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师弟,我收到了一封信,想请你看看。”


    两人坐在院落的一个小亭内,宋端把那信纸递给了闻瑎,“前几日我让大明到黑宁送信去了。”


    黑宁府,这是厉王的封地。纸看起来很华贵的样子,闻瑎眨了下眼:“这是谁寄给你的信。”


    “‘谢远林’给我的回信。”


    闻瑎拿着信逐字逐句看了半天,“这信上全是普通的寒暄客套之词,莫非还是暗语需要解密不成。”


    宋端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内容当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写信的这人却不是谢远林。我曾多次模仿厉王的字迹,这封信上的笔迹虽然乍看毫无差别,但是弯钩处收尾的笔锋不对。”


    闻瑎心里咂舌,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会多次模仿厉王的笔迹,闻瑎想到她在京城时经常听到的关于宋端的小道消息,莫非牵扯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闻瑎眼睛忽闪着眨了几下,她抿了抿嘴,缓缓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这话她是不是应该当做没听见。


    他似乎知道闻瑎心里在想什么,宋端对着闻瑎勾了勾手指,逗着她说:“小师弟,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模仿厉王之笔迹吗?”


    好奇心害死猫,她现在还不想死,“你还没说到正题呢?”


    宋端无辜地看了她一眼,眸子里的笑意慢慢晕开,身体向她微微倾斜,声音是一贯的慵懒:“不要这么急嘛。”


    他把信重新叠好放进怀中,含笑道:“徐邈敞和他儿子闹翻了,徐令孺如今从徐府搬了出去。现在京城里知道这事的人全在看徐邈敞的笑话,毕竟他就那一个儿子。”


    闻瑎听到这个消息,双眼不自觉地睁大,变得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宋端眉眼弯弯,看着闻瑎的眸中满是暖意。


    她与徐令孺接触不过三个月,日常虽未有过多交流,但此人一身傲骨倒是清清楚楚。徐阁老和徐令孺不和,这倒是新奇了。


    前几日闻瑎收到了叔思的信,落款的时间是腊月二十三。要是按叔思的性子,他肯定会写下来,信中未提到徐家父子之间的事。看来之应该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了。


    闻瑎满眼疑惑,徐令孺那番骄傲矜持的模样,实在是无法想象他做出这种决定。京城可不比其他地方,父子不和放在乡野村庄那是家事,放到他们那个地位可是关乎着国政。


    “他们父子二人为何如此?”


    宋端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这就要问当事人了,”


    两人走回屋内,宋端把那封信放到火炉内,火苗瞬间飞腾了一下,舔舐着信纸,这张价值不菲的花帘纸片刻后变化为灰烬。


    “徐邈敞原本是厉王一派,后来陛下登基之后,徐邈敞也没有被摘下帽子。徐阁老估计自己也清楚得很,只要不作妖,他的位子做得还是很稳。”


    宋端最后的语气近乎嘲讽,丝毫不在闻瑎面前掩饰他对徐邈敞的态度。这也是当然,陆有之和吴居作为同门师兄弟,两人皆为东江党派。闻瑎本身师从陆有之,在所有人看来,她早已是东江党的成员。


    厉王、徐阁老,这些大人物离闻瑎现在还是太远了,她若不能爬上高位,几乎不可能有机会接触。


    闻瑎在脑中稍加思索,便清楚了徐邈敞位置依旧稳固的原因。徐阁老可是青林党的代表性人物,朝中两党本势均力敌,但若是徐邈敞被扔出权利中心之外,那之后便会是东江党一家独大,这局面陛下可不会想看到。


    宋端看到她了然的神色,眸中满是欣赏之意,他继续道:“厉王和徐邈敞还有联系,表面上的书信被我们截获过多次,但内容多是正常往来,无出格之处,但实则不然。这倒还是题外话了,等你回京之后,我在同你细说这些情况。”


    虽然目前她对这些朝堂秘辛并无多大兴趣,但是闻瑎依旧听得认真,脑中不断思索着这些逻辑关系,倒是宋端最后一句特意说的话,她半分没有在意。


    宋端道:“这封信我是让大明亲自送到厉王府的,这回信又是大明当天亲自从厉王府取回,但此信我可确定非厉王手书。”


    闻瑎迅速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冷静地说:“厉王不在黑宁府,而且他不想让人知道,但这并不足以证明厉王和陈向坤有关联。”


    宋端微笑着鼓励她继续说。


    上课被老师提问的既视感,闻瑎呼了一口气,思索着她知道的所有线索。


    闻瑎身上还穿着那身青衣官袍,长身玉立,在那处好似一幅画。


    宋端也不出声,只是凝视着她。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小师弟即使是冷着脸思索的样子,也煞是好看。


    “师兄,半月前,你和陈向坤见过一面,莫非在哪里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闻瑎把所有线索都在脑中捋了一遍,但始终缺少重要的一环,她无法将其串联起来。


    “你终于叫我师兄了,小师弟~”宋端的语气戏谑,貌似调侃,但看着他嘴角的那抹笑,却也知其心中甚悦。


    闻瑎愣了一下,一脸平静地回怼:“我不喊你师兄,还要喊你师弟吗?”


    宋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若是想这么称呼我也不是不可以。”


    闻瑎用手压下额头不断抖动的青筋,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那么大的人了,怎会如此幼稚,宋端这人在自己心里的形象真的越来越崩塌了。


    宋端终于正色道:“正熙十二年,先帝在世之时,时为大皇子的谢远林曾与其父争吵,先皇愤怒之下用长剑划破谢远林手背,伤至筋骨。此事乃宫禁秘闻,知晓此事之人不出十人。现在多一个你了。”


    他眉眼弯弯,舔了舔唇,努力装出天真的样子:“陈向坤手上的伤口与大皇子所伤之处毫无二致。”


    闻瑎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神色,哦,不出十人,但其中有一个是你。宋端,不,宋大人,你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秘辛。


    “你的意思谢远林易容成陈向坤的样子在宜新活动。”闻瑎扯了扯嘴,说出这句让她都觉得十分匪夷所思的话。


    宋端点了点头,一脸无辜:“所以我当初才说,若一切如我所想,恐怕这不是仅凭我们就能解决的事,需要待圣上决断了。”-


    陈向坤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颇有深意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向坤。


    “你今天干得不错啊。”


    陈毛生心里惊疑不断,这种语气,他做错什么了,却不敢断然出声,他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向坤把扳指带到手上,用依旧没有波澜的语气吩咐:“陈三,把他一条腿卸了。”


    陈毛生脸色苍白,看着陈三一步步向他靠近,“家主,家主,我做错什么事了。还请您明示。”


    “今日的行动,你告诉我了吗?”陈向坤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闻瑎今日一早才吩咐,我根本没什么时间准备就出发了,来不及向您汇报。下次一定不会了,小的,小的就算是死也要先把消息告知。家主,您饶了我吧,求求您了。”陈毛生瞳孔猛然缩小,立刻反应过来磕头,声音沉重,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砰,砰,砰。


    陈三沉默着,看到陈向坤的神色,重新退到了墙角。


    陈毛生快速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谢谢您,谢谢您!”他的语气里带着惊吓的哭腔和后怕。


    “回去好好想想,别让我失望。”


    陈毛生双腿瘫软在那里,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冷汗浸湿了厚厚的棉衣。还好,太好了,他还活着。


    他被陈三领着衣襟提出了门外。陈家大门前一片寂静,过往的行人只敢远远瞄上一眼就匆忙离开。


    门口的两个家丁把他架起来扔到马车上,陈毛生缩在马车的一角,颤抖着双腿慢慢坐下。颠簸的马车摇晃着驶向县衙。


    陈三往陈向坤的烟袋里加了些烟丝,双手递给他,“主子,陈毛生并不知道关于金逸山庄的事,也不清楚您的身份。今日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让官府那边疑心。”


    “你觉得闻瑎这个人如何?”陈向坤顺手拿过放到嘴边,吸了一口。


    陈三想到陈向坤对闻瑎以往的态度,谨慎地回答道:“小的不敢妄自评论,约莫是个好官。”


    陈向坤缓缓吐出一口,棱角分明的面孔隐藏在烟雾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大概过了半晌,他才轻笑道:“她长得不错,脑子也不错。”


    陈三满眼惊诧,他只知道主子是男女不忌,难道是看上这新县令了。陈三闭着嘴不敢说话,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官府再疑心又如何,陈向坤这人做的任何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向坤狠狠地吸了口烟,满不在乎地让陈三滚了出去-


    “所以,我们接下来只能等圣上的谕旨下来吗?”


    “当然——不是。”


    第52章


    闻瑎的桌面上堆着几个卷宗,里面是被捕的二十三人的基本信息。


    “大人,是我。”


    闻瑎用朱笔勾画,头也没抬,“进来。”


    “大人,下官刚才有事外出,不知大人召见,请大人恕罪。”


    “无事。”闻瑎这才抬头,下意识地咦了一声:“陈巡检,你这额头怎么红得渗血?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陈毛生沉默了一会儿,右手倒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嘶了一声:“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下官刚才赶路有些匆忙,不小心摔倒磕在地上了。”


    “巡检,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点,磕着碰着了,家里老小都要心疼的。”


    陈毛生点头,沉默着也不说话。


    闻瑎把手里的卷宗放下,心中暗忖,看来陈毛生在到陈家之后定然是被人狠狠训斥了一顿。


    果然如自己所料,他不知道赌场的事。


    闻瑎:“巡检,今日多亏有你,抓捕行动才会如此顺利。你抓获了二十三人,切勿再自责有三人逃逸了。”


    陈毛生低着头下意识想要撇撇嘴,却发现扯不动嘴角,他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情自责。


    闻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这种沉默让她忽然意识到陈毛生在陈家遭遇的可能不仅仅是斥责这么简单。


    闻瑎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随后她轻叹了口气,走到陈毛生前将他扶起,郑重地对他说道:“巡检,起身吧。我已经吩咐账房给你拨了钱,拿回去买些酒菜,好好休息,两日后再来衙里。切莫自责了,我已经听其他衙役讲过了,若不是你发现了地面上那处异常,这次抓捕行动一定不会成功。”


    闻瑎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了!”


    陈毛生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感受,他可能没原来那么厌恶闻瑎了。


    闻瑎望着陈毛生慢慢离开的背影,抿着的嘴角垂下来了,神色有些黯然,今日到底是她利用陈毛生了。


    殷君馥掀开后门的帘子走进来,步伐矫健,却没什么声音。


    “闻瑎,你在想什么呢?”


    她猛地一颤,看到来人才缓出一口气。


    “没什么,你那边怎么样。”


    闻瑎若无其事地抬眼,视线刚好撞到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起皮了。


    闻瑎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谢了,”殷君馥接过后一干而尽,“徐恩同意那件事了,我觉得顺利得有点意外。我可不觉得他是那么好说话了人,”


    “他自然会同意的。”闻瑎喝了一口水,怎么已经凉成这样了,冰得她牙疼,脸瞬间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她继续解释——


    “怎么了?难道这水里有毒?”殷君馥冷汗瞬间浮上额头,几乎不给闻瑎反应的时间,他就拽着闻瑎的手臂直接把她拖到了自己身边。


    一只手搂着闻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用力拍着她的后背,“快,快吐出来。”


    常年习武的人力气都这么大吗?


    闻瑎不得不大喊道:“我没事!我刚才就是被水冰到了。”她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茶壶里的水早就和室温一样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闻瑎就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靠着的那具身体突然僵硬。


    殷君馥呆呆地张了张口,大脑宕机,“哦。”


    “松开我吧。”


    “好。”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微妙而沉默起来。


    “你刚才表情很不对劲,我以为你疼不疼,我力气可能有点大,要不要给你揉一揉。”说着说着,他开始结巴,声音慢慢变小。他的脸颊逐渐泛红,最后连耳尖都红得快要滴血。


    “不用,还好。”其实并不好,闻瑎强忍住没有露出其他不对劲的表情,笑着对殷君馥说。


    这是什么尴尬的场面,为什么不说话了。刚才这事不应该过去了吗?闻瑎忍不住心中吐槽的欲望,殷君馥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脸红得像刚出嫁的小姑娘,果然这种时候还得是自己先开口吗?


