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年初五,宜新县的大大小小的各类铺子全都开业了。民间传说财神也称五路神,即祭户神、灶神、土神、门神、行神。百姓把大年初五认为是财神生日,认为选择这一天开市必将招财进宝。
在初五这天,曹鹃荷也随大流起了大早,她招呼着店里的伙计在客栈前点燃了几挂鞭炮,噼里啪啦不断响着。
对门的谷家早点铺也正式开张,谷铁树主要卖蒸饼,此时正在铺子里和面。铺子的地锅里烧着热水,门只开了小缝,晕染上飘的水气在屋内盘旋着,熏得人暖乎乎的,驱散了稍稍的寒气。
谷铁树听见耳边传来的炮竹声,伸出头往外看了看,正好看到曹鹃荷站在客栈前有些孤寂的身影。他连忙拍了拍手,又往围裙上蹭了蹭,回到后院里拿起鞭炮,挂到店铺外的树杈上,拿着火苗引燃。
他刚准备向对面那客栈走去,脚步一顿,忽地把围裙脱下,又整了整衣服,这才小跑向曹鹃荷。谷铁树脸上挂着笑:“老曹,今天初五,拜财神喽。你可得多笑笑,不然让财神爷见了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那可不得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曹鹃荷被逗笑了。
曹鹃荷的视线望向陈家大宅的方向,片刻后又重新聚焦,对谷铁树道:“是啊,今天可得高兴一点。”
初五又称破五。按照习俗,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五前的这段时间里,是不允许搞卫生的。每家每户的垃圾只能在屋里拐角处堆积着。到了破五这天,家家户户都会彻底搞一次大扫除。将爆竹放在垃圾堆上点燃,轰隆一声,把一切晦气全部赶跑。
从黎明起便能听见的鞭炮声,远远近近,声声响起。
闻瑎从睡梦中醒来,天色还暗着。她随手批了一件大袄,便踱步走到院中。
院内早被小厮打扫干净,还未化的积雪堆在院落一角,这种亮色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叫人一眼望见。
县衙内院与外院隔着一道大门,此刻还紧闭着。
宜新县衙里种得最多的就是松树,树龄大多都很老。她所住的庭院里也种着一棵,周围环绕着的是假山怪石,溪流庭院,水池不大,里面的水也已经结冰。只有这松枝傲骨峥嵘,依旧挺拔如初。
闻瑎从那角积雪中抓起一团放在手心。雪并不是纯白的,里面夹杂着黑色的斑驳杂质,显眼又鲜明。
这团并不算纯净的雪在她的手心慢慢融化,水滴顺着指缝地落到地上,又结成了冰。
若是让此刻的闻瑎形容这座远在边陲的小镇,她脑海中一时竟然找不出太多美好或者褒义的形容词。
宜新县的城门的确高耸威严,城内布局也是很敞亮,街道平坦,房屋俨然。可这些大多是因为这是边陲之地。
天灾之祸,兵燹之苦,宜新县的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当地的一部分乡绅地主手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诗仿佛变成一幕幕真实又可悲的画面浮现在了眼前。
闻瑎冷哼了一声,神色里带着坚韧,带着不惧,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无端的颤意。
手里的那团雪早已融化殆尽,闻瑎看着手掌中还残留的一些杂质,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嘴唇抿紧。
她当初是带着何种心情来到宜新的呢?清赤府,一探究竟父亲的死?亦或是既来之则安之?
可,现在呢?她闭上了眼,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来到这里后的画面。城门外堆叠着冻馁而死的尸身,空旷又荒凉的无人街道,长峰山上作恶的山贼,还有这满是腐败的宜新。
手指被她攒进掌心,清瘦的骨节被冷意冻得有些红。
鸡鸣声响了。
县衙上班的时间有明文规定,春冬二季,便是清早六点上班;夏秋二季,清晨五点半就得上班。
即使县衙这百八十号人中大多都不是正式官吏,但根据大齐律,若有人无故旷工或迟到,也不是扣点钱那么简单的事情,依天数和情节轻重,可处以笞刑或徒刑。
清早七点,这走路趔趄、不修边幅的汉子便穿着破布棉衣,一瘸一拐地走向这大鼓,走得有些慢,却很坚定。
衙门外站着的两名衙役看着他的模样,眉头皱了皱,眼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没有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了。
闻瑎上任后的第一个案子,也随着这愈发响烈的鼓声开始了。
值班衙役带着这汉子走到屋内,开始问他状告何事,有无词状。
这汉子摇了摇头,嘴唇嗫嚅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原来报过案。”
他把自己的案子说了一遍。
这衙役有些无语地啧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这颓丧的汉子一眼,又是这小子啊,衙役翻了个白眼,心里又诽谤了新县令一番。这小衙役最后叹了口气道:“行吧,你跟我来。”
一般来说,县衙审理一个新案子。要先由衙役问明事由、并判断案情轻重,以及了解报官诉状有无。若无呈状,则要带报官之人去找官府指定并备案的书写状纸的人帮写,再将状纸呈县官过目。
案子重审,流程比新案子要简单很多。这明明是一起旧案,但大概过了快要一个时辰才把所有的流程全部搞定。若不是闻瑎有些不耐地催促,估计还要再往后拖。
闻瑎想到昨日交代陈毛生分类卷宗整理的事,眉眼稍蹙,她的唇角却勾了一下,不知道这位陈巡检有没有完成好他的工作。
五蟒四爪蟒袍的官服一角出现在大堂上。
跪在堂下的汉子抬头悄悄看了一眼,被她过分年轻又俊美的模样一惊,收回了视线,却带上些许苦涩的意味。杂乱的胡须掩盖住了脸上的大半神情,这人,这新县令真的能帮他吗?
闻瑎那张清冷俊美的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她的手紧握一下又缓缓松开,有种麻意,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眉眼轻垂看着堂下那人,有些讶异,又收回了视线。
闻瑎坐到椅上,手起手落,“啪”的一声,惊堂木一响。
六房三班吏役齐集在大堂上,随着惊堂木的落下便开始用棍子有节奏地敲击地面,整齐的长音喊出“威武”,余音绕梁,让人心中一颤。而这种异常震慑人心的堂威和吓人仪式,主要就是用来训民和束缚百姓。
闻瑎将手里的状纸仔细看了一遍,神色有些凝重,眼睛眨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吴古和,年二十二,家住宜新县城北郊吴家村。”
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头发杂乱,一脸颓色。别说二十岁,他这副模样,说他已经四十岁也不惊讶。
吴古和打了一个激灵,他连忙抬头开口:“正是小人。”
闻瑎把状纸放到案牍上:“你今日所告,可是这宜新当地的乡绅王家王传起?”
吴古和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重重地点头道:“大人,小人所告正是此人。”
“半年前,王家派人砸你铺子,抢你胞妹,并派人将你右腿打断,可确有其事?何人能作证?”闻瑎缓缓抬眼,字字句句,带着一丝不容欺骗的威严之意。
“我,小人的妹妹现在还在王家,木匠铺子也已经被人毁了。”
“王家逼我签字画押,那店面已经不是我的了。还有,还有,当时我店里的伙计和附近的邻居能作证。”
吴古和的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破,红色的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眶,声音干涩:“大人,小人句句属实。”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县衙大堂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闻瑎看了吴古和一眼,眼中悲悯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的手指轻扣了一下桌面,音色清冷,反倒是对着一旁候命的陈毛生道:“陈巡检,我昨日吩咐你的事——如今进度如何?”
吴古和听到闻瑎开口猛地抬头,而后又失落地垂下头,没错,没什么变化。上一个县令也是这样,根本没有理他,任他如何再一次又一次的来到这里报官,却没有任何用,到最后那些衙役都直接上手阻拦了。
他的脸像是被混凝土铸牢,呆滞地跪在那里,他也没有哭,但是身体却开始发颤,那是一种把哭泣压抑到极致的噎气声。
可这大堂里没人理他,或者说都无视了他的存在。
闻瑎的话音刚落。
陈毛生就立刻拱手上前来,心里咒骂面上依旧一副憨厚老实模样:“下官愚笨,今日又逢升堂,或许还要一段时间?”
闻瑎不怒反笑,淡淡道:“既然如此,陈巡检下次升堂之时便不必再来了。”
陈毛生:“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大人恕罪!卑职是说……大人您吩咐的事,下官绝对会按时完成。”
站在闻瑎身旁的主簿麻洪昌屏住了呼吸,娘嘞!这新县令好像不喜欢陈毛生。
这,这以后两人要是真闹了矛盾,可要出大事的啊!他以后可得小心点,不能惹了矛头。
闻瑎声音里带上笑意:“陈巡检,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大事,我相信陈巡检的能力。而且我又不是什么苛刻的人,明早将那些卷宗整理好便是。”
陈毛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憋着一肚子气但却也只能答应:“下官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闻瑎:“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便带人去王家把王传起以及该案的所有证人带到堂上来吧。”
吴古和楞在了原地,压抑不住哭泣以至于咳嗽着呛出来,哭泣声也夺出了咽喉,蓬乱的头发散乱着。他胡乱地磕着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可他甚至不清楚闻瑎会不会公正地判案,只不过是传唤了人,便这副模样,实在叫人悲哀。
陈家大宅。
“爷,闻县令今早审案了,是去年王家大少爷闹的那件事。”
陈向坤那条带着伤疤的右手将烟袋在檀木桌角轻磕了一下,弹走了些许烟灰,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饶有兴趣道:“不知道这新县令能给我带来多少乐子”。
第42章
陈毛生带着一肚子怨气领着衙役来到了王家,心里不忿的表情多少也在脸上透露些许。
红漆木的大门前站着两个灰色衣着的家仆,两人看到衙役打扮,脸上虽说挂了笑,却也没多大尊敬的意味。
王家管家倒是比底下这些小仆有眼色多了,看到陈毛生后便恭敬着将他迎了进去,不过也只让他一人进了王家大门。至于陈毛生身后的其他个衙役小兵,则被留在了大门外。
如果说陈家是这宜新霸主,那王家就是狗腿的跟在陈家后面的那种审时度势的附庸之人。若是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小道消息,墙头草这称呼王家说第一,估计也没人敢说第二。
毕竟当年的王老爷子没皮没脸不怕别人笑话,在比自己小个二十多岁的陈向坤面前装老弟,换来了王家现今依旧富裕的生活。不像原来其他的家族,瞧不起陈家,现如今都逐渐没落了。
前县令本就是受了陈向坤的威胁和贿赂,对王家自然不会大动干戈,更何况那时候他的任期即将满了,也不想再惹上一堆腥臊事,吴古和的事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
现在已是巳时四刻。
宜新县城宽敞的大道上的来往行走的百姓也逐渐多了。
两位中年妇女穿着朴素的棉麻布衣,在路上边走边说着话,看样子是打算出城。
“妹子,我刚才去那胭脂铺给我女儿买了盒红胭脂当嫁妆,刚好路过咱这县衙,可热闹了,你知道不——”其中一人拉长尾音,勾得她的同伴心痒痒地催促。
“啥呀,我知道你女儿要嫁给村头那小子,别炫耀了。还有你这人就爱说话说一半,快点说完说个痛快,那新县令才上任几天,县衙能有啥新鲜事。”
灰蓝衣服的妇人叹了口气:“你这就不懂了,昨个不是贴了张新告示,什么冤案疑情这新来的县老爷都会公正审理。今天,那吴家小哥,就又去县衙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听说这县老爷是个好人,还给那些人的家属银子让他们安葬去年被冻死的人。”
另一位褐衣女人也跟着叹了口气:“好人啊,哪个刚来的县令不是个好官,不是个好人。”
她顿了顿,不像妇人一样同情吴古和反而说道:“吴家小哥,就是那个妹子被人抢走当小妾的那个,他都被打成残疾了,这还没放弃吗?要是我,早就离开这地方了,免得被那王家人当成眼中钉。”
灰蓝衣服的妇人不知怎么却伤感起来:“说起来,我家的桌椅还是他给我做的,手艺真是不错。可惜,爹娘死得早,妹子又被那王少爷糟蹋成那样,要不然我女儿被,唉!都是苦命人啊,我家的地要给王家交租,要是往常还能有余钱,但是去年那天灾。”
褐衣妇人心里想你女儿那姿色可不会被王大少爷看上,但是想到自家的地,她也难**露些许的苦涩:“要是这县老爷能治治这王家就好了。”
“声音小点,别让其他人给听见了。”稍微年长一点的灰蓝衣服的妇人扯了扯她的袖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噤声。
“要去看看吗?”褐衣妇人轻声问。
“算了吧,这事跟咱们无关,还是别掺和了。”
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心里都有些凉意还有一丝无法言语的无力感。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个时辰,这宜新的百姓便知道知道县衙开年的第一个官司打响了,大多反应都如同这两人一样麻木,可有少部分还是带着看热闹或者其他不知名的心理聚集在县衙大门外。
守门的衙役吆喝着百姓站好,县衙门前的人群推搡着,也得有三四十个人,一个个伸着头往里看,把县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门外的多是凑热闹的看客,脸上挂着嘻嘻哈哈的笑容,对吴古和的举动说不上嘲意,却也没什么同情。
一个看着流里流气的青年借着身高优势往里面看了好几眼闻瑎,呸了下嘴,对傍边的同伴道:“你看新县令,是不是比你媳妇还好看。”
“徐恩,去你妈的,那不是我媳妇,我俩没结成婚。嘴没个德行,早晚老子把你打死。”
那青年把手里的石子往上抛了一下又利索地接住,眼皮抬了一下,有些无所谓地说:“也就是你心软,要是我,早就把那对奸夫淫——”
“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
徐恩白了他一眼,啧了一声,又继续盯着县衙内,眼神有些凶狠:“要是吴古和这案子真能结了,那说明这新县令是个硬骨头,得好好啃了。”
闻瑎瞥了一眼大堂外那颗松树的影子,巳时了,估计再过一会儿,人就该领回来了。
县衙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闻瑎眼中闪过几丝冷意,右手拿起惊堂木在案牍上一摔,声音清脆极了又嘹亮极了,穿透十几米,县衙门外突然静了下来。
“肃静!”
