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代价在天气变热之前,席玉麟攒够……


    在天气变热之前,席玉麟攒够了六十块钱。


    万顺和席彩云已经了解了他的计划,并为他高兴。万顺提议道:“出去吃火锅怎么样?我出钱,不动你那六十块。”


    “得了,你又叫一大帮子人,这个那个的,我也不认得”


    “不叫其他兄弟,只叫上彩云,行不?晚上我去接她,我们三个到十八梯新开的火锅店集合,就这样了啊!我点三人的份,你不来白不来。”


    其实这人挺好的,除了太爱吹牛,活络是真活络,热心也是真热心。席玉麟最后还是去了,在江边吹了许久的冷风,偶然来到闹市区,还有些不适应,被他们一左一右拉着坐下。


    席彩云换了条桃红色的旗袍,抹了头油,嘴上还搽了胭脂;万顺也换了套干净衣服。头上是红红的灯笼,锅中是红红的辣油,两人的脸也被映得通红,人在这样的色彩中,昏头又迟钝。万顺举起酒杯,酒水也蕴着红光,问他说:“李青,彩云也没有家人,我就问问你吧!我今天中秋就娶她,好好待她,你说行不行啊?”


    席玉麟轻轻说:“行啊。”


    席彩云捏起小酒杯,一仰头,把酒一饮而尽了。


    这顿火锅吃得舒服,辣得人流了汗,走出门口,被风一吹,体内还能陡然生出一股与之对抗的热量。万顺很醉了,席彩云也有些,席玉麟倒是没怎么喝,左托一个右拽一个,抱怨道:“自己靠墙走行不行?我腰疼。”说罢,把万顺往墙边一推。


    万顺就歪歪倒倒地蹭着墙走,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席彩云还是挽着他,小声喊:“席师兄。”


    “嗯?”


    “到我结婚的时候,你来给我画个妆好不好?就要上回那样的。”


    “行呀。”


    她就把头靠在他肩上,再不说话了。三人经过一个拐角,到了一条无人的小街上,夜色阒然。


    一辆纯黑的布加迪忽然停在街边,前排的两人跳下车,把席玉麟摁到墙上。他的脊背挨了这一下,疼得腿都软了,于此同时,听到砰砰两声枪响。


    彭太太从后排钻出来,举着手枪,枪口上还冒着白烟,“你杀了我的两个人,便赔我两个人。”


    他控制不住眼珠朝哪儿转了,好容易调到下方,就看到两人已经倒在血泊里,四肢还在微微抽搐着。


    “你打掉我一只耳朵,”彭太太走到他面前,随手把枪扔给一人,又从腰间摸出佩刀,揪起他的一只耳朵,“就赔我一只耳朵。”


    她经受过打靶训练,倒不怎么用刀,力气也不大,割得很不利索,实在让他遭了罪。滚烫的血水一把一把地沿着脸颊往下泼,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悲愤的,一直狂叫不止。等耳朵被割下来了,彭太太握在手心瞧了一瞧,觉得原来好好个美人儿,只有一边耳朵实在不美。反正仇也报了,就又让司机把他拉到诊所里去,把耳朵缝上。


    那只耳朵,为了防止断面失去活性,一路都含在司机嘴里。


    席玉麟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直在叫,叫得也没有内容,只是啊啊啊的,在夜里堪称凄厉;直到瞿医生给他打了两针镇静剂,人才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手术也实在不好做,断面太不光滑,缝得他那叫一个心惊肉跳;更别提席玉麟中途还醒了一次,乱动,差点又把耳朵撕走。


    他让助理赶紧补麻醉,一不小心又补多了,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麻醉药效里缓过来。嗓子喊哑了,说不出话,瞿医生把纸笔递给他,“想说什么?”


    他写:不要救我了。


    “小李啊,”瞿医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抚摸着他被子下的手臂,“你说你,你说你”


    彭太太当天下午就把人接走了,怕他出什么事,没放养在巴南别墅里,直接接到家中了。三个女儿不在家,彭厂长自己也有另外的住处,不常回这里,倒没什么好避讳的。命人把他抬上去后,一楼的沙发上原坐着看书的男人便站起来,笑道:“小姑回来了?”


    “嗯,想吃点什么?让厨房给你做。”


    “刚吃了午饭,那么丰盛,撑死我了!怎么还吃得下?”这男人的面貌和彭太太有五六分相似,鼻子也肉肉的,有福相,“这不会是那位”


    “嘉礼,我可警告你,别告诉你爸爸。”


    申屠嘉礼哈哈一笑:“我是过继给你的,算你儿子!哪能对他更忠心?但是小姑,你往常不是挺喜新厌旧的,这个把你的耳朵”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彭太太感觉在晚辈面前谈这个实在不成体统,转变了话题,“新工作怎么样?赵处长对你还好?”


    “有你、我爸、几位伯伯的面子,能不好吗?”


    “你也别太掉我们的底子,工作用些心!既然从云南调回重庆了,就好好干。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吃什么用什么随便拿,钱都在书房抽屉里。多的我不说了。”


    申屠嘉礼嘿嘿一笑,识趣地钻进书房。


    彭太太在客房门口往里望了一眼,见席玉麟手脚都绑好了,尖锐物品也都收起来了,才放心地进去,拿了木碗木勺,要给他喂粥喝。他直望着天花板,咬死牙关。彭太太对着他抽了几巴掌,警告说再不张嘴,牙齿全给他拔掉。他遂张开嘴,但不吞咽,口腔里的粥蓄满了,便顺着嘴角往外溢。


    犯不着跟他犟,彭太太想,等到要饿死了,还不吃


    吗?


    结果席玉麟真的一直不吃饭。有人给他灌水,他呛着咳着,怎么都进了几滴水;食物却是绝不吞咽。本来就瘦,绝食后一下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平躺着,胯骨支得高,中间的小腹却凹陷下去。再往上倒是有明显凸起,因为那里装着内脏。彭太太用手去摸,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知道这层皮后就是柔软、脆弱、血肉丰裕的脾胃和肠子,若是朝这里扎一刀,拔出来的时候,能带出好长一串内容物。


    “你的两个朋友都已经安葬了。”她轻言细语道,“不吃东西,我就把他们挖出来。”


    他闭上眼,重重地呼吸着。


    彭太太就真叫人把尸体挖出来了,摊在楼下;她拖着已经相当轻的席玉麟到窗口,让他看。席玉麟不看,她就掐开他的眼皮,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回事,那黯淡的眼里忽然就蓄满泪水。


    她只觉得一股湿重而温热的气流由喉头渗进肺里,又不掐他了,用一种奇异的声音喃喃着唤他:“小青。”


    实在是怕人死了,就叫瞿医生来上鼻饲管,打营养针。鼻饲管只能说吊住一条命,人依然虚弱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睁不开。


    几天后,瞿医生很委婉地向彭太太表达:要不你离远点吧,别天天在他面前晃,说不定就吃了。


    彭太太冷笑道:“把他抓回来,就是想看着他。干也不让干,看也不让看,那要他活着还有什么用?死了算了。”


    “哎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你先把这事儿交给我办,行不行?”


    磨了许久,才算是得了她的应允。瞿医生回去给他打鼻饲、给他测心率、给他擦身,今天顺便把头也洗了,亲力亲为,怕佣人手脚没轻没重牵动了管子,又是好一阵痛苦。哼哧哼哧忙完,他把脸一板,大声道:“我一个医生,给你做奴才来了!李青,扪心自问,我对你好不好?”


    意识到摆脸色对方是看不见的,他的语气也陡然不耐烦起来:“这个月我姑娘从美国回来给我过生日,一年也就聚这么一次。结果因为你,我就住彭公馆了,至今没有见她几面。你说,你跟太太之间的纠葛,干嘛总要牵扯到别人?”


    席玉麟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朝着他睁开眼,几天来第一次说了话:“对不起。”


    “你要死肯定是死不了,别害我了,吃饭,行不行?”


    他又点头,“行。”


    一碗稀饭总算是喂了进去,但空了几天的胃受不了刺激,立刻吐了出来,因为被绑着平躺在床上,呕吐物直往气管里呛。瞿医生好一通收拾,他还很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


    “让你这样脏脏地躺着啊?”瞿医生抬手按了连通厨房的电铃,“你吐了这一碗,下一碗就好了。后面可以慢慢地增加食量,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她家里的厨师很厉害,来都来了,不吃白不吃啊。”


    这么哄了一周,望着就长回了一些肉。彭太太听说了,立刻来看他,然而席玉麟继续装死,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没反应,推他掐他也没反应。她冒了火,喊人进来,抬起他翻了个面就开始扒裤子。


    由于太过虚弱,席玉麟挣扎不动,也不叫了,只是闭眼忍受。动着动着,彭太太停下来喘了口气,道:“那两个人,我查了他们的身份。一个是厂里的员工,和你同宿舍,你们是朋友正常;另一个是戏子。你们干什么了?你俩凑钱,一起睡了个唱戏的?”


    席玉麟仍在装死,然后一阵战栗,因为她粗暴地一下子把橡胶棒拔出来了,“说话,你们干什么了?不会这么脏吧?我的东西只能我一个人用,若果真如此,我就把你的家伙剪掉。”


    第132章 林冲席玉麟于是说:“她是我朋友……


    席玉麟于是说:“她是我朋友,我也是个唱戏的。前面没用过,后面倒是被用过很多次。”


    彭太太静了片刻,“你后面紧实,不像个唱戏的。你就拿这话来气我吧。”


    “信不信由你,还是男人用过的,土匪用过的,又脏又臭,不知道带了多少病。”


    她脸上闪过一丝暴怒的影子,想拿东西砸他,但房里砸起来有杀伤力的物件已经全收走了,用拳头照着他猛捶一顿又太失身份,最后生生忍下了,摔门而去。


    然而晚饭的时候又来了,在扶手椅上坐着,看女佣给他喂饭。“我不是说非要关着你,”她慢慢道,“来我手下工作,怎么样?不是兵工厂里那种工作,让你做实事、有实权。我还真挺喜欢你,跟条疯狗似的。”


    “你说我是狗,再扔个骨头,我真爬过去啃啊?我贱不贱?”


    她笑了,“你贱得很。”


    他不卑不亢道:“我不贱。”


    彭太太就要人去找了套戏服回来,什么角色的无所谓,要裙子。扒了他的衣服,连同内裤也扒了,只套上一条裙子,她问:“你贱不贱?”


    “如果穿裙子就算贱,你不是女人?”


    “裙子不是女人的专属,是地位低下的专属,跑不动,跳不高,骑不了马,风一吹就要捂着。每次在一些场合不得不穿旗袍,我都觉得很不爽。”


    席玉麟懒得跟她说。人越爱什么,就越能看到什么。彭太太爱权力,只能看到裙子不好;然而师父爱美,只能看到裙子漂亮,别说不方便了,在众人眼里就是不正常,他还是买了一大堆呢。至于说自己爱钱,看出这戏服十分贵。即使恨彭太太,他总下意识地珍重着戏服,吃饭也把脖子伸长吃,生怕油滴上去了;坐下也要把屁股下面的布料抹平。


    在一切情绪过去后,他陷入了很稳定的平静中。


    他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照常盯着天花板发呆,在彭太太骑上来时像只疯狗一样乱叫乱咬,在彭太太试图与他沟通时装死。现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再给瞿医生惹麻烦了。作为家庭医生,只要这里不出事,瞿医生本可以优哉游哉地在诊所里喝咖啡、听收音机。


    日子像一潭死水。穷人唯一值钱的青春悄悄流逝。


    一段时间后,彭太太发现,他好像长高了。


    就只因为每天吃三顿饭搭配均衡的饭,每天从早睡到晚,他就长高了。彭太太呆呆地在床边坐了半晌,想抚摸他的脸,但还是没有伸手,第一次对生命有了实感,知道这具身体还在自己不能觉察到的地方发育、疼痛、喜怒伤悲。


    她问:“小青,你多大?”


