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要想赢,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武三思和宗楚客这帮该死的混账!西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他们竟敢隐瞒军情不报!”
夜已经很深了,中书省的衙署中却依旧灯火通明。暮秋时节,寒深露重。魏元忠却把外套扔在矮榻上, 自己只穿了件长袍在屋内来回疾行。
屋子里文书杯子丢了一地, 几个书办和侍从都被他赶在门外,听着里头响动不对,可又不敢进去,只能巴巴地望着这里。
魏元忠手中捏着一封奏疏——是突骑施的娑葛从西域写来的。奏疏倒是言辞恳切:
“突骑施从未有不臣之心,但宗楚客和周以悌收受了阿史那忠节的贿赂, 诬陷我对大唐不敬,要发兵灭了我的国家。我是为了自保,才发兵四镇, 隔断西域和中原之间往来的道路。”
“倘若朝廷能斩下宗楚客之头,我愿退兵奉还四镇,并释放被俘的监军御史吕守素, 自此向天朝宾服。”
“把宗楚客给我叫来!”魏元忠拉开房门, 对着侍从们吼道:“我要问问他,安西四镇到底是什么时候陷落的,吕守素又是怎么被俘的?!”
侍从们哪敢动作,毕竟魏元忠虽然德高望重, 深得皇帝信任,可宗楚客也是当朝宰相, 背后还有个武三思当靠山。为了魏元忠得罪宗楚客,那可真不是笔好买卖。但魏元忠一遍遍催促得急,他们只得匆匆出了门, 不在魏元忠眼前碍眼。
魏元忠吼了一通,仍然气不过, 坐在榻上用奏折当扇子扇着风。他气得口干舌燥,捡起地上的杯子要倒些茶水,拎起那壶一看,里头又是空的。
“这些人到底能办成什么事。”魏元忠暗自抱怨一句,要出门去寻仆役。
他走到门前时,门却已经被人拉开了。
“魏相公。”
来的正是一身绯服的褚沅。她低身向他道礼,“我奉命而来。”
她是宫中女官,魏元忠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代表谁的意思,只得侧身把她让进门内,稍稍放缓语气:“褚郡君深夜来访,定有要事?”
褚沅点了点头,自袖中抽出一卷公文递给魏元忠:“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刚刚到了宫里。”
“安西副都护牛师奖与突骑施娑葛在火烧城大战,牛师奖兵败被杀,监军御史吕守素被俘。娑葛已经占领四镇,大肆掳掠财货,还隔断了西域前往中原的商路。”
魏元忠深深叹了一口气:“此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这里还有一封,是娑葛上给朝廷的奏疏。”他把娑葛的奏疏递给褚沅,小心翼翼地试探:“褚郡君深夜前来,是圣上要召我去问话?”
褚沅点了点头:“是,圣上收到军报,勃然大怒,命我等召众宰相去宫中商议对策。”
魏元忠心中一紧,他几乎已能想到武三思、宗楚客那伙人会在圣上面前如何颠倒黑白,此刻却不便在褚沅面前表露心绪:“我知道了,请郡君在门外稍候,待我更衣之后,再与你一道去。”
褚沅轻轻一笑,却没有移动脚步,她抬起头望着魏元忠:“军报到时,武三思正在宫中与圣上宴饮。圣上问其缘由,武三思说,是安西都护郭元振和司马洛北勾结突骑施,意图谋反,要圣上把他们召回长安,下狱查问。”
这是意料中事,魏元忠在脑中想起了应对的策略:被武三思这样一搅,无论娑葛奏疏上说了什么,圣上都很难全然相信。
但要真按照武三思所说,召回郭元振和洛北,娑葛会觉得朝廷打定主意要灭了突骑施,不论战事最终会如何,一场兵祸是不可避免。
他一时沉默,褚沅就知道,眼前这位魏相公也没有好办法。她依旧望着魏元忠的眼睛,轻启朱唇道:
“魏相公,婢子说句不当讲的话,要破此局,关键不在安西都护府,不在突骑施,也不在武三思和宗楚客,甚至不在郭元振,关键在于洛北。”
魏元忠不得不说话了:“褚郡君的意思是?”
“当年是圣上钦点,洛北才以一个兵部员外郎的身份参与和吐蕃的谈判。后来他因故下狱,又是圣上把他外放去了鸣沙县,鸣沙之战后,还是圣上调了洛北去西域参与和突骑施的谈判”
皇帝李显一向为“四夷宾服”洋洋得意,而洛北自神龙元年进入兵部担任员外郎以来,几乎参与了大唐所有的对外谈判,屡立大功。尤其是在鸣沙之战时,他亲冒矢石,击退了突厥来犯。
倘若这样一个人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叛乱”,那他这数年以来过手的大小边事就都有值得怀疑的部分。那这数年以来的“四夷宾服”算什么?一向以边功自夸,甚至为此改元为“景龙”的皇帝李显又算什么?
