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半个时辰前,刘家堂屋正厅。


    刘云姑沉思着一言不发。


    闻瑎看她突然不说话,又重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刘云姑看着自己被打得青紫的手臂,垂着头说:“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给了赵邙郎一张帖子,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狂热。后来我缩在房间里,等他走了之后悄悄找到他藏的那个帖子,上面是鎏金镶边的金逸山庄四个大字。”


    闻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她知道京城里可没有什么名叫金逸的山庄。


    刘碧荷也对金逸山庄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她全程关注的都只是刘云姑的一举一动,表情里满是对女儿的心疼和对她自己的当初识人不清让爱女所嫁非人的自我埋怨。


    但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刘大顺此刻突然蹦了出来,咬着牙,牙齿摩擦的程度之深甚至发出了令人不适的咯吱声。


    “妞,咱们去告官,赵氓郎这人在赌博,咱们现在就去南康府告发他,把你弟弄出来。”


    闻瑎一愣:“刘叔,你怎么知道?”


    刘大顺啐了一口唾沫:“前段时间我去送炒果到某个店里,那鱼龙混杂,我顺耳听见的,金逸山庄就是地下赌场的名字。”


    闻瑎厉声逼问:“你能确定吗?”


    刘大顺似乎刚才把他自己的所有勇气都用完了,磕巴着说:“我,我,我也不清楚。只是刚才听妞那么一说,突然灵光一现,就想起来了。”


    对于赌博,还是聚众赌博,大齐律法条例明文规定,一旦发现立刻逮捕入狱。朝廷对赌博的处罚尤为严重,斩立决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死前的酷刑。所以现在明面上已不存在所谓的赌博、赌场一说。


    若赵邙郎果真是在赌博,且涉赌金额巨大——这的确是致命的威胁。


    但她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闻瑎一把拦下准备跑去南康府报案的刘大顺,把他压回了座椅上。


    闻瑎轻扣茶几,整理着已经知道的线索。


    赵邙郎的脾气越发暴躁,且刘云姑观察到赵家的东西在逐渐变少。若赌博一事成立,那赵邙郎定是输钱了,而且一直在输钱。


    闻瑎瞥眼看着一脸说错话模样的刘大顺,生无可恋的刘云姑,不知所措的刘碧福。


    在这些人都没有说谎话的前提下,刘百栓那晚潜入赵邙郎家,一定看到了什么。


    闻瑎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了下来。


    同时,刘大顺的额头上的几滴冷汗滑下。


    这一切本来很顺利,可是接下来——


    闻瑎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有些懊恼。


    “小师弟,怎么还不回神?”


    耳边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猛地抬头,嗓子突然像是被什么哽住,又立刻低下来。


    她硬生生地把这些想要发泄的话咽到肚子里,平复了情绪才抬起头。


    闻瑎的眉梢染上几分喜色:“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离京之前是见不到你了。”


    宋端状似没看到她微红的眼尾,视线在她下唇的伤口处盯了一瞬后移开:“那怎么能行,要是见不到我的话,师兄我快马加鞭从那么大老远的清赤府赶回来,不就是白费功夫了吗?”


    闻瑎愣神一瞬:“清赤府!?”


    宋端:“怎么,小探花,知道这个地方。”


    清赤府是她原来的籍贯,闻瑎有些恍惚,抿了下嘴,装作无所谓地样子:“不,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宋端想到清赤府的事,眸中厉色一闪而过,随后耸了下肩膀说道:“陛下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怎么会有选择的余地。”


    “三个月不见,你现在已是我的同僚了。”宋端看着街角的开满紫色小花的树。


    “没想到这时梧桐树已经开花了。”


    宋端没有让闻瑎回家,反而拉着她坐上马车直接去了翰林院。


    幸好今日被刘婶叫走前她已经把需要用的材料都装进袍中了。


    闻瑎拉开车帘:“师兄,这路对吗?”


    宋端不知道闻瑎此时不过是有些路痴罢了,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让车夫绕道的小心思被她发现,心下一转,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今日乃是朝选放榜之日,这条路近而且人少。”


    不过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那话虽不全是骗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避开俞修樾。


    宋端可不想再看见两人之间高情厚谊。


    闻瑎点了点头,她也只是随口一问。


    宋端看着她的眼睛,清澈却又仿佛波澜壮阔的大海,让他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他总觉得小师弟藏着什么秘密,一些让他感兴趣的秘密。


    他舔了舔上颚,不行,不是时候。


    “吁——客人,地方到了。”


    宋端撩开帘子:“走吧,小师弟,我带你办回乡的手续。”


    闻瑎连忙跟着跳下马车:“师兄,我自己办就好。”


    宋端那双丹凤眼有些不愉地眯了起来,眉毛上挑了一下。


    “怎么,探花郎,你觉得我不够格?”他可不想在这事上浪费功夫,今天遇到的事情,他一会可要好好从这个死倔的小师弟嘴里撬出来。


    闻瑎慌忙地摇了摇头,额前的黑发在风中有些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兄,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不想他们通过接近我来向你和吴师叔示好,这会让你们为难的。”


    说完,她把手里的那袋不算很轻的鸡头米塞进宋端怀里,一个人跑了进去。


    留在原地的宋端气极反笑。


    他背靠着梧桐,上挑的凤眼瞅了眼翰林院的正门,随后又阖上了。日光正移,他脸上的轮廓忽明忽暗,忽而舌尖触了下唇,不知想到了什么,凸起的喉结移动着。


    衣锦还乡,古人所尚。


    若是放到七年前,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对闻瑎来说不过是一个常被闻荣发挂在嘴边、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可当今日她接过掌院学士笑着递给她的文书时,才有些恍惚地发现,原来她也要衣锦荣归。


    闻瑎家住凌昌陵水中原靠北,京城南康乃是水乡之地在南方,两地距离一南一北,距离并不近。而朝廷又是根据路程远近来安排的假期,所以除去路上来回时间,闻瑎可以在家待上月余。


    忽闻喜讯,她本以为最多只能待上几天,乍然间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胡乱地来回踱步,连上午知道自己被人算计得那份闷气都散了几许。


    衣锦还乡人还家。


    抬眸间,一朵从树上飘落的梧桐花映入眼眸,喜悦挂上眉梢。


    她这才有了实感,她要回家了。


    宋端微怔,捡起地上那朵落花:“小师弟,走吧。”


    正午的阳光异常刺眼,蝉鸣声噪。


    宋府。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客厅的两侧,隔着两三米。


    宋端从袋子里拿出一粒鸡头米,放在嘴里咀嚼,眼神毫不掩饰地看着她。


    视线过于炙热,闻瑎猝不及防和他的眼神交汇,被烫了一下。


    宋端朝他扬眉,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却始终一言不发。


    闻瑎揉了揉额头,投降似的开口:“师兄,你别那样看着我了。你想问什么,我都说,可以吧?”


    他闻言,大步而来,在闻瑎面前止步,视线在她已经结痂的唇上流转。


    忽而弯腰,唇角带笑:“今天上午在遇到我之前发生了什么?小师弟,别骗我哦~”‘


    第24章


    那张几乎没有瑕疵的脸距离闻瑎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后撤,感觉全身上下没一处安在对的地方。


    呼吸有点不顺,她有些艰难地说:“师兄,你离我远点。”


    “怎么?心虚,不敢与我对视。”


    闻瑎有些恼了,她伸出手把人推开,但不知道怎么带上些鼻音,无端气势弱了几分:“我没打算骗你,但你别离我这么近,我不舒服。”


    心里却在暗戳戳地吐槽宋端,师兄是关心自己,但有时候未免太过强势,而且再如何,她现在的角色也是一个男性,而且是马上成年的男性。


    怎么能遇到什么困难都向长辈求助,那和三岁孩童有什么两样。而且她觉得这件事情是她自己过于心软又太傻才导致的,她已经长了教训,再说出来不过是让别人担心罢了。


    何况还是告诉一直如同兄长一般照顾自己的师兄。闻瑎又不是傻子,谁对自己好还是坏还能分清的。


    对亲人报喜不报忧,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干的。


    宋端眼中的笑意收敛,直起身子,坐到了闻瑎身侧,他扣了扣桌面,声音大了些,语气变冷,但还是拖着尾调:“如此,算不得近了吧?”


    气氛顿时焦灼起来。


    闻瑎和他视线相撞,有些紧张,又来了,教导主任训斥不听话的学生的既视感。下唇被她自己无意识地含进嘴里吸吮舔舐,一阵刺痛,唇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闻瑎又舔了下嘴唇,把溢出的血吮走。


    宋端的视线彻底凝固在了那处,眼中神色晦暗,手有些抑制不动地抽搐,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右手合上又打开,如此重复,直到手心出现一层薄汗后彻底攥紧了衣袖。黄花梨桌面上那杯上品的大红袍泛着清波,她拿起来润了下喉。


    这时才抬眼直视着宋端:“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觉得不说我便不会知道了吗?”


    闻瑎的手已经不再颤了,茶杯触碰到桌面的一瞬发出声响,她轻飘淡写地说:“我也就是不忍看那妇人如此伤心。”


    三个时辰前,闻瑎那时还正坐在刘家堂屋正厅。


    闻瑎:“刘叔,你是去哪里送炒果时听见的,那些谈论此事的人长相如何你是否还记得?”


    刘大顺的嘴张张合合,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我其实——哦,不是,闻大人,我不记得了。”


    刘家的炒鸡头米已经延续了三代,只是因为京城里卖炒芡实的不止他这一家,所以生意也一直就那样,平平淡淡,足够一家老小吃喝不愁,再多的钱便也匀不出来了。


    刘大顺说完此话后整个人颓丧着缩着脑袋,再不抬头与闻瑎对视。


    不记得了,这就奇了怪了。


    刘大顺换了说辞,是因为他本身与这件事有牵连,抑或是他在说谎,两者都有可能。


    刘大顺此刻非常心虚,只要再稍加用些技巧,有很大的可能可以撬开他的口。


    闻瑎问他:“刘叔,你们去看刘百栓的时候,他状况如何,身上的伤口是否有所好转?刘百栓还未醒,那南康府对这个案子的所有处决都不能算作最终定论。你若是真的知道什么?不妨说出来。”


    刘云姑的情绪比一般人都要敏锐,她看了眼父亲又瞅了眼闻瑎,浅黑色的眼珠在这两人之间转了转,突然出声:“闻大人,我爹一辈子只会炒这鸡头米,他就是一个实诚的过分的老百姓,怎么会知道什么东西。”


    “我夫君污蔑弟弟,半声招呼不打就把他送入狱中,如今更是连来这里都不来一趟。我们一家都是最老实本分不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我弟弟肯定是被冤枉的,闻大人,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与我夫君至少相处了一年有余,总是比旁人了解他的。”


    说着说着,刘云姑的泪划过脸颊,双眸微红,含情脉脉,这般姿色的女子做出如此示弱的姿态,的确是赏心愉悦,若是掌控欲极强的男性,见此定是会生出这女子是我掌心之物,未免会生出一丝轻蔑之感来。


    可惜闻瑎虽然懂得欣赏这美,却并不会为此色令智昏。


    闻瑎状若未闻,打算诈一诈刘大顺。


    她佯装微怒,语气里带着嘲意:“刘大顺,你知道却不配合不明说。瞧不上我,又为何来找我帮忙?若是如此,在下就先离开了。”


    谁想,刘大顺还没说啥,刘碧福已经坐不住了,终于爆发,她愤愤地走到刘大顺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刘大顺,你个窝囊菜,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一辈子唯唯诺诺,什么屁事都干不成。你知道什么就快点说,我儿子还在牢里受苦。你老娘的,刘百栓难道不是你亲儿子,难道你觉得他在牢里受的罪不是罪吗?”