    她是继王苏后第二个叫他小青的女人。席玉麟闭眼不答,她又自言自语道:“你比我的三个女儿都小,我可以当你妈妈了。”


    席玉麟总不理她,她怕他闷成个傻子,决定带他出去透透气。先是去参加小茶话会,在场的都是她的朋友,大部分是女性,对她带个绑着手脚的男人眼见不怪了。众人拿话挑衅他、作弄他,他也没反应。


    彭太太低头假装漫不经心地拌着盘中的沙拉,心里忽然一阵怕,怕把他的生命力完全扼杀掉后,他身上就不会再发生长高这样的小奇迹了。虽说她也没真把他当儿子养,却很喜欢他横冲直撞、到处发疯,他不反抗,她觉得好失落。


    瞿医生来看了一趟,跟她说:“这是depression。”


    彭太太寻思人活世上,谁没有depression?他又补充道:“不是一种情绪,是一种病。”


    这病有两个特征,一个是整天没精打采,什么事也干不成;另一个就是要闹自杀。彭太太本来就成天成天地把他绑在床上,不需要他做什么事;至于说闹自杀么,他早就开始闹了,不给他自杀的机会呀!于是她觉得他得depression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只是遗憾他不再像条疯狗。现在除了床上还闹,平日里只是副没灵魂的皮囊。


    她想,多带他出去玩,总行了吧?


    于是带他去逛公园,带他去看电影,带他去舞厅。这种场合人很多,一个个都拿眼睛瞅着席玉麟,把他当象姑。席玉麟一颗头就越低越下,埋到胸口;一根细细的脖子,似要承担不住。


    现在不用走哪儿都把他五花大绑了,只用脚上戴镣铐。他能坐着就坐着,能躺着就躺着,死气沉沉的,不再计划一场惊天动地的逃跑。彭太太到没有对他厌烦,她知道他不是变了,是病了。


    她还是很喜欢小青,决心对他更好一点。


    今日,白宫舞厅被彭太太包场。


    申屠嘉礼穿着西装,手端一个细窄鸡尾酒杯走过来,绕到彭太太身后,轻声说:“来了,根据‘诗人’交代,打紫色领带的那个。”


    彭太太微笑着一摆手,把他打发走了。舞厅里正放着交响乐,跳舞的人少,端着酒杯谈笑的人多;舞厅门口吵吵嚷嚷的,正在搭戏台。这是一场以“中山兵工厂七周年庆”为由头的宴会,按照当今宴会的标准流程,跳舞、吃饭、看戏一个不少。


    伸手拨了个橘子,拆成一瓣一瓣的,喂给席玉麟。简直和像小时候喂鸽子一样好玩,舍不得一给一大把,要一颗一颗地撒。然而这一过程总被打断,不停地有人来给彭太太敬酒,说些无聊的恭维话。


    “彭太太。”


    一片高大的阴影忽然投下来。


    席玉麟浑身一震,低下头去,与此同时一串电流也直直窜到脑子里来,啪的一下炸开了。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突然惊醒,五感和情绪同时回归,将李五爷说的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我来这里不久,资历浅,还望你日后多多指教。”


    “我听你们大爷提起过,过去在你的家乡小城,你也是嗨袍哥的,不算资历浅。”彭太太与他碰了碰杯,“我们官民一心。”


    李五爷话不多说,饮完酒就去了。彭太太继续给席玉麟喂橘子吃,他忽然一下站起来——他在霍眉最崇拜的男人面前,做小伏低,一派象姑模样!他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意叫这个狗日的李舟瞧不起。


    “做什么?”彭太太望着他。


    “太闷了。”


    彭太太也懒得应酬,示意他从侧门溜出去,自己也跟着走,一边吹冷风,一边看几个小工爬上爬下地搭戏台。“等会儿这台上有好戏,台下更有好戏呢。刚才那个大个子,见着了吗?”她微笑着说,“今晚的,沛公。”


    席玉麟兴趣缺缺,凝望着戏台片刻,忽然问:“我能摸摸曲笛吗?”他还是头一次提出要求,彭太太大感惊喜,立即把他领到后台去。请的是个小戏班子,市立剧院的排场太满,居然连彭太太都请不到;后台的小演员一见她进来,都如惊弓之鸟般逃开。


    他瞥了眼服装,“《金山寺》?”


    “不错,台上人多嘛,又翻跟头又吐火的,热闹。”


    “彭太太”


    “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申屠真。复姓申屠,真假的真。”


    “我是晚辈,总不好直呼你大名吧?”


    “那你叫嬢嬢好了,别叫彭太太。”


    席玉麟真的顺从地叫了声“嬢嬢”,又问可以不可以让他来吹笛子?这声嬢嬢叫了后,他仿佛真变成她一个小辈,看到了玩具,就拽着大人的衣襟走不动路了;一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也睁着大大的,直望着她。申屠真觉得他今天格外温驯、格外好相处,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反正到处都是警卫,也不怕他跑了;甚至为了避免出意外,她搬了个板凳,坐在他身边。


    “你不出去陪宾客?”


    “我爱坐哪儿坐哪儿。”


    席玉麟于是任她坐,拿手帕擦了擦笛子,随意吹了几段,明显发觉自己体虚气短了。中途申屠嘉礼来了一趟,大嗓门地嚎道:“小姑,你不吃饭就躲在这里,叫我好找!便衣我都布置好了。”


    “不必特意来和我讲,我不过办个宴会,提供场地。”申屠真淡淡笑道,“人是你抓的,功劳是你的。”


    申屠嘉礼又乐颠颠地跑出去了。


    晚九点,《金山寺》开场。从帘幕后窥去,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李五爷当然也在其中。席玉麟收回视线,把笛子捧到嘴边,徐徐吹了起来。


    台上的演员一听就知道换了乐师,乐师和演员是需要磨合的,这个虽吹得平稳,但很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满台子的人都追着音乐赶着演。第一节过去后,更是傻眼:吹成什么了?


    吹成《夜奔》了。


    观众没几个特别懂戏的,只起劲儿地看演员叮叮当当的拿剑打架;又是堂鼓锣钹齐响,那一点儿微弱的笛声,实在没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懂戏的、特别是台上近距离听着的演员,简直难受得抓心挠肝,就听那笛声虽小,但不屈不挠地直往你耳里钻,要在洪水泛滥的金山寺下,吹出一个林冲的雪夜。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急走忙逃!急走忙逃!


    第133章 雨霖铃演员硬着头皮照常演,席玉……


    演员硬着头皮照常演,席玉麟心无旁碍继续吹。吹到“收江南”时,申屠嘉礼忽然掀开帘子冲了进来。申屠真立刻责道:“你这么沉不住气?戏还没演完,乱跑什么——”


    “出了点状况!小姑,你跟我来!”


    申屠真站起来,想唤席玉麟,忽然听到外头几声枪响。两人在枪林弹雨下拉拉扯扯的,那能安全吗?只能一跺脚跟着申屠嘉礼走了,临行前命令他:“别往外跑!挨子弹不是好玩的。”


    席玉麟也没打算跑,扔开笛子,就站在那儿。被惊到的演员一窝蜂地冲回来,撞得他后退好几步,而人群中忽然伸出一把枪,一枪打断了他脚上的铁链;随后又伸出一只手,抓着他就跑。席玉麟稀里糊涂地就被拖出了后台,在混乱的人流中矮着身子一顿跑,最后到了后门口的一辆货车前。两人几乎是刚翻上车,那车就开了出去,甩得两人重重撞上一侧的竖板。


    李五爷抛给他一把枪,他刚接住,一发子弹就擦着头皮飞过去了。


    两辆车猛踩油门追来,副驾上的人对着这边持续射击,流弹简直在头上交织成一张网。李五爷不慌不乱地躲了几下,拔枪还击,打中了副驾驶上那人的胳膊。一辆车绕过他那侧,照着席玉麟这侧追过来。而席玉麟原来觉得生死无所谓,听着近在咫尺的枪声、直面死亡时,还是有点怂,始终躲在竖板后面。打了这么久,一个子弹都没用出去。


    李五爷吼道:“就在你旁边!”


    他只得硬着头皮探出头来,紧张地打了一枪,歪的不知道去了哪儿;一和副驾驶上的人对上视线,马上又蹲下来了。那人见他一副怂样,几乎伸出半个身子,朝着他身前的铁皮一顿猛打,就指望哪枪打穿铁皮、要了他的小命。


    电光火石间,李五爷滚到他身边,跪起的瞬间射击,毙了那人。


    席玉麟于是敢抬头了,刚抬起头就被李五爷压下去;顺便也夺走了他的枪,看出他不行,怕他浪费子弹。他于是安心地缩着,听两辆车和一个人打得有来有回,缩了会儿,心里又很不是滋味:霍眉说得没错,是挺男人。


    司机喊道:“要进山了!”


    “往藤蔓多的地方开!”李五爷趴下来装弹夹,“他们的车底盘低!”


    车身忽然颠簸起来。席玉麟微微侧头,看上方密密的枝叶挡住了月光,山中简直漆黑一片,除了跟上来的一辆车的车灯,雪亮炫目,索命似的射过来。


    卡车径直闯入一片纠葛的藤蔓中。地下是粗藤,开起来简直要把车晃散架;头顶也是吊着的藤,互相缠绕着,往人脸上直抽。双方的车速明显降下来,李五爷击碎了他们的挡风玻璃,然后暗骂一声——没子弹了。


    对方的子弹倒还充裕,抓住这个空隙,火力全开。李五爷也不得不趴下来躲。


    砰的一声,铁皮挡板出现了一个洞。


    他焦头烂额之际,席玉麟居然越坐越直,怔怔地仰着头。李五爷心道你没用就算了,能不能躲好?看什么呢?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到了挂在密密藤蔓中的一条白蛇,奇长无比,又像小树的树干一样粗。在某个恍惚间,他甚至觉得那双红眼睛和自己对视了片刻。


    然后白蛇轰然砸在了对方的挡风玻璃上,直接将本就残缺的玻璃砸了个粉碎,“哈”地钻进了脑袋吐信子。两人怕蛇甚于怕死,尖叫连连,倒着车滑了出去。


    卡车独自在山里颠簸,李五爷想了一会儿心事,席玉麟也想了一会儿心事,彼此没有说话。这山是小山,很快就从另一端出去了,司机跳下车,拍了


    一下李五爷的肩膀,“他们没有看到我的脸,我回去给接引人发信号。好运。”


    李五爷一点头,往不远处的一个小码头疾步走去。席玉麟跟上来,“枪都没子弹了,扔了吧,那边有检查岗。”


    这话其实很在理,只是枪是好枪,很贵,他们的经济情况实在又比较困难。李五爷定住脚步,掏出两把枪看了又看,席玉麟又说:“扔一把行不行?我最多带一把。”


    他拿走枪,顺便把李五爷的外套也拽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径直朝着检查岗去了。李五爷大吃一惊,但眼见着那警卫搜了他一下,又令他脱外套;他脱下外套又被搜了一遍,然后安然过岗了。


    李五爷接受完检查,几步追上他,拿回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手上枪,悄声问:“你怎么搞的?”


    肖方杀船。席玉麟看他一眼,又把话咽了下去,“小把戏。”


    这小码头对街的船也不正规,又运货、又载人,人就站在没有货物的地方,反正几个小时就到了。两人上船后找了个无人、且被货物高高围住的空地,才算彻底松了气。席玉麟脱下外套,拍拍打打半天还给他,开口说:“五爷”


    “别叫爷,李舟。”


    席玉麟还是不敢直呼其名。李舟问:“为什么提醒我?”


