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许威之的面容慈祥,又是所有庶吉士中年岁最大者,看起来比之其他人又多了一份年岁加成的稳重感。因此,许威之的人缘在翰林院一众人之间一直都很不错。


    他就如老好人一样,对所有人都是温和友好。再加上此人年长的阅历、生活的经历、丰厚的家底,翰林院的庶吉士们都愿意与之交谈。


    许威之也就是趁这些平日闲聊的机会,拉近了与其他人的距离,迅速混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而这圈子又以他为尊。因着人数优势,占据的庶吉士之间的话语权,流言蜚语,多也是从他这个圈子里传出来。


    这阵子以来,徐令孺虽依旧风度翩翩,却愈发不好接近。而俞修樾只与闻瑎交好,即使他并不排斥他人,却因为本身的面容气质让多数庶吉士望而却步。


    至于闻瑎,她得罪徐令孺的消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众人对她的热情比以往淡了很多。


    闻瑎对这些漠不关心只是埋头做事,偶尔有几个人主动向其示好,却全都被闻瑎婉拒。这样下来,除了俞修樾之外,其余人便再无亲近之色。


    权力和地位上的差异,令刚入仕途的翰林庶吉士们彼此不再平等相处。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下,翰林院内部还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平衡关系,没有出现谁想取而代之或排挤某人的情形。


    欲望和利益争夺往往是强烈而又残酷的,虽然没有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只要你想做一些事情,便会有人趋于利益站出来支持你。


    即便徐令孺并非这传闻的源头,但他知晓这一切却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徐令孺对所有事都是淡淡的态度,他只是偶尔会看一眼闻瑎,片刻后便收回视线。


    又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


    时人皆传,一美貌女子半年前以色侍闻瑎,求闻瑎帮她与夫君和离,救其脱离苦海。结果,闻瑎却在尝到甜头之后翻脸不认。


    闻瑎本就风姿绰约,再加上天生一副好皮囊,除却女子之外,竟然也有不少男子暗地里向他求欢。


    可惜这人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不恋男色。因此这流言一出,虽未辩真假,且那女子的姓名被人隐去,但关乎闻瑎流言却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衙署。


    不过,这种事,闻瑎却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若是旁人或许会对这种处境心惊胆寒,但对于闻瑎,这些却全都是可以忽略不计。别人怎么想她,怎么看她,这些无趣之事,闻瑎甚至分不出一丝心思去想。


    她此刻虽然已经经历了从一介平民布衣成为殿试鼎甲,可心底里却依旧没有往上爬的渴望,依旧只想安居一隅,做一个闲散县令,或许清贫但却也清廉。


    她没想什么雄心抱负,也未曾幻想登阁拜相。除却穿越的经历,她本就是一个普通人。


    现如今只有两件事压在心里,一是她爹在清赤府是否受冤而死,二则大姑如今身在何处。


    前者她现在还是无能为力,清赤府远在京畿千里,除非她能接近这个地方,否则根本无法一探究竟。而后者,却实在是有心无力,不知从何下手了。


    在京城这个地界,个个都是人精,莫说清赤府。若非必要,她甚至不会谈论任何与自身相关之事,以免言辞不慎,落得马脚。


    时间往前回溯月余。


    袁瞻上次与闻瑎偶然之下达成了“救命之恩”的成就,与闻瑎的关系拉近很多。


    袁若月似是若非的提示之语一直被闻瑎压在心底。她不知袁瞻目的,不敢与之深交,但又知其右腿骨折,不得不前去探望。


    每旬休沐,她总会花上时间前去袁府,直至十一月初袁瞻的双腿彻底康复。一来二去,两人总归是熟稔起来。


    若没出什么岔子,袁瞻上书皇帝将闻瑎考核之后调任大理寺的文书,此刻应该已呈御案之上。


    可惜,施精濂插手了。


    徐、俞、闻三人的教习施精濂,是校考的主考官,也是掌握着考核结果最大话语权之人。


    考核结果皆是以文书上报递呈御案。


    九五之尊,封建集权时代最高掌权之人。谢郁有能力凭借个人喜恶让任何一个学子脱颖而出,成为朝廷栋梁之才。


    然而,闻瑎,居然是陆有之的学生。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身世更加清白之人,甚至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闻瑎自是可用,自是有用,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任命她为京官的机会不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谢郁想到闻瑎殿试所写策论,他那双深邃黝黑的双眸之中闪过几丝沉思,犹如沉不见底的潭水。


    清赤府、金逸山庄、塞北蛮夷。


    谢郁朱笔一批,便在奏章上写道:闻瑎,清赤府,宜新县,七品县令。


    十二月,只是初寒,但腊月寒意却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侵入肺腑骨髓之中,冻得人牙齿止不住地发颤。


    官舍外的街巷里已是漆黑,闻瑎屋内的煤油灯还在顽强地闪烁,昏黄跳跃的光影时明时暗。


    齐朝百年多的历史,从未出现一甲外放远离京畿的事。可,就在今日,那任命的诏书突然就下发了。而且颇为紧急,这文书今日拿到手中,明日便要求闻瑎起程。


    清赤府,闻瑎把这三个字含着嘴里掰碎了一遍又一遍默读。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神坚毅闪烁着亮光。


    宋端作为户部侍郎,如今没有外派任务,但更多的重担却压在了身上。稽核版籍、赋役征收,如今塞北政事有变,虽还未传遍朝野,但却也不是秘密了。


    夜深了,宋端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中,夜色苍凉,他拿起烈酒独酌。


    忽而一仆人匆匆赶来,告知他这一消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也忘乎宵禁之令,便立刻掉头向闻瑎这里奔来。


    闻瑎推开他:“师兄,先进来吧。”


    雪下得越发大了。


    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任由它们在言辞宣泄,“闻瑎,你可知清赤府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闻瑎微微垂下眼睑。


    宋端用发红的眼眶盯着她,眼底泛着难以掩饰的占有欲,饶是闻瑎这般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闻瑎突然感到慌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师兄,你快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吧,我去给你烧些热茶去去寒气。”


    说完之后,闻瑎逃似的转身,脚步刚迈出去,就被宋端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力道很重,闻瑎几乎是摔倒在宋端的怀中,整个人被宋端从身后一把环住。


    宋端的头埋在她的脖颈之间,舌尖轻轻舔舐几下,忽而吸吮,惹得闻瑎身体发颤。他的喉咙里滚动着若有若无的舒叹。“小师弟,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倾慕于你。”


    闻瑎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惊慌,瞪得极大,眼底透露出一丝恐慌,头皮一阵发麻,脑子嗡地一声:“师兄,我是男人!!”


    她费劲全身的力气挣扎,在几近挣脱开的瞬间。


    宋端埋头低笑,在闻瑎的耳垂之处吹了一口气:“我上次就发现了,你这里很……”


    宋端的话没说完,唇碰到了她耳朵的瞬间,闻瑎的身子便整个瘫软下来。宋端轻笑了一声,温热又带着冷意的呼吸扫过耳畔,闻瑎身子愈发麻了。


    那束缚着她的那双手臂愈发收紧,两个人身体的距离无限接近于负数。


    绝对不能再近了,闻瑎脸色苍白,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宋端的一只手从她的额头划过脸颊,在她的唇瓣上肆虐的**,他用似有若无的暗哑声音在闻瑎耳边轻叹:“小师弟,是你就可以了。”


    “你疯了。唔——”


    绝对不能被发现,闻瑎双手死死篡在一起,血滴从手掌滴落到地上。


    “三年五载,你都不可能回京。若再不言明,师兄怕你把我忘了。”他唇角微扬,双眸里满是疯癫的神色。


    心里的那根弦已经断了。


    宋端笑意加深,断了就断了吧,他的睫毛颤着,那狭长的丹凤眼里满是清醒,丝毫不见醉意。


    她发狠地用尽全身力气踩上宋端的脚,心里窝火,满腔愤懑,怒斥道:“宋袤之,我敬你一声师兄。你可别欺人过分!”


    宋端感到吃痛,他低头看了看被打掉的手,拇指上残存的触感还仿若在闻瑎的唇上,眼中涌上几抹痴色,他轻轻把手放到唇边轻触。


    宋端将身上的紫黑色大氅披到了闻瑎身上,一只手摩挲着闻瑎的耳垂。或许是终于冷静下来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低声亲昵道:“路途遥远,望君保重。”“小师弟,我会去找你的。”


    他终于离开了。


    闻瑎眼前发黑,双膝一软,瘫坐到了地上,声音哽在喉咙,呼吸困难。


    四周寂静得有些可怕。


    过了良久,闻瑎才抬起头,冷目灼灼,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寒意,与这寒冬腊月的天气竟格外匹配。


    是不是该庆幸别人都以为她是男人,否则,闻瑎没有想下去,只是发出一声嗤笑,神情有说不出的悲凉。


    她不需要别人喜欢,闻瑎看着手上还在往外溢出的鲜血,眼里含着嘲弄,狠狠地擦掉了眼角的泪花。她不能被发现女人的身份,绝对不能。


    闻瑎不知道今夜过后会发生什么。但她却很清楚,有些东西变了,不仅仅是她与宋端之间。更多的是她自己,仿佛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


    十二月初三,天未破晓,城门刚刚打开。


    闻瑎裹着棉袍,望了一眼还在黑夜之中的京城,步履坚定地离开了。


    太兴元年,腊月二十三日。


    闻瑎被冻得有些僵硬,满眼都是白皑皑的雪景。


    二十岁了吗。


    没想到还是她一个人。


    闻瑎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清赤府宜新县内。


    第32章


    清赤府地处大齐西北部,毗邻塞北蛮夷之族。


    步行负笈,千里为官。


    闻瑎背着行囊,手指冰僵不可伸直,呼出一口热气揉搓着双手,这热气瞬间就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霜。


    到宜新县境内,便不再是荒凉的雪景,闻瑎看到了被一层白雪覆盖的庄稼,她站在这田间良久,瑞雪兆丰年,这雪覆盖在庄稼上,来年估计会有个好收成。她有些欣慰和喜悦。


    从京城赶到清赤府,闻瑎心里卯着一口气,竟一刻也没有停歇。路途奔波,身体也有些消薄,但好在她从小就是穷苦出身,比起心里的憔悴,身上的苦累到也是轻松了。


    闻瑎到达宜新县的时间,比原定的年后初五早上一旬之久。没有什么夹道欢迎,这里的县官们也还没开始准备,宜新县原本是如何,她来时便是如何。


    雪渐渐停了,宜新县的城墙就在闻瑎眼前。


    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宜新县的城墙很高也很厚,历经岁月风霜,上面满是斑驳的黑色血迹和刀枪兵器留下来的刻印,有种肃穆之感。


    可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这巍峨高耸的城墙,是城墙脚跟下,茅草覆盖着只露出了紫青脚踝的如小山一般的尸体。


    闻瑎的脸色瞬间变了,干破皲裂的唇瓣抿紧,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城门下站着两个身穿棉袍的士兵模样的人,正喝着热酒在那里闲聊。好似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那群山似的堆叠在一起的尸身不过是干枯木草。


    闻瑎看着早就愈合好已经长出白色新肉的手,虚无地在空中抓了几下。


    她垂下眼帘,睫毛上还挂着几朵未化的雪花。终于平复了心情,闻瑎将背着的箱笼往上提了提,神色不愉,却因着这僵硬的脸庞,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外泄的情绪。


