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好时光因为丑闻,时风公司的股价……
因为丑闻,时风公司的股价暴跌37%。何炳堃在这里亏了一大笔,又面临巨额赔偿,急得上火。
官司打得没完没了,两边律师都不是吃素的。
何炳堃那边说,空壳公司分明就是你们的,报纸上还没报道呢,你们就急着把股票抛了?何炳翀这边说,那又如何?你就说你诈没诈骗吧?那边又说,你难道就没诈骗了,你什么时候有专利了?这边就展示证据,甚至是在老太爷去世前就有完整的研发证据链,专利也早申请了。那边不服气,带着人要检查他们的整流器。
原来何炳堃就没对外公布过爱克斯光机的材料,没人知道高压整流器是硒的还是氧化铜的,毕竟中国提纯不了硒,业界人尽皆知,真要公布出来,岂不是自掘坟墓?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么多,只能狗咬狗,咬死何炳翀生产的整流器和自己的不是一款这个问题不放。
何炳翀的律师也知道这是个弱点,只能绕过材料问题,从别处攻击:我们申请的是高压整流器的专利,不是提纯硒的专利,高压整流器能用不就完事了?你管什么材料呢?偌大中国,就是仅我一家。你进口美国的机器,骗大家说是自己生产的,不是消费国人爱国情绪吗?
闹到夏天,连政府都下场了。现在政府相当重视自主研发能力,无疑偏向何炳翀这边,强制执行了何炳堃的禁售和赔偿。何炳翀立刻拍马屁,捐了一大批设备上去。由于表现良好、对国有功,他们一家的禁足令彻底取消,可自由出入香港。
股价已经低的吓人。趁这时期,何炳翀开始用海外资金低价收购公司可转债,再行使转股权,以极低的成本掌控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这期间,詹纳斯没事儿就去交易所晃一圈,自鸣得意,像个只从帘后伸出一只手、然而大杀四方的棋手。一瞧见不对,就跟霍眉通风报信,“这个程度,你先生有权召开股东大会了吧?”
“有的。”
“赶紧开一个,禁了股东权利计划。你们家的股权要被稀释了。”
“啥啥计划?”
“何炳堃允许每持股一股就能以0.1折认购新股,现在到处都是新股票,再过几天你先生连召开会议的权力都没有了。立刻去开,带几个保镖,绝大多数小股东会站你们的。”
霍眉被惊出一身冷汗,同时佩服他的敏锐,立刻跑去通知何炳翀。会上虽然不至于动枪,但两人先是隔着桌子互骂,后是掀了桌子,险些互殴。保镖们立刻把人拉开,实则这样两个包在西装里、缺乏锻炼的人,就是互殴十分钟,都殴不出大问题来的。
禁了这项措施,又得了何炳堃一大笔赔偿款和老太爷的全部财产,现在他们手头的闲钱多,继续稳步回购股票。
回到35%左右,就难得再动了。
拿到的钱,何炳翀按承诺分了霍眉一半。于是祥宁鞋局又在武汉、重庆开了分店,生意红火。詹纳斯一个人恨不得抵一家公司,只可惜碰不了股票,不然赚得更多。
振良啊振良,你这一下子,不知道送了姐姐多少珠宝。
某日,霍眉和程蕙琴到浅水湾去玩。当然不是霍眉邀请程蕙琴,也不是程蕙琴邀请霍眉,是威尔逊太太邀请她们。香港夏季炎热,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泡在清浅的海水里,别提多舒服。更何况女人以古铜色的肌肤为美,威尔逊太太看不惯她们俩,这样白!
游了两圈,霍眉湿漉漉的上岸找汽水喝,乔太太就戴着副墨镜走来,上下打量她,“你瘦了好多。”
“可不是吗?没脂肪,在水里都浮不起来。”
“依然很美,是成熟的风韵。”她笑着戳了戳霍眉因为松弛而微凸起来的小肚子,“希腊雕像都是这么刻画女人的,有点年纪,孕育过生命,更能叫男人拜倒呢。”
霍眉也笑,用聊天似的语气,“蜘蛛,能不能把时风的股票都卖给我家先生呀?你好像藏了些。”
乔太太波澜不惊,将被海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各界的都盯着时风这块肥肉呢,想要留给你们,是有条件的。”
“说吧。”
“我有个单子,跟葡萄牙人谈。你大概没印象,人家对你很感兴趣呢。后天晚上来吃饭吗?我就只管介绍,后续如何,看你们。”
“曹通海就干这个?”
“聪明。”乔太太抚掌笑道,“他爸不给他钱,都是管我这个干妈要呢。”
“你猜怎么着?我不当妓女很多年了。”
“嗨,瞧你说的。”
霍眉笑了,捏了捏她的手臂,“我再去游两圈,你且美黑吧。”
真是漫长而美好的夏季,她和太太们隔三差五地去跳舞、登山、看电影、打高尔夫,也爱独自在山间漫步、在维港边吹风,只觉得世界轻盈美妙如一片羽毛,可以被握在手心。医生说她再没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她也想开了,上帝关了这一扇门,必在其地方给她馈赠。
不够年轻,不够健康,不够美丽,那又如何?女人有了权力,再不需要第二样东西。
过去何炳翀严禁何公馆内任何人抽烟,现在她趴在窗边抽,何炳翀就跟没看见似的。她也不蹬鼻子上脸,把嘴里的烟味漱干净了,才去抱他吻他。
也在这个夏末,摩根迎来了她的十八岁生日。
时间过得真快,她刚来时,摩根才上初中呢,现在居然变成成年人了。香港只有一所大学,摩根那稀烂的成绩申请不上,何氏夫妇也不可能让她去战火纷飞的内地读书,遂向斯坦福大学捐了一大笔钱,将女儿往最繁华安逸的美国送。
她的生日宴自然大办,来了一屋子的年轻男女——摩根在学校可是populargirl呢,大方,爽朗,篮球队主力,又有最符合殖民地审美的高个子、深肤色。不止在学校,连不读书了、但同处一个社交圈的同龄人也和她玩得好,譬如那个曹通海,今天也来了。在朋友的拥簇中,她笑得开心,说起话来直嚷嚷;等霍眉来了,又立刻起身,讷讷地只叫一声“二妈”。
一帮年轻人于是跟着她叫:“阿姨好。”
霍眉穿鸢尾紫色珍珠缎旗袍,涂裸色口红,打扮得要多姨太太味儿有多姨太太味儿。她知道摩根喜欢自己这样子出现在她同学面前 ,小孩子心中,这就叫风韵。她们尚且意识不到青春、活力是多可贵的东西,一门心思要做成熟女人。
她跟摩根碰了碰杯,“成年快乐。”
“谢谢二妈。”
她真是年纪大了,又没有自己的孩子,临此关头,莫名不舍起来。摩根其实算半个她的孩子。但她因为太爱程蕙琴、又太恨程蕙琴,总摆不正自己这个二妈的位置。
霍眉只在心里惆怅,脸上没什么表现,嘱咐大家好好玩后就出去了。程蕙琴则截然不同,悲欣交集,到了要流眼泪的地步。她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已经跟了何炳翀了,即使时代在变化,女人可以更晚结婚,终究还是要结婚的。摩根终究会从这太平山上搬出去,到另一个男人家里,为他生儿育女。
她最亲爱、最亲爱的心肝摩根啊。
程蕙琴完全不能接受摩根终要跟自己分别这个事实。这一年来她又向摩根介绍了几个男孩,摩根通通不感兴趣,随她的便吧,反正她还要再上几年大学。这段时间里程蕙琴会继续找,只找赘婿,找到摩根认可为止。
“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才能为女儿做到这一步,普通人家的女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你知道不?”程蕙琴抽抽噎噎地抹眼泪,“不要不识好歹,听我的安排。去了美国,别结交不三不四的洋鬼子,妈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
“妈!”摩根拖长了语调抱怨道,“刚才我同学还没走光呢,你就哭,你搞得我很尴尬。”
“好好好,好好。”程蕙琴小声嘀咕几句,擦了擦眼泪,推着她往外走,“看看爸爸妈妈送你的礼物。”
两人走到门口,山风一吹,都从那阵眩晕的狂欢和悲恸中缓过神来。一匹漆黑、而在月光下显得油光锃亮的马静静地被拴在院中,毛发飘逸、体态优美、四肢修长,头颅的形状像国际象棋里Knight一样,含蓄而不失荣耀。
荷兰温血马,场地障碍赛的顶级赛马。由于其优越的外表,也常用于盛装舞步等比赛。
“我这几年都不在国内,马要放老了。”
“寒暑假总要回来的。”
“这得二十万往上走了吧?”
“你跟我和你老豆还谈钱呀?”
摩根笑着叹了一声,走过去熟练地摸了摸马的鼻子,“那给它取个名字,叫将军吧。我不在,就把它寄养在山脚的马场上,让林叔让人多骑着遛遛。”
摩根坚持要当coolgirl,临行的那天,即使来送行的爸爸、妈妈、奶奶都哭了,她也坚持不掉一滴眼泪,作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随便摆了两下手。然而在轮船驶出维多利亚港后,彻底装不下去了,扑在栏杆上眺望。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偶有飞鱼跃出水面、银光一闪,又迅速跌落。越来越多的小型海岛进入视野,岛上植被茂盛,沙滩被潮汐洗得潮湿、平坦、洁白,她经常会和同学们包下一座海岛,在海滩上彻夜拉小提琴、喝酒、讲鬼故事,天快亮时,才互相依偎着睡着。也常在没有救生员、未开发的海域游野泳,同学们比赛这个,妈妈不知道。
Morgan这个名字源于中世纪的威尔士,最初是男名,后来女孩儿也用,意思是“海上出生”。当年程蕙琴羊水破了,坐轮渡到对岸去产检,还没下船就把她生了出来。她因此得了这个小名。
摩根永远深爱着那条细小的海港。但她大了,爱和离开不冲突。
第152章 你的名字摩根一走,老太太就大病……
摩根一走,老太太就大病一场。
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心病,家里再没有孩子了。她的大儿子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何炳翀就这么个女儿,她虽然疼爱,但在传统观念中,还是不觉得自己算“有后”。
人一病就糊涂了,一糊涂就乱说话,不念叨别的,就念叨她的老大。霍眉对“老大”这词敏感,总感觉在喊自己;何炳翀最烦听她提那个优秀的大哥,装聋作哑。程蕙琴倒是耐心侍奉,但她说的话总不痛不痒,没把老太太安抚好。
最后还得是霍眉。哎呀,哄个老人有什么难的嘛,她要说她大儿子,你就顺着问;她问你是谁,你就是大儿子的太太嘛。语气也要好,哄老人,和哄幼儿是一样的,“哦,他喜欢吃奶油蛋糕?是这样的吗?啊,那你要不要吃?奶油太甜了,我们把奶油刮掉,松松软软的蛋糕坯子也是香香的,很好吃的呀。”
何炳翀就倚在门口看她。她走过去,捏了一下他的下面,“怎么?”
“遗憾你没有给我生个孩子。”他笑道,“你肯定是个好妈妈。”
“那不见得。”
“我觉得是。”
“也许是吧。”
何炳翀就吻他。老太太在后面大喊大叫,“那是我的小儿子呀?你不是大儿子的太太吗?”
