在夜间被警报声唤醒,要携妻带儿地跟其他市民挤防空洞;而像席玉麟这样住宿舍的,爬下床,几步就能晃到私人防空洞里面去,根本就不把跑警报当一回事儿。


    直到过年期间,席香阁带他上街采买年货,忽然又是警报声大响。街上如织的人流一顿,开始向四面八方跑去,像穿针引线时抽向不同方向的丝线。


    席玉麟一把就将席香阁背起来,跟着一群人跑。席香阁喊道:“不对,这是去私人防空洞的!”


    “什么私人防空洞?”


    “就和市院的一样啊!想进去,要买出入证,二两黄金一张!”


    跑都跑到门口了,前面的人果然纷纷开始掏兜展示出入证,矮身鱼贯而入。到了他这里,席玉麟把席香阁放下,对警卫急切道:“就让他一个人进去吧!”


    警卫不耐烦道:“没证就滚!狗日的生死关头,别浪费后面人时——”


    一声巨响,惊得所有人都捂头叫起来。原是炸弹落在不远处的一栋楼上,二楼顷刻间坍塌了,砖石四溅、烟尘滚滚,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后面的人惊慌失措地往前挤;席玉麟趁警卫不察,一把就将席香阁推入洞内。


    这洞又矮又小,空气不流通,往里走几步就快窒息了。所有人都无暇说话、


    只是张大嘴喘气,濒死的一片哈声,衬得外头的爆炸声更加可怖。席玉麟这年纪尚且胸闷气短,更怕席香阁出事,遂抱起他、将他举到高处呼吸空气,几分钟后,自己眼前都连连发黑了。


    “玉麟,”席香阁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席玉麟只能放他下来,主要是自己也撑不住了。身后有个孩子在哭,哭声渐渐就演变成氧气不足的抽气声,后来什么声儿都没有。半个小时后,轰炸机远去了,他们才陆陆续续地出洞;有几人瘫软在地上,不知是晕是死。


    在洞口,警卫重新把他们拦下,怒斥道:“你们没有证!”


    虽说不常来这里,没必要办个证,但毕竟庇护他们躲过了一次轰炸。席香阁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把席玉麟留在这里,自己回去取四两黄金得了,就听席玉麟争辩道:“我们有,出门匆忙,没带在身上。”


    “留一个人在这里,另一个人回去取给我看!”


    席玉麟便点了点头,“那我大概半小时后——”


    话说一半,他猛地一推,把那人推得四仰八叉摔倒了,同时抄起席香阁就跑,拐了几个弯,彻底消失在了那不能擅离职守的警卫的视线里。


    席香阁刚刚喘过气,直咳嗽,“你小子谁教你耍滑头?”


    席玉麟假装没听见,抻了抻腰,把手叉在胯骨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的腰果然还是不能用力,抱一个干瘦的老头才抱这么一会儿,快叫他疼死了。


    此事过后,他乖乖领了一份逃生路线图,把公共防空洞的位置全背了下来。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能浮现出这座巍峨城市的处处疮洞。


    战争打成什么样了?为什么日军的飞机能飞到重庆?


    每次都是他们丢炸弹,市民抱头鼠窜,单方面地承受伤害。我们没有飞机吗?为什么不打他们?


    席香阁答道:“我们真的没有飞机。”


    满屋的人都垂头站着。席香阁背着手在办公室内慢慢绕圈,墙面上有许多照片、锦旗,记载着他如何从一个小伶人成为班主,又如何从班主成为院长,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然而伶人的失意和荣耀都很局限,除了他自己,在意的人不多,所以不好挂在剧院墙上,只能挂在办公室里独自回味。


    然而现在,他要做一件大事。


    “我想组织为期三年的全国义演义演,就是一分钱都不拿,产生的全部收入都捐给国家,捐一架飞机出来。”席香阁站定,回望众人,“戏曲界已经有人在这么做了。平日里人家笑话我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到了关键时刻,不能叫人看不起。有意愿的站左边,没有意愿的站右边,还是留在重庆看场子,工资照发。”


    一分钱不拿。


    他又补了一句:“镜花在搞个什么社,是吧?我其实一直知道。你们实在为难,可以加入他,私下赚点钱,不打市院的名号,我也懒得管。”


    镜花被说得有点脸红,昂头一甩碎发,站到左边去了。他一动,他的几个小弟就呼啦啦地跟着动,全跟去了左边。


    康小冬想到了两个儿子,男孩子,要读书吧?吃得多吧?怎么想都是一大笔花销。但他们也是中国人、重庆人,飞机一来,也得跑警报。


    他站到左边去了。


    席玉麟也去了左边,无可奈何地想起了两百一张的船票。他是出了名分内之事勤勤恳恳、分外之事碰也不碰,见他都愿意,几个右边的伶人也觉得这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回到了左边。


    到最后,右边空无一人。


    虽说大多数人都犹豫着,不很坚定,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这群没文化、有私心、好逸恶劳、贪生怕死的戏子,对这个并不尊重他们的国家,不是没有忠诚。


    “好,好,”席香阁叹道,“位卑未敢忘忧国诸君,谢谢了。”


    1939年3月,重庆市立剧团正式开启全国巡演。


    出门前镜花那五个女朋友都找上门来,哭着闹着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他就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抱着哄,平日趾高气昂的脸,化作一滩漾漾春水。哄完了,又掏出金戒指,一个个亲手为她们戴上终于把人打发走了,一回头,他四个小徒弟和十几个同事都蹲在不远处看。


    镜花立刻黑脸了,“小梅小兰小竹小菊,我要你们扎着马步呢?”


    四个孩子就嘎嘎笑着跑了。


    席玉麟也在看热闹,笑的同时,也佩服他的本事,居然能让五个姑娘同时喜欢他,喜欢到能接受彼此的存在。明明镜花的模样也是偏阴柔旖旎的,他怎么就我怎么就唉。


    因为大多地区已经沦陷,虽说是义演,但并不能打义演的招牌,只能装作是普通的巡演,也不能再演新编戏了——日本人都看着呢!第一站就走水路去了武汉,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演《白蛇传》《柳荫记》《红梅记》等等。


    座下不少日本人,表示非常尊重、欣赏中国人的传统文化,还往台上扔彩头。其实他们连国语都不一定听得懂,更别说四川话了,禽兽当久了,就爱装文雅。


    第一场结束后,有个日本长官就点名道姓要请镜花吃饭。席香阁替他推掉了。那长官也没有强逼,继续装文雅,送来了一束花。


    镜花扒开那花骨朵,皱起眉来——花中藏了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上写的地址。


    他当然不干净,上头有几位固定的老板;但地位和名声到这一步了,普通的金主要示好,他都不屑搭理。何况日本人?钥匙都敢送来,就不怕他买凶?


    席玉麟分析道:“肯定不是家里的钥匙,估计是空房子的。你进去了,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才来。所以你也不用费心还给他了。”


    话虽如此,镜花还是把钥匙交给了戏楼的管理人员,叮嘱他们归还。


    班子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武汉,下到尚未沦陷的小县城去。然而县里的收益远不如城里,演了六七场,赶不上武汉那一场的收入多。一晚上席香阁就抽掉了半包香烟,最后做出决定:还是不能往沦陷区去。苍蝇腿肉也是肉。


    何况他向所有人都做过承诺,要保护他们。这条老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于公于私、于个人于国家,他都要做到问心无愧了,才好下去见自己唯一对不起的儿子。


    第144章 月娥连着辗转了几个县城,山清水……


    连着辗转了几个县城,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席玉麟久违地尝到了快乐的滋味。


    其实李舟有句话说得很对,他们不是同路人,他得去找自己的同路人。那会儿depression太严重,听在耳里,以为是瞧不起他。现在想想,真是太感谢李舟把他抛出来了,若跟着他们,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工厂、农村他也都待过,总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大概当了会计也是一样,只有戏班子的人和事让他放松、熟悉、游刃有余。他更会为人处世了,市院的同事们也都很好,所以他甚至交到了几个朋友。一辆脱轨许久的火车,总算走上正轨。


    夏季,戏班子到达了云南昆明。因为是滇缅公路的重要节点,人员往来频繁,场场都能满座。况且云南是避暑胜地,对于这帮从重庆火炉中走出来的人来说实在舒服,席香阁便决定多盘桓一段时间。


    他们借住在一家白族人的“四合五天井”式民居中,步行到戏院只要十分钟。日子待久了,也在本地有了名声,每场演出结束后,都有观众要在后台堵他们一下、扔几朵花。


    一开始,席玉麟非常反感下了戏台还被人堵着,但见康小冬、镜花他们高高兴兴地跟大家挥手,渐渐地也觉得还不错。有几位白族姑娘场场都来,然后笑嘻嘻地叫他:“焦桂英!”


    某次她们又拿月季砸他,他伸手在空中接住了,扔了回去,她们就笑得互相推搡。第二日又来,挤得很近,扔的花也多,铺天盖地、黄澄澄一片。


    他随手一抓,没抓到花,却抓住了被推到自己面前的一个姑娘的头饰上的穗子。


    那姑娘有张鹅蛋形的脸,眼睛大而明亮,眨起来像只小鹿。席玉麟立刻松了手,她也立刻退后两步,满面羞红,却不肯再多退了,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慌乱地瞟着他看。


    而陪同她前来的几个姑娘却不依,七嘴八舌地喊道:“这根穗子,男人不能随便碰,你知不知道?”