    她没有把任命的文书拿出来,只是简单地将户册拿给城门下的两名守卫。


    这两人看着书生模样独身一人的闻瑎,想到近些日子不断路过这里去清赤府赶考的学子,爽快地放行了。


    那个肤色黝黑的壮硕士兵把酒壶别到腰间,有些打不起精神,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李哥,刚才过去那个,是不是上面让我们留意的。”


    说话的人比严喜壮稍微年长一些,皮肤也没那么黑,“喜壮,你别整天疑神疑鬼的。要我说啊,肯定不是,要真是县令,会一个人来?你看刚才那书生弱不禁风的模样,要去清赤必须得经过我们这。明年县试在即,大概是旁边县里的考生呗。”


    李哥的全名叫李狗剩,他不喜欢这名字,所以认识他的人除了他爹他娘还有他媳妇,都不会这么叫他。


    “也是,刚才那人穿得和我也差不多,除了脸蛋俊点,看着也没啥子大钱。”严喜状嘟囔了一句,“那小白脸肯定招女人喜欢,我现在还没找到媳妇呢。”


    李狗剩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找得到的,找得到的。你看上那家妞了,回来让你娘提亲去,肯定跑不了。”


    松散的城防,堆山般不知是冻还是如何死去的人。


    闻瑎身上的箱笼愈发沉重。


    二十岁的第一天,她可真是收到了一份重礼。


    说起来,离京那晚,她看见宋端原本是很开心的,本是想着与他交换表字,可惜天不遂人愿。


    京城,又是一年新春,灯笼高照,喜气洋洋。这一年一度的春宵,街上的商贩摊贩都等着赚这年前的最后一笔,因此即使被冻得打颤,也始终吆喝叫卖着。


    刚入京内,陆有之就被谢郁召进宫中,两人夜谈至次日寅时。


    陆有之此刻已来京城十几天了,原来为兵部尚书所住的宅邸已经被先皇赐予了他人。


    因此谢郁在接见过陆有之后,又重新为他安排了一座新府。


    这新宅子挨着当朝阁老徐邈敞的宅邸,任谁都不敢说这是巧合,毕竟住在这里的不是当朝元老,便是高门大族。陆有之如今还未被授官,却住到这里,京城的官员哪个会不懂这里的弯弯绕绕。


    不论是旧友熟人还是政敌仇人,不管是真心还是试探。一夜之间仿佛忘却了过去的龌龊,全都展着笑颜,他们借着贺喜新春的名头给陆有之送上了数不尽的贺贴,每日前来拜访的人都快将这新宅子的门栏踏破。


    可这盛景三天不到,陆有之就借着身体不适病发难熬的由头,闭门谢客,再不出门了。


    腊月二十三日,宫内的腊梅开了。


    白如雪,黄如蜜,粉如霞。冷香萦绕,沁人心扉。


    御医几乎隔日便会来陆府为陆有之把脉针灸,陆有之的身体状况的确大不如前了。但好在一直喝着药,只要不辛劳竭力过于忧思,再活上个几年不成问题。


    在殿下跪着的御医颤着身子悄悄抬眼。


    只看到谢郁垂思着不知思虑何事,那双眸里满是深幽的黑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御医心里不知怎么就一慌:“陛下,陆大人如今已六十有余,即使是无病也是老去之年。若非陆大人年轻时身子骨好,如今可能早就丧命。下官真的已经竭尽全力。”


    谢郁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陆有之的身体如何他早就清楚,每日用药材吊着命,再活几年也不会有问题。


    可是脑海中却不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中的自己流露着青涩的笑意,望着身侧的人。那个年轻一些的自己嘴唇不断翕动着,似乎是喜悦又是羞涩的。


    谢郁的拇指揉着额头,翡翠的扳指碧幽清透,显得他的指节愈发修长,透着冷冷的寒意。


    可他却如何也想不起他说了什么,至于旁边那人的面容,也是一团模糊。


    在一旁候着的大太监赵嗍及时地送上一杯清茶放到书桌上:“陛下,喝口茶吧。”


    谢郁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大伴,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嗍把茶奉上后,站在一侧垂着头恭敬道:“陛下,腊月二十日,今个是小年。”


    眼前的密云突然散去,他听到了那时的话:等你弱冠,我们再互称表字。


    谢郁忽的将手中的扳指扔到桌面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府的书房内坐着三人,门外的侍从也被提前打发走了。


    陆有之、吴居、宋端。


    即使陆、吴两人头发都是花白,但吴居的身体看着却比陆有之健硕多了。


    陆有之笑着说:“老吴,你今日可算是来了。我就想着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吴居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明明十多年未见,却丝毫不见生疏。


    宋端行礼:“师叔。”


    陆有之顺了顺山羊胡,“我那学生,今日年满二十,比你当年也不逞多让,可惜就是性子太倔了。不过,陛下还真是有意思,我来了,就让珩屺离开了。”


    “珩屺?”宋端有些疑惑。


    陆有之:“就是那孩子的名字,闻瑎,闻珩屺。”


    宋端听到闻瑎的名字,手抽搐了一下,声音低沉着叹息:“是啊,不巧。”


    那晚,小师弟最开始好像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惜被他打断了。


    珩屺,原来那日她是想与自己互换表字。


    宋端身上突然有些发冷,他难道做错了嘛,可是如果不明说,小师弟只会把他当成亲人,当成兄长。


    他不后悔。


    宋端似是沉浸到了某种难言的情绪之中,后面几乎只是点头附和着,有些过于沉默了。惹得熟悉他性子的吴居看了他好几眼。


    陆有之聊到闻瑎,话自然就有些多了起来,任谁都听得出他言辞之中对这个弟子的满意和骄傲。


    约莫两个时辰,两人在这里用过膳,便离开陆府。


    吴居背着手,欣赏着陆府别致的景色,忽而开口:“陛下好手笔啊!”


    宋端跟在他身后半步,附和一声。


    “那闻家小子离京之前,是不是和你闹了矛盾?”


    宋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上挑的丹凤眼里映着院中皑皑雪景:“老师多虑了,我怎会与小师弟起端倪。”


    吴居呵呵笑了一声:“珩屺,是个好字。山无草木,全凭自己,且看那闻瑎如何造化吧!”-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瑎乃黑石如玉,坚韧而昂贵,需经风霜雪雨的磨炼才能坚致温润终成宝玉。人亦是如此,你性子倔,又不屑于这世间权贵之物。于身为长物,于世为闲事。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与其如玉,不如成山,便叫珩屺吧。”


    闻瑎似乎还能想到当初老师脸上那种无奈但又对自己期待的表情。


    那时,陆有之那双满是褶皱的手拍了拍闻瑎的头:“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以后的路要好好走。”


    闻瑎,闻珩屺。


    可笑容还没浮现到脸上,闻瑎就看到了宜新县内的情景。


    民不聊生,皮薄肉骨,寒冬腊月,冻死街头。别说是到年关的喜气了,闻瑎甚至觉得路上的行人脸上满是惧容。


    已经停了一阵子的雪又下起来了。街上的行人很少,步伐很快。


    这时候太阳挂在正上空,冬日的阳光,很冷。


    闻瑎顺着主路往里面走,拿起羊皮囊喝了一口水,里面的水也早就凉了。


    宜新县布局很规整,当年为了军队行进方便,道路修得很宽敞。


    街上几乎没有开着门的铺子了,只有一间年头有些久的小客栈开着,里面的桌椅陈设都透露着陈年历久的破旧之感,明明是饭点,里面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更没有小厮仆从。


    客栈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低着头似乎在算账,闻瑎能听到算盘敲打的噼里啪啦声。


    闻瑎走近道:“婆婆,婆婆。我想问一下路。”


    这妇人似乎耳朵不大好,闻瑎只好声音大了一点再次重复:“您知道怎么去县衙吗?”


    “去,去县衙?”这妇人终于抬起头,可能是阳光刚好从窗缝射入她的眼中,这位白发妇人的瞳孔猛缩了一下。


    闻瑎这才发现,她的右眼是灰白色的,已经看不见了。


    “顺着大路走,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闻瑎跟她道谢,放下几颗铜钱,把羊皮囊灌满了水。


    离开这间老旧客栈,闻瑎继续顺着主街,大约又走了两刻钟。前方突然响起鼓声,她加快步伐,终于到了地方,抬头上望,牌匾上宜新县署四个大字高悬大门。


    门外侧,一个衣着单薄农民模样的老汉正拿着鼓锤,不断击打。


    可这大鼓响了没两下,身着衙役服饰的门卫就把这老汉扔到了雪地上。“滚,大过年的。你不想休息,爷还想呢!”


    那人似乎发现了闻瑎正在看向此处,冲她这个方向啐了几口唾沫。“怎么,小白脸,你也是来这里喊冤的。”


    闻瑎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33章


    闻瑎刚想说话,那被扔下来的老汉就对着她摇了摇头。


    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两个衙役赔笑:“是我糊涂了,一时着急忘了规矩。官爷勿恼,我先给您二位赔罪了。”


    那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这老汉,挥了挥手放他离开了。


    那衙役盯着她:“怎么,你还不走,一脸寒酸样,滚滚!没空理你。”


    闻瑎因为疲劳奔波,衣服早已染上灰尘泥土,皮肤干燥脱皮,唇角干裂,虽掩不住她五官眉眼的优越,模样实在是狼狈。若不细看,破旧的衣裳和杂乱的发梢的确很是凌乱不堪。


    闻瑎眼底满是嫌恶,却语气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分:“你们如此作态,不怕渎职受罚吗?”


    “你说这人是不是傻子。算了,爷爷我今天领了赏钱,心情好得很,不打算教训你,该去哪就去哪,快滚吧。”


    闻瑎有些压不住心底的怒火,一路过来,所闻所见,皆让她心寒。闻瑎低垂着头,任由寒风吹拂凌乱的发丝,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那老汉本来已经走远了几步,听到闻瑎压抑着怒气的质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连忙往回小跑了几步,直接拽着闻瑎离开了。


    “娃,别为我出头了,咱快走。”


    闻瑎抿着嘴,沉默着顺着这老汉的力道离开了。


    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闻瑎:“老伯,您击鼓是为何事,为何宜新县的衙役不受领。即使现在新县令没有就位,也不该如此对待报官的百姓啊!”


    击鼓鸣冤,若是在普通的县衙之中,必定引来大量人的围观,也必定给衙门的官员制造了舆论压力,更能避免在审判过程中徇私枉法。


    可是宜新县,即使击鼓了却不受理,又有谁会真正在意这击鼓之人有何冤案呢。


    现在未逢休沐,又不是节假日,县衙哪来的理由拒案。难道县令不在,县丞也不在吗?即便二者皆无,主簿、巡街也一个都不在吗!


    闻瑎此刻眼里简直能冒出火来。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那位老汉终于出声了,他叹了口气:“娃,一听你就是外乡人。”


    他的声音苍老无力,带着一丝认命感,他粗糙的双手把眼角的泪抹去。


    “是我太急了,我刚才在街上,准备到粮店买半袋米回去。可是就被人撞了那么一下,兜里的那五十文钱就不见了。马上就要过年了,现在又没有收成,一家老小就等着我回去才能吃饭呢。”


    这老汉的腰很弯,腿脚也有些不利索。手上多处都被冻裂了,上面一层厚厚的老茧,只是打眼一瞧,就能看出这人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


    他嗫嚅道:“娃,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可是几天前,刚有一个人惹了衙门的一个小官,被人抓进牢里活活打死了。我,我要不是刚才脑子一热,我怎么可能去敲鼓。”


    闻瑎怒目横眉:“官威如此之大,当大齐律法何在。老伯,新县令这几天就到了,说不定——”


    她的话还没说完,这弓着腰的老汉就啐了一声:“新县令,来了又有什么用。”


    闻瑎哑然,犹豫道:“您不期待新县令吗?”