    但是,着实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敏感,常人看到这种情况会一瞬间想到毒药这种事吗?


    闻瑎心中一堆问号,算了,先转移话题,等这件事过去了她再好好问一下殷君馥。


    “刚才我们聊到哪了?”


    刚才闹了个大笑话,他此刻的思绪早就乱成了一团麻。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殷君馥几乎片刻也没有停留就离开了这间屋子,莫名给人一股落荒而逃的感觉。


    殷君馥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一只手就能把闻瑎环住。细腰盈盈可握,殷君馥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对,他在想什么。但是,她身上好软,和自己不一样。


    他越想越乱,脑子里一下子像是水沸腾了。


    刚才的细节在他的脑子不断重播回放,她那时似乎发出了闷哼,嘴唇也被咬得艳红。这个突如其来的情景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像是钩子一样缠在了他的心上,殷君馥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殷君馥突然给了自己一拳。


    闻瑎等他走了之后,才敢小声的嘶了一声,手劲也太大了,真的好疼。她背着手揉了揉后背,不出意外地估计是红了。


    闻瑎抿了抿嘴,眼神沉下来。按照血缘关系,她还要叫陈徐恩一声表弟,明天就要见到他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翌日凌晨,天色漆黑如墨。


    殷君馥从梦里惊醒,呆愣在那里良久,直到夜晚的寒意驱走了心中燥热。


    微卷的发梢在空中浮动着,他把脸埋进手中,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


    上午,曹家客栈。


    曹鹃荷和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账本,算盘噼里啪啦地响。


    饭点过去了,这客栈一楼大堂里除了收拾东西的店小二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外面声怎么这么吵,店小二把抹布一放跑到外面,随便抓住了一个面目和善的老汉。


    “诶,老伯,你们这是准备干嘛去,怎么这么兴奋。”


    “闻县令抓了一群人,都是赌徒,娘了个乖乖,二十三人嘞,”这老汉突然大笑起来,“我们邻居家那个无赖混混也被抓了,我准备去凑凑热闹看他笑话。”


    一旁的大婶瞪了他一下,老汉缩了一下脖子:“嘿,小兄弟,不跟你说了,先过去了。”


    店小二笑着拱手:“多谢,您先忙。”说完转身飞奔回客栈,“老板,你知道不,官府”


    曹鹃荷眉头皱起来,赌徒,嗤笑一声,手下的算盘发出的声音更响了。


    大街上,这对老夫妻走远了。


    大婶看了眼周围,对着老汉使眼色,显然有了脾气:“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没事就来看闻县令审案子。还有,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都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什么邻居呢,要真让邻居家的人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老婆子,我”


    “你什么你,行了,就在这分开吧,后面不顺路了。我去买东西了,记得午饭的时候回来。”


    老汉撇了撇嘴,不过转头就开心地往县衙那个方向奔去。


    这老婆子可不知道,闻县令厉害着呢,没错看闻县令判案断案啊,他心里就觉得舒坦啊。那些个欺压我们的坏人伏法,现在宜新不比原来好上太多了嘛。


    县衙外呜呜泱泱围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水泄不通。


    不过这次,闻瑎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陷入了僵局。这些人除了承认自己参赌之外,其他任何事都是一问三不知。


    闻瑎想着她昨日看到的这二十三人的档案,垂眼沉思,瞳孔猛地一沉。


    陈徐恩这次也在外面看着,他不清楚闻瑎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如果仅凭这些人就想抓住长峰寨的把柄,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他可以肯定是殷君馥把这赌场位置传出来的,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杨三勉。


    这闻县令说不定要失算了。


    他皱着眉头,盯着大堂内,这种眉头紧皱的模样和曹鹃荷几乎一模一样,若是两人同时站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人认错他们之间的关系。


    陈徐恩冷眼观察着,却发现闻瑎丝毫未见慌乱。不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心里啧了一声,若是此事不成,那他们也没必要合作了。


    长峰寨早就不是以前的长风寨了,陈徐恩想到这两年寨里的变化,身上的冷意愈发明显,他发出了一声冷哼,双臂习惯性地环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傍边站着的人。


    他身旁一人被吓了一跳,“小伙子,你干什么呢,吓死老汉我了。”


    “老人家,对不住。”陈徐恩如此礼貌的道歉与长峰寨上简直判若两人,要是让周副首领看见他这副样子,绝对直呼见鬼了。


    老汉心里评估了一下,态度挺诚恳,虽然看着有些不太正派,但是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他乐呵呵地挥了挥手,自来熟地和陈徐恩聊起来。


    “小伙子,我跟你说,闻县令可厉害着呢,别看她现在还没下决断,但是我敢说,马上这案子就了结了。”


    “老人家,我和您看法正好相反。”


    “哼,那咱们看看就知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老汉不搭理陈徐恩了。


    老汉垫着脚往里面看,视线扫到县衙大堂的右下角跪着的那个人时,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这鳖孙混混整天不干正事,现在被逮到了,就等着被闻县令关进大牢里再也别出来了。


    与此同时,闻瑎的视线也移到了右侧,落到了那个低垂着脑袋身体姿态却莫名放松的人身上,眉眼闪动了一下。


    第53章


    即便跪在地上,但此人浑身上下都写着他是个混混五个字。


    梁丰伢,二十三岁,无妻无子,父母均已去世,家住宜新东市。孑然一身,无所凭赖,却毫不畏惧官府。在宜新县堆积的近两年卷宗之中,此人的名字出现过不下五次,他也曾在牢狱待过一段时间,但每次入狱不过半月就会被人赎出,但卷宗上却未有赎他之人的任何记录。


    闻瑎将此人的名字画上了红勾,她对殷君馥使了个眼色,“你去此人家中查探一下,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怀疑梁丰伢肯定知道什么。”


    殷君馥避开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闻瑎心里有些奇怪,这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避开她,但不成还在为昨天的事尴尬,可她印象里殷君馥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


    麻洪昌拿着大齐律读到:“根据我朝法律,凡是赌场以营利为由,聚众赌博或者以赌博为业的,按情节严重程度,徒三年,并处罚金五十银。若有人想起什么有用信息,亦可将功折罪。”


    堂下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既然如此,签字画押压入牢中。”闻瑎平静地扫了梁丰伢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老汉吹着小曲,瞥了陈徐恩一眼,“小伙子,怎么样,这些人都被抓到牢里了吧。”


    陈徐恩心里嗤笑这老伯什么都看不懂只看热闹,但还是嗯了一声算是认输。


    县衙外的人逐渐走光了,陈徐恩跑到一摊贩处买了两个烧饼,靠在县衙一侧街角墙边,边吃边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烧饼吃完了,人也等到了。


    殷君馥从东市匆匆往回赶。


    陈徐恩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拦下了殷君馥:“我现在就要见闻瑎。”


    殷君馥眉头稍蹙:“稍等,我去问问她。”


    殷君馥将搜查到的东西交给了闻瑎。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领着陈徐恩从侧门进入县衙内院。


    “老殷,不用看了,我检查过了,每人跟过来。”陈徐恩看着殷君馥警惕的模样,不耐烦地打断他。


    闻瑎此时还不在书房里。


    陈徐恩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仿佛这地方是他自己家一样,从书架上随意拿了本书坐到圆椅上,“不在意吧,我可不知道要等闻县令多久。”


    殷君馥双臂肌肉鼓涨,绿眸冰冷,随时准备给他一拳。


    “啧,当了师爷就是不一样,脾气都变大了。你的闻县令万一一个时辰后才来,我不得苦苦地无聊地在这里待一个时辰。”


    话音刚落,闻瑎就走进来了,清冷之音在耳畔响起,“说笑了,贵客到,有失远迎。”


    陈徐恩被刺了一句,心下不爽,看到她走进来,混不吝吹了声口哨,啧,这闻大人远看长得不错,近看倒是更好了。


    他把书扔到书桌上,反刺道:“久闻不如一见。闻大人,虽说您是个男的,但也怪不得殷君馥对你死心塌地的。”


    殷君馥拳头带风,打出一道残影,停在了陈徐恩的眼前,“说话小心点,我不介意打你一顿。”


    陈徐恩眼睛却眨也不眨,嗤笑了一声。


    闻瑎看着他没说话。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你既然选择来见我,那便是选择和我们合作,坦诚相见即可,不必再装作那副模样。”闻瑎眉梢间不见其他波动的情绪,声音也不高,只是淡淡陈述,但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长。


    陈徐恩的脸色由阴转晴,又恢复了刚才自在的神色,他毫不在意地说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不想,自然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闻大人,若不是靠殷君馥给你透露小道消息,你觉得你会有机会知道这个赌场。连那二十三个人都审不出来,呵,我倒是后悔昨天答应那么快了。”


    殷君馥蹙眉,怒火更炽,不过他瞥到一旁的闻瑎,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闻瑎:“梁丰伢是那家地下小型赌坊的主事,我们已经从他的家中搜来了证据。”


    “那又如何?”陈徐恩内心有些期待,但外表和他说出口的话都带着嘲意。


    “陈徐恩,你不用激我。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们一样。”


    陈徐恩听到这话眉心动了动,和闻瑎的父亲极为相似的眉眼让她有一瞬间恍惚。


    “你怎么知道我姓陈。”陈徐恩此刻的脸色阴暗的吓人,说完之后,他反倒愣了一下,啧了一声,“你见过我娘了吧,怪不得殷君馥昨天忽然来找我,她是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闻瑎的目光沉下来,语气还是那样平静:“是,我见过她了。她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包括你和陈向坤的关系,以及你的父亲死亡的原因。”


    陈文德虽然和曹鹃荷结为夫妻,让她脱去了奴籍,免去受人人奴役的下场。但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陈文德虽是庶出,但是作为陈家的大少爷,自然是吃喝不愁富裕一生。但是他和曹鹃荷结婚没几个月,就染上了赌瘾,是个不折不扣丧尽天良的赌徒,酗酒闹事、辱骂家暴,无一不缺。不过几年,他就把分到的财产挥霍殆尽。


    陈徐恩从小就生活在这种阴影下,直到陈文德去世。


    曹鹃荷便带着陈徐恩从陈家搬了出来,用剩下的余钱自己开了个小客栈。孤儿寡母,曹鹃荷独身一人抚养陈徐恩,自然遭不了他人闲话,因此对陈徐恩的管教也愈发严苛。


    陈徐恩十三岁那年,结识了一群流氓地痞,多是三教九流之辈。耳濡目染,性情愈发桀骜。


    加之当时宜新当时官府无能,税收严苛,百姓交不起税衣食不保。所以一群人便选择上山投奔长峰寨,打算谋另一条生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陈徐恩受不了母亲的管教,他结识的兄弟也都到长峰寨了,于是十四岁的时候,他自己带着一个只装了几件衣裳的包袱,就偷偷离开了家。留给曹鹃荷的就只有一封满是错字的告别书。


    对于为了活命逃奔上山的人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种田生活。


    但对杨三勉来说不是这样,他不满足于现状,恶欲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长峰寨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寨子,杨三勉两年前被陈向坤收买变成他手下一条走狗之后,长峰寨才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在百姓闻风丧胆为恶不作的贼营。


    陈徐恩十陈向坤的侄子,加上已经是长峰寨的二把手,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也知道内幕。但是陈向坤不知道陈徐恩对赌博一事十分厌恶,但他只有一个人力量薄弱,宜新这地方几乎完全在陈家掌控之中,所以表面上他听从陈向坤的话,实则一直在搜集证据。


    直到他见到了自称在其他地方犯了罪不得不上山的殷君馥。


    陈徐恩知道殷君馥在说谎,他见过他,在那场伤亡惨烈的剿匪行动里。但他不仅没有说,反而帮着殷君馥圆谎。


    杨三勉是个小人,但是一个爱才的小人,他巴不得越来越多的能人投靠长峰寨。殷君馥武力值极高,又有陈徐恩保底,自然入了他的眼。


    陈徐恩观察着殷君馥,观察着他在山上的行动,不经意地透露给他一些消息。上山不过几个月,殷君馥就成了长峰寨的副首领。


    后来,陈徐恩等到了一个新的宜新县令。


    “闻大人,我同意你的计划,一旬后我会在长峰山松林南侧等你们。”


    陈徐恩不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不再是那种想要让人揍他的语气,他郑重的看了闻瑎一眼,对着她拱手行礼,“先告辞了。”


    他说完后,又走到殷君馥面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老殷,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别忘了。”


    “好。”


    殷君馥眼前浮现的是那一抹红色的夕阳-


    陈徐恩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沉默的两个人。


    “他说不要伤害长峰寨上的那些普通人。”殷君馥瘪了瘪嘴,有些闷闷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也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没前没后的,闻瑎却懂了他的意思。


    她眉毛轻挑、眼中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我表弟,陈文德那个畜生是个赌徒而且早死了,而且陈徐恩嫉妒厌恶赌徒之流。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谁知他如此推心置腹将一切坦白。”


    殷君馥被她拍了一下,身体僵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已经派人去绥宁请兵了吗?若是只写信,恐怕劳将军不会随便同意。”


    殷君馥笑了一声,“劳介平那个老家伙可是个滑头。”


    他的绿眼睛里满是期待:“要不要我去请?”