    “碰了就要去她们家做三个月苦力!”


    “她叫段月娥,她家里开染坊的!你搅染料缸去吧!”


    席玉麟觉得她长得真是可爱,微笑着问:“是这样吗?”


    “没有的事。”段月娥小声说。另一个姑娘就大叫拆她的台:“咦?你来的路上可不是这样说的呀,我们几个饭都没吃完,你就在楼下催我们出发——”


    她立刻去捂朋友的嘴,打闹好一阵,再回头看,席玉麟已经走了。


    自从注意到了这个人,席玉麟每次在台上都会留神,每次都能在前几排看到她。四目相对,她很快就不好意思了,拿手中的花捧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真可爱,真可爱,席玉麟也喜欢看她。


    他小时候最喜欢王苏——这不算数,小朋友都会有个阶段最喜欢自己的姐姐、姨姨、妈妈的,何况王苏那么漂亮。十三四岁时,喜欢上了圣佛罗多医院附近一家卤味店老板的小孙女,这个小孙女就是圆脸大眼睛的款式,从此奠定了他对女孩子的审美。过几年再见到她,她长胖了,他就不喜欢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段月娥,但程度轻轻浅浅的,还不如喜欢卤味店那个女娃儿的感觉强烈。或许是因为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不过婚姻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互相有点喜欢,


    已经算很好的情况。


    非要说多么深重、多么刻骨的感情


    席玉麟站起来,甩了甩头。贱不贱?搞不好霍眉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她让你当备胎,你真上赶着当备胎。


    因此,后面段月娥鼓起勇气邀请他吃饭,他也没拒绝。吃的是云南特色菜,米线、野菌锅、香菇鸡之类的,味道挺不错。段月娥轻声细语道:“我和同学经常来这家馆子吃。你坐着,我去结账。”


    席玉麟一把拉住她,“结过了。哪能让你出钱?”


    两人都一愣,然后很快松开手。她叫他:“阿鹏哥,你人真好。我以为你长这么好看,性格不会很好呢。”


    天爷啊,席玉麟心里很是感动,总算有爱好正常的姑娘觉得我好看了!


    “阿鹏哥?”


    “我们这里这样叫男孩子。”


    于是他就变成了段月娥的阿鹏哥。这些日子,康小冬捡回来很多碎陶罐当花盆,又捡了许些幼苗栽种,每次回来,他都蹲在天井边摆弄那一排破罐子,抬头就嬉皮笑脸道:“阿鹏哥~”


    席玉麟心里没什么感觉,不尴尬,不羞,只往康小冬小腿上踢一脚。


    康小冬跳起来道:“我觉得这女娃儿好!”


    当然好,她生长在这样安宁、美丽、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心里也明澈澈的,没装过世间的苦难,看别人也是好的。段月娥会反反复复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搞得席玉麟有点赧然。他现在表现得好,是因为外界没什么刺激,若有刺激,他就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动手了,做事爱走极端,决不能算是个情绪稳定的男人。


    更别说他的那些过往,哪个女人受得了?


    他知道谈恋爱应该坦诚相向,但若果真如此,他在段月娥心中的形象会变得很糟糕。所以当她问:“你脸上这些淡红色的斑是怎么回事?”他就含糊其辞,“开水壶没端稳,烫的。”


    “那耳朵”


    “被马车撞了,缝了针。”


    段月娥于是不疑有他,在茂密的草木掩映下,亲了亲缝针留下的疤痕。席玉麟浑身像是过了一遍电,侧头看她;她垂着眼,很不好意思,揪着袖子上脱出来的一根线。


    他把她揽到怀里,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四周只有蝉在叫,织机声似的连成一片;月光映在湖面上,是幽蓝中的一盘莹白,也映在她脸上,照得她肤白如雪。一切都梦幻到虚假,包括段月娥。那首歌怎么唱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昆明不是你的家乡。在你的家乡,江水是青灰色的,不会蓝的像宝石。


    席玉麟真是恨自己,在这种时刻三心二意。因为段月娥很白,他就较劲似的、想起家乡里一个更白的女人。


    某日大家正在后台化妆,席香阁疾步进来,叫道:“镜花,滚出来!”


    镜花觉得很冤,他来昆明后因为水土不服一直肠胃不舒服,没有沾花惹草。席玉麟就预感不好,连忙抢在席香阁前面出去,一掀帘子,怼在面前的就是一个白族打扮的大汉,段月娥缩在后面,一直试图拽他。


    段父上来就是一巴掌,怒喝道:“你个唱戏的,吃熊心豹子胆了!别说我们家底子厚实,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是你能私相授受的?”


    段月娥一气之下真的把他拽动了半步,犹嫌不够,唰地一下挡到席玉麟面前。席玉麟摸了摸脸,面色不善,“没有什么授受。”


    “就是好也不行!再敢来找她,我放狗咬你。”


    “爹!”段月娥叫道,“他没来找过我,都是我主动的。”


    段父都给气笑了,“你也好意思说?一个戏子都值得你去倒贴,我们家的教育是这样的吗?次次你找他,他不来找你,算什么男人?”


    这不算别人来找事,算席玉麟自己先惹了事,席香阁不好管,只能在旁边看着。席玉麟忍了又忍,把这一巴掌认下了,转身要回化妆室。


    结果那段父还揪着席香阁骂:“你个死老头,手下那么多象姑也不管好”


    帘后就乌泱泱冲出一帮人,以康小冬为首,唱须生的大嗓子一喝:“少对我们院长出言不逊!”


    席香阁悠然回屋,他主要是想骂镜花,这个镜花在外面太爱乱搞了;既然是席玉麟,他倒盼其谈一个女朋友,圆他没有看到席芳心结婚生子的遗憾。不过这家人还是算了吧,人家当爹的不同意,总不能怂恿姑娘私奔吧?


    结果段月娥真的要私奔。她白天被关在家里,夜里买通女仆,悄悄地找到了他们的住所,把在门口偷别人小番茄苗的康小冬吓了一跳。席玉麟听闻,只套了条裤子就跑下楼,段月娥又轻又敏捷地扑上来,像一群蝴蝶,抱了他个满怀。


    他也下意识地抱住她。她抬手抚摸他的脸,悄声道:“对不起。”


    席玉麟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才是对不起她。


    “我跟你走吧。”


    “月娥,我们不合适。”


    她一下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瞪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爹,觉得我高低算个小姐、不能跟你过苦日子。但是我爱你,为你,什么都可以做到。”


    她这句“什么都可以做到”一出来,席玉麟不是感动,而是沉重,好不容易松快的肩上又压了一副担子。她愿意过苦日子,他能真让自己的婆娘过苦日子吗?可是他对月娥的喜欢目前仍只有一点点,不足以支撑他从舒适区走出,面对这样的老丈人、面对经济压力、面对有家室的生活——说实在话,和月娥在一起的时候,他绷得很紧。


    “别说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家,别再大半夜往街上跑。”


    “阿鹏哥!我们以前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这样?我爹让你生气了,我知道——”


    “不是。以前是我装的,我会演戏,我还不讲情义。”席玉麟轻声说,简直如鲠在喉,“别喜欢我了,啊,我有神经病,负担不起。”


    第145章 行伍等剧团辗转到韶关,大家还在……


    等剧团辗转到韶关,大家还在拿这件事津津乐道。镜花认为这不叫乱搞,只是你情我愿地谈了一段恋爱、没结婚而已,但是席玉麟的道别语句句都像是渣男用的,“什么叫我有神经病?太可笑了吧,你像在敷衍人家。”


    席玉麟说:“我是真的有神经病。”


    “你有神经病吗?”


    “我以前老想死。”


    “那是挺神经病的。”镜花语重心长道,“分手,也要分得体面,你要在人家心里留个好印象,让人家一生都回味;而不是让人家记住你是神经病,一直在装喜欢她。”


    席玉麟郁闷道:“我是真的喜欢她,就是没那么喜欢。唉,我一直不会说话。”


    他觉得也没必要给月娥留下好印象了,让她伤心,不如让她讨厌自己。


    镜花已经驯服了自己的肠胃,在席香阁没有安排的时候,带着水月社私下接了不少活。席玉麟统统不参与,他很少有出门远游的机会,既来了,闲暇时光就四处乱逛。于他来说,独处远比与人相


    处悠然自得。天生单身的命啊。


    他已经习惯了在台上接彩头,在后台时被能进来的贵宾要合影,回旅馆路上被人扔满头满身的花。有大胆的姑娘、嬢嬢要过来摸一把他的脸、手,那也就罢了;还有男人抢在他卸妆之前,让他把口红印在自己的手帕上。席玉麟现在非常淡定,让印,也就印了。


    不得不说市院是个非常好的平台。他在漱金时唱过那么多精彩绝伦的戏份,只在巴青小城里有名气;进了市院,席香阁又总把最好的角色给他,还没怎么累死累活,就被推到了众人面前。


    普通看客之外,当然也有达官贵族被引起了注意,有心捧一捧他。


    然而席玉麟是油盐不进。人家若到后台来了,要和他闲聊、合影、签名,甚至动两下手脚,那都好说。出了后台,他不上任何人的车。于是各方人士就找上席香阁,其中最豪横的是位前清格格,给剧团捐了五万,条件就是让席玉麟陪她吃顿饭。真就是一顿饭,席玉麟连这都不同意。