    “我,我。”刘大顺一下子扑通跪倒地上,干燥起皮的嘴张了张,刚出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人为到声先来。


    “老刘,快出来,你家百拴被送回来了,而且看着很精神呢!”


    一个原来与刘家关系不错的邻居跑进来:“老刘,我刚从那边回来,几个衙门里的老爷抬着百拴回来了。既然是这样,那你家百柱肯定没偷东西,快出去接他吧!”


    刘大顺瞬间精神起来,他从闻瑎身边绕开,跑得飞快,边跑边说:“我的儿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南康府的衙役抬着刘百栓走进他家,与刘大顺迎面相碰。


    “爹,我回来了!”


    刘百栓很骄傲的样子,他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来,“我把所有的事都跟府尹大人说了,府尹大人真的是个好官。我还没说完大人就已经看出来我是无辜的,立马派人把我送回家了。”


    刘福碧从堂屋内也跑出来,一把抱住了笑得灿烂的刘百栓。


    “儿,你没事吧,身上的伤口疼不疼,我们昨天去看你的时候,你还昏着呢。真是老天有眼,我儿居然这么快就好了。”


    “娘,我不疼。”


    衙役把一袋碎银扔给愣在原地的刘大顺:“这是给你们的赔偿,府尹大人不会判错任何一个案子。你儿子我们已经送回来了,告辞。”


    刘福碧:“诶,大人,我儿既然是被冤枉的,那赵邙郎那个鳖孙被怎么样了,府尹大人有没有罚他。”


    其中矮个衙役嗤笑了一声,被另一个稍高的用手肘戳了戳,立刻恢复了一脸平静。


    “这一百两银子就是你们姑爷赔给你们的,他说不日就会登门谢罪。”


    “可——”


    “别废话了,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


    闻瑎跨过堂屋大门正下方的过门石,看着这一场“喜剧”,突然笑了一声,眼里却散着冷意。


    刘云姑对着她行礼:“闻瑎大人,若不是因为您,官府不会这么快放了我弟弟的。您的大恩,请收妾身一拜。”


    说完,刘云姑就跪下给闻瑎磕了一个头。


    闻瑎往后退了一步:“我受不起。”


    她把刘云姑扶起,语气平静但笃定:“你父亲也参赌。”


    刘云姑犹豫着,没说话。


    闻瑎继续说:“你想让赵邙郎入狱吗?你想与此人和离吗?”


    闻瑎问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期待,似乎在问刘云姑,又似乎不是。


    刘云姑用有些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闻瑎,似乎是在判断她说这话的真实性。


    “我——”刘云姑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她有些狼狈地摇了摇头。


    刘福碧眼中闪着点点泪光,老态龙钟之态尽去。她迈着欢快的步子走近闻瑎,言语雀跃:“闻小哥,你可真是个福星,府尹大人把我儿放了。”


    闻瑎:“那你们还要上告赵邙郎吗?”


    刘大顺突然强势了一把,拿着两袋鸡头米塞到闻瑎手里,把他推出了门外:“我儿子都回来了,说明一切都是误会。闻小哥,今个儿真是麻烦您了。”


    刘家的大门啪一声地合上了。


    她有用了,喊闻大人;她没什么用处了,喊闻小哥。


    啧,还真是“老实人”。


    宋端顺着闻瑎的视线,来到了自己手上拿的那颗鸡头米上,了然一笑,把这吃食放下,正襟端坐:“然后呢?”


    闻瑎:“没了,结束了。”


    闻瑎垂下眼,没有说出后面的事。


    离开刘家之后,闻瑎追上了还没走远的衙役,想要询问一些细节。


    非亲非故,缘何别人将此事告知。闻瑎自是懂得这个道理,她给两位衙役一人一两银子,又把手里大的那袋炒果递过去。


    空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又得了好处。


    再加上闻瑎今日打算去翰林院,穿着颇为讲究,看着就是非富即贵之人,所以两个衙役也就告诉了闻瑎一点他们自己觉得无关紧要的事。


    矮个衙役开口:“我能说的也不多,不过,刘百栓那小子的确未做过什么偷窃之事,他身上的伤也是实打实的,但是我在南康府也干了这么多年了,见过重伤之人不下这个数。”


    这人伸了两个指头,在闻瑎面前摇了摇,一脸骄傲:“两百多个人。”


    随后他的表情上带了点疑惑:“所以按照我的看法,那小子前天就该醒了。不过今天早上我俩突然被叫过去把这小子——嘶!”


    “老哥,你掐我干什么。”他刚说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止了声。


    闻瑎微微眯起双眼,视线穿过街道,越过人群,落在离去的一高一矮两衙役身上。


    官官相护,官商勾结。


    她已然身在局中,可她既不想当棋子,也不想当执棋之人。


    “师兄,师兄,宋端!”


    宋端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情迷意乱,竟不知身在何处,欺身向前,手臂碰到茶杯,水流淌在桌面之上,滴答滴答,顺着茶几的缝隙流到地上。


    水滴下弄湿了地面,也弄醒了宋端。


    三日后,闻瑎起程回乡。


    她手中拿着朝廷颁发的文书,可以借此免费乘坐朝廷官船,往来节省大笔费用。但凌昌县与南康之间的水路有限,但好在一路上的花费都是朝廷买单。


    闻瑎带着行李,踏上回乡的路。


    乘船,马车,水路,陆路。几千里的路程,闻瑎来时走了一月有余,而回乡却只用了二十六天。


    太兴元年,六月中旬,闻瑎抵达凌昌。


    凌昌县是一个小县,人口不多,过往二十三年都未曾出过一个进士,更何况是探花。


    凌昌县的县令林中水最近心情颇为复杂,闻瑎考中了探花,对他管辖下的县域乃至他以后的仕途都有极大的好处。


    可是,偏偏他曾和自己的女儿说过亲,而且这位探花郎还给拒绝了。他夫人现在一听到闻瑎的名字,就会对林中水一通抱怨。


    可,林中水摸摸自己的胡须,叹了口气。


    林香照如今是大姑娘了,也终于要安家了。去年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人都瘦了好几圈。好在他的好闺女终于彻底断了和袁瞻在一起的心思,也愿意嫁人了。


    今年年初,先帝忌日一过,林中水夫妻两人就开始为林香照议亲,四月份的时候,好不容易林香照相中了一个,林夫人虽然没相中这人,但是女儿满意,他们实在拗不过林香照。


    五月初两人定下婚约后,闻瑎高中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林夫人知道这事之后,就没对林中水有过什么好脸色,怨他两年前不知道多下点劲儿,把闻瑎抢到手里成自家女婿,何至于现在她的小女儿定下了一个不通文墨只会刷刀枪棍棒的小子。


    林中水虽然肚子里也有点墨水,自认文人墨客,但他的官是林中水的老爹捐来的。他本人考了三次会试都名落孙山。


    三鼎之一的探花之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更何况,虽然现在闻瑎和他都是七品官,可闻瑎那是京官,折子一写甚至能够直接上书皇上!


    永水村在村口竖了一块还没有刻字的新碑,上面还盖着红布,离得大老远就能瞧见。


    村里老少都聚在村口等着闻瑎,锣鼓唢呐,震天动地,鞭炮齐鸣。


    张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闻瑎前面,激动地拍了拍闻瑎的肩膀硬是把她压低了几分。


    “好!好!好!一甲探花,瑎哥儿,张叔实在是太开心了。”


    黑胖的脸上是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瑎哥儿,从小你就是个脑袋灵光的,但,哎,我最笨,但是你这可是探花,全国上下都找不出来几个。”


    “村长就等你回来,拿着朝廷给你的批文给你修进士碑坊吧,老天爷啊,我都快四十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这一天。”


    张牛感慨地看着闻瑎,可惜她爷走得太早了,没看到这一天,不然他得有多骄傲,能瑎哥儿你这样一个孙子。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配上她。


    说起来,瑎哥儿今年也要满二十了,马上就要成年了啊。


    闻荣发墓前。


    闻瑎磕了三个响头。


    “爷,我已经考上了。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就去找大姑,就能给爹翻案。爷,其实我不喜欢当官,我也不想待在京城,我甚至一点也不稀罕京城的荣华富贵。等这些事办完了之后我就求圣上让我在咱们洛泉的一个县里当官,他要是还记得往日的一点情分,一定会同意的。”


    “说来也奇怪,我在京城见到了一个和我娘很像的人,可惜也就只有那一面。爷,你知道吗?我可不是带把的男郎,我是个姑娘,我现在也不清楚当年我娘为什么要把我当做男孩来养。”


    “我遇见了挺多人,各形各色,也交到了朋友,有了兄长。”


    “可是爷,你说为什么你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这么想你?”


    声音颤抖着,喉咙哽住了,泪再也止不住了。


    近乡情怯,回乡思亲。


    卢屹规早就听见门外的动静了,可是过了一炷香了,人还是没有进来了。


    他扯了一把胡子,从桌子底下翻出一瓶酒,放到了桌子上,之后就径直往外走去。


    木门突然被打开,闻瑎吓了一跳。


    她手里掂了一堆东西,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看着有些傻。


    可即便她在门外傻站了很长时间,也依旧没有想好见到老师之后要说什么。


    卢屹规拄着拐杖:“回来了。”


    闻瑎:“回来了。”


    卢屹规用拐杖点了点地:“那你小子还愣在门口干什么,不进来还非得等老夫请你不可?”


    “是,老师!”


    卢屹规摇了摇脑袋,又拿起腰间的葫芦上的药酒喝上一口。


    “考上探花啦,小子,怎么样?衣锦还乡的感觉是不是特别爽,街上的小姑娘是不是把手帕香囊都塞到你怀里了。在京城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你什么表情,老师我也年轻过,这些我都经历过。你师娘就是因为我长得俊才看上我的。”


    闻瑎看着卢屹规消瘦的脸庞,有些小心地问:“老师,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艳阳高照,卢屹规又喝了一口药酒,暖了暖身子:“老夫身体好得很,你不用担心。”


    不等闻瑎发问,卢屹规把木桌上酒推了过去示意她自己倒着喝:“见到吴居了吗?”