吴古和的双目一直凝视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美妙绝伦的画卷一般,从陈毛生离开之后就始终未曾抬头。
她看着在堂下跪着一动不动的吴古和,对旁边的衙役吩咐几句,给吴古和送了杯水。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闻瑎想到她刚来宜新那日遇见的老伯,他的孙女也是被王家糟蹋,不过多久就离世了。
她锐利的视线扫向吴古和,突然开口问道:“吴古和,你最近一段时间见过你妹妹吗?你是如何确定她还在王家。”
“我没见过她了。”他的嘴唇干得起皮,即使一杯茶水下肚也没能湿润他干燥的唇瓣。
“但她一定还活着,我没见她的尸体。没有尸体,就一定还活着,我知道的。”他的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话,仿佛有些魔怔。
闻瑎想到吴古和的家庭背景,眸光微闪。
王家大宅,管家领着陈毛生走进屋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陈巡检,你今日来可是?”
陈毛生一把做到椅子上,动作有些粗鲁地把这茶一饮而尽:“不说客套话了,县令有命,带王传起、吴红满到公堂对峙。”
王家管家如今已过半百,是看着王传起长大,把他当自己亲孙子一样看待,平日里爱护王传起得很。骤然听到王传起的名字和对峙公堂扯到一起,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巡检,您是说我家大少爷和吴红满。”这老管家嘴里嘟囔了一下,突然灵光一闪,拍了一下手,语气有些迟缓道:“你说的吴红满是红娘是吧,难道又是吴家那小子,阴魂不散,早知道就把他赶出宜新。”
陈毛生有些不耐烦,他虽说在陈家的地位还不如王管家,但是陈向坤亲戚的身份摆在这里,王家的人到底是要给他几分薄面,用不着忍让。但是他想到过年过节时王家给自己送的礼,到底还是耐下心。
他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走到王管家身边附耳轻声道:“这新县令初出茅庐不怕虎,昨天那公告我相信你也知道,今天你家少爷必须得去。其他证人的封口费你们去年给足了没?露馅了我可不好帮你们圆。”
“现在快点把人叫起来,半个时辰内我可得赶回去。不然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陈毛生想到闻瑎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咬牙切齿。
他昨天还以为这人是傻了吧唧的,没想到闻瑎这人从头到尾都在针对自己。
他要还看不出来那就真是个傻子了,探花探花,厉害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的,宜新这地盘是他们陈家做主,等到时候,闻县令,有你受罪的。
陈毛生想到陈家对付人的手段,有些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至于另一边的王传起,才刚从美人榻上被薅起来,全程迷糊着被人穿好衣服,带到了陈毛生面前。
至于吴红满,也被人带到了这处。她看到王传起之后,有些害怕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
“王少爷,咱们走吧,别耽误了时辰。”陈毛生说完就迈步离开了。
王传起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陈毛生一眼,不过是条陈家的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狗吠,呸,还误了时辰,怎么,老子是赶着上刑场不是,滚你娘的东西。
王传起不给陈毛生脸色,只好转过头对吴红满说道:“那个谁,红娘,你给老子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
“是,大少爷。”
吴红满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表情也很痛苦,但是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站在县衙门外的百姓突然听到身后的洪亮的男音,语气很暴躁:“都让让,快让开。”
陈毛生和几名衙役带着这几位当事人回来了。
徐恩看着陈毛生身后的王传起,一副飞扬跋扈鼻孔朝天的模样,冷哼一声,闪开了。
不过,王传起似乎不清楚自己作为被告人的身份。
他来到大堂的第一件事,不是对闻瑎行礼,也没跪下,反而眼中盛满愤怒对闻瑎大喊道:“县令,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非得让你把我喊到这里来,我可是王家大少爷!”
那神情那语气,仿佛是我爸是李刚的古代翻版。
闻瑎猝不及防被逗乐了,呵呵了一声。
“王传起,你可有功名?”闻瑎笑着说。
王传起完全忽视路上陈毛生的告诫,直接回怼,甚至还挺直了胸膛,颇为骄傲:“我可是王家大少爷,没功名又如何!”
闻瑎目光瞬间转冷:“既是黔首,何不下跪!”
大堂内的气氛突然就凝固了。
陈毛生看了王传起一眼,操,艹,傻逼。
第43章
驿站的马厩,大明将拴马的绳子从柱子上解下。
他牵着马到,面色有些凝重地走到宋端面前:“主子,您真打算一人先行,可——”
宋端看了一眼他,眼眸轻垂,语气不容置疑:“大明,你按照原定计划行进。”
“是,主子。”大明抿着嘴拱手行礼。
宋端眸色沉了一下,离京已有七日,若是继续乘车,也需一月才能抵达宜新。
太久了。
宋端翻身上马,握紧缰绳。这马随即便发出一阵兴奋的嘶鸣,马蹄稍微动了动。
寒风拂面,冷意上身。
宋端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计鞭子,声音响亮。身下的马匹发出一阵更加高亢的嘶鸣之音,紧接着向前俯冲朝远方飞奔而去,路上只留一串渐去的马蹄踏过的痕迹。
不过瞬间,一人一马已经消失在眼前。大明望着宋端的背影心中默想:主子,一路顺风。不过您这也有些太急迫了吧!
大明站在原地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回到驿站客房收拾行李,驾着马车也离开了此处。
宜新县衙大堂。
吴红满看到吴古和的样子,眼眶便瞬间湿了。她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跪下,与吴古和衣衫褴褛的颓废模样不同,吴红满的衣衫颇有些华丽之意,或许是身形消瘦的原因,这衣服有些宽松,完全看不出她的身材。
“哥!”她的声音不大,哽咽着轻声说,但是发出这个音节之后咽喉便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
吴古和那双通红的双眼望着他的妹妹。他有些急迫地擦走脸上还挂着的些许泪花,声音有些颤:“妹,你还好吗?”
吴红满沉默着,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妹,你别怕,这县令是个好人,会帮我们的。你别怕,哥在这呢,我会把你带回家的,相信哥。这次一定会带你回去。”
她依旧沉默,没有给吴古和回应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不过这次眼皮却稍微抬了一下,她不敢直接直视坐在大堂正前方的闻瑎,只模糊地看到一个清隽的身影。
王传起轻蔑地看了吴家兄妹一眼,她可不在意这两人的悄悄话,他大步往前迈了几步开始说话,言辞带着自傲和挑衅,全然不顾这是公堂之上,也全然不把闻瑎放在眼里。
“既是黔首,何不下跪!”闻瑎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完完整整丝毫不差地传进了众人耳中。
王传起脸上洋洋自得的表情一僵,他愣了一瞬,紧接着怒火中生,眼中瞬间气得冒火花,下跪!除了他爹,谁敢让他跪!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王传起生的肥头大耳,身量不高,看着就如一个被吹起的大球,加之其脚步虚浮,双眼泛青布满血丝,一看就知其身虚体乏,纵情过度。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又没罪,为何要跪你。”他说得十分硬气,还煞有其事地挺了挺他那满是肥肉的胸膛。
闻瑎嘴角勾起弧度,吩咐两侧衙役道:“既王公子如此作态,那就让本县令教你守守规矩。”
为首的衙役有些心虚,舔了舔嘴唇,心底啧了一声,他平日可拿了王家不少好处费。
可是这新县令,想到她刚才看自己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难道平日他暴露了,可这县令才来几天,怎么可能清楚。虽是这么想着,这衙役更害怕了也更心虚了。
“王少爷,得罪了。”衙役站到王传起面前轻声道。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但是此情此景,却莫名显着一股嘲讽味。至少王传起是这么认为的,他狠狠用他那双被肥肉挤在一起的眼瞪了一眼这衙役。
王传起不愿意跪,连忙后退了几步。不过即使这些衙役算不上训练有素,但是对付他倒也是绰绰有余。
王传起双臂被压在身后,上半身被两个衙役摁倒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片刻,他感到身上的压力减轻,就连忙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想到这两名衙役立刻用手中的水火棍压住他,让他始终无法起身。
他啐了一声,暗骂闻瑎。
阳光正好,天色晴朗,不过依旧带着丝丝寒意。但站在县衙外侧围观的百姓,心却逐渐热起来,尤其是受过王家欺辱的人,看到这情景,内心的快意更是无法言说。
这新县令说不定真是个为民干事的好官!隐隐约约的想法逐渐如蝉丝般一缕一缕浮上这些人的心头。
惊堂木响,震耳欲聋!
闻瑎:“王传起,半年前你强抢民女吴红满,殴打其兄吴古和致其右腿残疾,并恶意抢砸其店铺,可确有其事?”