    最后是镜花替他去的,格格就把五万缩成了两万。


    同事们只在背后给镜花起了个“减三万”的外号,没说席玉麟的闲话。席香阁也没说,他作为院长,其实最喜欢钱;但作为长辈,他知道孩子不能逼。


    一路上还碰见了不少外国人,日本鬼子那是矮得龟趴鹤群,很好认;白人他就不太会分辨国籍了,只知道是白人。他觉得白人小孩似乎都长得很可爱,像天使一样,彩色的眼睛,卷卷的头发,三庭五眼的比例都和东方小孩不一样。


    某次蹲在院门口啃包子,就有个白人小孩从父母手中挣出来,朝他跑来。盯他片刻,先用手指拉着眼角往上提,嘴里说:“Chink。”


    席玉麟属于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他的动作,联想到化妆时用胶带把眼角提起来,就认为这小孩因为他蹲在戏院门口、而猜测他是个戏子。他觉得这小孩真聪明,还挺了解中国文化,有心在那卷曲的金发上摸一摸。


    手伸到一半,白人母亲冲过来把儿子拽走了,还瞪了他一眼。


    席玉麟因为在绿水青山中心情很好,也没介意,觉得父母确实不该放任孩子在异国乱跑。


    快离开韶关的时候,他再一次见到了段月娥。到处都在打仗,消息不灵通,她大概是刚知道他们在韶关,就立刻赶来了,只带了一个女佣。穿着那身绚丽的民族服饰,在一众袍褂中那样显眼,他不能装作看不见。但很多观众都蜂拥上来,挤着挤着,两人就远了。


    他开始绣手帕。每当他表达愧疚或者感激,他就绣手帕,绣一朵月季花。这段时间还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坐在前几排,用一双小鹿般黑亮黑亮的眼睛望着他,想要理解人类的故事情节。


    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个小姐带着一个女佣跑这么远,别提多危险。迷了路、短了钱、生了病、遭了土匪,后果简直不可估量。席玉麟没被感动,只觉得烦忧,这段月娥给他的压力太大了。若出了事,岂不是要算在他头上?他没有要她来,他没有要她这么执着,他消受不起别人的爱。


    在最后一天,帕子绣好了,他用手帕裹了三十块钱,让端水的小倌送去给她。段月娥展开手帕看了看,便消失在了人群中。即使站在那么高的戏台上,也再找不到她了。


    席玉麟感到遗憾,但也轻松。


    剧团租了几辆马车向赣州转移,先把行李、道具搬上去,人再上,歪七竖八地躺在震荡颠簸的木板上睡觉。席香阁睡眠少,只盯着趴在盔箱上休息的席玉麟看,看了一会儿,从大衣箱里找出一件戏服给他披上。拂晓时分,又将其摇醒,“快听!”


    席玉麟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听什么?”


    “好多人的脚步声。”


    大家陆陆续续地都醒了,隔着枝繁叶茂的密林,什么人影都瞧不见,只有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脚步声越靠越近。倘若是日本人,他们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这些箱子,看上去都装着戏服、道具吧,到哪儿都能过检查;其实其中有个箱子里装的都是真家伙,刀枪剑匕都开了刃。


    靠最近的那个伶人开了箱子,没人说话,只是传递兵器。


    就算日本人拿枪了,也不至于一个都拉不下来给他们垫背。


    忽然,几从灌木簌簌摇动,为首的从密林中钻出来——穿灰色单衣、布鞋,脑袋上打绷带,肩上扛一把汉阳造。就他这条件,还不是人人都有的,有的人没有枪、只背一把大刀,有的人只穿一双草鞋,磨得底都快穿了。整支队伍都走出来后,他们也没看到一个钢盔、一挺机枪。


    席香阁喊道:“哪里人哟?”


    为首的一听他口音,激动道:“老乡!我们也是四川来的!”


    “跑这么远啊?”


    “保家卫国嘛!”


    仅仅是到此时,已有两百万川军出川。


    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看上去才二十左右,然而已经被烟熏火燎成了紫黑色,留了伤口,打了绷带,已经是亲妈都难以认出来的程度。然而见到老乡,还是高兴地傻笑着,齐声喊道:“有没有烟?”


    整个剧团就只有席香阁抽烟。他手忙脚乱地把身上三包烟都拆了,向队伍扔去,黑乎乎的手就像鱼池里的鱼一样哄抢一阵。


    又喊:“有没有鞋?”


    除了席香阁穿皮鞋,余人穿的都是布鞋、胶鞋,最适合走远路。一听这话,连忙脱了脚上的鞋子扔过去,打算就这么光着脚,到赣州再买新的。


    小伙子们得了老乡的好东西,有点人来疯了,笑道:“有没有女娃娃?”


    女娃娃当然是没有,但有女娃娃似的男人能让他们远远瞧上一眼。镜花不遑多让,立刻想向大家招手,旁边一个小伶人咯咯笑着推了他一把,“下来吧你,减三万,你年纪都够当他们爹了!让玉麟上去!”


    当着席香阁的面,镜老板不好教训这不懂规矩的,板着脸真下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一件女式褶子套在席玉麟身上,席玉麟就顺着箱子往上爬,最后一脚踩住神圣不可踩、否则要倒大霉的盔箱,让小士兵们看清楚。


    士兵们离得远,见了这么个美人,一下子哗然叫开了,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康小冬看热闹不嫌事大,喊道:“谁从战场回来,我们就把他嫁给谁!”


    席玉麟笑骂道:“你怎么不嫁?”


    另一个同事喊:“狗日的,别讲话了,要听出你是男的了!唱歌吧,啊,唱歌吧!”


    朝霞把树叶缝隙里的天空染红,有深翠作对比,更是红的像血;林间阴风飕飕,树影相叠,遮天蔽日。风雨如晦,然而有这么一群年轻、快乐的小士兵,兴致勃勃地起哄道:“唱歌吧!唱歌吧!”


    人间好啊。


    席玉麟喉咙发紧,接着就松了、亮了,他一脚蹬上盔箱,放开嗓子唱:“站在了船头观锦绣——”


    大家帮腔:“——千红万紫满神州!”


    “侍儿且把船桨扣,好让流水送行舟”


    这里没有封闭式戏台,声音一出去,会向四面八方漏散开。然而他的嗓子实在好,在喉间就把歌声捏成聚焦、圆润、亮堂的一小柱,放出来后也不怎么发散,有金玉般的质地,且越爬越高,及至“这神仙境界哪及凡间如此多娇啊”一句时,简直像鸟叫出来的。


    啊,思量真好怄,未把人胎投。


    士兵们得了老乡几根烟、几双鞋、一首歌,就为他们出生入死去了。两队分别后,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夜间露宿河边。生起火,席玉麟从包裹里掏出烧饼加热了一下,然后递给席香阁。


    席香阁道:“糊了。”


    “吃吧,不加热,你那牙都咬不动。”


    席香阁只能揪下来一点一点泡水吃,忽然道:“你会比镜花更出名的。”


    席玉麟不置可否,“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我信气运这东西。”席香阁笑道,“你的气运就快来了,一来,挡都挡不住。可达到这种程度,说明之前一直在走霉运,是不是?娃娃,叫你受苦了。”


    席玉麟正在帮他烤第二张烧饼,默默地把糊掉的地方用小刀刮下来。递给他后,缓缓开口道:“师祖,我们是尽量往没沦陷且富裕的地方去,是吧?”


    “没错。”


    “你有没有考虑过去香港?”


    第146章 香消何炳翀还是让林杰给她开了三……


    何炳翀还是让林杰给她开了三十万的汇票。


    霍眉伸手要接,林杰躲过去,笑道:“等到期,我去给你兑了,直接打到你账上。”


    “给我吧。”霍眉的手仍然摊在他面前,“你是二伯的人,医疗器械的主意是你转述给二伯的,我没和令行说过。”


    林杰的微笑顿时在脸上凝固了,早看出霍眉这阵子心情不好,见谁喷谁,没想到一上来直接拿炮


    轰自己。他从十几岁开始待在何炳翀身边,五六年前拿了何炳堃的好处,然而这一家早就习惯了他的存在,用他不疑。他行事也没有特别小心,听到什么,就传什么。


    然而霍眉谁都不相信,所以看出来了。


    他顿了顿,把支票递到了霍眉手里,“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吧。老太爷得癌症了,估计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你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


    霍眉也被他拿炮轰了一下,愣了愣,应道:“好。”


    她往楼下走,逮人翻人白眼,逮猫骂猫,走到院门口,坐缆车下山去了店里。这半年来的账本、述职报告就全呈递到她面前,她认认真真翻了一个下午,认为祥宁的经营情况是稳中向好的。上海那边完全起来了,成都一直稳赚不赔。


    店里安了电话,因为她不想在家里打电话。


    她摘下话筒,第一个电话打给白香织。电话员转接了许久,那边就是不通,只好作罢。


    第二个电话打给乔纳斯。这厮前阵子结婚了,把喜帖发到何公馆,但被老太太扣下了。她是刚刚才知道。


    乔纳斯介绍起自己的妻子,很得意:“是个法国人。身高体重匀称,金发碧眼,没有体味,牙齿整洁,有定期运动、阅读、体检的习惯。我们准备在今年要第一个孩子,三年后要第二个孩子。”


    “恭喜,恭喜。份子钱下回见面时给。”


    “我听外面传闻说你又流产了。”


    “唉。”霍眉不欲多谈,“孩子没孵出来,主意倒是孵出来几个。我在家里关了许久,一出门,就发现法币贬值了。过去一直用金属货币,我是对纸币没什么信心,想转化成别的资产。你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做投资?”