隔了阵子,林杰也来看老太太,他在这家里待了这么多年,几乎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一进门,就举起双手,证实自己没带枪。
当了许多年胖子,半年过去,他居然瘦了不少。
何炳翀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让他看完了快滚。林杰张了张嘴,最终选择沉默,上了三楼。老太太不认得霍眉,可还认得他呢。霍眉是外边来的,他是打小长在这儿的。
从房里出来,一路下楼,他就一路环顾:墙上的全家福,是他拍的;满屋子的绿植,是他精心养的;屋子的中央空调,为他装的。本来山中就凉快,但他是个胖子,坐那儿不动也疯狂冒汗。何炳翀就大手一挥:我们家做什么的?装个空调还不简单吗?
现在他不管家了,家中一切如常,没出乱子,想也知道是谁在管家。真是个能干女人,再没见过更能干的女人了。
他顺着山路走到坐缆车的地方,霍眉就在那里,旗袍的尾摆在风中抖动。
她从未把任何人划到“坏人”这个范畴里,裘贵华也不是,范章骅也不是,何炳堃也不是,只是各有各的贱。由于道德底线低,她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每个人的动机。道德底线具体有多低呢?如果乔太太愿意让她参与走私烟粉的生意,她会欣然接受的,即使烟粉曾让她吃过苦头、还害死了她的朋友。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所以林杰认为何炳堃更有前途、因此背叛了前主人,这简直不叫个事。
“在那边不困难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还匀称着呢。”
“你之前要是不给我透口风,我们也反应不过来。”
林杰淡淡地笑了,“对于你个人,我从来愿意相助。”
霍眉点点头,你当然愿意了,你爱我嘛。
很多人会浅浅喜欢她一下,喜欢她美,转头就忘了;到了爱这个程度,谁爱她,谁不爱她,她心中门儿清。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爱上她,能爱上她的,她花过心思。詹纳斯说得很对,她就擅长这个。
既然如此,林杰留在何炳堃家里还是挺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她侧身让开,“常来看看老太太啊。”
年底前,詹纳斯的太太生了个儿子,辛老师也生了二胎。何炳堃的一个女儿出了嫁,乔太太的一个儿子娶了亲。一代一代的生命,川流不息。
霍眉想,再过几年,要不抱养一个吧。虽说亲生的她都不见得多爱,但不养白不养,家里又不差钱。
圣诞节的时候林杰又带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了一次老太太,临走前给了霍眉一张《星岛日报》。一张,不是一份。她不动声色,只是把那折成小格子的报纸塞进荷包里,等回了屋、关上门,才展开来读。
是前天的报纸,她看过,当时只粗略地扫了几眼,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新闻。现在将这一张细细读来,她在角落找到了被用钢笔重点圈出的小标题:重庆市立川剧院将于元旦赴港演出。
嗨,来就
来嘛,不能说因为她是个四川人,就把所有跟四川相关的消息都给她看呀。这就像乔太太特意带她去吃一次川菜一样。她心不在焉地往下瞟了一眼人员名单:镜花,秦罗衣,马奎,席玉麟,杨宝鑫
眼睛滑溜出去几寸远了,忽然顿住,猛地转回来。
席玉麟。
啊,她怔怔地想,原来是这三个字。
多年之前开玩笑说,你和席梦思是亲戚,因为她以为发“xi”这个读音的只有一个字。后来认了字,知道做姓氏的大多是“习”,就默认他叫习玉林,或者更女性化一点,习玉玲,戏子不就这样起名儿么。然而他叫席玉麟。他的师父很爱他,起了个尊贵的名字。
世上很多人可以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就共度一生,她和席玉麟什么都有过了,却不能读出他的姓名。
接下来的几天里霍眉什么工作都进行不下去了,一直在想自己该穿什么衣服,漂亮不漂亮还是次要,主要是得贵。挑来挑去,还是挑了那条钴蓝色缎面电光裙,外搭黑色貂裘。项链就不戴那条澳白了,贵是贵,但显得像何炳翀这么多年没给她买新的一样换条蓝钻吧,也将近十万了,且不如澳白那么浮夸,更典雅。
头发会不会显得少?
当天,她重新去烫了头,烫得又多又蓬松,还额外垫了假发片。距离开戏还有三个小时,就先回了趟厂里,叫上一个阿坤的伙计,“东西准备好没有?去叫马车吧,先搬到马车上去。”
阿坤忙应了一声,一会儿,他在外面叫:“霍老板,好了!”
霍眉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行头,最后戴上一顶带面纱的黑圆帽,才随他登上马车,往皇后戏院而去。她是第一个到的,所以坐在了第一排;感觉太近了,看不清脸,又往后挪了几排,最终定在了第五排的过道旁。
一屁股坐下,就再站不起来了。
陆陆续续有其他观众入场,孩子们窜来窜去,大人们高声交谈,她始终定定地坐在那里,人们的交谈声穿过耳朵,却并不留痕迹。后台已经做好准备工作了,右挂一个“出相”,左挂一个“入相”,中央悬“蜀戏冠天下”牌匾——她过去老见到这块牌匾,却不能认字,今天就一遍遍地读,要把过去的全补上,有一次是一次。蜀戏冠天下。蜀戏冠天下。
阿坤静悄悄地进来,坐在老板边上。
晚上六点,灯准时熄了,只剩戏台在发光。报幕员穿着中山装,笑盈盈地出来向大家招手,在介绍什么;霍眉统统听不进去。人一站在台上,她就死盯着对方的脸研究:是不是他?
不是他。
忽地锣鼓齐响,干冰造出的雾气漫了满台;等雾气退去,七个穿着彩衣裳的仙女就翩然从门后钻出来。她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比锣鼓还快,叫她很难受。这七个仙女又乱动、又摇头晃脑,上着彩妆,根本看不清楚人脸。听声腔更不可能,市院和漱金的差别太大了,一开口,个顶个的嗓子好,没有谁的特别突出、特别熟悉。
又是一阵锣鼓响,七仙女下去了!
她轻轻地“哎”了一声,简直坐立难安,又把屁股往后挪、靠回椅背上,双手报臂,重重地呼出鼻息。
又有几个妖怪上场,和玉皇说着什么。席玉麟会不会又唱回生角了呢?也不是没有可能。她感觉很着急:什么破戏,这么多人在台上晃悠,叫人怎么认?虽说如此,还是尽力辨认着。生角的妆不浓,还能看得出大致脸型,没有属于席玉麟的那张小尖脸。
她正聚精会神地逐一打量,忽然又是锣鼓打响、吓了她一大跳。第一折子结束!
第二折的演员匆匆跑上台来,几个须生,其中万万不会有席玉麟。她不看他们,只闭上眼,反复回忆刚才那几人的体态、腔调,觉得这个也有点像,那个也有点像,却没有哪个特别像。待七仙女又跑出来,她的屁股也再次滑到座椅前端,眯起眼睛逐一打量。
一个可怕的想法萌发出来:我兴许不认得他了。
分别的时候,席玉麟才多大?他的模样还没定型,再者,红气养人,苦难摧折人,不知道他受过哪一种,但总之不会和分别的时候一模一样。譬如霍眉自己,变化多大呀。
想到这里时,七仙女开始转着圈儿舞水袖,转得飞快,那水袖也像个柔软的圈,围住了她们。舞到最后,忽然向前一跪,顶胸掉头将袖子向两边弹开,人静止了,头顶的琳琅发饰还在兀自颤抖。
观众们高声喝彩起来,噼里啪啦地往台上丢彩头,有硬币,甚至还有以美元为单位的纸币。小姐们拔簪子往台上扔,少爷们起了兴致,兴许会脱了手表扔出去。这些东西真不便宜,一旦扔到台上,就是整个戏班子共享的了,班主一个子儿也不能拿。
霍眉预感到自己没法挑出某一个人赏彩头了,她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席玉麟。阿坤询问的目光望过来,她就摆了一下手。
欢呼的浪潮于是在此刻巅峰:众目睽睽之下,阿坤往台上抬了一箱金条。
第153章 金条第三折戏演到中途,一个工作……
第三折戏演到中途,一个工作人员冒着腰跑到阿坤旁边,操着一口四川话问他主子是谁,班主想见见。
霍眉坐在旁边,看也不向阿坤那边看一眼,将脸掩藏在面纱里。
她何尝不想见,但今晚这事儿肯定会引起轰动,倘若走到班主面前、表明身份,回去怎么见何炳翀?都知道她爱财如命,她要怎么解释?算了吧。席玉麟履完约,他们的缘分也就尽了,然而日子还要过,她还要回去当何二太太。
念及此,霍眉几乎是悲恸起来。正好又是一阵喝彩声,她没注意看戏,不知道刚演了什么,只知道有人又在扔彩头了,她就又摆了一下手。
阿坤抬上了第二箱金条。
整座戏院哗然,她充耳不闻,只是执着地在那些演员脸上寻找故人的特征。最后一面了,拜托拜托,求求你,快出现吧。然而不管她怎么急躁、哀切、绝望,始终就不能锁定某个具体的人,从而多看他一会儿。
这出戏总共演了四个小时,因为将注意力放到了别的地方,霍眉一点儿剧情都没听到,一段唱词都没记住。最后她彻底颓然下来,集中不了注意力,就开始胡思乱想,替那些穿薄纱的仙女觉得冷,替市院算收入。
而阿坤总共抬上去了十箱金条。就算剧院里有一百个伶人,落到席玉麟手上的也不会少。
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场义演,席玉麟不会得到一分钱。
报幕员再一次走上来,实在没忍住提了一嘴,“感谢这位神秘人豪气的打赏实在是太豪气了。这位先生或者女士愿意站起来向我们挥挥手吗?要是对哪位演员特别欣赏,可以到后台来一见。”
他等了片刻,底下一阵骚动,然而无人起立。
“好吧!再次向你献上我们衷心的感谢。接下来我要说另一件事。各位同胞,虽然你们身处未受战乱波及的美丽港岛,但是我们同根同源、同力同心……”
她知道接下来要筹款了,把手伸向旗袍的内夹层翻找纸币。有的观众起身准备离席,有的还坐着,交头接耳。
又是一阵锣鼓声,几个蒙了面具的伶人捧着纸箱从后门往下走。谁要是伸手到他们脸上去摸,他们就霎时间变个脸,博得一笑,博得一块两块的捐款。
外地人听戏听不懂,看变脸绝对新奇。他们也深知这一点,即使对“以变脸代表川剧”深恶痛绝,为了钱,也不得不变。
台上的报幕员仍慷慨陈词,而伶人也渐渐走近了,她看清他们穿着普通衣裤,只在外面披一条黑袍子。
这群人刚才就没上台,不然,不会这么快把衣服换掉的。
在她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之前,一个戴红脸姜维面具的伶人直朝她走来,速度很快,不为别的观众做任何停留。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平日里思维敏捷的人,却觉得自己正身处滔滔马路中央,四面八方的汽车亮着眩眼前灯、往来呼啸。刚扶着椅背撑起自己瘫软的身体,勉强立住,他一偏头,面具就开了。
昏暗的室内,一张清俊、汗涔涔的脸,朝她微笑着。
霍眉心中震荡,又喜又悲,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世界在她身周坍塌,听不见声音。
这一眼其实能看出很多情况,他胖了还是瘦了,晒黑了还是蓄白了,等等等等,然而她竟全无印象。没有光线,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她就只顾往那双眼里钻着看。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苍白的、小小的一个,却穿最华美的旗袍,戴最贵重的首饰,做最时髦的发型。
你过得很好嘛。
他又微微动了一下头,红面具就重新回到脸上,他继续往前走了。霍眉攥着被汗水浸皱的纸币,如梦初醒,愣愣地跟着走了两步,最终还是站定。对着背影,总算能观察出他的变化:长高了,肩膀也变宽了。
真好呀席玉麟,你长大了,谁都不能说你像女人、欺负你了。
马车上,她觉得异常空冷,因为刚从一场盛大的幻梦中醒来,冬风一吹,即使是香港,都显得像凄凄冷冷的小山村。回到厂里还不想回家,就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着发呆,坐着坐着,眼泪就出来了,冰冰凉凉,被窗缝里透出来的风吹得斜着流。这次让他安了心,他回去,没理由再不娶妻生子了。
很多人喜欢、爱着何二太太,爱得浪漫、轻巧、理所应当,实在不算什么,都是她骗来的。从头到尾,只有席玉麟一个人她没有骗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的真实嘴脸。然而也就是这一个人,能够在她因为烟瘾和绑架而狼狈到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抱着她洗澡。
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她连抽烟的兴趣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流泪。眼泪流完,拿冰毛巾敷了会儿脸,就又言笑晏晏地回到何炳翀身边了。
这一年,在抵制外货的爱国情绪推波助澜下,祥宁鞋局成为了国内销售量第一的品牌。
郝根发三番五次地催上市,但霍眉就是不想上市,她看到了时风公司的结局,像一群鬣狗分食腐肉一样。祥宁是她的就是她的,她不乐意散一堆股票出去让人你争我抢,慢慢地,公司还算不算你的都难说。但是郝根发劳苦功高,她直接修改公司章程,在当前资本上划了7%的股份给他,年末按这个拿分红。
也是除了她以外唯一的股东。
“不用你出资了,”她在电报里写道,“但只在任职期间起效。郝先生,我并不强留你,然而祥宁鞋局的前景这么好,走了实在可惜。”
这郝根发天性爱自由,多自由呢,不婚主义者。连家都待不住,更别提公司了。换做以前,霍眉担心他真的会跑,又看中他的能力,要小心翼翼地巴结着哄着。现在祥宁做大了,好处也给了,霍眉不信他爬到了这么高的位置,还舍得离职去找下家。
郝根发只好无奈地接受了此事,觉得自己又有点亏,每月列一个沦陷区匮乏物资清单让她寄过来。海关查得严,那些香皂、香烟和丝袜就藏在新鞋里。
她不许别人入股,但希望入别人的股,可交易所那条路始终走不通。好在祥宁今非昔比了,在报纸上登了条语焉不详的启示,约谈信件就像雪花般纷至沓来,直接绕开了交易所。
蜘蛛,也就是乔太太,气得找上门来,“你知不知道私下交易违法了?双方都没有经过审查和监管,损害市场利益,商会要制裁你!而且不走交易所,到时候人家欠钱不还,你找谁伸冤去?”