除非李显疯了,才会允许武三思这样打自己的脸。
“我明白了。”魏元忠轻轻一笑,“多谢褚郡君提点。”
褚沅微微一笑,低头出门,替魏元忠合上了门扉。
远在西域的洛北自然不会想到,他的名字能在朝局中起到这样的作用。安西四镇陷落的如此之快,其实也是出乎了他的预料。此刻,他正与自己军中的一众将领围坐在一副地图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娑葛确实是把家底儿都压了下去。”哥舒亶举着一只烤得正香的小鱼,慢悠悠地吃着:“他怕是把自己能动用的好马都派出来了,走得这样快。”
郭知运无奈笑道:“他可是面对大唐的灭国之兵,为了求活,哪里还能在乎那点兵马。”他在地图上指了指计舒河口:“既然我们击溃了苏禄的军队,那龟兹城目前面对的兵力一定少于娑葛的预期,我们不如先入龟兹休整,也给我们一些收拢兵马的时间。”
“我赞成老郭的说法。”阿拔思也在地图上指了指:“牛师奖兵败得这么快,这会儿原野上肯定都是他手下的唐军,还有阿史那忠节所部的士兵,应当也有一些没有被俘或被杀。若是能把这些人都拢到我们这边,仗会好打得多。”
巴彦有些犹豫:“话是这么说但是,不论是咱们还是阿史那忠节的军队都是以骑兵为主,如今龟兹城在突骑施人手里,那儿城高池深,要咱们去攻城,怕是”
“哎,突骑施人也是骑兵多嘛。他们也不擅长守城。”哥舒亶挥了挥手,“我们可以断其粮道,袭其水源,逼他们和我们出城决战。到了原野上,骑兵对骑兵,那些人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
“就是。”琪琪格看了看洛北:“洛将军,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向说,突骑施人里只有苏禄还算个会打仗的将军,如今我们连苏禄都抓到了,剩下这点人收拾起来,岂不是轻轻松松?”
张孝嵩还是第一次听到洛北以这样高傲的语气评价一个人,不由得往洛北那边望了一眼,却见到他愁眉紧锁地坐在那里:“洛北怎么了?”
“诸位说的都对。”洛北来到地图前,指了指龟兹城:“如今龟兹城离这里只有不到三天的路程。我们可以封锁消息,再派人假扮苏禄的使节混入龟兹城中,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龟兹,光复安西都护府的衙署。但之后呢?”
郭知运似乎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龟兹城定之后,我们可以收拢溃兵,重整军队,再解救其他几个城池。这是最稳扎稳打的办法,将军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不错,这样稳扎稳打,是多年以来大唐的一贯战术。但别忘了,突骑施人本就速度极快,他们攻陷城池之后,会把城内的财货和居民掠夺一空。”洛北点了点头,“等到我们把四镇一个个地夺回来,他们早就已经带着战利品逃之夭夭了。”
巴彦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这样!什么守城不守城,抢一把就走,这才是这些牧民的做派。”
“收复四镇,我们确实可以给朝廷和皇帝交代。但这不叫赢了这场仗。”洛北在地图上点了点北方的碎叶城:“要想赢,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袭击碎叶城外的突骑施牙帐,逼娑葛调他的主力回援。”
“围魏救赵?”哥舒亶眼前一亮。
“不错。”洛北伸手在楚河一带划了一下:“琪琪格、莫潘,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你们需要全力收拢胡禄屋部的子弟和兵马,而后火速赶到此地阻击娑葛!”
琪琪格和莫潘向他行了个突厥礼:“是。”
“我会派阿拔思与你们同行。”洛北道,“阿拔思,你除了协助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之外,还要负责押运粮草辎重。”
阿拔思点头:“是。”
“巴彦,你和我一起,率领两千北庭铁骑赶赴突骑施牙帐,命全军收起旗帜,衔枚裹蹄,不许露出行藏。记住,我们要比娑葛更快赶到突骑施牙帐。”
巴彦拍了拍胸脯:“遵命!请将军放心!”
“至于知运”洛北望着郭知运,眼神中竟流露出一点歉意:“我有个格外艰巨的任务给你。”
郭知运已经猜到他的想法,抱拳道:“将军,事情再难也要有人去做,我愿为将军攻坚克难,还请将军下令吧。”
“你率这三百于阗兵马,马上开赴北方,预备阻击突厥默啜的兵马!”
第102章 “要我们突骑施的儿郎跪下受死——绝不可能!”
洛北一言既出, 满座哗然。
哥舒亶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洛将军,你是说突骑施的娑葛勾结默啜,打算引突厥兵入西域?”
“不论娑葛邀不邀请, 默啜都会来的。鸣沙之战他败在我们手下, 突厥各部已经起了叛离之心,如今突骑施叛乱,西域纷乱,正是他找场子的最好机会。”
洛北顿一顿,俯身在地图上点了点突厥牙帐的位置:“而且, 从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到热海附近,只有金山这一处阻拦,默啜的路程比我们要容易得多。”
众人一时沉默。阿拔思却上前一步, 开口道:“将军,还是我带兵去阻击默啜吧。金山两边居住的部族大部分都是西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同族兄弟。我去, 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哎, 阻击敌人这样的任务,应当要我这样的勇士出手才对嘛。”巴彦越过众人,向洛北请命:“将军,你让老郭陪你去打突骑施牙帐吧!那儿多的是老幼妇孺, 得老郭这样的人出面安抚。我粗汉子一个,还是打仗更顺我的意。”
有他们打头, 帐中人人都要开口请战,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就连哥舒亶都想开口说话。但洛北站起了身, 向众人深深望了一眼。
只一眼,就把众人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洛北一步步走到郭知运面前, 将象征于阗镇守军的那枚令牌解下,单手递了出去:“知运,你领命否?”