    像是找到了什么发泄口,刚才还一直好声好气地说着话的这老汉开始指天骂地:“我们宜新县有不是没有新县令,哪个好好的干满一年了,还不是没过多久就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了。那些个当官的全是他狗娘养的东西,来不来都一个样。”


    这老汉面黄肌瘦,胸膛剧烈起伏,眼底满是恨意。


    “四年前我孙女被县里的王家二少爷欺辱了。他家有钱,又认识人,给县令送了一点礼,把我孙女弄过去当了个洗脚丫鬟,结果我那可怜的孙女没过一个月就死了。呸呸呸,当官的有什么用,欺男霸女。”


    闻瑎知道这里的情况或许比较艰辛,可她今日看到的可能不过是这冰山一角。


    老汉使着劲狠狠地拍着胸部,良久才把心里的恨意压下去,“娃,我看你是个读书人。能早点离开这地方,就早点走。”


    闻瑎心里叹气,拿出来一两银子放到了他手里,“老伯,过个好年。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


    我保证,这里会变好的。


    这老汉的眼底瞬间充满了泪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闻瑎一眼,伸着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来,立刻跪下了:“恩人,恩人。我给您磕头了,您是我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啊!”


    闻瑎满是愧疚,根本无法心安理得受他这一礼。父母官,父母官,她现在如何配得上这个称呼。


    那老汉始终不肯起身,给她磕了三个头。


    他枯瘦得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喜悦的泪痕,骨瘦皮松的手插在雪里,才不至于抖动得太厉害。


    闻瑎又在这路上寻觅了良久,面对着满街紧闭的店门,最后还是只身回到了那家破旧的客栈。


    “婆婆,您这可以住店吗?”-


    煤炭火炉发出的暖气将这间满是奢华物件的屋子里熏得热气腾腾,红木雕花桌椅,青瓷红器、屏风字画、羊毛捻线地毯,只看着物件的堆砌程度,比之京城大族也不遑多让。


    这是宜新县乡绅陈向坤的家中,他是这县里最富硕的人家。


    陈向坤只穿着一身单衣,肤色却泛红,额头上还冒着汗。一旁娇俏艳美的侍女拿着一串新鲜还泛着水光的葡萄喂到了他嘴里。


    陈向坤把这侍女弄到腿上把玩着,嘴里咀嚼着葡萄含糊问道:“最近有什么陌生面孔进城里吗?”


    “您也知道,今年的府试开始得早,这县里来来往往都是从咱们这到清赤府考试的学子,那陌生面孔的确多得很。不过,所有人都要经过城门,目前还没有找到符合的人。”


    若是让县衙的人见到回话的这人,定是十分惊讶,这人乃是宜新县的从九品的巡检陈毛生,平日里的工作正是缉捕盗贼、盘诘奸伪,傲气得很。


    而如今却在这富绅面前伏低做小,姿态异常卑微。


    陈向坤把葡萄皮吐到地上,不偏不倚,刚好落到陈毛生的面前。即使是这般侮辱人的态度,陈辉伢却依旧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有消息了可别隐瞒。”


    “是是,您放心。”陈毛生从始至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闻瑎把行李都放到楼上,潦草地填饱肚子吃了一碗素面。


    她将文书放在胸前藏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若不是提前来了几天,她可能也见不到这番情景。


    客栈的老板就是那位银发妇人,她在这宜新县住了二十多年,知道这县城里大大小小不少的事。


    似乎是看闻瑎面善,又见闻瑎对县里的事感兴趣,跟她聊了很长时间,说了很多。


    这宜新县十三年前还不是这般模样,但后来连年征战,人死的死跑地跑,没留下多少了。这位叫曹鹃荷的老板娘告诉闻瑎,她的一只耳朵就是当年打仗的时候被人踢了一脚,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原来的新任县令,都是春秋天的时候来的,而且行程也比较统一,不是外县调任就是贬谪。


    所以这宜新县的掌权者都会好好推算时间,提前都会大肆整改一番,若是闻瑎准时一月中旬赶到,别说路边的尸骨了,连见到的街上的行人都是专门的演员。


    虽然瞒不了多久,可是最开始上任的时候不知道实情,后来知道了,又深陷这泥潭中太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清赤府遍地是高山、盆地,虽有平原、但也多是黄土荒漠,水利不好,百姓喝的水多有杂质。上一任的县令最开始也想过改变,但是没过多久,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就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与这里同流合污了。


    而他带头开垦的水利工程,也随着此人的调任戛然而止。


    可闻瑎与其他人不同,她来得实在是不巧,腊月寒冬,又不按行程地提前到了这里,宜新县暗藏的一切都暴露在眼前。


    果然,现在她还不能过早地暴露身份,也不能直接冲到县衙交付文书。趁着这个时间差,她要好好把这宜新县探上一探。


    古代官员远方赴任,山高皇帝远,难免有人伪造委任状冒充。


    为了防止这一事件,齐朝皇帝任命官员去赴任之时,都会将官员的档案交给本人一份。带着独有的密封文戳,工艺复杂,只要打开便不可能复原。


    而这份档案里会详细记载着赴任官员的十分详细的信息描述,特别是在身体容貌等方面,比如身高、体态、五官等部位。只有负责接待的官员见到本人之后,才可打开卷宗通过上面的描述进行基本的比对。


    闻瑎从未小瞧过古人的智慧。古代的印章一旦雕刻完成,负责雕刻的工人就会在印章的里面用凿子敲两下,而这种撞击会产生一些自然形成的纹路,绝对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


    只要闻瑎不把这档案和委任书交出去,宜新县就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新任县官是何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有了调查这里的机会。


    宜新县地处西北,即便如今是穷乡僻壤之处,但民风依旧彪悍,虽说普通百姓为生存发愁,可县衙里那些衙役,城墙那处的士兵,看着都是身强力壮、再不济看着也很是肥硕。


    闻瑎思忖,不能硬着来。


    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这里的惨状。


    翌日,闻瑎前往水渠之处,打算看看这半路停工的水利工程到底如何之时,竟遇上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对于现在身单力薄的闻瑎来说,称之为贵人也不为过。


    第34章


    天破晓,晨曦微光。


    今日醒来得有些晚,如今已是卯时六刻,马上就要七点了。


    她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寒气扑面而来,闻瑎浑身一激灵,她将衣襟塞紧,向窗外看去。


    道路上的雪层虽然依旧很厚,但天已经放晴不少,今天说不定会很顺利,闻瑎脑海中下意识划过这念头。


    昨日她借着游历宜新县的由头向曹阿婆问了几个地方的大致位置,回到屋内之后她便凭着回忆制成了一张潦草的地图。东南西北,闻瑎标注上大致方位,这草图上只有几个比较重要的路标地点。再加上她本就是半吊子画师,这地图看着也着实简陋。


    不过嘛,能看就行,她不要求太多。


    “小郎君,下来吃饭了。”曹鹃荷的声音传来,穿过门缝,清晰地传入闻瑎耳中。


    闻瑎沿着楼梯边走边思考,曹阿婆虽然和她说了很多,但是街上店铺尽数关闭的原因却未曾言明,也不曾谈起。


    她昨日便发现曹阿婆似乎是在刻意隐瞒这些,闻瑎觉得这位眼盲耳背的老妇人一定是有隐情。


    不过,到底是比原来经历了更多的事,闻瑎与这位曹阿婆交谈之时,并没有放松大意,她以字代名又模糊了她的来历和目的。


    曹阿婆把一碗粥和几碟小菜放到客栈的木桌上,“你过几日便要离开,现在多吃点,才有力气赶路。”


    银发妇人的脸上满是感慨,她将碗筷放到闻瑎桌前:“哎呀,我这老婆子昨日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脸上简直是没有一丁点血色,吓人得很。”


    “我在路上寻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婆婆你这家客栈,不然就要流落街头了。”


    闻瑎浅笑,好似无意提起般,模样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对着曹鹃荷随口说道:“说来也奇怪,咱这街上怎么都没几个店铺开门。昨日我就有些奇怪,但是太累了反而忘记问了。”


    曹鹃荷撩起衣前的围裙,双手在上面拧巴着,胡乱地擦拭着手,叹了一口气。


    “如今都到快要到除夕了,街上的商户大多都关门回老家了。明年初三的时候就会陆续回来了。要不是我这老婆子的家人都不在了,这店也不会到这时候还开着。”


    闻瑎带着歉意,语气满是真挚道:“婆婆,是我唐突了,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她表面如是说道,而后便沉默着低下头继续吃饭。


    闻瑎垂眸思忖,刚才她出声的音量并不大,曹阿婆也没有看向自己,但是却立刻做出反应并且回复,说明她并不如自己猜测的那般耳背。


    用过早膳,闻瑎将重要的物品带着身上,准备出发时,突然问:“婆婆,昨日不是说还有其他客人吗?怎么还没见到?”


    “那个小伙子昨天回来得晚,今天一早就又出去了。我这老婆子也不知道他这一天天的干什么去了,你们年轻人,就是风风火火的。”


    闻瑎的那双桃花眼眼神凛冽地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上任县令实施的水利工程就是挖沟作渠,凿山截泉。


    宜新县县域内有座大山,闻瑎站在县城大街眺望便可看见。


    那山名为长峰。


    起名之人乃是前朝的一位游人,姓甚名谁已无从考究。他游历至此,见到冬季却依旧满山青绿的山峦之时,诗兴大发,写下一首诗曰《长峰》:


    “千尺峰头一岭青,云蒸霞蔚照青峰。白云深处藏仙洞,万壑松根下玉泉。”


    这首诗流传下来的,后来清赤府的人便逐渐称这座无名山为长峰山。


    原来那位宜新县的县令原本的计划是在靠近水源的上半山把大山拦腰一切,挖出长长短短的大沟,把山上的水截到沟中,再在水沟下面开梯田。


    可是梯田还未挖好半路就停工了,反正对外宣称的官方理由是因为碎石泥沙过多无法继续开凿,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动过工。


    闻瑎头发脸上被她刻意弄得凌乱,配上一身褐色的棉衣,闻瑎与宜新县其他人的样子已经相差无几了。


    那山看着很近,但是步行了两个多时辰后,她才终于到了山脚。


    期间路过了一个村庄,临近午时,炊烟四起。鸡鸣犬吠,还能听到嘈杂的欢笑声,和县城里满是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


    闻瑎眼神探究望向那村庄,停驻片刻,继续赶路了。


    走到山脚,闻瑎才发现这里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荒凉和寥无人烟。


    山脚有两座瞭望塔,高度近三四层楼宇。


    闻瑎打眼向上一瞧,半山腰那处还能看到一扇门,白雪覆盖着若隐若现,潜入深绿的山脉之中。整座山的确如那诗所言,即使万物已经都进入了休眠的状态,但山上的树大多却依旧带着绿意。


    瞭望亭看着很新,似乎刚建好没多久。那两座高亭上并没有士兵,空荡得有些寂寥。


    还没等闻瑎细看,瞭望塔下的那间木屋内,就传来了吆喝叫喊声,热闹得很。


    闻瑎贴着树隐蔽着身影慢慢靠近,伏身向那屋内望去。迅速扫视里面的情形,一张四方桌子边上坐着四个人,有一人脸上带着伤疤。墙角那处有几把冷兵器,刀枪剑戟,发着寒光。


    若只看长相,都是憨厚老实的样子,但是他们周身的气势,却像穷凶极恶的流氓之徒,一脸煞气。即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很明显,这些人是在赌博。