“那我就当冤大头好了。”
“但是你违法了。”
“举报去啊?你藏我们家股票,还走私呢。”
乔太太冷笑一声,“等着瞧吧。”
不知道是因为乔太太从中作梗还是股票交易确实需要保障,真就坏事了。由于大公司不缺钱,不会放下身段主动找她,找上门来的都是几个小公司,经詹纳斯测评,入了几个信用不错的。结果跑路的跑路,破产的破产,还有被日本人炸毁仓库的——真是官司都没法打。
痛定思痛,霍眉决心不和任何公司有资金往来了,埋头做自己的。哦,除了时风,出钱给何炳翀回购股票倒是分内之事。
老太太总叫何炳翀管教她、防着她些,说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会把他的钱都转移走。何炳翀表面应承,背地里没管过。他又在外面有了新情人,但没带回家。霍眉只当不知道,她实在觉得何炳翀很给自己面子了。其他富豪娶贫穷美丽的姨太太回家,那姨太太就得日日悬着一颗心,伴君如伴虎;偶有不顺从,则破口大骂、拳打脚踢。
她已经幸运至极。
1941年暑假,摩根回家时,在眉毛上打了个钉子。程蕙琴和何炳翀气得不行,勒令她把钉子取了,让脸长成中国人该有的模样。
她本来西化得厉害,读书时就不爱穿旗袍,爱穿运动服,现在干脆整日都是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不扎,烫成大波浪后披散着,一说话就一甩头,全家都看不惯她。然而由于美国文化的影响,她更加热情开朗了,你看不惯她,她还要呲着牙对你笑半天。
程蕙琴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你没乱交男朋友吧?”
“没有。”
“我又物色了一个。”程蕙琴于是笑逐颜开,“下周二去见见,喝个下午茶。”
摩根先开始不耐烦,被母亲一通说理后,不得不答应。一切如常。然而在周二将要来临的前夜,她失踪了。
这个失踪,指的是惊动了全香港的警察和**,地毯式搜寻了半个月,一无所获。程蕙琴跟到港口看打捞船打捞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当场晕倒了。现在何家家大业大,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个唯一的继承人。
但倘若是绑架,应该提条件呀,何家目前为止还没接到任何提出要赎金的信件。何炳翀想了一圈,就认定是何炳堃干的,他连赎金都不要,纯报复。何况摩根若真的不在了,又不收养别的孩子的话,自己的财产将全归侄子、侄女所有。
他越想越怒火中烧,但不便像二哥那样、直接持枪对着亲兄弟,太难看。想来想去,绑架了林杰。
第154章 失踪林杰被打手扔到院中的时候相……
林杰被打手扔到院中的时候相当狼狈,鼻血直往嘴巴里流。何炳翀真是想上去踹他一脚,但也觉得难看,忍住了,咬牙切齿道:“摩根是被你带大的,一口一个林叔地喊!”
“不是”林杰喘息良久,才艰难地说,“不是二爷。”
“那你告诉我孩子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你凭什么不知道?蕙琴住院了,老太太也在住院,你在这里,你居然跟我说不知道!”
霍眉实在很佩服上流社会的教养,到了这个地步,居然一个脏字儿没往外蹦。然而不等他们问出个结果,何炳堃火速报了警,警察把何炳翀和林杰两个人都带到警察厅里去教育了一番。过去这些蓄了打手的家族都有规矩,小打小闹是常事,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不找英国警察。
可见何炳堃失了势,也英雄气短了,居然耍这般无赖。
何炳翀从警察厅里出来,气得手都在抖,也不搭理霍眉,说要去见一见三合会的人。霍眉在原地扑了个空,自己也进警察厅里转悠,看林杰还坐在原地揉胳膊;又向警察打招呼:“我们家小姐还是一点消息没有?”
“没呢,说实在的,我觉得不在香港了。当然也不是在海里这样的意思,我想,她也许出海了。”
大家也都这样觉得。
何炳翀认为是去了美国,毕竟她也只熟悉那里,他带了十几个人要去斯坦福找摩根的教授、同学们了解情况,知道摩根租的房子在哪儿、平素喜欢去哪里等等。临走前,嘱咐霍眉说:“你别忙了 ,去照顾蕙琴。”
“你别去了,叫下人去就好了。”
“我不放心!自从林杰之后”
“行,行,注意安全,别跟美国人发生冲突,你在那里说话不算话的。”
“这还需要你教我?我大学就是在美国上的。”何炳翀烦躁地推开她,被她抓回来亲了一口,改为哼了一声。
霍眉并不想照顾程蕙琴,程蕙琴没病没伤,居然就因为忧心摩根的事情、急火攻心,当场把头都摔破了。每每想起,她觉得可恶又可笑。
家中除了佣人,就剩她一个主子。她每日泡两次澡,逮住在梨花木家具上留下抓痕的狸花猫揍了一顿,打开收音机,独自在空旷的一楼大堂跳舞。
白日里,这样无人指教的自由让她兴奋;夜间,静悄悄的房间使她伤情。老啊死啊孤独啊,什么思绪都呼啦啦地涌过来,她莫名其妙地就要流泪,觉得自己真是贱,明明那些人那么讨厌,但比起独自享受空旷的房子,她宁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每天悄悄地暗喜、怄气。因为有太多的家务事要思考,不会深陷入思维的沼泽。
某日坐在工位上,旁边的詹纳斯递了一块黑巧克力过来。这是他用来消肿、清肠、保持身材的,但奇苦无比,若想用黑巧充饥,只怕胆汁都要吐出来。
她说:“谢谢,你自己吃吧。”
乔纳斯还是放她桌上了,犹豫片刻,“能不能跟我出来一下?”
霍眉于是跟着他出去,一站在通风的走廊上,就忍不住点烟。乔纳斯闻到烟气很不悦,但没说什么,只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其实本不该告诉你的,因为我生物意义上的父亲不允许说出去”
“第一次听你说你爸呀。”
“那个商会主席嘛。”他叹了口气,“酷爱制造混血私生子。我是,曹通海也是。曹通海也失踪了,和你们家小姐在同一天。”
“啊?”
“先听我说完。父亲向来不太管我们死活,知道此事后,就怕是通海带着何小姐私奔,为了避免得罪你先生,严令我们守口如瓶。但我跟通海关系不错,他比较容易热血上头,就怕两个年轻人在外面出问题。”
霍眉嘴角抽搐了几下,把烟在窗框上摁熄,疾步出门打车去了乔太太家里。
昨日办了宴会,今日她还在宿醉,霍眉被女佣引到沙发上,一杯一杯喝她家的茶水。她一直等到下午,上了三个厕所,顺便还蹭了一顿午饭,乔太太才姗姗来迟,见了她,笑道:“哎呀,何二太太,有失远迎。”
“曹通海也失踪了,你知道吧。”
乔太太笑而不语。
“你指使的!”霍眉咬牙切齿道,“臭拉皮条的,害得我们家宅不宁。我回去就跟程蕙琴和何先生说,看他们放不放过你吧。”
“那么,何小姐就永远找不到了。”
“你要什么?”
“时风是何家兄弟的战争,我要给他们面子,就不掺和了。但你的祥宁立刻上市,许多人盯着要呢。”
“你的几个儿女还不是许多人盯着要,怎么不扔到大街上,让大家一人操一下?”霍眉指着她的鼻子骂,“王顺娣我告诉你你拐错人了,何家是你老公一个破开船的招惹得起的?”
“我先生招惹不起,‘蜘蛛’招惹得起。”乔太太岿然不动,“立刻上市。你还在货币黑市活动,是不是?我从来没管过,但外汇也要经我手,短暂地控制一下香港货币供需,我还是做得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霍眉咬着后槽牙盯她片刻,转身就走。
摩根算她半个女儿不错,但祥宁鞋局才是她在香港诞下的、唯一的孩子,摩根一条人命,比不上。
乔太太没料到她这都不肯,然而摩根都在她手里了,她不肯放过这个做交易的机会,“等等!祥宁就算了,我就问最后一句,两周后如果办饭局,你来不来?”