“我当然领命!”郭知运双手接过令牌,豪气万丈:“诸位,我年岁稍长,建功立业的事情,就走在各位前头了,大家伙可不要眼热啊。”
帐中的一众将领都笑了。洛北这才重新坐下来,带着他们把后续诸多细节一一定过。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众将各自出帐按令准备,打头的巴彦掀起帘帐,门外已经扑进来一股冷冷的日光。
“天亮了,雪停了,好兆头啊。”
洛北起身吹熄数盏油灯,将帘帐微微掀起,让帐外的冷风灌进来些许。他望着张孝嵩和哥舒亶:“两位,行军方案你们也听到了。你们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属下,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哥舒亶早已下了决断,闻言只是干脆地站起身,披起厚重的外袍:“我和郭知运一同往北去。我要回一趟孤舒州,征召在那里的族人为大唐征战。”
洛北抬头望了他一眼:“但朝廷还没有复你孤舒州都督的职务。”
他这话的意思是:哥舒亶既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征召自己的部族为大唐打仗。
哥舒亶笑了,他没有回答洛北的话,只是躬身道了一个突厥人的大礼,才转身退出帐外。
空荡荡的中军大帐之中,又只剩下了洛北和张孝嵩两个人。张孝嵩本不谙熟西域局势,又是一路奔波,这一夜听得是昏昏欲睡。洛北见他已是一手支头,干脆把他也一起拉了出去。
雪晴后的天空露出一种冷寂的墨蓝色。空气清冽,好像得能割破人的皮肤,洛北捧起一点新雪洗了把脸,却看到张孝嵩望着远方天山顶上万古不化的冰雪:
“这便是天山吗?真是巍峨壮阔。要是王翰在这里,定能写出几首好诗。”
“是。”洛北打了个手势,与他一道穿过正在排队用饭的士兵们,走到营帐外离天上更近的地方:“孝嵩,听我一句,等吴判官押送军资来了,我让他护送冯嘉宾回长安,你就和他们一起回去吧?”
张孝嵩无奈地笑了:“你又想让我走?”
“太危险了。”洛北说:“北上阻击默啜,是要袭扰突厥大军,其中危险,我不说你也明白。”
“至于留下来收拢阿史那忠节的残部便是要做好随时随地和突骑施人硬碰硬的准备。”
“至于和我一起奇袭突骑施牙帐么?”他随着张孝嵩的目光,望向了巍峨苍茫的天山:“首先要穿越的就是眼前这连绵不断的天山山脉。”
张孝嵩被昨夜一战激起的一腔壮怀激烈,终于是在朔风烈烈和眼前的雪山之前平静了下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洛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也倒映出了与他自己眼中一样的雪山云海,但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是他所没有的——
沉静淡然。
这便是兵家所说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为上将军!
张孝嵩一时缄默,闭口不言,半晌才道:“我要去和冯中丞谈一谈。”
“我稍后会去。”洛北轻声提醒他,“我要请他和我一起同审苏禄。”
冯嘉宾端坐帐中,正在吃两个士兵替他端来的烤鱼和热汤,见张孝嵩神情疲倦地来了,忙招呼他坐下:“坐,坐,孝嵩,情况如何了?”
张孝嵩删繁就简地和他说了洛北的谋划:“洛将军的想法,是兵出三路,好围魏救赵,逼迫娑葛撤军回援。”
“这个洛北倒是有勇有谋。只是有一点他想多了。”冯嘉宾沉吟片刻,才笑道:“如果默啜真的要出兵西域,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绝不会坐视不理。所以郭知运所部的这三百人,只是看似凶险。他们身后还有北庭数万军队呢。”
大唐的朝臣们文武分界并不明显,从贞观群臣,到高宗时的裴行俭、苏定方,再到武周的狄仁杰,本朝的魏元忠,都是出能主领军事,安定一方,入能治国理政的大才。
冯嘉宾能被派到西域,自然也在军事上有些见解:“这三路兵马之中,他是把最危险的那一条留给了自己。”
张孝嵩恭敬道:“还请中丞给卑职解惑。”
“自汉代以来,要快速穿越天山,走的无非是乌孙人当年迁徙的古道。一路坡度平缓,还有河流补给,是最适宜不过的路线。”冯嘉宾道,“只是穿越乌孙古道,最适宜的时节是夏日到秋日,河水潺潺,百草丰茂。如今已是初冬季节,连计舒河口都飞起了雪,山中天气不可预测。这一去,实在是危险重重。”
他望着张孝嵩紧张神情,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你不会打算和他一起去吧?”
“卑职身为监军,理应与主将同往。”张孝嵩见他看破自己的心思,也不掩饰,抱拳道:“还请中丞准许。”
冯嘉宾瞪大眼睛望着他:“孝嵩啊,朝廷律例可没叫监军和主将寸步不离,你要是真的要履行职责,就留下来——等着朝廷的大军来解救四镇。穿越天山,搞奇袭,这是亡命之徒才会干的事情。成功了是理所当然,失败了自己还要负责任,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这样去冒险?”
张孝嵩还要再说什么。洛北已然从另外一侧走来,请冯嘉宾移步去与他同审苏禄。
“我去去就来。”冯嘉宾拍了拍张孝嵩的手臂,“孝嵩,你一夜未睡,且去休息吧。”
苏禄被关在一处空旷的营帐中,周围看守严密。洛北替冯嘉宾掀开帘帐,久违的光芒让苏禄眯了眯眼睛:“来的人是谁?”
