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三太太霍眉在私人病房里插着管子……
霍眉在私人病房里插着管子整整昏迷了五天,醒来后脑子也迷糊,拉着程蕙琴跟她说:外面下雨了,谷子收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她病着,雨就下个没完。程蕙琴说收啦!她完全顾不上放假在家的摩根,整日整日地往医院里跑。
医生、护士、护工俱全,她去也就是坐在床边,和霍眉一起听雨水敲在铁棚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等霍眉情况稍微好了些,从医院里转移到家里修养,就开始变本加厉地要程蕙琴。之前她像在梦魇,没回过味儿来;现在算是明了了。第三个孩子也没了。医生说她的子宫内膜遭到了破坏,想要再怀孕会很难。
刚在鬼门关口转了一圈,想起就心有戚戚;没法再次怀孕,何家会对她如何呢?老太太鬼魂一般,只有从楼上传来的呢喃礼佛声,人影却看不见。何炳翀倒是常来,说些不着边际的安慰的话,既想见她,又躲闪她。其实正合霍眉的意了,她不愿意这么不体面地见他。再说,何炳翀来了有什么用?
这种时候她只要程蕙琴,全心全意渴求着程蕙琴,并决定原谅其从前种种不好的地方。
相比于她之前下过工夫的男人,程蕙琴算是笨的;不仅笨,还久居深宅大院,没见识过女人的路数。其他人对于霍眉是个什么东西或多或少都有觉察,程蕙琴是一点儿也没有,稍被煽动一下,就全情投入到她编织的天罗地网中来。她是真心疼她。
霍眉把臂上的帝王绿往上推了一下,刚伸手去拿茶杯,镯子又悠悠溜到肘部。
她更瘦了。没来香港之前,她不能叫瘦,摸上去是很有肉感的,温香软玉,白花花热乎乎;如今瘦得眼皮都往里陷,山珍海味堆着吃,却长不出肉了。不仅如此,掉头发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若是像旧社会妇女那样梳起来,会有小拇指宽的一道缝。
这样的病,可怜不足,可笑有余,她不敢拿它们去找何炳翀撒娇,何炳翀也不吃撒娇那一套。于是娇全撒给程蕙琴了,早上醒来哼哼唧唧说骨头疼;被扶着下床走几步,又嚷嚷屁股的结构好像有点不对,两条腿分得好开,像驴走路;中午吃什么都没胃口,要看书又看不进去,好像是因为落红不止,眩晕的厉害,看什么都有重影
程蕙琴照单全收,立刻说:“我给你读。”
有人来把霍眉单独的营养餐端上来,又唤陈慧琴下楼去吃饭,读书的事只能推一会儿了。霍眉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想洗个头,便按了床头的铃。一个老妈子探头进来:“二太太什么事?”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妈子,是伺候老太太惯了的,身上也有股老人味。“宝鸾呢?好几天没看到她了。”
“二太太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宝鸾笨手笨脚的,你还病着,还是我照顾好些。”
“不用,宝鸾来就好。”
妈子站在门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抻了抻褂子上的褶皱,慢慢地说:“我们之中,也就宝鸾国语说得好,其他人都只会说广东话。老太太想着你既然已经能说广东话了,也就不用宝鸾了。”
“那宝鸾到哪里去了?”
见妈子不答话,霍眉忽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穿了拖鞋,扶着床沿就站起来了。妈子想来扶她,她一下挣开对方的胳膊,大叫道:“宝鸾去哪里了?”
“这——嗳,”妈子颤声道,“派给从北平来的三太太了!”
两人对视片刻,眼见着霍眉的脸在几秒内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红,薄薄的面皮下像是罩着亮红的炭似的,一扭头,往楼下去了。近两个月没下地,这一层楼梯走得很慢,给了她脑子充足的回转的时间:能从内地娶回家,说明是怀上了。现在能怀上,以何炳翀那个速度,该是很久之前的事在我怀孕期间?还是更早?
来到餐厅门口站定,勺子与碗叮当相碰声轻轻地响成一片。宝鸾站在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侧后方,说:“
都是先喝汤的,对胃有好处啊!”
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霍眉,第一反应就叫了一声,后来又觉得懊悔:有什么可叫的?老太太同意了,夫人点头了,一个姨太太看到就看到了,有什么好心虚的?但这一叫,引得何炳翀、程蕙琴和三太太都回过头来,只有摩根埋头苦吃,把汤喝得呼噜噜作响。
霍眉眯着眼扫了一圈,什么话都没说,径直上楼。
那名叫刘银珠的女学生忙问何炳翀:“我是不是应该”
“不用。”何炳翀也被霍眉那一眼看得不舒服,“吃你的。”
等到这一顿食之无味的饭吃完,刘银珠被宝鸾带上去分配房间、洗澡,何炳翀再找到院子里的程慧琴那里去。天气热,程蕙琴正泡在游泳池里,一见他就劈头责备道:“我是不是讲过?要么早跟她说,要么晚几个月把银珠带回来,你非要弄成这样,让她自己发现!”
“这是我的错吗?银珠怀孕了,她爸爸一天都不许她在家里待着。再说了,老太太也要亲自看着银珠才好。你看霍眉那个样子,每天垮着一张怨妇脸,谁敢跟她说这事?”
程蕙琴冷哼一声,“你总有理。”
何炳翀心烦意乱地坐在池边,抠着瓷砖的缝隙,觉得自己对霍眉的怕简直没道理。但作为一家名义上的主人,他就是不愿坐在霍眉对面把这事好好谈一谈,打算冷处理掉。
池子里的程蕙琴游了几个来回,上了岸,将擦过身子的湿漉漉、沉甸甸地浴巾砸在何炳翀身上,往屋里走了。他把浴巾拽下来,禁不住松了口气,明白是程蕙琴愿意代他去说的信号。真是好,只有程蕙琴是他永远可靠的盟友。
这边程蕙琴上了楼,也觉得还是自己说比较好,能避免霍眉和何炳翀之间直接的冲突。霍眉是觉得委屈了、受冷落了,让自己哄个几天就能好。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地推门,竟然推不动。
知道她惯爱闯入别人的房间,霍眉通常不锁门的。她敲了敲门,高声喊:“二妹妹!”
门开了,霍眉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不让她进去,自己却出来了,逼得她退后好几步。
“老爷其实是打算”
“要迎姨太太进门,是要你点头的吧?”霍眉打断她,“你点头了?”
她皱起眉来,听出霍眉的语气相当之冲。
程蕙琴自认为是问心无愧,不是像何炳翀那样一通找借口后嚷嚷出的“问心无愧”,何炳翀是无神论者,她心里却有个关圣帝君。对何炳翀,她容得了他胡作非为,还能给他善后;对何家,她从来尽女主人的责任,何家需要孩子,就是她需要孩子,谁为何家生下孩子,也等同于她为何家生下孩子;对刘银珠,她宽和仁厚,若不点这个头,刘银珠简直在北平颜面尽失、无处可去了;对霍眉她不明白这事和霍眉有什么关系。霍眉最多要吃何炳翀的醋,那也是何炳翀对不起她,冲自己来什么劲儿?
但考虑到霍眉最近真是受了大委屈,她按捺着脾气,只是笑着,“怎么了,我这个当太太的都能点头,你还容不了银珠?”又握住她一双滚烫的手,开始讲道理:“银珠年纪小,才二十呢,到底要叫你一声姐姐的,你不要跟她计较。”
霍眉把手抽出来,“哈”一声,“老子当了半辈子姐姐,要你教怎么当姐姐?”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到底要叫你一声姐姐的,你不要跟我计较。”
程蕙琴感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憋着火试图讲道理:“有气,你冲老爷撒去。当初要不是我点头,你怎么能来?你现在又在哪里?霍眉,我不想跟你吵架,跟你讲清楚了,现在银珠来也来了,来了就是一家人。当初我对你好,现在我们也对三妹妹好,都是何家人,是不是?她还有身孕呢。”
“哦,她成三妹妹了?”霍眉一指自己,“我是二妹妹?这么喜欢认亲戚,你认了几个干爹?”言罢,撸下腕上的镯子一抛,正好抛进了楼梯扶手的缝里,瞬间不见了。她自己退后两步,砰地关上了房门。
活到现在,没有任何人敢对她说下流话,所以程蕙琴一时还听不懂霍眉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那镯子掉下去,浑身的血都冰了。
这镯子是祖母的嫁妆,后来给了母亲,母亲又给了她。她原打算给摩根,可是摩根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倒是霍眉,孤零零地跑过来,婚礼也没有一场,嫁妆也没人给她备。程蕙琴觉得自己对这个家乡来的妹妹几乎有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再加上那段时间和霍眉玩得好,觉得霍眉简直是她有过的最好的朋友了,那么生动美丽,又那么聪明风趣,便送出了镯子。
她是至情至性之人,既送了,就是霍眉不慎摔断了,也绝没有一句微词。但现在的情况是霍眉不领这份心意,倘若镯子不见了、摔断了,她真觉得愧对祖宗,怎么把镯子给这么一个人?摩根小时候想抓来玩,她就怕弄坏了,都不给摩根玩霍眉为什么要这样?
想了这么一大圈,她才想明白霍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下流话,黄谣,只有窑子里的女人惯爱说。倘若她不点那个头,以她的身份,活到死都不会听见一句。
第122章 嫁妆“已经派人去找了,活要见整……
“已经派人去找了,活要见整镯子,死要见碎镯子——碎了我给你买个更好的。”何炳翀无奈地说。
程蕙琴已经过了怒不可遏的阶段,现在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得疲倦。她是个瓜脑壳。有朋友劝她不要和姨太太走得那么近,姨太太能跟你一个正牌太太一条心吗?何况那个霍眉看上去就是有心计的,当婊子要当到什么程度才能勾到你们家老爷?表面会装斯文,骨子里烂透了。
原来她觉得不能这样取人,现在不得不承认有几分道理。
还是第一次看霍眉口不择言的样子,真是贱,骂人都往下三路骂。她身正影子直,没觉得被攻击到,只是觉得霍眉真是可笑。过上了这么优渥的生活,比有课业压力的摩根都爱学习,总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学不到教养,戒不掉孽根。
不过霍眉还是要在何公馆生活下去,程蕙琴只说她扔了镯子,没说她如何骂自己。纵使如此,也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了,在程蕙琴面前,何炳翀必须保证自己亲自去一趟,教育教育她。
走到门口,他心里还是发憷,这大错归根到底也是自己在她引产期间带回个孕妇引起的。每次与她相处得快乐,是因为霍眉掌控着两人间的气氛,倘若这次霍眉不乐意跟他相处得好了,他又不占理,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而且他最近实在不想看到霍眉,总是病恹恹的,看的心里发堵。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敲了敲门,门没关,他因为紧张又敲得用力,在门槛处一个踉跄。霍眉正穿着件月白绸子睡裙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半天的工夫,居然已经与怀孕前的精神面貌无异,只是瘦,却神采奕奕。他看不出霍眉化妆了,也觉得她不像是刚吵过架的样
子。
为了避免和她冲突,何炳翀决定不教育她了。“前几天还走不了几步,今天怎么下楼了?”