    “见到了。”


    “那应该也见到宋端那小子了吧。”卢屹规说这句话的时候摸了一下胡须,有些幼稚地撇了撇嘴,“那小子可是个猴精,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闻瑎心里一晒,原来老师眼里宋端是这样的:“没有,师兄人很好的。”


    卢屹规啧啧两声:“看来你已经被那小子的表象给骗了,算了,不说他了,没什么意思。说说你自己吧。以一甲探花之名入翰林,在那里锻炼一段时间,就该把你扔到六部去了。你有想过之后的路吗?”


    “你离开凌昌之前,我曾问你以后何如?如今我在问你,你的答案还是没变吗?”


    闻瑎倒酒的动作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我想去外放去清赤府。”


    那种平缓的语调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外放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卢屹规没说话,倒是脸上的胡子抽了一下。


    闻瑎试探性地问:“老师,你觉得如何?”


    卢屹规脸上的表情一僵,气得咳嗽了好几声,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顽固!顽固!”


    闻瑎抿了一下嘴,走到卢屹规身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您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


    “好一个随口一说。闻瑎,你应该清楚清赤府现在是大皇子的地盘,又挨着塞北,可不是个好地方。”


    “学生知晓。”


    闻瑎此时离他近了,葫芦里装着的药酒的味道也飘入了她的鼻尖,老师明明说过就算是把酒戒掉也不会喝这不伦不类的药酒的。


    闻瑎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攒紧,猛地一抽。


    卢屹规揉了揉额头:“你可知圣上有意让我回京复职。”


    闻瑎眼底闪过惊讶,诚实地摇了摇头。


    霎时,在京城发生的所有事都被闻瑎串起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神色一阵恍惚。


    “老师,这些消息还有谁知晓?”


    卢屹规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思绪好像飘了很远,“这封信虽是皇帝的密函,可是却并非加急传送。从京城到这里,几千里路,几十个驿站,京城里但凡想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皇帝的心思可不单单想让我复职这么简单。”他又喝了一口酒。


    闻瑎:“您打算回京吗?”


    “怎么可能,我都这么老了,回去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不谈了不谈了。”


    他像小孩子耍赖一样,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随着他说话时摇头的动作胡乱地摆动。


    可闻瑎却没有错过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黯然。


    卢屹规像几年前一样,拍了拍她的头:“你再过几月就要加冠。有福之人六八月,无福之人正腊月。你小子也的确不是什么有福之人。”


    这句俗语闻荣发也常常挂在嘴边,但是每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不是在说闻瑎命不好,而是在说自己没能让他的孙儿享福。


    腊月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在经济条件落后缺吃少穿的古代贫苦人家,不只是婴儿,连成年人都容易被冻死,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婴儿很多夭折。六八月正值丰收之际,恰好相反。


    闻瑎含泪,声音竟有些哑:“老师,你别说了,等到我生辰那天,你再为我行冠礼,好不好。”


    卢屹规:“等腊月你早就回京去了,莫非到时候还让我用这一身子老骨头跑到京城去。”


    古人有二十而冠。


    《礼记冠义》记载:“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


    但到了本朝,民间已经普遍不再重视冠礼,一般的百姓从不讲究这些。至于在二十岁生辰那天为男子取字,这仅仅是士子才会得到的待遇。


    太兴元年,八月初三,闻瑎回到京城。


    八月六日,入翰林,任编修。


    闻瑎回京后才知道,中秋一过,后宫秀女的大选就要开始了。


    或许是卢屹规自知时间不多,他把平生在官场上的经验都一股脑地讲给了闻瑎听,也不管此时刚进入官场的学生能不能听懂。不过,似乎颇有成效,至少闻瑎对这时局变化的判断比以前更加敏锐了。


    选秀吗?这京城要变天了。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中秋那天,俞修樾还是没回来,但是想到西丹距离京城的距离比凌昌还要远上几百公里,闻瑎也不奇怪了。


    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


    中秋赏月的风俗来源于祭月,直到前朝才定下中秋节,而今在大齐,中秋夜还有另一种形态,夜市通宵,游人相约,玩月赏月,达旦不绝。


    “小师弟,今年要一起赏月吗?”


    第25章


    闻瑎最近正在找新的地方住,不过目前寻找的过程比较艰难。就像俞修樾说的一样,官舍排不上号,只能自己再找私舍租住或者另外筹钱购买。


    像家境比较富裕的许威之、荀弄等人,进京之时便在内城选好了一处宅子买下,如今早已住进去。


    但是如闻瑎这般原本家境贫寒的进士,即使因为成功登第得了不少赏钱,也不可能在寸金寸土的京内城里买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屋子。


    内城之中,紧邻皇城的东南区乃是达官贵人王孙贵族之所在,房子都是无价。外城又分为东南西北四区,其中数北区离皇城最近,价格最高。


    到底是经历过三个月前刘家的事,闻瑎现在比之前更加谨慎了,各个方面都是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新房子的考察之路不太顺利。


    翰林院位于东长安街玉河北桥附近,与北区大街主干道勉强能称得上是毗邻的关系,但北区属于外城偏内,翰林院位于内城中心区域。要说路程,两地之间也有三四里。翰林院与皇城只有一墙之隔,因此翰林官入朝进宫比之其他司所更为方便。


    大齐的京城有内、外城两城之分。京城有城郭四重,从外到里将首都南康分为城郊、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其中皇城、紫禁城在内城中部区域靠北。


    城郊主要是用来抵御强敌进攻而修建,因此城郊人口较少,多为官兵驻扎之所。而从走进正阳门进去就是内城,中央各部院衙署基本上都位于正阳门以内。


    官舍就在内城最里侧,里面住着不仅有像闻瑎这样未成家没有房子品级较低的官员,也有因为受不了夫人孩子家里乱糟糟的关系而独自搬出来的高官。


    可以说官舍是为官者较好的居住之所,但奈何它是按照品阶、为官年限、为官者年龄这三项综合划定人选名单。


    即使这几年朝廷加大力度扩建官舍,但闻瑎这些年轻新官们不熬个三两年是不可能有机会被列入官舍名单之内的。


    直至宋端邀请她参加中秋夜游那天,她已经寻找了近十天房源,却依旧在为房子发愁。要么房租太贵她承受不起,要么房租便宜但离翰林院她上班的地方又太远,路上几乎要花一个时辰的时间。


    如今,闻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思来想去,才发现当初宋端给自己找到住处是多么的物美价廉。


    闻瑎星星眼状看着宋端,语气里带着点讨好和请求,若是其他人用这种语气来讲话,定是遭人嫌恶,但是闻瑎的声音清如翠竹,有似泉水叮咚,反而显着可爱了几分。


    “师兄,我想请您帮一个忙不知道您最近有没有空闲的时间听晚辈和您详谈。”


    宋端挑着眉乐了一下,嘴角有些微翘,若隐若现的烛光点亮了他的面容,狭长的凤眼里满是笑意。


    他顺手给店家了十文铜钱,买了两盏孔明灯,提着这灯递给闻瑎了一盏。“怎么,师兄我现在的时间不都是你的,你说想让我帮什么?”


    闻瑎脑袋上一缕飘出来的发丝,在暖黄色的灯火下透亮,不时在微风的吹拂下上下飘动。


    金秋八月,桂花飘香。


    闻瑎已经学会了过滤宋端口中不正经的调戏之言,自动提取主干信息。


    “那个,晚辈想请师兄您帮忙找一处新住处,最好可以离内城近上一些。我会给师兄报酬的。”


    闻瑎有些坑坑巴巴地说,脸上泛着红色,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灯火的照射。


    宋端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慵懒:“你知道我想要的报酬是什么吗?”


    他逗趣似地俯身在闻瑎耳边说话,闻瑎甚至感觉到他的唇触碰到了自己的耳尖,呼吸撒到她的脖颈之上,闻瑎不自在地将头向左侧倾斜少许,又后退了几步,离宋端远上了一些。


    即使是她这种对恋爱毫无兴趣的人也知道,刚才宋端离她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至少是超过了她所能接受的正常的社交范围。


    难道!


    闻瑎想到宋端年龄已是二十七岁,却从未娶妻生子,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外室小妾,再加上自己现在对外的男子身份,难道这人爱慕同性!她越想越觉得有迹可循。


    闻瑎又不由自主地退后两三步,虽说她并不歧视这类人群,但是要是打到她自己身上,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啊。


    呸,闻瑎内心暗骂了自己一句太过普信。不不,她不能这么快地下定论,凡事三思而后行,表面现象并不能代表一切真相。


    眉头一皱,她又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两年是不是做过什么越界的事,可是任凭她的脑袋想空,也硬是凑不出一例来。


    宋端把还未点燃的孔明灯放到地上,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闻瑎的脸色像万花筒一样一变再变。突然捧腹大笑,笑得连泪水都溢出了眼角。


    闻瑎桃花眼里满是嗔怪:“师兄,有一有二不能有三,我不希望别人离我那么近,我不舒服。”


    宋端微微眯起双眼,视线穿过晦暗的灯光落在闻瑎的脸上。别人?我原来只是别人吗?你不希望我靠那么近,那殷香馥呢?那你的好友俞修樾呢?


    闻瑎抿了抿嘴,刚才她是不是说话有点重了,“师兄,我,我。”


    宋端眼底闪过几丝猩红,若是按他的性子,想要什么,抢过来不就好了,可是,小师弟以为他是君子。


    他叹了口气,算了,伸出手想要拍拍闻瑎的头,又想到闻瑎刚才所说,手指缩了回来,在半空中愣了一瞬,才把整只手归回原位。


    “小师弟,不用抱歉,是师兄玩笑开过了。”


    他现在应该开心的是小师弟愿意跟自己耍性子,这不也是表明她同自己比之他人更加亲近。就算只是把他当成亲人,也比当成陌生人好。


    宋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不清楚什么时候会爆发,他知道还差一个火引子,但谁也不清楚这引子什么时候会来。


    他用把火折子把孔明灯的灯芯点燃,看着孔明灯一点一点飞上天空。说来也奇怪,他知道小师弟是一个男人,可潜意识里却又觉得她不是,但不论是户籍还是日常的相处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证明是他想错了。


    宋端看着越飞越远的孔明灯,为什么会喜欢上小师弟呢?他已经过了为爱情冲昏头脑的年龄,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成家立业,再有甚者儿女都又已经成家。


    可是,宋端看了看她,感情一事,哪有那么多为何,喜欢就是喜欢了。


    闻瑎的孔明灯上写着平安顺遂、万事如意八个字,她抬头看着满是灯火的夜空,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夜市摊位,市之有巧手者,用黄土捏成蟾兔之像,谓之兔爷,专门在中秋售卖。三瓣嘴,细长的白耳朵描着淡淡的红色,身上是朱红的袍翠绿的叶粉嫩的花,点缀在这英俊潇洒的小兔身上,别填了另一番风味。


    除了头顶上的长耳朵还有那特征明显的三瓣嘴,兔爷的身子、脸型、乃至姿态都是人的样子。


    中秋之时,各家都会拜兔爷祈福。


    麒麟兔爷、葫芦兔爷、坐象兔爷、坐虎兔爷各式各样,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到了齐朝,兔爷的形象也更加人化,更加丰富多样,小吃摊贩,将军英雄应有尽有。