    “因为我也有能力救你的命!”席玉麟的嗓音陡然拔高,“别瞧不起我,我在彭太太旁边那是、那是因为”


    李舟疑惑道:“你在彭太太旁边?你不是在后台吗?”


    他根本没有看清楚彭太太身边的是谁。


    席玉麟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又不愿跟他强调“我确实在彭太太身边”,想了许久,只憋出一句:“因为霍眉觉得你很有担当。”


    李舟更疑惑了,怎么还能扯到霍眉?他都不记得自己跟霍眉有过什么交流。他只听明白了席玉麟这场壮举只是一场自我证明,不是因为存善念,也不是因为认同他所认同的正义。


    这很麻烦,因为该理由可以让人冲动一次,不能支撑人度过一生,席玉麟不可能放弃正常的生活、走到他们之间来。但是申屠家的回去一查,定然知道是席玉麟捣了鬼,他也必然难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他头疼了一会儿,摸出烟,说:“是我连累你了。一会儿上了岸,会有人来接你,你先暂且在他那里避一避。”


    席玉麟自认为人生已经稀巴烂了,再加个逃亡也没什么了不起,胡乱点了下头。


    两滴雨水落在脸上,随后越来越多,下大了。他被凉意激得阵阵战栗,头也晕,脚也虚浮,忽然抓住李舟,又给他强调了一遍,“是我救了你。你明白吗?你坑过我一次,当然结局还算可以,我不跟你计较,我还舍生忘死地救你。李五舟,你记住了。”


    李舟默然片刻,点了下头,“记住了。”


    上次那件事,他想来还是很惭愧。席玉麟事实上救了他两次,这次救了李舟的肉身,上次救了王劲的灵魂。


    席玉麟也在回忆,又很苦恼,“明明霍眉也是因为我才能脱身。她一点也不念我的好,就说你有担当。你这不是借花献佛吗?”


    “你喜欢她?”


    “一般吧。”


    “告诉你件事吧。我曾经跟两个女人好过,最后一个都没能对人家负责。”


    席玉麟晕晕乎乎地说:“那你不行啊。”


    “你比我强。”李舟拍了拍他,第一巴掌就把人拍到地上去了,这才发现他在发烧。真是怪事,在巴青时看着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淋场雨就发烧了?


    正值严冬,雨水也渗着寒意,他不仅是发烧,浑身骨头都疼,被李舟拎着走,只觉得自己像片羽毛似的悬浮;飘着飘着,最后落在了木板上。木板也一路颠簸,他睁开眼,只觉世界万籁俱静,雨滴从高远的铅灰色云层里坠下来,打湿他这片羽毛。又听见车轮碾过土路上的石子,驴身上的铃铛轻轻响。


    相传唐玄宗入蜀时在雨中听到铃声而想起杨贵妃,故做了《雨霖铃》一曲。


    一下雨,他也总想着霍眉。


    席玉麟坐起来,意识到李舟已经离开了,赶驴车的是另一个人,披蓑衣带斗笠,背影相当之瘦弱,却能稳稳地赶着驴子在湿滑的土路上快跑。自己刚在前后左右都无挡板的一块平木板上躺了半天,居然没翻下去。


    这里是郊区,设了许些大型工厂,以便排污烟污水。驴车最后停在了一家废弃铁厂门口,赶车人栓好驴子,架起他一条胳膊就往里走。


    一楼堆着些报废的机器,电线、工具乱成一团;他们上了二楼,也大多是零件、电器、纸笔之类的杂物,只有原来的办公室被改建为一个小起居室,放了几件破破烂烂的家具。


    刚将他放在床上,他就意识全无了。


    席玉麟是被饿醒的。由于申屠真一年来都没让他饿过,这一饿,感觉特别新奇,立刻就醒了。他慢慢地走了几步,扶着门框往外看,那赶车人正蹲在地上接电线,穿一件灰扑扑的棉袄,上面挂了几个口子,被用胶布粘起来。两线相触,滋地爆出一朵小火花。


    他咳了一声。那人立刻回头,“醒了?要吃饭吗?”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那人微微一点头,进了一个勉强能称得上厨房的小隔间,把砖头搭成的炉灶生起来;又提着桶去楼下的井里挑水。席玉麟感觉让别人忙这忙那挺不好意思,但是别的忙他还能帮,做饭——他从小就吃食堂,真的不会做饭,又讪讪地坐回床上。


    饭很快就做好了,为了图方便、省时间,直接把荠菜、南瓜、鸡蛋和米饭放一个大锅里炒,然后添到碗里。虽然不甚讲究,但这炒饭却很好吃,是一种热腾腾、有锅气的焦香。


    那人说:“我们这条件不太好,别嫌弃。”似乎有点近视,说话时习惯性地眯起了眼。席玉麟刚准备仔细打量他,就被这个眯眼的表情唬住了,差点以为是霍眉要骂人。怎么长得这么像?


    天爷,霍振良!


    第134章 振良因为霍眉的描述,席玉麟对霍……


    因为霍眉的描述,席玉麟对霍振良向来没什么好感。但细细一想,这家伙会赶驴车啊?还赶得挺好。这家伙会做饭啊?还做得挺好。怎么都和他想象中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霍振良不一样。话又说回来了,农家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什么活儿都不干。


    由此观之,是霍眉的描述有问题,给了他误导。而霍眉又是专精于语言的艺术的一个人,从来不会无心地造成误。她想让人喜欢上霍振良,对方就一定会喜欢上霍振良——她对外人就是这么做的呀!把弟弟吹得天花乱坠,张口闭口都是好,有时候还艺术化地处理一下。


    而席玉麟是她的好朋友,她把幽怨夹在长篇累牍、鸡零狗碎、看似超不经意的描述里,告诉他:我好委屈呀。


    他默默把饭扒完,站起身说:“我来刷锅吧。”


    霍振良也不跟他抢,又钻回电线里去了。


    席玉麟刷完碗,冷静下来,想的不是自己何去何从。自己的生活早就完全乱套了,活一天是一天。他一颗心完全变成霍眉的,看霍振良跟看自己的弟弟一样,简直惋惜到了捶胸顿足的地步:不是大学生吗?好好的,怎么跟李舟搅到一起去了?又怕他也长了霍眉那样一张尖牙利嘴,于是先用一个下午准备好自己要说的话,才找上他。


    开口就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工作的?”俨然是一副长辈的口吻。


    霍振良一愣,还是答道:“修东西。”


    “李舟干什么的?”


    “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你你不要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太理想主义!”席玉麟忍不住道,“劫富济贫,那可能吗?年轻人,还是要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钱,不要取巧,想着从别人的口袋里分钱。”


    霍振良沉默片刻,知道这是个


    文盲,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很安全,别担心。李舟是我上级,你救了他一命,我感谢你。我也不是正式人员,目前就算个后勤吧,这工厂也是过了明路的,我名义上是这里的管理员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全。”


    “我没有在说我自己。”


    “那你说我吗?”霍振良疑惑道,“我们不熟吧?李舟说你叫席玉麟不好意思我想的事太多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霍振良。”


    贵人多忘事啊,席玉麟觉得自己长得还蛮有记忆点的,他就不记得了。


    “我看你也是个知识分子,有大办公室不坐,你在这里猫着李舟给你发工资吗?这地方,冬天尽吹穿堂风,哪里都是冷的。”


    霍振良觉得他有点奇怪,敷衍了几句,把一个小零件托到手上回了自己的房间。凌晨两点时,席玉麟忽然像幽灵似地出现在了门口,“你还不睡?”


    你那心脏能熬夜吗?


    霍振良没因为熬夜心脏不舒服,倒是被他吓得有点心脏不舒服,莫名其妙地吹了蜡烛,往床上一躺。第二日他要去寄信,叫席玉麟自己煮饺子吃,自己骑着小毛驴去了一趟镇上。土路还没干,踩了一鞋一袜的泥泞,回来准备换双袜子,然后大惊失色地发现袜子全被补好了。


    他别的活儿还会,针线活倒是真没碰过。独自生活后,最多就会用针线把裤腰改小一点、裤腿打个扁,至于说袜子、裤衩、衬衫等等被磨破了,贴个胶带不就好了?也就由它们破着。


    现在拎着这只袜子,他很想问一下席玉麟一个男人悄悄地帮另一个男人补了袜子是什么意思?在柜子里翻了一阵,他真的崩溃了:连裤衩都补过。


    霍振良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一时不能接受这种行径,正准备去找他,一迈到平层上,就发现自己的草稿纸、零件虽在原位没被动过,四周倒是被拖了一遍,亮着水渍;墙角的蜘蛛网也被捅下来了。席玉麟正扛着两块木板上楼梯,霍振良一个箭步上前,“你干什么?”


    席玉麟也不好解释他在干什么,其实他自己生活也挺随意,衣服乱扔,卫生看得过去就行。但他现在就是一个被霍眉夺舍的状态,看到霍振良就开始痛心疾首,看到霍振良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更是难受,“这几个缺口漏风。”


    “你待在房间不出来不就得了,你那房间不漏风。”


    “可以把它们钉起来。”


    “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我的地方,不要再动我的东西了。”


    席玉麟咕咕哝哝地往回走,走一半,发现他那双布鞋正湿哒哒地晾着,脚上只撒了一双草鞋。霍眉大概正在香港的大别墅里一边泡澡一边喝酒吧?香港是很暖和的。她要是知道她弟弟在这么冷的地方没鞋子穿,那该多难过呢。


    于是明知道霍振良这个混蛋不领好意还要骂人,他也在晚上悄悄地把自己的鞋子拆了——申屠真家的鞋子,布鞋里面还缝了一层绒。将绒面拆下来,缝到霍振良那双相当单薄的鞋子里去。


    好在霍振良并不像霍眉一样爱骂人,第二天早上刚把脚插到鞋子里去便发觉不对,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晚上一点,房里的吊灯泡忽然一下被打开,席玉麟站在门口说:“不睡算了,有灯为什么要点蜡烛?眼睛会看坏的。”


    “电很贵,谢谢你把它关了。”


    席玉麟只得关了,觉得在烛光下饶是自己这样的好眼睛都看不清楚字,近视怎么能一直看呢?第二日趁霍振良不在,又溜进去翻了他的抽屉,发现他有一副眼镜,不过摔碎了,镜片上都是花纹。镜片还挺厚,度数应该不低,他就一直模模糊糊地赶驴子、接电线、读书认字?


    要是霍眉知道


    他一想就觉得心里拧着疼,举着那副眼镜走来走去,真想去镇上把它修好,可是又不方便去镇上。归根结底,霍振良这么拮据、待在这么冷的地方,是因为被李舟蒙骗了。他想,如果有了家室,霍振良就不会一心扑在他的那些电线里面,会念着赚大钱,会赖在家里不想走。


    于是又去游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成个家?读了那么久的书,始终没和哪个女同学好上吗?没有也没关系,女学生也不一定好。找个闺秀也是一样的。你不要觉得烦,现在不找,等大再找,别人就会觉得你有问题,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拖到这把年纪——”


    “席玉麟,”霍振良简直不胜其烦,“你哪一年的?”


    “民国二年。”


    “我是宣统的,清朝生人。可以不要再指教我了吗?”