    四人正打着马吊,一人拍着桌面,还在大喊着能赢多少多少钱,另一个人黑着脸嘟囔着自己在金逸山庄输了多少钱,早晚得赢回来。


    闻瑎侧着身子蹲在窗下,耳尖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词,金逸山庄。她楞在原地,表情难掩震惊之色。金逸山庄,马吊。


    马吊这项赌博活动,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禁止了。根据大齐律,民间若是发现有人进行此类活动,一律罚金十两,为首的组织之人更要蹲进大牢。


    齐朝开国初期,官僚参赌聚赌,京城里各级官僚聚赌成风是公开的秘密,穷奢极侈,一个晚上五万金子不过是打底。那个时候,政坛上丑闻不断,士风萎靡,闹剧百出。更有甚者,赌场竟可以左右官场,腐败到极致。


    禁赌令实施以来,民间风俗习性大改,一旦发现聚众赌博,轻则杖刑,重则砍头。官员参赌者,更是永生不得任用。


    马吊原本只是一项简单的娱乐活动,可是赌博风气过剩后,人们愈发肆无忌惮,赌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大齐暗涌着的还未根除的地下赌场,里面不单只是金钱的流通,更是情报的暗地传送。烽火敌情,信息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闻瑎翁着身子往后移动,恐惊扰了这里的人。


    身后树上的雪突然落到地上,啪叽一声轰响,在这空寂的山脚异常刺耳。闻瑎压抑着呼吸,不敢喘大气,未曾丝毫犹豫立刻蹲下,沿着墙根慢慢移动身体。


    神经下意识地紧绷起来,闻瑎眼睛微眯,瞳孔紧缩,再次闭气凝神。屋内安静了一瞬,评头论足、嘲笑讥讽的声音再次响起。


    闻瑎压住满眼的惊色,原路返回,步伐加快。半刻钟,直到离那瞭望塔一里之远后,才停下脚步靠着一颗大树喘着粗气。


    若是她没有猜错,闻瑎舔了一下唇,苦笑了一声,顺着树干滑下坐在地上。


    瞭望塔,山腰的铁门,脸上带疤的大汉,犄角处发着寒光的兵器。这长峰山上,莫不是有一群土匪山贼,绿林好汉。


    闻瑎眼皮挑了挑,复杂的神情在眼中浮现。


    离京之前,她还以为能做一个清闲散官;昨日到达宜新县之后,她以为不过是稍微困难一点,这腐朽的县域需要浴火重生;可今日来到这里她才知道,什么闲散安宁,这他娘的是地狱开篇。


    闻瑎还在喘息着,突然被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人拽着后领提了起来,一个踉跄就撞到一尊结实的肩膀上,那人动作毫不迟疑地把她压到树上。


    闻瑎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指尖发颤。还没等她出声,那人就开口说话了。


    “你可真是胆子大,连这里都敢独自一人随意乱窜,不要命了!”说话的人声音低抑沉重,语速很快但吐字却极其清晰。


    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声线冰冷,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灌入她的耳朵里。


    可她却未曾从其中听出恶意,闻瑎眉头微微蹙眉,这人难道认识她,可这声音她丝毫没有印象。


    闻瑎此刻双手被人握在一起别在后背,力道大的她手腕有些难受,“阁下,不如先松开在下,我们再详谈如何?”


    这话刚说完,伴随着一声冷哼,身后的力道就散开了。


    闻瑎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腕,抬起眼,撞到了那双翡翠的双眸之中。


    她有些惊喜,声音上扬:“殷君馥,你怎么在这!”


    第35章


    皑皑的松山满是青绿,白雪青山,煞是美丽。


    闻瑎哈了口气,搓着僵硬的双手。


    殷君馥身上穿着灰墨色紧身棉服,看着颇为干练,脸上不着表情。


    他比八个月前更高,也更成熟刚毅了。甚至声音也比原来沉稳了许多,多了一股原来没有的肃杀之气。


    闻瑎回头望了眼已经消失在林中的木屋,那瞭望塔也渐渐模糊成一团黑影。


    她对着殷君馥点了点头。


    除了两人行进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


    闻瑎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和一丝不知所措,她轻声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殷君馥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天,转过头对闻瑎冷肃道:“等离开这里再说。”


    他随手扔了一个东西恰好到闻瑎怀中,她伸出手抱住,视线下移,是一个皮质水囊。


    “喝点水,你嘴唇太干了。”殷君馥有些干巴巴地说,有些别扭地扭过头,也不再理闻瑎,又继续赶路了。他似乎是在对自己刚才的动作感到抱歉,但又实在不好意思直说。


    闻瑎突然想到,这人还不到十八,还是个少年。


    又向前行进了近半个时辰。殷君馥带着闻瑎走到了先前她路过的那座村落,此时刚到夕时,村落里已经没有闻瑎来时的那阵阵炊烟了,却还能不时听见儿童嬉戏打闹的稚嫩童声。


    长峰山脚下的小村落,袅袅人烟,黄发垂髫,颇有诗中那乡村田园的意境感。


    “我们是要去这村落吗?”


    殷君馥颔首:“我住这里,跟我来吧。”


    这村庄很小,大约只有前后两条街,二三十户人家。闻瑎在进村前看到一块大石上写着惊蛰村。惊蛰时节,春气萌动,万物生机盎然。


    一个在街上的稚童看到殷君馥扬起手跟他打招呼:“小牧哥哥,回来啦。后面是你朋友吗?看着跟你一样俊呐。”


    殷君馥笑着道:“是我朋友。”


    闻瑎也对这小童点头打招呼,脸上扬起一抹浅笑。


    小牧,她抬眼瞧了殷君馥一眼,随后陷入沉思,沿着他踩过的脚印跟在后面。


    殷君馥走到村尾的一间红砖瓦房里,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咔嚓一声,锁开了。


    “进来吧。”


    “多谢。”


    闻瑎抬脚走入屋内。


    闻瑎将水囊放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蜷进掌心,骨节透着冷冷的白。


    殷君馥动作粗狂地拿起水囊把其中的水全部喝光,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动作不羁。


    “闻瑎,相逢便是有缘。你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说吧,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揉了揉头,那双绿色的眸子直视着闻瑎。


    殷君馥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记起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的名字。


    “你何时离京?”闻瑎脱口而出,可她思忖道明明自己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两人的视线交汇之时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吐出来了。


    殷君馥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眉毛依旧如原先那般上扬着,表情有些诧异,似是在奇怪问她怎么会问这个,不过清澈如翠石的眼瞳中却比刚才亮了一些,好像有些开心。


    但他又瞬间抿住嘴唇:“三月。”


    怪不得自己离京前未曾再见他,原来殷君馥那时早已经离开了。


    闻瑎立刻回想起今年三月中旬放榜那天,大雨中她与殷君馥相撞,他似乎正是要赶往某处。


    她紧握的手松开了些许,她眼中带上了一些暖色:“你那把伞还在我那里。”


    你还放着啊,他有些绷不住表情,揉了一下头:“哦。”他又顿了一下,继续道:“你还想问什么?”


    闻瑎正色:“你怎么会与这里的人这么熟悉,这惊蛰村的人与山上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


    已经逐渐走向青年模样的人也坐直的身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瞧着闻瑎,眼神凝视着她带着一丝打量和探究,语气中带着质问:“你又为何来这里?”


    气氛似乎有些焦灼,闻瑎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画面,思绪纷繁。她开口,声线清冷:“殷君馥,你是殷孝良的儿子。殷家满门刚烈,我该相信你吗?即使你身在匪营之中。”


    闻瑎的视线扫到他腰间的那把刀,和她窥视到木屋内放着的那些别无二致,甚至连刀鞘上的花纹都是一样的。


    殷君馥的脸上闪过几丝痛苦神色,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涩然:“你可以相信我。闻瑎,你是新来的县令吧。”


    他似是无意,却一语道破她的身份。


    闻瑎瞳孔缩了一下,随后颔首,语气肯定:“我是宜新县新来的县令。”


    殷君馥舒了一口气,眉梢间终于带上了些许少年意气:“果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两个时辰后,已经是酉时了。冬日的天黑得早,闻瑎回到县城时大街上空无一人,那客栈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曹鹃荷正在昏暗的油灯下,手指不断穿针引线缝补着什么衣物。


    “婆婆,我回来了。”


    曹阿婆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仔细打量着闻瑎全身上下,良久才缓缓吐气道:“你这孩子,可真是担心死我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让我坐在这里干着急。用过饭了吗?灶台那里还有吃的,我去给你热一下。”


    闻瑎温言道:“婆婆,让您担心了。我一切都好,饭也吃了,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曹阿婆的泪突然就滴出来了,她的面容并没有那么苍老,但是却是满头银丝了。


    闻瑎问过她的年龄,如今不过四十来岁。闻瑎曾想换个称呼,婆婆终究是有些太老,可是却被她执意要求这个称谓。


    “我的儿子,他的眉眼和你几乎一模一样。”曹鹃荷隐下了后半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你这孩子比之我儿却更像我弟弟。


    闻瑎听出了她语气中浓浓的悲伤,曹阿婆面容中的泪意让她有些莫名的悲春伤秋。闻瑎以为她的儿子已经离世,“抱歉,婆婆,您节哀。”


    曹鹃荷擦了擦眼泪,“唉,你这娃子说什么呢。我儿子可没死呢,只是不见面了而已。”


    闻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奇怪的说辞,暗自记下。


    曹鹃荷关上大门,看着屋檐上那层厚厚的雪,即使是黑夜中也十分醒目。她有些感慨道:“今年宜新县的雪比往年下得大多了。”


    “明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吧。”闻瑎的声音中带着期许。


    可是曹鹃荷接下来随口说的话无疑给她泼了一碗冷水,寒冰刺骨,让她倒吸了一口。


    “唉,老婆子我也希望如此,只要明年别来蝗虫。”


    “蝗虫!”闻瑎声音有些不稳,怪不得她见这县域内的土地明明都适合粮食栽种,却未见有任何迹象表面此处粮食丰盈。


    “是啊。”曹阿婆陷入了回忆。


    “那些虫子简直是饿死鬼投生啊!蝗虫来的时候,天一下子就阴了,铺天盖地像乌云一样压过。我现在还记得所过之处发出的声音,就像打雷一样。它们每走一处,别说庄稼里的青苗了,连地里的树皮都是光秃秃的啊。只要是所有能吃的可吃的东西,全部都一扫而光,昨天看着还是整整齐齐青苗地,蝗虫过去之后成了一片黄土地了。”


    “没有上报吗?朝廷有没有派人来处理。”闻瑎骇然。她在京中见过陛下批阅的各类文书奏章不下千篇,却从未见过有宜新县上表的奏章。


    农桑一事乃是国之根基,蝗虫压境,寸草不生。这等大事,若是传至京师,怎么可能不引起轩然大波。可她在十二月离京之前,却未曾听见任何言论。


    曹鹃荷摇了摇头,她一介老弱夫人,怎会知晓此事,但是她可以肯定,朝廷确实没有派人来治理。


    闻瑎嘴唇翕动却无话,一股和原来完全不同的气势出现在身上。


    曹鹃荷被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心里一阵发颤,突然有种想要跪下的冲动,这小娃子咋突然不一样了。


    那封关于蝗灾的折子此刻才送至京城。


    上任县令有了即将调任的诏书之后,才提笔写下了这封的奏章。蝗灾一事被这位县令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更多的是写他在宜新县的是如此的负责又尽职,令人“声泪俱下”,最后在吹嘘马屁一番。