    “你想去?”


    “也没有那么想去。”殷君馥有些别扭地说。


    闻瑎此时心情大好,她笑着调侃:“那就是想去了。不过,咱们那位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打算自己亲自去请,免得请不到人。”


    “哦。”他的声音就冷下来了。


    “你生气了?”


    “没有。”他只是觉得不爽,为什么又是宋端那个家伙,他只是不想从闻瑎口中听到宋端的名字。


    闻瑎戳了戳他:“别气了,我请你吃东西。”


    殷君馥本来可以轻易躲开的闻瑎的那只手,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想躲开。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藏不住自己那恶心肮脏的心思,于是便盯着她的那只手,比他的小,很好看,他能一把握住。他到底在想什么,闻瑎可是他的朋友。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殷君馥闭上了眼,“不用了。事情紧迫,我要抓紧时间准备。”


    闻瑎看出他又想逃跑,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袖子,“等等,别走,我有话问你。”


    第54章


    殷君馥揉了下自己的头发:“想问什么?”


    闻瑎看出他暂时不打算离开,松开了他的袖子,斟酌着语气:“你昨日为何觉得我是中了毒?”


    午时的阳光正好,不偏不倚地照进屋内,刺的闻瑎闭了一下眼,错过了殷君馥听到这句话后变化的神情。


    “我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只有那一个想法。”说完之后,殷君馥歪头笑了下。


    长峰寨。


    杨三勉正在讲话,不过屋内的气氛有些焦灼,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最近都给我看紧点,别让我发现任何人有小动作,不然老子第一个杀了他。”


    尖细刺耳的尾音戳到陈徐恩耳中,他不耐地闭上眼。


    杨三勉瞥见了,心里阴恻恻地骂他了一句,随后把桌子上的瓷碗砸到地上,才堪堪消了怒气。


    二月二十四日,宋端如期回到宜新,随之而来的,还有隐蔽在县郊的三百名将士。三日后,殷君馥带着这些将士沿着小路与陈徐恩汇合。


    天还暗着,月光微弱,朦胧小雨,湿泞的泥土,身上黏腻的触感,林中的路并不好走。


    陈徐恩就站在一棵树后,听到一阵子的脚步声,大地在震动。他提前到这里的半个时辰,他双指并拢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似是黄鹂鸣叫。


    “走吧,在那个方向。”殷君馥对身后的副将道,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稳。


    陈徐恩手兴奋地颤抖着,他终于到这一天了。


    殷君馥身后是二十人的先遣队,其余人埋伏在山脚,等待山上传来信号便会冲上山去和他们汇合。


    陈徐恩走得很快,语速也很快:“前面有一山洞可以通向寨子里,出口是我的住处,我已经提前引开了我房子周围的人。按照计划,你们需要第一时刻冲向主寨大厅,擒贼先擒王。”


    “老殷,你记得带好路。我去寨子大门那里引开守在瞭望塔上的人把山寨的大门打开。只有半柱香,一定要把握时机。”


    陈徐恩语气郑重,“老殷,记住我说过的话。”


    殷君馥点了点头;“多谢,你自己也小心。”


    “不用担心我。”陈徐恩笑了笑,“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春夜微雨,絮絮绵绵,天意一般,众人走到洞窟石道前,雨停了。


    闻瑎也没有睡。


    煤油灯芯还剩半盏,火苗烧得旺盛,闻瑎她推开门,站在屋檐下,望着长峰山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灯灭了。


    长峰山上,殷君馥带着人走近杨三勉的住处,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


    殷君馥听到门内的呼噜声很响,杨三勉睡得很沉。


    房子外站着两个守夜的山贼,也不时地低一下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现在正好是交接的时候,巡夜的山贼大约五分钟会再次赶回来。殷君馥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士兵屏住呼吸,就是这个瞬间。


    那两个山贼倒在了地上,殷君馥进入杨三勉的房间,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


    里面的人不是杨三勉。


    殷君馥瞬间意识到不对,但是已经有些晚了,山脚下传来了厮杀之声,是陈徐恩骗了他,不,殷君馥瞬间否定了他这个想法。


    周围突然变亮,殷君馥转过头,看到了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意的杨三勉。他站在外面,身后是一群拿着火把面露凶光的山贼,数量惊人。


    “君馥,没想到是你啊。不对,果然是你啊。”虎背熊腰,尖嗓刺耳,杨三勉就站在那里,火光下,他脸上的阴影晦暗不明,阴森恐怖。


    这是一场恶战。


    殷君馥舔了舔嘴唇,眼神越来越亮,笑得肆意甚至有些疯狂:“杨首领,你的人头我拿下了。”


    闻瑎再次见到殷君馥的时候,是这天的傍晚。


    他的脸上被溅了血,发丝凌乱,苍白的嘴唇微微干裂,呼吸也已经沉重得没了节奏。


    明明狼狈极了,闻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眼眸中的满目星辰,让她想要落泪。


    “我成功了。”殷君馥抱住了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的嘴里溢出一股血,晕染了闻瑎后背的衣裳。


    殷君馥昏了过去。


    长峰寨在那天成为了过去,除去杨三勉等头目和记录在案的山贼之外,长峰寨共有一百六十人人无犯罪前科,其中死亡两人,受伤三十七人,其他人选择投降没有反抗。


    可陈徐恩死了,死在他想要保护的那些山寨上的普通百姓手里。这是其中目睹的全部经过的一个人说的。


    闻瑎感觉有些失重,头晕得想要吐出来。陈徐恩死了,这个消息让她缓不过神,她灌了自己好几口水,可喝得太急了,又被呛了好几口。


    她并不是那么感性的人,即使两人有血缘关系,可她与陈徐恩不过见了一面,怎么会有太深的感情。但是他死了,那曹鹃荷怎么办?她会不会怨自己。


    闻瑎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下唇被死死叫住,血珠冒了出来,晕染了唇瓣,艳红的鲜血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了。


    陈徐恩的尸体连夜找到了,他的背后被刺了一把尖刀,直戳心脏,一击毙命。


    闻瑎没有让其他衙役通知曹鹃荷来认领尸体,而是亲自往她那处跑了一趟。入棺下葬全是她一个人亲力亲为,曹鹃荷一下子就好像老了不止十岁。


    闻瑎不敢想象她是什么感受,只是在这之后,曹鹃荷不再对闻瑎笑了-


    县衙内院。


    已经五天了,闻瑎站在殷君馥床前。


    她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嘴唇依旧惨白,好在腹部的伤口正在逐渐恢复。


    看着他沉睡昏迷的模样,闻瑎失落地叹了口气。


    闻瑎退出房间,小心地把门合上,眼角瞥见一个黑衣身影。


    “闻县令,借一步说话。”


    “萧副将,您找我有事吗?”


    “借一步说话。”


    萧明刚:“是这样的,劳将军吩咐我等现在立刻回去,并且将殷小将军带回。”


    他说这句话的神态淡淡,只是在向闻瑎通知。


    闻瑎眉头蹙起来,语气中微微含怒:“殷君馥现在重伤未醒,若是现在随意移动,万一伤口感染复发又待如何。更何况绥宁距此不过三十多里地,何必如此急迫。”


    萧明刚无奈道:“闻县令,这也不是在下一个人能决定的,劳将军下了死命令,在下可不敢违抗军令,实在抱歉,还请您能见谅。”


    “你们考虑过殷君馥自己的感受吗?若是他自己并不愿意离开呢?”


    萧明刚这次倒是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殷小将军也有可能愿意早点回去,不是嘛?”


    脑海中浮现十几日前的画面,那是殷君馥在问自己能不能让他去绥宁请兵,她拒绝后,殷君馥不高兴的表情不似作假。或许他真的想回去了,闻瑎一瞬间有些不确定了。


    闻瑎怒视着面色平静的萧明刚。但此人只是拱手再次行礼,却丝毫不改其意。这的确不是他一个副将能决定的。闻瑎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平静,只有握紧的双拳泄露她内心的真实心情:“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萧明刚抱拳道:“不叨扰县令了,在下先离开了。”


    翌日清晨。


    宋端和闻瑎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跟着离开宜新的军队将他们送至县郊。


    闻瑎的表情并不好,一直沉默着。


    两人坐在马车内的左右两侧,狭小的马车几乎容不下两人的双腿,布料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若是路况不好,两人的腿还会碰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马车咯噔了一下,左侧的车轮压到了路旁的石头,车身**。闻瑎没坐稳,往前扑了一下,双手按到了宋端的腿上,一条腿直接插到了宋端的双腿之间,姿势好不暧昧。


    宋端唇角掠着一抹轻笑淡:“小师弟,投怀送抱?”


    “抱歉。”闻瑎重新坐好,神色依旧恹恹,她甚至没有心思回复宋端的话。


    宋端的唇边的笑容瞬间消失,眸底一抹猩红,说不是什么感受,明知故问道:“小师弟,你并不想殷君馥离开,对吗?”


    “他伤得很重,至少不该现在走。”


    宋端微微后仰,耸兀的喉结缓缓上下滑动,他凝视着闻瑎,目光幽深似要把她吞噬。


    “你喜欢他吗?”宋端问得漫不经心,声音低沉,唇角却带上嘲意。


    风骤然大了,车窗被吹得猎猎作响。闻瑎有些冷,她透过车窗望向前方的马车,殷君馥在那里,依然昏迷着。


    宋端似是在问她,但风呼啸着她听不太清。


    “什么?”


    “吁”的一声,马车停下了,闻瑎早有了防备,纹丝不动,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撞到宋端怀里。


    可是,现在情况却反了过来,宋端整个人压到了她的身上。


    “抱歉,没有坐稳。”宋端立刻离开了,有些歉意地对闻瑎说,似乎只是无意。


    萧副将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宋大人,闻县令,就送到这里吧。”


    两人走下马车,吩咐车夫在那处等待,闻瑎又执意往前送了一段距离。


    萧明刚看了一眼天,拦住了两人,“你们再送就送到绥宁了,如今又下了小雨,二位还是早些回去吧。”如今已经行驶到了郊外,离宜新县城已有快十里地了。


    “我看他一眼。”


    闻瑎掀开了那辆马车车帘的一角,他还在昏迷着,闻瑎抿着嘴放下了帘子。


    “闻县令,我会照顾好殷小将军的,您可放心。”


    萧副将神色庄重,再次拱手抱拳:“宋侍郎,闻县令,那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他说完之后,踌躇片刻,又对闻瑎道:“闻县令,若是殷小将军醒来,在下会写信告诉您的。告辞了。”


    “一路顺风。”


    宋端在她眼前挥了挥,“小师弟,还看呢?”


    “他们已经走远了,回去吧。”


    闻瑎嗯了一声,“回去吧。”


    郊外的野花已经开了,春天的确已经来了,再过几日就是春分了。如今长峰寨上的贼寇已经处理干净,那水渠的修建工程也要重新开启了。蝗虫不知道今年春末还回不来,需要早点防范。


    闻瑎思绪发散着,陈家这几天倒是一直安安分分的,陈向坤居然没有什么动作。


    如今长峰寨的事解决了,山洞下面的赌场已经查封了,下一个就是陈家了。目前宜新的现状并不容乐观,陈家对宜新县各个商户农户的掌控压迫太过,需要整改。不过厉王现在还在宜新吗,还是说已经离开了。


    不过这也无妨,只要谢远林在这里还以陈向坤的身份活动,就不会没有办法。


    还有


    闻瑎忽然想到了刚才她被打断地问话,随口问道:“师兄,你刚才在马车上问我什么了?”