    那边沉默许久,詹纳斯一板一眼道:“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我帮你,是因为白太太要我帮你,白太太是我的前任大佬。况且私下炒炒股票还好说,真用你公司的名义搞投资,我在三合会怎么办?”


    “你出来嘛。”


    “不可能,现任大佬依然对我有恩。”


    “哎,行,我反正就这么跟你一提。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搁下电话,她呆了一会儿,又给辛老师、威尔逊太太她们打过去,就没什么正事了,只是问个好。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工厂视察了一番,看了秋季新款打样。没有她的监管,这一切仍在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祥宁鞋局,被盘活了。


    霍眉回到家,又用家中座机给白香织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宝鸾端着水盆和洗脸巾走过来道:“乔太太下午给你来了电话,回一个去吧。”


    她转身瞪着宝鸾,讥讽地哼了一声:“我屋子里有个金猪,你不擦,就爱擦银珠?”


    宝鸾转身就走。她拿何炳翀的钱,就听何炳翀的安排,一份工作而已,有什么忠心不忠心的?现在是民国,又不是古代,一个丫鬟只跟一个小姐,小姐死了她还要跟着去死。


    这个霍眉乱发疯,她惹不起,躲得起。


    霍眉见她不理,讨了个没趣,给乔太太回电话。乔太太语气带笑,亲亲热热地问候了半天她的身体状况,才道:“昨晚在我家,我看到你们家三妹妹啦。你们家也是奇,这样友爱。何先生跟我说,是你让他把银珠带出来的,他尽说你的好话呢!说你贤良淑德,全心全意为他。”


    “嗨呀,令行也是的,私房话拿到外面去说。”霍眉也笑道,“你家先生工作如何?”


    “还行吧,到处打仗,人都往香港跑,再通过香港去海外我们不想发国难财。虽说法币贬值,老乔的票价一直没变过,算是做点贡献吧。”


    “说起来,你有白太太的消息吗?”


    “蕙琴没有告诉你?你怀孕的时候,白太太说想见你,蕙琴替你去了,拿了封信回来。”


    她的心脏蓦地就腾空了,直觉需要程蕙琴亲自去拿信不是什么好事,几秒后,才颤声问:“可能我忘了,前阵子昏沉得厉害。白太太又住院了?”


    “今天是她停灵的第三天。”


    乔太太随后告诉她,白香织已然器官衰竭,反复进出医院,就是那会儿把程蕙琴叫过去的。回家后依然夜夜睡不着,实在难以忍受,连冲了五包烟粉兑酒喝,总算睡了个好觉。等她侄子第二天早上去看,尸体都僵了。


    遗嘱早就立好了,将白先生的财产一半分给他弟弟、弟媳,一半给阿健。


    这事儿连詹纳斯都不知道。


    “我本来是此事的唯一知情人,告诉你,因为知道你们是朋友。”乔太太补充道,“她早给我打了招呼,让侄子带着阿健坐我们家的船回上海老家去。然而阿健是白先生唯一的骨肉,她怕人报复,要求秘不发丧,等两人平安到达上海再登讣告。”


    霍眉喃喃地谢过她,挂了电话。她实在不剩几滴泪水可流了。


    就这样在沙发上从天亮坐到天黑,佣人们怕她,谁也不管她。等程蕙琴和摩根回家已是八点,摩根在门口嘟嘟哝哝地脱鞋,“可是他太丑了。”


    “但是你要看人的品质呀。他谦逊、低调、尊重你,是不是?你还被他逗得笑呢。”


    “那是我低头吃菜的时候才笑,抬头一看到他的脸,就笑不出来了”


    霍眉走过去,摩根立刻笑不出来了,一猫腰溜走。她一摊手,“白太太的信。”


    那信是几个月前拿到的,中间经历了这么多,程蕙琴实在是忘了,不是故意不给。回房拿了给她,霍眉也没找麻烦,自顾自地拿回去读:


    嗨,艳妇。


    我实在没有戒烟粉的本事,我心志孱弱,现在还惦着那个死鬼老公呢,比不得你。这回入院,又是肺水肿。


    蕙琴不允许我拿我生病这事儿闹你,说你怀个孩子很不容易,不宜情绪波动。我就写封信吧,有些话必须要对你说,而我又活不了多久了。比起害怕,能再见到彦哥真叫我高兴。只可惜阿健还没长大成人,他还那么小。我打算让侄子带他回上海,我父母比我和彦哥更适合做家长。阿健离开香港这是非之地后,会得到好教育,成长为好男子汉。


    当然,以上事项你大概不关心。不是在阴阳怪气,倘若你是个八婆,我还不乐意和你玩呢。下面就说说你感兴趣的吧。


    我知道“蜘蛛”是谁。烟粉就是他从南洋进口的。这家伙很阴,发了几次货后才提条件,让我把彦哥的残部全遣去美国,不然,我手上握着一群亡命之徒,他寝食难安。那会儿我已经离不开烟粉了,只好答应。不然,我们家的光景要好得多,单是放高利贷、帮人催债就有好多收入。我这人确实成事不足吧?真对不起彦哥。


    但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即使我死了,仍有求于他。


    祥宁鞋局的生意还小,入不了蜘蛛的眼。针对你  ,是因为你本人有价值。其实全香港都听闻过你原来是做什么的——不要试图撇清,但你还是嫁给何先生了。你很美,你还会讨人喜欢,虽然大概率在装,可大家都甘愿上这个当。知道有多少人看上你了吗?但都忌惮何家,巴不得你离婚呢。蜘蛛靠拉皮条起家,关于你的八卦满天飞,大多是他传出去的。


    蜘蛛还说,你老公快垮了。我是没看出来,他的消息灵通。


    就算他真垮了,也会有经济方面不差的男人接盘,总不至于让你没钱花。再往后就不好说,你会老的。彦哥那样爱我,我都不敢保证在我老了后他还会爱我。你要继续把鞋局开下去,不要上市,不要让别人控股。


    我其实很想旁观你如何大显神通,不过没机会了。霍眉,好姑娘,往前走吧。


    另一位艳妇于病房灯下留。


    霍眉读了好几遍,然后把信叠起来,也收到来时的皮箱里去了。她靠着阳台栏杆抽了一根烟。


    今天是白香织停灵的第三天,那么夜间,她侄子就会把她带到寺里去火化,交给僧人,由僧人把她和白先生葬在一起。她要尊重白香织的秘不发丧意思,不能跑到她家去见最后一面。那么,她们已经道了永别了。


    第二日她照例到店里去,约了金师傅,讨论生产配套产品的事。金师傅原是个鞋匠,因为工作出色被她升为九龙总部经理,实在有点名不符其实;听她说配套生产袜子、丝袜、鞋垫的事,听得云里雾里。


    “本来丝袜就难得买,单独买很贵,披发才便宜,普通人家又不披发。但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工厂里多加一条生产线的事,他们到了店里,顺手就能买丝袜。鞋垫么,还是生产两款,正常大小和小脚的。”


    “哎这个,”金师傅挠头道,“我也不知道盈不盈利。反正是你拿主意,你确定了,我就去办。”


    “确定了。你明日——”


    桌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霍眉摆手屏退金师傅,接起电话,是乔太太的声音:“何二太太,你有去找过白太太吗?”


    第147章 高压整流器霍眉没有去找过白香织……


    霍眉没有去找过白香织,没有暴露白香织的死讯。然而她的侄子和儿子没有按时上船。


    乔太太被丈夫催了几声,不能和她多说了,匆匆挂了电话。这一天内霍眉再没等来消息。第二天早上坐在餐桌边,仆人们分发报纸,这才看到新闻:乔氏航运公司从港里打捞出来了阿健的尸体,脖子上有道致命伤。


    白香织的死讯这才公之于众。


    事情相当明了,她侄子受了仇家的贿赂,害了这孩子的性命;自己也不敢上船,大概率还留在香港岛上。至于说白彦的弟弟、弟媳,拿了钱后已经跑到新加坡去了,再不管这里的事。虽说已经通知了警察,但再无白家人施压,英国人没有太放在心上。


    “现在除了我,没人会管了。”


    林杰谨慎地看着霍眉,稍微有点举棋不定,“二太太,所以你跟我说这个”


    “你手下不是有许多人吗?小小一个香港岛,找个人出来,应该还算容易吧?”