    他似乎还以为现在的新皇帝和原来的先帝一样。


    可谢郁看到这封奏章之后龙颜大怒,眼神冰冷,立刻废黜了那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的宜新县前县令。


    深夜,御书房。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淹没了重重朱门。


    宋端被连夜急诏入宫,谢郁将那折子扔给他:“你自己看。”


    宋端脸上的表情由平静变得凝重。


    “他人朕不放心,这次还是你去吧。上次你在清赤府调查的那事,最好趁机一并解决。切莫打草惊蛇。”


    谢郁的身影在烛光下有些模糊,他眉心微低,似是随意一说:“你和闻瑎师出同门,到时候可以帮衬一下她。”


    宋端掩下眸中沉色,低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出:“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上所托。”


    第36章


    腊月二十八,宋端从京城出发前往清赤府宜新县。


    此时,宜新县衙的元旦假期也开始了,从腊月二十八日到大年初三,一共七天假期,在此期间,不再处理任何政事。


    闻瑎来到宜新县已经五天了。


    临近年关,这些本该是最热闹的日子,但在这里,越是临近县城,却越荒凉。匆忙行走满是惧容的行人,街上零星开着的几家店铺。


    前几日闻瑎询问曹阿婆没有问出的结果,现在她也终于搞清楚了。而上次殷君馥和她的聊天,更是让她对宜新县的全貌有了更多了解。


    宜新县的县城地处平原,但它的县域内大山很多,小山无数,不过其中最为茂密葱翠,也最适合居住的就是长峰山。


    长峰山森林茂密,又因为宜新县所处的地理位置,一年四季多是阳光明媚,而每逢雨季,山中也是雨水充沛,水源丰沛,雨后雲漫群山,景色宜人。就像那首诗所写:云蒸霞蔚照青峰、万壑松根下玉泉。


    若是能将这里的水渠打通,绝对是造福宜新县人民的一件大好事,可惜这并不是县令决定后就可以实施的事情。


    闻瑎的目光沉了下去,看向正在缝制一件男子棉衣的曹阿婆,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似是感受到闻瑎的视线,曹鹃荷缓缓抬起头,对着闻瑎露出一脸慈爱的表情,惹得闻瑎有些心颤。


    她扬起一抹笑容,对着曹鹃荷勾起唇角,显得温和又无害,心里想着如何套话,才能让曹阿婆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透露出来。


    曹鹃荷对她招了招手,“小屺,快过来,老婆子我给你缝了一件衣服,现在就剩最后一针了,你先试试合不合身。”


    闻瑎眼神愣住了,她唇角翕动,身子甚至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一些:“婆婆,这原来是给我做的衣服吗?”


    她以为是曹阿婆给她的儿子做的新衣,毕竟她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就在离这里的不远处的那长峰山上。


    闻瑎垂下眼,身子居然有些微颤,过年的新衣嘛,好多年没有人再给她亲手缝制了。


    “不是给你做的还能给谁,老婆子我看见你就喜欢。”


    闻瑎不知怎么内心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迅速划过了脸颊。她别过头去,不让曹鹃荷看见自己的窘迫。


    曹鹃荷看她还是愣在原地不动,声音柔和下来:“孩子,咋还不过来。你快过来试试,不合身我再把线抽了重新缝一遍。”


    闻瑎装作随意擦拭脸颊的样子把泪不经意地擦去,吸了一口气,雀跃着道:“我马上就来了,谢谢婆婆。”


    长峰山上有一群山贼,人数近四百人,但却都是青壮年,各个身高体壮。最开始,上山的很多人都是被压迫、走投无路的农民老百姓。前几年还好,这些人只是只针对那些为富不仁的、欺压底层百姓的富商巨贾进行抢劫。


    但是最近一两年,随着长峰山山贼队伍的愈发壮大,混入了不少心狠手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


    而他们也愈发猖狂,连普通商贩、平民百姓的钱也开始抢。甚至每到年关,这些人都会提前到宜新县的街上收“保护费”,一家每年二十两银子,这些商店的商家都为了避免更多的灾祸在被迫交完保护费后便立刻闭店回乡了。


    宜新县的官府曾有过清剿的举动,但是由于长峰山易守难攻的地势,即使排除了县衙内的全部兵力,也未能伤及这些人的筋骨。那项戛然而止的水利工程,就是因为这些山贼的干涉而终止的。


    几天前,腊月二十四那日,殷君馥和闻瑎说了很多。


    冬日的天空一碧如洗,透过院中浓密的松针缝隙,阳光从窗外射进殷君馥的屋内。


    这些光受制于缝隙的大小,形成了几束粗细不同的光柱,斑驳地照射在已经有些年头的木质桌面上,飘荡在空中的细尘被照得闪闪发亮。


    太阳西斜,位置逐渐移动,那日光也随之转移,照到了殷君馥和闻瑎的发丝上,发着淡淡的光晕,看着异常朦胧美好。


    可惜,屋内的气氛却与之截然相反。


    殷君馥目光涣散,视线不着任何地方,没了焦点。半是回忆,半是思考。


    五个月之前,正值盛夏,天有些燥热。他和兄长那时均在绥宁县驻扎,而他们的父亲殷孝良驻扎在更偏北的垈仁县。


    垈仁直接与匈奴相接,是最为关键的要塞之地,垈仁的边境上有一串绵延百里的护城长城,那是前朝所建,如今经历数百年,虽依旧坚固,但并不能完全抵挡外族的入侵。


    垈仁位于大齐边界,绥宁挨着垈仁,而绥宁又与宜新毗邻,三县之中,宜新县在最内侧。且宜新县城距离绥宁边境的驻军营地不过三十里,若是快马加鞭,不过半天便能一来一回。


    太兴元年七月上旬,宜新水渠开凿工程进行了不足一半,就被长峰山中的山贼干扰制止无法进行了。


    宜新县内不过三百余人的山寨,但最近两年边塞匈奴时常来大齐边境骚扰,驻扎塞北的军队无暇顾及这县域内还未成气候的山贼。


    因此也未曾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会发展壮大到这种地步。


    最开始这项水利工程准备动工的时候,县衙的官员和山寨里是谈好了,以三年为期,在此期间内双方各不干涉,但是不知是何原因,那些山贼在官府召集完工人动工后却突然反悔了。他们与在山中凿石的官兵和工人大打出手,死伤数人。


    宜新县此时的兵马此刻都被调去驻扎绥宁和垈仁两地,此时这里能够立刻派上用场的官兵甚至不到百人。


    上任县令亲笔求助驻扎在绥宁边境的驻军。


    而殷君馥和其兄就是那个时候来到宜新的。


    说到此处,殷君馥的全身轻微颤栗,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隐忍的哭声,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脸呆滞茫然。


    院子里的松树不堪压折,雪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被山上的一名贼寇拿着一把大刀刺进胸膛,鲜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殷君馥发疯似的砍死了周围的所有的贼寇,等他将兄长背下山的时候,人已经去了。贼寇是被击退了,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殷君馥不过近十八岁,虽然已经跟随父兄上过战场,但到底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又因为亲眼目睹长兄死于眼前,他一时之间无法调整自己的心态,便被绥宁的将领要求休息一段时间,不让他上战场。


    毕竟心性不稳,是战场上一大忌。


    他将兄长安葬在绥宁后又独自一人来长峰山,却发现不过月余,这里的山贼却已休养生息,完全不见月前元气大失的模样。


    而先前那位县令似乎是又与这些人达成了什么共识,也不再继续对这些山贼围剿。他先去垈仁县向他的父亲殷孝良说明情况,请了半年的军假。


    殷君馥的喉咙发干,双目猩红,发出一声嗤笑,满是恨意和嘲讽,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之意。


    咔嚓一声,他手中的茶碗骤然碎裂,鲜血肆虐地从手上流下,看着就令人吃痛,但殷君馥却连眉头都未曾皱起。


    闻瑎拿起他的手强硬地掰开,把手心几处的瓷片拿起来。


    殷君馥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收回手,怔然道:“我没事。”


    闻瑎眉心微低,她的声音里带着气恼和担心,满是不容拒绝的意味:“伸出来,药箱在哪里?”


    她拿着角落里的一壶烈酒,倒在了殷君馥的伤口之上,撒上药粉,包扎了起来。


    殷君馥忍着疼痛,看着她的动作,恍惚间想起了两年前他与闻瑎的初见。风水轮流转,如今他才是那个倒霉蛋。殷君馥的嘴角,扯了扯,沉默地干笑一声。


    “多谢。”


    闻瑎看着他,明明脸庞还带着一丝稚嫩,但眼神中却再不见了当初那种无忧无虑的少年神色。


    她抿了下嘴,犹豫着拍了拍他的头:“我会和你站在一起的。”


    殷君馥垂眸,轻声道:“好。”


    他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继续说道;“我那时便察觉到了不对,这山贼和宜新县绝对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便乔装一番装作其他县域内的孤儿加入了长峰山寨,到现在已经有近四个月的时间。”


    殷君馥说到这里,深邃的眼窝里那抹绿色变得更暗了:“半月前,我成了这山寨中的副首领,才被告知这里的秘密。这山下有一处窑洞,具体的入口却只有这山寨的首领知道。”


    “大概率与赌场有关。”殷君馥的眸中闪过浓浓的厌恶之意,“这寨子里的人几乎都以赌博为乐。”


    一切都连起来了。


    闻瑎的眼神顿时清明起来。


    就在这时,殷君馥突然提及了一个似乎与目前的话题毫不相关的内容:“闻瑎,你可有什么亲戚还在这世上?”-


    大年初一,县衙的假期还未曾结束,但是那位县丞却顾不得路上满是冰层的地面,奔忙往县衙赶去。


    县丞本名麻洪昌,是这宜新县里除了县令之外最大的官,乃是正八品。麻洪昌如今已经五十有六,是一个老举人,在这职位上已经干了二十多年。


    晴空如洗,闻瑎穿着曹阿婆缝制的那件棉衣,站在宜新衙署的牌匾之下,目光注视着身侧的门联,那对联写得是: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


    她想到这宜新县的现状,真是莫大的讽刺。


    第37章


    陈家大院位于宜新县县城之内,占地三千多平方米,三面临街,青砖大瓦,院墙可高十米,在宜新当地是屈指可数的豪绅。除此之外,家中土地几千亩,下属仆从不下百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宜新县的近半数的人都在为陈家或者陈家的商铺、农田工作。


    齐朝的官员俸禄可以说是十分优厚,但即便如此,闻瑎作为正七品的县令,月俸可能还够不上陈家一天的花销。


    太兴二年,初一。卯时已过,但一月份依旧是昼短夜长,天空依旧是黑色。


    陈向坤睡得不沉,昨夜更是如此,总有些心绪不宁,他寅时刚过半便彻底清醒。披着件刺绣细工的大氅,独自一人趁着夜色来到了书房。


    他习惯早起,二十多年来都是如此,他喜欢安静,不喜欢嘈杂。


    望着远处带着一点红光将要升起的朝阳,他眯起了眼。


    陈向坤躺在摇椅上,把玩着手中麒麟纹的核桃,拿着银水烟袋放进嘴边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吞云吐雾,烟气缭绕。


    陈向坤作为这宜新县最大的乡绅,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却已经实际掌控这陈家庞大家族的暗地里的金银流通了数十年之久。他在这宜新县的话语权不亚于这县衙的各级官员。


    陈家在宜新县攀沿扎根了近五十多年,到了陈向坤这一代,手里掌控的权财更是惊人。


    这个家族的历史并不长久,最多可以往上追溯几十年,最开始发家的是陈向坤的祖父,他是科举落地的士子,有文化又有钱,更重要的是此人善于结交,乐意帮助那些年轻好学的学生。


    乐善好施的名头打响之后,名声也越传越广,逐渐成了宜新县有头有眼的大人物。


    陈家在宜新盘根节错,早已成为这里的大族。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


    更何况陈向坤作为这代陈家的掌权人,不仅精通与做生意,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与官府打交道。权财相逼,性命胁迫,背地里的腌臜事若是细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全。


    当地的老百姓只知道陈家在这里一家独大,农工商,干什么大事都得要陈家的许可。但暗处的事,只有少数人才有所窥探。


    木质雕花大门看着厚实又华丽,此刻从外被人敲响,在寂静的只有呼吸声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老爷,县衙大门那里来人了!”