    “我刚才在问——”宋端有些奇怪的嗤笑一声,眉毛上挑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神色。


    闻瑎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心蓦然一紧,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眼神略显飘忽。


    宋端现在不大对劲。


    “不,没什么。”宋端的脚步加快了。


    “没听见就算了吧。”宋端声音低哑,俊美的五官泛着冷意,狭长的丹凤眼底涌动着着阴郁的病态。


    闻瑎闭上嘴不再说话,她的睫毛颤了颤,肌肉紧绷着望向他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闻瑎垂着眼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居然丧失了警惕,离京前的那晚给自己的教训不够吗?男女力量上天生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弥补的。


    闻瑎忖思,宋端的确是一个好师兄,可前提是他只当自己的师兄。


    仪表堂堂,宋端现在才二十八岁就是三品大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喜欢上自己。这件事她始终不得其解,无解的疑问像一团乱麻似地堆在闻瑎脑中,纠结缠绕着,理不出任何头绪。


    这可不是现代社会,马上就要到三十而立的年纪,却依旧未有婚配,也不曾见他有什么红粉佳人,红颜知己作陪。师兄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像他说的一样,只是单单喜欢自己。


    闻瑎苦笑了一声,神情涣散。她揉了揉头,什么时候自己居然这么自恋了。


    宋端:“到了,上车吧。”


    闻瑎叹了口气,现在气氛又僵了,她已经无心思考任何其他问题了。


    车夫看了这两位大人的脸色一眼,也不敢大声喘气,连忙掀起车帘请他们坐上去。


    马车夫再次甩起缰绳,“吁”,马车呼啸着驶过街道,这次比来的时候平稳多了。只是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冷到了极点,至少闻瑎是这么认为的。


    车厢内,迷离的昏光,只有时而飞起的窗帘送进来一丝光线。宋端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她,分不清是温柔,还是忧郁。


    闻瑎始终阖眼假寐,自然不知那人一直看着她。不知为何,她的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的在抖,手心里全是汗。时间过得好慢,什么时候才能到县衙。


    她在怕我。


    宋端的心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无数个蛇胆在胃里翻腾,他想把这种苦吐掉,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空留他一口苦涩。


    车夫停下马,敲了敲车门,打破了车内无言的氛围。


    他恭敬地说道:“二位大人,到地方了。”


    闻瑎迫不及待地准备下马,可她偏偏看到宋端的表情,怔然的愣在了那里。


    小师弟,你莫怕我。


    宋端小心翼翼地有些试探的询问道:“小师弟,能和你聊聊天吗?”


    闻瑎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涩。


    她唔了一声-


    县衙后堂,巨大的“廉”字苍劲有力的写在照壁上,牌匾上挂着思補堂三字,这里是衙门平日里开会的地方。


    陈毛生站在那里踱来踱去。


    第55章


    “闻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陈毛生一眼看到闻瑎,立刻向她冲过来。


    闻瑎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陈巡检,找我何事?”


    陈毛生看了一眼宋端,有些为难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端冷脸看了这个巡检一眼,不过看向闻瑎时眼睛瞬间回温:“那我先去休息了,小师弟,你聊完记得来找我。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说。”


    闻瑎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僵硬的,她点了点头。


    陈毛生把闻瑎拽到一旁,脸上焦急的神色盖也盖不住:“大人,您可得救救小的。”


    说完就要给闻瑎跪下磕头。


    “你别急,”闻瑎拦住他,“若是我分内之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陈毛生眼神闪躲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终于抛开所有顾忌,“陈向坤打算杀我,大人,求您救救我。”


    “陈向坤可是那位乡绅?”闻瑎反问道,“他与你什么关系,又有何冤仇,非杀你不可?”


    陈向坤跪在地上磕头,“大人,我说出来您可千万别怪罪我。”


    闻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话。


    陈毛生深吸了一口气,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陈向坤今天上午大发雷霆,找人套了个麻袋把陈毛生套了进去,拳打脚踢,并且通知他若是今日不能把闻瑎的把柄找出来,就让陈毛生陪葬。


    陈毛生颤颤巍巍地继续给闻瑎磕头:“大人,小的原来不是故意给陈家传消息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不这样做就得死。您得救救我,救救我。”


    闻瑎:“你先站起来吧,你在这样磕下去,我怕陈向坤还没有来找你麻烦,你就已经磕死在我面前了。”


    陈向坤是这么暴躁的人吗?闻瑎想到她唯一一次见到的陈向坤本人,而且若陈向坤真打算让陈毛生死,还会给他机会让陈毛生有命活着来找自己。


    闻瑎打量着满脸惊恐的陈毛生,心里思忖片刻,或许,还有一种可能,现在的陈向坤已经不是谢远林了,而是他本人。


    “你上一次见陈向坤是什么?”闻瑎打量着他,目不斜视。


    陈毛生使劲揉着头,苦苦思索:“上次,就是您吩咐我去县城南抓人那次。对对,就是就是那次,我刚回来就被那个叫陈三的管事给带走了。不过这次我倒没见着他,明明前几次他都会站在陈向坤身后的。”


    “那时候陈向坤本来想打断我的腿,可后来他又放过我了。大人,小的真的是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改过自新。求您救救我吧。”


    陈向坤痛哭流涕,但是他那张脸配上这种表情,实在是难以入目。


    闻瑎制止了他想要抱着自己的腿继续哭的举动,有些嫌弃地后退了几步。


    陈毛生垂头丧气,闻大人好像不吃苦肉计,那要是她也不帮自己,真的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而且让他找闻瑎的把柄,最好是能让她犯罪下台的那种把柄,那不就是让他送死。


    那宋大人可是京里来的,他眼又不是瞎了,怎么可能看不出宋端对闻大人的维护。到时候把柄没找到,他先被人杀了可不得了。钦差大臣可比陈向坤厉害。反正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现在把一切说出来,至少有一条命在。


    他想到陈向坤眼底的狠戾,那可不是说玩笑的,虽然这半年他脾气比原来好了些,但是早些年,他亲眼见过一个人被陈向坤活活打死,杀鸡儆猴,反正他在陈向坤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闻瑎蹙眉,陈三,这次不在。难不成谢远林真的已经离开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走,闻瑎可不相信谢远林会是什么简单的人,他如果真的离开了,说明他在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但是更为恐怖的是,她自己并不清楚谢远林的目的,闻瑎瞳孔微微收缩,眼皮不自觉的抖了抖。


    “你可记得陈向坤的右手上有一道长疤。”


    “疤?”陈毛生琢磨了几下,“这个我还真没注意。”


    闻瑎扬眉,意味深长地说:“陈毛生,你可得好好想一想。”


    “小的在想想,一定能想出来。”陈毛生连忙委诺地点头,眉毛皱得快要锁在一起了。


    右手,长疤。这真的是在为难他,他这脑瓜子又没有多聪明。


    陈毛生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语,突然灵光一现,今个陈向坤用砚台往他身上砸,用的就是右手,他手上没疤。


    陈毛生的眼睛亮得放光:“大人,小的记起来了,他今天用右手打小的了,他手上没有。”


    看来她猜得没错,陈向坤这种作态如此气急败坏,是因为他被当做弃子了。闻瑎笑了:“行,你就在县衙待着吧,陈向坤暂时还要不了你的命。等这事了解了,我们再聊聊如何治你的罪。”


    闻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现在她得去告诉宋端这个消息,她官太小了,关系到皇家的事,她可做不了主。


    嘭嘭嘭,“师兄,你在吗?”


    “两盏茶。”宋端轻声说了一句,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师兄,厉王谢远林已经离开这里了,现在的陈向坤就是真正的陈向坤。”闻瑎语速很快,带着兴奋的尾音。


    她将刚才发生的事大致讲述了一遍。


    宋端边听她讲,边给她倒了一杯茶。小师弟果然是这样,只有聊到公事的时候才不会避开自己,神色才会如此放松。


    “谢谢师兄。”闻瑎顺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所以我觉得,陈向坤定是被当做弃子,才如此气急败坏。如今没了谢远林撑腰,这陈家必不会像以前一样嚣张。”


    宋端道:“若是如此,怕厉王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所以他才会愿意离开。”


    闻瑎眼神亮亮的,她和宋端的想法如出一辙:“师兄,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他的目的是什么?”


    闻瑎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边走边说:“宜新的金逸山庄已经彻底被查封了,所有涉赌人员都记录在案,关于陈向坤和长风寨以及金逸山庄的证据,我们也已经基本搜集完整。只要我想,那陈家不日便会被抄。”


    “厉王的目的不是金逸山庄,也不是长峰寨。”。


    “师兄,你说对不对?”闻瑎的那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看着宋端,可惜眼里没有深情也没有爱意,全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根究底。


    小师弟可真敏锐,可惜这件事目前还不能直接告诉她。宋端忍不住在心底夸耀她,莫名生出一种自豪感。可惜不能像原来一样摸摸她的头了。


    “的确如此,不过这件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闻瑎像是被针戳破了的皮球,瞬间瘪了下来。她就知道即使宋端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不过她懂好奇心害死猫这个道理,过了一会,自己就自己调节好了。


    宋端用有些无奈又亲昵的口吻道:“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他有信心,小师弟过不了多久就要回京了。毕竟那晚,他观陛下的态度,似乎也不打算让闻瑎在这地方待上太久。


    宋端现在有一点点后悔了,当初他还是太激动了,不该那么冲动就向小师弟告白的,至少他还能再抱抱她,摸摸她。可是现在,只要他稍微一靠近,小师弟就会炸毛。


    他不想小师弟因为他的感情怕他疏远他。宋端那双原本一直明镜止水的眸子,此刻突然黯了几分。


    “珩屺。”


    突然被叫到字,闻瑎下意识地站直,片刻后迷茫地眨了眨眼,“怎么了吗?”


    宋端灿烂的笑映入了她的眼帘,这是自从他来宜新之后,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心。


    “你长大了,师兄为你骄傲。”宋端的眸子毫无杂念,那是纯粹的兄长的口吻。


    闻瑎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眼睛笑成了月牙形,“谢谢师兄!”


    三日后,一桩桩关于陈向坤的罪状诉诸公堂,陈家被判处抄家,家产尽数充公。陈向坤等相关十三人被处以死刑。可惜充公充的是国库,而不是宜新的库房。


    闻瑎随意翻了翻陈向坤这些年做的事,眉头越皱越紧,别说死罪了,就算是十大酷刑在他身上尽数施罚,她都觉得轻了。


    陈向坤可能自己也想不到,他为了泄气威胁陈毛生的这件事,成了摧毁陈家的导火索。


    王爷选中他,暗地里扶持他,陈家才越做越大,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只宜新,甚至连半个清赤府他都有话语权。王爷信任他,才把金逸山庄的事交给自己打理,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都毁了。


    他不等人来抓自己,跳井自缢了。


    曹鹃荷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过第二天,她就到陈徐恩的墓前,在那里待了一天。


    三月初,杨柳动,柳条摇。春风拂面人欲醉,东风吹柳树欲飞。


    长峰山水渠工程正式启动。当初长峰寨上的山贼便是这次开凿行动的劳工。


    殷君馥遵守了和陈徐恩的约定,没有伤害对这些普通的贼众,大约有一百六十人活了下来。即便如此,法不可废,礼不可失。这些人依法被判处半年到两年的牢狱之灾不等。


    闻瑎无辜地眨了眨眼,免费的劳动力摆在眼前,不用白不用嘛。


    三月三又是一年上巳节,可惜宜这个风俗在南方才常见,宜新这里地处最北部,并不过这个节日。


    宋端却依旧邀请闻瑎去郊外赏春,并且给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考察农情,把她从繁重的案牍之中拽了出来。


    宋端从柳树上折下来一根细柳,拿在手中把玩着,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逶迤翻转,衬得他的指节分明,玉白修洁,莫名更显矜贵了。


    两人走在县郊的田野之中,山花烂漫,柳枝轻拂,微风拂动。


    “师兄,你要走了?”