    “但那是老爷的人,不是我的人。你先找老爷说好吧。”


    霍眉静静地看着他,不把威胁说出口,等着他领悟。林杰第一次在她面前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撂下报纸出了自己房间。


    一周后,人找到了。


    她的目的其实不止是找人,同时也想看看林杰到底有多大的职权——在未经何炳翀许可的条件下,他能把马仔全调动起来,秘密地进行活动。虽说她自己在何家已经腹背受敌了,但好在心中门儿清;这何炳翀,父母偏心向另外两个兄长,老朋友背叛他,情人对他无情,外界欲言他的倒台


    他只拥有结发妻子的忠诚与爱。


    霍眉暂时懒得想他,先给乔纳斯打电话。乔纳斯不在家,是他那位非常标准化的法国太太接的,两人用英语磕磕巴巴打了个招呼,太太就把话筒递给了乔纳斯。


    乔纳斯听起来喝了酒,他这样一位卡路里都不多摄入的精英人士,喝酒喝醉了。


    霍眉趁着他酒劲儿没过去,直截了当地问:“要不要为白彦唯一的骨肉报仇?”


    “什么——什么?你找着仇家了?”


    “那我完全不了解,反正我把她侄子抓到了。”


    “在哪里?”


    “答应我一个条件。”


    “霍眉!”他那边几乎拍案而起,“什么狗屁条件!那也是白太太的儿子,你跟——你跟白太太——”


    “再乱叫我挂电话了。”霍眉语气冷淡,“离开三合会,来我这里做投资。我数到三”


    “我来!”


    “维多利亚港十号码头。任你处置了。”


    霍眉挂了电话,心情颇好,拿了干花包和睡衣准备去泡澡。然而带浴缸的浴室是公共的,去的时候,摩根正在里面。等摩根出来,她看着地砖和浴缸里残存的水渍,大倒胃口,简直像吃别人的剩饭一样。


    让人收拾一通,过了一个小时,浴室像新的,她又高兴了。先在浴缸上架起一块小桌板、端了杯白酒,然后往里撒花瓣、中药,最后放热水。舒舒服服地钻入水中,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太平山,霍眉觉得相当惬意。


    按理说她不该这么惬意,白香织刚死,她应该悲痛。但霍眉前几天已经充分地悲痛过了,还替她把侄子掘地三尺地找出来、施以私刑,真的不必再悲痛了。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是刘银珠,怯生生地问:“请问谁在里面?还要多久用完?”


    霍眉喊:“滚!”


    她想起这个该死的银珠和程蕙琴,独自又怄了一阵气。等心情第二次好起来,又有女佣在外面敲门,“二太太在里面吗?老爷喝多啦,非找你不可!”


    这下真是非出浴缸不可了。她烦躁地跨出来,随便擦了擦,套上睡裙;这期间,何炳翀一直在外面醉醺醺地乱喊乱叫。他站不稳,本就倚着门,门一打开,直接向里栽去。


    霍眉一把接住他,让女佣去喊林杰,自己一个人抬不动。


    其实是抬得动的,她怕何炳翀吐自己身上了。


    林杰匆匆赶来接过何炳翀,她命令道:“给他洗个澡,扔上床。”然后就当着林杰的面,施施然把没喝完的白酒杯端走了,端到厨房,吹着窗外的晚风,一点一点把杯中剔透的液体喝干净。


    此情此景,其实应该喝红酒,再不然也是白葡萄酒,但她喝的是五粮液。在朝天门旅馆内眺望着自己未知的命运喝五粮液,和在太平山顶喝五粮液,完全是两个心境。


    面前人也是两个心境。


    林杰走进来,扶着门框道:“老爷上床了,还是一直叫你,你去看看吧。”


    若没有紧急情况,这个点,他一般不会上楼——女眷们都换睡衣了。而且程蕙琴、摩根的睡衣还是上面一件短袖、下面一条长裤的样式,霍


    眉则爱买各种各样的吊带,肩膀、小腿都露在外面。他觉得这很不妥,因此不敢抬头。


    “你先看看我。”霍眉轻声细语道,“我瘦了、皮肤暗沉了,不好看了。”


    他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震惊于确实如此。霍眉那种浑然天成的媚感就是因为腿上、胸上有肉,又白花花的,那肉一晃,别提多色(敏)情。但她现在瘦得膝盖骨都往外凸,两颊的也往里陷,皮肤发黄,那具纯洁而勾人欲望的躯体居然一去不复返了。


    林杰漠然想到了何炳翀:真是个废物。保不住商业帝国就罢了,连女人身上二两肉都保不住。


    见他迟迟不作评价,霍眉哼着笑了一声,往何炳翀房间去。一去更加恼火,他一直说要吐,敢情刚才没吐林杰身上,最终难道还是要吐自己身上?吐出来,人当然会舒服些,但是她决定让何炳翀别吐了,把人侧推在枕上,拍着哄着弄睡着了。


    服务方面,她是一流的。所以即使何炳翀有个忠厚的发妻、有个新欢三姨太,不舒服了,想要了,烦躁了,必然还是要找霍眉。


    早上起来,她先画了个妆,然后去叫他起床。何炳翀烦躁地嘟哝了句“不去”,翻个身又睡着了。


    霍眉去冲了杯蜂蜜水,然后拿了本福尔摩斯坐到他床上看。两个小时后,他爬起来,先去撒尿,然后坐在她旁边喝蜂蜜水。


    她于是放下书,问:“昨天和谁喝的酒?”


    “嘉陵公司的投资方,人家从大陆千里迢迢赶来的,不好不喝。”


    “辛苦了。”


    “你缺钱吗?我这会儿手头是真的转开了。”他揉着头说,“重庆的嘉陵酒店过段时间就能开业了,成都、自贡的也马上竣工。”


    “才拿了三十万,哪能缺钱?时风怎么样?”


    “还不是就那样,我勉强收支平衡,二哥盆满钵满。这几天没看到他的人,倒是来了一帮搞科研的——都是他高价请来的,拆爱克斯光机,想研究美国佬怎么做出来的。别的都好说,就是有个核心元件,叫高压整流器吧,我们国家的工业水平根本做不出来”


    霍眉莫名觉得这个名词有耳熟,但没声张,陪他聊了会儿,吃过午饭,就各回各屋去了。


    霍振良曾经托父母带给她一个小盒子,用胶带绑得很严实,上面还贴了张封条。她当时没有看,到香港后才拆开,里面只有一个金属外壳做成的正方体,丑丑的,不知道有什么用;还附有一张信纸。然而她当时认的字还不多,读不明白,又知道霍振良写给她的信绝不能让旁人读,就又收起来了,准备认全了字再看。


    这一收,就一直忘到现在。


    她想起展开白香织来信时的心情,不免有些手抖,仍努力展开了。


    姐:


    展信佳。


    我在国外找到工作、定居了,还谈了个华侨女友,感情稳定,应该能结婚。德国的房租很贵,何况我们的房子带院子;物价也高,所以我只能顾好自己的生活,没有多余的钱能寄回家。地址也不告诉你,免得你老给我寄东西。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说过,等将来长大了,要送你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


    就送这个给你吧。


    这东西叫高压整流器,我在柏林的实验室里组装过很多个,因为有设备能提炼出高纯度的硒,而这些设备不允许出口到中国。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用了氧化铜当替代材料,没有用硒,试了试,勉强也能运作。德国不许我在国内发论文,我只能私下跟我在同济的导师谈谈,希望他尽快实现这个山寨元件在国内的批量化生产吧。


    给你的是我亲手做出的第一个,很美,很精密,耗了很多个日夜,是我心中最珍贵的珠宝。


    很抱歉我从小到大都喜欢自说自话,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不管对你来说有没有意义。但我实在是没什么钱,不然,绝不会拿个对你来说可能毫无用处的东西敷衍你。为了让它对你来说更有意义,我把它放在勃兰登堡门口,淋了一夜的雪。抱歉没法带你出远门、看世界,你看到它,也算你看过柏林。


    p.s.弄丢了没关系,不是什么机密,国内很快就会有了。


    霍眉看完信,简直是无以冰炭置我肠——她早就发现过,这小子有种冷冰冰的浪漫感。然而她又很想哭,因为她知道霍振良绝没有和所谓的华侨女朋友生活在一个带院子的洋房里。她也明白国内为什么还不能生产这种零件:八一三事变后,日军轰炸过同济大学,那位导师大概是不在了。


    第148章 投资尽管霍眉行事从来百无禁忌,……


    尽管霍眉行事从来百无禁忌,现在不免也犹豫一番:这是振良的研究成果,这是振良导师该发的论文,自己随随便便就让何炳翀渔翁得利了真是便宜他了!但是不用白不用,自己能获利不说,国内也能掌握这项技术。


    算了,这么说也是便宜自己老公,不是外人。


    吃完晚饭,她正准备找何炳翀谈,何炳翀居然钻到银珠房里去跟她说话。气得她七窍生烟,钻到房里去练毛笔字,平复心情。


    摩根悄悄地钻进来,“你要不要换蔻丹?”


    她点点头。摩根就很专业地拿了一大包东西出来,先用棉片蘸酒精把旧的擦掉了,然后上一层精油,再涂新的。涂完蔻丹后,还很有创新精神地往上粘了几颗小亮片。


    霍眉觉得她挺可爱,但是想起霍振良,又觉得糟心。该死的资本家,大好的条件供她读书,她整天就摆弄蔻丹!你需要这么多钱吗?你需要这么好的教育资源吗?你知不知道别人为了读点书有多辛苦?