陈毛生瞥了眼闻瑎又看了眼王传起,眉毛狠狠地皱在了一起,艹他娘的,这王家少爷莫不是脑子被狗踢了,怎么还摸不清现在的状况,这新县令可不是个软茬。
他打断准备开口说话的王传起,一板一眼道:“大人,属下已经将当初的几名证人带到这里,咱们当堂对峙,量这王传起也不敢说谎。”
闻瑎眼神泛冷,这陈毛生说这话看着大义凛然,但明显是在给王传起提醒。
王传起像是想到什么,没错啊,这封口费早就给足了。他骤然缓了口气,视线扫过跪在另一旁的两名证人,身体放松下来。
他不再挣扎着起身,反而像是突然学会礼貌一般,对着闻瑎拱手回道:“县令大人,断案要讲证据,你又没有证据怎么证明我干了那些事。更何况,吴红满是自愿跟着我的,红满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之后扭头看了眼吴红满,笑得露出牙齿,却让她瞬间脸色一变打了个寒颤。
“大人,王传起在说谎,当初小人——”“可惜吴古和,你没证据啊。”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紧接着吴红满有些抽搐的哽咽声、王传起和吴古和的争吵声充斥整间屋子,大堂一时间变得无比嘈杂。
麻洪昌颇有眼色地出声制止这闹剧:“肃静!公堂岂容尔等如此作态。”
陈毛生低下头撇了撇嘴,啧,老马屁精。
闻瑎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走到大堂上,面容身影便彻底显露在了县衙外围观的群众面前。
“这新县令长的——”说话的是徐恩旁边的那个青年,他的视力不如徐恩,此时才看清闻瑎是什么模样。
这人看看闻瑎,又看看徐恩,来回好几次。
徐恩:“方道根,你干什么呢,眼睛扭来扭去。要是抽筋了早点回去,别在这瞎看了。”
方道根:“你们俩,咋有一点像?不过,说实话你可没这新县令俊。”
徐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啧,有病,我先回了。”
方道根:“你不看了,正到精彩的地方呢!”
徐恩摆了摆手,身手矫捷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街道上。
两人的交谈没有惊动周围的任何人,倒不如说县衙外的百姓都在窃窃私语着,没人关心他们说的话。
毕竟平日里横行乡里的王家今日居然吃了瘪,一传十,十传百,围在县衙的百姓人比开始多了不少。
“吴红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吴红满垂着头,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便死死地握住衣角:“民女、民女”
“妹,你说出来,别怕王传起那个浑蛋。”吴红满一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下半段,吴古和有些焦急,连忙出声。
王传起得意地勾起嘴笑:“红满,我们可是两情相悦,你说对不对。”
早在吴红满进到这大堂时,因为她下意识的动作,闻瑎的注意力便分给了此女几分。
吴红满是虚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跪下的,并且在王传起说话时,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将手放置于腹前,条件反射一般,再看她那身宽松到足以遮盖身材的衣服。
闻瑎笃定:吴红满怀孕了。
意料之外,这下就有些难办。
闻瑎此前曾询问吴古和关于她妹妹的事情,从吴古和的叙述中基本可以得出吴红满是一个性情坚毅的女子。如果是为了让王传起服罪,吴古和十分肯定他妹妹一定会勇敢地站出来指认。
可是吴红满现在怀孕了,她是否还想要指认王传起,倒成了未知数。
闻瑎看着跪在大堂上的几人,眼眸稍垂,掩住眸中划过的沉思。既然如此,便再给吴红满一些时间让她考虑一下,先把王传起的其他罪名定下。
“吴红满,本官在这,无人能逼你。”闻瑎语气平和地安抚吴红满。
闻瑎重新坐下,头顶之上悬着高堂明镜的牌匾在阳光下异常亮眼。
早在吴古和报官之前,她就知道吴家的案子了。
初到宜新那日,县衙前那位击鼓鸣冤却被驱赶而去的老伯,他说的话,至今她还是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她便打听起关于王家的事情来,而近半年来最出名的王家大少欺凌乡里的事,莫过于吴家之事了。
闻瑎眸色暗下来。
大堂上跪着的两位证人皆是吴家的近邻,当初王传起来闹事他们和吴古和一起。可惜,当初无人站起来为吴古和作证。
只是今日,恐怕要让某些人大吃一惊了。闻瑎看着洋洋得意的王传起,嘴角微不可查地露出了一点笑意,毕竟,王家能封口,她也能撬开嘛。
这件事倒要多谢殷君馥了。
闻瑎对着那两人道:“二位可能作证,王传起对吴古和实施的暴行?”
“大人,小人是吴古和的邻居,吴古和所说的都是真的,绝无半点虚言,王传起的恶行都是小人亲眼所见,大人您一定要将王家绳之以法。”
“大人,我也做证。小人敢用头上性命作保,吴家小哥说的全是真的,他们一家真的遭受了很多无妄之灾。”
陈毛生冷抽了一口气,低着头眉头死死皱在一起。
王传起的脸色绷不住了,立刻慌乱起来,开始气急败坏都破口大骂。
闻瑎:“王传起,你可认罪。”
“我,我,他们全是在说谎。县令,大人,这两个人满口谎言,我王传起绝对没有做过这些事。”
闻瑎:“王传起,断案要讲证据,此言不是出自你口。根据大齐律,殴打致人伤残,乃杀伤罪,应处以仗五十,徒二年。又因你还有其他疑案在身未定,先仗责五十压入牢中,三日后本官会继续审理。”
闻瑎垂下眼,不再看王传起的丑态,抬手在卷宗上落笔。
片刻,她挥了挥手道:“将人带下去吧。”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吴古和将额头磕得通红,不断地道谢。但一旁的吴红满却一直楞在远处,看着王传起被人拉走。
吴古和对闻瑎鞠了一躬,带着有些呆滞的吴红满离开了。
闻瑎也准备离开大堂,突然想起什么,笑着道:“陈巡检,莫忘了自己的工作。”
县衙内院。
殷君馥站在屋内等着闻瑎,眉头微微蹙起。
第44章
闻瑎看到殷君馥眼前一亮,大步向他走来。
“殷兄,受在下一拜。若非有你助我,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何况计划是你告之与我,我只是按你说的做罢了,算不得什么。”殷君馥连忙托着闻瑎的双臂将她的身子扶正,心中暗忖,她怎么比前几日又消瘦了。
闻瑎抱拳浅笑:“既然如此,在下以茶代酒,不多说了。”
闻瑎拿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眼中透着清亮的光。
“吴红满有孕在身,此案最终能否真正将王传起捉拿归案,还很难说清楚。”清冷之音从闻瑎口中响起。
“为何不能将其捉拿归案?吴红满即使为了孩子无意指认王传起,但是王传起身上背着的其他案子也能让他牢底坐穿。”殷君馥语气中带着愤怒和一丝不解。
闻瑎想到这里,语气也低沉了:“因为王传起身后不止有王家,还有陈家。作为宜新县为首的两大乡绅,王传起被捉捕归案就意味着这两家的颜面受辱、威严受损,其在宜新对百姓的震慑也会大打折扣。王传起这案子——”
殷君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吴家的案子,是最开始的地基,若不能将这案子办好,那宜新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对你的信任便纤薄如纸、轻触即碎。反之,他们对陈王两家的忌惮胆怯亦是如此。”
他稍一停顿,两拳攒紧乃至关节发白,声音也有些干涩:“如今,你要么与其同流合污,要么另辟蹊径杀出一条路。”
他不再说话了,闻瑎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拍了下他的肩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殷君馥接着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闻瑎的身子站得笔直,望着窗外的寒松,眼里闪着微光:“殷兄,我相信,这宜新县,定当会面目一新。”
殷君馥有几分怔然,他唇角不自主泄露出一丝略带着欣赏和敬佩的笑意。
他双手抱拳:“在下与君同往!”
她来此赴任,不慕名,不求利,但求问心无愧。
闻瑎转过身有些调侃地对他说道,“倒是殷兄你,从我进门开始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应该不单单只为王传起此恶人而气愤吧。”毕竟他那双绿眸中时不时闪过的愁绪实在太过于显眼,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殷君馥抿唇:“长峰山上的贼寇要有动作了,他们已经注意到你了。”
闻瑎眉峰稍蹙,示意他继续说。
“我便是山寨首领派来刺探你的人。”
昨日下午,长峰山。
山寨的主厅内,坐着七人。
主座是山寨首领杨三勉,左右两边次座分别是徐恩、殷君馥等其余山寨副手。
杨三勉络腮胡须长至脖颈,虎背熊腰。他站起来环视一周,神情凝重,声音却与是与外表不符的异常尖锐,这长峰山上没人不怕他。
“诸位兄弟,宜新的新县令刚刚上任,来头不小,可是个探花,老子虽大字不识一个,但探花这种东西名头我还是清楚的。”
叫老周的二把手瞥了徐恩一眼,咧嘴大笑道:“大哥,那群读书人都是欺软怕硬的鼠辈,有什么好怕的,那新县令听说才二十,说不定连毛都没长齐。啧啧,探花不都是脸长的好看的小白脸吗,估计跟前面原来那个县令一样,算不得什么。”
老周这话落地,厅中满是大笑。
徐恩听他说这话,却借着喝酒的功夫把唇边的冷笑压下去。说那县令是乳臭未干毛没长齐,滚他娘的,他今年才到十八,以为他不知道老周在借这个机会暗讽自己。
去年他当上山里的二把手,老周可是一点不愿意,毕竟这老家伙自诩比他上山时间早却落得三把手,不满得很,可他上山不过比那家伙晚上半年。
呵,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当初老周更不满的是半路才来山上的殷君馥,多次出言讽刺殷君馥,直到某天被殷君馥狠狠揍了一顿,再也不敢在殷君馥面前大放厥词。
徐恩眼神变暗,要不是他不想惹杨三勉,早就把老周给——
杨三勉:“诸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拖长尾音,声音愈发尖锐,听得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上下不舒服。
“今日遍布全县的告示,你们难道没听见!这人可不是书读多的傻子,咱们这一群人盘踞在山上,说好听了是绿领好汉,难听了就是贼寇乱民。即使是上任县令那种贪财怕死的鼠辈,最开始不也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更何况是这种刚当上官的小子。若不是当初”
杨三勉把话咽了下去,继续道:“各位兄弟我都信得过。所以,今个我得请兄弟们帮忙,先去摸摸这县令的底。你们有谁想去?”
杨三勉环视四周,眼睛眯了眯,将目光对准了六人中最年轻的两个——殷君馥、徐恩。
“两位弟弟,都是少年英才。这新官上任,宜新县衙正是用人之际,你们两位去替哥哥摸个底如何?”
徐恩嘴一撇,看了殷君馥一眼,懒洋洋地耸了耸肩,抱拳回答:“大哥,我娘在县里,我不想见她,你也知道。”
杨三勉脸色一变,像是被哽住了,片刻就恢复正常:“也是,那君馥,就拜托你了。大哥最信得过你了,得让你委屈一段时间了。”
闻瑎听殷君馥的转述,微蹙的眉头也逐渐展开:“如此,倒也是巧了。毕竟,殷兄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是吗?”
闻瑎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满是笑意,甚至脸颊上都若隐若现浮现了一个梨涡。
她拱手向殷君馥微微俯身作揖,唇角的笑意荡漾开来:“殷兄,那位杨首领如此登崇俊良,在下就却之不恭,委屈您做一段时间私人幕僚,上任这宜新县衙的师爷了。”
闻瑎对他眨了眨眼:“毕竟您如此少年才俊,我当然满心欢喜。”
听闻直白的夸耀,殷君馥麦色的肌肤已经无法遮住他泛红的双颊了。
“殷师爷,日后多多指教。”
“闻县令,请多指教。”
大年初五可是个好日子,至少对宜新大多数被压迫的百姓是这样没错。
今日公堂上的审判结束,吴古和领着吴红满就回家了。闻瑎找了几名衙役前去保护两人,接下来的三天决不能让他们遭受无妄之灾。
两人离开县衙时,似乎听见了王传起的惨叫,这叫声传出来后,围观的百姓更加喜悦振奋了,这新县令是真的干实事的官。
但是吴红满却并没有被人群的喜悦感染,她身子愈发颤抖。
吴古和轻拍她的后辈安抚道:“妹,不用害怕了。你看,咱们闻县令是个大好官。三日后你将王传起那狗贼的恶行说出来,我已经问过闻县令,这罪名一打下来,王传起就再也翻不了身了,说不定还能给他个死刑。”
吴红满听到“死”这个字,突然浑身一个机灵,她开口了:“不。”
只是这声音太小,吴古和没有听见,他还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中,幻想着以后的生活:“妹,等这案子结束了。咱们去给爹娘上香,之后咱们就搬家,哥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给你找一个喜欢你、对你好的如意郎君。你看怎么样?”