    陈向坤把烟袋放到桌子上,这嘈杂的喊声让他眉毛皱了起来。


    “进来。”


    穿着黑色衣服的仆人低着头从外面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老爷,您让我住在县衙对面看那里有没有新县令的影子,今天我看见了人了。看着就和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刚弱冠的样子,斯斯文文的,穿的衣服也和我们这里不大一样的。我看麻洪昌那老家伙气喘吁吁地给那人行礼赔罪呢。”


    陈向坤眉毛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新县令啊!”


    “通知一下陈毛生,你自己去领赏吧。”


    此话一出,那仆人立刻退下,面露喜色。


    陈向坤手里的文玩核桃已经被盘得露出润色,他又躺回摇椅上,拿起烟袋吸了一口,眯上眼呼出一口。


    新县令来得挺早,年轻人都是有些锐气,不过这人原来那几个到底一样不一样,又能坚持多久呢?


    陈向坤眼角那抹笑意未入眼底。


    宜新县衙前,闻瑎面前正站着黑白参杂发丝凌乱的胖老头。


    他身上穿着朴素的黑棉袄,做工不是很好,里面填充的杂毛也冒出来了一些。他随手把冒出来的鸭毛拽下来塞到胸前,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


    麻洪昌喘着气,他比闻瑎还要矮上一点,配着他有些胖乎乎的身材,憨态可掬。


    一刻钟前,他还在家里用着早膳,谁想到这县令居然来得这么早,他随意扒拉几口就跑到县衙了。


    闻瑎早已不是前几日刻意的凌乱打扮,她身上是京城裁衣铺两身定制的冬装,与宜新县的冬日装扮虽无过大差别,但细枝末节处的风格却截然不同。


    让人一看便知,此人不是本县人。


    麻洪昌微微抬起眼帘,对着闻瑎鞠了一躬,又试探性地问道:“您,可是这宜新的县令?”


    闻瑎拱手回礼,语气平淡,看起来就像是那种繁文缛节一丝不苟的类型,完全一副初出茅庐的模样。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此人,缓而开口:“正是。”


    他心思转了几个圈,表面依旧一副恭敬垂眉的模样。


    “大人,您来得可真快。正逢新春佳节,现在咱们县衙的其他官员还都在家没来呢。”


    那麻洪昌的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拥着闻瑎进入县衙大门,进入内堂。


    “麻县丞,有劳了。”


    闻瑎将任命文书和档案拿出,麻洪昌双手恭敬地接过来,小心地打开比对。


    当他看到闻瑎乃是今年的探花时,手突然颤抖,小心抬眼看了一眼闻瑎。


    奶奶个腿,他还以为此人是个三甲小进士,没想到居然是一甲探花。老娘啊,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一个。


    “闻大人,下官已经吩咐人去请咱这县衙的其他人了。要不我先带您熟悉一下咱这里。”


    闻瑎:“也好。”


    等两人前前后后把这县衙逛了个遍,最后来到了大堂。全县几乎所有的要案、命案都会在这里审理。因此,这座大堂不仅是县衙署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也是最为重要的建筑。


    闻瑎抬眼一瞧,进门的牌匾上写着“亲民堂”,她缓缓垂下眼皮,想到年前她刚到这里看见的那名被扔到地上的老农,扯了扯嘴角。


    亲民,亲民,还不如叫厌民合适。


    麻洪昌满是激情的声音在一旁介绍着。


    县衙大堂坐北朝南,光线敞亮,高耸威严,五楹厅堂,中间三楹则是诉状公堂。


    这公堂楹柱上悬有一联曰: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1]


    大齐幅员辽阔,一县之长,虽是正七品,官也不大,但确确实实是一方百姓所仰仗的父母官。


    而县令优劣直接影响黎民百姓存亡,也关系国家兴衰,宜新县作为临近边关重地的县,本应该更加具有忧患意识,以身作则,为民服务。


    可闻瑎看着高堂明镜四个大字高悬大堂之内,她的脸上挂上了略带嘲意的笑,转瞬即逝。


    麻洪昌语气激昂地介绍着宜新县衙的情况,一副与有荣焉的自豪感,他洋洋洒洒说了近一刻钟,愣是没说到任何关于闻瑎近几日在宜新县发现的问题,反而含糊其辞,若是闻瑎在此之前不曾细探,恐怕也被这颇为滑头的县丞骗了过去。


    麻洪昌观她面容年轻,又这副初出茅庐的模样,即使是一甲第三又如何。


    他作为在这宜新县衙里干了半辈子的老油条,见过的县令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一甲还被分至如此偏远县域,他自然对闻瑎有了些许的轻视。


    可是,他没想到闻瑎突然发问。


    “麻县丞,为何我进入县城门前,在外侧见到了堆积如山的尸体?”


    闻瑎的声音平平淡淡,看似毫无感情,但听到这话的麻洪昌脸上堆砌的笑容却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


    这些尸堆,他姥姥的,他怎么给忘了,这县来的早,还没来得及派人把这些尸体一把火全烧光。


    清早寒意冻人刺骨,麻洪昌却急得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他张开嘴,啊了几声,喉咙不断蠕动着,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闻瑎就那么看着他,瞳孔凝视着他。


    就在麻洪昌几乎要坚持不住之时,陈毛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几乎是片刻,他就走入了县衙之内。


    “大人,下官前来禀报!”粗犷沙哑的声音如利箭一般,直射入闻瑎耳内。


    麻洪昌控制着呼吸喘了口气,有些庆幸,忍不住大口吞咽口中唾液以求平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闻瑎扫视了一眼一言不发的麻洪昌,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什么。


    陈毛生进来后便磕头跪地:“下官陈毛生,因事来迟,望大人不要责罚。”


    等陈毛生到之后,这一连串县衙衙属的大大小小的有无品阶的官员全都齐聚与大堂上。


    当然也包括当初那两个对闻瑎出言嘲讽骂人的两门衙役。


    可惜,闻瑎此时模样装备与那时风餐露宿赶路二十多天后的狼狈模样实在是差距太大,两人谁也没有认出她就是那日的脏乱之人。


    但隐隐约约却有种模糊不清的不对劲。他们都低垂着脸,无一人直视闻瑎,因此也观察不到他们的表情。


    闻瑎把桌上已经风干满是裂纹的砚台啪一下扔到地上,在这连针掉下都能听见的大堂之中无疑是巨响。


    “城门外成堆的尸骨是怎么回事?!”


    闻瑎的音色依旧清脆冷静,一字一字的说出,却不难看出其中怒火。


    “诸位,谁来跟我解释一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众人几乎都是这样想,他们或许是见多了此番情景,或许是麻木,全都沉默着期望这个必走的流程快点过去。


    陈毛生更是漫不经心的起眼看了她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县衙内气氛开始变得焦灼。


    此时,殷君馥也离开长峰山,面色冰冷地向这里赶来。


    他与闻瑎约好今日前往县衙。


    殷君馥眸色暗沉,若非他来此山寨潜伏,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长峰山的山贼竟然会与这宜新县最富盛名的乡绅联系颇深。


    他暗忖道,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脚步愈发快了。


    第38章


    辰时二刻。


    太阳已经升起了一段时间了,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却依旧透过淡薄的云层,照射到白茫茫遍地积雪的大地上,反射出银白的光芒。


    殷君馥不小心被这光刺了一下,眼睛发花。


    他用力闭眼缓解眼中涩意,脚步却未曾停下,积雪被他踩踏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约有一炷香左右,他才睁开眼。即便如此,这条路他却丝毫未曾走偏。


    此时,他离宜新县县城已经不远了。


    殷君馥虽是混血,轮廓比之常人深邃,但外貌偏向汉人。塞北边境,人口复杂,这里居民也并非都是汉族,所以他的面容并不显特殊,但那双过分碧绿的双眼也实属罕见。


    他穿着棉麻大袄,头上缠着灰褐色的巾布,遮住了他微卷的发丝,也遮住了与他人不同的双眸。


    即使是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对他注目,最多觉得他身量比他人高些罢了。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可如今再也不见那个嘴角噙笑眼神清亮鲜衣怒马的少年肆意模样了。


    殷君馥是被宜新县的上任县令从绥宁县请来的援军,但他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兵,还带着刚上战场的兴奋,和其他的普通小卒一样,驻扎在宜新县城门外,等着大哥和县令交涉。


    上任县令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被贬谪到这里的官员,听闻他最开始的态度是诚恳又急切地盼望着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后来却变得异常麻木又冷酷了。


    即使原本未曾亲眼见过这些县衙里大小官员,但他在长峰山寨上待的几个月,已经足够他暗中调查这些县官们了。


    又过了两刻钟,他走到了宜新县的城墙之前。


    殷君馥看着眼前高耸的城墙,城门上方高悬的宜新县这三个大字正在光下闪光。他面无表情,眉眼冷峭,注视着城门那处的守卫。


    城墙那里站着的两个守卫依旧是闻瑎来时的那两位。


    宜新县城门的守卫一般有六人,每十日一换。


    其中两人驻扎在城墙上方瞭望远处,观察敌情。另外四人在城门处检查来往人员中陌生或者可疑面孔。这四人分为昼夜两班,严喜壮和李狗剩这次分的是白班。再过两日,城墙处就要换一批守卫了。


    严喜壮的肤色依旧那般黝黑,眼皮垂拉着,近乎闭上了,看着就一副困倦的不行的模样。


    不过今年是大年初一,只要是不想犯什么忌讳,几乎是没人敢在今天来找麻烦。所以一旁的李狗剩看到他这副模样也没多说什么。


    殷君馥微微垂着眸,通过了城门,径直向县衙走去。


    太阳逐步向上攀升,县衙大堂里射进几束光,瞬间通亮起来。


    高堂明镜,威武庄严。


    闻瑎冷眼看着这群人,他们一个个脑袋低垂,看不清表情,也无人对她的问题进行回话。


    她的喉咙有些发干,心中的涩意也愈发重了,身上发冷,怒不可言,闭眼了一瞬压住眼中泄出的感情。


    虽然麻洪昌已经不是年轻人,但得益于他圆滚的身材,看着却不显太多垂老之态,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十分灵动。


    若是放在其他任何富庶之县,麻洪昌绝对是和蔼可亲的代表县官之一,可这里是宜新县,可这里有一群气焰嚣张虎视眈眈的山贼,可这里的城墙外还有堆山般因冻馁而死的百姓。


    县衙大堂更静了。


    地上的砚台四分五裂,其中的一块刚好弹到了麻洪昌身上。即使砚台里的墨一段时间不同已经有些干涸,但是还是在他的棉衣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划痕。