    席玉麟一时大为震撼,总听霍眉“我弟弟”“我弟弟”地说,他也下意识地把霍振良当弟弟,一时间有些讪讪的。霍振良倒是不计较他的态度,只要他别出幺蛾子就好,一清净,立刻又扎进自己的书堆里。


    其实他很像霍眉,自我,用在这里是褒义。姐弟两个想做成什么事,就能做成什么事。


    席玉麟回到自己屋里,撑着脸发呆。不好意思再骚扰霍振良,也没有可以解闷的东西。书倒是有很多,不是德文的就是英文的,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中文的,还是翻译稿,讲数字电路设计理论,他再无聊也看不进去这个;收音机也有,但似乎是比袜子更机密的东西,霍振良甚至每次使用完后要锁进柜子里,更不可能让他碰。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大,每天烧水、做饭(他已经学会了)、洗锅、喂驴子之外,就只好在床上呆呆地躺着。


    而霍振良连自己冷不冷都无暇关注,更不会注意到他这场depression。


    某日他正躺着,楼下忽然传来爆炸声,然后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席玉麟一下子跳起来冲下楼,就看到一楼墙壁上挂着的电箱正在往外冒黑烟,上面连了两根白色塑胶管道,穿过天花板、不知道通去了哪儿,但总之在天花板那块儿着火了,墙面瞬间就被熏黑,黑烟还像烟圈似的一圈一圈往外扩;带电的火星子滋滋地四溅喷射,亮得人睁不开眼。


    霍振良一听爆炸声就去找手套、换靴子,拎上工具箱才往楼下冲,看到席玉麟正站在电箱面前研究,简直目眦欲裂:“别碰!让开!你让开!”


    “是要把这根棍子拉下来吗?”


    “别碰!你不要——”


    席玉麟已经被火星子崩了好几下,落在皮肤上就烫出一个红印。他心想我皮糙肉厚烫两下算了,你体弱多病的,还能让你来?伸手就把电闸拉下来了。


    身后忽然咚的一响,他扭头,看见霍振良直接跪在了地上,嘴唇发紫,大瞪着眼睛直喘气。


    席玉麟被他吓一跳,连忙过去把人扶起来;霍振良本来就喘不上气,被拽起来后,喉咙里直接咯咯响了,席玉麟又被吓了第二跳,连忙把他放回地上,“药?有没有药?”


    “我枕”


    他飞奔上楼,在霍振良的枕边找到了一个小纸包,从中取了一片白色药片,喂到他嘴里。霍振良把药片含在舌下,浑身颤抖了有三四分钟,才睁开眼,打量他:手上没水,单手拉闸,拉对了闸,鞋底是橡胶在种种机缘巧合的幸运下,没有化成一具焦尸。


    第135章 村庄这个文盲还抱怨起他来了,“……


    这个文盲还抱怨起他来了,“心理素质这么差,看见火灾都要发心脏病,还造反?我看你趁早找个坐办公室的班上,安安稳稳的,再找个女朋友,你这要是突然在家里”


    “我是心理素质差吗?”霍振良忍无可忍地朝他吼道,“我叫你别碰,叫你别碰!很危险的啊!”


    “没事,就烫了几下,我拿冷水冲冲就好了。”


    霍振良只得憋住满腔怒火,放他去冲冷水。等的时间里,发现火和烟都偃旗息鼓了,便拿工具开始维修,转眼间就把席玉麟忘到了脑后。换好新电路后,一抬头,天都黑了,席玉麟正扒


    在二楼的栏杆上看他,“要吃饭吗?我去热一热。”很有点讨好的意思


    真是读书读傻了。


    你从书上学到道理,你用逻辑构建道路,你向内部探索道心,独独没有“实践”。实践是什么?把图纸上的设想一钉一锤化为现实,这还不够,因为图纸算不上很抽象,机器也没有灵魂。你说你虽然因为读书脱产了,但会永远和劳苦大众站在一起,当一个善良、笨拙的劳动人民真站到你面前了,干什么对他这样不耐烦?你父母、姐姐,能比他好多少?


    他扶着栏杆上楼,慢慢地开口问:“手怎么样了?”


    席玉麟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与其说是印子消了,不如说是那胳膊在江边晒成了深色,又有各种旧伤、疤痕,以至于看不出印子。霍振良晒得也不少,但他和霍眉一样,天生白的发光,晒过后只发红、不变黑,瞧了那胳膊更不是滋味,“不是我说你,带电的东西很危险,以后不要乱碰,行不行?就是自己家里灯泡坏了,最好都请师傅来。”


    席玉麟应了一声,其实心里还是不以为然:也没发生什么呀。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想不出来了,毕竟是搞技术的,不是干基层、联络群众的,本来也不喜欢跟人交往。只是下次去镇上寄信,带了本连环画回来,递到人手里,席玉麟翻了几面,怀疑他把自己当傻子了,“我认字。”


    “噢!你认字啊。”


    “这多少钱?”


    “三手的,只要五文。”


    “退回去吧,我挺能发呆的,你有闲钱还不如把眼镜修一修。”


    “修一副眼镜要几十块,哪能攒到那么多钱?”霍振良把连环画接过来,翻了翻,看到了前一位主人留下的油污,“我这副眼镜都不是自己买的,是劲李舟送的。”


    一楼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钻钥匙锁孔的声音,席玉麟立刻站起来,觑霍振良一眼;这人倒是冷静得很,掏出手枪对着门口。咔哒几声,门开了。


    说曹操,曹操到。


    李舟上楼时,踩得片状铁楼梯直响,上来后先朝着席玉麟的背部拍了一下,拍得他往前走了一步,“给你找好去处了,一会儿送你去。”又朝着霍振良的背部拍了一下,拍得他往前走了两步,“上次寄来的录音扣修好了吗?”


    霍振良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银闪闪的小纽扣,扔给他,“那一批——”


    李舟朝席玉麟抬了抬下巴,霍振良立刻会意,和他二人进了房间,才低声说:“全修好了,老祁给我传讯息说,已经在武汉运上了火车。”


    “好。”李舟松了口气,随即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容,“洋学历还是高啊。那录音扣我在上海找了在职的工程师修,都说弄不好,去德国两年没白去。”


    霍振良咧开嘴笑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摸出一把硬币、几张纸币,“一共是十块。你要是方便回家,能不能带给我老汉?”


    “收起来吧,你们家都当上地主了。”


    他愣了愣,旋即皱起眉,“啊?”


    “全巴青都传闻,有个广东口音的人带着霍老大到处找大夫,确认她有没有怀孕此事过后不久她就离开了巴青,大概是嫁去了广东?后来月月往家里寄钱,你们家又盖大宅子、又雇长工,好得很。”


    霍振良听的时候,又皱了几次眉,似乎想发表评论,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只变成一声苦笑,“我要是没这个姐姐,家里只剩老父老母的话,就真不会走上这条路。她嫁给什么人了?”


    “问席玉麟,他跟霍老大熟。”


    原来如此,霍振良恍然想,怪不得他表现得这么奇怪。不过再想来,他的情感大概不止是“熟”了


    李舟是连夜赶来的,先借了他的床,休息一阵再出发。于是他和席玉麟两个人对坐在炉子边,听着水在其中咕嘟咕嘟响,心绪都很飘忽。霍振良听完他的长篇大论,用火钳捅了两下木柴,只道:“香港好啊,比内地安全。”


    说了这么多,这人还是死不悔改。


    席玉麟真是不明白,杀头的事,本该由自己这种无牵无挂、烂命一条的人去做,自己偏偏苟活一日是一日;霍振良吃了那么多苦,走到这一步,竟是为了一辈子都吃苦?他还有家人呢,一个个的,深切地爱着霍家这唯一一个男孩儿霍眉爱你啊。霍眉那样坏的一个人,她爱你。


    他说:“你一辈子对不起你姐姐。”


    “我认。”


    他无话可说了,拎起水壶走到李舟的房里去。霍振良用力搓了两把脸,连轴转了一个月,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冷热饥饱都浑然不觉,更不知道两点睡六点起有什么问题;一谈这个话题,就像被人硬扯回惨淡、苦痛、切肤有痛的现实里来,后之后觉地感到了疲惫。如此深重、袭来得如此汹涌,叫他一个坐不稳,差点栽下椅子。


    屋内,李舟用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随后出门,套驴车。


    他的驴车就赶得没有霍振良那么好了,不断地抖缰绳,恨不得给驴安个油门然后一脚踩下去。席玉麟明显感觉屁股下的板子扭来扭去,晃得他有点晕车;即便如此,还是一边记路,一边听李舟介绍将要去的地方,一座小村庄。全村都是清清白白、如假包换的村民,他将以施庆这个假名开启新生活。


    山清水秀,适合养身体;民风淳朴,日子也惬意。


    正当李舟详细阐释劳动多么有利于获得愉悦、待在群众之间多么有利于获得活力时,席玉麟冷不丁地开口,“要不,我也跟着你。”


    “不行。”


    “为什么?担心我会临阵逃脱,会当叛徒?一旦——”


    “不。”李舟简短地打断他,“你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吗?这是你的意志吗?”


    席玉麟沉默片刻,又说:“霍振良有心脏病,你就让他一个人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他没来多久,很快就会被转走,和我们的人一起住。”


    四周已然是乡间风景,正值初春,满地油菜花黄,粉白蝴蝶遍野飞。刀子砂纸似的风,到了脸颊附近,化作姑娘柔荑般的手,温情地抚上来。席玉麟浑身倦怠,只想驴车在风中一直走,让他记不起前尘,也到达不了往后。


    他找不到意义,但是很羡慕他们的意义,为这份意义,每天能慷慨激昂地活着。李舟不把意义借给他,其实就没有必要救他,他活不明白。


    驴车停在了一座石桥前。见他东倒西歪地坐着,李舟伸手把他提下来,“顺着小路往里走,施太公家。保重。”


    他实在很想流泪,但因为当着这个该死的李舟的面,他只是点点头。


    过了桥后,岸边是垂杨柳,几只莺雀叽叽啾啾地在枝条间穿来插去,惹得枝条荡荡悠悠。一只青灰色的水牛托着个女童往回走,像是画里的场景;更远处,茅屋连成一片,梭子在其内飞舞,轻而广博的机杼声回荡在天地间,嗖嗖,嗖嗖的。


    而他的身躯沉重,重得要迈不动步子,连头都抬不起来,在曝亮的日光下辨不清路,只跟在水牛后边走。走着走着,哼唱起来:“唉,神仙境界哪及凡间如此多娇啊。啊思量真好怄,未把人胎投啊。”


    女童回望了他一眼,听出是《人间好》,很高兴地,用毫无技巧却脆亮的童音接着唱:“同哥哥青海庄上修道久,修真养性度春秋,久有心往人间走一走,奈何哥哥强阻留。且喜他今日去拜东皇寿,趁此机会往外游,但则见,白鹤在林中走,野花遍平畴,蝴蝶儿穿花柳,鸳鸯眠河州!”


    她是如此爱自己的村庄,跳下来,拉着牛,裹了布的小脚在长草覆盖的湿泥里,一踩一个小坑。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随她远去了。


    啊啊,从今后再不想到蟠桃会上走,再不想


    玉液琼浆润咽喉。神仙的苦闷实难受,白鳝再不把道修。


    果真如此吗?神仙会羡慕朝生暮死的苦弱血肉?