霍眉悠悠道:“被你气活了。”
他抓耳挠腮半晌,“你身子不好,我不想给你再添负担了。银珠既然能怀我的孩子,那就很好了,再不用劳动你。”说到后面,声音也微弱了,知道时间对不上。只好再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
“账本。”
“祥宁鞋局怎么样?”
“经营得还不赖吧,只是大环境不好。仗一打,法币贬值了。”
何炳翀再怎么也是多年浸淫商业场的,对与钱有关的话题格外敏感,听在耳里是这个意思:说好的要多少给多少,你已经几年没给我钱了,都是我自负盈亏。
他怔怔地抬头望着她,心里真是不痛快。自己又是真的有错,既不给专心,又不给钱。
以前披着层暧昧的纱,还能蜜里调油地混两句过去,现在不行了,三太太都迎进了门,再打感情牌、不来点实质性的好处,他怕霍眉刻薄他。深吸一口气,道:“一会儿我下楼,让林杰开三张十万的银行汇票,半个月后应该能到账。”
霍眉不信他没有现成的三十万,却非要拿半个月后才能到账的三十万卖惨。“我要钱做什么?”
“你不要钱?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装模作样地一愣,抬起一只手指着他,“不是你问我的?我谈你的三太太,你顾左右而言鞋店;我说了鞋店,你怪我要钱”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霍眉心平气和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把他拽着坐下。力气不大,但很牢固,他立刻紧紧闭上了嘴,恨自己在一个姨太太面前恼羞成怒了。
“我原来不是尊贵的人,现在走到路上,别人愿意叫一声何二太太,完全是受你抬举。不谈情爱,单是这份恩,我就一辈子还不完了。”她缓缓道,“既然你做了决定,我还能闹你不成?可早不早晚不晚,你要瞒着我,悄悄地把银珠带回来传出去好听吗?一来,银珠连个姨太太都不像了,像个上不了台面的。二来,显得你做事不光彩。三来,我倒像在何公馆受欺负的,谁也不尊重我。然而我在这里明明过的是快活日子,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你不仅不限制,还处处惯着我,是对我相当好的了。为什么要平白落这么个名声?”
听了她这么一番话,何炳翀简直像是豁然开朗,情绪也平静下来了,情感也开始往她那儿斜了,“我是因为怕——”
她摆摆手,“不必再提了。明天你带银珠去吃个酒,好叫别人认一认。”
他盯她半晌,“你到底生没生气?”
“没生气。”
“生气了。”他笑着往她身上凑,“‘不谈情爱’,什么叫不谈情爱?我爱你还不够多吗?你扪心自问,不,我扪心自问,最在你身上花心思。银珠还年轻,我带她回来,恨不得算是养着半个孩子,暑假过了,她还要转到香港大学继续读书。你说,就这么个女仔,能跟你比吗?”
霍眉轻轻地笑了一下,抠指甲上已经干掉的蔻丹——还是几个月前摩根给她涂的,现在指甲已经长出了很多,该换新的了。睫毛长长的垂着,眼皮上方又凹进去,还是有五六分病容的。看几眼还好,看长久了还是心里堵,何炳翀又拉扯几句,讪笑着出去了。
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走到阳台上,细雨潇潇,深翠的叶子泛着粼粼的水光,被雨水敲得微微摆动着。深夏该是很热的,但因为住在山上,比市区凉爽不少,汗衫里只有一层薄汗,现在被风一吹,几乎觉出冷意。
昭君见玉鞍,泪尽啼红血。今日汉家人,明朝胡地妾。
她在老太太那里的作用算是到头了。何炳翀对不起她——她觉得还好,何炳翀本也没必要对得起她,愿意把她从巴青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接过来、做何二太太,她给他当奴才都没问题。
但是她给程蕙琴付出了那么多感情程蕙琴算什么东西?跟她半句谈不来,又不能像何炳翀一样给她钱,又不能像老太太一样给她地位,又不像白香织一样好玩,蠢婆娘一个,霍眉偏偏一根绳子吊在这蠢婆娘身上了,乞求她把她那光辉四射的母爱分自己一点。
到头来,能给何家生孩子的来一个算一个妹妹。她不是第二个摩根,是第一个刘银珠。
霍眉觉得自己简直好笑,媚眼抛给瞎子看。像程蕙琴这样本分老实到无聊的人,不会因为她霍眉更漂亮、更风趣、对她更好就偏爱一点,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女儿就是女儿,伦理道德,秩序井然哈,日她八辈子祖宗。自己也该日,三十多岁了,还在这里爱不爱的,活该掉头发。
她几乎想对着夜色大声骂街,可何家人势必能听见。转身回房,看到金猪牌正静静地躺在送子观音旁边——老太太将金冠收走后,重新融了,还是做成猪牌的样子还回来。
霍眉的手都抖起来,浑身的汗毛在激愤中一阵一阵地竖立又躺倒,嘴里尝到腥,才知道流鼻血了。她还没有恢复的很好,一时间几乎站不住,但还是拖着步子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下。
恨不得来几口烟粉才好,烟粉不行,至少要抽几根香烟,不然她真觉得自己要死了。何公馆上下禁烟,又不能差林杰去买,只能从当初从重庆带来的箱子里找,应该还有几包仙女牌。那箱子里就装了些旧衣服,到这里后一件也用不上,她也没再管,直接塞到床底去了。
现在打开纽扣,一股陈旧的樟脑丸儿扑面而来。她无心扇走气味,直接将旧衣全掏出来——箱底果然有打火机和两包仙女牌。
还有一个小布包裹。
霍眉对这个小布包裹全无印象,愣了愣,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副朴素的银脚钏,对于她现在穿戴的首饰来说,真是朴素过头了,大概只要七八十;上面雕的龙凤呈祥花纹也粗糙,像蛇和鸡。
包裹里还有一张纸条,规规整整地折成一个小方块,因为受了潮,折角的地方都出毛、破损了。上面写着:祝你身体健**活幸福。
她颤颤巍巍地用打火机点了烟,猛吸几口,待烟雾慢慢润滑了快烧干的脑子,记忆也都如清泉水般涌回来了。去重庆的船上,她给了席玉麟四十三块,后来也没机会给更多现金。席玉麟自己又贴了几十块钱,打了这么一副镯子,做了家财万贯的何二太太唯一的一份嫁妆。
我嫁到香港后还差这个吗?霍眉靠在床边,觉得几乎有点滑稽,你还剩多少钱啊?你在重庆,冬天怎么过?
她吸得太快,几分钟内就把一支烟吸完了。将烟蒂扔进抽水马桶里冲下去,霍眉回到床边,烟瘾居然就此消下去了,至少现在是过足了。拿起那副脚钏,她往脚上套,粗银的质地凉凉的,做工不够精细,但材料是用足了,够宽,卡在脚踝骨上,正好能把杨梅疮留下的瘢痕遮住。
第123章 中山兵工厂席玉麟看着自己刚铺好……
席玉麟看着自己刚铺好的床位,感觉非常满足。
去年冬天他在糖果厂工作,一般都是老人、孩子打零工,很少见成年劳动力,所以工资也低的离谱,三块钱一个月。在重庆,三块钱真是吃饭都不够,更别说租房子了。
好在他的工作是烧炉子,三班倒,白天靠着炉子特别暖和,晚上和其他工人一起在木架下打通铺,在风机如雷的轰鸣、噼啪蹦跳的煤渣中浅寐一会儿,等待工头随时把他们唤醒。
时间久了,精神不济、成天耳鸣,还被高温烤得皮肤龟裂。到了晚春,人几乎就泡在汗里,满身爬痱子。席玉麟觉得还好,他早就习惯了穿厚戏服在大夏天的露台上演一天,这种苦是他习以为常的;一觉得快中暑了,就用指关节使劲儿刮脖子,刮得全是一道道乌痧。另外,虽
然痱子消下去了,但他被人传染了虱子,只好先去剃了个光头,再花三角钱,去澡堂洗了入冬以来的第一个澡。
以前他什么季节都敢往打水淋,现在不行了,往身上擦几下凉水,浑身的骨头要造反。
不过手好了,至少在外观上看不出异常了,他当然得换份工资更高的工作。这几年重庆正处于高速发展中,尽管人口也越来越多,工作还是很好找。霍眉果然说什么都是对的。
跳槽的一周内,他就找到了下家:中山兵工厂。
这兵工厂开在中山一路上,过去归刘湘,现在被中央收编了,受军政部直接管辖——哎呀,为国家工作,真是肥差。工资能有九块,包食宿,宿舍虽是十六人间,也比在工厂里挤大通铺舒服。
席玉麟一边铺床,一边觉察到几个工友在背后盯着自己。
糖果厂因为老人孩子多,虽没和谁很友好,也没和谁闹矛盾;刚一进门,看到几个壮年男人倚在窗户边抽烟,他就有点烦躁了。好在新买来的被褥极大程度地取悦了他,摸着摸着,心中又畅快起来。
身后有人问:“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身,此人眼睛大而圆,虽不高,但手臂相当强壮,短小精悍如猎犬。“李青。”
“我叫万顺。”矮个子热情地介绍,又一指身边抽得云雾缭绕的一个驼背,“他叫万狗蛋——远房亲戚,跟我一起来重庆打工。来一根?”
“谢谢,我不抽烟。”
万狗蛋发话了,“成都人?”
“川东小地方来的。”
“我听你说的是成都话。”
席玉麟摸了摸鼻子,因为川剧以成都发音为正宗,漱金从上到下都讲的成都话;霍眉老家离成都近,发音也差不多,他从来没注意过这回事。现在他决心和过去的一切割席,只是说:“我爸是成都人。”
“我是从成都人,”万狗蛋把烟衔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叫声老汉听听。”
万顺已经嘎嘎地笑起来了。席玉麟就知道他们没憋着好,冷笑一声,撞开他们,参加铣床培训去了。他的工作是操作铣刀,对零件进行平面、沟槽等加工,比烧炉子稍微新奇一些。
这么干了一年后,他的工资涨到了十块。
每天下班后,席玉麟都要四处转转,探索这座城市。重庆真是大呀,是他见过最大的地方了,地势又那么不平坦,连绵起伏,像波涛上的建成的堡垒。他还爱打探房价,谋算自己多久以后可以贷款买到一间小小的屋子。
他是个甚少探寻生活意义的人,从前种种,乱七八糟地翻过去了,心就平静的不得了;一双眼睛也不东顾西盼,只往前看。席玉麟坚信自己能过上不错的生活,并为此纯粹地期待着。
在晚春的某一天,他的职业生涯似乎迎来了一个小高峰。
机械加工部的钱部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叮嘱说:“三天后厂长要来视察,人家刚从德国带队学习技术回来,看看我们这边工作情况。你呢,你就作为优秀员工陪同,问什么答什么,啊!把话往好了说,我没亏待你,是不是?”
席玉麟于是刻苦钻研了三天,把几种不同机床的培训手册和员工守则都背了下来,因为自己拙于言,还在脑海中反复推演了几段对话,自认为万事俱备。到了当天早上七点,赶去门口排队时,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每个部门派出的员工代表都长得挺好看。
他还真以为自己在车间里表现很优秀,结果人家还是只看到他一张脸。
彭厂长迟到了四十多分钟,从小汽车里钻出来时,依然不紧不慢,看着这一大排体面人,禁不住就夸道:“有精神气儿!”