    她恨摩根所拥有的一切,除了灵魂。


    第二天,她本来又打算找何炳翀谈,结果老太太请了个风水大师到家里,说霍眉克子。为了让她不把刘银珠的子也克掉,风水大师重新分配了房间,这一调整,她的房间就更小了,且没有阳台、没有独立卫浴,只有一扇窗。


    别说房间降级,她现在也没有贴身佣人,按铃叫上来的是几个妈子。然而霍眉只有给老太太赔笑的份儿。


    第三天,猫还没记住她换了房间,往房门口的地摊上撒了一泡尿。


    霍眉想你们何家活该去吧,先放着烂摊子不管,去解决祥宁的事了。


    詹纳斯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厂里,面色不善,抱了个大箱子,逐一把茶具、台历、笔记本、眼镜盒、卫生纸、墨水瓶整齐摆放在桌面上,然后一扬西服后摆坐下。不等霍眉开口,他先开口了,“九点上班,五点下班,我不会迟到早退。过去大半夜还接你电话是看白太太面子,现在非工作时间,你打电话我也不会接的。”


    真是请了尊佛。


    霍眉一看现在已经九点了,也不费时间跟他寒暄,“怎么让我的钱保值?”


    “投资房产吧,现在香港人员骤增,房子明显不足。另外我知道一个黑市,法币、黄金、美元、英镑互相倒,赚价差。哦,对了,”詹纳斯叮嘱道,“我外出的差旅费也挂你账上。”


    “行。”


    “你能拿多少给我?”


    “二十万。”


    二十万,他已经很久没有拿到这么大的数目了。上回还是从彦哥手里拿的,那是他最风光的日子,彦哥栽培他、信任他,让一个离家出走的混血私生子成了叱咤商界的神秘操盘手——J。


    白彦从未对外揭露过他的真实身份和姓名,这是一种保护。“哪天我被人杀了,也不会殃及你。你替我做过太多事了。”


    “让我替你死,我也是愿意的。”


    “小子,别说这种话。除此以外,我还有求于你。”高大、爽朗、胡子拉碴的白彦蹲在他面前,西装都快被肩背上的肌肉崩开了,一笑,能咧出后槽牙。而詹纳斯当时正是抽条的年纪,一把瘦骨头在运动服里晃荡;他全身紧绷,受不起这座山的仰视。


    “你在暗处,能留在我老婆身边。她长得靓,但是个傻仔喔。你要保护她。”


    后来,后来彦哥死了,他对于白太太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的,但J从此消失在江湖上了。白彦对他的恩情太深重,在他成为一个精明、势利的商人之前,先有了一颗臣子明月心。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现在,霍眉在他报到第一天,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二十万。詹纳斯接过支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出门去了。


    给的时候,林杰就怕一次性取三十万太危险,签的是三张十万。现在她兑了二十万,还有十万捏在手里,暂时不作他用。她也没有很信任詹纳斯,他前脚出去了,她后脚就去找了会计一趟,叫他把詹纳斯盯紧了;如果发现一笔有问题的交易,奖励五百。


    下午,她总算有空干了一件私事——买衣服。


    旧衣已经不合身,而


    且大多是黄、蓝、绿、白等淡雅清浅的色调,配丰腴的白皮肤,自然好看。现在瘦了,她就买大红大紫的,往镜子里一看,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过去纯净妩媚,现在货真价实的骚。


    不是个坏词。


    为了把这股子味道贯彻到底,她还买了个网纱头花,将红绢布做成的玫瑰花别在头发上,下面垂一张网纱,遮住半边脸。风风光光去跳了场舞,告诉大家:确实又流产了,但老娘还挺好呢。


    乔太太又来跟她说白香织的事,说自己受人所托、却没有把事情办好,真是惭愧。霍眉都快忘了,只陪着聊,“哪里能怪你呢?你负责准备船,他们连船都没上呀。”


    “也不知道凶手能不能抓到。唉,真是造孽。”


    正说着,那个叫曹通海的男孩就来了,打了发胶、衣冠楚楚,又因为混血,眉目深邃的不得了,像童话里的王子。他叫一声“乔太太”,就笑眯眯地立在那里。


    乔太太笑道:“失陪了。”便跟着他走。


    又有人来邀请她跳舞,霍眉遂跳一曲、歇一曲,时不时看一眼乔太太在做什么。乔太太正在二楼和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聊天,曹通海坐在女人身边,很有绅士风度地替她们倒酒。不久,乔太太回屋拿东西,那女人就端起酒杯朝曹通海笑,竟是有点羞怯;曹通海呢,仍是一副王子做派,很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倾听她说话。


    确实讨女人喜欢。霍眉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天回去,何炳翀没有任何惹她不快的地方,她宽宏大量,终于是把那枚高压整流器塞过去了。


    他听了她的叙述,相当狐疑,“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


    “靠不靠谱,实践便知。听我说,把这件事捂严实了,除了你手底下的研发人员,不要再让其余人知道。如果可行的话,在比较小众的刊物上发论文,能多小众有多小众,不要让二伯知道。”


    何炳翀不擅长做决策,听她掰开揉碎了下指令,却立刻心领神会,“你要打官司?”


    霍眉握住他的手,“抢过来。”


    他听了这句话,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热意和寒意交替着在皮下涌动,一阵激动、一阵胆怯,“但是我爸我不敢”


    “之后再抢过来。”


    何炳翀瞥她一眼,“我手底下有个印度人,让他在他的学校里发。等会儿叫林杰——”


    “林杰什么呀!我刚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再让其余人知道。”


    “林杰算什么其余人?”


    “我跟你说清楚了。”霍眉仍握着他那一只手,语气平静而温和,“这是我弟弟的东西,他在德国,德国知道他做的毕业课题跟这个相关,而且不许他回国内发论文。把这个东西给你,实在冒险。我为你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他是我最亲爱的人,如果他出了意外,我就不活了。你明不明白?一点出意外的可能都不许有。”


    何炳翀知道她有个弟弟,也问过几次,她从来搪塞敷衍,可见保护之心。这东西是她弟弟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又事关重大,她居然真肯拿出来给自己。


    他深吸几口气,反握住她的手,“我保证。倘若事能成,不管我得到多少,都分你一半股份。”


    霍眉眼睛弯弯的笑了,脸尖尖的,像只小狐狸,“我刚还打算狮子小开口一下,要五分之一呢。


    “一半,说一半就一半。你愿意跟我,本应是你管我要,没有你给我东西的道理。我”


    她倾身堵住他的嘴,深入、绵长地吻了他。


    “一家人,不言谢。”


    何炳翀的行动速度很快,一周后就告诉她:整流器通过了检查。虽然偶尔有点接触不良,但能用,多试几次也能把爱克斯光片拍出来。那个印度籍员工正在调查那块氧化铜的参数,大概个把月就能把论文写好。同时,他在一座小海岛上成立了一家空壳公司。


    霍眉那边也没闲着,十月份,丝袜、袜子等产品就开始售卖了,稳定创收。到了圣诞节,她照例礼数周全地给何炳堃一家、老太爷都送了礼,也送了自家人,连刘银珠的都是精心准备的,只有程蕙琴什么都没得到。


    吃过晚饭后,她溜了出去,漫无目的地逛街。这座还岛在今天达到华美的巅峰,汽油灯的杆上都系了圣诞蝴蝶结,冷冽寒风中,飘带一抖一抖的。有渺远的歌声从教堂中传来,被风吹得稀薄;然后又被一阵跑调的歌声盖过。她回过头,三四个醉酒的英国军人勾肩搭背地在后面磨蹭,朝她吹口哨。


    这么多年了,香港带给她的异乡感仍然难以消弭。


    霍眉裹紧了大衣领口,继续往前走。在中环的商业街边,看到了一排女孩子,平均十五六岁,穿白袴子、翠绿衣衫,佝在磨得不剩多少厚度的呢子大衣里瑟瑟发抖。本是不施粉黛就好看的年纪,却涂了鼻影,大概想模仿洋人女性的高鼻梁吧,但画出来像是蹭了煤灰。


    掏了掏兜——没有零钱,只有乔纳斯早上给她的、一千美元的现金。


    她略过站在一边的老鸨,直接一人一百美元,将钱发到了她们手上。发完了,手上还剩两百,就递给老鸨,拍了拍她的肩膀,“放人回去过节吧!周扒皮也不带你这样的,冚家铲,衣服也不给穿厚点。”


    第149章 商业欺诈年前,何炳堃不得不给何……


    年前,何炳堃不得不给何炳翀传了消息:医院给老太爷下了病危通知书。


    何炳翀隐隐约约知道老太爷病了,老太爷年事已高,近些年总进出医院,他都不稀奇。但是病危通知书还是很有分量的,他一下站起来,心有余悸地绕着办公桌踱了好几圈——这样都够他心慌的了!真不敢想要是没有霍眉那一场及时雨,自己要急成什么样。


    他倚在桌边,拨了祥宁工厂的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你好?”


    那么轻快、那么从容,他真是爱她,小女巫。


    “午饭吃了吗?”


    “吃了,土豆泥、西兰花,白人饭真是没味道。”


    “你又不用减肥,下回换家中餐馆子吧。”


    “我也这么觉得。”霍眉笑道,“工作时间,找我说这个?这么想我呀?”


    他三言两语把目前的状况说了,她那边沉吟都不沉吟,很快应道:“先别想有的没的。你跟蕙琴姐姐应该立刻去探望,现在让林杰送她出门,你也从公司出发,路上买花、买水果,医院门口集合。”


    “你不去吗?”