吴红满彻底崩溃了,嘴唇颤得不成样子;“不行的,哥,不行的。”
“红满,到底怎么了?”
“哥,我怀孕了。我怀了王传起的孩子。”
县衙监狱内。
被打了五十大板的王传起爬在监狱的草床上晕了过去,半生不死、奄奄一息的模样看着尤为可怜,厚重的棉衣已经渗出了丝丝血迹。
陈毛生:“大人,是否请郎中给王传起医治?”
闻瑎似乎颇为意外地眨了眨眼:“陈巡检,您这是什么话。本官又不是草菅人命、是非不分之人,当然要给他治病。莫不是,巡检您真以为我是这种人?”
“怎么会呢?属下这就请人给王传起治疗,绝对不能让他死在牢中。”
闻瑎挑了挑眉,轻笑:“能人多劳,这事巡检费心了。”
王家老爷王广明,年前刚过四十五岁大寿,家中只娶了一门夫人,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偌大的家业全都留给了他的儿子王传起。
倒不是因为他和妻子感情深厚,只是因为王夫人的性子暴躁,绝不容王广明纳妾。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初二一过,王广明就找了借口就前去县郊别院陪他的娇养外室,若不是今日家中奴仆前来寻他,估计得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才会回家。
因此,娇妻美妾在怀,他可没分半点心思给宜新县的新县令,自然也不知闻瑎脾性。
仆人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王传起被捕入狱还被打了几十板子的事告诉王广明。
“老爷,这下怎么办?”
王广明本来拿起茶杯一下砸到地上,茶水四处飞溅。
“你们是废物吗?不会找人去通融打点关系,我儿在里面受了那么大的苦。姓闻的,狗娘养的东西。带我前去会会她。”
黄昏已至,除值守巡逻之人外,县衙的其余官员、衙役皆下班离开。此时的宜新大街上也无太多行人。
戌时一刻,闻瑎与殷君馥用过晚膳,此时两人正在书房内商量日后对策。
门外突然响起叩门之音。
一小厮前来汇报:“大人,乡绅王广明前来求见大人。”
闻瑎唇角微扬,似是早有预料:“那就请他进来吧!”
第45章
宜新县衙,内院大厅。
王广明颇为恭敬地对闻瑎行礼,将一个精致的木匣放到了闻瑎身前,他没有明说,不过一系列的动作都表明这里面绝对装着价值不菲的物品。
闻瑎,太兴元年年仅二十的探花,被外放的一甲。至少在王广明的记忆里,大齐可没有多少一甲外放的先例,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另有缘故,王广明摸不准,但是他可不怕,毕竟先前他已经去了陈家一趟,心里可是有了底的。
王广明和他儿子完全不是一个画风,头发半白、身材消瘦,看着一副精明模样,也不知道怎么会养出王传起那样的儿子。
闻瑎盯着那匣子看了一会,似乎是想看透里面有什么东西,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王乡绅此番前来是为何?”
王广明捕捉到她的视线,心下有了定论:“大人,我儿王传起定是冤枉的,那孩子我从小教养,或许是有些骄纵,但绝不会做那些欺男霸女之事,望大人明察。”
说完,他眼神示意闻瑎打开看看那精致的木匣,但是闻瑎不为所动,这老家伙似是有恃无恐,准备亲自走到跟前把那匣子打开。
就在这时,殷君馥冷哼一声。
王广明下意识的抬起头,殷君馥的长相映入眼帘的瞬间,这才发现闻瑎身后站着的不是普通的侍从,他身体大幅度地抖了一下:“这位?!”
“这是本官新聘的师爷,脾气不太好,王乡绅不必在意。”
闻瑎声音逐渐转冷,她的视线和王广明交汇:“只是你刚才那话的意思,莫非是说本官判错了。”
王广明连忙道:“大人,那可万万不是此意。”
闻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润了润唇,才抬起眼示意王广明继续说。
这半百的老头面色忧虑:“大人,你可能不清楚……”
闻瑎听他长篇大论为王传起辩护的荒诞之语,突然笑出了声。
王广明突然一愣,满是褶皱的脸上突然一僵。
“大人,我所说的可——”
闻瑎:“王老爷,这何尝又不是您的一面之词。您不如今日来此的意图直说,毕竟天色也不早了,本官有些乏了。”
殷君馥冷冷瞥他了一眼,让他又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我儿,这何时能回家。”
“三日之后,你自会知晓。”
王广明早没了刚进来时的胸有成竹,此刻满心惶恐退出了大厅。
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前突然多了个黑影,让他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到了地上,冬日潮湿的地面浸湿了他的衣服,颇为狼狈。
王广明满脸怒容地抬起头,看到那双绿色的双眸,身体颤了一下,“殷首领,您怎么会成了县令的师爷?”
殷君馥:“把你的匣子拿走。”
夜空中那弯蛾眉月,亮着微光。
陈毛生一夜未眠,清晨的鸡鸣声响起,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看了一眼窗外,终于将这案宗整完了!刹那间,他便就趴在案牍上昏睡过去。
昏睡前,陈毛生脑中还不断循环着不重样的对闻瑎的咒骂。
初六午后,闻瑎终于将积压了几个月的公文处理完毕。
她伸了个懒腰,带上帽子穿上常服便向曹鹃荷的客栈走去。寒风扑面,即使高领的棉衣抵挡了部分冷意,却也依旧冻得她脸颊发红。
店小二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小店今日迎宾酬谢,进店用餐送小菜一份。小哥,进店看看不,”
喧腾的热气混合着诱人的香气从饭馆里飘出来,勾得人口水直流。
闻瑎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街上热热闹闹的,带着一丝残留的春节气息,和年前是截然不同。
闻瑎走进客栈的时候,里面有零星几个食客。
一人影坐在窗边,听到闻瑎走进客栈的脚步声抬起头,看起来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温文尔雅,气质非凡,可柳眉下的黑色双眸像一滩浓得化不开的墨,稍稍浮现一丝诧异,又怀揣上了些许兴味。
闻瑎今日本打算来看望一下曹鹃荷,不过曹鹃荷不在店里,客栈大堂内也未见她的身影。站在门口的店小二熟络地招待了闻瑎,等了片刻,饭菜端了上来。
直到闻瑎用完餐,曹鹃荷也未出现。
闻瑎有些奇怪,思索了片刻没有得出答案,索性招呼店小二直接问道:“婆婆不在吗?”
“大人来得不巧了,我们老板今日有些困倦,现在屋内休息呢?”
原来如此,无事便好,既然婆婆在休息,那过几日再来看她。闻瑎放下心,将饭钱放在桌上,起身便离开。
“可是闻大人,请留步。”
窗边的人影站了起来,闻瑎回过头,全然陌生的面孔,他是谁?
“在下陈向坤,大人可否赏脸同我聊上些许?”
陈向坤,陈家的掌权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巧合还是无意。她今日来此处不过偶然之举,县衙中并无人知晓她临时的举动,自然不可能通风报信。
陈向坤作为宜新首富,与曹阿婆这陈年破旧的客栈格格不入,再加上刚才曹阿婆不在柜台的举动。莫非陈向坤和曹阿婆有什么联系?但曹阿婆从未谈过这件事,或许是她多虑了。
闻瑎将心思收回来,颔首道:“原来是陈乡绅,久仰。但在下还有要务在身——”
陈向坤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可那声音却分明地传到了闻瑎耳中,音色低醇,磁性悦耳,带着勾人的笑意。“本来想和您聊聊王家,王广明昨日可是找我了一趟,本来还想着告诉大人呢。可惜,只能算了。”
闻瑎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缓而又恢复平静:“陈乡绅,我刚才细想,还是能挤出一些时间的。”
陈向坤眨眨眼:“如此甚好,我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偶遇实在是幸运。”
茶馆二楼,雅间。
“听闻大人是一甲探花,今日一见才知名副其实。”他为闻瑎斟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只是手上的那道疤过于显眼,夺取了闻瑎的目光,这是刀伤,几乎贯穿陈向坤整只手。闻瑎收回视线,接过陈向坤手中的茶。
闻瑎:“王广明昨日为何找你?”
陈向坤:“大人这就有些不解风情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如您先尝尝这茶。”
“那你可要失望了,毕竟我尝不出什么好坏。”闻瑎将茶杯放下。
陈向坤浅笑了一下,说不出的优雅:“王广明想让我把王传起从牢里救出来。王传起所作所为自是由县衙定夺,何况我虽为商贾,却也知礼义廉耻,自是不会帮他。”
闻瑎将这几日她的言行回忆一番,已然确定今日两人相遇实属巧合。可这偶然的巧合,却让陈向坤突然舍弃一直依附于他的王家,绝不可能是他自己说的礼义廉耻。因何缘由,让他变了想法。
陈向坤看出闻瑎无喝茶之意,便自己拿起浅唱一口茶,便发出舒适的叹息:“闻大人,这可是好茶。”
闻瑎面无异色,不会帮他,却非不能帮他。陈向坤不仅仅是表面上一个富绅,长峰山上的山贼和那盘根节错的地下网络都有他的手笔。但陈向坤似乎并不清楚她自己知道。
闻瑎扬唇轻笑,那笑容极浅。她也轻抿了一口,略带苦涩的绿茶,不过醇香爽口,回味悠长。
末了,闻瑎对陈向坤道:“若是多一些像陈乡绅您这样的人,也不知宜新会是何光景。”
是嘲讽,亦或是赞叹,全凭陈向坤一人定夺。
何种光景?多一些我这样的人。
陈向坤没有着急离开,他目送着闻瑎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初八,县衙。
“王传起,按大齐律法,罪令当诛,即刻行刑。”
王广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脑袋滚落到地上,双目充血,昏黄的眼珠中满是恨意,对闻瑎,更对那袖手旁观、言而无信的陈向坤。
陈向坤明明说好了要帮他的,可是为什么第二天就改了口,明明只要他帮帮忙,他的儿子就不用死了,只要陈向坤点个头,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干。
昨日,陈家。
王广明再次前来,赔着笑脸,小心恳求着陈向坤能帮一把,那姿态比那日见闻瑎还要低。
陈向坤命人给王广明满上茶:“王兄,小屈大伸。这事,我帮不上忙。”
王广明想到陈向坤那日笑着说出来的话,窒息感扑面而来,喘不上气,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这还真不是做梦,王传起那个恶霸居然真的死了。”
“是真的,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闻县令是个好官,是个好官,咱们以后可有福了。”
人群中的欢呼声压过了一切杂音。
同日,吴家兄妹离开宜新,前往他县,无人知其踪迹。
这一切看着是一副皆大欢喜、正义战胜邪恶的美好结局。
闻瑎坐在堂案后的木椅上,双手交叉放在唇边,眼神却罕见的呆滞着。
“昨日吴红满还拒绝指认王传起,今日却突然转变态度,吴家兄妹更是在结案后立刻离开宜新。”
殷君馥拍了拍她肩膀:“罪人得诛,民众欢悦,不论过程如何,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伴着萧索的冷风,上元节又要到了。
宜新城门外,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近。
第46章
正月十四,街上已遍地花灯,虽不如京城亮眼夺目,但也别有一番趣味。
吴古和状告王传起一案已经正式了解,王家的气焰也不如往日嚣张,即使王家与陈家已经离心,但王家依旧是乡绅地主,他们手下的农户田庄依旧可以保他们这辈子享乐无忧。
闻瑎在宣纸上勾勾画画着什么,状似一堆鬼符,毕竟汉语拼音一九五几年才正式出现,估计这些东西也只有闻瑎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
宜新县城不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而主峰长峰山距离宜新县城约十五里地,万年松覆盖在山脉上,常年都是翠绿之色。长峰寨盘踞在半山腰,山体陡滑,山顶平宽,易守难攻。
殷君馥在长峰山已有半年之久,早已将此地摸得清清楚楚。听其描述,最让闻瑎心动之处,便是长峰寨占据的那条天然山泉,若是能引泉取水,宜新水源之急便能迎刃而解,可惜上任县令的水利工程还未过半便被打断无疾而终。
陈向坤对当地的掌控、他与长风寨的关系,如今依旧是模糊的,只能知道二者绝非毫无关联。
长风寨有一人与自己眉眼相似,而曹阿婆的儿子与自己眉眼之间亦有相似之处。或许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曹阿婆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呢?