视察的内容也很简单,走马观花似的到各个部门遛一圈,不痛不痒地问“技术掌握熟练没有”“工资待遇怎么样”“累不累呀”,一个字就能回答。一圈转下来,半个小时都不到,他脑门上已经都是汗了,连忙去了办公室。立刻就有冰镇西瓜送上来。一个部长朝他们挥了挥手,“上工去吧,别这么多人挤一起,多热啊。”
员工们于是作鸟兽散了。席玉麟也迈步想走,钱部长在身后喊:“哎,李那个青,你过来。”
他只得回到办公室、面对彭厂长,彭厂长长得像个佛,笑起来更像,吃西瓜时下巴上的肉跟着直颤。钱部长介绍道:“这是我部门的,小李,进厂以来零失误。前两个月,有个新来的差点把手指头绞了,小李隔着两排机床硬是一下子跳过去、给他把手指头救下了,最后那人就绞了个指甲盖。好样的吧?”
掂量片刻,又继续说:“还有一次,狗日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有学生撺掇——工人集体罢工要求涨薪!我说我这薪水还不够可以的吗?他们那个车间,就小李一个人没掺和,还及时锁了门,保了几台机器没被砸” :
彭厂长不置可否,又吃了两瓣,同时望着席玉麟微笑。席玉麟也就看着他,既不自谦几句,也不趁机邀功,一双干净的眼睛黑白分明。
场面沉寂半晌,就被钱部长用活泛的笑声填补了:“哈哈,小李是乡下来的,没见过厂长你这样的人物,比较拘谨。”
“没关系,多见见就认识了。”彭厂长继续佛一般地微笑,“我不久后又要出差,在重庆待不了多久,得抓紧时间和朋友们聚一聚。这孩子合我眼缘,六点来适中楼潮生包间——请你一道来吃饭,好不好?”
席玉麟觉得不好,自己大概是去添彩头用的,跟一桌酒席需要喊两个女娃儿来活跃气氛没什么两样。五点二十组长就放了他的工,他前脚回到宿舍,万顺脖子上搭着条毛巾后脚就进来,问:“怎么样?你陪厂长这一趟,有没有说给你涨薪水啊?”
他摇了摇头,也取了自己的毛巾和桶,准备去打水擦一擦身子。走到门口,木门猛地弹开了,一下打中他的鼻子;他在剧痛中两眼冒金星,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揪着领口扇了一巴掌。
几个工友站在后面看热闹,万顺叫道:“嘿,部长,你怎么打人?”
席玉麟这才看清钱部长那张阴着的脸,也起了火,猛地一下把自己的背心从对方手里拽出来。就听这向来和颜悦色的小老头压着声音说:“厂长一个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菜都上齐了,问你怎么还不来?”
“我下班了。”
“狗日的我当然知道你下班了!”钱部长推着他就往外走,“得罪了厂长,你别说从这里滚蛋了,在重庆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给你打个车,你现在立刻去……”
两人推推搡搡地远去了,留万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请吃饭还不去?他不知道的是,中国人会在桌上拉关系、谈生意、受恭维,更有甚者是霸凌、欺侮、猥亵、作弄……统称为吃顿饭。
车上,钱部长又软下来了,好声好气地说:“厂长提拔你,你不要不懂事。让你添酒就添酒,让你点烟就点烟,这有什么难的?”等到了目的地,又怕他不老实,一路把他押上去。
这适中楼和留春幄、陶乐春、四时春等菜馆齐名,是重庆第一批著名菜馆。最早开在长安寺,后迁到附近的后伺坡,因“该楼地当要冲,行人络绎不绝……门前肩舆拥塞,妨害交通,行人嗟怨”,被要求迁址以利交通。其中兴旺,可见一斑。
适中楼的老板名叫杜小恬,绰号杜胖子,关于此人也有一段奇话。军阀混战时期,刘湘的一名弁兵拿着几根干谷草来此地,让堂倌拿去加工,做两道下酒菜吃。杜小恬知道了,亲自去店堂打招呼,允诺做个一干一汤,另外配四道可口的下酒菜。
不久,杜小恬将做好的菜端了出
来,有红烧谷子干鲫鱼、清汤草肉丸子两道主菜,在鱼的头尾、丸子两边现出谷芯,吃在嘴里又化渣又无谷草味;四道配菜是姜爆鸭丝、贵州鸡、锅巴海参和椒盐肘子,色、香、味俱佳。弁兵无可指摘,尽兴而去。在这之后,杜小恬与军、政两界也有了交情,经常有人捧场照顾生意不说,还额外受到庇护。
这兵工厂的厂长在军界自然算个人物,别人订包间要提前一周,他中午说,晚上这包间怎么也要腾出来。
上了二楼,过个拐角,服务生拉开一道门,放二人进去。
第124章 彭太太虽然彭厂长的秘书在电话里……
虽然彭厂长的秘书在电话里把钱部长大骂了一顿,但显然不是因为菜真的等冷了。事实上,大家吃了一会儿,彭厂长正打算让自己厂里的漂亮孩子给大家敬一圈酒,这才发现人没有来。
被推进去的时候,被迫接受了一次全场的注目礼。没人穿军装,不过他明显能从姿态中辨识出好几个军官,身体都绷直了几分。彭厂长倒没骂人,佛光普照地招呼他过来:“来来,我这儿还有一个位置,你坐、你坐。”
席玉麟是有眼力见儿的,绕过两个涂得红红白白唱曲子的伶人,又绕过各人椅背后面歪着的不男不女、不知道什么身份的漂亮人儿,自知不能坐下,但不好也站在彭厂长椅子后——成什么样子!只好拎起酒瓶子转着圈儿给众人倒酒,捱一秒钟是一秒钟。
一转头,看见一个女人。
这女人大概四十多岁,额头丰隆宽阔,鼻头、双颊、嘴唇也有肉感,本是亲切敦厚的相貌,却因为嘴部用力地抿着,形成了深重的法令纹。席间乌烟瘴气,这些个上不了台面的伶人啊舞女啊也不避着人,又是唱又是笑又是喂水果的;作为唯一一位女士,她只是垂眸拈着面前的一盘陈皮兔丁。
正经生意已经在前半场谈完了,现在多是吹牛皮,而女人既不参与话题,也不受干扰,专心致志地吃。一盘吃完了,席玉麟见对面还有一盘,而离得近的几人都不动筷子,就帮她端了过来。
女人颔首说:“谢谢。”
他说:“不用谢。”
对面一人忽然喊道:“彭太太,管管你们家老彭呀,德国人送来的白葡萄酒,他一人就喝了半瓶!”
席玉麟闻言一愣,又去瞧她,比起彭厂长那身杭罗织成的马褂,彭太太的棉麻旗袍就显得太朴素了。她只是摇了摇头,“我可管不住。”
这顿饭吃得真是莫名其妙。他想不通彭厂长做什么要把太太带到这样的场合,又如此怠慢她;其次,他想不通自己来一趟的目的。照这帮人的喝酒后胡言乱语的程度,调侃他几句是合理的,指挥他干着干那也在情理之中,但全然没有人拿他的外貌做文章。好像他来了,就够了。
第七两白酒最终撂倒了彭厂长,他酩酊大醉,被司机扶进车里;彭太太在路边站着,嫌他酒气重,不愿一同乘车。余人互相道别,要各自回家去了,其中一人指着准备开溜的席玉麟大声嚷嚷:“你是兵工厂的?跑什么跑,送送老板娘啊!”
席玉麟只得又折回来,“彭太太,这边车少,过一个路口方便才方便拦马车。我去帮——”
“不用。”彭太太说,“离得近,走过去就好了,正好消消食。”
她是消了食,席玉麟肚子里什么都没有,饿得难受,只是闷头跟着走。一路都在上坡,彭公馆坐落于相当高的一块地上,左邻右舍全是统一规格的带院子洋楼。这里原来叫三清庙,后该为上清寺,现在是富人区。
接彭厂长回家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席玉麟停下脚步,听见自己的肚子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彭太太回头望了他一眼,“进去坐坐?叫人给你拿点吃的。”
席玉麟一鞠躬,朝反方向跑了。
傻子才往彭公馆里进呢!只是他始终不理解彭厂长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太太,公共场合不尊重,私下让她拉皮条——他也真好意思指示!
回去的路上正好碰到一个卖抄手的正在收摊,他蹲在路边吃了一碗,回宿舍后直接睡下。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月后,钱部长再次把他叫到办公室。先抿了一口茶,又拖张凳子让他坐下,最后大力拍他的膝盖以示推心置腹,“小李啊,我这里有份工作报告,劳你跑一趟,送到厂长家去。”
“忘记厂长家在哪了。”
“那么,我写个地址给你,一路走一路问也能找到。”
席玉麟真是有点烦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我不干了,明天就搬走。”
“哎,哎哎!就只叫你跑一趟,你闹什么脾气?”钱部长一拍桌子,“站住!你要走,我还不放人呢,让人知道了你还是兵工厂的员工,你看谁会要——”
他话音未落,席玉麟已经折返回来拿了文件袋,再次走出去。他打定主意了,就把文件袋递给应门的佣人,不进门,一点事也没有。
现在是工作时间,席玉麟特意走得很慢,还绕到较为繁华的都邮街去逛了一圈。街道旁店铺林立,有很多酒楼、茶馆、戏院、百货商店,租赁房子的广告贴得到处都是。细细浏览时,看到一则会计夜校的广告:只需学习一年,拿到毕业证书后,可直接上岗。
他一下被打开了新思路:总不能干一辈子力气活。要是能学点文化,说不定真能舒舒服服坐在板凳上上班,每天就只用写字、拨算盘呢?但是学费要六十块。倘若毕业考试没合格,就要再花费一年的时间和六十块席玉麟没上过学、没考过试,十分担心钱会打水漂。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彭公馆门口。按铃许久也不见人来,干脆从栏杆缝里把文件袋塞进去,再按铃,居然是彭太太从门里出来了,叫道:“翠芝人呢?我都给吵死了,也没人应门。”说着,就过来把门打开,上下一打量席玉麟,“我先生这几天都不在家。”
席玉麟听了“先生不在家”,立刻从地上捡起文件袋,拍了拍灰,想递给彭太太。彭太太不是做下人的,自然没这个意识,直接往里走了,他便跟着一路进去,把文件袋平平整整地摆在茶几上。
彭太太向后靠在沙发上,盯着他的后脑勺,“晚上别回去了。”
席玉麟的脑筋一时没有转过来:不是说彭厂长这几天都不在家吗?扭头看了她一眼,彭太太的目光仍然风波不动。
啊?难道……啊?
这时候他都不怎么怕,一个女人有什么好怕的,只是疑惑:这种事不都是女人吃亏吗?何况是个这么有头有脸的太太……不对,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理解清楚彭太太的意思,只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专往下三路走了。但除此以外,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彭太太抓过他一只手——他哆嗦了一下——按在自己的针织包上,里面有个橡胶的圆柱状物体。
脑筋更转不过来了,他觉得那个形状很熟悉。但倘若彭太太真存了那种心思,为什么会用到这个?倘若彭太太没有存那种心思,为什么要抓着他的手,给他摸一个状似鸡(敏)巴的橡胶?