    闻瑎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地看宋端几眼,嘴巴张张合合,犹犹豫豫,可直到河畔,她还是踌躇不前。


    她眼睛胡乱扫视着周围没有焦点,忽而视线被这泥塑摊铺吸引,上面放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泥塑兔爷,耳朵竖着,神态高傲矜贵,披着狐皮大袍,让她一瞬间就想到了初见宋端那日。


    她生怕别人抢走了这泥像,小跑着过去付钱买下。


    闻瑎喜上眉梢,她终于找到了开口说话的理由,邀功似的把这兔爷塞到宋端怀中。


    “师兄,月圆人聚,来年依旧。”


    天上皎洁的明月高悬,月光洒在湖面,泛起波光连连,胜花影、春灯相乱。


    人间的影子对影成三,也不似原来那么孤单。


    中秋一过,天气便逐渐凉爽起来。


    闻瑎如今她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虽然师兄并不知道她内心对他的无端诽谤和猜测,但心虚之意在心间徘徊,每每面对他总是底气不足。


    十七号她才知晓,原来中秋那晚,师兄本就打算给她一个惊喜,算是迟到已久庆贺她金榜题名的贺礼。


    那是内城官舍的一套房子,本是划归到宋端名下,但因着此人前几年晋升速度太快,又被先帝赏赐了内城东南区的宅邸一套,那官舍的房屋自然就闲置了。


    高官特权,这句话并非说说而已。到宋端那个地位,官舍更名不过小事一桩,多的是地下的人想要借此来讨好他。


    闻瑎本想拒绝,无功不受禄。


    但是师兄却说了一句:“这京城里从来没什么秘密。”


    闻瑎便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用想着隐瞒,她的老师,她的师门,早在她踏入京城、早在她迈入官场的第一天起便无所遁藏。


    他人是否会借此讨好吴阁老、宋侍郎又能如何,她如此避嫌实则是无用之用罢了。


    做贪官容易清官难,一个品阶一个地位,求人办事,拿钱送礼,约定俗成。贪污受贿,更是官场常态。


    什么是异类,所有人都这么做的时候偏偏只有你一个人例外,孤立针对、落井下石都是异类的常态。


    做一个清官很难,但此时闻瑎如今的念头坚定又天真,也不怪乎卢屹规说她过于固执,她天生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


    八月十七日,闻瑎正式开始了翰林院的工作生活。


    二十号的时候,俞修樾也赶了回来。


    今年的翰林院录取的庶吉士只有十四人,到了二十五号的那天,所有人都悉数赶回。


    大齐有所规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早朝。所以他们这批庶吉士都不用上早朝,只要卯时(五点到七点)按时到翰林院衙署就行,一般要求最迟七点钟必须到达。


    若所住之地离这里甚远,那起床时间需要比卯时更早一些。


    闻瑎如今住在官舍,离翰林院距离挺近,不过十五分钟,便可步行而至。即使将来要上早朝,起床时间也不用太早。


    俞修樾在北区中心街南面租了一件房子,这附近住的都是和他职位相差不大的为官之人,因此邻里之间多有交谈,居住环境也比原来他住的地方更加闲适。


    闻瑎习惯了五点多起床,又因为中央各部院衙署大多都在内城,所以她每日上班的途中都会见到内城的街道上形形色色各种品阶的官员,文官、武官,或身强力壮或年老体弱,或是人力轿子或是乘坐马车,但更多的人是骑马或者步行。


    俞修樾则因为离翰林院衙署比较远,再加上年轻力壮体格健硕,也是骑马前来。


    西丹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马背上长大。


    俞修樾的骑术更是其中翘楚。他攒钱买了一匹马之后,每日都当宝贝小心饲养着。


    也正因如此,明明俞修樾所住之地离翰林院衙署的距离是闻瑎的三倍之远,却还是能和她一起甚至更早到达衙署。


    闻瑎习惯五点四十从官舍出发,每日都在六点之前到达衙署。这个时候,又是这种季节,天都是暗着的,夜色昏沉之下,稀疏的几颗星辰愈发闪烁。


    但内城不愧被称为内城,从官舍前往各类衙署的所有道路,每夜都有人专职守着路上油灯,待灯油燃尽之后立刻添加。


    这份工作虽昼夜颠倒,但薪资待遇却可堪比京中九品官员,前提当然是抛开权利不谈。


    如同往日一样,闻瑎准时出发。


    道路明明如斯宽敞,却见一匹枣红色一看便是名贵品种的骏马不偏不倚地向闻瑎所在的地方冲了上去。


    什么是意外,只有意料之外没有任何预防准备的事才能称之为意外。


    脱缰的绳索抵挡不住马匹发疯的兴奋,袁瞻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制止这牲畜往前不断冲刺加快的步伐。


    袁瞻表情阴沉,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透露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之色。他发出一声冷笑,被算计了。只是这人到底是他的长兄,还是庶弟。


    闻瑎还不知道危险将至。


    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十米,那枣红色的骏马踢踏地面的声音愈发响亮,闻瑎若有所闻地转身,瞳孔猛缩,却已经无法躲开。


    袁瞻和闻瑎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倏然相碰。


    他心生一计,跳马向前一跃。


    第26章


    每日清晨,路上总是有许多马蹄踢踏着从身边呼啸而过。闻瑎自然也已经习惯了在大街上听见马儿的嘶鸣和喘息之声。


    不过,今日不上早朝,不同以往此时人还稀疏,只有零星几个步行在这大街上。


    闻瑎靠右侧行进在大道上,只觉得那马蹄踢踏着地面的声音过于猛烈,但是当她意识到不对劲转身回头看时,已经没办法躲避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处于危急状况下时,肾上腺素会加速分泌,母亲可以为了救自己的儿女空手抬起一辆重达千斤的车。


    但真正遇到这种意外的时候,明明想要移动却有心无力,闻瑎的心脏怦怦直跳,身体却僵硬如死尸,她心里狂喊着快躲开快躲开,但是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闻瑎注意到枣红马上的袁瞻之时已是无法避免的危亡关头。忽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袁瞻拉着缰绳,用力狠狠地踢了一脚身下的马,身体向前俯冲,把闻瑎一把搂入怀中,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那双目赤红已不辨方向的疯马则死死地撞向了结实的墙面,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嘴张得很大,不断地喘着粗气,铜铃一般的眼珠撑满了整个眼眶,未曾闭上,四肢却还在地上不断地在空中翻腾踢踏,却没有任何着力点,也因此始终未能站起来。


    袁瞻的紫色官服被划破了几个大洞,路上细碎坚硬的小石粒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官服上满是尘土,模样看着狼狈极了。


    手腕上的佛珠也散落一地。


    反观他怀中的闻瑎,身上不见任何伤口,连青色官服也只是蹭脏了后背和衣服的下摆一角,稍微擦拭便可整洁如新。


    又来了,脑袋抽痛欲裂,袁瞻咬紧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懦弱的呻|吟之声,这种痛和头部被贯穿的剧烈伤痛并不一样,这是一种让人燥热、失去理智,让他混乱的胀痛。


    他心里充满了想要发泄,想要破坏一切的暴虐情绪。而这种来自大脑深处的抽痛,这种暴躁易怒心绪不宁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多年。


    无药可医。


    若非檀香能清心凝神,他不清楚还能忍多久。可怀里的这个人,简直就是天生为他而生。


    闻瑎此刻神情恍惚躺在袁瞻的怀中,胸口的剧烈起伏,肩胛在激烈地抽搐。


    袁瞻全身上下泛着刺痛,但神情却诡异地显露出愉悦之色,他的双手逐渐缩紧抱住闻瑎,将她死死地贴在身上,感受着怀中之人的体温,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真是好久不见了。


    闻瑎被束缚的呼吸有些困难,眼皮跳了几下,神志逐渐清明。她挣脱不开袁瞻,只得在他耳边喊道:“袁瞻,袁文璲,袁大人!”


    清脆但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袁瞻却置若罔闻,迷恋又上瘾地将头埋入闻瑎的脖颈之间,薄唇似乎轻触到了怀中人柔嫩的肌肤,引起了她一阵颤栗。


    过了片刻,袁瞻才放松了身体,松开了对闻瑎的禁锢,眼中的暴戾神色也逐渐消失。


    一颗佛珠滚动到了袁瞻的手边,他眉头紧皱,神色有些许痛苦,身体微微蜷缩,神情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脆弱,明明一脸狼狈,却不减丝毫清俊,看着令人心碎。


    那发了疯的牲畜此刻似乎也累了,躺在墙角,除了后肢偶尔抽动,便再无其他的动作。


    “袁大人,您还好吗?身上哪里不舒服,还能站起来吗?”闻瑎有些慌乱地问。


    袁瞻:“你没事吧。”


    “我没事,您救了我,我没受一点伤。太感谢您了。”


    闻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心里的愧疚之意更甚,她刚才在这人怀里挣扎,并不清楚袁瞻居然伤得如此严重,也不知道那动作有没有加重他的伤势。


    袁瞻的右臂被闻瑎搀扶着,左手撑在地面上挣扎着站起来,可直起身子的瞬间却一个踉跄,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的一手搂住了闻瑎的腰,另一只搭在闻瑎的肩上。


    外人看来,两人好似相拥。


    袁瞻发出一声苦笑,飞入鬓角的剑眉此刻也带上了几缕愁思。


    他的声音虚弱,喃喃道:“可能是伤到腿了,闻瑎,我有些难受。”


    闻瑎眼眸中的愧疚和不安的神色更甚了,“袁大人,我扶着你,我们去找郎中。”


    袁瞻比闻瑎高上半头,手臂纤长而有力,他搭在闻瑎的肩膀上,那手搂住她的肩膀,身体的一半都压在了她身上。


    手臂触碰着闻瑎的肩颈,感受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袁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舒服的轻叹。


    闻瑎误以为是他因为疼痛才发出呻|吟,更是主动靠近了他几分,咬着牙分担了袁瞻身体的更多重量。他们几乎是贴在一起,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近到袁瞻只要稍稍低头下颚就能碰到她的发梢,近到只需轻嗅便能闻到这人的体香。


    自从入仕以来,他再未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袁瞻盯着闻瑎的眼神几近痴迷,他不在意这人是男是女,但是一定要留在他身边,决不能有他种可能。


    袁瞻的眼中是冷森森的笑意,他还真是要感谢他那两位愚蠢短视的兄弟,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借口和理由来接近闻瑎。


    一个成年男子压在身上,即使她比之一般人强健很多,但闻瑎依旧步履艰难。


    她道:“袁大人,我观这马似乎有些异样,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袁瞻收敛了神色,强颜笑道:“没事,这马不知因何缘故,在路上突然发狂,再不听我使唤。此事不因你而起,责任全在我,闻瑎,你不用如此抱歉。”


    他的声音里满是迷茫,明明是笑,却仿佛能看出此人内心在哭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法言说。


    闻瑎抿了下嘴,不知该做何回答。


    京城百官虽对不上名号,但这些朝廷大官姓甚名谁,家中妻、子,她都略知一二。京城藏不住秘密,流言蜚语,小道传闻。


    别人说过一遍,便就牢牢地印在了她脑子里。袁瞻的父亲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吏部尚书袁景昌,母亲是袁景昌的正妻,生有一儿一女,女儿袁若月,碧玉年华,年仅十六岁,不日后便要送进宫中,是当下皇后的热门人选之一。


    但袁府远不止这两个孩子,袁景昌还另纳了两位妾室,其中一位生下了袁府的长子,另一位生下了袁府的三子。本该兄弟扶持,但袁家的情况似乎要更为复杂一点。


    闻瑎因着袁瞻的话胡乱猜测着,但又不好议论他人的家世,只好问道:“那您的马该如何处置?”