    但此刻,此人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件事上。


    麻洪昌的手死死地拽紧衣角,他在心里仔细斟酌着措辞。


    这些年里他早已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几乎所有刚来这里的新县令都一样,要么是带着不甘心,要么是带着一腔的热血与抱负。可宜新县这里是一个偏僻又贫瘠的县,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县。


    读书人大多都自傲不凡,更何况今年新来的这新县令可是探花,被分到他们这个边塞小县,心中绝对是郁闷不平。


    新来的县令嘛,不都是这样,想着做出一番政绩,或许就是表面上的政绩。麻洪昌低垂着头眼角瞥到闻瑎棉袄衣角,新县令,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在心中不知是嘲弄还是轻讽地感叹。


    偌大的县衙大堂,一群低垂着的黑色头颅。


    “看来我还不值得各位开尊口。”闻瑎语气很平静,一字一语,似是冷涩的冰凌。


    麻洪昌暗自思忖着,听到这话终于抬起头,结果刚好撞进了闻瑎的眼中,里面是了然的透彻和清冷的注视。


    明明什么都不清楚的一个黄毛小儿,怎么给他如此之大的压迫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是不是被看穿了,麻洪昌额头上的冷汗瞬间落下,滑到衣领内消失无踪。


    他没了刚才内心所想的胸有成竹,反而有些磕磕绊绊的开口:“闻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也是有心无力。”


    麻洪昌说了这句话后,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的抖动,他将袖子垂下来遮住手,拱手垂首继续道:“大人,今年宜新县遇大灾,蝗虫过境,百姓家中没有太多存粮,城中粮铺物价大涨,已是我们不能控制的地步。下官也曾在城外搭棚施粥,县里的乡绅大族更是伸出援手救助。但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面容满是悲凉。麻洪昌说完这话之后,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踉跄,扶着大堂的柱子勉强撑起了身体。


    “秋收无粮,百姓卖不了粮食得不到钱,今年的冬季却是比以往都要艰难。”


    麻洪昌手心冒着冷汗,隐晦地望了一眼陈毛生,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蝗虫过境,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更多的,麻洪昌在未曾确定这位探花县令的真正目的和背后的势力如何之前,可不敢在众人面前,尤其是陈家人面前直言。


    闻瑎看着他的面如土色的模样,似是相信了他的话,缓缓点头。但她内心也清楚得很,这话真假参杂,看似说了什么,但该说的、重要的却只字未提。


    “秋收,蝗虫,这么大的事,你刚才怎么没说!”


    她眉心跳了一下,发出一声冷笑。


    麻洪昌身子颤了颤,嗫嚅着颤抖着嘴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闻瑎扫视着堂内众人,眯起眼,藏住了眼中似刀冷意:“其余人为何全低着头。也是,今日是大年初一,免不得各位心中有怨气。”


    “罢了,我也不是那种会占用下属假期的人。诸位,你们可以离开了,只是记得一点,休沐结束后,每个人都要单独向我上呈一封近两个月以来的工作记录。”


    有位衙役张了张嘴,终于张开嘴,有些难为情地说:“大人,我就是个粗人衙役,认不得太多字。”


    闻瑎挑了一下眉:“不会写字?那便单独向我汇报。还有几天假期,各位,新春愉快。”


    这些人个个惶恐地对闻瑎道新春快乐,一个个敢怒不敢言,但心底却早就骂开了花,还过什么狗屁春节假,直接上班不是更好。


    新光上任三把火,又经历过刚才的事,他们都清楚闻瑎不是个软柿子,由不得他们随意揉捏。


    更何况,所有人都不是傻子,闻瑎独自一人来到宜新县,却毫不怯懦,定是有什么底气。还不能惹。


    芝麻官再小也是官,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在八品、九品甚至更多是无品阶的县衙小吏老说,闻瑎的七品已是这方圆百里他们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了。


    众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不同于其他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工作抽查的惶恐,陈毛生转头离开的瞬间就不屑撇了撇嘴。


    虽说闻瑎第一天就给这宜新县衙的众人弄了个下马威,可谁这里是宜新县,谁让他姓陈。只要陈家还是陈向坤做主呢,只要他还能像个狗一样听陈向坤的话。除非他自己不想干了,没人能将他从这县衙里赶走。


    还没走到县衙大门,陈毛生就被人叫住了。叫他的人正是闻瑎。


    “陈毛生,请留步。”


    陈毛生本以为是幻听,直到闻瑎的声音又传来,“陈巡检。”


    他转过身,重新变成一副听之任之的老实模样,眼中也不见刚才的不屑和不满。


    “闻大人,您喊下官有事?”-


    宜新县城的大道宽敞又平坦,却不见多少人。


    殷君馥步履矫健,箭步如飞。


    他绕路来到县衙一侧,扭头环顾四周,眼眸沉思片刻。退后,他助跑几步,单脚点地,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借势翻身,不过眨眼间,便俯身蹲在县衙内侧一座房屋的屋顶上。


    殷君馥低着身子,眼神微眯,绿眸紧缩,视线紧紧注视着大堂内。


    那目光越过众人的肩头,落在了闻瑎身上。长身玉立,阴暗斑驳的光影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轮廓显得有些虚幻,带着让人惊艳、朦胧的美。


    第39章


    殷君馥所处的房顶离县衙大堂约有十米。一颗茂密苍翠的松树在这间房屋的前方,上面还挂着未曾融化的雪花,刚好遮住了他的身影。


    他听不见大堂内众人的交谈的声音,却能看出闻瑎脸上愠怒的神色。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怒容的闻瑎,于是观察得更加认真了。


    但是最终也只看到了她开合的唇,辨别不出闻瑎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知为何,殷君馥有些懊恼,他刚才应该再仔细斟酌一点,找一个更近的地方。


    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


    大堂内的人开始走动离开了。


    殷君馥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向县衙大门走去,自然也看到了某些人脸上精彩的变脸瞬间。他眼眸垂下,轻嗤了一声。


    一个边境县城,流水的县令,铁打的下级县官。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知道这里藏了多少污垢。


    绥宁距离此地不过几十里,却与宜新县截然不同。


    陈毛生被留下了,他有些讶异,闻瑎上次与自己商讨时明明说过不打算这么早就打草惊蛇的。


    算了,自己就在这里,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护着闻瑎离开也不成问题。


    或许是来到这里之后经历了太多事,又或许是每次遇到闻瑎时她的处境都说不上好,因此殷君馥明明比闻瑎还要小上三岁,但是却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了更年长的那个角色。


    想到陈家与山中匪贼似乎有某种关联,他注视着陈毛生,眼中透露着一种可怕冷酷。


    闻瑎与陈毛生走进大堂内屋的瞬间,殷君馥也从他刚才栖身的房顶转移到了大堂侧角,借着视角盲区,正大光明地偷听起两人的谈话来。


    陈毛生站得笔直,身体有些拘束地紧绷着,表面上露出有些憨厚的表情,配上他那种十分老实的面容,显得此人有些傻憨憨的。


    闻瑎坐在高椅上,漫不经心地侧眼,眸底淡漠,她开口:“陈巡检,别站那里了,坐。”


    陈毛生点点头,看着有些笨拙地坐到椅子上:“闻大人,您找下官有何事?”


    闻瑎薄唇轻启:“县巡检,品级为从九品,为县正印官的属官之一,而且是杂职官中品级较高,权力较大的一位。其职责在于‘掌捕盗贼,诘奸究’。陈巡检,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她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眉毛轻挑,整个人都很放松。


    与对面坐着的陈毛生完全相反。


    “大人,您说的当然对。”陈毛生习惯性地奉承道,但他仔细一琢磨,突然有些慌张地继续补充:“闻大人,下官可算不得权利大,就是您手下的一个小兵,什么事都要听您的。”


    窗外突然闪过一大团雪,落到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闻瑎漫不经心地听着陈毛生有些惶恐的言辞,视线扫到陈毛生身后窗户的那一角侧影,唇角突然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番表情的变化吓得陈毛生心里更加慌乱了。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啊,这新县令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似是而非地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闻瑎接下来说的话一板一眼的,似乎是在安慰他,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巡检,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到去岁京城南康府的那名新任巡抚是因为年力富强,办事稳妥,所以才被任命为此职。我今日看到你,莫名想起了此事罢了。”


    陈毛生面上依旧一副老实模样,心里却恨得牙痒痒的,艹他奶奶的腿,这人是不是在拐弯抹角的嘲讽自己。


    闻瑎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正襟危坐道:“陈巡抚,我也不再说其他客套话了。”


    滚你的客套话,陈毛生心里骂着闻瑎。


    “县衙最近可受理过什么案子?”


    闻瑎手指轻敲桌面,清脆的声响让陈毛生心里一惊,他低眉垂眼:“大人,最近没有。”


    “是吗?是未曾受理,还是不受理呢?”闻瑎有些探究的询问,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下了。


    他什么也不敢说,只是含糊地敷衍着闻瑎,好在这位闻大人没有深究。


    陈毛生如今三十有七,是陈向坤的堂哥。不过说是堂哥,其实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但因为他认识几个字,上过几年学,得了陈向坤的青眼。


    也因为替陈向坤办事,家里才逐渐富裕了起来。可以说他这巡检的职位也是陈向坤捐钱捐来的,说白了就是花钱往这里安排了一个细作。县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陈毛生的言传到陈向坤耳朵里。


    陈毛生在巡检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快有十年了。最开始他也曾害怕过他这种做法会不会被县令知道,然后受罪受罚,可干了一阵子他才清楚。这宜新县的县令算得了什么呢,再如何也比不过陈家。


    这世道,没什么东西用钱摆不平;也没有那么多所谓的一心为民的好官。用不了多久,这位新县令的真面目就该暴露出来了,陈毛生心里阴恻恻地想。


    闻瑎又变回那种温温和和的表情,说出来的话让陈毛生无语了好一阵子:“陈巡检,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做了很多功课,想着到底要先请教谁最好。刚才在大堂上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亲切,所以就下意识出口让你留下陪我聊聊了。”


    闻瑎又东问西问了一些问题,直到问到陈毛生哑口无言,但是这些琐碎又详细的问题又让陈毛生模糊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两人的谈话不过一刻钟就结束了。


    陈毛生几乎是在谈话结束的瞬间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好似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击着他。这位闻大人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新手上路,所有东西都想问个清楚。


    真是受够了,他怎么感觉新来的县令是个傻子,刨根问底,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乌龟的屁股——规定。他又不是制定法律的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闻瑎注视着陈毛生的背影,干了十年的巡检,连大齐律都不慎清楚吗。


    陈毛生走出县衙大门的瞬间,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晦气地啐了一口,新春第一天,老子不仅没能一觉睡到自然醒,还得又像一条狗一样屁颠颠地满怀感恩地被别人使唤来事换去。


    离开宜新衙署后,他没有回家,而是毫不迟疑地直奔向陈家大宅。


    此时太阳已经比殷君馥赶路时更炙热明亮了,阳光射到身上有股暖意,他抖了抖肩上的积雪。


    他刚才所占位置的上方有一处枝丫不堪重压突然弯了腰,殷君馥不想发出太大动静,便没有躲开,这一团雪不偏不倚恰好把他砸了满怀。


    闻瑎踱步来到县衙内院,这里就是她以后的住处了。


    她正要推开房门,忽而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该出来了吧,其他人都走了。”


    殷君馥有些狼狈地拍掉衣服上的雪花,脸上罕见地带上了符合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羞涩,他轻抿了一下嘴,耳尖有些发红,不过几乎是瞬间就被面无表情的神色取代了。


    两个人隔着一道廊道对望,一瞬,殷君馥便移开了视线:“我以为你没看见我。”