“好不好?”彭太太平和地问,“我想跟你友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不。”他把手抽出来,“我走了——”
后脑勺骤然受了重击,一时天旋地转。他还没有完全晕过去,挣扎着从桌边退开,只觉得吊灯苍白的光芒炫目的像太阳一样;而彭太太严肃的脸隐融在光中。又有人在背后砸了第二下。
头痛欲裂。
席玉麟刚抓住几片意识,就想睁眼,可是眼皮子不听使唤;疼痛顺着脊梁流向四肢百骸,让那一身在糖果厂烤服帖了的骨头重新震颤起来,齐齐罢工了。他感受了一下,自己应该是在床上,手脚都被捆起来了,脑后枕着个冰袋;彭太太和那个叫翠芝的女佣正在不远处闲聊。
翠芝道:“……血已经止住了。夫人眼光真是好,这人经得起折腾呢!”
他猝然睁开了眼。彭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坐姿很规整,双腿并在一起,双手托着纸页;见他醒了,投来平和的一眼,看得席玉麟的脑子又嗡嗡作响起来。
她按了墙上的铃。
三十秒不到,四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进了门,对流程很熟练,抬起他,扔到浴室里的
一个铁架床上。
席玉麟大喊大叫、拼命扑腾,即使被捆着手脚,这几人也按不住他,半天没能解开他裤绳的结。一场混战后,倒是直接把裤子扯破了,三两下从大腿上扒下来;两人抓住他的膝盖往前折,将他摆成个跪着撅起屁股的姿势。刚固定住几秒钟,其中一人想脱身去拿水管,另一人就被踹中腹部,嘶嘶地抽气。
铁床被挣翻了,哐地倒在地上,这动静把彭太太都吸引了过来。她站在距门口两步的地方,催促道:“快点,弄伤也无妨!”
席玉麟怒不可遏,叫道:“你不得好死!”
立刻就有几个膝盖压上后背。受过伤的腰部根本承不起好几个人的重量,疼得他浑身泄了力。几个男佣迅速抓住这个诀窍,将他制服住了,然后——在他极度的惊骇中——把水管从后面捅了进去,开始灌水。
席玉麟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青筋都在额边跳;然后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晕了过去。
完全断片之前他想,晕过去挺好,顺手死了也不错,这后面发生什么都别让他醒着感受一次了。可没过多久,就被剧痛给弄醒了——有什么摩擦力巨大的东西在生生突破滞涩的关口,往里强闯。
第125章 刍狗在这一刻,他又重新认识了世……
在这一刻,他又重新认识了世界的秩序:性从来不是爱的专属,是权利。女人有权,女人一样侵入。
四肢不仅绑在了床柱子上,关节处还分别被四个人按得死死的——四个男佣在场,外加一个翠芝,彭太太一点也不在乎。虽然她正骑在席玉麟身上,但不需要脱衣裤,只是双手合力持着那个玩意儿,毫无顾忌地往里怼。
她明显感觉到对方之前还毫无反应的躯体剧烈地战栗起来,知道是醒了,往他腰上打了一巴掌,“叫出来!”
他就叫道:“你去死!”
太痛了,太痛了,他觉得自己像只蚂蚱,在草杆上被捅了个对穿,五脏六腑要被捣烂。肠子直被往外拖,滚烫的血一股一股顺着大腿往外冒。他疼得大吼大叫,眼前像接触不良似的,黑一阵,白一阵,脑子里全是尖锐的噪音,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叫了。忽然用额头猛地向梨花木磕去,咚咚几声,惊天动地。
“把头按住!”彭太太只觉这么多人都不够用,“别让他又昏了!”
他像被按狗似的死死按住脑袋,鼻梁怼在木床上,嗡地一下就开始往外喷血。与此同时,彭太太开始往外抽,摩擦力极大的橡胶蹭着剐着,疼得他手指都在痉挛。他一边叫、一边咳,忽地又没声儿了。
彭太太不喜欢他没有声音。重复**几次,他便开始发出毫无耻感的呻吟——因为没有意识,纯粹是生理本能,啊啊呜呜的,几乎是在哭,可是没有眼泪,又像是野兽的嚎叫。
彭太太听在耳里,两颊已经泛起潮红。等她兴尽下来,床单已经被血染湿了一半。翠芝为她整理好衣服、头发,服侍她穿鞋,这才唤在客房掺瞌睡的瞿医生进来。
瞿医生是彭太太的家庭医生,处理这种问题已经见怪不怪、得心应手了,看今天这个出血量却觉得不对,又打开小手电往患者身上一照,他变了脸色:“这不只是肠子也跟着破了!”
彭太太正将双手浸泡在翠芝端来的水盆里,闻言头也不抬,“我的司机在后门等着。治得了就治,治不好就埋。”
瞿医生抱起人拔腿就跑,上了车,直奔自己的私人诊所。药品自然由彭太太供应,军中都缺少的,他这里却是一应俱全。到达的时候,怀里的人眼见着不行了,他直接注射了两针吗啡把命吊住;随后招了几个助手进手术室给他缝肠子,虽说裂口不长,也缝了五个小时,下手术后,帽子、衣领里都是汗了。
瞿医生先洗了个澡,然后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端到病床面前喝。一边喝,一边就想这彭太太实在是太你有爱好归有爱好嘛,也不兴这样折腾人的。两年前就有一个死在床上了,目前这位搞不好是第二个——肠道本来就比较窄,还乱挣扎。
好在这位的生命力相当顽强,昏了三天后,居然能睁眼了。能睁眼,但是不能动、不能说话,瞿医生先是申明彭太太不在这里,才能端碗凉稀饭一口口喂给他。上楼后,翠芝来电话了,问上回送来的人还活着吧?
“活着,活着,”他连忙道,“那能不活着吗,太太的抗生素都是直接从美国空运来的——全中国最好。”
翠芝噗嗤笑了,“别拍我们太太马屁!你要有心啊,把那病人照顾好了,我们太太说他好,下回还想用呢!”
挂了电话,瞿医生直犯愁,还用?他恨不得直接把这人放了,有这份善心,却没这个胆子。
席玉麟又躺了两周,此间一直对瞿医生非常礼貌,即使心里憋着一股狂怒的火,但一点也不迁怒。眼见着能下地走路了、该被送回去了,就开始跟他打商量,“别把我送回去。你就说一个没看住,我不见了。”
“不行啊,小李,我这、我这也是给人当差的。彭太太多厉害你也瞧见了,那你有命了,我还有命吗?”
他讲不出道理,也确实觉得自己是没道理的那个,憋了许久,又重复道:“求求你。”瞿医生见不得人这个样子,对他的肩膀连拍带揪,“别这样,你听我说,你别那么不情愿。受伤是可以避免的,啊,事前你跟她和和美美一点,做个润滑,中途别乱动,久了以后不会伤成这样。彭太太不是说多么——十恶不赦,她日常是很好说话的,给我开的工资可高呢,说放假放假,说加薪加薪。你就跟她那什么,谈恋爱,她能跟你好聚好散的,啊,不要搞成仇人”
席玉麟只是摇头,“我惹不起她,总躲得起。瞿医生,你是好人,医者仁心,你就行行好吧!”
瞿医生拍他的肩膀、拍他的脑袋,跟个老父亲似的,顺便把被他死死拽住的白大褂下摆扯出来,假装很忙地走了。席玉麟也就不再提此事。直到傍晚时分,他开窗通风,一扭头的工夫席玉麟就从二楼的窗子里跳了出去,消失个无影无踪。
这小子!
他在病房内足足徘徊了五六分钟,才上楼打电话,说人跑了。搁了电话,心中又惴惴不安,怕彭太太追究自己的责任。
不过这份不安很快就消除了,几个小时后,翠芝又笑嘻嘻地来电话:“人给找着啦!都用不着夫人和复兴社的关系,随便派了几个人出去,好找得很呢!”
不过席玉麟一被抓回去,却没有立刻见到彭太太。他被安置在巴南区的仙居山的别墅里——原来是打算做避暑别墅,但水电供应总是断断续续的,不好久住,彭太太就用来关情人了。活动空间还挺大,只是走廊上有卫士站岗,想逃跑更是天方夜谭。
他钻进自己的房里,山间气候清爽,即使关了门,也不太闷热;心里却恍惚着,一团火在那里烧,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明明是个男人不,即使我是个女人,她就有理了?他想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和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无关,和他是穷人有关。
穷人又该怎么向上爬呢?倘若他报了那个会计班、毕了业,就能在一家店铺里找到工作,兴许要干个几十年,才能在相当偶然的机会里进入一家正儿八经的公司工作,能养活妻子和几个孩子。若是有一个男娃娃,也到结婚的年龄了,给他准备一套彩礼,积蓄又不剩多少。再等他和妻子老了,身体开始出毛病,钱更加不够花
席玉麟想不到人该怎样变有钱,特别是变成彭太太那样,不仅有钱,还有权有势,呼风唤雨、手眼通天。彭太太这样,必然是因为她的父母就这样。古代还能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揭竿而起,现在不用杆了,用枪炮,谁喊轰谁,于是第一批拥有枪炮的人,就成为了王侯将相的种。
他真恨不得杀了她,可是做不到。好在他是一个务实的人,思维兜了这么一大圈后回来,最后平静地决定:出去后要报个会计班。
彭太太的暴虐仅限在床上,正如瞿医生所言,平日里她还算是不错,至少没有虐待人的爱好,一日三餐能准时供应。
被囚禁一个半月后,彭太太忽然想起这么个人,在某个午后造访了。
那时席玉麟正躺在木质地板上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裤衩。虽说山里并不热,但他年轻,身体总跟个火炉似的,也爱贪凉。
门一开,他跳起来就穿裤子。
彭太太问:“伤养好了吗?”
他在裤腰上打了两个结,然后说:“让我走。”
“你要是觉得热,明天叫人送冰块来。”
“让我走!”他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让开!”
彭太太懒得跟他多说,只道:“过几天再来看你。”简直像在哄无理取闹的小媳妇。席玉麟只觉得从五脏六腑喷发出的热气要把皮囊都撑膨胀,照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头。
两个女人都始料未及,直到彭太太摔倒在地,翠芝才尖叫起来。瞬间好几只手就把席玉麟从彭太太身上拉起来、扔进房里,又七手八脚地去扶彭太太,没人有闲心管他了。
直到人声远去了,他才觉出不是滋味。
彭太太似乎对肢体暴力毫无应对经验,一拳挥上去,她不挡脸,只是下意识地来推他——搞什么?跌倒在地,也不知道用胳膊撑一下,摔了个四仰八叉。她和军火打交道,又那样凶狠,但事实上还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贵妇……席玉麟觉得像欺负了女人,心里别提多别扭。她偏偏是个女人!
几天后再见到她,脸上的肿倒是消了,却青了一大片。他不好意思朝她大喊大叫了,只在椅子上默默坐着。
“你胆子挺大,”彭太太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父兄都没动过我一根指头。”
第126章 伏特加显而易见的,她家庭很幸福……
显而易见的,她家庭很幸福,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用这样亲切骄傲的口吻提起父兄。
席玉麟顿了顿,还是问:“到底要怎样才能放我走?”