    “哪能一大帮子人往病房里挤?病人要清净,儿子去了,就够了。”


    “好吧。”


    “别舍不得挂电话啊,赶紧出门,我先挂了。”


    听了她几句话,他心里就踏实了,像有只脚在过分松软的泥土上踩了好几下,踩成硬硬的版块。唉,可惜霍眉是个小脚,若是天足多好呢,她身上又要多一个美的特征。


    老太爷一整天都没有醒,何炳翀和程蕙琴就在那儿守着,晚上不回来了。其实两个金尊玉贵的人跑到医院有什么用?又不能搭把手,还碍医生、护士的事。然而如果他们不坚持,就是何炳堃夫妇在那里守,老太爷倘若醒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们。


    程蕙琴不在,霍眉只好接替正牌太太的工作,饭后陪老太太聊聊天、捶捶腿。老太太看她就像看一个巨大的克星,直接摆手叫她走,别碍眼。


    她就从善如流地拐到公共浴室泡澡去了。


    等何炳翀和程蕙琴回来,两人都气得非同小可:老太爷一睁眼就叫了律师,分配财产,说何炳翀手上已经有一家公司了,时风不说给何炳堃,也要何炳堃完全控股。现在老太爷手上有75%的股份,要分60%给何炳堃,10%给何炳翀,5%给原配妻子。作为补偿,他遗留下来的个人资产全给何炳翀。


    首先是钱的问题,太少了。其次,何炳翀几乎就完全被排除在公司事务之


    外了,10%的股份根本在做决策时说不上话。


    “什么叫已经有一家公司了?”程蕙琴忿忿道,“那是我娘家的!他也好意思说。”


    但也不是全无好处。何炳翀和霍眉对视一眼,即使公司在法律上归何炳堃所有,短时间内,何炳翀获得了巨额现金,是何炳堃暂时无法积累起来的。现在就等着老太爷死了。


    真悲哀啊,何炳堃恐夜长梦多,盼着老太爷死;何炳翀想赶紧行动,也盼着老太爷死。


    然而老太爷就是不死,一次次下病危通知书,又一次次醒过来。除了两个儿子轮番探望他之外,老太太也颤颤巍巍去了几趟。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很恩爱。


    有多年轻呢?她十七岁,他二十三岁,澳门赌场摇骰子的两个小工;合谋起来动了点手脚,骗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他把她抱到赌桌上亲吻,哗啦啦撞倒好多酒瓶和筹码。他发毒誓说我一生只要你一个女人,若违此誓,万劫不复。


    大半个世纪的光阴过去,那时的感情早已一滴不剩。老太太注视自己的衰病丈夫,只像注视一件时光的标志物,没有爱憎,徒余感怀: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1939年新年伊始,空壳公司就注册了替代版高压整流器的专利。外面有好消息,家中却阴云密布:刘银珠流产了。


    老太太立刻病了。把医生请到家里来,什么都查不出,就说是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要好好休息。老太太不认为是受了刺激,她认为家里有鬼,专门报复小孩子。


    何炳翀虽惧怕、孝顺母亲,跟他说这个,他也无计可施。老太太说“有鬼”,他就说没有。老太太猛地一下坐起来,颤抖地指着门口,“我看到了!就在那里,梳着发髻,大着肚子。”简直像讲恐怖故事的,把何炳翀也说得出冷汗。


    霍眉也叫道:“我也看到了!”


    “什么?”何炳翀惊慌道,“你真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等一会儿——”她匆匆跑出去,拿了碗米进来,米上直直插两根筷子。等老太太累得睡着了,她就趁机把米倒了一半,等人醒后,指着欢欣道:“办法奏效了,鬼走了!”


    老太太就平和下来,点点头,“早该如此的。”


    刘银珠整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流眼泪,医生说这是出心理问题了。于是由程蕙琴整日陪着她,鼓动她出去逛街,和她一起做手工。要不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呢,刘银珠有心理问题,程蕙琴就给她花心思;霍眉因为对孩子实在没什么感觉,没出毛病,程蕙琴就不管她。


    她真是恨透程蕙琴了。


    四月初,老太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时他已经转移回家了,何炳堃那一大家子人和何炳翀这一小家子人都围着他。程蕙琴、刘银珠和老太太都不能来,所以来的只有何炳翀、霍眉和从学校请假回家的摩根。


    满屋子的人听老太爷艰难喘气,哧呼哧呼的,听着累人,恨不得帮他喘。最后一口气呼出来,没再吸进去,大家才算从这种听力折磨里解脱出来,不约而同地送了一口气。何炳堃兀自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何炳翀不断地攥手,后来手指和手掌中就钻进来一只细细的手,霍眉的手。他牵住了她。


    晚上还要来守夜。他们借着回去看老太太的理由先撤退,然后向海关投了一封打印的匿名举报信,举报时风公司虚假原产地申报——何炳堃可是一直声称自己掌握了核心技术,爱克斯光机原产香港。


    发信后,两人随便找了家苍蝇馆子吃了顿面,才一港币,但是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别提多甜蜜。腻歪完后才回到何二雄韬的公馆,应付来宾、布置灵堂。


    到了半夜,座机响了好几次。何炳堃忙着在来吊唁的亲友面前表演哀恸,当然不能接电话,全挂了。过会儿,又有西装革履的人进来,急着要找何炳堃说话。何炳堃只好暂时收了眼泪,跟他往楼上走。


    恰好摩根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佣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何炳翀只能亲自上楼给她找毯子。还在楼梯口,就听二哥在气急败坏地骂:“把我的货扣下了?乔裕民怎么不给我通风报信?”


    “事发突然,乔先生估计现在都不知道。总之船一靠岸,就被英国人截停了。英国人对这方面管得严,传唤你立刻过去。”


    “他们还没开箱吧?”


    “我想应该不至于。”


    何炳堃骂了句脏话,匆匆往外跑。何炳翀赶紧躲了过去,一扭头,看见香烛的火光在父亲的遗像玻璃面上反光,几乎看不清人脸,就看见两点惨白的火,好像正在眼睛的位置。


    这一举动,还不只是兄弟阋墙,是要彻底把时风——这个由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名声搞臭。


    老太爷尸骨未寒,头七未过,正留在人间看着你呢。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疾步回到沙发边,瞧了瞧霍眉那张略带倦容的脸,心里才好受些。霍眉强忍困意问:“怎么了?”


    “海关把他进口的爱克斯光机扣下了。我以为还要几天呢,结果今晚就有货到港。”


    她一下子精神了,“你别守了,赶紧去证券交易所申请,把我们家那15%全抛出去。老太太糊涂呢,别解释,就说生意上需要,她的反正也是你的。”


    “唉,但是这才第一天,两个儿子都不在灵堂——”


    “怕什么?”她把他往外推,一边就眯起那双弯弯的眼睛,其中闪烁着笑意,“死都死了,怕他做鬼报复你?到时候我半盆经血泼出去,看他敢不敢来。”


    真是爱她,真是爱她。何炳翀朝他咬牙、拧着鼻子笑起来,在她屁股上一拍,“好好照顾摩根。”


    霍眉对摩根最大的照顾就是找个毯子给她搭上,然后自己双臂一抱、脑袋一歪,打着小鼾睡着了。第二日早上被女佣唤醒,去吃早饭。


    摩根问:“我老豆呢?”


    “回去看你三妈去了。你小孩子,守一天意思意思得了啊,吃完饭让二伯的司机送你去学校。”霍眉在她的脑瓜子拍了几下,“好好读书!你爸爸妈妈为了给你多弄点钱花,很不容易,你自己也要有本事。”


    摩根当即撇撇嘴。她觉得霍眉在别的地方经常语出惊人、毫无顾忌,好玩得很;一谈到读书学习,比妈妈还要烦人,摇身一变成教育家了。


    她走后,等到中午,何炳翀才回来,说手下的人已经在交易所做空了,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出给了人人避之如瘟神的日本人。也在撰写做空报告,大意就是指责何炳堃商业欺诈,和老太爷沆瀣一气,为了不让他接触这个真相,排挤他;他受了排挤还没关系,但何炳堃已经在这一个方面对顾客不坦诚了,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欺诈行为?


    整篇报告激愤不已,就等着事情一曝光,交给报社,塑造他无辜、受不公平待遇的形象。


    其实不该这个时候就做空股票,外界还不知道何炳堃商业欺诈了;这个时候急着把股票卖出去,不就证明空壳公司是他的了吗?