    他看见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鬼使神差地,向河边迈了一步。水把我带来,水把我带走,再好不过。


    漫长的一分钟内,席玉麟被这个想法深深地吸引住了,但最终还是没跳下去。到了这个关头,连向申屠真复仇都显得不重要了,他只是想起还没去香港看霍眉一眼,看她一眼,再死不迟。不然她那张尖牙利嘴,又要骂他说话不算话。


    第136章 送君施太公和施婆婆对新来的小伙……


    施太公和施婆婆对新来的小伙子很满意,勤快,寡言,像是免费得了个长工。夫妻俩自己没有孩子,简直不知要怎么疼爱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才好,他们默认席玉麟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并张罗着给他娶个婆娘。


    若真的成了家,就铁板钉钉地离不开了。好在没哪家姑娘看上了他,嫌他长得没福气、不阳刚,田间地头到处都是高壮黝黑的小伙子,干嘛要喜欢他?席玉麟在松一口气的同时,稍微有些挫败:正常喜好的姑娘果然看不上他,只有申屠真那种特殊爱好的才对他感兴趣。


    唉。


    他一边不可自拔地沉浸在depression中,一边又被乡间生活催发出了些少年心性——施家养了鸡鸭,还有一匹马。每日和母鸡斗智斗勇,蹲守它下蛋,然后在不被啄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蛋掏出来;每日捞河上的浮萍喂鸭子,天黑前把它们赶上岸;每日骑马兜风。


    之前不会骑马,被甩下来好几次,就差不多会了。一天的活计结束,施婆婆也从织布机上下来,赶他出去玩,他就骑着马,沿着河底跑,越跑越快;四下无人时还要捡根树枝充当利剑,一边乱舞,一边在口腔内模拟出挥剑的簌簌声,想象自己是古代的游侠。月亮一出来,马儿停下脚步,不可遏制的愁绪就包围过来,要把他往河里推。


    席玉麟怀疑自己快疯了,这样的生活固然远离矛盾,但太虚幻、太漂浮,不是他的生活。他就是没福气,没有安详清闲的福气,天生劳碌命。


    所以第一次陪施婆婆去镇上卖了布后,手头有了几块钱,他小心地攒了起来。


    家里有很多散碎布料,不能卖,就全归他。他的手很巧,用它们做鞋子、做衣裤,做完后施太公就特别神气地拿出去给人家看:谁家的姑娘不喜欢这手艺?姑娘们倒是喜欢手艺,但更瞧不起他了,女红这么好,太不阳刚!


    席玉麟也不理,做好的衣服拿到集市上去卖,再换钱,再买布。如此几番,终于换到了绸布,赶在夏天之前做了一套舒适轻薄的衣服,然后骑着马儿一边试探一边走,回到了废弃钢厂。


    霍振良见他来,大吃一惊,他立刻道:“就给你送点东西。”不等对方推阻,跳上马就走。


    后面就来得越来越频繁,送衣服,送鸡蛋,送新鲜摘的水果。霍振良看出来他有点钱都花自己身上了,一个子儿也没存下,这不是想好好生活的态度。等自己离开了,他打算怎么办?


    席玉麟确实没想好好生活,夏天过了是秋天,秋天过了是冬天,又不是从此就不过冬天了;在某个炎热的午后,他还是突发奇想,把自己穿了一个冬天、申屠真买的皮大衣当掉了,换了七十多块,又赶了两天的路,找到一家眼镜店。他不知道霍振良的度数,不过店里一共就只有五种厚度的镜片,老板让他看着挑。


    他凭着记忆,挑了个差不多厚的。


    带去给霍振良的时候,霍振良叹了口气,罕见地邀请他上楼喝茶。刚上楼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地上的零部件全都不见了,空旷到陌生;那些书籍、稿纸、笔记本也都收得干干净净,装在纸箱子里,尚未封口。


    两人还对坐着,手中捧着热茶,席玉麟觉得像握着冰块,“要走了?”


    霍振良点了点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消息,七月七日晚,日军炮轰宛平城。要开始打仗了。”


    村庄就是个世外小桃园,他什么也没听说过。


    “什么时候走?去哪儿?”


    “那能告诉你吗?反正你下一次来,我就不在了。此外你也最好别来,这地方可能不安全,”霍振良笑着,从木盒里取出眼镜试了试,度数偏低,但已经让世界清楚了好多倍,“刚刚合适,我真要谢谢你。”


    “为什么说这个地方不安全?”


    “因为可能有一份名单落在对面的手里了。如果我在这份名单上,他们不久就会来这里。”


    “什么?”席玉麟差点大喊大叫起来,“李舟怎么搞的?你什么行动都不参与,就坐在这里拧螺丝,他把你加到名单上去了?他还没保管好?你这,你这——”


    霍振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跟李舟没关系。总之你再别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动了下干涩的喉咙,“多加小心。”


    “放心,技术人员,不上前线。你也保重。”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霍振良。


    回去的时候席玉麟把脚步放得很慢,即使这样,一路走,还是一路出汗,黏腻的温热液体糊了一身,心里却有个大空洞。他蹲下来,试图通过挤压身体把那个洞挤小一点,同时佐以深呼吸,把气渐渐地吐出去。


    抢在又想跳河之前,他做了决定。


    正是地里忙的时节,施太公还要下地,黝黑的皮肤上反射着淋淋的水光;施婆婆在厨房做饭,烟熏火燎之中,一身衣衫透湿。他本该一回来也立刻加入劳动的,但席玉麟迅速地收拾了行李,并把买眼镜余下的六块七角抹平、摆在桌面上。做完这一切后,猫着腰跑走了。


    实在很对不起两位老人家,但他没把自己当儿子,一直把自己当长工。席玉麟从来不认为谁对自己有大恩,因此也没有向谁报恩、替谁寻仇的道理,你非说有,那他也没办法。戏子无义嘛。


    辗转到废弃铁厂的时候,果然空无一人了。


    与此同时,郊外天光初亮,雾还未散,弥山遍野,触之沾衣湿袖。李舟在亭子里等了没多久,就听到驴铃铛的声响,紧接着,一只脚从雾里跨出来。


    霍振良穿着一身宽松的绸布衣衫,一手拄竹杖,一手牵驴,驴则驮着两箧笼的文件和一个装细软的大布袋。他太瘦了,领口显得空空荡荡;裤腿也空空荡荡,在风中翻飞着,露出极细的小腿和脚踝骨,脚上穿的是草鞋。然而脸上却带笑意,笑起来让人感觉安定。


    上次达娃回到大部队中去,他为她践行;现在霍振良也要回到大部队中去了,他还是为他践行。熟识的人一个个都走了,独剩他隐姓埋名。


    “好小伙子,发挥作用去吧。”李舟握住他的双肩,晃了晃,很有长辈范儿地感慨了一句,“当年卖炒货的时候,总注意到你。你姐姐在前面讲话,你蹲在后面玩虫子,像有点傻。谁知道长大后这么有出息?两年的时间,就把德国的毕业证拿到,学成回国了。我们指望要等个五六年,都说那地方难毕业。”


    霍振良笑了笑,“去的时候,行李箱太小,装生活用品都不够,但我还往里塞了一本中学课本,是当年的一位老师送给我的。当时没钱,她替我垫了书本费、伙食费,生怕我不读了。劲哥,你知道德国的大学什么样子?全是白人,张口闭口出言不逊,往我书上倒墨水,把我的药换成粉笔头那会儿我只有一套衣服,天天穿,是帮人写了一个月的作业后才有钱买了一套可替换的。每次我一回宿舍,他们就捂鼻子扇风,哎,也怪不得他们,确实臭。”


    “我不是圣人,那段时间思想都快动摇了。衬衫领带全是名牌,下课就一起出去聚餐喝酒,开车带漂亮姑娘兜风,我真羡慕他们。每到这个时候,就掏出那


    本中学课本一遍一遍地读,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其中有篇叫《送东阳马生序》的文章,我读书的时候最讨厌国文,上课都不怎么听,现在却能背下来了: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驴子叫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驴头,姿态很闲适;即使仍缊袍敝衣,也不见窘态了,已然达到精神上的圆融自洽。


    “那个境界实在太高了,读书的辛苦还是比乐趣多。只是我想起我的老师,想起我姐姐,想起凑钱供我出国留学的大家,都是穷人,都不容易,还这样爱护我,实在深感悲愧、被泽蒙庥。老师当时垫的钱,至今没能还上;还有我姐姐不说来世做牛马这样不切实际的话了,但愿离了我的拖累,她能过得好吧。”他笑了两声,“只是未来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我姐一样的姑娘等着来这个世界。我要让她们受教育、找到好工作、自由地婚恋,农民的孩子,不是生来低人一等。”


    李舟不由得也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小茯苓。


    美好的女人的灵魂,指引人向前。


    “会有这么一天的。好虎子,你只管去吧,老家的人还不认识你呢,都不知道德国的毕业生是什么样!你这样,实在叫我太拿得出手了。”


    霍振良给他敬个了礼,“功成必定有我。”


    而亲爱的姐姐,功成难以福泽于你,功成确实受你福泽。


    他牵着毛驴远去了,李舟回礼的手才慢慢放下。清晨的雾气都散了,散出一个新翠生动的人间。他戴上黑帽、戴上墨镜,低头重新走进人海。


    第137章 元宝席玉麟独自在废铁厂住了几天……


    席玉麟独自在废铁厂住了几天后,果然等来了人。


    他的depression在独处于这么个破败荒凉而锈气缭绕的地方时到达了高峰,简直生不如死,人冲进来了,他都不想动。申屠嘉礼掰起他的脸一看,朝部下叫道:“不用紧张!是个象姑,我认识的,把他绑起来。”


    然后席玉麟被塞进一辆车里,开到一半,申屠嘉礼下去打了个公用电话,回来后继续开,把他拉到一所旅馆。两天后,又转移到郊区的一座院子里。


    申屠真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床上阖眼躺着。


    “重庆在通缉你,知不知道?”申屠真从皮包里翻出一张通缉令,拍到他脸上,“我都保不住你。你能耐啊,小疯狗,我当你消停了!给我捅这么大个篓子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老乡。”


    “我猜也是,你没什么大志,就是一只满地乱爬的小狗而已。”


    这话真是不中听,但席玉麟实在懒得理她,任她说去了。久别重逢,申屠真对他真是兴趣盎然,一来抓捕李舟其实是申屠嘉礼的工作,她说话虽然在家中有分量,但毕竟是个女人,并无一官半职,对此事没太上心;二来在私人意见上,她也觉得抓中国人挺无聊;三来她是个纯粹的享乐主义者,其实就没什么符合她私人意见的大事。


    种种因素的叠加下,她现在最大的私人意见就是想干他。


    翠芝晕车晕的七荤八素,一听她喊,连忙指挥人把席玉麟托到柴房里冲洗,然后光溜溜、水淋淋地抬回来。她把他的腿塞到身子下,往橡胶棒上抹油膏后就长驱直入了;而他只抖了抖,生平第一次,没有反抗。


    翠芝盯着他看,“夫人,他从啦!”


    从申屠真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席玉麟半埋在床单里的脸,用力一皱,恨不能把滔天的屈辱挤出去。如此可怜,如此委屈,让她想起幼时养的小宠物,那会儿她就爱打它们,让它们惊慌地乱窜,再抱起来呵护、抚摸。一个小女孩对权力的预演。后来父亲就不给她买宠物了,直接给钱,让她爱买什么买什么。


    于是通过跋扈得到了权力。她根本就不喜欢动物,所以舍得朝它们早施恩、晚施威。


    此刻的申屠真只是说:“他是病了。”


    又抬起头,又对翠芝斥道:“滚出去,把门带上!”


    这次做得她稍微有点没滋味,挥手让人把他收拾干净,自己则冲了杯咖啡。等他出来后,她问:“小青,你主动来,是想要什么?”


    他轻声说:“他们通缉我,你你能不能保我?”