“在这里,难道不比你打工舒服?冰块也送过来了,每日一换。要知道,工厂里面的温度比室外还高。”
“不,”他说,“你很富有,但我有尊严。”
彭太太微微笑了,上唇向后咧、露出牙龈,下唇半掩住上牙,比不笑时还显得慈祥些。她不置可否,但因为两人现在不在床上,说什么都点到为止。
翠芝冒出来,拿了一瓶伏特加、两支细高脚杯到桌上,又消失了。彭太太亲自拿开瓶器旋开了瓶盖,为他倒了一点,为自己也倒了一点,“尝尝。叫李青是吧?我仍是愿意跟你和平相处的,上回闹了一次,这回还要——”
对面的杯子在地上碎成八瓣,席玉麟站起来吼道:“你他妈有没有听我说话?怎样才能放我走?”
彭太太眼皮都没掀,不紧不慢地把杯中酒喝完,刚伸手要按铃,席玉麟直接翻过桌子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人推着抵到了墙上。这一切本来进行地无声无息,连张椅子都没有带倒,可楼内实在太安静了,仅是彭太太在他指缝内呜呜的那几声就唤来了三个卫士,直接照着他的小腿开枪。
席玉麟猛地往墙边一跳,彭太太也趁机脱了身,高喊道:“不许开枪!”
这就苦了那几个卫士了,他们不能开枪,席玉麟倒是毫无顾忌,抄起床头的台灯就砸了一人的脚趾。余下两人将他堵到墙角,他踩上床头柜,伸手就把挂着窗帘的铜制罗马杆掰了下来,往前一抡,两人的脑袋直接开了瓢,血流如注。
他撞开嗷嗷叫的二人往门口跑,彭太太不躲不闪、眼神灼灼,在她的背后,更多增援来了——黑压压的堵在门口,预备着他再上前一步,就直接一起泰山压顶,把这横冲直撞的家伙制住。他看不见,也不关心,眼里只剩一个泰然自若的彭太太;盯着她,恨不能将她钉穿。
你很富有,但真当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在被众人扑上来压倒的前一秒,他奋力将罗马杆掷向彭太太;她也当真不躲,很疑惑地,然后再是很痛苦地抽了几口气。翠芝叫起来:“夫人,你这是——左边锁骨断了!”说着就要把人往外扶。
彭太太挥手挡开她,“不碍事,这骨头也不算重要。”虽说如此,她还是在门外缓了许久,越想越觉得稀奇,越想越觉得好笑,等能控制住不再龇牙咧嘴后才进房,那一堆人仍在地上压着。
她取了酒瓶,蹲下来,用瓶底用力敲了敲他紧闭的嘴,“敬酒不吃?”
玻璃瓶厚重,敲得他感觉满口的牙齿都震得痛,于是顺从地张开嘴;彭太太刚要调转瓶口到他嘴边,猝不及防地就被咬住了小拇指和无名指,咔啦一声,两根指骨齐齐断了。
上面一个卫士连忙照着他的后脑勺猛揍了几拳,迫使其松口。
彭太太举着两根鲜血淋漓的手指站起来,脸色彻底阴了,指挥卫士把他裤子撕下来、将人倒着提起来。他又瘦,倒吊着、被重力一拉长,赤条条的简直像蛇,剧烈挣扎时左摇右摆,甩了几下后,直接卷腹起来,抱住一人的脖子猛地一口咬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捂着飙血的脖子跌倒在地;又有一人接上来,先拿棍子往他腰上招呼了几下,再去提人,人就扑腾不动了。
彭太太走上来,觉得直接强来自己恐怕要再受伤,还是灌醉一些好。想着,将瓶口对着他后面,全灌了进去。
席玉麟嘴里骂个不停,其实他不太会骂人,无非是些叫她去死的话;骂着骂着,声音就小了,渐渐地人也不动了。彭太太觉得时机成熟过头了,醉得太彻底,完全不反抗也没意思;指挥人将他放到床上,她决定等他稍微醒点酒再说。
趁这时候,翠芝给她的手指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包扎,埋怨道:“夫人呀,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伤?照我说,这人该打死沉江。”
“留着他,我才觉得好玩呢。”彭太太淡淡道,“行了,你这包扎的什么东西,还是请瞿医生过来吧。”
“我早打电话给他了,马上就到。”
翠芝遣散卫士,又拿了毛巾来给彭太太擦手擦脸。瞿医生很快慌里慌张地冲上楼,先检查了彭太太的锁骨——这部位确实不算太重要,一般不管也能自己长好。但考虑到彭太太年纪大了,自愈能力不强,还是得上个八字绷带,佐以强筋骨、续折伤的中药。又检查了手指——主要是皮肉被咬开了,虽有骨裂,好在没错位,也不需要手术,用石膏固定住也可愈合。
虽说不是特别严重的伤,也着实要好好养一阵子,彭太太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实属罕见。瞿医生心里犯嘀咕,刚准备回诊所拿工具,一扭头,看到床上的席玉麟已是双眼紧闭、口唇发紫,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了?”
彭太太道:“给他灌了酒。 ”
“灌、灌哪儿了?”
“屁股。”
直肠的吸收能力是口服的好几倍,这是酒精中毒了!他一把捞起席玉麟,后者皮肤湿冷,简直像从水里滑出来的蛇;再探口鼻,呼吸全无了。
他完全顾不上彭太太了,伸手去抠席玉麟的嗓子,抠了两下,席玉麟立刻开始大吐特吐,吐得满床都是。瞿医生眼疾手快把他推到床边头朝下,方便他继续吐。翠芝哎呀一声,捂住彭太太的鼻子把她带到楼下去了。
好几分钟后,吐无可吐了,他脱了外套把人裹起来往下跑。在客厅和彭太太打了个照面,他叫道:“太太,这人——”
彭太太一挥手,“你还是先管他吧,尽量救活啊。”
瞿医生忍不住腹诽:救活了也可能有很多问题,好一点脑水肿,坏一点瘫了傻了,你还要吗?先是坐了轮渡到渝中区,一下船,有司机等着他。从清凉的山间回到火炉中,还在车里,闷热更甚。席玉麟又开始吐,吐到后面开始吐血,后面也是又腹泻又拉血,整个后座一塌糊涂。瞿医生是岿然不动。
到达目的地后,司机第一个跳下车,脸色发绿,喃喃道:“这车不能要了。”
冲进诊所,第一时间给他插了胃管洗胃;又把他绑在椅子上坐着,保持头高位,静脉注射高渗葡萄糖。做完这一切后,瞿医生招呼助手来把人收拾干净点,自己则洗了个澡,拿了药物器械又驱车去找彭太太。彭太太已经回到上清寺的公馆了,因为有公务在身,不能在山里久待。
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他累得头晕眼花。收到翠芝递来的红包时,又不是那么头晕眼花,“嗨呀,太太,分内的事、分内的事”
彭太太打量着手指上的石膏,“这不会影响手部功能吧?”
“一点儿也不会。我马上回去把药抓好,下午给太太送来,照着方子吃,一个月就能拆石膏。”
她露出了罕见的一丝微笑,“那敢情好。中秋家里要聚会,我可不想别人问起。”
“中秋是多远的事?”翠芝笑嘻嘻地插嘴说,“怎么不说老爷后天回,你怎么办?”
“让你叫他一声老爷,是给他面子。他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不成?”彭太太慢悠悠扶着翠芝站起来,准备去小憩一会儿。瞿医生也不往她跟前凑,连忙告了辞。
回到诊所,已是中午时分。他强忍着困意去看了席玉麟一眼,后者已经被收拾干净了,穿着浅蓝色的条纹睡衣安静睡着,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扒开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他最终还是给注射了一支甘露醇。
说来好笑,军区医院都用不上这种药,他的私人诊所的冰箱里倒是有一排。受命于人,没什么好说的。他也不是道德感多么高的人,早把妻女送去了美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自己呢,祖上是清庭的御医,到这一代又去了美国学西医,钻研出一套中医为体、西医为用的法子。这本领可以救很多人,但因为彭太太开的工资高,所以专用来治彭太太的月经不调及其情人的肛裂。
医者仁心,他不敢自居有之;眼前有一个人,救一个人吧。
插了三天的胃管,席玉麟才睁了眼,摸摸索索把自己撑起来,胃管都被扯出来一大截。瞿医生比了个三,刚想问这是几,三根手指就被他一把抓住,“你给我用吗啡了?”
“用了。别担心,我是专业的,会控制剂量。”
席玉麟盯着他看了半晌,松开手,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我的工作嘛。”瞿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福大命大,你以后的路长着呢。”
他急着逃走,因为怕席玉麟再说“能不能把我放了”之类的话,不过这次席玉麟没有提,也没再说别的话,就只是静静地发呆。也许是好现象,再有下次,他也该学乖了,不反抗了。彭太太倒是比上回还留心些,打了两次电话问病人怎么样,一听说醒了,马上道:“那送回来吧。”
“太太呀,”瞿医生双手捧着话筒,对空气点头哈腰,“能不能不要再折腾他的直肠了?真给弄坏了,造个瘘,那人也不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了,你说是不是?”
“多久不能折腾?”
“哎呀!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个地方最好永远不要折腾,它的功能就不包含——”
“那别说了。”彭太太淡淡道,“人赶紧送回来,挂了。”
第127章 逃出生天席玉麟是穿着那套睡衣回……
席玉麟是穿着那套睡衣回到仙居山的,反正瞿医生没有要回去。真是他这几年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纯棉的,又轻薄又亲肤又吸汗,他发呆时就爱摸着裤腿玩儿,摸得小心翼翼,生怕起毛了。这么好的衣服,瞿医生居然不要回去。
彭太太没有立即现身。
她的伤还没养好,不方便这么狼狈地见人,及至完全养好,天气已经渐渐地转凉。山中无寒暑,山居别墅是个小监狱,没有纸笔,没有书籍,没有收音机,席玉麟不知道夏天过去了。
卫士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在刮胡子——职业病,容不得脸上有胡茬。被往墙上一按,刮刀就把脸划了道长口子,血流顺着脖颈往下,痒痒地钻。彭太太为避免受伤,先由着人把他抱到床上去了,自己才进门,从翠芝手捧的盒子里取出橡胶棒,跨步坐到了他身上。
这一步跨得相当利落,主要是穿得利落。上上回仅仅是穿了条绸裤,这回穿的是军装,深蓝色亚麻长裤配皮鞋,腰间束着皮带,挎一支驳壳枪,冷硬地抵着席玉麟的胯骨。
冷意钻进他的体内,钻出一股邪火。
他猛地一扑腾,几乎把四个人全带动了;两腿也是猛烈地蹬,就不让彭太太把那条睡裤撕下来。剧烈地几下耸动后,他的膝盖往下一磕,彻底把不堪重负的竹床摇塌了。所有人都一屁股坐到地上,彭太太暂且撒了手,扶着墙站起来揉尾椎骨;其余几人一个怠慢,席玉麟已经把手抽了出来。
不用彭太太吩咐,一人就跨坐到了他腰上,向前摁住他的大臂;另一人在前面摁住他的小臂。腿上也跪坐着两人。
只要我能起身席玉麟咬牙想着,先把上半身立起来就好!
再无他法,只能拿力气跟人硬碰硬;他们压着他的胳膊,他偏要抬起来。彭太太在墙边密切关注着战局,忽然道:“别把他弄伤了!”
“太太!”坐他身上那人脸都憋红了,觉得比骑马还难。身下这人浑身乱板,腹部一下没收紧,就要被他甩出去,“我觉得有点——”
席玉麟闭眼一咬牙,喀地一声,右边小臂在他与对方对抗的力量中生生撅断了!