洛北低声以汉话答他:“是我。洛北。”
苏禄冷笑一声,坐直身子,带动一阵锁链的声响,他望着一营帐的人:“好啊,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答什么,要看我的心情。”
那被临时叫来充当“译语人”的士兵立马不敢说话了,只直直地转过头去看向洛北:“将军,这”
“你翻译你的就是了。”洛北坐在身后的一把胡床上,神情中带着些疲惫,他一手撑着下颌,似乎真的快要睡着了:“冯中丞问什么,苏禄将军答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和你没有关系。”
果然,那士兵译完,冯嘉宾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恨声道:“苏禄,朝廷待你突骑施恩重如山,你们为什么要背盟东侵?!”
苏禄的委屈比他更大:“朝廷恩重如山,你们的恩,就是从我们突骑施人的手里夺走了我们拿回来的碎叶城,给了阿史那斛瑟罗那个废物?你们的恩,就是派了这个狡诈的汉人洛北来和我们首领谈判,让他不知道以什么妖法蛊惑了首领,让他答应了那么多苛刻的条件?”
“要是这都算恩情的话,我为什么不能从安西都护夺走一个城池,再交给依附我们突骑施的部族管辖?!”
“败军之将,你也配在这里嘴硬!”冯嘉宾道,“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杀了你?”
“我当然知道,”苏禄冷笑一声,“那冯中丞也应当知道,安西四镇和你的下属吕守素,如今还在我们突骑施人的手里。这场仗,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
冯嘉宾气急,正要说些什么。洛北却已经立起了身,敲了敲冯嘉宾面前的那张桌子,依旧以汉语道:“苏禄将军,说事情就说事情,不要东拉西扯的。现在大唐只想知道一件事情,突骑施为什么要背盟东侵?”
“你们从长安来的人都不清楚吗?还要来明知故问!不就是你们的宰相收了阿史那忠节的黄金,要保他留在西域,统领突骑施的土地?我突骑施没有那么多的黄金奉送,所以平白要受兵戈之祸,我们认了。”苏禄冷然道:“但要我们突骑施的儿郎跪下受死——绝不可能!”
他这番言辞慷慨激昂,哪怕冯嘉宾听不懂,也从他的神情中窥见一二。待到那士兵翻译完毕,冯嘉宾脸上露出惊讶神色:“你说你说是谁收受了阿史那忠节的贿赂?”
“你们大唐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苏禄低下头,“当时娑葛可汗的使者娑腊正在长安贡马,听到了你们要对突骑施用兵的消息,就飞马回了突骑施牙帐,娑葛可汗为了自保,才发兵攻击安西。要论背盟的罪过,恐怕怎么也论不到我们突骑施人身上。”
冯嘉宾心绪复杂极了,安西四镇处处战火,死伤军民无数。战死了一个将军,被俘了一个御史这一切的起源,竟然只是一个宰相收受了一个蕃酋的黄金!
他们把朝政当什么了?他们把大唐的天下当什么了?他们把安西的百姓当什么了?
“冯中丞,”洛北侧过身去扶住他一只手臂,“您的伤还没有痊愈,还是不要久站的好。我派人扶您回帐去休息吧。”
他打了个手势,那充当“译语人”的士兵忙不迭地小跑过来,扶着冯嘉宾出去了。
洛北走出帐外,回望了一眼苏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又各自分开。苏禄忽而开口以汉话道:“洛将军,几日之内,你能从于阗奔袭到这里,打乱了我的布局,我很佩服。但现在四镇已经陷落,凭你手上这点人,你打算怎么办?”
洛北轻轻一笑:“这是我的事,就不劳将军操心了。”他轻声对一边的守卫道:“给苏禄将军弄些吃的来,还有,给他个毯子,让他躺一会儿吧。”
第103章 “我也希望……我不要用那些手段,就能获得此战的胜利。”
正如冯嘉宾所料, 队伍一进乌孙古道,就开始下雪了。
张孝嵩裹着厚厚的毡袄,骑在马上, 任凭马儿颠簸着步子在溪流中疾步穿行, 有的河面已结了薄薄一层冰,马蹄上去就开始打滑,他几度险些被颠到水里,还是靠一手过硬的骑术,猛拽缰绳, 才将自己稳住了。
他又想起冯嘉宾临行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评论:
“洛将军,你这样打仗,不是朝廷那些人能看懂的打法。倘若赢了也就罢了, 倘若输了……”
那是出发前一天早上的事情,那时冯嘉宾沉思数日,最终决定立刻回京, 向皇帝陈明原委, 好尽快终止这场无谓的战争。洛北依言派出吴钩带着叶若和叶延护送他上路。
但是,临行之前,冯嘉宾正好看到洛北在督促那两千铁骑摘下头盔和铁甲,赶着一群羊上路——
不知道阿史那献是怎么抽调的兵马, 这两千精骑倒有一大半是突厥、铁勒人,当他们按照洛北的命令摘下铁甲, 换上牧民们过冬时穿的厚重的皮衣和毡袄,挥鞭驱赶充作军饷的几百头羊时,就像是一支游牧部族在迁徙。
所以冯嘉宾才说了那句评语:
修筑堡垒工事, 步步推进,才是朝廷那些人最熟悉的战争模式。像洛北这样动不动出奇兵, 迂回几百里奇袭……很容易被认为在有意弄险。
那时洛北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哈哈一笑,拱手对冯嘉宾道:“那到时候,还请冯中丞在圣上面前替我开脱几句。”
冯嘉宾回长安去了,张孝嵩却决意要留下来,跟着洛北去走那最危险的一条路。
此刻巴彦一骑在前领路,一路疾驰,恨不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此地。而洛北却在队列中策马穿梭,一会儿在队末催促掉队的士兵,一会儿在队前眺望路程,抽出手来还要挥鞭催促群羊过河。
他好似完全不受这风霜雨雪影响,骑马穿越这碎石嶙峋的河道在他看来也像如履平地。
河道过去,是漫长的山路。
“喂,别抓着那羊,小心和它一起摔下去!”洛北喊着汉话,从张孝嵩身边策马而过。
他挥出一鞭迫使一个汉人士兵松开扭羊的手,又是一鞭,打在那绵羊身上。那羊挨了鞭子方知吃痛,忙不迭地扭身回到羊肠小道上,只有后蹄蹬下的几块石子一路滚下峭壁,扑通几声掉进了水里。
那汉人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洛北拱手道谢,洛北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的大事小情,自洛北接手这支北庭兵马时就不知发生了多少。洛北本人自然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对他来说,首要的任务是把这两千人尽快带出天山。