“闻大人,饭菜都要凉了,快去吃饭!”殷君馥拖着长音把闻瑎从沉思中叫醒,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在桌面上留下一道影子。
闻瑎揉了揉有些酸楚的双眼,睁开眼的那刻,便看到本来站着的殷君馥已经蹲下与自己齐平,那双碧绿的双眸看着自己,清澈得甚至能看见闻瑎自己的影子。
“好,好,我马上就去。”
闻瑎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殷君馥,她有些心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含着去吃饭了。这几天这人一直盯着她吃饭,她明明不过也就只是有五六七八次忘记吃饭罢了。
县衙的午膳简简单单,两菜一汤。
县衙围墙外的一个狭窄的死胡同里。
长风寨虽说派了殷君馥刻意接近闻瑎,但也不可能只派他一人,县衙外偶尔出现的一些陌生面孔,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老大,杨首领让我来这里待命,随时听您吩咐。”
一个看似寻常的百姓垂着头向殷君馥行礼,这也并不是他的刻意伪装,而是他本身就是普通农民,又是长峰山上的山贼。这些人居住在长峰山脚下的村落之中,会第一时间向山上汇报各种来自他方的各类行动,殷君馥最开始也住在那里。
“只有你一人吗?”殷君馥看了一眼墙角盲区,随意问他,此人是殷君馥在山上的亲信。
“还有四人在其他地方待命,需要小人把他们叫来吗?”
“不了,你们回去回复首领,不必再安插多余的人手到这里了。闻瑎比我想象的要敏锐,她已经对我有些怀疑了。每逢五日,你在这里等我即可。”
那人诺诺地看了殷君馥一眼,“那小的这就回去禀报,但是老大,您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啊,您不知道,周副首领和徐副首领正式闹翻了,这俩人成天都不消停。而且首领最近又连着消失了好多天,昨日才回山上。小的总感觉山上要出什么事。”
殷君馥:“行,你先回去吧,如果有什么变动及时汇报。”
杨三勉又离开了吗?几乎每个月他都要离开这么几天。殷君馥翻过墙进入县衙,向闻瑎走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也是假日。
闻瑎在街上买好礼物,和殷君馥一起到曹鹃荷这里来看望她。
与此同时,县衙正门外也出现了一个人影。
衙役站在县衙大门处,正眯着眼打盹,今日本不该他轮值,谁知道有个小子突然生病,这假日值班的工作就正好轮到他自己头上了。
好在今日是元宵节,没什么烦心事。县衙这条街上行人本就不多,衙里当官的又都不在,也没人会训斥他,这衙役无聊地想东想西,过了一会,就困倦地闭上了眼,接着哨棍支撑着身体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之间,突然看见眼前有一人,随即便大声叱喝:“何人来此,速速报上名来。”
可过了许久,久到他又要进入梦乡,也没见有人回答。哨棍倾斜了一个轻微的角度,这衙役的脑袋猛地垂坠一下,瞬间清醒过来。
他环顾四周,擦掉嘴角溢出来的口水,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分明看见人了,难道刚才我是在做梦。那我也太尽职了吧,啧啧,梦里都坚守在岗位。”
宋端是昨日到达宜新境内时,天已经黑透了。
一路风尘仆仆,衣服沾染灰尘,蓬头垢面。再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便可到达宜新县城,况夜已深了,明日一早赶路吧。
宋端走进一家官驿,沐浴净身,换上新衣。等做完这一切事之后,他坐在桌前,蜡烛摇曳着照亮了他的面容,昏黄的灯火舞动着,将他的神色一览无余。
宋端苦笑出声,不只是近乡情怯,见人也是如此。他不想让小师弟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风寒霜重,宋端吹灭桌上的蜡烛,整个房间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日出时橙黄色的暖光洒在地面上,却并不能驱散夜色带来的寒意。一人一马,此时已经出发了一段时间了。
辰时刚至,宋端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宜新高大巍峨的城门前。
宜新属于清赤,但却在清赤府的外围,他虽在清赤待过一段时间,却并未来过这里。清赤府早就是一团已经腐败的淤泥,就像是一湖即将沸腾的死湖,湖内虽是一些不堪重用的虾兵蟹将,但人数众多,若不能一网打尽,那就会野火吹又生。
守卫检查一遍,对着他的模样又看了一眼,对照无误之后便将他放行。
宋端将盖好章的商贾通行证书收回怀中,对着两人问道:“两位大哥,鄙人云游四方,初来贵地,能给些指点吗?要是想在这里做买卖生意,得看谁的意思?县太爷?”
“没事别瞎问,自己进去打听不就知道了,别碍事了,快走快走。”这守卫语气说不上好听,还带着些不明显的咒骂。
那双丹凤眼眨了一下,也不恼,反而笑语盈盈,顺手往这两位门卫手中各自塞了一块碎银,宋端拱手道:“麻烦帮帮忙。”
观宋端面目身姿,如何都不像普通的小商人,倒像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当然,就凭他刚才给的那两块碎银,也能看出他出手大方。现在宋端这种求人帮忙压低姿态的模样,让这两个守卫油然而生一种诡异的优异感。
这两人看到手里的银子,掂了掂重量,眼睛都直了,看四处无人,急忙把银子收到腰间。之后两名守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咳嗽几声,对着宋端勾了勾手,在他耳边道:“看你也识相,那也不妨告诉你,你要真是诚心想做买卖,找县令没用,得去找陈家的陈老爷陈向坤,他才是做主的那个。”
宋端一副疑惑的模样,像刚入社会一脸蒙的傻小子:“两位大哥,这些年我去的地方也不少,还是第一次见不用找县太爷就能完成的生意。”
守卫嗤笑一声,“这县令才刚上任,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鬼,根本压不住陈向坤。小兄弟,你只要得到了陈老爷的首肯,这生意做起来肯定不难。”
宋端垂下眼帘,语气里满是激动:“多谢两位大哥教诲,我知道了。”
宋端牵着马走进宜新县城,街上已经遍布花灯,大街小巷,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宋端恍惚了片刻,脚步稍微有些停顿,原来今日是正月十五,又是一年元宵节了吗。
去年今日,他也是与小师弟同贺上元佳节的。
他将马寄放在一家客栈,边走边问向县衙走近。
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脏跳动得越快,小师弟见到他会开心吗?宋端轻抿了一下嘴唇,上挑的丹凤眼微微闪烁,划过的不知是期待还是苦涩。
县衙大门外守着的衙役的脑袋一会向下垂一下,不时啪叽一下嘴,似乎已经进入美梦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门前站了一人。
宋端冷冷地看了这衙役一眼,真是懈怠。空旷的县衙可以让他随意进出,却见不到谁的人影。
不在啊!原来小师弟不在这里,也对,今日是上元节,按照规矩,官员应该都休沐了,不在才是正常的。
宋端不自然地垂下眸子,有些失落,缓缓离开了此处。
一个小姑娘在街上跑着,手里篡着一个袋子,脸蛋红扑扑的,她从袋子里拿出什么东西塞到嘴里,眼睛眯起来,笑得特别开心。
但是那袋子遮住了她的视线,一个不注意撞到了宋端的腿上,宋端依旧站立着,可这小姑娘却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宋端有些好笑地看了这小孩一眼,把她扶起来,没想到这跟他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姑娘力气还不小,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
“我的糖,我的糖全都掉地上了,你还给我,呜哇哇——还给我。”嘴里含着她最后一块糖果,黏糊糊糊的童音满是伤心和愤怒。
宋端这才注意到,这小姑娘拿着的那敞开的油纸包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地上,有几颗小小的已经沾满泥土和灰尘的糖块。
“小姑娘,我给你钱,你再去买好不好?”
“不行,我只要糖,呜呜呜——我只要糖——”
小孩子声音的分贝格外大,在大街上异常响亮引人注目。
“好好,别哭了。”
宋端不擅长对付孩子,也不喜欢孩子,可是不知为何,他这次没有拒绝,是因为那双眼睛吗,和小师弟有些相像的桃花眼。
小师弟小时候也会哭着闹着要糖吃吗?仅仅是这样想着,宋端的嘴角就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小姑娘擦干泪,红着眼睛说:“我要吃那家糕点铺的麦芽糖,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买。”
她扯着宋丹大袄的下摆,拽着他往前走。
糕点铺离这里不远,但却正好是宋端原来所走的那条路的反方向。
宋端:“下次小心些,注意看路,不要再摔倒了。”
“我知道啦,我原谅你啦,谢谢你。”小女孩抱着满是糖果的袋子笑得特别开心,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这里,扎着的羊角辫一晃晃的,慢慢消失在街角。
“客人,您还想要什么吗?”
“有牛乳茶酪吗?”
小师弟似乎喜欢吃这个。
店老板摇了摇头:“小店没这样,不过客人,今日可是元宵节,小店推出了新品,只要八折——”
宋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这店铺。
就在这不远处,正是闻瑎和殷君馥,两人已经从曹家客栈离开,手里大包小包全是东西。这些都是曹阿婆给的,盛情难却,不好扶了长辈的意,两人只好掂着回来了。
宋端看着不远处说笑的人影,僵在了原处,唇角似笑非笑的扯了一下。啊,是殷家那小子,原来是到这来了。
心有灵犀亦或是巧合,闻瑎不经意地向那处望了一眼,人影晃动,却也就在这瞬间,桃花眼微微张大,视线穿过众人的肩头,越过无数阴影与距离,落在了街角,落在了他的眼中,四目相对。
好久不见,小师弟。
第47章
“你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殷君馥腾不开双手,只好用手肘碰了下闻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殷君馥皱起了眉,这人是谁,有些眼熟,但看着明显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你认识他?”殷君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明明是想正常发问,但是说出来却变了味,他撇了下嘴,盯着宋端的眼神有些凶狠。
宋端怎么回来这里,他有些瘦了。
闻瑎回过神,侧身回道:“他是吴阁老的学生,户部侍郎宋端。”
殷君馥哦了一声,带着明显的敷衍之意:“原来是宋侍郎。”
不过眨眼间,宋端已来到二人面前:“好久不见,小师弟。”
啧,叫得这么亲密,殷君馥心里诽谤着,莫名的有些不满和他自己都没搞清楚的酸涩在心中翻涌。
宋端看到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眸色暗沉,长睫落下淡淡的阴翳。
闻瑎:“宋大人,您为何来此处?”
“怎么不叫我师兄了。”他的眼底浮起一团希望。
闻瑎不打算在这方面浪费时间,语气干脆直接,丝毫不拖泥带水:“宋大人,莫非是圣上派您前来。”
宋端紧握的手有些泄气地松开了,嘴角挂着的笑容也淡了几分,小师弟果然是不想见到他,言辞中流露出一层伤感:“确实如此,隔墙有耳,我们还是到其他地方细谈。”
闻瑎听出来了,却视若罔闻。
他眉心微动,装可怜居然没起效果吗。
宋端自然接过(抢来)闻瑎手中提着的大小包裹,随口问:“小师弟,这位看着有些脸熟,莫不是在京中见过?”