    或许是考虑到县令的家眷和仆从的居住问题,县衙的内院虽然不是非常大,但比闻瑎在京城居住过了的官舍和原来的小院还是大上非常多的,住上十几个人不成问题。


    两人走进屋内,闻瑎合上门,开了一点小窗,点燃了暖炉内的木炭,屋内逐渐暖和起来。


    闻瑎似乎有些顾忌隔墙有耳,声音很轻:“快坐下吧。”


    殷君馥发现了这点,眼眸微闪,染上了些许笑意道:“这附近没有其他人。”


    闻瑎看着眼前已称不上少年的人,莞尔一笑。


    日光从西窗进来,因着镂空细花的油纸木窗,照进屋内时被筛成了斑驳的淡黄色暖光,到身上成了淡淡的、不规则的光晕。


    陈家大宅。


    陈毛生在路上可不敢慢慢悠悠地走过去,等他跑到陈家时,呼吸急促,正大口喘着粗气,他扶着腰,对门仆道:“陈毛生求见,麻烦通报一声。”


    此刻,刚到巳时(早上九点)。


    陈向坤正在用小刀割开刚呈到他书桌上的一封火漆封密信。


    他的双手腕骨清瘦有力,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若不是有一道刺眼的伤疤,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双完美无缺的手。


    信封被拆开了,陈向坤扫了几眼,眼皮跳了一下,眉毛轻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又复杂的情绪,寒芒闪动。过了几秒,他站起来把信纸扔到了火炉内,火焰舔舐着薄薄的纸张,片刻这信便化作灰烬了。


    陈毛生敲响了书房的门,进来汇报,他将见到闻瑎的所有行为都一一描述,不过由于陈毛生本身对闻瑎的主观臆断。即使是照实叙说,但他却自然将闻瑎叙述成了一个初出茅庐、啥都不懂的黄毛小儿。反倒是最后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才加上了闻瑎是去年的新科探花这句话。


    陈向坤原本低垂的眼一抬,饶有兴致道:“你说,这位新县令是探花郎?”


    陈毛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陈向坤躺到摇椅上,双臂自然垂在两侧,那这新县令可就有意思了。他啧了一声,深邃的眼底闪过淡淡的嫌弃,突然开口:“下次别带那么多个人情绪。”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让陈毛生瞬间起了一身冷汗。


    闻瑎几日前便与曹鹃荷告别,有些歉意地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曹鹃荷却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发誓不会将闻瑎的事说出去。


    闻瑎看着她那双眼,几乎没有犹豫就相信了曹鹃荷说的话。


    太兴二年,大年初四。


    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带了一些烟火气。


    素金顶戴,换上五蟒四爪蟒袍的官服,闻瑎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衣冠,正式上任。


    第40章


    三天前,县衙。


    内院的主屋空间很大,分为内外两个房间,中间用一个圆形雕花门洞连接。这间房的布置很朴素,但该有的一点也没少。


    虽然看着不显,但这案几椅凳却都是红木制成。


    暖炉内的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蹦跳声。


    殷君馥嘴唇抿了一下:“你刚才直接找陈毛生,会不会有些打草惊蛇。”


    闻瑎轻轻摇了摇头:“不论何种情况,敌在明,我在暗。即使我不单独问他,他们也不会轻易地放下警惕。若事实真如你所说,那这背后的人也不会被我刻意装出来的表象所蒙蔽。”


    闻瑎对着殷君馥眨了眨眼,尾音上扬:“当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只管往前冲的傻角色,其实也不错不是吗?”


    殷君馥的表情愣了下,才缓缓地开口,“也对,大齐这么多年,没有一甲被外放的先例。你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探花的名头传出来,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一定会想来试探你。”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但你可能会遇到危险,要不要我留在这里护着你。”毕竟你看起来有些羸弱,也没有武艺傍身。殷君馥看了闻瑎一眼,他怕伤了闻瑎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意思却已经很明了。


    “不用了,我有其他计划。”闻瑎摇了摇头。


    殷君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突然看到闻瑎笑了一下,眸光微闪,有些狡黠。


    闻瑎站起来俯身到殷君馥耳侧,轻轻说了几句话。两人的发丝在空中相交了一瞬,片刻就分离了-


    长峰山上的那些贼匪们也不都是傻子,即使是收保护费抢东西,也不会一个月的时间内连抢两次。所以,年一过,人们也逐渐回来了,毕竟他们也要谋生。


    大年初四,不只是宜新衙署大大小小的官员要开始上班,街上的普通商贾百姓也开始出来走动了。


    曹鹃荷的小客栈即使是年三十这一天也没有关过。


    她的这家曹家小馆挨着一家早点铺子,是一个四十多岁叫谷铁树的鳏夫开的,他初四的早上也从乡下农村老家赶了回来。


    因为去年的蝗虫灾害,米面粮食涨价了,这家的早点价格也只能跟着相应提高了,后半年的营收也十分惨淡。


    谷铁树把行李家当放好,就走进曹家客栈的大门,他看了眼店里没什么客人,便径直向柜台后的曹阿婆走去。


    “老曹,新年好啊!你今年还是没回去啊,还是你心态好,要是我被山上那些匪贼抢了钱之后,哪还有那么多心情继续开店啊。”


    曹鹃荷把手里的账本放下,心里唉了一声。她揉了揉眼,揉走了眼中的酸涩,可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能见见自己的儿子。


    “新年好,回来了啊。”


    谷铁树点了点头,他往外看了看,又往前凑近了一些,小声说:“老曹,你听说了吗?咱县里来的新县令,听说比原来的都年轻,今年不过二十岁,还是个探花嘞。你说,这新县令能在这待多长时间?”


    曹鹃荷面上浮现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加深了些许。“我一个老婆子又知道什么呢?待多久要看她的命数啊!”


    谷铁树突然有些丧气:“那可是个探花啊,天上的文曲星来我们这里得多屈才。我这铺子一年营生三分的钱要给那山贼,另外三分要给那陈家。一年到头落到手里的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要是这新县令真能干出什么都好了。”


    曹鹃荷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她与陈向坤也接触过,明明比自己就小了一轮,可想到陈向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真是一点也摸不透看不清。陈家能有今天几乎垄断宜新和清赤大部分地区,的确也少不了陈向坤的手笔。


    曹鹃荷拿着手绢又把柜台上的金身佛像擦了擦,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各有各的命数,这是上天定好的,她这个老婆子已经老了,现在就希望家人平平安安的,一切都好。


    初四清晨,闻瑎一如既往地早起。


    县衙典吏馆书房内,闻瑎的桌面上正放着一沓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字,字迹不同,美丑不一。


    宜新县衙的官吏中,有正式职位的共有十一人,除此之外,领头的捕快共四名,其余的差役约有四五十人不等。


    闻瑎初一在大堂上所见的那十五人便是这宜新县的领导班子了。


    即便是那日说自己不识字的那位衙役,今日也送上来了一份简报。


    一一看过之后,闻瑎心中已有了决断,她吩咐众人聚集在大堂之上。


    “本县的账册我已经全部翻阅了一遍,如今县内库房还有余银共一百二十两。城墙外侧的尸身,我也悉数清点过,共二十六具,其中男性九具,女性十七具。”


    不顾堂下众人的各种怪异神情,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那些尸体先让家属认领,每户分发三两银子补助。若无人认领,则由县衙进行安葬。三日之内,必须全部安葬。县丞,我将此事全权交予你来负责,县衙的人马任你调动。”


    闻瑎没给堂下之人留喘息的时间,继续道:“主簿,你拟写一张告示,宜新县域内所有心有冤屈的百姓,可随时来官府告官,本官亲自审讯。即便是几年前的不平冤屈,只要他们想,本官就帮他们重新再审一遍。”


    “毕竟根据大齐律法,所有案件的追溯期可达十年以上。在下虽不才,但是《大齐律》这本书也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我说得对吗?陈巡检。”


    陈毛生心里正在暗暗咂舌闻瑎真是新官上任一点狗屁规矩都不懂。


    他没想到刚一走神就被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对。”他连忙点头。


    闻瑎看着陈毛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笑得更灿烂了,“那近十年的案件卷宗,就麻烦巡检你按照罪名判罚,从重到轻一一整理好放到我的书房了。我听闻巡检你本人就是十年前来到县衙的,这些案子你或多或少应该都有耳闻,整理起来应该也不难,明日下午完成如何?”


    “昨日我闲来无事便把近些年来的案宗数了一遍,也不过才四百多卷,任务量并不是很大。交给陈巡检你来属实也是有些屈才了。”闻瑎满眼真诚,看起来对陈毛生极为亲近和重视。


    陈毛生听了这话,本想拒绝的口却如何也张不开了。他平日本就仗着自己背后有人目中无人,与县衙同僚的关系说不上好,此刻更不想在他们面前丢了面。他咬着牙答应了。


    四百多卷是不多,但你让老子怎么整理的,这任务量大不大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陈毛生抽了一口气,汗毛直竖,突然想起来这新县令是一个弱冠探花郎,难道这些任务在她看来真的不算什么吗?他奶奶的,怎么可能,陈毛生心里有些嫉妒又不确定地想。


    闻瑎一个官吏都没落下,县衙机构里的三班六房,每个人她都布置了任务。


    至于监狱,闻瑎早在来到县衙的第一天就去里面看了,空空如也,一个犯人都没有。


    至于原因,据那时麻洪昌所说,蝗虫过境之后,县衙本身也举步维艰。但是由于县狱是提供饭食的,那之后的宜新犯罪率猛升,很多靠自己活不下去的百姓,开始干一些偷偷摸摸的小罪,好让自己住进狱里。


    上任县令不堪这些“骚扰”就“无可奈何”地做出临时关闭监狱的决定了。


    当他听到闻瑎询问里面关押的犯人时,麻洪昌的表情也带上了一些后怕。


    他怔了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说:该杀的杀,该放的放。


    初四的天比往日晴朗很多。


    临近中午,一群捕快打扮的人手里都拿着大红纸张,穿梭在宜新县各处将这张新县令下达的告示张贴在县内的各个告示栏上。


    红榜张贴之后,那些个捕快便开始敲锣,示意人群聚集,开始大声念着告示榜上的内容。


    “肃静,肃静。凡有冤情者,即日起可到县衙报案。”


    捕快将这些告示上的内容重复三遍后,便离开了。


    留下这群不知所措的百姓愣愣地站在原地,无声沉默良久。


    一个衣衫单薄满是补丁的老汉突然啊了一声,惊醒了傍边的众人。他昏黄的眼珠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喃喃自语:“难道那位年轻的小恩公是活神仙不,这宜新真的会改变吗?”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傍边的一人反驳了。


    “老伯,怎么可能,换了多少县令了,你怎么知道这一个不是表面功夫。”


    “是啊,表面功夫谁不会做呢?”


    告示栏前逐渐嘈杂起来,窃窃私语,不敢置信,满脸不屑,全然不信。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但终究是不相信的人占了多数。


    那老汉被反驳之后一言不发,可是良久,良久,他终于颤着身子说:“万一,万一呢,我想要去试试。”


    他的声音不大,周围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


    接二连三的,便全是叹气声了。告示榜前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这情形发生了一遍又一遍,围在布告栏前的百姓之中却始终无一人真正下定决心走进县衙。


    翌日清晨,辰时刚过。


    一个走路趔趄、摇晃不稳、胡须几乎快要遮住整张脸看着异常颓废的汉子向县衙走来。


    他有些忌惮地看了门口的两个衙役,还是慢慢地走近那大门右侧的大鼓。


    他深呼了一口气,拿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击。


    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