“松手!”彭太太立刻道,“先松手,立斌出去拿麻醉针!”
“不能松!太太你先出去!”
彭太太已经在沿着墙往门口走了,一步三回头,“可以了!别——”
在前面一人泄力的瞬间,席玉麟抽回手、用肩膀撞开身后的人,几乎是弹射到了彭太太面前。“你还敢叫他松手?”他嘶声道,“看不起我?”于此同时,驳壳枪已经到了他手里,往上一推保险,他闭上眼,对着彭太太的脸就是一枪。
满屋人的惊叫简直要把他震聋,门边一人扑过来。这会儿来不及闭眼,席玉麟看得清清楚楚:子弹穿过他的鼻子、从后脑勺穿出去,而这人面中留下了一个核桃大的血洞,整张脸往里凹,两只眼球往外凸,直直地栽在地上。
他踢开门,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外面的人听见枪声也都往这边跑,他只好乱放枪,走廊又窄、人又挤,几乎每一枪中了人。二十发子弹打完,他也跑到了院子里。再等卫士们得到应允、拿着枪追出来,院子里只剩一把空枪了;而别墅上下都是密林,谁要是钻入其中,真如鹰入长空、鱼入大海了。
怕有人在山下蹲守他,席玉麟在山里足足躲了三天。
这期间他什么都没吃,只喝溪水。骨折处肿得像馒头一样大,腰疼得走不动路,只能捡根粗树枝当拐杖,走一段、滑一跤,最终在一个夜里渡了江。当然不敢坐轮渡,找的是渔船。渔夫看他可疑,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还支支吾吾拿不出钱来,怎么也不肯载他。
席玉麟脸都要臊红了,用拐杖敲了两下船身,“你不载我,我、我”
“你什么你!”渔夫提高声音骂道,“年纪轻轻,德行坏了!爹妈怎么教的?”
他大喊道:“别逼我了!别逼我了行不行?”表情已是十分慌乱失控,手上更不留情,一杆子把渔夫捅了个跟头。渔夫大惊失色,跳到岸上躲他,不料他直接把船划走了。
可
是划船要两个胳膊,席玉麟现在只剩一个胳膊,划了半天,只在原地打转。遂把树枝撅成两段,再撕下衣服上的布,将手臂死死固定起来。试着再握住桨使力——疼得他嗷地一叫。
那渔夫已经向左邻右舍告了状,现在有两条小渔船向这边追过来。他捂着胳膊站在船上,满目漆黑江天,初秋的凉风往领子里灌,灌得肝胆冰凉一片。古书上怎么说的来着?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想起师父,恩重是恩重,不亲近也是真不亲近;想起师叔,亲近是真亲近,无情义也是真无情义;想起师兄师姐,情义是真情义,但没恩重到值得他惦念的地步
其实大家都过了及格线,心胸大一点的,还要认为自己有很多家人。可惜席玉麟这人记仇,活该六亲缘薄。
最后他都不知道该呼谁,干脆就不呼了,他是惯于忍耐的,不出声音,没有眼泪。踩上船头,他张开双臂、闭上眼,坠入了滔滔长江。
你被水带来,也被水带走
不行。
为什么?
我付出了很大代价。我杀了人,我抢了劫,好不容易才出来!
好不容易出来,为了什么?
为了去报会计班。
哈哈哈哈!那是个很伟大、很值得说道的梦想么?
不伟大,但对我来说很重要。闭上你的狗嘴,让我走!
几十年前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记得吗?“我要去生活。”我告诉过你很多次,生活不过是剧本,你是一个演员,什么都是假的!你若太真情实感,你就着相了。
席玉麟忽然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凝了好久的神,才看清面前挤着的两张人脸——其中一张属于刚才挨了他一杆子的渔夫。偏头再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渝中区。
见他醒了,渔夫居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后晃了晃他的肩膀,“我这一趟也就是一角,你没得钱,好好说嘛!不兴得往江里跳啊!你小娃娃,路不要走歪”
席玉麟不敢听他再讲,起身就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牙齿直打架,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兵工厂属于军事重地,有重兵把守;好在员工宿舍在工厂外头,彭厂长不会为员工安排警卫,所以小偷、拾荒者、玩耍的孩童都进进出出,从来没人管。席玉麟这样形迹可疑地回去,也没人管。
现在是清晨,正是员工起床的时间,都在睡眼惺忪地穿衣服。他敲了敲门,是万顺开的,万顺那双原本就大的眼睛追随着他直奔他的床位,越瞪越大,“天爷,都以为你不干了!我就是说嘛,小李不干了,至少会跟我们打个招呼,再把行李带走——”
“我簪子呢?”席玉麟问。
当时他离开巴青,收拾了几件行李,衣服倒是没带什么,主要带了席芳心的那支簪子、留作纪念。
没人吭声。他皱着眉,把摊开在床上、本就空荡荡的包袱又清点了一遍,就是没有那支簪子。万顺插嘴道:“狗蛋以为你走了嘛”
他转向狗蛋,狗蛋仍坐在床上,没有要动的意思,“我以为你走了嘛”
席玉麟上去就是一拳,大吼大叫起来,“日你仙人,还给我!”
“还还还,”万顺连忙插进来,推了万狗蛋一把,“动手干什么?又不是说不还了,是不是,他也是想着要是你走了,这簪子看着还挺值钱,不拿白不拿。现在你回来了,那肯定要还给你,对不对?是你妈还是未婚妻的东西?”
席玉麟接过簪子,用袖子擦了几下,装回钱袋里。又找出一套干净衣物换上,身上的睡衣睡裤在树林里都快划成破布条了,不能要了。真可惜,这么好的布料。
做完这一切,把行李包袱系起来,叼在嘴里;被褥卧单叠好用布条捆起来,拎在左手上,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万顺呆愣片刻,追出来,一把夺过两个包袱。
席玉麟果然又立刻大吼大叫:“干什么?”
“我帮你拿,哎,别嚷嚷,就当是替狗蛋道歉了,成不成?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离兵工厂越远越好。”
“那我们就一路走,一路看。”万顺瞟了他几眼,“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席玉麟自然是不理他,脚下虽虚浮,但走得很仓皇。万顺又道:“是被人欺负了吧?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容易遭人欺负。这样,你叫我一声万哥,有仇我替你报,有事儿我替你摆。”
“叫一声哥你就干这么多事?”
万顺拍胸昂首,“袍哥人家!我是白风堂三爷手下的人,讲信用。”
他很是得意,认为席玉麟必然会高看自己一眼;席玉麟也确实看了他一眼,道:“滚吧。”
“怎么,你不信?背弃兄弟,叫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席玉麟冷笑道:“顺哥。”
万顺见他长的秀气,声音也清清亮亮的,这一声“顺哥”落在耳里,简直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自己像是占了便宜!“好弟弟,到底怎么了?”
“我可能把厂长太太杀了。”
“啊???”
第128章 他乡遇故知“现在可能警察要来抓……
“现在可能警察要来抓我”
“不止是警察的问题!”万顺深吸一口气,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脑门上也直冒热气,转瞬间脸色都白了好几茬,“你是不知道,前一阵子厂里还挂了横幅,庆祝彭太太升职为重庆军政分署兵工事务主任。不仅是警察要来抓你,军方也要来抓你!你——你为什么要杀她?先说清楚,倘若是你干了坏事——”
“没有。”
“好,行,我信你。那你也别在重庆待着了,回老家避难去吧!”
“老家也有人命官司。”
“啊?怎么走哪儿都能惹出这么大的事?你说你无辜,我、我可不信。”
席玉麟忽然站定回头,很厌恶地剜了他一眼,“做不到,就少说大话。东西放地上。”
“不是我做不到,明明是你有问题!我当你是被欺负了,结果是你欺负别人——”
“东西放地上!滚!”
万顺深吸一口气,把两个包袱掷在地上,嘟嘟囔囔地离去了。席玉麟本就没指望他真帮忙,重新拿起行李,艰难地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声音是从一堵破破烂烂的院墙后传来的,他用最后的力气挪到墙边,将两个包袱叠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上去。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坐过来干嘛,以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再投靠剧团了。权当休息吧。在这样陌生的大城市里,听到自己熟悉的东西总能给他几分慰藉,何况听着听着,他的嘴角就翘了翘。
什么重庆,不过如此,这帮人的嗓子就一个还算不错。不如我们巴青呢。
等他们吊完了——听着是嗓子还没完全打开,但就是结束了——席玉麟也决定继续走。他抠着砖缝把自己拽起来,可墙壁里早就全是蚁洞,一抠,一小片砖头噼里啪啦散了架,他也跟着摔了一跤。里面有人大步赶来,直骂道:“眼睛长着出气的?这墙一看就要塌,还摸,迟早要被你们这群要饭的拆了不可——”
她风风火火冲到席玉麟面前,神气忽然就短了,声音也怯了,“席师兄。”
席玉麟含糊地应了一声,很为自己这副模样难为情。席彩云扶他起来,帮他拍灰,拍完后背拍大腿,也顺便把他打量了个清楚。咽了咽口水,她说:“师兄,你留下,我这就去跟我们班主说。”
“我不干这个了,马上就走。”
“没让你干,你就留下,单纯是养伤,行不行?”
席玉麟对这句“没让你干”大感意外,在漱金时,尽管没有规定要多尊重前辈,她对师兄师姐也毕恭毕敬到了讨好的程度。倘若席彩云像王好运一样,从来畅所欲言,那也罢了;但席彩云
明明心里有数,他什么境遇,她下什么菜碟。
但是他还能去哪里?
席玉麟无计可施,只得把自己惹上了什么人又说了一遍,她要是还坚持,他就厚着脸皮住进去;她要是犹豫了,他拎包就走。
席彩云比万顺聪明些,固然是吓了一跳,但不多问,“那你更该进来呀!还在大街上站着,不怕警察抓?”
当真是一秒犹豫都没有。他只好默许,由她扶着进了大门,接受了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懒洋洋踢腿的伶人们的注目礼,穿过空地,到了宿舍里。他还不肯坐,一定要先拜谒班主,不然像没经过主人家同意就上他的床了,像什么话?
但席彩云说没关系,说到最后都急眼了,“快坐下吧!我不扶你,你都站不住。放心,真没事,晚一点再见也一样。”说着,直接把他的被褥解开,铺在了一张空床上。席玉麟心里别提多别扭,看她直接拆自己行李更急,最后不知道是急火攻心还是因为三天没吃饭了,眼前一黑;只得坐在床边,等了快半分钟才得到缓解。
席彩云出去了,带回来五个菜包子、绷带和石凝之班主。
他万万没想到是班主跑到宿舍里来见他,立刻站起身;班主果然如席彩云所说,是个和善的矮个子中年人,一把把他按下来,“坐,坐着说话。哈哈,小玉麟,我见过你,我还抱过你呢!记不记得?”