但要冷眼旁观的张孝嵩来说,正是这事事上心,举轻若重的品德,帮助洛北这位空降而来的年轻主帅在这两千人心中一点点地建立威信。
第一日的宿营地在一片群山环绕的蔚蓝湖畔,风景极美。洛北命将士们在此安营扎寨,又命伙夫宰杀羊肉,为将士们烹出一锅锅鲜美的羊汤。酒是没有的——为了保证清醒的头脑,洛北没有允许他们把酒拿出来喝。
张孝嵩喝了一碗羊汤,觉得从头到脚都暖热起来,才有心思抓着洛北问他行军打仗的秘诀,问他是否是为了树恩于士兵,才对他们百般照拂。
“没有那么简单,要约束一群军人,绝不可能靠施恩。”
洛北展开一卷羊皮地图,在纸上略略做了个标记,“要治理军队,靠的是赏罚分明。要动员军队,靠的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至于同甘共苦一类的,确实重要,只是次序很后。”
洛北说起治军的话题时,总是分外严肃。对他来说,战场上的排兵布阵、金戈铁马只是一场战争的华彩乐章,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是前期的组织、动员、后勤……
“不说这些了,洛将军。”张孝嵩见他神情严肃,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今天看你赶羊如此熟练,真像个草原牧民……”
洛北轻轻一笑,仰头躺在营帐的地毡上:“我从前确实在草原上放过马牧过羊的。”
“什么?”张孝嵩没反应过来。
洛北闭着眼睛:“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从中原逃到突厥,被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将军手下的人抓住了,他们见我懂医术,又看我年纪小,没有杀我,只叫我给他们当牧羊放马的奴隶。”
张孝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几是痛心,几是惊讶地望了洛北一眼,只见他脸上一片平静,没有半点情绪:“洛北……你……”
“都过去了。”洛北依旧闭着眼睛:“后来默啜大汗忌惮这个外姓的权臣在突厥汗国中的威势,要派人刺杀他——我就自愿替默啜大汗做了这把刀,单枪匹马地把他杀了。”
张孝嵩震惊之心简直无以言表,他“你”“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还是洛北睁开眼睛问他:“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是。”
洛北坐起身,用那双流金一样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张孝嵩:“因为接下来,我们驰骋之地大部分都是草原部族的领土。他们不讲仁义礼智信,也不讲君臣父子……所以统治这些草原部族,就得用草原上的逻辑同他们对话。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拦我。”
张孝嵩的脸一下子端严起来了:“洛将军,我是朝廷的监军御史,约束大军是我的职责所在。恕我不能答应你。”
“好啊。那你便尽你的职责。”洛北应得飞快,复又闭上眼睛,躺回毡上,“我也希望……我不要用那些手段,就能获得此战的胜利。”
第三日清晨,骑队穿入一片茂密的松林,跋涉半日之后,骑队终于离开山谷,进入了一片平静的伊丽河流域。
回望这数日的行程,洛北和张孝嵩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狂风、大雪、冰雹……山脉中气候飘忽不定,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只要山谷间飘来云彩,顷刻间就风吼雪飘,寒气刺骨。
进山以来有如幽灵般陪伴着他们的雪雾,终于在此刻停了。只有寒风刺骨,刮过他们的脸面和衣衫。洛北命自己的亲兵各自在队长清点人数——即使他小心谨慎,还是有数人永远葬身在了大山深处。
张孝嵩见他面色冷峻,开口想要安慰他什么。却见他挥了挥手,径自赶上巴彦:“一路加紧脚步,不要拖延,直扑突骑施牙帐的方向。”
说罢,洛北又转向他的亲兵们:“你们回到各队之后,要加紧督促,不可再让士兵掉队。未战而先折兵,这样的情况必须尽快结束。若再有士兵掉队而队正无禀报者,军法从事!”
一众亲兵都高声领命。
张孝嵩望着洛北的侧脸和他抿得紧紧的嘴唇——他已经深切感觉到,战争的肃杀正在临近。
二千精兵就这样顺着伊丽水一路往北去,图伦碛四周已经打成一片疮痍,此地却处处宁静。远隔一座连绵的天山,谁也想不到,唐军会出现在这里。
穿过弓月城的防区时,洛北最是紧张,弓月城和碎叶城之间间隔不远,倘若此地的牧民认出他们唐军的身份,飞马禀报留守突骑施牙帐的遮弩,他们肯定会被遮弩包了饺子。
但什么都没有。娑葛带兵走得太急,把草原上能打仗的男儿和战马都带走了,留下一草原的老弱妇孺在营帐中等待冬季过去。
洛北的军队都作寻常牧民打扮,他们驱赶着羊群路过这些牧场,还替几个老阿妈修了一个冬天都没修好的营帐,老阿妈诚心地在佛前替他们祷告平安。
洛北听到这个消息只有苦笑,他们如果平安了,老阿妈的儿子就别想回来了。
楚河如同几年前洛北所见的那样清澈美丽,风雪大作之下,也没有结冰。他如同来西域谈判时一样,命军队分队驻扎在峭壁上的佛窟和山洞中。
佛窟中升起温暖的烟尘,张孝嵩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火,一边抓干粮送进口中——羊群在两日之前消耗殆尽,羊肉汤的味道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洛北穿着一身带着寒意的铁甲进了佛窟,在火边烤了烤火,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瓶,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张孝嵩:“我已准许将士们此夜可以饮酒。”
这是即将开战的意思。张孝嵩一下子激灵了起来:“突骑施牙帐有谁在?”