    “能。”申屠真没有迟疑,“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抓你走。”


    席玉麟叹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上,倒了下去。


    席玉麟没精神跟她闹,自然是因为生病了,她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觉得他成日那么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怪可怜。于是给他打了吗啡,骗他说是营养针——就算他染上吗啡了,又不是供不起。而且效果很好,打过后,他就从床上下来了,在院子里溜溜达达。手上是松开了,脚上却拖着铁镣铐,一步一步,在众警卫的目光中蹭着走。


    好在没打几天,瞿医生也被接过来了,席玉麟的健康事务从此归他管。他逐日减少吗啡注射量,直至完全戒掉。席玉麟只以为自己又发了一场烧。


    他每天专心致志地饰演一个柔弱而愚蠢的小男孩,只是一会儿还有心思演,一会儿满脑子想死,坐在申屠真身边,却一点反应都不给。这就又不可遏制地想到霍眉了。论演,他比她还专业、学术一点,但表演已经成为霍眉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他现在有多心累,就有多佩服霍眉。


    不知道申屠真是更喜欢他了,还是对他失去了兴趣,几天后,她带回一个男孩,从此只折腾他,不折腾席玉麟。


    这男孩小名唤作元宝,才十七岁,刚进门,所有人都愣了一愣:跟席玉麟乍看上去有七八分相像。但细看五官,又不是那么像,像是根据席玉麟这么精细的一个人,拓了个粗糙的磨具,浇筑出的人也就在细枝末节处更显得粗糙些。


    席玉麟住东厢房,他就只住东耳室,放张床后几乎就不剩什么空间了。每日申屠真就去折腾他,席玉麟在自己屋内发呆,都能听到他又是哭又是惨叫的;晚上大家一起吃饭,他脖子后还有指甲印、眼皮还肿着,又挤出一副可怜的笑相,屁股也不敢挨凳子,慌里慌张地为申屠真挑鱼刺。


    申屠真一点也不体谅他,却问:“小青没有胃口?”


    席玉麟点点头,她就说:“晚上让厨房给你做莲子羹,甜的,消暑。”


    大家都有这么个共识:元宝是妾,用来泄欲;李青是正室,用来疼爱。元宝在自己心里也默默地认了。而席玉麟每天忙着想死,没太注意院子中的暗流。


    某日他站在树荫下啃黄瓜,元宝也在另一片树荫下乘凉,盯着盯着,就挪步子过来了,清了清嗓子问:“好吃吗?”


    “就是黄瓜味儿。”


    “那应该挺好吃。”


    席玉麟想了想,把自己啃过的地方用袖子蹭了蹭,递给他了。元宝两眼放光,咔滋咔滋啃得不亦乐乎,他便纳闷道:“彭太太不吝啬钱,难道没给你吃的?”


    “不吝啬和精心还是两码事。”元宝做了个鬼脸,“你每天有水果,有点心,有坚果、有下午茶,有夜宵我就只有三顿饭呢。我要向你学习。”


    席玉麟心想你向我学什么?怎么让女人宠爱吗?小小年纪,一点志气也没有。关键是那张脸还长得特别像自己,他怎么盯怎么膈应,“你是哪里人?”


    “霈县人。”


    霈县是钩河上游的一个小县城,他想了想,慢慢地说:“我是被装在木盆子里,从钩河上游漂到巴青的。巴青你知道吗?”


    两双眼睛互相瞪视着,席玉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你家里有几口人?干什么的?”


    “家里靠打渔为生。我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妈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还想再要一个男娃娃”元宝说着就顿住了,如果家里想要男娃娃,又不至于穷得活不下去,不会把健全的男婴遗弃在盆子里。席玉麟显然也意识到了,原来身子向他这边倾斜,现在又靠了回去。


    他心里略有些失落,想着要是不说这句话,我在青哥面前会不会好过些呢?


    出乎他所料,并没有发生他想象中的、正室欺压小妾的戏份,这位青哥大多数时间死气沉沉,偶尔走到院中,看见他,就招呼他进屋吃点心。元宝十三岁离家,进了象姑堂子,从来只有挨打的份儿,男的打他,女的也打他,从来没人对他毫无理由地好过。


    元宝吃完桌上那盘切好的哈密瓜,用袖子抹了抹嘴,就小声喊了句:“哥。”


    席玉麟“嗯”一声,忽然就不是那么想死了。


    而最


    得意的人莫过于瞿医生,一箭三雕,找到这么个孩子,既解决了申屠真的需求、又有利于席玉麟的depression、又让元宝衣食无忧了,可怜的娃娃,找到他的时候,还和一群半大孩子排队在街上站着呢。


    他是在国外的医学杂志上看到的,说养宠物对心理疾病有好处。申屠真不喜欢宠物,那换成个宠物似的小人儿,差不离。何况申屠真早提过要找个替代品,要长得像,不能老逮着李青一个人干;不知似不似找相似的人难度太大,后来又不提了。


    瞿医生偶然见到元宝,带去问她的时候,她算是默许。待元宝走后,有些怅然似的,说:“嘉礼对我真是好,我说不把小青交出去,他明明很想拿人去审,还是同意。”


    “嘉礼少爷是你带大的啊。”


    三哥也是好,申屠真想,我没有儿子,他就把儿子给我。


    但是这种好就像父亲给她买宠物一样,她不喜欢宠物,也没说非要个儿子不可。她更想喜欢自己所喜欢的,譬如席玉麟,谁都说忘恩负义、喂不熟,她偏要喜欢,不讲道理的。


    从元宝的房间里出来后,她要到席玉麟那里去睡觉。但她好像只在性行为中才会展现出极度的暴虐和极度的亲密,席玉麟没脱裤子,她就跟他很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不亲、不抱、不触碰,倒像个普通人家的嬢嬢了。亲密是情侣间才有的,她好像也知道她们的身份定位不太对。


    所以她不是和席玉麟睡一张床,是在房里加了张床。两张床间还隔了个过道,像学生宿舍。


    吹熄灯前,申屠真瞧了瞧他被镣铐磨破皮的脚踝,刚涂了碘酒,黄黄的。


    她更年期,本就神经衰弱,要在非常安静的情况下才能睡着。这席玉麟还过一会儿翻个身,翻了五六次后,她睁开眼,“你怎么回事儿?”


    席玉麟其实已经一年多睡不好觉了,别说是因为心理疾病弄得吃不下睡不着,就是旧伤都够他喝一壶的。他是觉得睡不着就睡不着,反正白天也没什么要紧事,精神不济、打个盹,都没关系,坏就坏在申屠真非要跟他挤一间屋。


    “身体不舒服。”


    “镣铐是不可能解开的。”


    “不是那里,背上。”


    “明天叫瞿医生来瞧瞧吧。”话这么说着,申屠真翻了个身,更睡不着了。怎么总显得这样可爱可怜呢?若是她的儿子就好了,她可以亲亲他、抱抱他。


    第138章 生辰瞿医生给席玉麟做了个全身检……


    瞿医生给席玉麟做了个全身检查,着重于腰部。他其实早看到枪伤留下的疤了,只是申屠真没下令,他不好多事。这么检查下来,发现伤处的肌肉、神经等软组织严重受损,因为没有就医,局部肌肉有点萎缩;脊柱横突骨折部位愈合不良;肌肉在脊柱的附着位点也遭到破坏,腰部的屈伸、旋转等活动受到极大影响。


    然后再是断过的右臂,愈合不良。找民间大夫简单处理过的断指,愈合不良。


    瞿医生指挥他脱掉衣服趴在床上,一边用火焰烫针,一边感慨道:“我实在是很佩服,你这个腰还能支撑你走路?再走几年小心瘫了。”


    席玉麟不以为意,“瘫了我立刻去死。”


    “哎!小年轻,说这种话干什么?你看你现在,学好了,是不是日子就过好了?”瞿医生唠唠叨叨地围着他打转,“手自然伸直这不是还有我在吗?不会让你瘫了的。”


    元宝刚睡起来,见申屠真不在,便快乐地溜达到了东厢房,趴在席玉麟床边看他针灸。“哥,这么长的针,扎到身体里什么感觉?”


    “酸,麻。”


    “你要不要学一下?”瞿医生看他探头探脑的模样,就忍不住逗弄,“我在这乡下待不下去,想回重庆玩。你学会了,就由你每天来给他理疗。”


    “好呀。”


    席玉麟侧头看着他,正想夸你是该学点这种正经东西,又把嘴闭上了。他学聪明了不少,瞿医生已经够好心了,但这句话大概率是戏言,随口说来玩的。明明可以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干嘛要花时间教个当象姑的徒弟?


    果然,此事没有后文。


    每天早上九点,瞿医生会准时来给他针灸,中午给他煮一剂药喝,下午腰部推拿,晚上再煮一剂药喝,简直忙得团团转。而推拿是瞿医生小时候的功夫,养尊处优久了,手上没多大劲,席玉麟只觉得好痒。


    “能完全好吗?”


    “你想得倒美,及时就医也不能完全好啊!何况你还这么不爱惜身体。小李啊,真的听我一句劝,好好在彭太太身边待两年,啊,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去外面讨苦吃?你这个腰,根本不能受力,我听说你还去当了一段时间码头工你可真会挑啊。”


    不能完全好,兴许到了五六十岁,还是会瘫。席玉麟出神地想着,倘若自己真能有幸离开申屠真、娶妻生子,那妻子会不会抛弃我?孩子有自己的家庭了,不能天天照顾我吧?算了,一瘫就立刻去死。


    由于对生的兴趣不大,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接受良好,只是觉得对不起瞿医生。瞿医生为他跑到乡下,洗漱也不习惯,没床垫也睡不着,活受了几个月的罪。


    盘算几日,席玉麟去问申屠真能不能给他针线。


    申屠真当然希望他找事情做,但对于针线这东西还是顾忌,怕他吞针自尽。只在反复保证在警卫的监督下使用后,才勉强同意。


    于是元宝又来看他做针线活,这孩子闹腾,不能安安静静地看,要一边说话、一边动来动去,戳他一下,或者捻他衣服上脱的线玩。席玉麟真想教教他,又觉得自己会的东西拿不出手——女红,元宝不笑话他都算不错了。有了上一次好为人师的经验,他变得很谨慎。


    可十七岁正是大好光阴,有手有脚,又是男孩。他看不过去:这孩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无聊地满院子招猫逗狗,等到申屠真下午来临幸一趟,鬼哭狼嚎,半天下不了床。下了床,就战战兢兢地围着申屠真转了。申屠真也没让他待在自己身边,他一定要凑上去,捶捶腿,聊聊天,奴颜婢膝、俯首帖耳。


    席玉麟也不多嘴,每天就是绣他的帕子。绣好了,踟蹰到瞿医生房门口,解释说:“想感谢你,但是我也没别的东西你也不缺钱。记得你有个女儿,就想着送一张帕子给她。”


    那帕子是棉的,上面绣有芙蓉鲤鱼图案。芙蓉用了晕针的手法,从花心到花瓣粉白渐变,娇妍立体;鲤鱼有一尾红的、两尾灰的,因着蚕丝的质地,呈现细腻温润、明亮流转的光泽。


    不是普通的绣花,是正儿八经的蚕丝蜀绣。


    妻女的生活早已相当西化,用卫生纸,不用帕子。但瞿医生还是郑重其事地收了下来,不光为这份心意,还可以送给情人——独身一人在国内,免不了找女人嘛。


    “小李啊,你怎么会这个?”


    席玉麟也不避讳身世,“我师叔教我的。他


    妈妈原来是专业的绣娘。”


    有手艺的绣娘工资不低,养一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然而孩子是未婚时怀上的,一听说怀上了,男方跑了个没影没踪。刘洪生的母亲独自抚养他到十岁,最终受不了邻里的碎嘴,跳井自杀了。


    这段故事是刘洪生亲口说的,当年他非要问,师叔就真得讲。他问那师父呢?师叔就笑眯眯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那是他的事,你去问他呀!敢不敢去问他?”