    袁瞻脸色苍白:“无碍,我会派人来这里清扫。今日只不过是我大意了。”


    他愣了一下,又道:“喊我文璲哥吧。”


    闻瑎想到了去年冬日,这人也是如此说的,没想到他还记得。“文璲哥,你不用逞强,靠在我身上就好。”


    袁瞻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又立刻被虚弱的神情覆盖,他当然不会勉强。


    天色已白,清晨熹微的阳光洒向地面,大街上往来行走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袁瞻这幅狼狈失意的惨状落得在他的政敌眼里,自然是笑话一桩,不日便会传满整个朝堂。不过此刻他无暇关心这些,毕竟——


    一位眼尖的大理寺官员看到了袁瞻,连忙小跑向他奔来。


    “大人,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下官这就带你去医馆。”


    这人瞥了一眼闻瑎所穿,青色官服上印的是小杂花纹,腰带是银钑花带銙鸠,官服团领衫的前胸加饰的补子是鶒(xīchì)。


    这是一个七品官,比自己低,于是随便摆了下样子,正对着闻瑎拱手作揖道:“这位同僚,刚才麻烦你了,我来扶着袁大人吧。”


    说完之后,这位积极的正六品大理寺左寺正汪和真就来到袁瞻的右侧扶住了他的身子:“袁大人恕罪,下官冒犯了。”


    闻瑎顿时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对这位六品官也微微弯腰拱手回礼:“多谢您的帮助。”


    呵,袁瞻心里冷笑了一声。


    汪和真只觉得身下一阵发冷,他打了个哆嗦。


    袁瞻按捺下心中的烦躁与不耐,在汪和真震惊的目光中对闻瑎道:“你先去翰林院吧,不用跟着我了。毕竟你要是迟了,可不会给翰林院那些学士留下好印象。”


    袁瞻的声音和表情是汪和真从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模样,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他心里大喊一声,糟了,这位七品官好像颇得大人看重,他刚才态度是不是有些倨傲,他是不是搞砸了什么。


    就在汪和真心里一阵捶胸顿足时。


    袁瞻又对闻瑎宽慰道:“我无大碍,若你实在放心不下,等明日休沐,可来府中看我。”


    说罢,他解下腰下玉佩递予闻瑎。


    闻瑎来到翰林院衙署时比往日晚上一盏茶的时间,但好在她一向出发的都挺早,不过六点多点。


    翰林院衙署的格局并不是很大,四四方方的古朴院落,红砖绿瓦,只是看着更有质感,更加高级罢了。


    每位官员进入衙署前都需要先经过门房,这是他们上班打卡之处。没错,即使在古代,当官者也是有考勤的。西周时期的《诗经鸡鸣》便有这么一句:鸡既鸣矣,朝既盈矣。早在鸡鸣之时,官员们就要起床上朝了。


    现代社会迟到扣的不过是绩效工资。但是在大齐,如果迟到或者点名的时候不在,罚俸禄都是小事,更有甚者要被打板子甚至坐牢。


    《齐律疏议》有规:缺勤一日打二十板子,三天加一等,并罚俸禄一月;满二十五天处杖打一百大板;若是满三十五天,直接有期徒刑一年。且此规定针对所有官员,不分官品高低。


    闻瑎在门房签过自己的名字,进入庶吉士的办公地点,还有几人未到。


    这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不过前几日才刚刚从各地赶回,明日又适逢休沐,所以目前还未有分配教习。


    教习制度是大齐对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的培养制度。


    帝王对此极为看重。因此,翰林院教习之任委派的官员多是翰林院、詹事府、吏、礼二部的高官。


    况且在齐朝,官员们极重乡谊和门生关系。庶吉士作为教习之门生,不仅有利于结成二者之间利益的集合,更是方便了庶吉士以后的晋升之路,是颇为重要的。


    俞修樾走到闻瑎身边,示意她出去说话。


    他伸出手,从闻瑎的衣襟后面摘下一片杂叶,关切问道:“小瑎,你今日来得比往日晚上好些,而且这后背上怎会有如此之多的灰尘,难不成来的路上摔跤了不成。”


    闻瑎松了松肩,对自己的坏运气也有些无可奈何:“叔思,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但幸好我没受什么伤。”


    简要地说了一下今早的情况,但为了不引起什么误会,闻瑎还是隐去了袁瞻的姓名,虽然她知道此事不久便会传遍朝堂。


    俞修樾一边听着闻瑎说话,另一边忽而将手按住闻瑎的肩膀,固定住她的身子,另一手在她的官服上拍拭,把上面的灰尘拂去。


    闻瑎感受到肩膀上的重压,立刻向前走了一步,一想到俞修樾此人洁癖龟毛到令人发指的性格又不得不理解他的举动。


    俞修樾此人素来喜净,明明长得一副狂野狠厉之像,又生在西丹多沙多尘之地,不知是怎么养成的这种习惯。


    闻瑎知道这话不会伤及两人友谊,便直接干脆利落地说道:“叔思,你要是看不惯我身上凌乱,直接告诉我一声,别突然动手动脚,同你一样,我也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


    俞修樾虚浮在半空的手缩了回来,一脸正色道:“倒也是我冒犯了,可我实在是看不得你身上如此脏乱。”


    闻瑎努了下嘴小声嘟囔:“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又看不见我的后背。”


    这小麦肤色的汉子看到她这副模样笑得颇为开怀,指了指她衣角那处,道:“喏,那里还有些灰尘,你自己拍拍吧。”


    看着闻瑎拍拭的动作笑意加深。


    俞修樾又道:“明日休沐,你可有约。小瑎,你不是说你喜欢垂钓,我听邻居说城郊有一河,鱼多而肥美。明日午后,不如相约那处一聚。”


    闻瑎想到袁瞻的伤势,明日上午去袁府探望袁文璲,下午没有其他事,倒也不怎么冲突。


    她点点头:“好,到时我去——”


    俞修樾:“我去找你,正好拜访一下你的新居。”


    翌日,清晨。


    一番洗漱过后,闻瑎便出门采购。


    她买好探望了礼物,便来到了内城东南方向的袁府。


    此时的日光并没有那么夺目刺眼,但袁府的屋檐上,那头铜鹰闪闪发亮。


    第27章


    闻瑎将玉佩拿出之后,袁府门口的侍卫便恭敬地请她进去了。


    前面领路的小厮脚步很轻,若不是一个大活人就在她眼前,她几乎听不出此人走路的声音。


    穿过几道门后,他直接将闻瑎领到了一间敞开的卧室门前。


    “闻大人,我家主子就在里面,已经通报过了,您直接进去就好。”


    闻瑎微微颔首;“多谢。”


    那小厮说完之后就自觉地离去了,从始至终未曾将头抬起来,一直恭敬地低着头。


    这府内一定规矩颇多,闻瑎心想。


    袁瞻的侧脸映着光,轮廓清晰俊冷,深邃的眼底全是冷漠,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闻瑎轻扣紫檀木门,这门刚发出声响,袁瞻便知是她来了,他咳了一声:“进来吧。”


    闻瑎拿着慰问的礼品,迈步进入房内。


    她刚才站在门外还未有如此明晰之感,但身子进入这屋内,仿若禅香萦绕的佛门圣地,仿佛能听见禅音冥冥。


    袁瞻好像是信佛,闻瑎脑海中骤然回想昨日地上被她颗颗捡起的散落佛珠,表面已被盘得莹润如玉。


    她脚步未停,将慰问之物放下。


    袁瞻有些虚弱地朝她笑,一副勉强打起精神的模样:“闻瑎,我伤得并不是很重,休养几日便可。如你所见,昨日所说并非虚言。”


    他脸上的几处伤痕已经结疤,红褐色的几道伤痕在脸上不显恐怖,剑眉星目,平日束起来的头发散落,反倒为他加上了几分别样俊美之意。


    可惜闻瑎是个睁眼瞎,她只是眼尖地察觉到了被褥之下露出袁瞻腿上的木板。


    这人明显比他说得要严重。


    袁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凝视在那处,似是想将那处盖住,没想到动作慌乱反倒露出更多。


    闻瑎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你的腿骨折了。”


    袁瞻表情愣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并不严重,我自幼伤势恢复就很快,你莫担心。”


    她向前迈了一步,看着他被固定着无法行动的双腿,抿嘴,即使袁瞻昨天说责任不在她身上,她也清楚是袁瞻本人的马出了问题,这源头起因更与自己更无甚关系。


    可是,若不是为了救自己,袁瞻本可以不用受伤。这似乎让她自己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界之中,愈发纠结起来。


    按理来说,她才应该是无缘无故受了一顿无妄之灾,但见到袁瞻这副模样,她无论如何都有种愧疚之感。嘶,这种纠结又无奈而且郁闷的感觉真是难熬。


    袁瞻窥视着她这副纠结的模样,双瞳微微一眯,嘴角勾了一下。还真是容易心软啊,对于为官者而言这可不是一个优点。


    闻瑎睫毛低颤:“文璲哥,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过,倒是便宜自己了。


    袁瞻把玩佛珠的那手忽然一顿,抬起眼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闻瑎,心莫名跳得快了一下。


    闻瑎离开袁瞻的住所时,依旧是来时的那位小厮带路。穿过石桥小溪,便是竹苑,里面的各种奇竹,肆意生长,千奇百态。


    来时她未曾仔细观察,如今心里松了口气,便有了些心思四处打量了。只单看这竹苑,似乎与这肃穆森严、满是规矩的袁府格格不入。


    闻瑎看着这苑中翠竹,桥后身着碧荷百褶罗裙的少女看着她,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约走了一盏茶,闻瑎终于走到了大门那里。


    小厮领着她至一辆奢华的马车旁边。此人恭敬地对她鞠躬,说道“闻大人,主子吩咐让人将您送回去。”


    闻瑎摇头:“替我谢过文璲哥的好意,我还是步行回去即可。”


    时候还早,她想走着回去散散心。


    “你最好还是坐马车回去。”带着少女般娇憨但不失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瑎转身,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眉眼间与袁瞻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精致。


    “我哥既然这么安排了,你最好坐马车回去。”少女面无表情,语气很冷,但闻瑎却听出了她言辞之中关怀。


    “袁姑娘,谢谢,我知道了。”


    袁若月有些讶异地看了闻瑎一眼,心里不知怎么染上了一点雀跃,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啊!