“娑葛的弟弟遮弩。”洛北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雪花道:“我亲自去牙帐附近看了,又抓了两个他卫队的士兵当舌头,自打娑葛一走,遮弩就彻底忘了形,日日夜夜花天酒地,他还没发现我军的踪迹。”
张孝嵩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边的宝剑,冰冷的剑柄让他有了些实感:“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寅时起身、丑时开拨。”洛北道,“我已经告诉将士们了,突骑施的牙帐里什么都有,要想住好毡房,吃烤羊肉,喝葡萄酒,就得奋勇杀敌!”
寅时初刻,张孝嵩起了身,洛北已经披挂停当,骑在马上等他。见他出来,即命亲兵熄了火,递上一匹战马给他,让他骑马出征。
如这雪夜一般沉肃冷漠的唐军铁骑从他们面前走过,暗夜之中,象征大唐的赤色大旗再一次飘舞起来,向着驻扎在碎叶城畔的突骑施牙帐杀去!
第104章 雪夜破牙帐。
碎叶城外连绵的突骑施牙帐中, 遮弩正在与一众部下饮酒作乐。帐中的乐班奏的得是高亢激昂的龟兹乐,有几个美貌的舞女正在翩然起舞,一双双套着铃铛镯的赤足随着鼓点旋舞跳跃, 应和着鼓点发出轻盈动听的声响。
遮弩的酒杯就没有离开过手,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欢快的氛围中,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在这些舞女身上扫过,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观察他的部下们。
帐内的气氛热烈而欢快,酒香和烤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让人垂涎欲滴。部下们纷纷举杯,向遮弩敬酒,他也不吝啬地一一回应, 笑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莫贺达干。”一众欢腾中,遮弩点了那个沉默不语的汉子的名。
这汉子身形高大,紫黑面皮, 一张方脸, 端端正正。他和遮弩、娑葛兄弟一样出身黄姓,曾经做过遮弩的父亲乌质勒的莫贺达干,安抚民生,很有功绩。
人们便以他的官职称呼他和他的部族。但遮弩一向不太看得惯他, 不仅因为他在黄姓的声望有时压过了娑葛和自己,更是因为他出身突骑施, 却把长长的黄发学着汉人们那样盘在头顶。
“你看上去焦虑不安,为什么?”遮弩轻轻敲了敲杯子,乐舞一下子停了, 几个舞女不知所措地伏跪在帐前,不知道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莫贺达干抬头望向遮弩:“遮弩首领, 唐人的军队正在和我们突骑施激战,他们随时可能杀向这座牙帐……请恕我没有心情欣赏乐舞。”
“我大哥率大军南下,一路已把路都封住了。如今他连战连捷,连那个唐家的将领牛师奖都不是他的对手,唐家怎么可能还有兵力到这里来。”遮弩有些不以为然,“就算他们还有兵吧,隔着一座茫茫天山,又是冬天……他们绝不可能翻越天山到这里来。”
莫贺达干也被他这一连串理由驳得无话可说,只得道:“是我坐不住,遮弩首领,既然我不想看乐舞,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不如让我带兵巡查牙帐四周吧。”
莫贺达干站起身,要道礼离开牙帐。遮弩却把手中酒杯轻轻往矮桌上一磕,发出一声脆响:“急什么,我还没叫你走呢。不要以为我父亲指派你辅佐我们兄弟,你就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莫贺达干慌忙伏身道:“我绝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只是不想败坏您的兴致。”
“你现在已经在败坏我的兴致了。”遮弩摸了摸手边的酒杯想了想,抬手招呼那个为首的美貌舞女过来:“来,代我把这杯酒赐给莫贺达干。”
莫贺达干已反应过来遮弩是有意为难自己,这杯酒之后肯定还有一连串的为难之事,甚至当堂动起刀剑都不是不可能。他心怀了一丝侥幸,双手伏地,连看也不敢看那美貌舞女一眼:“请首领原谅我。”
“你又没犯错,我有什么好原谅的。”遮弩懒洋洋地道,“你不是很喜欢那些汉人们的书吗?我记得之前父汗讲过,也是一个人要一位舞女劝一个将军喝酒,那位大将军不喝的话,你知道那舞女是什么下场吗?”
莫贺达干当然知道这段东晋故事,东晋石崇常命美人劝酒,如若客人不喝,便杀美人出气。他说不出王敦那样绝情冷酷的话,也无法想象自己饮下此酒后会走向什么结局,只得伏地不动。
“哈,我原来以为莫贺达干是个英雄,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太没意思了!”遮弩重重地把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即命左右把那年轻的舞女拖出去杀了。
帐中众将人人惊谔,有几人要出面说话,但他们的话语都被震天动地的马蹄声遮过了。几个巡夜的士兵大呼小叫地往这边跑来:
“遮弩首领,唐军!是唐军!”