他勉强笑道:“可能是太小了,没印象。”
“哎,也是。那个时候我找你师父学敫桂英,在漱金住了一个月,你那时连走路都不会,满地乱爬呢,啃你大师姐鞋上的穗子!”石班主回想起来,兀自乐了一阵,又指席彩云,“小云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过!你们师父真是——真是耀眼啊。我六岁被卖到戏班子,老闹着要回家,师父就把我们带去看了一场戏,看的席芳心。那时他也才十多岁吧?我盯他盯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心里想着,下九流就下九流吧,我要是能变成这样的人,也不枉此生。”
“他当时也在重庆呀,跟我的那个班子挨得近,我老看见他。看他去饴糖铺买糖吃,看他挖蚯蚓玩,看他练剑——我偷趴在墙上看!那会儿还是清朝嘛,留辫子,他把辫子叼在嘴里舞剑,舞得利落生风。不止我,我们师兄弟全趴在墙头,一段舞完,都忍不住叫好。他听到了,就抬头向我们抱拳,很高兴地笑。”石班主用力锤了两下腿,“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去巴青找他的时候,他问我尊姓大名?哈哈,我记了他半辈子,他压根儿不认识我!”
席玉麟没忍住倒抽一口气,因为席彩云正在给断骨处上夹板。石班主的回忆暂时被打断了,瞧着他的脸,问:“小云是后面收的,在漱金没待多久。你在你师父身边的时间长,他有没有提过我?”
他想自己既受了石班主这么大的好处,应该说些皆大欢喜的话,“说过。他说,那个叫凝之的,唱得很不错,人也好学。”
石凝之瞪大眼睛,“我是自己拉班子才起了个艺名。找你师父的时候,我还叫石头呢。”
席玉麟一下窘得耳朵都红了,“那也许、也许是我记错了,说的是叫林之什么的人吧。”
他觉得霍眉真是厉害,天天这样哄人骗人,居然从未出过岔子。自己不擅此道,还是不要再尝试了。
“总之,你目前就住我这里。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做,先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我这戏班子虽然不成气候,总能给你一口饭、一张床,你也别嫌弃,留在这儿,算……”
算我再偷看席芳心几眼。
待他走后,席彩云附耳边,轻声道:“你的那些事,班主已经知道了,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这些人不是班主从小带大的徒弟,都是东一个西一个招来的,人心离散,保不齐会去告发。”
他实在是累的很了,没听她说完这段话,脸一沾枕头,就坠入了梦境。梦里,脸上穿了个血洞的卫士追着他跑,醒来后简直觉得比没睡还累。
怎么闹成这样了?他想,我原来不偷不抢的,怎么敢朝人开枪了?
这里是混宿,女的和男的中间就拉了一道帘子。一大清早,席彩云就从帘子的另一边过来,给他换了一道药。
大家都在看他,目光里没什么善意:纵使石班主已经介绍过他了,是席彩云的师兄,那又如何了?凭什么在这里白吃白住?班子里的每一分钱,不是他们赚来的?
席玉麟自知理亏,听见他们含沙射影地在那儿说,就当没听见。三天后,退了烧,手臂却仍没什么起色,他迫不及待地下了地,琢磨着为石班主做点什么。
他踱到院子中间,看他们稀稀拉拉地甩了几下胳膊,然后把手臂搭在杆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前压肩,顺便还聊闲天。
倘若石班主很崇拜师父……他可以把师父那套训练方法拿过来,教给他们。
席玉麟拿定主意,站在树荫下盯了他们一早上。下午他们去了新华路的一园大戏院演出,回来后吃饭,休息到七点,又稍微排了一下剧目,其把子功之差,令人不忍直视。
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看看也不行?”
“行呗,行呗,”另一人道,“反正你一整天也没别的事做了。”
“放什么屁?”席彩云跳起来骂道,“我师兄昨天才塞了二十块给班主,真当他空手来的?你自己接个花枪掉了五六次,好不好笑,还不让人看了?”
她一骂,那大眼睛尖下巴的男孩还真不做声了。也是难怪,席彩云在这班子里简直是大师姐一样的人物,没有她偶尔指教几句,其他人更不像样子。
骂完这个,她又一步冲到左手边,把那人耸着的肩膀拍下去,自己的耳朵也是通红。她似乎又想表现自己,又为当着席玉麟的面教授别人感到羞耻。而席玉麟决不能体会这种幽微心思,他只是觉得席彩云确实挺半吊子。
于是去了后厢房找石班主。石班主正在烧大烟,见他进来,从善如流地就把烟灯灭了、烟枪塞到桌子底下去,两条胳膊规规矩矩搭在桌面上,“玉麟来了呀。手好些了吗?”
席玉麟展示给他看,“被我乱折腾了几天,估计好得慢。”
“还是请个大夫吧?”
“算了,请大夫也是上夹板,小云弄得不错。我觉得还是给你带来麻烦了,伤好后我立刻走。”
石班主刚想开口,他抢先说:“但是现在我也能做点事!石班主,我看你不太亲自带徒弟,都是小云在负责也许我能帮上忙?”
第129章 朽木不可“哎,小云就够啦!这些……
“哎,小云就够啦!这些孩子也都在我手下混口饭吃,成不了材的,不劳你多费心。”
“不,”席玉麟认真地说,“我看他们年纪都不大,现在不断言能不能成材的时候。再说,也不是成不成材的问题,小云说戏院一周最多给你们排三场戏,还都是小折子戏,市立川剧院恨不得一天就有两场当然,不能和市立剧院比,但有点太差了,赚得钱怎么够开支?”
石班主讪笑得脸上都出了层薄汗,席玉麟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味儿,但他不会美化语言,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呃也不是不好,就是可以更好。我看到一些很基础的问题,一个月内就能改善。如果不介意的话,让我试一个月吧,我会很负责。”
“哎呀,”石班主搓着手,瞧他一脸严肃、但说着难听的实话的样子,感慨道:“哎呀,哎呀”
席芳心,瞧瞧你带大的孩子!跟你一个样。
席玉麟得了允诺,回宿舍时才算稍微舒心些——这样他们总不能说自己是白吃白住了吧?即使给石班主塞过钱,自
己整天无所事事地晃荡确实不好,而且还瞒着他们、给他们带来了风险,实在叫他良心有愧。
第二日,伶人们得了消息,均是很诧异:这个游手好闲的人就开始管教我们了?
吊完嗓子,本来要晒会儿太阳,一旁的席玉麟就发话了:“气息不稳、不足,队伍别解散,围着院子跑二十圈。”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钉在原地不想动。席彩云先是低头用脚尖挖了半天的地,忽然抬头喊:“愣着干嘛?跑啊!”于是只得跑起来,第五圈开始明显减速,第十圈开始疾步走,第十二圈开始缓步走,队伍早就没了形状。
好不容易捱完了二十圈,席玉麟又把人全抓过去压腿,他盯着,伶人们也不好摸鱼,年久失修的膝盖也打弯、胯根也不着地,他就一个个过去踩,踩得鬼哭狼嚎一片。压完了就踢,腿踢不高,上半身跟着直晃。席玉麟立马又觉得他们该去倒立,又感觉膝盖得压一压,一个基本功的不足,就牵连到许多基本功的不足,问题简直层出不穷。
回到踢腿本身上,他走到昨天那个大眼睛尖下巴的男孩面前,一拍他的背,“再往上。”
男孩叫道:“上不了啦!”
他把左手悬空抬着,“找我的手。”
那男孩踢一次,他喊一次,喊得人家满脸的汗、急得不行,铆足了劲儿终于挨到了他的手。席玉麟又冲他喊:“这不是挨着了吗?你看你胯掀到哪儿去了,整个人,晃啊!”
如此一个个纠正过去,他倒是很有耐心,把别人都搞得气急败坏。原本定的是吃饭前把唱念也练了的,可再等大家把腰活动开,就到了饭点。
好在这戏班子实在冷清,下午也没演出。
一吃完饭,他搬了个板凳坐着,一个个抓来听唱念,没被抓到的就去倒立。人家在唱,他就把报纸卷成个筒筒抵着对方的腹部,双眼则盯着人家的嘴、喉部看。听了一个花脸,唱到气愤时,他用报纸捅了一下人家的肚子,奇道:“你这个‘哇呀呀呀’不能是一个字一个唱出来的吧?”
对方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他又说:“这是弹舌弹出来的!哪能一个‘呀’一个‘呀’地读来,先弹舌。”
席玉麟不得再次感慨学戏还是要童子功,就算一辈子没唱过花脸,分行当之前他也所有行当的东西都学了。当下耐心地教这人发“derrrrrrrr”的弹舌音,教了一个小时没教会,只能暂且放过,教下一个。
原计划下午练完唱念后看他们做身段组合,然后再来毯子功、把子功。结果他们根本没有身段组合,身段就是靠排剧目,演着演着就出来了。席玉麟觉得不太行,按行当分了组,先教青衣、花旦、老旦的身段组合,然后是小生、武生、花脸,到了武丑这里,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有人就叫道:“想不起来了?你不是很厉害吗?”
席玉麟也不理他,叫他们把刚才教过的再来三遍,结果教多了,大家记不住。只好反反复复地教,一个下午又过去了。
吃饭的时候他想,什么毯子功、把子功,先不消得提。倒立连三分钟都立不住,那还练什么毯子功?别把脖子摔断了。还是直接抠剧目吧。这戏班子平日里也没什么功可练,专练剧目去了,剧目也选得不难,相对来说看得过去。
其他人先溜去完了,只剩两人在他这里唱胡琴《武家坡》。席彩云站在不远不近的一棵树下,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青衣还不错,你就只抢了两个拍,我等下说你的问题。那个须生,你过来,”席玉麟从小木凳上站起身,唱了一句“这锭银有三两三,你拿回去把家安”,同时就往前走了两步,剑指指着那须生,又回头对着空气中的观众抖了两下手,“你的眼神要连贯,看过去——看过来,连成线,不是单点闪的。你也是赶着唱,就记着唱去了,眼睛乱动”
他让这两人一遍又一遍地来,每遍都能挑出新错。第七次时,两人对视一眼,理也没理他就直接走了。
席玉麟一下呆在原地,想想休息时间也快到了,算了吧。这院子里的所有人让他给得罪了个遍,他心里明白,但也轻松,认为自己对得起石班主,也对得起他们。这些人不是他的同门兄弟,他对搞好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只盼着一个月后把成果拿给石班主看。
可到了第二天,伶人们就开始造反了,他说跑步,没人理会,伸懒腰的伸懒腰,吐痰的吐痰。席玉麟连着深吸两口气,伸手折了一条垂进院里的长枝条来。
“席师兄,”席彩云靠过来低声说,“算了,这里不比你的漱金。”
席玉麟也觉得不妥,就算学戏的挨打是常事,那也该挨师父的打,轮不上他这个寄人篱下的。他心里觉得挺难受,院子很小,也没处可去,只好避到石班主的厢房和茅厕之间的阴影里去。饶是这里,都能听院中央说话的声音,因为看他服了软,气焰也涨的更高了,笑骂道:“吃别人家的,还管别人家事呢!狗都不带这样拿耗子。”
下午时,他还是重新走到院子里,尚未开口,脸就涨的微微发红。“把昨天教过的身段组合再来三遍行不行?累的,我们就先不做了。”
一个男孩抓了坨泥巴朝他扔来,“滚!”
席玉麟的脾气也上来了,觉得自己真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干脆回了宿舍,蒙头躺下了。
腰不好,就意味着一天不能躺太久,既然晚上躺过了,现在多躺一会儿就像针扎一样疼。又站起来,把左手背到后面去照着腰狠命锤了几下,思考自己究竟能到哪里去。总不能跑去石班主房间里面吧?