    “大小姐,大小姐,老爷说过了不让您随意走动,再过几天就该进宫了,您这规矩是怎么学的,快跟我回去!”


    一个老嬷嬷喘着气跑到袁若月旁边。


    只不过瞬间,同样是面无表情,但袁若月身上的气息更冷了。她对着这位嬷嬷嗯了一声,转头就走回府内。


    闻瑎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袁若月的话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还是单纯地不想让她哥哥的好意被辜负。


    闻瑎站在原处,神情微怔,不过一瞬,便向马车那处走去。


    官舍和袁府之间的路程并没有很遥远,她步行也不过仅需要小半个时辰,马车就更快了。


    闻瑎到家后随便整了些吃食,潦草地将肚子塞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钓鱼要用的工具。


    前阵子回凌昌时,家中的那条荆条钓竿不知怎么断了。手痒难耐,又为了提高鱼上钩的几率,她在镇上重金买了一把质量更好的带卷线器的手工竹制鱼竿。甚至大老远宝贝着把这东西从凌昌带回了京城。


    至于这鱼竿的效果嘛,钓鱼难道就是为了钓鱼吗?那是锤炼心性,磨炼意志。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深究,闻瑎如是安慰自己。


    骨制鱼钩、荻梗浮子,刚去外面买回来的新鲜蚯蚓……她将所有垂钓需要的用品都放在门边,等着俞修樾的到来。


    心情雀跃。


    闻瑎搬出一把靠椅到院子里,悠哉游哉地拿出一顶编织草帽盖在脸上,和煦的日光洒在身上,暖意洋洋。


    或许是心神难得放松,她模糊地睡着了。


    “小瑎,小瑎,是我,俞叔思。”


    俞修樾站在这陌生的官舍门外,神情中难免带上了一丝疑惑,难道是自己走错了。不应该啊,他又不是小瑎。


    他的手再次叩击大门,此时门突然开了,他的手来不及收回来,差点打在了闻瑎的脸上。


    闻瑎赔着笑,头发还有些凌乱,有些心虚道:“叔思,你今日来得挺早,快进来。”


    来得早吗?俞叔思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这不是和他们两人说好的时间一样吗?


    他没拆穿闻瑎:“喏,你的头发乱了。”


    闻瑎胡乱扒拉了两下,瞥到俞修樾手里拿的那支钓竿,颇有些炫耀地说道:“叔思,虽然你这荆筱也能为竿。但是荆条到底只是一种灌木,它的弹性和轫性都不如竹竿,用这个来钓鱼,肯定不如我的竹制鱼竿好。”


    她拿起心爱的钓竿扬了扬给俞修樾看,脸上的小表情很丰富,一脸自得。


    俞修樾眼睛眨了眨,没反驳,也没同意,就说了简单的两个字:“是吗?”


    闻瑎想到她自己的战绩,丝毫没有心虚之感,非常肯定地说:“没错,我们一会儿就比试比试。”


    俞修樾昨日说的那条河就是她常去垂钓的伊人河,如今正是仲秋,这也是一年中鱼儿生长最旺盛最肥美的时候。正因如此,河边垂钓之人不在少数。


    若是清晨,还能见到多艘渔船撒着大网在此处捕鱼。


    两人脚步轻盈走到岸边,生怕惊动了水中之鱼。


    垂眸静思,屏气凝神,闻瑎摆好架势,手臂一甩。


    比赛就开始了。


    扑通扑通拍击着水面,一条鱼上钩了。


    俞修樾利落地把鱼从鱼钩取下扔进鱼篓里,对着五米开外的闻瑎笑了一下。


    才一条鱼而已。闻瑎不再看他,盯着水面,努力观察着丝毫的波动。


    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短短一个半的时辰里,俞修樾已经钓上了十一条鱼。


    至于闻瑎,天公不作美吧,可能今天的鱼就是不喜欢吃新鲜的活泥鳅。


    已是黄昏,天色渐暗。


    俞修樾站在闻瑎后面,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眸在暖黄色的光晕下染上了些许深情的意味。他似乎怕惊动什么,微微俯下身子,在闻瑎耳边轻声道:“小瑎,还钓吗?”


    闻瑎点了点头。


    俞修樾看着她想,明明一个下午坐在这里,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但小瑎的表情却异常的平静柔和,丝毫不显焦虑之色。


    真是令人敬佩!不愧是我看上的好友,俞修樾浅笑了下。


    约莫又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一条鱼上钩了。


    那是一条足有两尺之长的鲈鱼。


    闻瑎的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喜悦,目若清泉。


    她双手拿着鱼,不断扑腾的鱼身将闻瑎的身上撒得全是水珠,但她只是把这半米多的大鱼抱在怀中,眼亮如星:“叔思,叔思,你看,这是我钓上来的鱼。”


    俞修樾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时间仿佛静止,心突然停滞,嘈杂的一切都没了音响,余光中只有闻瑎。


    他喉咙有些干涩,秋日冰凉的指腹拂去了她脸上的那滴水花。


    第28章


    脸上的触感一瞬即逝,难道脸上又有什么脏东西,管它呢,她此刻开心得都找不着北了。


    俞修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脸上发烫地道:“你脸上有点脏,我下意识就——”


    俞修樾脸上的肌肉紧绷,不想泄露任何一丝他心中所想,可惜最终还是未能如愿。心跳骤停那么一瞬后,心口又突然开始狂跳不止。


    他慌忙地别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窘迫。他是怎么了,怎么会对小瑎有那种想法,实在是不该,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只是自己的好友,对,小瑎是他认定的挚友。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罢了。


    可惜,闻瑎完全没分心思在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上,她激动道:“叔思,虽说你钓了是十一条,可是我这条可是更难钓的。咱们的比试可不算分出胜负了。”


    俞修樾哑然失笑,是啊,他刚才在想什么,他们不过是在河边钓鱼而已。他的耳尖却染上了红色,不知是羞涩还是懊恼。


    小麦肤色掩盖住了红晕,但他的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回味着刚才指腹拂过细腻脸颊的感觉,眼神中各种情愫交织在一起,又消失不见。


    宽肩窄腰、墨衣黑发,俞修樾丹唇外朗,垂着目光道:“依你吧。”


    这条大得惊奇的鲈鱼鲜活地在闻瑎的臂弯里扑腾。


    闻瑎喃喃自语,眉梢带笑,喜不自禁:“否极泰来,倒霉了那么久了,今日我的运气可谓极佳。”


    俞修樾只是附和着:“是啊,否极泰来。”


    闻瑎将鱼放生,提着空空如也的竹鱼篓,轻快道:“走吧,叔思,今日多谢你了。”


    黄昏已至。


    躺椅依旧在院子的那个角落里随风轻晃着,闻瑎把渔具收好。


    又将这椅子挪到屋内,天空逐渐变暗,还没黑得彻底,月亮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升起。


    一天又过去了,闻瑎挂着笑进入梦乡。


    第二日,旦时将过,夜与日的交际之际。


    闻瑎竟比往日醒来得还要早,窗外的秋雨下得淅淅沥沥,晚秋的寒意袭来。


    她又给自己加了一件单衣。


    今日,便是翰林院为他们这些庶吉士分配教习的日子。


    不知道会是哪些人,闻瑎整理衣襟的手顿了一下,只希望是个好相处之人。


    朦胧细雨不刻便停了,那把被拿出来的油纸伞又被闻瑎放回了屋内。在存放伞的角落,一把明显与这屋内风格迥然不同的浅黑色油纸伞独自立在那里。


    闻瑎看着那把伞,当初说要来拿伞的少年如今却再也没有见过了一面了。大概是少年心性,说忘就忘了吧。


    眼中闪过怀念,她把这把浅黑色的伞上面的灰尘拂去,又放回了原位,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殷香馥一面,她还欠他一句谢谢和一顿饭。


    空中浮着一层薄雾,能见度比往日低上不少。


    翰林院主要是兼掌著作、修史、图书等事。翰林院是一个正五品的衙署,官职最高的是正五品的学士,此人姓梁,名文秋。


    闻瑎来这里报道的第一日见过他,梁文秋是一个中年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儒生模样,气质内敛。作为这衙署的最高领导人,梁文秋面容严肃,是当朝有名的学者,在儒生中的名声极好。


    如今所有庶吉士都正式报到并且已经安定下来,卯时刚过,梁文秋便吩咐十四位庶吉士来到翰林院正厅,召开今日的早会。


    闻瑎和俞修樾对视了一眼,估计这便是安排教习和其他庶吉士需要在翰林院的工作了。


    十四个人站在正厅,因为他们相处时间较短,所以彼此间并不熟识。十四人站成两列,闻瑎在第二列,傍边是许威之,殿试的二甲传胪。


    许威之面容祥和,看着颇为慈祥,人近中年,四十有二,家中有一妻一妾,三女一儿。


    虽然闻瑎没有和他正式打过交道,但却知道许威之是严重的重男轻女之人。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四个孩子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如今不过十岁,而这孩子是小他十几岁的妾室所生。


    即使这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但闻瑎心中还是不由得对这人生出了芥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妾室便是许威之趁妻子刚生下三女的几日后迎进门的。


    许威之对闻瑎作揖,微微一笑,站在她的身旁,心里诽谤着闻瑎。可以说,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感,但表面还是一副友好之态。


    徐令孺站在最前排,作为状元,又是内阁大学士之子,但其官途之显赫可想而知。


    众人站在正厅,倒是没有等太久,梁学士为众人分配教习。


    与其他普通经过朝考遴选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不同,一甲三人已经授官,不过目前并没有任何实权。


    普通的庶吉士需在翰林院进修三年之后再次经过校考分配到各部。庶吉士中优秀者可以留在翰林院为编修、检讨,次一点的庶吉士则会被分配到翰林院之外为六科给事中、诸道御史。如果实在是不理想,庶吉士还有可能被分为部曹主事或者外放州县等。


    而一甲三人只需在翰林院历练最短三个月,最多半年,便可拥有实权。大齐历经几代,目前还没有一甲三人被分配到京外的例子。


    也因为这种明显的不同,徐令孺、俞修樾、闻瑎三人分配一位教习,其余十一人为一组分配另一位教习。教习的主要任务和职责也因为这种划分有明显的差异。


    徐令孺原本是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那里,不过看到闻瑎后,倒是对她笑了一下。


    不过这种廉价的笑容罢了,但闻瑎已经觉得自己的后背被其他人嫉妒羡慕的视线射穿了。


    闻瑎眉梢里的嘲意一闪而过,眉头稍皱即平,随后神色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三人的教习先生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施精濂,此人便是先前会试的评卷大臣之一。


    施精濂和徐家本就交好,作为三品大员,即使不如徐邈敞权势之大,也不比其他官员差多少。


    作为三人的业师,施精濂对三人一视同仁,任何人也找不出差错。可人心不仅是肉长的,且这心的位置从来都是偏的。


    在官场之上,只有利益关系才能决定谁做错谁得错,否则就只能任人鱼肉。这个道理,施精濂比谁都明白。


    闻瑎某日和俞修樾闲谈,两人聊起这位施大人,彼此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又瞬间错开,哈哈大笑起来。


    徐家,徐令孺的卧房前厅。


    此时正是半晚用膳的时候,餐桌上是四菜一汤,八珍玉食,素中有荤。


    可惜即使是如此佳肴,徐令孺却没什么胃口。


    他与闻瑎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难道是自己的暗示还不够,那人宁愿和一个西丹莽夫交往,也不对自己热情半分。


    他何时有这种冷脸贴别人屁股的时候。可是,这是父亲的命令,他又不得不从。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可今日他却在父亲书房发现了一封他和匈奴单于的密信。


    徐令孺想到这里,心神恍惚。


    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瓷勺碰上瓷碗发出清脆的“哐当”声。起身伫立门前,仰望着银白色的月光,皱着的眉终究归于沉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名身穿淡青色长袍、面容沉稳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走进了他的院内。


    徐令孺侧过脸看去,有些心虚,瞳孔骤然一缩。


    “在翰林院如何?”此人说话时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感,让人不敢小觑。这男人气势沉凝,目光深邃得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见这人进来,徐令孺微一沉吟,道:“孩儿尚可。”


    徐邈徐敞看见桌上未曾动过的饭菜,却没说什么关心的话:“你可从闻瑎口中探出什么?”