    霍眉咨询过乔纳斯,乔纳斯说没关系,知道就知道,有钱才是王道。倘若这个时候不把股份抛出去,等外界知道了,不知道要亏成什么样。


    第150章 夜闯霍眉和何炳翀蓄势待发了三天……


    霍眉和何炳翀蓄势待发了三天,然而这个何炳堃似乎跟海关杠上了,迟迟不回家,也迟迟没有负面消息传出来。


    这期间,霍眉回了一趟厂里,找了乔纳斯。


    何炳翀惊叹于她怎么才做几年生意就能想出这些招数,其实不是她想的,她只是觉得这零件有用,乔纳斯才是主谋。此人评价别人毫不留情面,“你确实很成功,但不是因为你有经济头脑,而是因为你擅长识人用人。与人打交道,才是你最强的天赋。至于说经济头脑,勉强算个中上吧。”


    她不甘心道:“中上,也支撑我走到这一步了。”


    “如果没有资本,中上毫无价值。”乔纳斯冷酷地说,“站在何家的资本之山上,侏儒也能俯瞰众生。”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这座山让一些人甘当信徒,让另一些人誓做愚公。


    此次见面,乔纳斯推了推眼镜,不失得意地告诉她:他今天又接着白彦的身份去晃了一圈。何炳堃被拘留在海关,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何炳翀那15%的股份太小,又是出给日本人,没太引人关注。总体来说,目前为止还无人知晓时风电器将发生一场风云巨变。


    “但你猜怎么着?”他叩了叩桌面,“乔氏航运本来持有时风3%的股份,跟着何先生抛出去了。”


    霍眉“嚯”了一声,豁然开朗,但也觉得在情理之中。两人相视一笑,她轻快道:“谢谢啊,我都没嘱咐你办这件事,难为你有


    心。你太太怀上没有?我们家有很多全新的护理用品,动都没动过,妊娠纹油、弹力垫什么的,还有很多孕期指南书,回去就寄给你。”


    “我说你会与人打交道吧。”乔纳斯叹道,“刚怀上,我俩什么都不懂,谢谢了。”


    又过了一天,中午时分,何炳堃商业欺诈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何炳翀连忙遣人把那篇报告送给报社,毕竟新闻上报纸总要晚一天。他们也不守夜了,怕生是非,留了个佣人在那里就赶回太平山。


    林杰仍在他的房里看书,镇静地,事不关己地。几天没瞧见他,何炳翀眉飞色舞地走进去,拍了拍他的肩,道:“过几天请你喝酒。”又愉悦地走了。


    当天晚上何炳堃还试图去报社买断新闻,但是有几个英国负责人,根本不听他的;他一眼瞥到何炳翀那篇慷慨陈词,这才领悟过来怎么回事,直接带人冲上太平山。


    应门的女佣惊慌失措地跑进屋喊:“老爷,他们把门砸开了,哎哟——”


    一声枪响在清寂的山上宛如炸雷,何炳堃大步往里走,同时吼道:“滚出来!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你有什么好处?”


    来的两辆车上跳下许些人,只有一个随他进来,也举着枪;其余人迅速包围了何公馆。


    几个女佣惊叫着四下逃窜,除了留在何炳堃家的那个司机,公馆里就没男人了。何炳翀也往楼梯上跑,喊道:“林杰!关门!快关门!”


    林杰从房里走出来,这位胖胖的、温和的、忠厚的昔日伙伴,只是立在原地,没敢抬头看他。


    他趴在楼梯扶手上,腿不自觉地就软了。


    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节还没实现——把何炳堃踹出去,彻底抢回时风。目前的股价肯定要跌,但假以时日,必然能回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


    换句话说,如果何炳堃今晚血洗了何三公馆,就算要做几年牢,时风仍在他手上。这一切就算徒劳。


    “林……”


    林杰低头退开,接着何炳堃身边那人往前一步,一梭子子弹就打在栏杆上了。他掉头就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直奔霍眉的房间。


    如果今晚必然要死,他想在霍眉身边死,不管会不会把灾祸带给霍眉,他反正就是要她。


    但是程蕙琴不能死,他也不会引着子弹过去。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俩的孩子就没妈了。


    幸亏摩根在住校。


    此时此刻,霍眉并不在自己的房间。她听到第一声枪响就知道要糟,往窗外一望,后门也堵了人,便窜进了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老太太的房里。


    他一推门,望着空房间,又仓皇地往后一看:子弹到处弹射。打中了摩根的相框,有的仅凭一只角挂在墙上晃荡,有的直接掉下来了;也在墙壁、地毯、吊灯上留下弹孔,半生财富的积累,都在此般暴力中摇摇欲坠。何炳翀不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到了最后关头,他永远在害怕、在后悔、在推卸。


    砰的一声,又是一枪贴着他的鬓发打过去。灼热的气流削过太阳穴,他跟着踉踉跄跄向后一步,被恐惧钉在原地了。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他面前。


    程蕙琴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勃朗宁手枪——前几年霍眉送她的,整个何公馆也就这么一把小巧、玩具似的手枪了,一枪爆了那随从的头。


    “二伯,别动!子弹不认人!”


    何炳堃大骂一句,朝着她就扣扳机。他没有打中,程蕙琴又是一枪打在他大腿上,怒斥道:“老子下一枪打头!”


    这也是位打网球扭了下肩膀就一周不能上班的金贵主子,哪里挨过子弹,一下跌坐在地上、惨烈地痛叫起来。林杰见势不好,一个箭步上去搀着他往外走。他也不反抗,大概是怕程蕙琴真打头。有钱到这个地步,比穷人还要惜命一百倍。


    屋内安静了,才听见有猫一直在嚎,嚎得人毛骨悚然。程蕙琴把他扶起来,“老爷,没受伤吧?”


    他喘了半晌,嘴唇还在哆嗦,“没没,你枪法好准。”


    那当然,老袍哥程筹教的,他靠扛枪剿匪起家。“二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他是第一次做事前不跟程蕙琴通气,就倒了霉,此刻肠子都悔青了。虽说向霍眉承诺过再不告诉第二个人,但程蕙琴都不能算是第二个人了,她是自己的另一半,与自己一心一体。当时在想什么?怎么能瞒着程蕙琴呢?他就是告诉了程蕙琴,霍眉也不会知道。女人嘛,就是要两边哄的。


    正欲张口,霍眉也匆匆跑下来,装作一副刚才在认真照顾老太太的样子,蹙起眉头,“老太太受惊了,我已经安抚过,得让厨房端一碗莲子百合汤上来。”


    程蕙琴的心思又回到老太太身上,忙道:“我去吧。”


    她本来就尽量避免插在何炳翀和霍眉之间,省得霍眉又闹脾气,立刻走开了。霍眉打量何炳翀几眼,确认他没受伤,牵住他一只手晃了晃,“没事,去人力市场雇安保回来就好了,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何至于去人力市场呢?他养了很多打手,然而似乎不是他的,是林杰的。林杰肯定会把人都带走,哦,林杰还管着他的现金,会不会把钱也卷走呢?何炳翀麻木地扶着扶手下楼,寻猫叫而去,就看到那只蓝猫四脚朝天、僵直地躺在那里,被枪声吓应激了,橘猫围着它叫。


    其实他有很多要事要做,比如现在家里就他一个男的了,地板上躺着的尸体理应由他处置;比如赶紧去雇安保;比如趁何炳堃在医院,争分夺秒地走后续流程但他什么也不想做,就跪在那儿,给猫心肺复苏。猫的身体板硬板硬,像泡过福尔马林的标本。


    按了几下就手酸了,霍眉默默接上,她的手劲儿大,在猫的胸口处按出一块凹陷,却仍无力回天。


    多么愚笨脆弱的物种。


    何炳翀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偏过头,朝他眨了眨眼睛,“BB,听我的。你那个律师朋友打好招呼了吧?现在以空壳公司的名义起诉时风侵犯知识产权,要求立刻禁售,赔偿60%市值,只能多不能少。现在立刻动身。我来给布鲁斯弄个小棺材,行不行?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把它葬在银杏树下。”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行尸走肉般地出门了。


    霍眉这天就忙惨了:先把司机叫回来,把尸体运到庙里去;然后亲自跑了一趟人力市场,雇了二十个壮汉守卫何公馆;最后翻出一个铁做的精美的圆形月饼盒,手忙脚乱地往上糊彩纸。


    等何炳翀回来时,她刚给蓝猫洗完澡、擦干,放入月饼盒中。月饼盒被包装成了蓝色,上面写着:这里埋藏着我们大家深爱的布鲁斯,它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他接过月饼盒,接过她递来的小铁锹,一声不吭地往外走。霍眉的脚都要站不住了,还只能跟着他走,看他慢慢地挖坑,在月饼盒落入土坑之前,先落入两滴眼泪。最近该伤心的事太多了,他也不知道具体为哪一件。


    第二日,霍眉就从宠物店给他带了一只刚断奶的小蓝猫回来。于此同时,他也把最初的高压整流器从公司拿回来,还给霍眉。现在公司已经掌握了独立生产技术,不再需要原版;原版虽然在研究时被拆开、取走了氧化铜做化验,他也要求手下把壳子装回去。


    因为这是霍眉弟弟亲手做给她的东西。


    唉,兄弟姐妹,还是别人家的好。


    他们忙着准备打官司的材料,无暇在意本就抑郁且被枪声吓得噩梦连连的刘银珠。三天后,刘银珠从楼顶跳下,没有摔死,但摔成了瘫痪。家中难以护理,何炳翀就在医院给她包了一间疗养病房,有护工全天照顾。她既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美貌,又不会闻音知意、解语体己,更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他很快将其抛到脑后,只在医院年末清账时才能想起这个为他怀过孕的女孩。


    霍眉忙到没有感想,非要有感想的话,就和当时看到应激而死的蓝猫一样,瞧不上。


    姨太太这条赛道就是我们婊子挤的,你读了书,还往这里钻,家人真是白供你了。好比吃惯了肉汤骨头的纯种狗要和杂毛狗抢屎吃,闹了肚子,一命呜呼了。霍眉真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