人已经走到路边拦马车了。
这是程蕙琴的女儿,程蕙琴除了焦急以外一点用也没起到,还脑震荡,换在农村,这种程度的伤最多允许你在田埂上休息五分钟,还在医院里躺这么久!你有什么用?自己却要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鲶鱼去当鸡。狗日的,她伺候何炳翀一个男人,就是为了从此只伺候他一个男人,结果何炳翀屁都不知道,叫她在这儿受委屈。你也没用。
算了,算了,我早知道你们没用。谁叫你们有钱呢。
她回到工厂,先把祥宁的工作处理完。詹纳斯几次三番想问她上哪儿去了,瞧她面色不善,还是没问。他知道他的老板靠谱,说一次就够了,不必问、不必催。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这里的事还没处理完,辛老师打电话来,结结巴巴地说遇上事了。她丈夫去超市购物,英国人插他的队,他理论几句,对方直接动手。现在全被警察带走了。
“应该几天就能放出来吧?我就是担心他有没有受伤,而且他不是很会说英语”
“今晚就放出来。”霍眉允诺道,“不急,在家好好看孩子。”
她又带人和钱跑了一趟警察厅,要是两个中国人打架还好说,但对方是英国人,肯定受警察偏袒。交了几百保释金,又磨穿了嘴皮子,警察才放人。辛老师的丈夫半边脸还肿着,一见她,忙不迭就鞠躬感谢。
她对这两口子的印象一直很好,善良友好,知礼守节,当即又让司机送他去小诊所处理了一下伤口。快九点,她才回到家,脑子里乱乱的,往沙发上一躺就睡着了。
最近主子们都不在家,她越发我行我素,女佣们也越发怕她。怕把她喊醒了,要招来她一顿脾气,干脆任由她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一夜过后,霍眉果然发烧了。
她也没理可挑,是自己要睡那里的。
照例去了一趟厂里,嘱咐詹纳斯拿美元、黄金换点港币,免得乔太太那边一有动作,直接把她资金流掐断了。新款打样也出来了,她跟着金师傅去看了,脑子晕乎乎,什么都没记住。等金师傅问她意见的时候,她扶额半晌,只道:“不好意思,改天吧,我实在不舒服。”
于是立刻打车回家,放水洗澡。
洗澡对于霍眉来说是舒适、美妙的一件事,一有不舒服,她就爱泡澡,相信能洗去病气。当然啦,这是不科学的,可是她又不懂科学,最后直接晕在里面了。
明明知道她洗澡的时候是最不允许打扰的,但见人进去一个多小时了,宝鸾还是不放心,敲了敲门,见没人应,直接闯进来了。霍眉终于被惊醒,眯眼瞧了瞧她,骂道:“滚!”随后用浴巾简单地把自己一裹,找了个房间,扑到床上就睡。
也在这天,程蕙琴自己给自己办了出院。
其实本该由霍眉办的,哪有病人亲自办的?但霍眉好几天不来看她,她也记挂摩根的事情,焦虑地躺不住;这几天头不晕了,干脆出了院,自己搭车回家。
一进屋子,就看见霍眉正趴在她床上睡觉,浴巾已经被蹭散了,是赤(敏)裸的。
自从两人大吵一架以来,霍眉再未进过她的房间。她以为这次不欢一阵子后就过去了,哪对姐妹从没吵过架?她几个月后都不生气了。然而霍眉就是个硬气且铁石心肠的,说翻脸,到现在也不翻回来。
程蕙琴摸了摸人的额头,发烧了,也不叫个佣人照顾一下。
她把半湿的浴巾抛开,找了条印花薄毯打算把霍眉裹好。刚用一条胳膊捞起对方的上半身时,霍眉无意识地就靠到她丰满的胸脯上,还拱了拱。她一愣,遂将毯子批在霍眉背上,保持着一个抱孩子的姿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起来。
怀里人忽然呢喃道:“妈。”
程蕙琴一下子想起摩根,泪如雨下,把霍眉搂得更紧,并不自觉地在她额上亲吻着。所谓同床异梦,大概如此,然而两人各得所愿,也没什么好说。
她就这么抱了霍眉一夜,姿势都没怎么变。第二天醒来,霍眉先是发懵,看了她几秒,换上一副很伤人的冷淡表情,按铃叫女佣递衣服过来。套上那条蓝布旗袍,就又变成霍老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第155章 费雷拉两周后,她穿着酒红色真丝……
两周后,她穿着酒红色真丝旗袍赴宴了。
若请吃正餐,免不了要找一个大包间,人也隔得远;为了缩缄距离,乔太太特意约在下午吃点心,三人挤在一张屏风隔开的小方桌边,端了一锅佛跳墙,辅之以龙虾燕窝金鱼饺、酱蒸凤爪等小食。
来人是一个澳门葡籍官员——当然,霍眉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反正是洋鬼子的长相,和乔太太叽里呱啦不知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吃金鱼饺,吃了半盘,乔太太瞥她一眼,总算切成了广东话,“真巧,何二太太也约我吃饭,你也约我谈生意,撞到一天了!我想,大家就干脆一起吃。”
霍眉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幸会。”
那瘦长脸、双鬓微白的葡萄牙人便握了握 ,用生涩的广东话道:“米格尔费雷拉。”
接下来的谈话就全是她听得懂的了,霍眉想起了一次不愉快的经历,觉得不妙。她把这样机密的内容听进去,就相当于上了乔太太的贼船,今后想跑都跑不了。然而来都来了,只能默默地听。
“我的钨砂矿都是从广西走私的,就算凑不足三十吨,每月二十五吨也可以保证。利润就我四你六。”
费雷拉沉静道:“三七分。”
“我的先生啊!我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若让人知道了,要扣上个战时经济罪的帽子。”
费雷拉看了霍眉一眼,换用葡语说,乔太太依然坚持用广东话,一阵讨价还价后,霍眉被迫听懂了个大概。战况越来越严峻,乔先生的船往沿海城市靠近的时候,被日本人击沉了一辆,造成巨大损失。然而澳门作为葡萄牙殖民地保持中立,若能获得葡萄牙的庇护,日军不敢肆意妄为。
霍眉于是插嘴道:“乔先生的航运业务大多在海外吧,往内地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为了避险,不做也可以。倒是矿业,除了我们国家内地,其他地方再难找到这么丰富的资源了!百分之六十已经让利很多,何况剩余的也不是全归乔太太所有,沿路的海关不需要打点?青帮、三合会不需要打点?如此算来,是一桩亏本生意,我劝乔太太要么别做了。”
乔太太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往内地的生意还真不多,特许状不是必须的。”
这两个女人一唱一和,费雷拉丝毫不乱,慢慢道:“那么乔太太认为,从香港往海外的航线就一定安全?”
“哈哈,香港固若金汤。”
“战争的事,谁说得准。就这样吧,我不会再让利。”
“费雷拉先生,”霍眉立马叫住他,很新奇地询问,“那么,澳门比香港更安全?我还从来没去过。”
乔太太一看她进入状态了,立刻起身说里面太热,出去透透气。大约半个小时后,霍眉跟出来耳语道:“你36%,不能再多了。”
乔太太轻骂了一句,换好一副笑脸又揽着她回去;费雷拉看一眼这两个女人,表情没什么变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份文件。一份是他和乔氏航运的合同,待乔太太用丈夫的印章盖了章,才签署第二份《葡属东方航运特许状》,允许乔氏的一艘小型货船悬葡萄牙国旗、漆基督骑士团标志。
正事谈完,自然要闲聊,然而费雷拉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插几句或者点点头;全程是霍眉和乔太太在讲。霍眉的脸在室内热得泛起红晕,嘴唇也涂得亮汪汪,倚在那绣有桃花的屏风边上笑,简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待费雷拉走了,桃花还红着,人面立刻就不红了,朝乔太太直翻白眼。
乔太太言出必行,拦了辆马车带她回家,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摩根要我交给你们家的。”
“什么?摩根知道你——”
“她当然知道。”乔太太不耐烦地一挥手,“别的地方赚黑钱也就罢了,我还不至于做人贩子,太低级。”
霍眉心里真不是滋味:摩根、曹通海、乔太太三个人串通好的!谁也没有危险,摩根既然是自愿的,大概不会被曹通海卖给谁当老婆、当女佣,是实实在在的私奔。她也是被愤怒冲昏头了,若要贩卖人口,干嘛不在码头边随便抓几个女工,却抓一个千金小姐?摩根这样的,自己整理书包都整理不明白,白送给人家做老婆、做佣人,对方都不要。
然而在乔太太面前,她不愿丢了脸面,只是阴沉着脸接过来,“我还是得把她抓回来,私奔也不行,家里人要急死了。”
她们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一人捧一个茶杯,缀了串珠的帷幔层层叠叠地围住二人,像茧。浓郁的熏香使人透不过来气,乔太太早就习惯了,冷笑一声:“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不会来,横竖不是我亲女儿。演戏是可以,但你好像当真了。”
“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好吧。他们去了南洋,我准备好船只,到时候会通知你。但是只能你一个人去,不能让人替,不能带佣人,‘蜘蛛’不能见人。你既然今日听了我们谈话,就要替我保守秘密。这封信可以给程蕙琴看,不要说是哪里来的。”
霍眉恨得牙痒痒,主要恨自己,觉得自己贱,一路上都在心中大骂程蕙琴,回了家又没忍住,第一时间把信给程蕙琴看。程蕙琴的表情简直像是沙漠中久行的人望见了海市蜃楼,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先怔怔地流出眼泪。
霍眉一看她这死出就烦,呵斥道:“快看!”
程蕙琴无心计较长幼尊卑了,忙不迭地拆信,展开来读。
爸、妈:
我决定离家出走,因为我有一个男朋友,而你们绝不会看上他。
我们已经谈了好久,感情稳定。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就在为新家做准备;他原是个不着调的,也在努力工作。现在我们有稳定居所,爸爸之前打给我的生活费还剩三四十万,他也能挣一点,生活完全没问题,请不要为我担心。
枕头边有个小盒子,是我准备送三堂姐的生日礼物,帮我送出去。首饰全归妈妈所有。将军给二妈。爸爸你什么都不缺,隔空给你一个飞吻,嘿嘿。照顾好奶奶。
这封信就这么短,摩根,因为确信家人的爱,并不稀得多写一点忏悔。反正事已至此了。私奔对有身份的小姐来说是巨大的丑闻,更会使何家蒙羞,然而程蕙琴只是把信按在胸口,像刚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抽气。知道女儿还活着、还平安、还自由,对她来说,已经再幸运不过。
霍眉在旁边站了会儿,然而程蕙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想不起来找她说话,讨了个没趣,就到窗边抽烟去了。烟灰掉在地摊上,烧出一个小洞。她又很心虚地换了个地方。
喝了一道茶后,程蕙琴终于找过来,问信是哪里来的。她连女主人的气度都不要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霍眉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我还能找到她。”
“霍眉”
“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啊?”
“我白给你找女儿?是我亲女儿吗?”
“我我有的不多,要什么拿什么。”程蕙琴已然完全接受了她这副嘴脸,她在何炳翀面前是一套,在别人面前又是另一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女人嘛,要生存。“你就是要我跟老爷离婚,我都同意。我知道老爷已经答应了给你一半的钱,然而这是口头承诺,你若成了他的妻子,有法律保障。”
真把霍眉说心动了。
她在外面再怎么风光,“姨太太”这个身份就是不好听,品德上类似小偷,地位上类似妾室,能升格为太太自然再好不过。然而她想要的不是这个。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于程蕙琴,只是本能地不甘心。
“再说吧。”
“你是同意还是不”
“条件我回来再跟
你谈,现在没想好。还有,晚上九点后不许用公共浴室。”
独自跑一趟南洋,其艰难和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她还是个女人。霍眉感到心烦意乱,乱了好几天,渐渐地就开始哄自己:这是在为这个家做贡献。大家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贡献呀,除了那个老不死的,何炳翀和程蕙琴还是很认可我,我在何公馆,确实有“自己家”的感觉。
她烦虽烦,但很少犹豫,一旦下定决定就立刻开始做准备。先是将祥宁的业务全部托付给金师傅和詹纳斯,然后买了几套相当朴素的衣服袴子。皮鞋也舍弃了,不方便行动,去深水埗淘了几双弓鞋。
虽然那日霍眉给费雷拉留了厂里自己的私人电话,这段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打过。及至乔太太叫她去家里商议出海的事情时,才再一次见到他。
乔太太把缘由改编成了这样:叛逆少年少女私奔去了,不过是搭自己的船走的,被她发现了踪迹。总之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撇得清清楚楚。
“费雷拉先生要回去了,走之前,他想见见你。”
费雷拉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质圣克里斯多福吊坠放在桌子上,“这是背负耶稣过河之人,也是出海的守护神。”
第156章 槟城“哎呀,费雷拉先生,她不过……
“哎呀,费雷拉先生,她不过是一趟来回。我和我先生常往海上去,也不见你送呢。”
霍眉被她的调侃弄得异常尴尬,默不做声,只将吊坠收进手提包里。费雷拉也没搭腔,只是定定地注视霍眉片刻,俯身凑近对着她说了句葡萄牙语;随即将脱下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阔步出去了。
“他说啥?”