    徐令孺垂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需要在给孩儿一段时间,再探上一探。”


    徐邈敞面上带上了一些怒意,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淡淡地拿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


    “陆有之那个老匹夫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下决定,皇上如今又重新派了一队人马亲自去亲,任他想要拒绝也难。袁家的女儿也送进宫里了,这天要变了。你莫要让为父失望。”


    徐令孺嘴唇翕动却无言,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父亲的那封信是怎么会事。陆有之原本是兵部尚书,父亲让自己去探闻瑎的话,究竟是为了政权还是他不愿深想的那方面。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后宫秀女的大选早已拉开了帷幕。不过,这与还是小小翰林院编修的闻瑎无丝毫关系。


    翰林院,闻瑎此刻正写字于桌前,笔锋锋锐凌厉如斯,返乡归来之后,她的笔触不自觉地有些变了。


    她将手中笔轻轻放下,刚抬起头,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就猛然砸入眼中,几乎是瞬间,那表情就含上笑意。


    可惜,没有掩盖住他眼中的张扬轻狂。


    徐令孺:“闻兄,你我如今已经共处近一月,愚兄还未曾邀你共饮一杯。不知今日如何?”


    闻瑎微微一笑,婉言拒绝:“徐兄,实在是不巧,在下的师兄今日刚从外地回京,我们已经约好今晚小聚。”


    听着这话,徐令孺眉眼抽动,又是一个新借口,老子已经邀请这人不下三次了。


    可表面上依旧唇角含笑,他状似思考,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明日如何?”


    事不过三,徐令孺目光幽幽地看着闻瑎,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透着几分冷意。


    闻瑎见他神情不善,当下自是明白不能在拒绝,心里几分不爽,却也只能答道:“徐兄,那就约在明日。”


    傍晚,暮色四合,秋寒渐起。


    闻瑎所住的那官舍的窗户有一处烂了洞,她正准备出门买几张窗纸将这张换下。


    此时,门外却传来熟悉的慵懒声线,在喊着她的名字,尾音缠绵。


    第29章


    闻瑎有些意外,她知道宋端最近可能会回来,所以便随口编了一个借口拒绝徐令孺,没想到竟如此之巧。


    她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打开门,果然看到了宋端。


    宋端看她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眉毛上挑了下:“怎么,小师弟,要出去?”


    闻瑎点了点头,侧过身让宋端进屋:“卧房的窗纸烂了个小洞,若不换张新的晚上可就麻烦大了。我正打算去买几张。”


    她伸手指了指那窗,“喏,就是那里。”


    门窗上的纸是油纸,它是用较韧的原纸再经过一些加工后涂上桐油制作而成,不仅防水而且耐磨。这纸本身就脆弱,再加上在外风吹日晒,寿命也不长,需要隔一段时间就得换。


    前朝出现造纸术后,又历经一百多年的发展,目前大齐的这项造纸的技艺已经很是成熟了。因此对于齐人来说,窗上的油纸并不贵,补救和制作也方便,坏了大不了再换就行。


    闻瑎想到上辈子电视剧里用手指沾上口水捅破窗户纸的画面,如今仔细一想似乎一点也不夸张。


    满打满算,闻瑎和宋端已经相识了整整两年。


    从最初的陌生到后来的熟悉,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宋端的存在对闻瑎来说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同门师兄弟,更多的是亲人,亦师亦友。


    是她可以相信、信赖可以依靠的人。


    因此,现在和宋端相处闻瑎也没了最开始的那种拘束和客道:“师兄,你自己先坐着喝茶吧,我去去就来。”


    话音刚落,闻瑎就走了出去,留宋端一人坐在那里望着院内的桂花树。宋端的手捂着额头,忽而莞尔,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闻瑎不想让宋端等太久,但这窗纸又是必须要买的物品,不然不仅是寒气容易钻进来,更可恶的是夜里蚊虫顺着洞进到屋内。


    她这人又实在是不耐蚊虫叮咬,要不是屋内时常点着艾条,她估计现在浑身全是红包。


    因此,来回的路上她的步伐难免快上很多,几乎是跑完了全程。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即使晚风吹拂又一丝凉意,却有点闷热。


    雷厉风行,卖窗纸的杂货铺在原来她住的北区附近。这路她已经记得很熟了,不到两刻钟,她就带着窗纸回来了。


    宋端放下手里的茶,看着她有些透红的微微出汗的脸,忍住微笑,自然接过了闻瑎手里的东西,“你坐着吧,师兄给你换。”


    “多谢师兄了。”


    闻瑎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姿态说不上优雅,咽喉滚动,大口吞咽着杯中的茶水,舒了口气。


    可宋端看着却说不出的涩意,他舔了一下唇,收回了视线。


    他将长袖往上折了几下,掀开窗板,取出原本破旧泛黄的油纸,把新纸装上去。明明宋端是来别人家做客的,但此时干起活来他却唇角却噙着笑,眼里满是笑意。


    黄昏下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那张老旧的油纸上,反射着微光。


    闻瑎换上一壶新茶放在院内的石桌上,手拖着下巴,目光涣散着不知道看向何处。徐令孺的态度实在是令她捉摸不透,只希望明日不会出什么乱子。


    她所求的不过是平稳的度过翰林院这三个月的考察期,因此对于施精濂偶尔偏心的举动也没什么在意的。


    窗板扣上去的咔嚓声让她猛一激灵。


    她定睛一看,窗纸已然焕新。


    “师兄,大恩不言谢。那盆里的水我已经打好了,旁边的手巾也是干净的。”闻瑎对着他笑,语气里满是调侃,暂时把刚才那些事抛到脑后。


    宋端道了声好,手放入木盆中,水花拍打着水面,不断地激起涟漪。宋端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刚才那一幕真是像极了一家人,一对平常夫妻的日常。


    水的温度刚好,不冷不热,宋端拿着手巾擦拭双手,心里也不断泛起涟漪来。


    “师兄,你别傻站在那里了。”


    宋端脑子里一堆画面被闻瑎这不解风情的一声全部打断了,脑中的弦似断非断。


    他闭上眼了一瞬,深深地呼吸。


    两人相对而坐,桂花树下,满园飘香。


    闻瑎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惬意地眯起了眼。


    宋端嘴角上挑,笑意加深:“小师弟,我可要在京城待上好一段时间。”


    闻瑎放下木筷看着他,欣喜地脱口而出:“既是如此,那今年我们倒可以一起过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亲人共度除夕了。”


    自从她爷去世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期待,也不再过春节了。


    老师虽然亲近,但到底是长辈,且春节那日,他多是一人喝着酒抱着师娘的牌匾,从不让她前去打搅。


    真是可笑,她从来没想过现在她会如此渴望过除夕的欢愉。


    上辈子的除夕春节,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假期。没什么亲友,老妈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又去世。家里空空荡荡,亲人团聚就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这辈子,她从小被她爷闻荣发带大,才知道原来什么才是家人。


    即使那时候的闻家一贫如洗,但祖孙二人每每过节却从不会吝啬自己手里那些钱。鸡、鱼、腊肉,饺子、圆子,鞭炮对联。家里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却从来不会缺过节的气氛。


    若是放到现在,别人肯定要说闻荣发那个老头该死的有仪式感。


    宋端噙着的一抹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戛然而止,他眼皮微垂,音色低沉暗哑,似是喃喃自语:“原来我是小师弟的亲人啊。”


    她这话刚说完,脸颊就有些发臊,没有发现宋端突然僵住了脸,有些羞涩地挠了下脸颊:“师兄,我,我是说我很开心。”


    宋端恢复神色,双目灼灼,靛青的玉绸袍子显得他的面色愈发清贵,他只是控制着距离,犹豫着用手拍了拍闻瑎的脑袋,像是兄长那般道:“我也早就把小师弟当做亲人了。”


    他收回的指尖轻轻摩挲,又瞬间紧握。


    听到宋端这句话,闻瑎揪着的心瞬间放下,双眸中满是喜悦。


    翌日,翰林院。


    俞修樾扔给闻瑎一张纸条,这举动比刚上学堂的孩童还要幼稚上三分。


    闻瑎把纸展开,上面就只有一句话:徐令孺那厮昨日又纠缠你了?


    还真是不客气,闻瑎暗忖道。


    叔思和徐令孺没什么矛盾,两人同年一甲,年岁相差又不太大,但奈何两人都一起任职半月之久,却还是彼此不对付,瞧不上眼。


    闻瑎偷偷瞧了一眼身旁案牍上正在写字的徐令孺,把一本较厚的书册放到那张小纸条的左侧掩盖,偷偷地拿起毛笔蘸了点墨。


    她在上面写道:算不得纠缠。我已答应此人的邀约,今日打算问清楚他到底是如何想法?