    宋端将这条柳枝插在花丛之中,红花绿柳,相映成趣,令人赏心悦目,点缀得十分好看。他拍了拍手,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是要走了,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了,陛下可是催我回京了。”


    也是,师兄以往都是三个月往返京中,这次他回去,也要整整四个月了,的确是长了些。


    此次离别,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闻瑎有些伤感。


    宋端站在柳树下,眼神柔情似水,看着她目光炙热坦诚,如湖水般清澈,“折柳送别,以抒离意,他日同归,还往与君相伴而行。”


    闻瑎一时竟不能分辨不清是兄长的寄语还是其他情意。


    “小师弟,蝗灾虽未至,但不可不防。若是初夏蝗虫再临,宜新可能就承受不住了。”


    一百多年以前,这个王朝的主人还不姓谢,曾有一场蝗灾席卷全国各地,蝗虫成群地掠过庄稼地,农民们含辛茹苦种下的稻谷和小麦霎时粒无收。各地灾害蜂拥而至,搅得朝野鸡犬不宁。


    但是前朝皇帝信奉宗教,对这场堪称灭顶的蝗灾,他不仅没有选择积极组织抗灾自救,而是建道场、设神坛,祷告上天降福灭蝗。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没过多久,各地渐次传来“好消息”,有的地方官员上书的奏折之中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蝗虫成片成片自行死去的场景,有的地方信誓旦旦地奏言蝗虫只吃草叶不吃庄稼。


    但是这种假象很快就被打破,一大群蝗虫飞至皇宫,黑压压犹如乌云压顶。前朝皇帝见此景象不胜惊恐,他多年的信仰轰然倒塌。从此一病不起,暴病而死。


    而齐朝就是在那之后建立的。


    三日后,宋端起程离开宜新,奔赴京城。


    翌日,东方欲晓,云蒸霞蔚。


    闻瑎站在田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长势茂盛,绿意盎然。但此刻她却无暇欣赏,心底反而隐隐有些不安,去年蝗虫过境,庄稼颗粒无收,今年也会有这样的灾荒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师兄所言甚确,既然不能确定今年会不会再有蝗灾,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闻瑎伸手从树上解开拴着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双臂用力抖动缰绳,双腿狠狠夹了一下马腹,一人一马顺着来路疾跑而去。


    第56章


    陈毛生因为失职已经被闻瑎撤掉了巡检的职位,本该将其送入大牢,但将功折罪,闻瑎只罚了陈毛生二百两银子。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家子人一年赚到的钱也不过就二十两银子左右,二百两银子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虽然他一个从九品的巡检一年的俸禄不过二十两银子,但是陈毛生闻此消息却是大喜过望,简直把闻瑎当成了再生父母。


    他犯下的罪可不是一两年的牢狱之灾就能够解决的,更何况宜新大牢什么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不过这都不是他这几天最为心惊胆战的,毕竟他原本当差的时候对手下的衙役县卒可不好,进了大牢免不得受人欺辱。


    陈毛生当巡检了十年,收到的贿赂,陈家的赏钱不说一千那也得有八百,虽然一下子拿出二百两银子有些肉疼,但是也比牢狱之灾好上太多。


    至于现在的巡检,闻瑎从原本的县衙无品阶的衙役中提拔上来了一个年轻人,虽说年轻其实比闻瑎还要大上六七岁。


    此人叫向大田,名字听着虽说土里土气的,但是却实实在在是一个读书人,四年前考过的秀才。他本在县衙六房的刑房当值,是一个书吏。


    虽说是书吏,但是观其模样,倒像是普通农村田里的汉子,肤色被晒得黑黄,手上有很多糨子,闻瑎一眼便看出他和自己原来一样,原本定是以砍柴为生。


    但是为何选他,倒不是因为同病相怜这种原因,而是偶然发现的原来狱中审问工作多是此人代替陈毛生完成,再加上他力气极大,缉捕盗贼、盘诘奸伪这些巡检必备的技能或许比陈毛生还要熟练。


    也好堵住了那些暗搓搓打听能不能买官的那些人的口舌。


    夜色昏暗,闻瑎坐在书房,眉头不展。


    今日,县衙下班后,陈毛生将一箱银子搬到了闻瑎面前,他以为这些钱她并不打算充作库银,而是放进自己的腰包。所以陈毛生来的时候小心翼翼,还自作聪明地绕过了县衙里其他人的视线。


    “陈毛生,你这是何意。”闻瑎看着眼前一箱白花花的银子,眉头稍蹙:“你既在官府任职十年,定是清楚罚金上交的流程,你将这银子交于我是如何。”


    陈毛生本在谄媚地笑着,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甚至大着胆子看了闻瑎好几眼,娘嘞,这闻大人还真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大人,这,这钱您不收,是要充公?”他的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说出这一句话。


    “难道我当初说得还不够清楚。虽将功折罪,但仍不可不罚,所以罚你上交这十年所得俸禄,以儆效尤。”


    “大人,小的以为您是”他说了一半,在闻瑎越来越冷的目光中止了嘴。


    不知是不是闻瑎给了他那种错觉,陈毛生深呼了一口气,“大人,小人斗胆说一句,若是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治小的罪。”


    他的目光不似作伪,闻瑎甚至还从里面看出了真情实意的关心。闻瑎稍微皱了下眉,还是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几个字:“你说吧。”


    陈毛生虽然接触闻瑎只有几个月,不过已经摸清楚闻瑎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他心中也没了太多惧意。


    “闻大人,虽说您是一县之令,掌管全县,但是您到底还是初入官场。”陈毛生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您应该也听过,这官场上一个清官往往都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闻瑎心中像是被哽住了,他这句话莫不是在劝自己把这二百两占为己有,陈毛生莫不是脑子抽了。


    “大人,我在来宜新之前,其实住在清赤府辖下的其他县里,当初我们那个县令也是个清官,特别好的官,但是没过一年就死了。但是我们当地的百姓都知道,他是挡住别人的路被人害死了。”


    他这话为什么这么熟悉,闻瑎的眼皮乱跳,身上一阵发冷。


    陈毛生特别感慨地说:“我记得那位县令的家人也失踪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杀了。大人,小的从那之后就知道真正的清官是活不久的。”


    “那位县令叫什么?”闻瑎这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她的声音居然哑成这般模样。


    “都十几年了,小的记不太清了。大人,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你原来住在哪?”


    陈毛生以为闻瑎听进去了他的话,有些兴奋地比画着,“东台,小的原来在东台县,就是咱们这里往南在越过一个县就是。大概有一百多里地,要不是我当初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我也不会来这里投奔陈向坤,也不会做这种错事。但是,大人”


    他后面又吵吵嚷嚷地说了一大堆话,可闻瑎已经一个字没听进去了,东台县,东台县。


    闻瑎睫毛颤了颤,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陈毛生:“你回去吧,本官不治你的罪。记得把这箱银子送到该去的地方。”


    蝗虫就是常说的蚂蚱,上辈子,她小的时候也曾爬到树上捉蚂蚱,捉的数量够了,妈妈就把这些东西炸一炸,虽然外表难以下咽,但是味道出其不意的不错。所以闻瑎最开始很是疑惑,蝗灾导致百姓无粮冻死那么多人,那为何没有人捉蝗虫来吃。


    但她过于狭隘了。蝗虫油炸之后配上调料香脆可口是可以被当作小吃。可是,如果让一个从未吃过蝗虫的百姓上顿吃下顿,肯定让人十分难以下咽。


    即便饿急的百姓抛开神明的心理限制,主动抓蝗虫来吃,可古代的烹饪方式不多,他们顶多是拿水来煮一煮,怎么可能会好吃?这与现在的各种调味作料相混合的现代油炸蚂蚱相比,是有着巨大差异的。


    更何况,大齐现在还没有这些调料,甚至连现代人每天食用的食盐对百姓来说也是昂贵的物品,已经没有了谷物粮食的老百姓哪里有钱买,又哪里舍得吃。


    对于他们来说,与其去吃蝗虫还不如选择去挖草根、树皮来吃。


    闻瑎曾问过一位老伯,他是怎么度过那年的寒冬,他说的话闻瑎至今想起都心中都酸涩得难以释怀。


    他是笑着告诉闻瑎的,他说:“娃子,你知道吗?老朽我最知道树皮,草根啊这些东西如何吃才能吃饱了。生啃肯定是不行的,那样可吃不饱,一定得用水煮一煮,泡一泡,那样这东西会变得特别大,我们一家全都能吃饱了。”


    前朝面临蝗灾之时,未曾做出行动,以至于蝗虫肆虐整整三个月,全国上下几乎颗粒无收,饿死街头,惨死屋内,人口锐减,朝野震怒。大齐开国皇帝推翻前朝的行动乃人心所向,金石为开。


    接下来的两周内,闻瑎秘密地逐个和宜新所有药材供应商见面,她以减税和补贴的形式谈拢了一项生意,威逼利诱,花费了不少心思和口舌。


    三月二十四日,县衙墙外的告示板上张贴了一张崭新的告示。告示的内容不过一个上午,便传遍了整个宜新县。


    初夏将至,蝗灾恐袭。经过去年那场惨绝人寰的蝗灾后,宜新的百姓听到蝗虫这两个字就免不得打个哆嗦。


    如今防蝗的消息传来,众人表现却大不相同,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期待着蝗虫的到来。


    毕竟县衙外那告示板上白纸黑字地写得分明:大蝗一斗,给钱一百文,小蝗每升给钱五十文。更重要的是,那告示上最后一条分明标注:三月三十日,驱虫药材将在宜新县城的各个医馆、药铺售卖,二十文一袋。这个价格甚至比普通的药材还要便宜。


    古代虽然没有高效杀虫剂与农药,但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药理知识,驱虫药材配方早在前人所著《农政全书蝗虫篇》已经出现。但是蝗虫十几年不遇一次,更何况这些药材价格昂贵,没有多少百姓会选择花钱购入。


    价格如此廉价,堪堪够得上药材的成本。即使是宜新最贫穷的老百姓都能买上一两袋。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别说老百姓,连那些手里有些闲钱的商人、富绅都蠢蠢欲动,想着多多购入,而后倒卖发财。


    还没等他们高兴几天,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县衙又新出一告示:每家每户凭户籍信息限购两袋,超过的袋数需按原价一两银子一袋购入。


    次日,各大医馆、药铺门前几乎排满长队。


    在这之后的十日,闻瑎下令,衙役轮班到县域各个村落展开宣讲如何消灭蝗虫的注意事项,务必落实到每家每户。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待这蝗虫来还不是不来了,闻瑎捏了捏有些酸涩的眼眶。


    一缕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的窗花筛成了斑驳的花斑,亮着的光点落在了闻瑎办公案牍上的几个字上,刚好是“一切顺利”。


    闻瑎的手指轻抚过这几个字,心里默念“一切都会顺利的。”。


    四月二十三日,蝗虫至,刹那间昏天黑地,一群饥不择食的蝗虫扫荡农作物。


    而这一次,情况变了。


    六日后,蝗虫离开了宜新境内,朝西北方位离开,那里是匈奴异族所在之地。


    而此时通过捕捉到的蝗虫领到的赏金已经超过三百两银子,焚烧蝗虫的尸体近千斤。


    五月初一,蝗灾已过去两天,闻瑎看着户房统计的数据,与去年近两千亩受灾农田,今年只有三百多亩。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眸亮如星,畅快地笑出了声-


    “闻县令,您的信到了。”小童敲响了书房的门,声音洪亮。


    “进来吧,把信放桌面上就行。”


    闻瑎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中的图纸,这是长峰山水渠建造的概略图。上任县令在位时,这项大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大多半,如今又开凿了这么长时间。她昨日去那里视察了一番,若是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几个月便能投入使用了。


    闻瑎走到大门的桌子旁,把信拿到灯下,寄信人是萧明刚。


    萧将军,上个月她就写信问过情况,那时得到的回信是他依旧在昏迷之中。现在这信,莫非是殷君馥醒了。


    她密长的睫毛颤了颤,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果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喜色,殷君馥已经清醒了一段时间。


    后日便是端午休假,要去看看他吗?绥宁离此处不过三十里,闻瑎看了看身后案牍上的公文,有些犹豫。


    两日后,端午佳节。


    晨光熹微,闻瑎已到绥宁城门下。


    她打了个哈欠,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


    第57章


    绥宁县比宜新多了几丝肃杀氛围,深灰色的城墙有些压抑。


    但进入城内,气氛倒是稍微热闹了一点,闻瑎骑着马,根据绥宁县门卫所指的方向向军营奔去。


    大约走了有半个时辰,闻瑎隐约看见前方有几处高高的瞭望塔。她放缓速度,喝了口水润唇。


    前面应该就是军营了,她忍不住连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几滴生理性的泪花。她真是脑子一热就做决定来了,这两天熬夜把堆积的公文看完,如今实在是太困了。


    闻瑎苦笑着打趣自己,幸好她平日里勤于锻炼身体素质还行,不然连熬两天她是真受不住。


    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见到殷君馥,这小子是怎么回事,连只跟她相处过几天的萧明刚都知道给她写信告诉殷君馥的情况,结果这人自己一声不吭,醒了快一个月了愣是一个信都不告诉自己。


    等一会见到他了,可得好好说他一顿。


    闻瑎长舒了一口,扬鞭加速继续赶路。跑了不到半里地,就听见身后马蹄奔腾的声音,速度显然比自己要快的多了。


    她拽着缰绳往侧边让了让,转过身往后看了眼,可以荡起来的尘土遮住了她的视线,只看到约莫有十几个骑马的人影。


    她转过身,继续赶路。


    “闻县令?”