“他说走着瞧。”
“什么?”霍眉皱起眉,莫名有点悚然,“瞧个锤子,哪有这样说话的。”
乔太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换了话题,将出海的日期、船号告诉了她,“到时候你穿朴素点,直接上船,我不去送你了。通海跟我说他们在槟城买了房,不清楚具体位置,你自己找去吧。”
被费雷拉一搅合,她心中愈发乱,接过船票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你不能把我卖了吧?”
“我说了我不是人贩子。连续卖何家两口人,何先生不把我活剐了?”
这话说得霍眉稍有些欣慰,好似被一双热乎乎的手捏了捏心脏,胸中平静不少。不过以她对何炳翀的了解,何炳翀不会把乔太太活剐了,只会又气愤又无能地在家里哭。
往前走了几步,再次回头,“你没跟曹通海睡过觉吧?”
乔太太冷冷道:“他也配?”
霍眉更加欣慰了,知道摩根好歹没用别人用剩下的东西。走到门口时,最后一次回头,“我要是发现摩根怀孕了,你就完了。”
九月三日,她在晨光熹微中上了船,没有要程蕙琴送。
来香港多年,她未曾离开一步,此刻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心绪就像一张被风灌满的帆。这艘船即将前往马来西亚,听听,马来西亚!从祥宁镇到巴青,再到香港,再到马来西亚妈妈,给我裹脚的时候,你有想过这双小脚能走这么远的路吗?
其实她是一个很虚荣、很傲慢、很喜欢自吹自擂的人,可是一路走来,没有一个人特别关心她的故事,不断磨着说“给我讲讲吧”。霍眉很能理解男人搞外遇的动机,她也想搞,付钱把一个小男孩叫到床上,然后给他吹一晚上的牛逼。她若是流了泪,他要懂得擦。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又沉到海面以下,循环往复它的灿烈和颓败。和人一样。在海上二十天,霍眉看了二十场生死,心力交瘁。
一到神秘而伟岸的自然中,老啊死啊孤独啊这样的命题会恒久地折磨她,她应付不来;而在乔治市港口下了船,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霍眉又是如鱼得水。
生得贱,没办法。
她用英语和广东话一路朝人打听,找到了巴士站,并乘坐巴士去了槟城。
马来西亚的华人比例相当高,恨不得达到百分之七十,其中以福建人、广东人为主。一路上,她见了许多祠堂、寺庙、会馆,故国的建筑边开满了热带的花。
到了槟城,她找个旅馆先放行李,随后就去拜访几个知名会馆的主人。异国他乡,华人都是要互相帮助的,更别提摩根和曹通海两个小年轻,想做点生意,必然要跟当地的华人领袖套近乎。
一周后,总算打听到线索。一位华人领袖给了她一个地址,说是曹氏夫妇向他在这里买了地。
霍眉差点被这个曹氏夫妇雷翻了。
她寻着地址一路找到一栋两层小洋楼门口,不带院子,大门直接临街,外罩一层镂空铁门,里面是原木色的正门,窄长的两扇。
用力敲了敲,里头的木门便开了,刮到上方悬挂的彩色编织毯,流苏晃荡不止;摩根的脸在木门后露出半张,惊异道:“二妈?”
霍眉问:“怀孕没有?”
摩根赶紧给她开门,讪讪地,“没呢。”
她话音刚落,霍眉抄起墙角的扫帚就劈头盖脸朝她打来。何家从不奉行棍棒教育,摩根一下被如此粗暴的方式惊呆了,原地挨了几下,才嗷地叫了一声,撒腿就跑。
曹通海从楼上匆匆下来,拿了一把枪,还以为是妻子受到袭击了。不像摩根西式的打扮,他直接换上了马来服饰,上一件印花绸短袖,因为来得及,扣子都没扣,敞出一片带毛的胸膛;下一条纱笼,穿拖鞋。
摩根叫道:“别,别!是我二妈!”
“何二太太?”
霍眉下一扫把就朝他打来,他也不敢躲,蹲在那里抱着头。
直到手累了,她才扔下扫帚,喘几口气,瞪着曹通海,“解释一下你跟乔太太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呃,我爸不让我回家,当时也糊涂,没有出去找工作,就认了乔太太为干妈,住在她那儿,帮她做点事什么的……”
“什么事?你当过象姑没?”
这个粤语区人听不懂象姑什么意思,迷惑地眨眨眼。霍眉想了想,“Malewhore.”
“没有!没有啊!她办宴会,我就帮忙招待宾客、送送饮料、跳跳舞什么的,跟她想拉关系的客人讨个巧嗐,我知道不很正经,然而现在完全改好了。这次我也是跟她说,我深爱着何小姐,想出去组建家庭,她就建议我们悄悄私奔,各人在她那儿留一份信就好。”曹通海诚恳道,“我知道何家不会同意,非常抱歉。但我保证会对何小姐好的。”
霍眉懒得理他,又转头向摩根,“你以为乔太太是什么好东西?她没有第一时间把信交给你爸妈,你爸妈快把香港的土翻了一遍了。”
摩根缩了缩脖子,小声辩护一句,“她是通海的干妈,不要这样说。”
她彻底没话说了,也觉得心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他俩当空气。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片刻,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就上楼躲起来。
片刻后,新奇感就把怒火推到脑后去了。
这座房子是典型的南洋风格,处处彰显极繁美学。地上铺了大方花砖,光线被彩色玻璃窗染过,斑斓浮于其上。桌椅板凳、屏风门楣皆为木雕花,比国内老宅更显沉郁古朴。
顺着铸铁楼梯上去,二楼摆着一架钢琴。淡绿色的窗帘被风吹着,一阵一阵拂过琴盖,好似青葱幻梦。拨开帘子,是一个半圆形阳台,上面摆了几盆热带花卉,外面棕榈树的尖叶探进来。
抛弃家人、抛弃荣华富贵,和爱人私奔到这里吗?霍眉趴在阳台栏杆上,恍恍惚惚地想,好像也不赖。
中午摩根邀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心平气和了。
家里只雇了两个佣人,所以菜式较为简单。就像香港人做饭爱用海鲜一样,马来人做饭爱用椰子。
霍眉尝了一口椰浆饭,被美味得要晕过去。
好像也不赖啊!
摩根看她脸色,“要不住一段时间?这里挺好玩的。”
“你还把自己当起女主人来了!我是要把你带走的。”
“你不可能把我带走。”
这霍眉也没得话说,摩根人高马大,曹通海更是洋鬼子般的巨人体格,他们不愿意走,她一个小个子女人不可能打晕带走。
然而霍眉总是有无穷的办法的。
不过现在不急,她思忖着,住一段时间吧。真喜欢这个地方。
摩根一直又怕她又对她着迷,现在是她寄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这份怕就消减了不少,快要乐疯了,立刻要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
“通海盘下来几块地,种植橡胶、木薯这样的经济作物。我一般在家里。当然我也给自己贴了几张广告出去,如果有人需要做指甲——”她顿了顿,向霍眉展示自己形状优美、带有闪片的指甲盖,“可以来找我,一次只要一个鸡蛋。”
“你是斯坦佛的学生啊。”
“肄业了嘛。”摩根满
不在乎,“人人都当大老板去了,谁给女人们做指甲呢?整条唐人街,就我一个会往指甲上画画哦。”
夜里,她在客房里坐着,就听见隔壁亲热的声音。当然没有太露骨,忌惮着她在,不是那种亲热,但两人肯定是贴在一起你戳我一下、我亲你一下。
霍眉觉得曹通海肯定图摩根的存款。
第二日由曹通海开车带她去寄信,由于没有司机,他亲自开车。一串檀香珠连着玉牌,在后视镜上晃悠悠。
她开口问:“摩根的账户上有很多钱,你知道吧?她爸爸后续还会接着打钱。”
“知道。”
“你们买房子、盘地的钱是哪里来的?”
“呃……有部分是她的。何二太太,你先听我说,”他飞快地答道,“我已经把自己的钱全贴进去了,实在不够,才用她的。等盈利了,会立刻还给她。我知道不能用女人的钱。”
“但她会给你兜底,是不是?如果你破产了、欠债了,摩根一定会掏钱给你兜底的。和她在一起,你放心大胆。”
曹通海沉默片刻,用手指重重地拍了几下方向盘,“我会对得起她,请给我点时间吧。父母没有为我准备任何钱,在乔太太那里,她也不允许我工作,我实在是……”
霍眉挤兑他是这么挤兑,但她也知道,动用资本才是最快的赚钱方式。上班上到猴年马月去,也不如种植园区一年的收益。眼看孩子都被惹急了,她立刻道:“好好,又没骂你。”
他把车闷头开到邮局门口,霍眉把信寄了出去。这封信很简单,大意是找到人了,过得挺舒服,但她会努力把摩根带回来的,要在这里努力一段时间。在摩根的强烈要求下,她没写发信地址。
别说锁定槟城,程蕙琴都锁定不了具体的国家,只知道在南洋。摩根不希望母亲找过来,只能自己回去见她。
第157章 港岛沦陷霍眉实在在槟城玩得很开……
霍眉实在在槟城玩得很开心。
反正摩根也没事,成日里就陪她玩,带她去买当地服饰。两人试了一早上,最后买了一件玫红色的凤凰刺绣薄纱上衣,两条蜡染纱笼,穿上走出去,就是个活脱脱的娘惹了。摩根还借了一副钿螺头饰给她,叫着“好看好看”,冲到楼上取了相机下来,“哎呀,等一下,这地太潮了,相机总不太好使”
霍眉僵僵地在那里笑,因为不习惯,拍得总不好看。程蕙琴从没给她拍过。然而摩根一通指导,非要给她拍一张好看的出来。
“明天让通海带到店里去洗。”摩根信心满满道,“你就等着吧。”
她们俩是天天玩,曹通海却天天上班,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七点回家,兼备采买、修灯泡、洗照片等多项任务。霍眉总疑心是演给自己看的,谁家男人天天这么忙,回到家里来不发酒疯不撒气,还开开心心的?可曹通海就是开开心心的。摩根也开开心心,门一开,就扑到他怀里,给他法式热吻。
她是个花钱没概念的,又不会工作,然而安心当着笨蛋太太。他是个曾经万花丛中过的公子哥儿,然而毅然离开了交际场,每天戴着草帽巡察橡胶树。
搞什么?霍眉好茫然,你俩真的纯爱啊?