闻瑎愣神一瞬,已无法拿回这些东西,只得颔首:“这位是我的友人,殷君馥,如今是我的临时师爷。”
自遇见之后,宋端那双深邃的眼眸就一直望着她,显而易见,刚才那句不过是礼仪性的问话,他本人对殷君馥此人到底是谁并无太大兴趣。
宋端笑不见底,这时,他才把视线转移到殷君馥身上,看到他那双标志性的绿眼睛,压下心底的妒意,缓缓开口:“原来是殷将军的儿子,的确是一表人才。”
县衙内院书房。
殷君馥对闻瑎淡淡点头:“已经检查过了,外面没人。”
“闻瑎,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说完之后,殷君馥特意看了宋端一眼,才便离开了书房,站在外面看守。
宋端:“去年秋季,宜新可曾发生蝗灾?”
“是这样没错,前任县令在任期结束之前才将这灾荒上禀朝廷,因此下官前来赴任之前并未听闻此事。下官年前抵达宜新之时,便目睹城墙外的尸首堆叠如小山,又亲耳听闻当地百姓、县官口述,这才清楚宜新发生了如此惨绝人寰的蝗灾。”
闻瑎将关于记载这场蝗灾的卷宗交于宋端,“大致的情况,下官已全数记录在册。”
闻瑎的回答和做法滴水不漏,态度恭敬谦卑,任谁来也挑不出丝毫差错。
小师弟成熟了,明明是该为她骄傲的,可宋端的心却在钝疼。
他机械地翻看着,平日一目十行,这次他花了不知一倍的时间才将卷宗内的文字映入眼中。
“小师弟,若非陆大人告知,我竟不知你如今已有字,珩屺是个好字。我——”
“宋大人,如今我们在谈公事,这些闲话还是过后再论吧。”闻瑎打断了宋端接下来的话,她不想回忆起离京前的那晚。
即使当初的那幕画面已经浮现在了眼前,她侧过脸不再正对宋端,避开了他侵略性的目光。
“是我逾矩了。但是,我不悔。”宋端轻笑出声,慵懒低沉的语调里满是欢悦:“圣上当初命我前来彻查并解决蝗灾乱民之事,小师弟,你不知那时我有多开心。”
“是吗?”闻瑎被他这话弄得有些气恼,刚要开口怼上几句,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若仅仅只是蝗灾,也无需如此大动干戈让我亲自前来。但这里是宜新,而宜新属于清赤府。”
宋端话说了一半,便迈步向闻瑎所在的方向走去。
闻瑎全身紧绷,精神高度集中,她有些紧张地舔了下嘴唇,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就像炸毛的猫,随时准备反击。
宋端轻笑了一声,与她擦肩,坐到了她身后的那躺椅之上。
他伸了个懒腰,就像两年前在吴居府上的陋室那样,侧卧在躺椅上,双腿交叉,一只手撑着头,姿势懒洋洋的,那张惑人的脸上、那双上挑的凤眼里满是笑意,他挑眉道:“小师弟,师兄有些累了,需要喝水。”
闻瑎看到这场景,瞬间回忆起了当时的画面,她的表情稍微柔和,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我给你倒水。”
那天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在这世上收到了除了爷爷之外的第一份生辰贺礼。闻瑎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闻瑎抿了抿嘴,忘了,她把玉佩收到盒子里了。
“喝水吧。”
宋端倒不是在说谎,他已经近三个时辰滴水未沾,他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近似撒娇道:“我还想喝。”
闻瑎又叹了口气,看着他眼下的黑影,还有眼中明显的红丝,任劳任怨地给他又倒了一杯水:“你是什么时候从京中出发,只有你一个人吗?”
宋端狡黠地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些不容察觉的骄傲:“小师弟,我只用了十七天哦。”
闻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疯了吧!”
从京城到宜新,闻瑎又不是没有走过这条路,即使当初她拼命赶路,也用了一个月,十七天!
闻瑎眼睛有些涩,一时之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小师弟,你是在担心我吗?”宋端察觉到了她的神情。
宋端垂下眼,接过闻瑎手中的水杯,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了她的手,让他的心颤了几分。
小师弟太心软了,宋端接着喝水的动作掩盖住嘴角快要压抑不住的笑意。
“你如我亲兄,彻夜奔波,我又不是没心没肺之人,怎会不担心你。”闻瑎闷闷地说。
刚才有些暧昧的氛围被“如我亲兄”这几个字扫荡得一干二净。
宋端拿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唇角的笑僵在了脸上,亲兄,啧,亲兄,未等她察觉,宋端已经将水杯放到了一侧的桌面上。算了,如今能亲眼见到她,已是莫大的喜悦了,不能操之过急了。
宋端表情严肃起来:“小师弟,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和我讲的那个案子,其中你不是提及了金逸山庄。”
闻瑎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个案子,或者说如今依旧记忆犹新。当初赵邙郎大义灭亲状告他的小舅子,除了他出轨一事之外,便是那充满疑点的鎏金镶边的金逸山庄请帖了。
金逸山庄,这四个字她可不仅仅是在那个案子里听到,毕竟在长峰山上的那群贼寇口中,她也亲耳听闻这四个字。
“金逸山庄是一座地下赌场。朝廷禁赌,并对赌博之人施以严惩,多次围剿抓捕赌博聚众之人。朝廷本以为金逸山庄早已缴械投降,不复存在。”
“前年,圣上登基后,又抓捕了一批聚众赌博人员,而这次规模尤其庞大,大理寺经过逼问之后才得知金逸山庄又开始肆意扩张,但是他们隐蔽得太好,只要被发现就会立刻转移据点,所以当初没能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直到去年,我前来清赤府勘验军事补给以及税收缴付等相关事宜,才抓到金逸山庄的尾巴。”
闻瑎在脑海中思索着,在清赤府抓到了金逸山庄露出的马脚,他却亲自前往宜新这里,莫非——
“师兄,你怎么不继续说了。”闻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师兄二字,转眼一看,这人已经卧在躺椅上睡着了。
闻瑎四处看了看,最终还是将身上的大袄取下,披在了他身上。
闻瑎踮起脚尖轻声合上书房的大门,“殷兄,宋大人睡着了,咱们去那边聊。”
殷君馥看了闻瑎一眼,俊眉一拧,生闷气似冷冷地回了声:“好。”
闻瑎摸不着头脑,只当自己会错了意,便自顾自地开始说起来:“等宋大人醒了,我们三人一起会谈。他此番前来,是圣上的意思,不只是为去年惨绝人寰的蝗灾,更因为金逸山庄。”
“嗯。”殷君馥又是单字回复。
闻瑎看了他一眼,同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
殷君馥脸上还带着别扭的神色,心却止不住的狂跳,为什么这个人的举动都让他心神不宁。殷君馥想到宋端对她言辞中不加掩饰的亲近,心中微微的酸胀。
“你上次同我谈起的长风寨的那个隐蔽的山洞,我们那时猜测这是金逸山庄,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没错。陈向坤和长风寨的关系,我们势必要好好探一探了。”
闻瑎的视线看向北方,距离此处几里外,便是陈家大宅。
殷君馥轻微地摇了摇头,把脑海中杂七杂八的想法挥走。
他顺着闻瑎的目光向北方看去,鹰隼的绿眸充斥着无尽恨意,不会太久了,哥,我马上就能为你报仇了。长风寨,我会亲自把它碾为平地-
闻瑎回到房间,从柜子中翻找出一席棉被,回到书房,拿走那件略显单薄的大袄,把这被子轻轻盖到了宋端身上。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直到他听见闻瑎离开的脚步声,才缓缓睁开。
偏执的,犀利的,克制的,隐忍的,是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第48章
正月十五闹元宵,烟花璀璨、鞭炮鸣响,手提花灯的游人穿过大街小巷。
夜深了,游人三三两两结伴回家,一盏在空中漂浮了许久的孔明灯燃尽了,悄然落在县衙的院落。
此时,书房的灯还依旧亮着。
三人正在讨论。
宋端:“长风寨和陈家是互惠互利,还是陈向坤的獠牙。”
殷君馥垂眸沉思,他没见过陈向坤,但他好歹是长峰寨的副首领,和杨三勉共处过一段时间。
杨三勉不是什么蠢人,即使是向他透露了些许长峰寨的秘密,也从没告诉过他为什么一个小小山寨会在山洞之中藏匿一个规模如此庞大的赌场。杨三勉当老大的时间太久了,山寨上上下下,几乎没人敢忤逆他,以至于他愈发好谀恶直。
不,除了一个人。
十天之前,他曾和自己谈话,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对徐恩的不满。说是不满也不太恰当,其实是夹杂着一丝惧怕和厌烦。
殷君馥:“闻瑎,你可曾记得我上午所说,曹鹃荷有些眼熟。”
闻瑎自然记得,殷君馥和自己去见曹阿婆,他们两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宋端咳嗽了一声,面颊发红,但嘴唇却是苍白的,模样似乎像染了风寒。
“抱歉。”他捂着嘴压抑着喉间快要溢出的声音。
闻瑎:“我去给你熬些姜茶。”
“小师弟,不用了,你们继续说吧。”他喝了口水润了一下喉咙。
殷君馥撑起眼皮看了宋端一眼,又继续望着闻瑎。
“你想到了什么?”闻瑎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眼熟了,因为曹鹃荷和徐恩有些像。”殷君馥说完之后,注视着闻瑎的眉眼,似乎在犹豫怎么开口,“而你和徐恩的眉眼尤其相似,可惜我不会作画,不然就能把他画出来让你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殷君馥上午是说过这句话,可这之后便遇见了宋端,以至于当时闻瑎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如今再听,瞬间清醒,灵光一闪如抽丝剥茧般剥开了困惑她很长时间的问题。
闻瑎:“曹鹃荷可能是我姑姑。”
闻瑎眼底染上了一丝伤感,等她抬眼时已经掩去了:“我出生没过多久,我姑姑便被人贩子拐卖不知所踪。曹鹃荷曾说她的儿子眉眼与我相似,或许她的儿子并不仅仅与我相似,应该是和我爹的模样相近。”
“徐恩应该就是曹鹃荷的儿子,这也无怪乎春节前后,宜新县城大大小小商铺客栈尽数关闭,曹家客栈虽残旧破败却依然无人打搅了。”
殷君馥:“杨三勉作为长峰寨说一不二的大当家,性情暴虐,所有人都惧怕他。但是这个人却不敢对徐恩如何。”
闻瑎眉心蹙了蹙:“这么说来,徐恩背后定是有大来头,”她忽地抬头,“徐恩是他的真实姓名吗?”