    闻瑎听到有人叫她,声音有一丝熟悉,但的确不能分辨出来到底是谁。她眼底划过一丝疑惑,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


    “闻县令,你怎么来这里了?”


    声音越来越近,穿过尘土飞扬的道路清晰地传进闻瑎耳中。


    萧明刚,原来是萧副将,闻瑎这次听清了,她稳住马,等着人。


    “吁——”


    萧明刚穿着便服,身后跟着的人看起来是他手下的兵。每个人的身后都驮着一个大袋子。


    闻瑎顷刻间将一切扫视了一遍,心下了然,看来这群人是去采购了。


    萧明刚拿着缰绳虚报了一下拳,笑得爽朗:“端午安康。我刚才在后面远远瞧着有些眼熟,没想到真是闻县令。”


    闻瑎回礼,“端午安康,多谢萧副将告知我殷君馥的情况。今日无事,便来看看他。”


    萧明刚点点头,转过身吩咐了几句,让其他人先走。


    “萧副将叫我闻瑎即可,不必如此生疏。”


    “那再好不过,咱们年岁相仿,你直接称呼我名即可,不必如此繁文缛节。走吧,我带你进去吧,殷小将军伤好的差不多了。”


    萧明刚特意放慢了骑马的速度,和闻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萧明刚稍微和闻瑎熟起来,就开始止不住的说,比如两人还没赶到目的地,闻瑎已经知道了萧明刚去年刚刚成婚。


    闻瑎随口提了句自己是凌昌人,没想到萧明刚突然来了劲,“闻兄,你也是凌昌人啊。”


    “正是。”


    萧明刚眼前一亮:“在下是凌昌人,怪不得我一见到闻兄你就有好感,原来我们是老乡啊。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去年我回乡成婚的时候,似乎听过永水村有个人考了探花,今日仔细一琢磨,原来就是闻兄你啊!”


    他有些懊恼地抱怨自己:“你看我这脑子,今天才想起来。”


    闻瑎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见到我就有好感,我怎么一点都不觉的,几个月前在宜新时你的表现和你的说辞可是一点都对照不上。


    “既然是老乡,那闻兄等你看过殷小将军之后,可一定要来我家喝上一杯酒,咱哥俩好好聊聊。你可不知道,我娘子做的菜可好吃了,自从她学会做饭之后,我连我娘做的饭都吃不下了。你一定得来尝尝。对了,我娘子姓林,是林县令家的千金,说不定闻兄还见过她呢?”


    林香照!林姑娘不是喜欢袁瞻,她何时结的婚,怎么会跟着此人来到绥宁。闻瑎回忆起印象里的林香照,明明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在家中定是娇生惯养着的。


    难道爱情真得能让人改变如此之大,闻瑎睫毛颤了颤掩住眼底的诧异,陷入思考,


    “闻兄,闻兄,别犹豫了。今晚就来我家吧,我一定让她备好菜等着我们。”


    萧明刚的语气以及谈到林香照时透漏出来的态度,都让闻瑎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这也让闻瑎迅速断掉了结交此人的心思。


    但是她眼睛快速眨动了一下,还是装作欣喜的样子,“那我就多谢萧兄邀请,今晚定是有口福了。”


    “马上就要到了。”萧明刚指了指前面。


    他突然诶了一声说道:“这事我才刚想起来,你今日也算是赶巧了,最近调兵,殷小将军后日就要前往垈仁。”


    他要去垈仁了,这可是边塞腹地,这个时间段调兵前去垈仁,只能是为了防范匈奴了,毕竟马上就是夏末初秋了。


    闻瑎叹了口气,若自己没有一时冲动来这一趟,两人再次相见又不知是何时了。但是这个小屁孩为什么不联系自己,闻瑎一想到这里就一肚子气。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军营门外。


    把守的士兵看到闻瑎,两把长枪立刻交叉,,挡住了入口,锋利的尖头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亮光。其中一人看了一眼萧明刚,而后却依旧面无表情地严肃询问:“萧副将,您身后这位?”


    “她是闻瑎,宜新县的县令,也是殷小将军的朋友。今天她是来找殷小将军的,我可以做担保。”


    “可以放行。”士兵朝身后喊了一声,这时紧闭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闻瑎眉梢晃了晃,眸中闪过深思。


    她对着士兵们拱了拱手,把马交给一个士兵,跟在萧明刚身后往里面走去。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闻兄,我就送到这里了,殷小将军就住在这里。这几日他不用训练,应该就在家里。”萧明刚说完之后,指了指身后离这房子不远的一个小院,“我家在那里,别忘了晚上来。好酒好菜,一定好好招待。”


    闻瑎对他抱拳,真心实意地说声:“多谢。”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揉了揉脸。大概过了有半刻钟,闻瑎终于走到门前,呼了一口气抬起了手,还未碰上门扉。


    门开了,门后是殷君馥。


    她的手臂在半空浮在空中,眼睛被吓得睁大了一瞬。


    阔别将近三月,殷君馥五官轮廓愈发深邃,脸庞已不见任何少年时期的圆润,双眉斜飞入鬓,只是那眉峰之间却多了一股逼人的锐气,让人不敢直视。


    殷君馥又长高了。


    闻瑎愣神着被殷君馥拽着胳膊直接拉进门内,他的嗓音带着一丝别扭:“进来吧,我刚才就听到外面的动静了,结果你到现在才敲门。”


    他的手还没下依旧在闻瑎的手腕上,温热通过薄薄的葛衣传递到皮肤上,莫名燥热起来。


    蝉鸣鸟叫,欢快布谷鸟时而高吭而嘹亮,这只刚叫完,那只又叫起。


    闻瑎摇了摇手,示意他松开,手腕处已经红了。殷君馥看到了,眸光闪了闪。


    “坐吧。”殷君馥把她领到树荫下的石凳那处。


    闻瑎在路上想了一肚子的话,现在却堪堪只说出来一句:“端午安康。”


    “端午安康。”


    初夏的微风吹过树梢,吹动了闻瑎的发梢,她把吹跑的发丝别回耳侧。


    树枝上的叶子在风中轻轻颤动着,带来一丝凉意。


    闻瑎看着那被风吹拂过的树叶,轻声说道:“阔别以来,近况如何?”


    “身体已无大恙,不必挂怀。”殷君馥绿眸微,似是喜悦似是惊异:“我没想过你会来。”


    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


    闻瑎瞥了他一眼:“我若再不来,你是不是又该走了。你难道不拿我当朋友。”


    殷君馥低头垂眸,抿了下嘴。


    第58章


    殷君馥还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却能从那毫不设防的眼中看出其挣扎犹豫之色。


    “你——”“闻瑎——”


    两人同时出声。


    闻瑎笑得开怀,她努力努嘴:“想那么久干什么,直说就行。”


    殷君馥似乎被她这句话打开了什么开关,他的拳握紧又松开,表情一下子生动了些许。


    他直勾勾地盯着闻瑎,眼中炙热又真诚,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但对我来说或许不只是朋友。


    闻瑎眉眼弯弯,双眼盛满笑意,“听到你这句话,那我来这里一趟也算不亏。”


    虽说是端午佳节,军中比往日热闹了些,但依旧不像民间那般到处充满着过节的喜悦气氛。


    殷君馥叹口气,有些抱歉地说:“这里能参观的地方不多。”


    闻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有什么,今日我来又不是为了过节,见到你恢复得这么好我可是比什么都开心。”


    殷君馥没说话,唇角却微微上扬,“走吧,我带你去火头军那里拿些粽子。虽然军中氛围淡了一点,但粽子还是管够的。”


    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聊。


    “萧明刚说你后日便要起程前往垈仁,可是有什么任务?”闻瑎说完之后自知失言,随即补充:“若是机密,那就当我刚才没问。”


    殷君馥摇了摇头,他悠着手里被绳子穿在一起的粽子,满不在意道:“无事,只是正常的军事调令。”


    他突然扭过头看着闻瑎,语气有些别扭和烦躁,“我其实并不想去垈仁,但这是军令。”


    他就那样看着闻瑎,明明脸上还是冷冷的神情,但是那翡翠般的眼里全是期望,像一只想要被安慰和关注的小狗。


    闻瑎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了求安慰求抱抱的表情包。


    她将手轻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借此掩盖住了唇角快要压不住的笑意,真的好像。


    “殷将军也在垈仁,你为何不想去?”


    “因为我不想见我爹。我讨厌他。”殷君馥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还抽了一下鼻子,带着些许的幼稚,像是在闹脾气。


    至于为什么讨厌,殷君馥没有说,闻瑎也默契地没有问-


    殷君馥:“你今晚要到萧明刚家中?莫非要借宿在他家中。”为何不住我家!


    闻瑎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受邀到那里用晚膳,并非留宿。明日我还要上衙,今夜定要赶回去的。”


    连夜,即使宜新离绥宁不远,那一人骑马也要三个时辰。白天赶路都不轻松,更何况晚上,殷君馥不赞同地脱口而出:“你明日既要上值,为何要来这里找——”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我,对不起,若是我早知道,我不会——”


    一个月前,殷君馥从病床上猛地睁开眼。


    大仇得报,又经历濒死,他醒来后脑海中第一件事便是去见闻瑎,不顾一切,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可是刚一动作,伤口的隐隐的牵痛瞬间把他不切实际的心思给拉了回来。


    她会不会因此而疏远自己,认为自己肮脏下流。


    或许等一段时间,他就能把这种感情忘了,他还会只拿她当朋友。殷君馥不敢见闻瑎,甚至连一封信都不敢写。每日每夜的训练,不敢停下。


    心中的燥热逐渐平静了,殷君馥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再见到闻瑎的时候可以心如止水,只将她当做朋友,但是他错了。


    殷君馥侧头假装看向其他方向,不让闻瑎发现自己表情中的异样。


    她是因为我才来的,心中欢腾起莫名的欣喜,殷君馥眉头却蹙起来,可她若是知道我的心思,会不会对我避而远之。


    殷君馥喉咙哽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舔了一下嘴唇,“原来是这样,那我与你同去萧明刚家中,之后我送你回宜新。”


    “不可,你后日就要起程前往垈仁,不用送我。”闻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殷君馥充耳不闻,步伐突然加快。


    “喂,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别不说话,我不会同意刚才的事情的。”


    他放慢了些许,眼尾瞥到闻瑎快要追上来,又加快了频率,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她小跑到殷君馥面前,“殷君馥,我好歹大你三岁,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后辈的样子。”


    闻瑎只到殷君馥的下巴,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


    啧,这家伙怎么长这么高了,明明她到宜新后又猛窜了几厘米,现在至少一米七五了,平日在宜新几乎见不到比她还高的人。但是怎么还只到这小屁孩的下巴,他是吃激素了,怎么这么高。


    甚至和晋郁山差不多了,闻瑎突然愣了一下,怎么会想到晋郁山。


    殷君馥似乎被她小跑的动作笑到了,停下脚步弯腰和她平视,绿眸里只有她的倒影,“大概因为你是个倒霉蛋吧,倒霉蛋。”


    说完之后,殷君馥甚至还用手胡乱揉了揉闻瑎的头发,趁着她愣神的瞬间,笑着又跑远了。


    “你一个文弱书生,独自一人夜行,我怎么可能放心。”-


    黄昏将至,闻瑎轻叩萧明刚的大门,身后站着心情愉悦完全不听闻瑎劝阻的殷君馥。


    闻瑎瞪了他一眼,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好任由殷君馥跟着来这里。


    一个沙哑的声音用命令般的语气开口吩咐,“香照!外面不是有人敲门,快去看看。”


    “知道了,娘。”林香照扯出一抹笑容,忙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整理了一下着装,急匆匆地往大门走去。


    “是夫君朋友吗?”门内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熟悉,闻瑎一瞬间就听出了她是谁。


    “正是在下,贸然叨扰,惊扰到夫人了。”


    门开了,“您先进来,夫君马上就回来了。”林香照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惊呼道:“闻瑎!你是闻瑎!”但是这声音瞬间被她压低了。


    林香照胡乱地摆了一下手,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鼻头泛红涌上酸意,她连忙低下头,猛眨了好几下眼:“我,我,好久不见,我是林香照,你还记得我吗?”