她不能相信纯洁爱情的存在,可摩根就是受上天偏爱的孩子,一出生,什么都有了。就是爱情这种虚幻缥缈的东西降临在她身上都不足为奇。
霍眉没空嫉妒摩根,她自己都被摩根带着玩得很开心。
“通海真的很厉害啊,”在外面吃下午茶时,摩根托着脸,一脸满足地搅着冰淇淋,“你看,他会开车。刚来的时候,马桶堵了,我想出去找管道工人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就亲自拿个皮搋子弄好了。我们拿美元换本地货币,人家坑我们,给的**。我说算了,跟当地人语言也不通,他硬是把人家揪到警察局去,把钱拿回来”
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认真记着,一件件地数。霍眉无情道:“这有什么难的?是你太没用。”
“反正他比我有用,我就崇拜他。”摩根嘿嘿笑,“女人对男人的爱建立在崇拜上,是不是?”
“看情况吧。”
“你不是吗?”
“我年轻那会儿,很容易崇拜人的,但凡别人读过书、懂几个道理,就要崇拜,不过也不服气就是了。总不能崇拜一个、喜欢一个吧?”霍眉吸着面前的薄荷汽水,悠悠道,“然而我过得很惨,全部心力都会用来怜惜自己。倘若觉得哪个男人很可怜,才叫完蛋了。”
“你不喜欢我爸爸吧。”
“嗨呀,小孩子别担心这事儿。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一起过了这么久的日子,有没有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我肯定是为你爸爸好的。”
摩根欲言又止,低头搅自己的冰淇淋去了。结账后,打包了一碟娘惹糕回去给曹通海。曹通海又是很晚才回来,皮肤晒得发红,衣服也汗津津的。他不断揪着领口抖动扇风——怪不得不穿衬衫长裤,原来是因为总在室外走动,还是当地服饰更凉快。
摩根连忙拿起蒲扇就走过来了,“哎呀,辛苦!你说这马来西亚,都十一月了还这么热,跟夏天似的。”
“是啊,你在家热吗?”
“还好,比较阴。”
“在家里装几个风扇吧。”曹通海解开扣子,一屁股坐在椅上,对着胸口一顿狂扇,“你在家里还有空调吹,在这里连风扇都没有,太说不过去了。”
摩根将双手搭在他肩上,两腿越走越近,最后跨坐在他身上了,额头跟额头抵着,也不介意他一身的汗。两人像小动物似地磨蹭一阵,摩根才缩回脸,笑道:“我没在槟城看见卖风扇的,但听爸爸说过有马来西亚业务,你找去吧。必须用时风牌电扇啊。”
霍眉在一边坐着翻看照片,忽然意识到快十二月份了。这里热得四季不分明,让她也忘了时间。或许是时候返程了?但她沉浸在这一场太阳、雨水与花卉构成的南洋美梦中,也被年轻人之间的爱情滋养着,不想看到何炳翀和程蕙琴那两张脸。
圣诞节之前回去吧。
彼时的香港尚沉浸在圣诞节快到来的狂欢之中。战争打了许久,因为离得远、又有英国驻守,这座岛好似一个在舞池里旋转到眩晕的人。室内无线电音乐开得很大,室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她只能隐约听见一点,然而并不愿意分心神去留意,只是继续跳舞。
十二月七日晚,日本领事馆向港英政府赠送了三百棵樱花树,以示东亚共荣友好。
十二月八日清晨,九龙方向传来了爆炸声。起初,人们以为是圣诞烟花试放,直到几个小时后听到天皇宣战诏书的播报,舞池中旋转的男女才终于定下脚步,目击到窗外划破天幕的一道闪电。
他们是十二号才接到消息的,屋子里寂静
片刻,摩根就腾地站起来,“我要回去。”
曹通海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走个屁,给我坐下!”霍眉急躁地翻了几下报纸,一下将潮湿的纸页扯破了,直接将其拍在桌上,“回去是要回去,好歹得等仗打完了,管他日本人赢了还是英国人赢了,总要尘埃落定才是。不然回去吃流弹?”
摩根哭丧着脸,急得蹦,“那我爸妈在吃流弹吗?他们的飞机是轰炸——轰炸——”
“不会往太平山上轰的。”霍眉虽这么说着,心里也没底,立刻冲上二楼收拾了一箱行李出来,提起就往外走。曹通海缓过神来,追上她,“二妈,你去哪?我开车送你。”
他现在顺着摩根喊二妈了。
“不用你送,我出去几天,你在家把摩根看好了。”
霍眉是去了乔治市。直到二十五号香港投降的消息传来,她才打定主意,发了封电报出去;不过三日就得到了回应。又乘大巴回到槟城,进了屋,第一时间是洗澡换新衣。摩根蹲在浴室外面叫:“二妈——”
霍眉擦干身子,换回了当初来时带的旗袍,“收拾收拾吧,元旦有一艘船来接我们。”
她再傻,也觉得有疑窦,“日本人刚占领香港,现在肯定在戒严。我们几个香港人就大喇喇坐着船回去?不会在海上就被轰炸机炸沉吧?”
“那你别回了。”
“哎呀,二妈!”她从后抱住霍眉,使劲晃着,“你别逗我了,认真一点,告诉我怎么一回事儿?”
“有人来接就是了,小孩别提问。你要回去,就跟我走;但这个节骨眼上,我推荐你别回去。你也帮不上你爸妈的忙,反倒添一个累赘,现在街上都是日本人,回去就当孙子,你爸妈估计也不希望你回去了。不如在这里好好生活,我觉得你俩生活得挺好。”
摩根固执地摇摇头。霍眉懒得理她,上床睡觉去了。
朦胧中,听到外面传来钢琴的声音,弹的是《平湖秋月》,一个人弹完一阵,另一个接着谈,只是默默的不说话。这是首广东音乐改编的钢琴曲,曾于三十年代流行于港岛茶楼。月光下、风声中,椰子树摇曳婆娑的黑影印在对面墙上,纱帘一阵一阵地晃。琴声无处不在,流水一样淌了满屋。
霍眉拿枕头捂住耳朵。真是服了这些少爷小姐,遇事不哭,他妈的大半夜弹钢琴。
两日后,他们断了水电煤气、锁上房门,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后,驱车直达乔治市。到了那里,车也不能要了,摩根叹息着靠在车头上,“是我们看准的第一辆车呢,就这么直接扔了。”
曹通海凝视她片刻,忽然托住她的腋下抱起来、抱到车前盖上坐着,自己也双手撑在车前盖上吻她。一吻结束,他低声道:“我们先回去看你父母,等有机会,再到这边来。我们还会有很多辆车的。”
她红着脸点点头,一转头,霍眉正盯着他们乐,视线迅速飘开了。
两个年轻人心里很犯嘀咕,因为这船还不是早上来,是半夜来。然而他们除了跟着霍眉以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回香港的办法,售票处说现在已经没有去香港的航线了。船肯定是乔氏夫妇的,这点曹通海知道,乔太太做了很多走私生意,但如何把一艘船在日军的监控下开回香港实在叫他想不明白。
等到凌晨一点,亲眼见了,他就明白了。
那艘客船悬挂着葡萄牙国旗、漆有CruzdeCristo标志,如幽灵般,从漆黑的海面上驶来,甲板上的水手全目光灼灼地盯着这边,看似随意、连制服都没穿整齐,实则全副武装。
乔太太绝不能想到,她在和平时期为个人利益筹备的这一艘船,在漫长沦陷期能做出巨大贡献。
舷梯放下后,霍眉从包里掏出一个银吊坠在众人面前一晃,袅袅娜娜地上去了。摩根直觉不好,立刻跟上,却被水手挡下了,“只有她一个人能上船。”
“为什么?我是跟她一起的呀,她是我二妈。二妈!你跟他说说,你——”
霍眉上了甲板,趴在栏杆边看着她,整张脸都藏在卷发的阴影下。摩根还要往前闯,被水手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被曹通海一把抱住。
“二妈!”她凄厉地喊道,“让我回家啊!”
“好好跟小曹在这边过日子吧,不要寄信,香港很危险。你父母也不会希望你回去的。”霍眉淡淡道,“摩根,我以前没为你着想过,就这一次是真心实意为你好。”
摩根在泪眼中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她已然毫不留情地转身走了。
第158章 难民下到货舱,里面漆黑一片,只……
下到货舱,里面漆黑一片,只点着一盏煤油灯,照着费雷拉那本就忧郁、鼻骨眉骨高耸的脸,眼眶里几乎都是阴影,像个骷髅。
霍眉走过去,蹙起眉,仍是苦笑了,“真巧,你也在这船上。我写信给乔太太,叫她接我,就猜到她会用这艘船。这船平日里不遭轰炸就算了,现在也能往香港去?”
费雷拉点了点头,“我是特意来接你的。”
他站起身,烛光便照亮了他的衣服:黑天主教长袍、红丝绸衬里,胸前一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霍眉往后退了一步,最终还是站定了,在这艘船上,她孤立无援。
然而他并没有往前再走,“我现在被任命为‘战时慈善特使’,可以自由在香港行走。有事,来修道院找我。”
“……谢谢。”
“你是有丈夫的人,很可惜。我想见见你的丈夫。”
霍眉干脆不理他了,低下头,沉默地抠指甲油。这纯属没事找事干,但为了躲避费雷拉,她把五个指头都慢慢抠秃了,心里觉得很悲哀。摩根出发前新给她涂的。
很快,有水手来带她去床铺。
来时她坐的是大型客船,还有独属于自己的房间,船上也有餐厅、舞池等等区域,这样都叫她难以忍受。现在坐的这艘小货船要啥没啥,床铺也是属于水手的,三层式,坐在上面腰都挺不直。他们腾出一张来,让她不要睡地板。
铺位边有一张圆形的窗子,向外望去,大海没有尽头,视野里的海平面甚至不是一段水平线,而呈现出两边低、中间高的弧度。
地球是圆的。唯有在海上时能看出来。
霍眉每天都在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事,因此对大海没什么感觉。她想,要不跑了算了?
香港沦陷了,她的家乡还是大后方。
但她若真的逃了,必须得改头换面,不能再以霍眉的名字生活。本来何炳翀手底下就有很多人,现在他自己的禁足令也取消了,必然会报复她。她的钱、她的祥宁鞋局,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必须要全部抛弃。
霍眉实在不能甘心在当了多年何二太太后再做回一个一无所有的单身妇人。
回香港,大概只是处境艰
难了些,然而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性命还是无虞的。她还是得先回一趟香港,然后慢慢地把资产转移走。
行程过半后,她找上费雷拉,“这艘船去了香港后,直接回澳门吗?”
“还会去一趟广州湾,法国租界。政府在那里设了一条秘密交通线,护送难民去桂林、重庆。”
霍眉一时间没弄明白,“船上不就我们和水手吗?”
“把你送到香港后,乔太太会运一批难民去内陆。她从八号开始就在秘密地这么做了。”费雷拉用手按了按十字架,“这个女人虽然贪婪,倒还算有良心。富人被日本人重点关注,不能动,她就只运普通人,船票三十一张。”
从商人的角度来看,霍眉觉得乔太太是在给自己上保险栓。哪天走私被政府抓住了,还可以说自己运难民有功,将功抵罪。不过可能也有一丁点良心吧。
“我也广州湾下。”
“不回去了?”
“不是时候。另外,我想托你办件事……船会在香港停留多久?”