殷君馥极为苦恼地思索着他原本和徐恩的谈话,试图从中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最终一无所获。“我只知道他几年前就上山了,如今和我年龄相仿。至于他父母何在,上山前家境如何,他从未谈起。”
闻瑎:“你不用自责,明日我再去曹家客栈一趟,亲自再问一遍曹阿婆,我想她会告诉我的。”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叠加在一起,相互摩挲着,她的眼前浮现了曹鹃荷的慈祥又哀伤的笑容。
闻瑎嘴唇翕动着,无声道:去问问她是不是有个名字常笑,闻常笑。
“你们的情况我已经大致清楚了,如此说来,陈向坤的确是有重大嫌疑。他丝毫不在乎是否暴露自己对宜新的掌控,一个乡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底气。”
宋端盯着杯中的水波,想到了另一件事,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闻瑎:“宋大人,您是否可以确定此间无人知道你的长相身份。若您作为一名云游商人前去拜访陈向坤,若是被他人拆穿不是平添麻烦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直白的不留情面。
宋端的睫毛接连动了几下,小师弟明明担心却不直说。他唇角微扬:“我自然不清楚是否有人认识我,但只要陈向坤打算见我,即使知道我并非商贾之流,也不会拆穿我。”
“宋大人,我脑子愚钝,还请您明示!”殷君馥一只手紧握成拳捶向桌面,嘶哑着声音对着宋端质问,丝毫不掩饰他的怒火。
从一名不起眼的小喽啰到能够接近杨三勉,他在长风寨上待的时间够久了。年前,若不是遇到了闻瑎,他本想趁着贼寇下山抢劫的档口,不顾一切,把杨三勉杀了为他大哥报仇。
“殷小将军,不必如此气恼。”宋端的语气十分冷静,“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先去探探陈向坤的虚实,若一切如我所想,恐怕这不是仅凭我们就能解决的事,需要待圣上决断了。”
宋端不再理会一旁气恼的殷君馥,他把手上的杯子放下,起身道:“夜深了,我先离开了。”
闻瑎知道他一定隐瞒了什么事,她没有继续发问,因为宋端不会说。
宋端离开了。
殷君馥绷着脸,“闻瑎,我也先走了。”-
圆月高悬天空,天上下着小雪。
殷君馥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找来了几坛酒,喝得醉醺醺的,“大哥,今日是你的生辰。弟弟却还未为你报仇。若不是当初我刚愎自用,不听你的话,非得往前冲,你也不会为了救我丧命。”
“去年,去年这个时候。我们俩还在院子里喝酒划拳,我还记得娘半夜被我们玩闹的声音惊醒,拿着棍子抽我们。”
他喝得燥热,把窗户打开,寒风吹得他猛地打颤,眼神却混沌朦胧。
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闻瑎,你怎么在那,要过来喝酒吗?”
殷君馥将酒瓶放在脸上,冰凉的感觉让他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叹,原本清澈见底的绿眸涌动着浓重的雾意,睫毛上渐渐被浸湿,挂上了泪,“闻瑎,我想我哥了。我侄儿今年才一岁,因为我的原因却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他把酒重重放在地上,麦色的皮肤也遮不住脸上红色的酒晕,他晃着步子打开门阀,也不管看见的是真实还是虚影,一步一步走向闻瑎。
借着月光,闻瑎看清楚了他脸上脆弱的神情,只不过眨了下眼,殷君馥已经将头靠在了闻瑎的肩上,身体一半的重量都落在了她身上。耳边是殷君馥的呼吸声,带着浓重的酒气。
“是真的啊!”他蹭了蹭闻瑎的肩,发丝轻轻划过她的脸庞,有些痒。
闻瑎眉头蹙起来,这家伙到底喝了多少酒,现在丑时已过,他不会喝了一个时辰吧。
闻瑎扶着他的手臂撑着他有些摇晃的身体,今天早上她就觉得殷君馥有些不对劲了,现在才知道今日是他兄长的生辰。
闻瑎拍了拍他的头,有些安抚的意味。她能理解殷君馥的心情,她爷刚走的那两年,自己的表现或许还不如殷君馥。那时候她会去买她爷生前最爱喝的酒,在墓前做几个时辰,有时候会说些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那样坐在那里。
殷君馥像个孩子一般,整个人环住了闻瑎,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大多是关于他的兄长,还有他刚满周岁的侄儿。
月色下,朦胧的月光笼罩在两人身上,雪花飘落又融化,地上的身影逐渐重合,美得如一幅画,如果这是电视剧里的场景,闻瑎说不定会停下来截个屏,但是前提是这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闻瑎叹了口气:“殷君馥,你醉了,回去——”
脖颈处的湿意让她霎时沉默,殷君馥在哭。
“我相信你,但我讨厌他。”
“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云里雾里、说什么都不说清楚,不就是一个户部侍郎,不就是三品官吗,凭什么非得听他的。等老子以后厉害了,一百个宋端在我面前都不算什么。”抽泣的、浓重的鼻音,殷君馥嘴里嘟囔着白天没有说出口的不满。
闻瑎用哄孩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好,你以后会比他厉害一百倍。”
“我可不是什么殷小将军。”
“对,你是大将军。”
她扶着殷君馥走回屋内,他看起来也没那么重,怎么这么沉。闻瑎把殷君馥塞进被子里,一会儿的功夫,他便睡着了。
是个好梦吧,闻瑎看着他嘴角的笑,心里期待着。
把地上凌乱的酒瓶摆好,闻瑎关上门窗,离开了。
夜晚的风很冷,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闻瑎漫步在庭院,湖中的月不时泛起涟漪,皎月如珪,残缺又再圆。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有一丝惆怅在心头萦绕不去,挥之不去。
她没有丝毫睡意。若非如此,也不会发现刚才借酒消愁的殷君馥。
眼前突然出现一人影,慢慢向她靠近,轮廓逐渐清晰,闻瑎睫毛轻颤,抬眼又垂下。
“你也未曾入眠。”她音色清冷中略带沙哑。
宋端走到离她大约两三米的距离就停下了:“你好像比离京前高了些,但也瘦了。”
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那样站着说话,闻瑎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湖面。
“老师还好吗?”
宋端:“陆师叔如今已经官复原职,陛下派御医亲自为他治疗。小师弟,你可放心。”
“好。”
“师兄,你不能只当我的师兄吗?”这声音很小,或许只有她自己听见了,或许宋端也听到了,但没有人再说话了。
第49章
清晨,天还未亮、昏暗朦胧,远处似有乌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有一场大雨下来。
闻瑎望着窗外渐渐清晰的雨幕,下雨了。雨是下得很大很急,风也越来越大,吹在脸上冰凉刺骨,让人心里发寒。
她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一般,拿起油纸伞便出了门,步子走得也愈发快了。
曹家客栈,曹鹃荷刚吃过早饭,正在收拾着东西。
闻瑎走到这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站在客栈外驻足,直到曹鹃荷注意到她,才迈步走了进去。
“小瑎,你今天又来找我这个老婆子啦。”曹鹃荷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来,“冷不冷,淋湿了没有?昨天拿回去的圆团子好吃吗,要是想吃我做的还有,一会儿在给你装点。”
“婆婆,我很好,东西也够吃。”闻瑎抿了抿嘴,露出一抹笑,“我今天来是有其他事。”
“你看着怎么有点憔悴,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早上吃饭了没?”曹鹃荷上上下下看着闻瑎,神色里满是关心。
“吃过了。”闻瑎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昨夜不是没睡好,她根本就没睡着。
曹鹃荷对店小二吩咐了几句,她有些了然地长叹了口气,拉着闻瑎向后院走去。
“小瑎,你先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匆匆忙忙地,曹鹃荷吩咐闻瑎先坐在那里,大约不到一刻钟,她就端着一碗热粥过来了。
“喝吧,什么事都喝完再说。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肯定没有好好吃饭。”
“谢谢婆婆。”闻瑎捧着粥,温度刚刚好。她垂下眼,几缕青丝划下,恰好掩盖住了她眼角的一抹淡红。
曹鹃荷带着笑看着她,眼里是心疼和怀念。
闻瑎喝得不慢,可是把碗放下之后,却一时之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你这孩子,想问什么就别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的,这像什么样子。你想知道什么?只要老婆子我清楚的,知无不言。”
曹鹃荷递给闻瑎一块糖果,“尝尝,甜的。”她像是和小辈唠家常一样,眼睛笑得眯起来,眼尾的鱼纹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
“婆婆,你原来就叫曹鹃荷吗?”闻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
曹鹃荷:“孩子,你是不是想问,我原来是不是叫闻常笑。”
闻瑎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一样。
曹鹃荷拂去闻瑎眼上的泪,她的手粗糙带着厚厚的糨子,动作却异常地轻柔。
闻瑎怔怔地伸手摸了下脸庞,她哭了?
“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说因为你和我儿子长得像。其实不是这样的,”曹鹃荷摇了摇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你很像我弟弟了。后来你告诉我你姓闻名瑎,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了。”
“你今天来问我的问题,大概是和陈向坤有关吧。”
“初六,你不是来这里了。那天,陈向坤也来了。你们两个一定见面了吧。”曹鹃荷说得十分肯定。
“我儿子姓陈,叫陈徐恩,他要叫陈向坤一声小叔。”
闻瑎瞳孔猛张,无数个念头在脑中乱转,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抽搐,“婆婆——”
“别叫我婆婆了,叫我姑姑吧。”曹鹃荷拉着闻瑎的手,仔细打量着她,“你不只像我弟弟,和你娘也像。说起来,小婉还好吗?”
小婉,华小婉。闻瑎的睫毛颤了颤,她都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娘在我七岁那年改嫁了。”
曹鹃荷呆了一下,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头上半白的银丝也跟着颤了颤:“改嫁!那你爹呢?”
“我爹去世了,在正熙三年;爷爷是正熙八年去世的。”
曹鹃荷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过来,“都走了啊,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
闻瑎离开曹家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曹鹃荷留她吃饭,闻瑎婉辞了。
陈向坤并不是家中的独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哥,不过没他聪明也没他受宠。陈向坤的大哥叫陈文德,他与陈向坤性格不同,作为庶出,生性懦弱,但十分重情,曹鹃荷当初被拐后被买到陈家,两人相爱了,有了一个儿子就是陈徐恩。
但是陈文德八年前因病去世了,自那之后,曹鹃荷就离开了陈家,到外面自己开了家小客栈。
陈徐恩今年十八,在长峰寨已经做到了二把手的地位。他是十四岁溜到山上去的,当时长峰山寨还是一群流离失所的人建成的宅子,但是后来就慢慢变样了。
他有时候会偷偷溜回来看母亲,曹鹃荷的小客栈里有一间房是永远留给他的,闻瑎刚来宜新那晚,看到的亮着灯却没人的房间就是他的。
闻瑎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走回房间,大脑却无比清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他还记得醉酒之后发生的事,她就没见到殷君馥的人影。
还好今日依旧不用上班,闻瑎将身体摔在木床上。
长峰山脚,依稀能看见两个人影。殷君馥和徐恩正赶往宜新县城。
“喂,老殷,你在县衙里当师爷感觉如何。那县令可不是好惹的,没想到她居然直接让你当了师爷。”徐恩对着殷君馥啧了几声,坏笑道:“老殷,你说这闻大人是不是看上你了?”
徐恩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流里流气道:“啧,闻大人这模样,靡颜腻理、齿白唇红的模样,连女人见了他估计都自愧不如啊。”
殷君馥目光瞬间转冷:“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徐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收起了轻浮的嬉戏:“殷君馥,你是因为我说有男人看上你才生气,还是因为我说了你的闻大人呢?”
“我知道你看不惯杨三勉,甚至想要杀了他,我一直奇怪你为何现在还不动手。”徐恩对着殷君馥眨了眨眼,笑得肆意,言语中却满是逼人的寒意,“哦,对了,你是不是打算把这长风寨给灭了,闻县令是你找到的帮手吗?”
“嘿,开玩笑呢,你那种眼神,是打算杀了我吗?”
殷君馥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毫无波澜:“你不也想杀了杨三勉。”
那是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殷君馥对于杀气和敌意格外敏感。即使徐恩每次说话都是笑语盈盈,但是殷君馥感觉得到,他不只一次想要把杨三勉杀了,甚至想要把长风寨所有头目都杀了,这种杀意很强烈。
徐恩无趣地撇了撇嘴,动作开合极大地耸肩,“现在不行啊,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谎言。
“诶,你骑那么快干什么,我都追不上了。不是戳破你的小心思了吗?有必要那么生气吗,我又不会告诉其他人。”
“老殷,要是那一天你能把长风寨灭了的话,可要放过寨里那些普通人。”这句话难得正经了一些,甚至听来有些沉重。
殷君馥的扭过头看了一眼,可徐恩依旧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他对着殷君馥挥了挥手。夕阳在他的背后,天空被染成了艳红。
殷君馥无意探寻徐恩要去什么地方,临近县城的时候,两人分道扬镳-
卧房的木门被轻轻扣响,闻瑎睡眼惺忪站起来开门,不时揉着有些发胀的眼。
“我去见过陈向坤了,”宋端拍了拍她的头,“小师弟,你刚睡醒啊。”
“殷君馥今日去长峰山了。我本想早上就告诉你的,但是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
闻瑎打掉他一直放在头顶上的手:“有什么发现吗?”