“唐军?哪里的唐军敢到这里来?”遮弩丢开酒杯,连舞女也顾不上了,一把揪过那报信的士兵,厉声问道。
士兵不知所措:“是……我们看到唐军的旗帜了,还有……还有一面‘洛’字大旗。”
“洛北?那个难缠的汉人。他不是在于阗吗?怎么出现在这里?”遮弩皱了皱眉,又丢开手去:“哼,不管他是怎么来的,我有一万大军,他这是自己往死路里撞,整军!出战迎敌!”
一路风雪奔袭,洛北和士兵们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起了冰珠。他们在突骑施牙帐外稍作停留,洛北又亲自出马,抓了两个巡逻的士兵询问——当听到遮弩还在宴饮歌舞时,唐军将士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洛北即命将士们冲锋,巴彦摇动唐军大旗,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出了藏身的密林。在他身后,群马奋蹄,旌旗猎猎,奔波数日的唐军将士们随他一起冲向敌营。
“杀!……”
“杀!……”
喊杀声整天动地,在营门前值守的哨兵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砍下了脑袋。他们冲入牙帐的千顶帐篷中,一面杀人,一面烧帐篷。
巡守的士兵见到大火,匆忙飞马来查看情况,他们只能看到风雪之中飞舞的唐军大旗,还有铺天盖地的唐军铁骑。
突骑施牙帐中没有人能想到,雪夜之中,竟会有唐军的骑兵出现在这里,他们在梦中被大火烧醒,乱作一团,在牙帐中连绵的鼓声中仓皇列阵,迎战冲进营寨的唐军。
洛北骑在马上,望着突骑施人聚阵在牙帐周围,不禁大笑一声:“这个怕死的遮弩,这个时候要列阵和我对冲?他是嫌自己的军阵崩的不够快吗?”
说罢,他弯弓搭箭,向着远处突骑施大旗的方向,射出一箭。
这一箭锐不可当,宛如一道划过长夜的闪电,直直地射向突骑施的大旗。
“嘶啦”一声,突骑施大旗应声而落,重重地落在地上,激起一阵风雪和尘土。
“祆神在上……”
“大旗落了,唐军杀进来了!”
“别杀我!我不想死!”
大旗坠地的瞬间,恐慌和焦虑如瘟疫般蔓延在整个突骑施牙帐,再激烈的鼓声都无法阻止突骑施将士们四散崩逃。
遮弩眼见控制不住局势,干脆拔刀杀了两个乱逃的将领:“不许乱!我们还没有败!再有大声呼号,四散奔逃者,杀!”
他周围的几个死忠的侍卫将这严酷的军令散了出去,军阵重新收拢,凝成一字长蛇,如短鞭般向洛北的方向扫了过来。
洛北已带着唐军将士杀到了近前,他放下手边的弓箭,改用一柄槟铁马槊,他与手执长矛的莫贺达干相遇,迎面交战了数个回合,两人一槊一矛,格、挑、打数下,竟有几分势均力敌的意思。
此人必是久历战阵的良将!洛北棋逢对手,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燃烧,他抖腕上挑,格开莫贺达干迎面袭来的长矛,而后催马快走,于两人错身之际,翻腕横扫——
莫贺达干闪避不及,被他一记重击扫中后腰,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落下马去。
莫贺达干当机立断,打滚数下,想把洛北甩开。但洛北骑术何其了得,依旧催马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只猫儿戏弄自己手中的老鼠。
终于,莫贺达干闪避不动,只得仰在地上,望着洛北手中寒光闪闪的槊尖逼近自己的咽喉。
“告诉我你的姓名。”洛北将槊尖停在他脖颈前半寸的位置,沉声用突厥语问他。
“败军之将,将军想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莫贺达干无奈道。
洛北不答话,只将槊尖逼近他了些。
“我说,我说。”莫贺达干小心翼翼地试图推开槊尖, “我叫莫贺达干,是乌质勒首领留给娑葛可汗的辅政大臣。”
洛北在记忆里翻了翻,才把这个名字和眼前的男人对上号:“向我投降,我可以不杀你。”
莫贺达干不敢怠慢,当即伏地请罪:“求将军饶我一命!我愿为将军牵马坠镫!”
洛北松开槊尖,叫住两个士兵,命他们把此人绑好带回帐中。自己又重整旗鼓,杀入了新的战团之中。
洛北身形矫健,奔马带起的雪雾烟尘跟随在他身后,恰似一条翻云覆雨的蛟龙,突入一个个战团之中,长槊一扫,便带走数个敌人性命。唐军的将士们见他如见甘霖,突骑施的将士们在层层冲击下再度败退,只留下熊熊大火在营帐中燃烧着。
洛北突到牙帐前,金碧辉煌的牙帐厅堂中空空荡荡,他的亲兵们将一面唐军大旗高高升起。
“传我军令!投降者不杀!”