    随后,闻瑎想了下,又添上一句:你写纸上不是浪费,直接问我不是更方便。俞叔思,你可真幼稚。


    等待纸张干透,闻瑎将纸折成小块篡在手里在,起身往门外走,途中自然经过俞修樾的案牍前,小纸条顺着袖子顺势滑到他的桌面上。


    另一侧的徐令孺拿笔的一顿,墨迹浸染,他眉峰稍起,将这废纸拿起来扔掉。


    闻瑎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只有徐、俞二人了。


    俞修樾打开纸条的动作肆意,像是专门想让某人发现一般,全然不见闻瑎面前的憨厚之态,扯了一下嘴角。


    不过看到纸条上最下方的那话,俞修樾眼角眉梢都挑动了下。心里暗笑,小瑎你不也是这般幼稚,不然怎么还会给自己回信。


    只是,他挺烦徐令孺这人,合不来。


    他对着徐令孺嗤笑一下,带着毫不掩饰地嘲弄:“徐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上好的狼毫在洁净的宣纸之上重重地落下,墨团在这纸上越发醒目难堪,又得换纸了。


    眼神冰冷,徐令孺眸中闪过一丝冷笑,连头都没扭:“俞兄,何不以溺自照面。”


    他平静地又换了一张宣纸,终于看向俞修樾。


    “况我与闻瑎之间,又干卿底事。”


    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空中似有金铁之声响起,仿佛刀剑相击。


    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凌昌县郊,卢屹规拄着拐杖走到厨屋,给自己盛上了一碗面,虽然清汤寡水,但味道也算不上差。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


    大地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震动之声,这震动陡然停止了。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可惜,可惜,这日子平静不了多久了。


    “陆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接您回京。”


    卢屹规咳嗽了两三声,拿起酒壶小酌一口,末了,才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起身来到了大门处。


    “老夫姓卢,不是陆。”


    酉时夕下,京城中官府多已散衙。


    翰林院衙署正门外的街边,一辆褐色的马车正停在树下。


    起初看着毫不起眼,走近才知道,窗牖上雕刻着雅致的花纹,车身围着的布幔也皆是丝绸,还能闻到沁人的冷香。


    徐令孺将窗幔拉开,朝闻瑎扬眉而笑,眼底却泛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意。


    “闻兄,请。”


    第30章


    马车内的空间并不像外面看着那样狭小。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张茶几。但在这密闭空间的马车内,两个单坐着却默不出声的人,即便能听见马车外当街的叫卖之声、路人的交谈杂音,空气中依旧免不了尴尬。


    闻瑎耐着性子,等待马车到达目的地。甚至还分神暗忖,徐令孺这般表现和他一直以来在外对人待物的表现可实在是不相符。


    莫非他是厌恶自己不想与之交谈,亦或是这就是他的真实性格。她本以为这无言的沉默要一直持续到马车到达目的地。


    直到太阳西斜,彻底落下,马车内的光线阴暗下来。


    徐令孺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但却莫名的清澈:“闻兄,你可知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


    徐令孺伸出一只手撩起帘子,窗外也几近黑透,他不知怎么闷哼一声,随即又将帘子放下来。


    他过了半晌才有些嘲讽道:“那我还真是要谢谢闻兄信任了,连问都不问就跟着我来了。”


    闻瑎没理他。这倒不是闻瑎信任徐令孺,而是她清楚此人不会做出杀人越货之事。


    徐令孺看向闻瑎,神色晦暗不明,在这昏暗的光线之下,他闭上眼睛,无言地发出一声叹息。


    又安静了。


    马车轱辘碾压着大街,车夫的技术很好,闻瑎没有感到任何颠簸之感。


    但这路程实在有些太长,半个时辰后,隐隐约约,闻瑎似乎听到了水声,湿意加重,甚至连周身的冷意也加深了。


    吁的一声,马车终于停下了。


    徐令孺先行跳下马车,站在湖边眺望,视线捕捉到那湖中小船之上。


    闻瑎随之来到湖畔。


    这里一片幽静。


    月色湖光,湖中心有一艘亮着灯的小船正朝岸边缓缓驶来。


    徐令孺望着闻瑎,面如冠玉,唇似涂朱,顾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韵致。他收回了视线,身体微弯伸手示意:“闻兄,上船吧。”


    船不大,却处处透露着典雅,桌上放着几碟菜,一壶酒,两盏杯。


    银白色的月光映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绿萝纱帐,油灯点亮了整个船屋。


    两人上船之后,这船夫将这船驶至湖中央,便兀自跳船离开。闻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这噗通的水声吓了一跳。


    此时,这小船之上,只剩下闻、徐二人。


    徐令孺望着她被惊到的神情,神色中终于流露出了些许的快意,“这里只剩你我二人,闻兄,我也就不再过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把闻瑎面前的酒杯倒满,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此刻,徐令孺的眉眼间满是平静,口吻中说不出什么友善与否,但却让闻瑎下意识地皱起眉来。显然他已经觉得闻瑎是瓮中之鳖,如何都跑不掉了。


    闻瑎面前的酒杯满盈着清酒,随着船身的摇摆晃动着,却始终没有溢出酒杯。她把视线从酒杯移到面前的徐令孺身上,眼皮垂了一下。


    徐令孺把杯中之酒一饮而下:“闻兄,陆大人可是要回京了。你作为他唯一的弟子,以后自然不同于以往了。”


    闻瑎面无表情:“徐兄言重了,且老师不打算回京,你不必试探我。”


    徐令孺突然发疯似的大笑,语气冷酷但是表情却带着挣扎:“不回京,怎么可能,人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凌昌县。


    卢屹规的拐杖驻了驻地,站在那因为岁月沉淀已经泛黄发黑的木门前,缓缓扬起了手臂。


    吧嗒,一声清脆的打开门闩的声音。


    门被他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溜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官员。


    领头的那人弯下身子行礼:“陆大人,属下奉陛下之命,请您回京。”


    卢屹规虚浮了下身子,微微颔首,淡淡道:“老夫年纪大了,就不向镇抚使下跪了。”


    这位姓李的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双手抱拳作揖:“折煞下官了。陆大人,王命急宣,今日天色已晚,不劳烦您受累。明日辰时,下官来接您进京。”


    此人的态度恭敬,但言辞却满是不容置疑。


    他将手中的谢郁亲笔所书的函书交于陆有之手中。李镇抚使腰间的绣春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发出声响,随后,二十人的队伍悄声离开了。


    卢屹规,不,该称呼他为陆有之了,前兵部尚书,即使离京已经十年之久,但依旧名震朝野的朝之重臣。


    这个头发发白,留着山羊胡的皮肤黝黑的老人,脸上是经年历久的风霜。身上依旧是一身葛布棉衣,脚上是一双有些褪色的黑色棉鞋,模样朴素。除了眼中的神色与普通田间丈人不同外,其余再看不出两样了。


    他凝视着这些飞鱼服消失在视野之中,良久,突然咳嗽了几声,手掌里满是红得发黑的血。他毫不在意地将这些血迹擦拭而去,动作看着熟练却令人心痛。


    他转身回到了院内,屋内还亮着一盏油灯,里面的油层已经几近耗尽,干涸在灯壁之上。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尚能饭否?


    陆有之关上大门,卡上门闩,拄着拐杖,步伐很慢但却又坚定。


    他回到书房,费着劲移开了书架,汗水浸湿了他的褐衣。一处已经布满灰尘的暗格漏了出来。他面色沉重地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函,即使历经多年,这信纸却依旧完好如初,丝毫未曾腐烂,连上面的字迹都一清二楚。


    陆有之把这封信塞到了胸襟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明日起程,那便回京吧。流年似水,他已经离京十年之久了吧。如今竟已是太兴元年了。


    京郊的小船在湖面之上飘摇,湖面上的几枚枫叶随着浪波在船的周围慢慢绕着圈,不紧不慢,不快不缓。


    徐令孺的动作打翻了桌上的酒,那液体顺着他指节修长的手背下滑,上面的筋络微微凸起,他拿出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双手来。


    一言不发,模样竟有些病态。


    他心里担子太重了,徐令孺哑着笑出声。今日带闻瑎来此,这湖上除他这艘船之外空寂无影。不必怕隔墙有耳,甚至他可以逼问胁迫面前这人吐出他想知之事。


    可,他竟然如此踌躇不前。


    自那日发现父亲书房的那封与匈奴的信件之后,他整日难眠,徐家书房重地,唯有父亲一人可入内,若不是那日他提前在那处等待,也不会发觉那信,也不会因知晓这事,寝食难安。


    他的父亲是否有通敌卖国之嫌,那位离京多年的陆大人是否真的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


    徐令孺浑身发冷,面色愈发清冷。修长的手指死死篡紧,骨节那处泛着冷白。


    屈子《国殇》言: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国未破,家未亡。他活了二十年,忠君爱国之思早已融入血脉。国不国,父不父,子不子。以孝为先,还是忠孝两难全。


    闻瑎的手指轻扣了一下桌面,船内光线昏暗,她几乎无法辨别对面那人的神情


    “徐兄,你到底要问我何事?若你实在不知,可否在下先来问你。”


    闻瑎的声音不高,但吐字却极为清晰,语气未失礼数,但却句句如刀,丝毫不留情面,“徐兄身为阁老之子,本就天骄。何苦非得与在下相交,莫言欣赏之意。若徐兄真心相待,在下岂会感受不到。”


    “朝中局势复杂,风谲云诡。徐阁老身为青林党之首,说一句权势滔天并不为过。可即便如此,却依旧命徐兄你来与我交好,目的为何?徐兄言辞直指在下老师,可老师离京多年,即使再被起任,其势也不可能比过徐家。”


    她不急不躁地继续道,音色淡漠:“莫非老师手上有什么东西?而你们又觉得他会告知于我。”


    徐令孺嘶哑的声音响起,却只道:“我哪里虚言,又何未有真心?”


    闻瑎似乎被逗乐了,声如冷玉:“徐兄说笑了。”


    湖畔夜色正好,但已是深秋的夜却不是游船赏景的好时候。


    徐令孺拿起玉哨轻吹,噗通跳水之声,约莫一刻钟,黑衣的船夫踏上船板,船桨划过,船进岸了。


    李镇抚使本想着快马加鞭赶回京内。但却没想到陆有之的身体是如此之糟,无奈之下一封书信急送至谢郁手上。


    信鸽不日返回,御笔四字:身体为重。


    九月就该起程的进京之路,一直拖到了十一月份。


    十月中旬,后宫大选落下帷幕,袁若月毫无意外被选入宫中。宫中此时已有四位妃嫔,几位婕妤、美人。


    其中两位均是出自太后萧葭所在的萧家。


    而袁若月虽是妃位,却入住了象征着后宫之主的坤宁宫内,国母之位不出意外便落入她手。


    十一月下旬,又逢考核,闻瑎此时入翰林已三月有余。


    徐令孺从那日之后便不再打扰闻瑎,只是性情愈发沉闷,时人皆言其厚重沉稳,有宰相之风。


    十二月初,天大寒,雪如鹅毛。


    闻瑎拿着七品县令的任命文书,准备起程离京。


    而此时,陆有之距离京城不过百里,路程不过三天。


    闻瑎身在官舍,行李已经打包完备。


    俞修樾穿着石青棉袍,站在闻瑎身侧,衬得他面容愈发狠戾,直言斥骂那三品大员施精濂,毫不压抑自己的音调。


    他又提及许威之此人,恨不得啖其血肉。


    闻瑎抬手制止了他:“叔思,我并未有什么不满。因果之故,怨不得他人。”


    “天色不早,你还是快回去吧。鸣街鼓已经响了。”


    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这京城的宵禁近日是愈发严苛了。


    会与塞北边防之事有关吗?


    那鼓声愈行愈远,直至消失。


    宋端却冒着大雪,夜行来到此处。闻瑎刚一开门,便落入了满是寒意的怀抱之中,无法挣脱。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