    席玉麟把头摇得像泼浪鼓。


    如今忆来,历历在目。


    晚上申屠真听闻此事,很不悦,她原以为是给她绣的。然而席玉麟能集中注意力的时间非常有限,绣完一条帕子,连着三天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再不能绣第二条的架势。


    申屠真却不体谅他,“我的生日快到了。绣不好第二条,就把你扒光,扔在重庆警察厅门口。”


    席玉麟只好爬起来给她绣,一个小小的老虎头就花了一个月。因为太复杂,绣完脑袋后,想死的心情达到巅峰,手也抖,无论如何都绣不下去了。


    虽然手帕只有左下角一个虎头稍显突兀,但虎头的完成度很高,也远比莲花鲤鱼要复杂,申屠真已经满意了。


    “为什么给他女儿绣莲花鲤鱼?”


    “因为是最经典的图案,不费脑子。”


    “那为什么给我绣老虎?”


    “大王威武。”他有气无力地说。


    申屠真举着手帕在灯火下看,又叠了几叠,收进大衣口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毕业于北大法学院。”


    “但因为家族生意太大,兄长们又都在明面上做官,需要我暗地里辅助。劳心劳力的事不少,我既无职位、又无荣誉。”她淡淡道,“为了家族,还嫁给了老彭。当然,我和他各玩各的,倒也没受委屈;兄长们也都联姻,他们宠爱我,付出的比我多得多,是在用性命为这个家保驾护航没什么好抱怨的。”


    席玉麟也觉得她没什么好抱怨的,过得这么舒服了,还要抱怨,那他怎么活?因此懒得答话。


    等到她生日的前一天,又穿了双新皮鞋进来,罕见地露了笑意,说是上海最流行的牌子,叫什么宁吧。嘉礼为了买给她,特意遣人跑了一趟上海。


    那鞋是秋季新款,鞋面结合刺绣工艺做了镂空雕花,露出白纱底衬。席玉麟说嗯嗯真好看。她只是想炫耀侄子的心意,也不在意席玉麟到底觉不觉得好看,没计较他的敷衍。


    生日当天的排场真是大,设了寿堂,摆放香案、蜡烛、寿桃等等,檐角挂灯笼红绸。院子里来了许多陌生人,道一声贺,就要在姓名簿上签自己的名字,将礼物堆放在堂内。


    热闹是热闹,但太老派,现在年轻人都不这样过生日。席玉麟怎么瞧她怎么觉得年纪大,暗自发笑。他在众宾客中坐下,捞来一碗面稍吃了几口,没胃口,就撂筷子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心提醒他不可擅自离席,但见主座的申屠真都没发话,也就把提醒憋了回去。满堂寂静,就听见他脚上的镣铐拖在地上,当啷当啷响。


    在院门口的警卫身边站了片刻,他等来了申屠嘉礼。


    申屠嘉礼刚忙完公务,马不停蹄地驱车赶来祝寿,接着又要马不停蹄地回重庆。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几步穿堂过院,席玉麟就站在那儿一路看。


    带学生带久了,只看走路姿势,都知道对方哪里有问题。这申屠嘉礼是武将体格,性格虽浮躁,脚上却沉稳有力,双手的摆动幅度也不大,方便随时拔枪。只是左腿向前迈的距离比右腿向前迈的距离小,应该是有旧伤。


    几分钟后,申屠嘉礼急匆匆地从堂屋出来,打道回府。


    他看出来了:伤在膝盖上。


    吃完了饭,又在院中搭了个戏台子,大家搬板凳在廊下看。放在往日,申屠真的生日不知道要办得多华丽;现在是在郊外,没条件,倒给了宾客们新奇的体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们还不是大人物,盼一个戏班子路过自己的村庄,要盼好久。等来了人,就呼朋引伴,把小板凳搬到露天的空旷晒谷场上去看,秋风呜呜吹,枯叶打旋儿转。


    戏还是申屠真选的,根据她“热闹”的标准,分别演了《三岔口》《八阵图》《濮阳之战》,全程就是武生在上面打架。人家演得大汗淋漓,她却没认真看,被风一吹,生出七八分酒意。


    “回吧。”她低声说。


    席玉麟还在嗑瓜子看戏,闻言只好怏怏地放下瓜子,跟着她站起来。然而申屠真站那儿不动,不知道是不是要他扶的意思。他刚握住她的手臂,她就抽回去,掸了掸袖子,阔步回了东厢房。


    第139章 好花不常开第二天,直接发烧了。……


    第二天,直接发烧了。


    她实在是不年轻,喝多了酒,还吹冷风,就理所当然地发烧了。席玉麟觉得她蛮好笑,也蛮可怜,因为太傲慢,她似乎总认不清形势你很富有,但这把年纪还折腾就是会发烧。


    院子里全是警卫,一个照顾生活的佣人都没有。瞿医生也没什么可干的,开了两片药,只能等她自己好;最多再敷条冰毛巾降温。


    拧好毛巾,他就轻声招呼席玉麟过去,把毛巾递给他,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元宝闹道:“怎么不给我?我乐意服侍彭太太!”


    “你乐意,她还不乐意呢!现在不办那事儿,太太玉叶金柯,是你能碰的吗?”瞿医生好言好语地劝了他,推着他的肩膀走开了,临走前又回头使了个眼色。


    席玉麟于是进屋,把毛巾搭在她额上。许多头发丝黏在额上,挡住了,他剥开厚厚的短发,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原应该长左耳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圈肉芽了;耳道附近还有轻微烧伤的痕迹,十分丑陋。


    再不追求容貌,她也是个女人。


    他心里一下堵得慌,坐在床边,倾身去按揉她的太阳穴。肢体抚慰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对漱金的小孩好使,对霍眉好使,对她应该也好使。


    申屠真果然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他按,等他停了,才睁开眼,“把头发拨开,凉飕飕的,不习惯了。”


    他垂下眼睛,“对不起。”


    她笑着哼了一声,“你贱不贱?”


    “不贱。”


    “那就不要说对不起。我挡着伤口,是怕人问,让人知道了是被男宠弄的,岂不成笑料了?自己心里倒不会不舒服,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爱在河边走,湿成什么样都认,被你拖到水里淹死了也算自作自受。”她盯着他的左耳,其上有一圈蜈蚣般的缝合口,“但你,自己当着阶下囚,对不起主子来了!你贱不贱?”


    席玉麟似被人当头棒喝,愣愣地站起身,连反驳的声儿都没了。


    一直不服这个不服那个,但看到李舟就忍不住喊爷,下意识地认为申屠真比自己尊贵总把自己当个下等人,还觉得不靠上等人、自己挣钱就很光荣。


    好比一头牛,别的牛都需要被人鞭策着犁地,它不要人鞭策,自己猛猛犁,犁完后还很有成就感,感觉自己不屈不折、铁骨铮铮。


    不劳动的人赚得盆满钵满,劳动的牛得到一捧干草。人在地里摔了一跤,牛觉得对不起她。


    他望向这个女人,行径荒唐,心中雪亮。


    申屠真闭上眼,把额上的湿毛巾扶正,虚弱地朝他摆了摆手,让他该干啥干啥去。席玉麟也没啥可干的,坐在床边继续给她揉,心境却跟刚才完全不同了。


    不久,入了冬。


    瞿医生的针灸技艺相当高明,他虽然仍不舒服,却不像从前那样,天一冷,疼得走不动路。而且疼归疼,他这个年纪的大小伙子还是火气旺,裹在厚棉被里,越睡越热。


    申屠真却越睡越冷,刚烧水洗完澡后上床,浑身热腾腾的;到了半夜被冻醒,被窝里的热气都散光了。于是她在房里加了两个炭盆。席玉麟每天早上醒来,喉咙冒烟,鼻血直流,嘴上还打了两个泡,“你不能睡自己的房吗?晚上就是纯睡觉,干嘛要和我挤一屋?”


    她不语,只是一味地往盆里加炭。


    瞿医生建议她去找元宝睡,直接一张床,小伙子可会发热了。他是存了帮元宝的心思。不过就如他所预料的一样,申屠真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个供人亵玩的东西,床上亲热也就罢了,睡觉还抱着睡?成什么体统。她是不屑于跟男宠黏黏糊糊、拉拉扯扯的,自降格调。


    瞿医生也不敢问那你干嘛跟人小李挤一屋?


    天气越来越冷,临近冬至时,落了一场雪。


    席玉麟很多年不玩雪了,实在是闲得发慌,才蹲在门口堆雪人。雪很薄,堆不成大的,只能捏一排小的,再给它们每人发一根树枝,像士兵扛枪。


    申屠真坐在屋里,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别玩了,寒气冻骨头  。“简直是一副教育儿子的口吻。他懒得理她,蹲着又捏了片刻,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坐回房里,“你把收音机借我听听吧。”


    “你要听什么?”


    “日本人。”


    “日本人打不到这里来的。”她轻描淡写道,“你自己的日子都没过好,还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和你有关系吗?本来还有心理疾病,应该放松心情,一听战况不是尽给自己添堵。”


    席玉麟于是得出结论:中国大概在打败仗。


    他其实恐慌有余,沉痛不足。打到四川,那他可能就会被日本人的炮轰死,这种死法是最下等的,还不如自己跳河干净。至于说中国在打败仗不打仗、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没有享受到好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最后申屠真还是把收音机拿来了,反正她也在屋内,调试许久,避开了各种战报,调出一个唱歌的台。周璇的歌声就在温暖馨香的室内悠悠回荡:“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


    流行歌曲和传统戏曲大有不同,他乍一听,觉得怪,后面越听越喜欢。吃午饭时,申屠真关了收音机,他又给摁开了;喝午茶时,申屠真关了收音机,他又给摁开了申屠真道:“我把它砸了。”


    他才悻悻地退到一边,脑子里还是周璇的声音。他觉得周璇肯定是个大美人。


    过年的时候申屠嘉礼又来了一次,没坐几个时辰,慌着又走。瞿医生也待不住了,请假回了重庆。院子里虽布置得热闹,却冷冷清清,由于席玉麟表现得很乖,连警卫都撤了大半。


    申屠真读完三个女儿的来信,伸了个懒腰,走到院子里。席玉麟、元宝和两个警卫凑在一起打麻将,见她来了,元宝眉开眼笑就站起来,“太太,你来替我打?我这把手气好,摸的都是好牌,你坐下来看就知道了!”


    两个警卫和元宝身上还有钱,席玉麟一分钱也没有,大家只好拿瓜子当赌注,玩个乐呵,并不赢钱。申屠真看见桌上那四堆瓜子觉得好笑,当即掏出钱包,一人发了一百块,让他们好好玩。


    本来没有钱,玩两把也就散了;现在有了钱,元宝兴致高涨,拖他们一直玩到了半夜。席玉麟本来就是被强拖来的,他不想打麻将,但觉得待在元宝身边心情很好,也乐意陪他玩。回屋时,困得直打哈欠。


    申屠真问:“输了赢了?”


    “输了四十。”


    “嬢嬢补给你。”她说着,从枕下抽出一个红包,又往里塞了四十递给他。席玉麟当面就打开看了:原先里面就有一千,现在是一千零四十块。


    “给我我也没用,又出不去。”


    “那是。”她很无情地认可了,“压祟钱,给你压祟用的,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他把红包塞到枕下,趴上去就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窗外在下雪,屋内暖烘烘的,周璇的歌声在空气中轻柔漂浮。有一瞬间他忘记了今夕何夕,过去的种种经历,恍若前尘。


    元宝还没起,除了门口的两个警卫以外,院中只剩他们两个人。申屠真已经穿戴整齐了,忽然问:“跳舞吗?”


    “啊?”


    “交际舞。”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镣铐,“戴这个能跳舞?”