“一个晚上,七八个小时。”
“可以去一趟何公馆吗?让何太太把家中情况写信告诉我。”
费雷拉顿了顿,最终还是点点头。
这个人情欠大了。然而之前是为了找摩根,现在是为了帮何家,霍眉真觉得自己倒霉。
到达香港后,霍眉一颗心总是惴惴的,也不敢往舷窗外望,溜达到货舱里蹲着,四周只有海浪的声音。不一会儿,水手抬着木箱子进来了,每个箱子都装着一个人。从外面搬进来时静悄悄的;箱子一落地,盖子就被从内推开。难民们大口喘着气,瞪着惊惶的眼睛四处张望。
躲进来的人多了,货舱里就嘈杂了,母亲唤儿女,哥哥唤弟弟,呼朋引伴,抱在一起发出劫后余生的抽泣声。
霍眉这时候就又觉得自己很孤独,一屁股坐在角落,抱住自己的膝盖。
天亮前,船发动了。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酸麻的腿脚。费雷拉也在这时走下来,将信交给她。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也就不拆信,只揣进包里。
两人终于在广州湾分了手。
霍眉找了间茶馆坐进去,迫不及待开始读信。大概因为时间紧、心理压力大、旁边还有个骷髅似的洋鬼子盯着,这封信写的语无伦次,字迹飘飞。
概括来说,家中发生的几件事:第一,老太太因病去世,刚下葬。第二,何炳翀从美国回来后,被日本人带走了。不仅是他,做军火、医药、科技产业的几名富商都被带走了,说是作为港商代表开个欢迎会,结果一周都没回来。第三,日本人收缴了所有港币、兑换成他们自己下发的军票,以后就是唯一合法货币。
脑海中轰然一声,她立刻将茶杯放回桌上,还是无法避免半盏茶水被抖了出来。
完了!
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就兑成了日本人的一纸空文。
痛感锥心刺骨,她一手紧扶着桌子边缘,一手捂着胸口,慢慢地滑到桌子底下去,大张着嘴呼吸。眼前先是黑的,视觉在十几秒后才恢复,然而还是很模糊,蒙着一层泪水。
这么一来,她至少损失六十多万港币……好在她请了詹纳斯来理财,有部分黄金储备。黄金被锁在地下室里,仍是世界硬通货。不知道时风有没有黄金储备?时风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
完了,完了,她急得简直想一边蹦一边嚎啕大哭,然而还有担子压在肩上,让她蹦不起来。
何炳翀这些富商大概被软禁了。日本人觊觎他们的产业,财产能搜刮走,公司、人才、资本还在那里,只要他们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还能源源不断地创造新财富。然而日本人也没在明面上撕破脸。或许通过政府施压,还有回转的余地?天无绝人之路。没把办法用尽,她不能认输。
那封又看了一遍,她要确认没遗漏任何信息。在最后,程蕙琴格外分出一段来写摩根,倘若摩根跟那个姓曹的真如她所说过得不错,别让她回香港!别让她回香港!别让她回香港!一连三个感叹号,似乎想震动霍眉的情绪;然而霍眉已经没力气了,被她震了三下,毫无感想。草草又扫了几眼,把信撕碎扔进油灯里。
在茶小二的指引下,霍眉到达了难民救助站,心领神会地贿赂了负责人。其他难民就在一边干瞪着眼,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从一艘船上下来的,她能挤上卡车,他们就要无限地排队。
这一路,就让她回忆起贫穷的生活了。
从广州湾乘卡车到桂林,从桂林乘马车到衡阳,从衡阳乘火车到株洲,从株洲乘船经武汉抵达重庆。穿着布衣布裤,不断地换乘、步行、风餐露宿,没干净衣物更换,没地方洗澡,没有卫生纸用。好在第三个孩子掉了后,她三个月才来一次癸水,量也不大,不然这个时候来了,她真要崩溃。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胸贴着脊背,膝盖抵小腿,臭烘烘、乱糟糟地挤在车板上,说着广东话,我个仔嘅鞋挤掉了!赶车的是个湖南人,听不懂,你在港么子咯?这些在岛上生活了半辈子的人就唉声叹气,仰望内陆的天空,两岸三地,风月同天。
天经常呈现出一种灾难性的苍黄色,硝烟久久难散,偶尔还能看到几架飞机。枪炮声不绝于耳,大家经常睡着睡着,被忽然交火的声音惊醒。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都荒了,没有人,没有庄稼,没有生灵。
有时碰到乞讨、逃难的队伍,大家还能苦中作乐地挥一挥手,又是一通各地方言的鸡同鸭讲。你家哪儿的?我没带水嘞。我有三个哥哥,全上战场了。天气不错,大太阳!
霍眉站在最角落,面朝外,一路在脑中打演讲稿。头发在风中飘飞,脚在鞋里流血。痛觉渐渐地模糊了思维,逻辑褪去后,感性、浓墨重彩的思绪就漫上来了,辛老师真没白教她。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到重庆后,她找了个小招待所,烧了一壶水擦身子、洗头发。钱包里的钱还有多的,都是美金,然而她不用,这身朴素的衣裤正好。第二天一早,就以这副朴素妇人的模样找到市政府门口,就地一跪,开始哭。
一个洒扫的勤务兵过来劝,“夫人,请回吧!你这样的我看得多了,人人都有冤屈,难不成人人都来这里哭?”
“我是时风电器公司董事长何炳翀的太太,刚从香港来。”
那勤务兵一听,愣住了。虽然不知道何炳翀是何许人也,但大半个中国的电器都是时风牌的,上至富贵人家的空调冰箱收音机,下至灯泡风扇那一定是相当有权势的人家了。他一时举棋不定,先把霍眉晾在门口,进去向长官通报了一声。
霍眉跪在原地继续哭,三分钟后,被勤务兵一把搀起来,“快起来,廖专员请你进去坐!”
第159章 回家她生平第一次到这样庄严肃穆……
她生平第一次到这样庄严肃穆的衙门里来,腿脚都发抖,被勤务兵半架着走路。沿路都有戴钢盔、背步枪的守卫,笔直站着;来来往往的公务员西装革履打领带,夹着公文包或抱着文件袋,行色匆匆,只在擦肩而过时向对方点头打招呼。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小屋子,中间一张木桌,前后各一张板凳。
勤务兵给她泡了一杯茶,“请等等,廖专员马上就到。”
她捧着热茶,感觉那热量渐渐从掌心传导到五脏六腑去了,把蜷缩在一起的内脏化开了。等那位廖专员推门而入时,内脏又重新皱起来,她连忙起身要鞠躬,被一把扶住了。
“何太太,坐,坐。”
“谢谢,”她匆匆抹了一把脸,“其实我我不是何太太,我是他的姨太太。”
“哦,那该怎么称呼?”
“何二太太。”
“何二太太,请问有什么事?”
霍眉于是把何炳翀被日本人带走的事情说了,那廖专员听着,表情严肃,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两笔,“日本人要开欢迎会的事情我们有所耳闻,这件事情唉,战局如此。他们只承认汪伪,拒绝与我们这边交涉。”
“我知道很难,但是他一出事,何家就让我来,我也不懂,但他们说你们一定会帮忙的。”她含着眼泪,“民国十五年,我先生的大哥为北伐捐了十万,后来亲自监督运送物资,病死在长沙。留下的两个弟弟不肖,前两年大打了一场官司,为了争公司。然而公司在二伯手上时,他向政府捐了二十台爱克斯光机,公司在我先生手上时,他又向政府捐了二十台爱克斯光机。只要在香港组织捐款活动,我们家都是五万起步。虽是逐利商贾,不敢不爱国啊!”
“我们家大太太,听说我能逃到内陆,别的
不提,先让人把支票转交给我。“霍眉从钱包里掏出几年前何炳翀给她签的那张十万港币的汇票,“因为这票要跟一个浙商兑,我们是去不了了,她想着,不如捐给重庆吧。我们家老太太,原来焚香礼佛、不问世事,二十五号听到香港投降的消息,吞药自杀了。我也就是一介女流,没出过远门,然现在独自从广州湾跑到这里,求你们救救我丈夫吧!只要何家还有一个人在,往后政府有什么动作,我们还是倾家荡产地支持。”
廖专员许久未落笔,钢笔尖上的一滴墨珠掉在纸页上,晕开一圈。他叹息一声,接过汇票,“何二太太,我代表重庆方面感谢你们一家的贡献”
“而且时风是中国唯一能独立生产爱克斯光机的企业。现在香港沦陷,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先生能平安回家,他会在重庆设立一处工厂,生产的医疗设备全以七折卖给你们。”她嗫嚅道,“本来香港就是最大的通商口岸,现在不能自由贸易了,美国的进口设备进不来。何先生需要你们,我想,你们也需要何先生。”
此原因,定生死。
廖专员一直有意帮她,这么漂亮的夫人,哭得怪可怜。然而帮不帮不是他说了算的,是上层说了算的。现在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起来,很快写满一面,撕下来。
见他起立,霍眉也起立,可怜巴巴地上前一步,“大人,廖大人——”
“可别这么叫!”廖专员连忙道,抓起她一只手握了握,“我个人来说很感动。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在何先生身边无名无分,还为他做出进京告状这样的事,足见心性赤诚、意志坚强。等会儿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宿,你跟他去,等我的消息。”
他走了,霍眉的嘴唇还在发抖。
好惊险,如果没有最后一段话,何炳翀在她编篡出的何家壮烈事迹下,也只能化作又一份壮烈事迹了。重庆不相信眼泪,你要有用。
很快,有人带她去了宾馆,顺带着把她的行李也搬来了。这宾馆就在政府边上,专门用来接待外宾的,水电俱全,她一进去就洗了个澡。洗完澡,心情就平静下来了,已然尽到人事,接下来的听天命吧。
霍眉站在窗边擦头发,很想在重庆街边走一走。然而她这个样子太狼狈了,没件像样的旗袍,没有首饰,头发好久没烫、都不卷了,跟酱油店老板的老婆也没什么区别。若遇到故人,说不过去。
算了。
这么一念之间,她就又和这座城市错开了一年。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廖专员就穿戴整齐,敲响了她的房门,语气里都是喜悦,“何二太太,请快些准备好!我们马上动身啦!”
她套上棉袄就开门,“动身?回香港吗?”
“送你回香港,我也到广州湾那边去,处理你先生的事。”
回去的路上就舒服多了,全程都有人开车,她歪在后排,一觉一觉地睡。到了广州湾,廖专员依然先给她找了个旅店住下,自己住她隔壁,白日里总不见踪影。
霍眉知道“到底要如何向日方”施压不是自己该问的问题,故而不问;廖专员若有问题问她,她就老实回答。问起她是怎么来广州湾的时候,她就说是坐乔先生的船。
乔先生掩护工作做的好,没说乔家是通过走私钨矿的交易获得特许状的,只说跟澳门有合约在身。廖专员对他的义举很为赞许,等小货船再来的时候,上船和水手说了两句话。
下一次,乔先生就坐着船来了,笑容可掬地和廖专员又鞠躬又握手。廖专员也抓着他的手握了许久,顺便打听香港那边的进展,“那些商人都放出来了吗?”
“放出来了,放出来了!我昨天都在街上见到几个了。”
“那便好,今后行事千万小心。霍夫人这回还是坐你的船回去。”
乔先生唯唯称是,听着他的北方口音,几乎要落泪。霍眉站到乔先生身边,也眼含热泪,朝廖专员深深地一鞠躬。廖专员似乎有些动容,嘴唇抖了抖,哑声道:“不要放弃希望。我们会胜利。”
时隔三个多月,霍眉终于再次站到了何公馆门口。
来的路上,她看到昔日繁华的港岛已经已经满目疮痍。经过多日枪炮、轰炸,房子破的破、倒的倒,大量难民聚集在棚子搭起的临时救助站里瑟瑟发抖。商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亮霓虹灯、放广告了,全撤下来,灰溜溜地关上门。主干道边站了不少日本人。
但太平山偌大一座山,只住着几户人家,还都是有权有钱的,没遭炮火。这里的山依旧苍翠,这里的鸟雀依旧啁啾,何公馆完好无损,永恒宁静怡然地立在半山腰。
还不待她高声喊叫,程蕙琴已经从二楼的窗边看到了她,尖叫一声,撒着拖鞋就冲到门口,一把抱住她便是哭。程蕙琴还穿着白衣、戴白花,是在为老太太披麻戴孝。
“妹妹呀!你一走,不知道发生多少事!得亏你还在南洋盘桓了一段时间,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你是怎么回来的?你见到摩根了?”