    闻瑎对着她宽慰地笑了笑:“当然记得。”


    林香照是不是过得不顺心,闻瑎看出了她的难堪,不仅仅是往日的熟人见到了自己最落魄的一面,或许还有其他的不对的地方,林香照的婚姻或许并不幸福。


    “萧夫人,上次我们还是——”“别叫我萧夫人,闻瑎,你能——”


    林香照的脸色一下黯然失色,她眼角挂上泪花,杏眸含泪朦胧地望向闻瑎,似是在求救。


    “香照,你在那里说什么呢,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她身体轻颤了一下,转眼就把泪擦掉,换上另一幅表情。


    闻瑎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太奇怪了。她印象里林香照绝不是这般唯唯诺诺的人。


    而他身后的殷君馥看到这番情景立刻拉下了脸,眸中闪过几丝冷意,他看着林香照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闻瑎,心里忍不住啧了好几声。


    “娘,我知道了。二位,里面请。”


    闻瑎拱手作揖:“老夫人好,今日我二位前来,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身后的殷君馥也随意拜了拜。


    那老妪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二位先入座,我儿马上便回。”


    老妪转身对一旁的林香照道:“没眼色的,还不快去给两位大人奉上酒水。”


    闻瑎看了一眼林香照,连忙道:“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饮酒,这桌上的茶便不错。”


    “那还不快倒茶。”老妪瞪了林香照一眼。


    林香照赔着笑,脸上未出现丝毫怒容,连忙行动起来。


    萧明刚的母亲吩咐林香照去找萧明刚,她自己则去厨房继续备菜,一时间,这堂屋只剩闻瑎和殷君馥二人喝着茶,默默无言。


    当然,沉默着思考不说话的是闻瑎,她蹙着的眉头,表情严肃,坐在那处一动不动。


    而殷君馥看了她足足半刻钟,深呼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他轻扣桌面试图吸引闻瑎的注意,但是没有丝毫效果,闻瑎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殷君馥皱着眉丝毫不掩饰他的不开心,用手背拍了下闻瑎的肩膀示意她靠近。


    怎么了,闻瑎看到他严肃的表情不似作假,还是稍微侧身。


    殷君馥还是嫌这距离太远,直接站起来到她身边,闻瑎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下身子。


    殷君馥看见后抿了好几次嘴,鼓着嘴直接双手压住闻瑎的肩膀不让她乱动,俯身在她耳侧,用特别小的声音和她咬耳朵,愤愤道:“你认识她?她刚才那个样子是不是在勾引你,她都已经有丈夫了,还那样做,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她远点,免得惹了一身腥臊。”


    闻瑎听到他这般形容,忍不住狠狠刮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我很清楚,林姑娘不是那种人,她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林姑娘,呵,刚才不还是叫她萧夫人,怎么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让你那么称呼她,你就不那么称呼了。


    殷君馥心里泛着酸,“你是不是喜——”


    半掩的大门被推开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萧明刚热情的声音打断了殷君馥的话。


    闻瑎:“快松开我。”


    “萧兄。”闻瑎笑着对萧明刚拱手,一边向屋外走去。


    殷君馥不情愿地站起来,仰着头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梁柱,研究了好半会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听到闻瑎说话,他才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好久不见,萧副将,我听到你邀请闻瑎,也厚着脸跟着来了,没关系吧。”


    萧明刚忍不住咬牙,他本意是结交闻瑎,但是,艹,这混世魔王怎么会跟着来,他怎么敢表示出不满。


    “怎么会,您来寒舍,我可是高兴还来不及。”他低头对身后的林香照轻声吩咐:“快去上菜。”


    说完之后,他就大步向堂屋走来:“二位久等了,今天突然出现了一些意外的事,忙到现在,怠慢了二位,一会我自罚三杯赔罪。来来来,快坐快坐。”


    殷君馥:“不好意思了,萧副将,我们不喝酒。”


    萧明刚干笑了一声:“不喝就不喝,咱们以酒代茶。”


    闻瑎看着林香照的身影直到消失,直到被殷君馥拍了一下她才回过神。


    闻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惹得殷君馥火更大了,她不会真的喜欢林香照这个有夫之妇吧。


    殷君馥自己小声嘟囔着:看她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萧明刚背着身引着两人往里走,倒是没有看到闻瑎一直盯着林香照看。不过他看见这两人还站在门外,连忙让二人进来。


    殷君馥后闻瑎一步进入屋内,他盯着闻瑎的头顶,心中莫名其妙有些委屈,你喜欢那个有夫之妇,还不如喜欢我呢。


    第59章


    夕阳渐渐西沉,云霞披上了一层橘红色的余晖。


    “您二位以茶代酒,但我萧明刚说话算数,可不会抵赖。这三杯酒,我敬二位,刚才多有怠慢了。”


    萧明刚把酒坛子拿起来,满满倒上三杯,一饮而尽。


    闻瑎端起茶杯向他那个方向敬了敬,也一口喝完:“不愧是萧兄,好气魄,好酒量。”


    她直接帮萧明刚把酒杯满上,“萧兄,请。”


    “怎敢劳烦闻兄,我自己来。”萧明刚被闻瑎的语气激到了,也不肯示弱,直接拿着那杯子把酒喝光,脸上渐渐泛红,不过神色倒还算清醒。


    闻瑎有心想套萧明刚的话,所以变着法地劝酒。不时会顺着他的意思说上几句话,倒也不显尴尬。


    萧明刚、闻瑎两人有来有回,把这屋内的氛围渲染得也算热闹。


    殷君馥不怎么吃东西,坐在那里,也不加入对话,倒是偶尔插嘴冷刺萧明刚一句。


    “闻兄,咱们都是凌昌人,今日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绥宁相遇,真是莫大的缘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殷君馥啧了一声,“我分明记得你手下有五六人均是与你同乡,萧副将可真是健忘。”


    萧明刚含糊着回了一句,突然意识到是谁说的这句话,吓得把手里的酒一股脑地倒进了嘴里。


    闻瑎笑了一声,缓和了些许气氛。


    “的确是缘分,萧兄不过二十有三,就已有如此成就,前途不可限量。更何况您夫人不仅貌美而且贤淑,家有贤妻,这手艺可不比京中大厨差。我如今还是孤家寡人,萧兄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殷君馥手里的木筷险些被他折断,他死死地咬住牙,他清楚闻瑎这是在套话,但他就是看不下去。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在骗人的女人,还是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啧,殷君馥不爽地舔了舔后槽牙,看到被恭维得晕头转向的萧明刚,无声地讥笑了一声。


    萧明刚被闻瑎如此恭维了一番,大笑了一声,用一种男人都懂的眼神看着闻瑎,“闻兄,你如此相貌,难道还差女人。”


    “美人虽有,但奈何在下是个老饕,一穷二白身无分文,请不得大厨,也实在是没萧兄这运气找到令夫人这般手艺好的姑娘。”


    萧明刚挥了挥手,满不在意地传授经验:“女人嘛,娶进来就得听你的话,你让她多练练,到时候什么都学不会。”


    闻瑎神色一凌,掩下眼中的不愉,“还是萧兄高明,受教了。我敬你一杯。”


    萧明刚又把酒喝了精光,闻瑎掀起眼皮观察了他几眼。


    看了看左手边低着头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的殷君馥,悄悄拍了他一下,她对她做口型:帮我拖住他,我出去一趟。


    殷君馥看懂了她的口型,抿了抿嘴,眼睫毛垂下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长长的倒影,忽闪了几下,他点了点头。


    闻瑎找了个更衣的借口离开堂屋。


    天色昏暗,从屋内看屋外不过是一片昏黄,看不太清。


    萧明刚母亲房间的灯已经灭了,如今这间小院里还亮着灯,只有敞开着大门的堂屋和厨房。


    萧明刚侧对着堂屋大门,只要不发出太大的动作便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闻瑎踮着脚蹑着步子走到了厨房,半掩的木门里传来噼里啪啦火星爆破的声响。


    厨房的灶台前,林香照左右摇摆着手中的蒲扇,不是拉动一下风箱的把手,地锅内的炉火烧得正旺。


    闻瑎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轻声喊道:“林姑娘。”


    或许是那火星噼啪声的遮住了闻瑎的声音,林香照依旧机械地扇着扇子。


    闻瑎往后看了一眼毫无察觉的萧明刚,不再犹豫一把推开门。半掩的门发出咔嚓的刺耳声响。


    林香照惊讶地扭过头。


    “嘘。”闻瑎把食指放到唇边。


    林香照她点了点头,揉了揉微红的眼角。她此刻的穿着是标准的塞北妇女的打扮,头上戴着一条围巾,若是仅仅看她的背影,是完全无法想象她一年之前千金小姐的模样。


    她那张脸依旧娇俏动人,但是眼中的疲惫和苦涩却快要冲出眼眶。


    闻瑎有种物是人非之感,不过一年而已。她一向对姑娘心软,如今见到林香照这般模样,更是担心可怜她了。


    “林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闻瑎,不,闻大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能帮帮我吗?”