宋端:“陈向坤的确是个能人。”
“你被发现真实身份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作为想要这宜新经商的商人前去拜访陈家商会,大概聊了一会罢了。”
他眸中的笑意渐渐晕染,眼底却带着一丝狠戾,看了一眼被打掉的手,低声说了句:“小师弟,乖,别急。”
惊蛰将至,乍暖还寒。
县衙正门大厅,站在此处待命的衙役共三十人,都穿着粗布棉衣,身上的包裹遮住的腰间的利剑。即便没有统一的服装如此,也能感受他们身上到一股气势。多亏殷师爷提供的训练良策,加上她历经数次军训得出的有些成果,虽这些人不过简单训了十天,也比最开始歪七八扭毫无气势的模样好上太多。
闻瑎挑了挑眉,看着陈毛生明明烦得不行却还要装模作样的样子。她的眼角浮上一抹促狭的笑意,希望这位巡检大人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不要掉了链子。
“陈巡检,一切都拜托你了。”闻瑎面色冷峻,蹙着眉叮嘱。
“属下遵命!请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全力以赴完成任务。”
陈毛生最近觉得自己时运不济,自从新县令上任,不是被陈向坤训斥,就是被闻瑎指派干这干那,连麻洪昌那老家伙都比自己清闲。
“陈巡检,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吩咐,咱们立刻出发。”
“走,出发。”
宜新县城南部,一个残落破败的茶馆,外面挂着锁,似乎已经废弃很长时间了。
大门被撬开的瞬间,那种刺鼻又让人呕吐的味道一股脑冲了出来。
第50章
闻瑎拿着扇子轻轻闪着火炉,里面的木炭燃得愈发快了。铫子放在火炉上,里面的热水快要沸腾,发出嘶嘶的响声。片刻,水沸了。
闻瑎拿着瓢勺从中铫子中舀出一勺水,浇在壶中,热气熏腾。一勺又一勺,直到茶壶中的水似溢非溢、似满非满。
贪婪是一个人的天性。“贪、嗔、痴、慢、疑”在佛教中被称之为五毒,其中贪婪是五毒的源头,更是万恶的化身。
想要得到更多,便越会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总想着爬得更高,结果等爬到顶点才发觉前路不可进,后路亦已断,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万丈深渊,想回头悔之晚矣。
她盯着这茶壶发呆。权财名利,金逸山庄绝不仅仅是一个赌场这么简单,那长峰寨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清赤多地有山,其中宜新周围崇山峻岭更是绵延。
上一次的战乱距今已经十年,长峰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独特的地理位置是当年战胜的原因之一。
然而,当那场战事结束之后,朝廷便对宜新及周边山区进行封禁和管制,并将长峰寨划为禁地,不得随意出入。
后来由于频繁的县令更替,政策变动,这里逐渐荒废后被山贼占据。当初没人能想到长风寨会有后来的规模。长峰山的这些贼匪,那时多以劫掠为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上任县令动了修建水渠的念头,谈判未果便多次写信请求驻扎绥宁的部队来清扫山贼,可惜当初负责此事的将军过于轻视,也是导致殷君毅命丧于此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时长峰寨损伤众多,山中贼寇数量已大不如前,若是当初乘胜追击一举歼灭未尝没有可能,但是那位县令却态度截然转变,自从不再提及此事。
要说没有陈向坤从中作梗,她是不信的。
水已经凉了,闻瑎把它倒掉,又接满。陈毛生应该已经到那个地方了,闻瑎这样想着,提着茶壶回到了书房。
县城南,茶馆。
大门即将轰然倒地的瞬间被站在门口的两个衙役瞬间拉住,但激起的灰尘扑了陈毛生一脸。
破旧的茶馆内空无一人,他甚至看见了墙角几处几处腐烂的墙角已经生了几朵蘑菇。这情报不会是错误的吧,想到临行前闻瑎那张冷脸,艹他娘的,要是自己就这么空手回去了,不会被她给扒了皮吧。
陈毛生自己也想不通,他也没受过什么惨绝人寰的刑罚,也没有被发过俸禄,被打过板子,闻瑎每次吩咐他干活的时候也没怎么样他。但是光是想起他没完成闻瑎下达的任务,就心里发怵。
明明一个小毛孩,他为什么这么怕她。
陈毛生阴着脸往里面走,他捂着鼻子不想闻见这臭气,憋气憋得要窒息了。他往后看了一眼,顿时骂骂咧咧道:“傻站在外面干什么呢,快点给老子进来搜!天上地下,给我把这里全给找一遍。”
三十个衙役分成了两队,一队守在茶馆外侧防止有人窜逃,另一队跟随陈毛生搜查。
“巡检,楼上没人。”“巡检,房间里也没见到人。”“巡检,这茶馆里到处都是灰尘,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但是我闻见——”
这些人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句一句的巡检弄得他耳朵生疼,脑子快要炸掉了。
没错,即使大门被这些衙役用暴力强行撬开,但是整个行动发出的声音并不大,所有人都是蹑手蹑脚,提着脚子翻查的。
“闭嘴,养你们这么长时间,都是废物吗?给我敲地板,看看下面有没有隔层。”他怒斥这群蠢货。
陈毛生再次怀疑这次行动是有闻瑎在整自己,陈毛生心里抱怨一通,强行逼迫自己不再想那些破事。
他迈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不对,陈毛生脸色一变,他重新回到原来站的那个位置,用脚又跺了几下,果然,声音不对,下面是空的。
“过来几个人,把这块板子给我拆了。”
地板被轻而易举地拿了起来,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刺鼻的味道闻之欲呕。一人打开火折子往里面探了探,能看见通往地下的步梯。
陈毛生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没错,不过能在巡检这个职位上干十年,身上不可能没有可取之处。
“大人,我刚才闻到的就是这股味道。”那个刚才被打断说话的衙役有些兴奋地低声道。烟、汗、酒臭味发酵混杂在一起。好在这些人已经适应了这股味道,不然被这味道一熏估计得晕过去。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两名衙役跑到一旁吐了出来。
“大人,咱们下去吗?”
“下去。”陈毛生心情有些激动,他从这种隐秘的地理位置和古怪的气味中察觉到了什么要素。
一个身材瘦小但十分灵活的衙役打头阵。
越往下面走,陈毛生越是心惊。牌相互撞击,掷骰子的清脆抨击声,呼幺喝六,喝雉呼卢。烟雾笼罩着,酒瓶随意堆积在地上,外面还是严寒天,但这里的人面红耳赤热的只穿单衣。
这是一个小型赌场。墙角有呼呼大睡的醉汉,脸上还挂着泪;一桌桌热闹的桌前围坐着神态各异的人,或气定神闲,或满脸通红,或洋洋得意,或号啕大哭。
没有人在意这场地里突然多出来的陌生人。
陈毛生比了个手势,开始行动了。
一共抓到了二十三个赌徒,其中有三人溜走了。
离这茶馆一里外有一座废弃寺庙,殷君馥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这座小型赌场的位置是他几天前从杨三勉嘴里套出来的。
殷君馥坐在房顶,看着三人慌乱着神色,灰头土脸地从破庙里跑出来。
这局已经布好了,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
长峰寨,杨三勉手下的一个瘦高个满头大汗地闯进屋里,“大哥,县城南边那个地下赌坊被县衙给端了。”
杨三勉此刻正在美人怀中闭着眼惬意地享受,猛地把睁开眼,把女人推倒在地。
“给我说清楚。”杨三勉又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听得让人耳朵生疼。美人瞪了他一眼,暗自啐了他一口,愤愤地夺门而出。
瘦高个耳朵也被震得难受,但他可不敢做出什么不满的表情,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希望减少杨三勉的怒火。
“大哥,那被抓的二十三个人里有九个是山上的兄弟,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消息透露给官府。”瘦高个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颤颤地看着杨三勉。
“你滚出去吧,最近让所有人都戒备一点。我要出去一趟。”杨三勉把身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陈毛生已经将这二十三人捉拿归案,全部关押到了大牢。
还没等他从这成就感中回味过来,就被沉着脸的一名仆人“邀”到了陈家。这个仆人叫陈三,乃是陈家一个堂口管事,颇得陈向坤信任。
如今却亲自来“请”自己,陈毛生心中莫名慌乱,片刻之后,他强行镇定下来:“陈管事,老爷找我何事?”
陈三只道:“跟我走就知道了!”
陈毛生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宋端作为钦差大臣,代表最高的皇权,若非大事,他自可独断乾坤,而不用等候皇帝旨意,自不可等闲视之,即便是清赤府的太守见了他也无不尽力奉承讨好。
但宜新不过是个县,即使小师弟对他再恭敬,也不能让宜新县所有人都听自己的命令。小师弟一心为民,但奈何宜新的水太深,她一个人恐怕是趟不开。
即便是宋端拿着钦差大臣的名头,若他无兵无权,威慑力也比不过在这里淫威多年的陈家。天高皇帝远,政治腐败,官场黑暗,赋税繁重,上至官吏,下至小民,所有人都要遵守这项现实游戏的法规,在这里,无钱无权,就意味着受人压迫、无处申冤。
宋端臂膀都倚着圈形的扶手,很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他凤眼微眯遮住了眼中犀利的神色,嘴角含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大明,信呢?”
大明连忙从怀里掏出信纸双手奉上,眼巴巴地等着宋端接下来的话。
宋端的侍从大明前几日刚赶到宜新,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开始东跑西奔。好在今天主子终于发了话,他能休息几天了。不然今天跑几十里去办这个,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又要跑到另一个地方去送信,他就算身子骨再利索也得交代在这里不可。
宋端对着大明摆了摆手,“去吧,给你放三天假。”
“主子,您说的可是真的,我能休息了?”大明眼角耷拉着,显然已经疲惫到不行了。
宋端被逗乐了:“你再不走,那就——”
“属下告退。”声音刚落,人已经不见了。
宋端唇角勾了勾。
他拿着着信纸端详,信纸用的是花帘纸,迎光看时能显出除帘纹以外的发亮的线纹,还带着淡淡的梅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至于这写信之人,来头更是不小,厉王谢远林,当今圣上的大哥。
他的封地在黑宁,位于清赤府的东南方向,厉王府就在黑宁府的主城,离这里宜新也就一百来里地,若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不过三天时间。
自两年前被送往封地之后,除每年朝贡之外,几乎不见他的消息。不过背地里,厉王这两年的小动作可不少,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没人知道。
当年皇位之争,群臣中的拥护谢远林的可不在少数。即便谢郁是先后所出,两年前先皇重病之时,却也几乎没人看好谢郁。平民百姓不知道当今圣上曾流落民间,但在京城这些高官权相那,可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的中极殿大学士,徐邈敞徐阁老,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大皇子一派。不过,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大皇子和二皇子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还是谢郁成了皇帝。
离京之前,徐阁老似乎和他儿子闹翻了,如今父子两人相见两厌,也不知后面是什么发展。
宋端想到京中目前复杂的局势,眸中的墨色愈发深沉。
他站起拍了拍袖子,来到县衙大堂的一侧,黛青的亵裘显得他的眉眼愈发深邃,他隔着窗户静静凝视她。
闻瑎此时正坐在县衙大堂的太师椅上,审理着一起偷窃案。
一衙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闻瑎点了点头。
大约过了一炷香,这案子便了结了。被偷东西是个小商贩模样的人物,听说此人平日里对官府极为不满,此刻却是一脸感激之色。
闻瑎对着堂下跪着的商贩笑了一下,便从侧门离开。
宋端正站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