霍眉见她这副样子,心情有莫名很好,“晚上跟你说。令行回了?他没受伤吧?”
“没,在自己房呢,你去看看他。”
霍眉的心情又不好了,老子费这么大力为你活动,你又没受伤,在房里关着是什么意思?也不出来接一接。疾步上了楼,推开门,还是切出一副笑脸,“BB,让我看看,瘦没瘦?”
何炳翀鞋底挨地,上半身倒躺在床上,双臂直直地擎着一本诗歌集看。她伸手去摸他的脸,被他一巴掌打开了。
霍眉一愣,“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她一下毛了,装也装不下去,快开口骂人时被程蕙琴从门外勾了出去。程蕙琴也没料到何炳翀是这个态度,犹豫几番,说他也不是乱发脾气,实在是日本人就把他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多月不让出门,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另外,他最终能出来,是国际组织和宗教团体向日方施了压。“带头的就是一个什么主教吧,说老爷从未对大东亚共荣表示过反对,还在时风办公大楼上挂了条横幅欢迎皇军,差点没把老爷气死。几番谈判后放了人,那主教就约老爷说了几句话,不知道什么话,他回来就乱摔东西。”
霍眉用力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实在精疲力竭了,既不想去追究费雷拉这个神经病说了什么,也不想去哄何炳翀,非要在这俩之中选,她也要选择泡澡。这一泡,她又在浴缸里睡着了,是被宝鸾和另一个女佣合力抬上床的。不过霍眉的精神绷得紧,一沾床,就立刻睁开眼睛,担心是何炳翀的床。她必然要在他之后睡、在他之前醒,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睡相。
好在是自己的床。她拖着步子把门锁上,放心地晕过去。
第160章 飞来横祸坏消息接踵而来。……
坏消息接踵而来。
她回祥宁盘点了一遍资产,剩得比想象中的多,然而员工跑的跑、躲得躲,主动回来上班的不剩几个,鞋店几乎处于停滞状态。詹纳斯不见踪影,他的电话也打不通。几天后,他那位标准的妻子上门来了,受了战火催产,头发乱糟糟的,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孩子,已经恨不标准。
“他死了。”她开口就这样平铺直叙地说。
霍眉脑中又是轰然一声,几乎站不住,“为为什么?”
然而乔纳斯太太的中文很不好,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用法语说个不停。她呆若木鸡地站着,因为不想听明白詹纳斯的死因,也没叫她换英语。片刻后,何炳翀从楼上下来,旁听片刻,用法语跟她说了几句。
又转头对霍眉道:“八号开始他想把你的港币全兑换成美元和黄金,然而那时已经到处都是日本人了,动作太大,被他们盯上。沦陷后,日本人就找了个由头把他逮起来,枪毙沉海了。”
这样一位踩点上下班、非加班时间不接电话的精英人士,居然因为想帮她减少损失,丢了性命。
报君黄金台上意。
几天来,何炳翀是第一次主动和她讲话,但她无暇讨好他,只觉得心脏像一颗被蚀出虫洞的牙,本就酸楚,风一吹,痛得脑子都嗡嗡响。何炳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和很多男人关系很好啊?”
“他是我的员工。”
“詹纳斯太太说,她和孩子无依无靠了,要你负责。”
霍眉大喘几口气,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令行,能不能够让他住到公馆里来?我们不差两双筷子,而且家里有个小孩,也热闹”她的声音越说越低,“钱都好说,就是孤儿寡母的,我觉得在我们家有个照应。不行就算了。”
“行。”
她没料到何炳翀答应得这么爽快,诧异地望向他,然而何炳翀已经转过身去,和詹纳斯太太交谈着上楼。
此后大半个月她都为了让九龙恢复正常运转而奔波,然而处处受阻,这文件办不了,那公章找不到,迫使她提前了计划。
她找到金师傅,开口就问:“你愿意去重庆吗?我打算把总部转到重庆去。”
“你要去重庆?何先生也去吗?”
“实不相瞒……”
“我懂,我懂,你现在是有能力独立门户了,”金师傅搓着皲裂、缝隙里填满黑油的手,“但是我世世代代都在这里,儿子也在这里结婚了,我把公墓都预订好了。你还要九龙,我就继续在这里工作;你舍弃九龙,我也不会随你离开。”
霍眉碰了个钉子,心里很失望,但也隐隐不服气。你也不是不可取代,我难道找不到新的好鞋匠吗?
她决定去找郝根发商量,听听他对自己出逃计划的看法。现在电报发出去都要被拆开检查,她不能明说自己要跑,只能拐弯抹角地暗示一番,相信这家伙心细如发,能看得懂。
然而直到春末都没得到回信。
她先是怕日本人扣下了电报,后来又想,如果电报真的有问题,鬼子不会放过这个找麻烦的机会。应该就是没回信。遂开始一封封拆员工留在自己桌上的辞职信。大多是普通员工的辞职,有几封讨工钱的,拆了一下午,最后找到了郝根发的电报,问:不是说我有7%的股份?为什么收回去了?
霍眉一下子毛骨悚然,她从未收回去过。
第二封电报来,郝根发的语气就很快冷淡了:我为祥宁工作这么多年,希望你不管是念功劳还是念旧情,尽快给出答复。
最后一封电报里,他平淡地说:我的底线是你要守信,现在你无故收回股份,我无话可说。我离开了,已经把工作和新经理交接好,祝祥宁飞黄腾达。
很符合他的性格,不动大怒,但是及时止损、毫不留情。
她一下子跳起来,撕了几张电报,撒手一扬。纸这种东西扬也扬不痛快,虽说脱了手,但并不迅速落地、发出巨大声响,只飘飘荡荡、摇摇摆摆,许久才落地。
霍眉于是又抄起台灯往墙上砸,听到玻璃罩子破碎的声音,才勉强冷静下来。
谁改了祥宁的公司章程?谁他妈的有这个权力?
原来的正式文本在管理员那儿保管着,管理员不见了,她只好去工商局。工商局的工作人员查了一堆档案,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开始拍马屁,“恭喜啊,何太太!”
“认错了,我是何二太太。”
“哎,你不是晋升为何太太了吗?”工作人员指着文件给她看,“喏,去年十二月十日,何氏夫妻离了婚,何先生净身出户,把你扶正啦!你可不就是何太太?”
“我……”霍眉立刻预感到非常不妙,非常、非常不妙,简直像一道雷轰在头顶上,在耳中造成反复、尖啸的回声。她不敢想下去了,只是闭嘴,咽了一口唾沫。
但她不可能永远回避。
“何先生净身出户?”
“是啊,财产全留给程夫人了。”
走出工商局大门,她立在路边,两个日本兵不住地拿眼镜瞧她。她既不招手拦车,也不往巴士站的方向走,只是立在那里,仰头望着苍苍青天。
再一次想起了那句粤剧:昭君见玉鞍,泪尽啼红血。今日汉家人,明朝胡地妾。
她真是小看了何炳翀。
原来时风公司、嘉陵公司,及其他七七八八的股票、债券、藏品,全是这对夫妻的共同财产。何炳翀大概是怕自己被日本人带走后连累程蕙琴,直接离了婚,把财产全部转移到她名下。虽说实际控制权还在他手里,他当董事长,他做决策,他有被日本人“请”走的价值,程蕙琴却是从来不插手生意的妇道人家,不构成威胁。如果他出了意外,这么大的家业不会便宜外人,全归程蕙琴和摩根所有。
为了避免转移财产的目的太明显,他还得打出“非常宠爱姨太太”的招牌,顺手就把霍眉扶正了。这样一来,霍眉名下的祥宁公司又成了他和霍眉的共同财产。
按惯例,何炳翀修改了祥宁的公司章程,股权直接他一半、霍眉一半。至于文件上写着的“郝根发”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是谁,不明白霍眉为什么要为他划出股份。正好这人也没有实际出资,他大笔一挥,说取消就取消。
霍眉时至今日才明白,就算她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在何家还是个外人,是个“妾”。这对夫妻是牢牢捆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知道钱在谁那儿都是一样,为了共御外敌,拿她当了挡箭牌。虽然也不是有心坑害她。在何炳翀眼里,估计认为这不算回事;程蕙琴那个瓜脑壳,大概还大义凛然,觉得自己为她让了位呢。
怎么可能不算回事?祥宁是她一个人的孩子,不是她和何炳翀的。
霍眉不知道该怎么跟何炳翀说,她搭乘铛铛车在市区胡乱绕了好久,又亲自步行上山,磨着时间。半路上,碰到挎着个小包爬山的人,那人知道山上就几户人家,又觉得她面熟,打量几眼,“你是何二太太?”
由于何炳翀没有向外声张,大家还都不知道她已经是何太太了。
“是我。”
“哦,我是医院的工作人员。”那男人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张报告交给她,“何三太太私自服用了过量药物,抢救失败。她之前一直问我们何太太怎么不来?因为何太太过去一周都会看她一两次,这段时间香港太乱,许久没去,她的心情就很低落。我们说何太太肯定有别的事绊住了,会来看你的。没想到唉,太心急了!”
霍眉看也没看,把报告单递回去,“你自己上去给何太太吧。”
她不想面对这些烂事,不想看到程蕙琴又在家里捶胸顿足流眼泪,干脆在石阶上坐下,发呆。太阳越掉越低,树影也越拉越长,逐渐失真,密密地铺在石阶上,像天罗地网。为了避免想起老啊死啊孤独啊之类的命题,霍眉采取了一种原始的消磨时间的方式:玩蚂蚁。
姐姐,我们都是蚂蚁。如果有人要从上方碾死我们,我们不会知情。
她等到太阳落山,预估着程蕙琴最汹涌的一顿眼泪已经过去了,才站起来继续爬山。见她回来,程蕙琴似乎想把消息告诉她,她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一个字都不想听。
程蕙琴并不察言观色,“我们商量一下吧,要不要进祖——”
“莫跟老子讲了!”她暴跳如雷地喝道,“她爱活不活!”
一楼客房内的婴儿瞬间哭起来,詹纳斯太太立刻抱起他来哄。就像只为白香织悲伤了几天一样,霍眉对詹纳斯的痛心也很快过去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狼心狗肺、道德败坏,现在只觉得他儿子是真他妈的吵。
程蕙琴真就闭嘴了,现在霍眉是何太太。况且她也不想触霍眉的霉头,她这几天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何
炳翀也是个炮仗,他虽然放出来了,但被强塞了一堆日籍顾问,给什么文件签个字,旁边都要探出个鬼子头瞟一眼,把气从早憋到晚,也是一点就炸。
她宁愿心胸宽大一点,也不希望这两个炮仗对着炸。日子够艰难的了,我们一家人,不能和和气气的吗?
程蕙琴自己操办了刘银珠的后事,没告诉任何人,也没人主动问起。这个小姑娘的一生就像一页乏善可陈的故事,轻轻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