    闻瑎立刻扶起想要给她下跪的林香照,“林姑娘,我若是能帮上你,定不会袖手旁观。你若不习惯,还是像原来那样叫我闻瑎、闻公子都行。别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林香照擦掉眼角溢出来的泪水,“让你见笑了,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找谁帮忙了。当初我一意孤行去京城寻表哥,如今又不顾父母劝阻非得跟着萧明刚那个人来绥宁。真是可笑,我的人生就像是一个笑话。”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唇边扯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泪水盈在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七月订婚,八月完婚,林香照只是和萧明刚见过几面,便同意嫁给他了。甚至在完婚后没几天,就跟着萧明刚北上,来到了绥宁。


    萧明刚和林香照的第一次见面是俗套的英雄救美。


    林香照回到凌昌后,林县令既气又心疼,臭骂了她一顿,禁足一个月。她闹过、哭过,甚至她娘心疼女儿去给林中水求情,也没有放林香照出来。后来她实在是想出去逛逛,就趁着家丁不在,把窗户砸开,翻墙翻出了林府。结果好巧不巧,刚走到一个巷子口,就被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缠上了。


    萧明刚就是那个时候出现了,把吓坏了的林香照救了下来。


    萧明刚长得不差,浓眉大眼,端正帅气,长相极为正派。林香照受了情伤,自知和袁瞻无缘无分,刚好出现了一个长得不差的人救了她,又得知萧明刚未娶妻。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生了情愫。


    林中水派人调查了他一番,家中只有一母,无兄无弟,虽然家境不算殷实,但也不是很差。萧明刚年纪轻轻已做到从七品的副尉,军功显赫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后来,顺理成章,林县令派媒人去说亲,萧明刚答应了,两人成婚。


    没过多久,萧明刚的休假即将结束,他有些兴奋地向林香照说道自己的计划,他已成家又不想和林香照分开,所以打算她和母亲前往绥宁。那个时候正是两人柔情似蜜感情正浓的时候,林香照不顾林中水夫妻的强烈反对答应了萧明刚。


    可是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萧明刚的确如林中水所想那样,没过半年就升任六品的副将军,连越三级,心中自然傲气非凡。


    塞边地区,又住在军营内,自然是没有下人照顾。林香照就开始学着做家务、做饭洗衣分担萧母的工作。对于林香照来说,这不算什么,只要在喜欢的人身边,一切都可以忍受。


    但人是会变的。


    事情的转变是在萧明刚一行人来到绥宁安家后的第二个月,也就是去年十月初。


    某日,萧明刚的母亲在厨房做饭,突然晕倒不省人事,军医给她把脉后开了几服药,说是萧母过于劳累,身体虚寒,需要多家休息。


    萧明刚军务繁忙,就拜托林香照照顾萧母,于是从这天开始,家里做菜、洗衣、打扫便全都压到了她身上。但自那之后,尽管萧母的身体已经好转甚至可以说十分硬朗,却再也没有管过这些事。除非萧明刚回来,萧母会为儿子下厨之外,再无其他。


    此处距离凌昌县的有一千多里,林香照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在这里除了依靠萧明刚之外,竟然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林香照不是没有想过求助,他写过信给她爹,可是在这里不论是什么信都会被拆开检查,她是萧明刚的妻子,这些信件都会交给他过目,自是一封也寄不出。


    两人结婚大半年,林香照的肚子里没有任何消息,萧母着急,不停地数落林香照,用尽言语侮辱,有时会又打又骂。林香照不是没有像萧明刚偷偷诉过苦,但是他都会站在自己的母亲那边,还大言不惭道女人都是这样的,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有什么用之类的话。


    或许是知道林香照生不出孩子,他对林香照再也没了往日的一丝温柔,心里烦得慌了还会出手打人。


    前几天,萧明刚告诉林香照他要再娶一个,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他打算让林香照让出正妻的位置。


    堂屋,萧明刚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脚下的两坛酒已经空了。


    他的眼前有两个不断摇晃的殷君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吓得萧明刚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没过一会儿,意识又混沌起来。


    “诶,殷小将军,闻兄弟呢,咋不见了。”萧明刚伸出手胡乱地在殷君馥眼前挥了几下,殷君馥还是没说话。


    萧明刚有些恼了,“蹭”地站了起来,指着殷君馥骂道:“殷君馥,问你话呢,你咋不给老子说话。要不是你有个好爹,你觉得我会叫你殷小将军,狗屁。呵,他奶奶的,闻兄弟去哪了?”


    殷君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萧明刚听到之后气得脸都紫了,握紧拳头就向殷君馥打过去。


    殷君馥这才抬眼,轻描淡写地踹了他一脚,把他一下子踹到地上,萧明刚瞬间酒醒,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殷君馥绿眸里是化不开的黑雾,他依旧是面无表情,语气是说不出的冷:“清醒了,就给我坐好。”


    萧明刚面颊涨得通红,连忙不停地点头,拍拍屁股做到位置上,一动也不敢动,“殷小将军,我,属下,刚才耍酒疯,说的都是一堆疯话,您千万别当真,也别动怒。您要是不解气,再来踹我几脚,多狠都行。”


    萧明刚闭上眼,等着殷君馥动手。心里止不住地懊悔,不该喝酒不该喝酒,一喝又喝多了。


    他心惊胆战地等啊等,也没等到有人动手,至于闻瑎去哪了早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厨房,柴火燃烧冒出来的黑烟受冷变成的黑色颗粒飘落到人的身上。


    林香照的头巾上早就落下了一层明显的黑,脸上也浮着一层黑灰,可她的眼亮得惊人,里面的眼泪早已干涸。


    “我想和萧明刚一刀两断,我想离开这里。”林香照说得坚定而决绝,“我想休夫。”


    闻瑎的心里激起了波澜。休夫,不是和离,也不是被休。


    她从怀中拿出一块巾帕递给她:“擦擦脸吧。别怕,我会帮你的。”


    林香照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闻瑎,嗫嚅着唇,声音小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你真的会帮我,让我休夫!?”


    “别怕,林姑娘,有人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错的是他,我们自然是要休他。”


    闻瑎擦掉她眼角的泪,笑得温柔。


    第60章


    又过了半个时辰,闻瑎、殷君馥二人与萧明刚告别。


    萧明刚回到屋中,长舒一口气,本以为闻瑎与自己同乡可以结交,在这官场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殷君馥,今日真是失算,白请人一顿又受了罪还得罪了殷君馥。幸好那家伙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看到刚才闻瑎去哪了吗?”


    他张开手臂等着林香照给他脱衣服。


    林香照的手颤了下,碰到了他的手臂,立刻缩了手尖。她垂着眸子,把殷君馥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应该是如厕去了,我听到那边的动静了。”


    萧明刚对着她不耐地挥了挥手:“你记得准备一下,过几天人就要来了。”


    林香照咬着唇,她点了点头退了出去。她要相信闻瑎,她很快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给他的女人腾地方,正好,把自己要离开的东西收拾好。她的眼底渐渐燃起一撮小火苗。


    林香照的眼前划过闻瑎那张俊美的脸,他这么帮自己,是不是对自己。林香照掐了自己一下,不要胡思乱想,或许闻瑎只是心善-


    “今晚能否借宿一晚?”闻瑎眨眨眼,期待地望着殷君馥。


    殷君馥肯定地说道:“你是为了那个萧夫人,所以今晚不打算走。”


    闻瑎颔首。


    “你爱慕她?”殷君馥都不清楚他是怎么问出来这句话的,心里是一团火,但说出来的这四个字却偏偏冷静又平淡极了。


    可说完之后,殷君馥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轻颤,他握紧拳,眼神粘在她的脸上,不肯错过闻瑎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在说啥?爱慕林香照?闻瑎的脑子里全是问号。


    “怎么可能,林姑娘与我是旧相识,更何况林姑娘的父亲林中水林县令与我有恩,当年进京求学的费用多半出自林县令,如今他的女儿如此遭遇,她如今身陷囹圄,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殷君馥的喉咙上下滚动着,舔了舔唇,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闻瑎将林香照的遭遇告诉了殷君馥。


    殷君馥傻笑了一下,摸了摸头:“原来如此,我看萧明刚一直不顺眼,他的确不是个好东西。我还以为你被女人骗了,原来是没有。”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么容易受人欺骗的人。”


    “怎么会呢,我不是关心则乱。”殷君馥眸中含笑,眉毛舒展了几秒又蹙起来:“但你明日要上衙,要如何处置萧明刚的事。我不是赶你走,但不是你下午自己告诉我的,说是无故缺勤是要被打板子扣俸禄的吗?”


    闻瑎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侧过脸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殷君馥,“其实吧,这件事,恩。”


    殷君馥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猛地睁大,绿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好你个闻瑎,下午所言全是诓我呢。”


    殷君馥弹了闻瑎脑门一下,“算了,原谅你了。”


    闻瑎甩了甩袖子,一脸正经道:“多谢大人海涵。”


    “你如何帮她?”


    古代休妻,只需妻子犯“七出之条”中的一条。可女子想要休夫,可是难上加难。


    但是要正妻为妾室让位,实属荒唐且为大齐律法所不容。


    萧明刚可是白纸黑字给林香照写明了,也就是他不懂律法,不然闻瑎刚才还真不好一口答应林香照能帮她的忙。


    但萧明刚并非平民百姓,他作为军中品阶不低的将领,自然不可能会如常人一般伏法认罪,衙门关不了这事。


    “这事需要你帮个忙了。”


    翌日,天还黑着,还没听见鸡鸣声,萧明刚的院子大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吵得人一点不安生。


    萧母也被这阵敲门声惊醒。


    萧明刚批了个衣裳就怒气冲冲地往大门走去,“谁啊,这么早拍什么门!”


    “萧明刚,劳将军找你,”


    来人是劳介平的亲兵,萧明刚憋得脸青,只好把火咽到肚子里。


    “多谢。敢问劳将军找我有何事?”非得这么早,那得有多紧急,萧明刚也来不及收拾,回屋里随便穿了一身衣服。


    “儿,你要这么早要去干嘛?”


    “娘,没事,你再休息会。是劳将军有事找我?”


    萧母听到后放心地点了点头,“是公务啊,那快去吧,别耽误了。”


    林香照一夜未眠,她眯着眼看着窗外,面无表情。


    萧明刚跟着这位亲兵来到了劳介平那里,刚一进门,就被站在门口的四个士兵压在地上跪下。


    “将军,属下这是犯了什么罪,要如此这般。”萧明刚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劳介平正在擦剑,剑光微闪,锐利无比。劳介平已是五十高龄,却少见白发,皮肤黑黝,五大三粗,身体健硕,看起来不过四十岁。仅仅擦剑,已是气势逼人。


    劳介平冷哼了一声,脸色铁青,“萧副将,丢人都丢到外人面前了。你家里的事我也不多说了,等你签字画押便会放你离开。”


    萧明刚脸色一僵,他是私德有亏,但这事他做得隐蔽,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在心中宽慰自己,随后便立刻辩驳:“将军,属下不知您所言何事?这一定是误会。”


    “你应该知道老夫平生最恨哪种人。”劳介平淡地扫了他一眼,“动手吧。”


    萧明刚挣扎着却无法反抗,被强迫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上名字按了手印。


    随后便被扔了出来,他都不清楚刚才到底是按了什么东西。清早的风还很凉爽,但他的额头却止不住往外冒汗。


    “萧副将,劳将军吩咐我等送您回去。噢,对了,将军还下了命令,让萧副将您停职半月,回家之后可别出门了。”


    萧明刚惴惴不安,心中愈发没底,是哪个人揭发的他,难道是林香照干的,不可能,那个女人现在除了靠自己哪里还能活下去,萧明刚率先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把怒气撒到了林香照身上,当初就不该为了那些嫁妆娶这个不能下蛋的女人。


    家里只有老母一人,萧明刚红眼欲裂,“娘,林香照呢?”


    萧母从床上赶忙爬起来,金耳坠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她赶紧心疼地捡起来,这才回道:“她没在厨房做饭吗?”


    萧母气势汹汹地喊道:“林香照,你死哪里去了,让我逮到你这个死丫头,你就死定了。”


    她迈着碎步走进各个房内,突然一声惊喊:“我那一箱的首饰呢?!”-


    林香照死死篡着手中这份休夫书,从今以后她与萧明刚便再无瓜葛了。她大口喘着气,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


    林香照突然扑通一声给闻瑎跪下,声音嘶哑:“你帮我太多了,大恩无以回报,你若不嫌弃——”


    闻瑎打断了她的话,“林姑娘,你谢错人了。你应该多谢殷君馥,若不是他这件事绝非如此简单。”


    殷君馥假笑了一下,绿眸中满是警告:“我不过是随手之劳。林姑娘,如今你已恢复自由身,就请速速回家别在此处久留了。”


    殷君馥眯起眼,眉毛挑了挑,抿紧了嘴唇。林香照瞬间汗毛耸立,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住了,麻意蹿上颅顶,一时之间全身用不上力气,顺势跌坐在地上,看着颇为楚楚可怜。


    闻瑎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林姑娘,你没事吧?”


    闻瑎蹲下将她扶起来,有些担心道:“你先坐起来,喝杯热茶。”


    林香照的睫毛颤着,眼眶带着粉,“我心中实在不安,昨日你走之后,一夜未眠。闻瑎,我可否跟着你,我如今,实在是无颜见我父母。”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恰好有一滴滴到了闻瑎手上。梨花带雨,若是一般的男子见了林香照这般模样,定是会心疼的不只如何是好。


    “林姑娘,我——”


    闻瑎有些为难,林香照这姑娘如今这般样子,路途遥远,路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她也确实不放心让她一人从绥宁回到凌昌。但是若是跟着自己,也确实不妥。


    还没等她说完,殷君馥就打断了她,他眼中满是敌意地看向林香照:“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