只好溜溜达达又到院子边上,坐在台阶上,伶人们的笑声直往耳里钻,显得他更形单影只。
门口忽然喇叭声大作。他跳起来,躲在树后;那大眼睛尖下巴的男孩倒是欢呼一声——比他在院子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开心,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爬上那辆敞篷车。没一会儿,又来了两辆车,接走两个女孩。
席玉麟想起来了,今天是周五,不管是白领、旧式老爷还是高级军官,明天都不用起早床。
这个没有戏台、也因为伶人水平太差所以无人问津的小院子,迎来了它一周里最风光的时刻。整个晚上都有人前来,接走一个个含羞带怯、面泛桃花、忽然由蛮横变谦卑的孩子;没被接走的,就在院门附近踢踢踏踏,假装用手帕揩脸,假装对墙缝的花草很感兴趣。等车一走,又齐齐引颈望着,被骂嗓子差时都没表现出的难过,这时真情实感地就流淌出来了。
席玉麟站起身,进了石班主的门。
石班主这回没抽烟,也在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表情静静的,几秒后,还是尽力对他挤出一个微笑,“玉麟,我说吧,他们不听话、不服管教,你就不要管了。我是个没出息的,我没法教好,也不会把戏班子办大办强,这些孩子跟着我实在受了委屈。趁他们还年轻,你就让他们多玩玩、多赚点吧,有的是苦头等着前面呢。”
他无言以对,又忍不住说:“我还是走吧。”
“怎么,嫌弃这里不像戏院,像妓院啊?”
席玉麟其实是很为自己羞耻,但除了一句“不是”,他就不会说了。他对做皮肉生意没任何意见,只要不逼着他做。
但人家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却吃力不讨好了两天,逼着人家学戏像个好为人师的大艺术家一样!事实上琴棋书画算艺术,戏就是个给人取乐的玩意儿,本是搞色(敏)情发家的;人家也不缺门路赚钱,你还上赶着教。都是同行,都知道就那么一回事,掐着嗓子唱两句,再往床上一滚,糊口嘛,两件事平等地重要。你非拎其中一件出来,讲个没完,难道此事真就比彼事值得说道?
他在跨出门槛的时候,猛地晃了一下脑子,真要受不了自己。干嘛那么认真?
因为席芳心就认真,教着他从小认真到大。他不知道该怎么不认真。
席彩云在门口截住了他,不说话,只盯着他,脸上同时流露出那种看见一个孩子因冰淇淋掉地上了而哇哇大哭的无能为力的爱怜表情。席玉麟觉得相当闹心,轻轻推了她一把,“让让。”
“你不会是想走吧?”她立刻开了口,“别这样。”
第130章 码头工席玉麟其实很想硬气地来一……
席玉麟其实很想硬气地来一段告别,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好沉默地一点头,绕过她回到台阶边,继续独自坐着。
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想起了霍眉。
不是因为懊丧于自己太不会做人,觉得“要是霍眉在就
好了“,而是有点孤独,觉得要是霍眉在就好了。离开她后,他还是走到哪里都没朋友。
一天后,被接走的孩子陆陆续续回了,手头阔绰了,又互相约着出去吃饭。石班主也不管。等到周一,好不容易有一场演出,却宿醉到快中午才起。
戏院里人多,每次去都抢不到化妆桌,所以是先换完衣服、化好妆再去。席玉麟不触其他人的霉头,只旁观小云,都说女大十八变,小云越变越不好看,两边下颌骨方的太突兀。其实改行当老生,这副模样还合适。
他告诫自己不要再管闲事了。班子已经是衰败光景,没必要精益求精。
“小云,过来。”
席彩云抱着瓶瓶罐罐到他身边,坐下了。席玉麟的右手仍不见好,一动就疼,只能用左手握刷子沾颜料,帮她画。蘸几笔棕色的,再蘸几笔白的,时不时还拿汗巾子擦淡些,席彩云满腹狐疑,却仍乖乖坐着给他画。
一顿涂抹后,席玉麟仔细瞧了瞧她的脸,得意道:“照镜子。”
她向镜中看去,惊奇地发现脸被修小了。从侧面看,下颌角自然还有;从正面看,虽然算不上小尖脸,但也称不上方,是个无可指摘、无功无过的花旦模样。再看几眼,就看见镜中人流了泪,粉白的脸被冲开两道黑印子。
席玉麟斥道:“画好了妆,就不要哭了。我用左手给你画了半天,容易吗?”
她低头忙乱地蘸了些白颜料,重新补上,一边低声问:“师叔还好吗?”
“不知道,我离开巴青很久了。”
“为什么要离开?”
“不知道。”
“唉,席师兄,人在外地过不好的,你真不该来。我是没办法。我一个女娃娃,招工的也不收,只能在戏班子里混了未来是什么样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倒是你,如果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兴许可以去市立剧院碰碰运气。”
“我都说过再不会唱戏了。市立的和这里情况也差不多吧?”
“也许吧,唯一干净的地方就是漱金了。兴许你还不知道,巴青那种小地方还讲身契、贱籍良籍,重庆根本不讲。不管是进公司当文员,还是进戏班子当伶人,都是签合同,不存在法律上的低贱了。他们跟我说,辛亥革命后本该如此。”席彩云叹道,“但是谁跟你讲法律?别人爱怎么糟蹋你就怎么糟蹋你,市立剧院门口嘛,唯一的区别就是车更多、更豪华。”
两人都没读过书,只知道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革命,革了清王朝的命,成立了中华民国。可是革了清王朝的命,又怎么样呢?
大清是封建王朝,不民主。中华民国是国民的国家,真如此吗?
好在席玉麟没有太进步的思想,想了一会儿,觉得是自己命比较贱,如此一来,所遭遇的一切不公平都说得通了。虽然命贱,但他自认为知廉耻、有骨气,所以等到右手的夹板拆了后,他于一个冬夜留下十块钱,悄然地离去了。
他原计划离开重庆,可是既舍不得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又买不起船票。买不起船票,走陆路的话,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土匪。即使侥幸能逃脱,四川的地势这样险峻复杂,他也不可能凭脚力走到另一座城里去;走到山里、走到村庄里,大概就被困住了。好好的工人不当,要去当农民?
因为生的盼头不大,他对死都不如之前恐惧。
席玉麟淡定地想,警察要枪毙我,就枪毙我好了,一条贱命,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在那之前,我要攒够六十块,报个会计班。
他曾听万顺说过,来钱最快的渠道之一是当码头工,不是按工作时长计价,而是按搬运的货物件数计价。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连搬三天三夜,拿一大笔钱,或面临一口气没喘上来的结局。所以码头物流昼夜不息,千百劳工生生死死。
冬天实属不友好的季节,他浑身骨头都疼,一吹江风更疼,疼到睡不着觉。但席玉麟干得很起劲,他早点赚到六十,就早点脱离体力工作,从此不用再受此种苦难。
重庆对药物的管制比巴青更严格,不仅阿司匹林买不到,大多数止痛、消炎、抗病毒药物都买不到。不过劳工也有对付筋骨痛和饥饿的灵丹妙药,朝天门附近就有一家鸦片馆,十文可买极小的一颗鸦片丸。
他绝不沾此物,只能找个避风的棚子,祈祷在天亮之前睡上一会儿。有时候明显感到有人躺到了背后,又喘又扭的,他自己也是昏昏沉沉、关节僵死,懒得管,醒来后往往会发现衣襟上有片干了的白印子。有过前车之鉴,席玉麟认为这都不叫骚扰,拿水洗掉就好了。
仗着能吃苦、力气大,第一个月就赚了十五块。
某日蹲在吊脚楼下吃面的时候,肩上忽然被重重一拍,他扭头往回看,万顺却已经绕到了身前,爽朗地笑道:“好久不见啊!”
席玉麟皱起眉,换了个方向蹲着,继续呼噜呼噜地吃。这家伙又不依不饶地挪到前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彭太太没死!”
他这下是真的在意起来了,“你怎么知道?”
“袍哥有什么打听不到的消息?前几日她还来了一趟工厂呢,原来是梳发髻的,现在剪了个短发,把左脸挡了大半。传闻说啊,她被打掉了一只耳朵!”万顺瞥他一眼,“她都正常上班了,要是想通缉你,早通缉你了。现在人家连报警都没报呢。你真没跟她有一腿啊?”
“知道我没真把她杀了,你就来了?”
“不管怎么说我最后还是来了嘛。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当码头工能赚多少钱?到我们茶馆来跑堂吧,舒舒服服的,一个月五块”
他吃完了面,把碗筷还给店家,决计不理此人,继续上工去了。
万顺似乎很怕五雷轰顶,隔两日往这儿跑一趟,因为还有兵工厂里的工作,都是晚上来。过了阵子,席彩云也找过来,时不时就捎点吃的。某次这二者还撞上了,万顺刚开头说了句“李青”,席彩云就从水桶后钻出来,又因为有陌生人,很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是
个聪明的,立刻把溜到嘴边的“席师兄”憋了回去。万顺是个不聪明的,奇道:“你不是个唱戏的吗?我看过你几次来着,长得真让人难忘。李青啊,你都什么境地了,还到处惹女人?”
席玉麟倒是坦然:“她是我师妹,我过去就是唱戏的。”
“啊,这很说得通嘛!”万顺猛地拍了他几下,“你看着就像唱戏的。”
此言一出,两人均是很奇异地看了这袍哥一眼。他倒是浑然不觉,继续夸海口,说自己认识这个认得那个,三教九流中无处不是他的关系。只要认他做兄弟,就能在街头横着走云云
又像空巢老人一样被二人轮番探望了几个月,春天的时候,他发现二人好像在耍朋友。
这个发现实在是很震撼,站在小云的角度,他知道她多么聪慧能干,也不敢相信她委身于这么一个满嘴跑火车的男人。但是客观来讲,美丽的戏子被娶回去都要遭人瞧不起,更别提小云这种不好看的,于此同时万顺既是工人又是个小袍哥,条件真算不错。
席彩云明显不想跟他多谈此事,只道:“他心肠好,说话算话。”
万顺则要发表自己对于女人和婚姻的见地,“纳妾,才看娇不娇美;娶婆娘,要看贤不贤。彩云是个能过日子的人,话不多,手脚勤快,节俭。我说要给她买副银耳环,她说不用了,把钱留着结婚。看看,好婆娘!我说你不要是一码事,我给不给买是另一码事,哥们儿走哪里都大方,岂能对自己婆娘小气?那还算不算男人了?”
两人都对彼此较为满意,是在市场里挑拣对比许久后,挑到了称心如意的物件。席玉麟由此又想到另一桩同辈之间的婚姻,马裕和房春喜的——不知道他俩怎么样了?一个见色起意,一个寒不择衣。霍眉,又想起她了,那更是乱,她就不曾像他一样指望过收获一位亲人,明晃晃奔着钱去的。希望她得偿所愿吧。
支撑席玉麟努力打工赚钱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结婚生子,渐渐的,也就那样了。被浩荡江风吹着,他不禁思索:我到底为什么而活呢?只为不敢死吗?
在孤独感要将他淹没的前夕,他及时打住,起身搬货物去了。
不要多想,席玉麟,在这个世上,只有傻子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