    “给你松一会儿。”


    打开镣铐的时候申屠真都没犹豫,等席玉麟活动了几下脚腕,伸手要托她的手时,倒犹豫了好几秒。他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高擎起来;另一只手则虚虚搭在她的背上。


    席玉麟不会跳舞,只看别人跳过,但他稍微看几眼,就知道动作怎么做。定在这里,是因为心下恍然:这个女人喜欢我。


    身体反应不会骗人。从前除了打他、折辱他,她不碰他,像怕脏了手;现在刚一与他摆好架形,很自然地就贴合上来,沉甸甸地挂在他身上。第一次面对面挨这么近,她的垂坠的眼皮、松弛的两颊和法令纹都在他面前无限放大。席玉麟刻薄地想着:她都这么老了。


    然而申屠真凝视着他美丽的青春,不闪不避,甚至带有几分赞许地笑了。正如一位皇帝欣赏自己珍藏的花瓶。


    永远端坐宝座,永远不落下风。


    两人跳起舞来,都不太会,因此你退一步我就进一步,你进一步我就退一步,像两个康复患者互相搀扶着练走路。席玉麟脚上踏明白了,就侧着滑步,带动她转圈跳,虽说也没有跳得多好。


    申屠真道:“我若是个男人,就给你名分了。”


    “还在重庆时,你把我介绍给许多人了。”


    “我介绍说,这是新找的小宠物,和名分还是不一样吧。”她低头看脚,尽力避免踩到他,“老彭就能正大光明把人带回家,作为二太太、三太太,四五六七八太太。女人呢,找象姑也就罢了,真要找个二先生、三先生,四五六七八先生,听起来像是人尽可夫。”


    “你也占到便宜了,还管别人怎么说?”


    “我这不是没管么。”


    “有一个女人叫潘金莲……”


    申屠真以为他没文化,没想到他还知道潘金莲,能把这个流俗故事和自己谈到的女性性压抑联系起来,“你觉得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好是坏不重要,反正一辈子一下就过去了,”席玉麟想了想说,“她那一辈子过得更快,但不窝囊。”


    两人贴合地更加紧密,在暖香和热气流淌的室内,围着床榻转圈圈。周璇的声音幽幽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第140章 密封袋瞿医生过完年回来时,带回……


    瞿医生过完年回来时,带回了三箱砂糖橘,搬进东厢房。


    元宝眼巴巴地在外面望着,因为申屠真在,不敢进去吃;只有席玉麟借口外出上厕所时,才能从怀里揣几个带给他。


    这孩子也不贪多,有这几个橘子,感谢得快要给他哥磕头了。


    席玉麟很少有“馋”的感觉,只要能吃饱,是山珍海味也行,是馒头也行。饭后也无需甜点、夜宵,没必要。


    但既然摆到跟前来了,不吃白不吃。剥皮的时候他还在想,能有多好吃,把孩子迷成那样?吃进去第一瓣,立刻惊为天橘:又凉又甜,咬开后果肉饱满、汁水四溢,那汁水还不齁嗓子,清洌洌的甜。


    于是他就蹲在箱子边,从早吃到晚。被喊了名字,一抬头,一张小尖脸都黄了。


    申屠真面无表情地插兜站着,心里却又联想到他长高的时刻。好生动的一个人。


    其实人人都生动,但因为这一个好看,她只留心看过这一个。


    “小青,”她一屁股坐在床边,勾了勾手,“剥一个给我。没良心的,你都快吃完了。”


    席玉麟剥了一个递过去,她不接,怕弄脏手。他就直接喂到她嘴里。申屠真一把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亲了亲。


    “给你买了新衣服,天气转暖了可以穿。”


    “我瞧元宝还在穿他自己带来的衣服。”


    “他也有。”


    隔两天,木箱子就到了。除了日常衣裤外,还有一套浅绿色的戏服对襟。下面穿白色宽松长裤,上面披对襟,显得身形瘦长,衣服就像挂在枝头的柳条一样飘摆;往柱边一立,已然尽态极妍、倚风自笑。


    如果不是脚上还戴着镣铐,好像风一吹,就要像仙人一般飞走了。


    她靠坐在扶手椅里,又在贻荡春风中往后挪了挪,“唱一段。”


    席玉麟已经被周璇迷得忘了本,一开口就是:“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他唱流行歌,嗓子还是提着吊着,发小姑娘的声儿,却不刺耳,圆亮润和。


    申屠真果然是笑了,又叫道:“停,停,我是叫你唱这个吗?”


    “唱戏,你也听不懂,你就只会看人翻跟头。”


    这也不假。


    申屠真决定实现他的小愿望,让他见见周璇长什么样子。附近没有电影院,就运来了投影仪、幕布和胶带,挑了个晚上在院中放《马路天使》。


    警卫、元宝还有瞿医生都被吸引过来了,虽没有凳子,就背手站着看。那周璇有一双大眼睛,鼻头、嘴唇圆钝,显出几分稚气;韵味不足,俏丽有余。


    他喜欢这样的姑娘?申屠真向身边人望去,心头忽然一跳:席玉麟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在霭霭春夜里,像出鞘的刀,反射光在其上一闪即过。


    “李青。”她叫道。


    席玉麟看向她,定定地看了几秒,垂下眼睛。


    她知道为什么。这部电影讲一个卖唱歌女和乐师的爱情,他的同类。有个流氓想强霸歌女,歌女和乐师只好天涯海角地逃亡。


    录像带放完后,两人提起凳子往回走,席玉麟说:“刚才差点没反应过来你在叫我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叫李青,我的名字是席玉麟。”


    申屠真没什么表示,其实她早查到了,但很高兴席玉麟主动告诉她。坐回床边,撑着床沿看他,“今晚的药喝了吗?别看场电影,什么事都忘记做了。”


    他把小壶搁在炉子上,点燃了炉子,开始煎药。药是瞿医生根据他的身体状况最新调整过的,一副不知道多少钱,浓郁的苦味在深赭色的小壶边缭绕着。


    “周璇比我想象中的还美。”


    “再等几年,我想办法消除你的罪名,带你回重庆。倒时候安排你们见一面。”


    席玉麟笑了,他真心实意笑起来时,叫人只想盯着他的脸看、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还好他背对着自己。即使这样,申屠真都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他的笑相。


    “你对我这么好,我这唱戏的却不讲情义,不会还的。”


    申屠真慢慢道:“你贱不贱?”


    他就不说话了,认真摆弄炉子。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忽地扭头回来,眼中已然含了泪;在炉内暗红火光映照下,宝石似的两点水光。


    “我所求的不过是保身,你对我、你对我——”


    申屠真踢了他一脚,他顺势抱住,也不知道抱着干什么,只是连声喊“嬢嬢”,像犯了错、求大人原谅的孩子。


    她希望他不要显得这么下贱了,于是解开了他的镣铐。每天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应该像个奴隶一样拖着步子走。


    一封文书递到重庆,连夜就把申屠嘉礼招了过来。


    路上他就一直在想怎么应付小姑,真是头痛:小姑在大事上这样不能明辨是非!因为喜欢一个男宠,让他篡改卷宗……那是能改的吗?那么多张通缉令印了出去。


    不让抓就算了,她还要带他回重庆。


    车停在了院门口。申屠嘉礼深吸一口气,刚跨进门,就看到那个李青——死狐狸精,正趴在堂屋二楼的窗边看着自己。


    席玉麟不知道自己被腹诽了。一刻钟前,申屠真刚叮嘱他不要出去,一切由她来说。此事若成,他就能以无罪之身重回重庆。


    他不要在乡下待着,他想回重庆。回到大城市,才有一切重来的机会。


    但是……


    在申屠嘉礼走到堂屋门口、从上往下看只剩一个头顶的时候,他一撑窗框跳出去,落在这人身后,先踹左膝窝。


    申屠嘉礼来不及拔枪,身体先向前栽去,不得不用双手撑地;枪带又被一脚踩住,同时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脖颈——一柄叉子,被日复一日地打磨成了利器。


    车里等待的两名随从、院口的两名侍卫,全赶来了,拿枪对准他。


    席玉麟就一条腿跪压在他身上,一条腿跪立着踩枪,手持叉子,抬头和申屠真对视上了。


    她面色苍白,将手中茶杯重重地撂在桌上,茶水溢出来了大半,“你做什么?”


    “是不是有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我与李舟他们不是一伙的,名单还不是非要不可。但是我不要命,生气起来更不要,随时准备好跟令侄同归于尽。”他冷冷道,“我数到三,直接叉死他,其后你把我打成筛子也无所谓。三——”


    “有!”她几乎失控般地大喊道,嘴唇颤抖,强抑自己的惊愤,“在嘉礼的办公室。他想捷足先登,一直是自己在秘密追捕,还没有上交……”


    “小姑,不要说了。不要理他。”


    “拿过来。”席玉麟朝她抬了抬下巴,“明早六点回不来,谁都别活。”


    申屠嘉礼骂起来:“死象姑,你还——”


    叉子扎破了油皮,一滴豆大的血珠渗出来。申屠真跳起来叫道:“我去!”她完全失态了,一把抓起皮包,歪歪倒倒地往外走。


    席玉麟也拎着申屠嘉礼往外走,在院内可能被埋伏,外面是一大片荒地,视野一览无余。


    那四人也端着枪跟上来。他道:“把你的人撤了!”


    申屠真立马道:“回家去,没你们的事。”她对着领头的说完话,顿了两秒,望向席玉麟,“你就这样对我。”


    席玉麟不为所动。


    待她将车开走,他先找了块石头把申屠嘉礼敲晕,然后解下腰带,将其结结实实地捆起来;手枪则缴了别自己腰间。


    又忆起自己夺枪打掉彭太太耳朵的那一次,担心别人也会夺枪。枪这东西还是不要放在手边好。于是将其埋在了土里。


    席玉麟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绷得相当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呢?哦,瞿医生当时跟着申屠真上车了,元宝哪里去了?


    “元宝?”他朝里喊道。


    没有回应。大概是趁乱翻墙跑了。


    从中午等到夜幕降临,又等到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淡,他几乎一动不动。天亮之前,申屠真到了。


    席玉麟拖着昏迷不醒的申屠嘉礼站起来,重新把叉子抵到他颈边,“让司机把车开走。”


    司机把车开走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从浓重的阴影中走到月光映照的地方,席玉麟才看清她也带了枪。


    “把枪扔地上。”


    申屠真没有动。


    “扔地上!”他吼起来,“我动手了!”


    当啷一声,枪掉在了硬土地上。谁都没有去看那把枪,互相凝视着,申屠真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老彭说要送她一件礼物,好一件礼物,要了她的命了。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举起手中的密封文件袋,平静地说:“名单不能给你,你最好不要再掺和这件事。我带了别的东西来和你谈条件……”


    席玉麟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脑子里嗡嗡直响,“这不是名单?”


    “不是。但是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先把嘉礼放在地上,我也不靠近他,就这个距离,展示给你看看……”


    哦,不是的。


    他实实在在地伤害过她那么多次,她仍当是小狗在龇牙咧嘴。一个人,会有很多值得忌惮的地方;而小狗就不同了,即使他咬伤过她好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跟小狗计较什么?他乐意咬,只能说明此狗野性未泯、活泼好动,非但不忌惮,还要奖励一根肉骨头。


    他要名单的动机本来很复杂,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变得单纯了。


    你富有,你位高权重,你神通广大。但你唯一的儿子都在我手上了……你还不怕我吗?


    席玉麟一叉子捅进了申屠嘉礼的脖颈,血液喷射而出,在空中爆开几朵血雾。两秒后,红雾落地,而他已经举着枪冲到了申屠真面前,几近狂躁地吼道:“来!今天要么我打死你,要么你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