“投降者不杀——”汉话和突厥话的呼喊飘扬在突骑施牙帐的上空,随着突骑施将领们手中兵刃坠地的声音,一夜激战,终于到了尽头。
巴彦带人去打扫战场,洛北和张孝嵩便在牙帐中四处翻动,希望找到些文书账册一类的东西帮助他们了解突骑施的情况。
张孝嵩掀开一面低垂的锦缎窗帘:“洛将军,你看……”
几个娇艳美貌的舞女,十来个拿着乐器的艺人在这个角落里挤作一团,满脸狼狈地望着他们,见到一身盔甲,浑身是血的洛北时,几个女郎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冲出来跪倒在他面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
“将军,将军,别杀我们,别杀我们……”
“我们什么都愿意做,别杀我们。”
“求您了,我们给您磕头。”
洛北扶起为首的那个舞女,声音一如既往的冷肃平静:“我军中法纪森严,一向无有乐舞。”
几个女郎和乐师们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什么命运。
“我会派人将你们暂且安置,等到我军攻占碎叶城,再行安排。”
洛北命人将这十几个歌舞乐人送出帐外,巴彦提溜着一个身着小兵服色的黄发青年走了进来:“将军,看看我抓到了谁?”
第105章 “我有数万大军枕戈待旦。”
这被俘的正是此地突骑施军队的主帅:遮弩。
洛北和张孝嵩见他那副狼狈模样, 都哈哈大笑。张孝嵩扯了扯他身上那件小兵的衣裳:“遮弩首领,久仰大名,你什么时候丢了官, 降了爵, 竟混到小兵堆里去了?哈哈哈。”
“搞暗地偷袭!算什么本事!”遮弩愤恨地抬起头来望着洛北,“有本事,叫你的军队退回去,我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沦为阶下囚的绝不会是我!”
“败军之将,还敢在这儿放大话。”巴彦抓着他的衣领子, 把他提溜了起来,怒目直视着他,“我看你这脑袋, 是不想要了!”
遮弩吓得一缩头,见洛北在一边面色如常,并无半分要动刀剑的意思, 才放下心来:“哼, 你家将军都没说话,叫你在这儿耀武扬威。”他瞥向洛北:“按着你们大唐的规矩,我这样的俘虏,至少要送到长安, 交由天子发落才是。”
遮弩这话说得倒不假,他虽未封王, 但也算是突骑施的重臣元老,是够了在天子面前献俘的标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私自处置这样级别的战俘,也难免让大唐皇帝心中不爽。
洛北本来在想其他事情, 见遮弩发话点了自己名字,才转过去,示意巴彦松开抓他衣领子的手:“遮弩首领,你不算我此战中最重要的战利品。要向长安献俘,恐怕你还不够格。”
好狂傲的一句话!
遮弩简直不敢把眼前这位铁甲带血的将军和一年前在突骑施牙帐中温文尔雅的洛司马视作一人:“你不能这样做……你……”
“我当然可以这样做。我只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向我大唐低头称降,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突骑施情况。其二,便是死——”洛北冷声道:“我会拿你的项上人头祭奠我死难将士,告诉天下,你在逃跑之中被我军所杀,叫你背上永生永世不可洗脱的懦弱骂名。”
“难道我向大唐屈膝,就不是懦弱了吗?”被他这样羞辱,遮弩身上那一点属于突骑施人的血气被激发了起来,他睁大双眼,发出一声怒吼。
“突骑施本就是大唐的臣属,你向我低头,何过之有?”洛北俯下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遮弩的衣襟:“我劝你放明智些。”
遮弩颓唐地低下头:“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一切。”洛北站起身,“首要的问题是……如今坐镇碎叶城的是突骑施的哪位将领?”
碎叶城是昔年大唐安西副都护王方翼带人所筑,依照长安的规制,设四面十二道门,城墙弯曲隐藏,极为易守难攻。
如今坐镇碎叶城的,正是突骑施牙帐中唯一的一个粟特人都督,康孝哲。
康孝哲手下只有五百突骑施兵马和两千粟特武士。这些粟特武士在昭武九姓算得上骁勇善战,在唐和突骑施这样的大战中,就只有当炮灰的份了。
康孝哲自然深谙这一点,为了逃避直接对唐军作战,他在开战前派自己的粟特武士化妆成商人潜入碎叶城中,趁着夜色,杀了唐军的碎叶镇守使,一举控制了整个碎叶城,而后就势把兵马都驻扎在碎叶城,免去了南下攻击四镇的辛劳。
城外一夜激战,尸横遍野,康孝哲自然不是毫无所觉,只是雪夜之中,不知来敌有多少,他没有胆量派兵去当炮灰,只得辗转反侧,等着此战的结果。
后半夜声音渐熄,康孝哲更是睡不着了。他好不容易熬到天色一亮带着卫队登上城头,果然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不远处狼烟阵阵,突骑施的千顶营帐被烧了大半,晨曦之中,一面面唐军大旗正在高高飘扬。
“完了,完了。这些唐军长了翅膀吗?他们是怎么飞过天山到碎叶城下来的。”康孝哲急得团团转——突骑施牙帐驻有遮弩的八千兵马,如今都四散溃败,他这区区三千不到的人手,只有屈膝投降的份。但他袭杀大唐的碎叶镇守使罪无可恕,便是低头投降,自己的小命也未必保得下来:“……还不去看看,唐军主帅是谁?!”
他的卫队成员都要下城楼去张望,却被他赏了两脚,“一股脑儿地都去做什么?想挑衅人家来攻打我们是不是?去两个人就行了,记着,走侧门!剩下的人,把家里和商队里的好东西都给我找出来!”
他的商队纵横西域,此次攻占碎叶城,又从其他不少商队那里劫掠得不少奇珍异宝,卫队不久就把它们凑到一处,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屋子。
康孝哲看着这满地的珍宝,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大唐来的是哪位将军?郭元振?阿史那献?还是他们手下的人?”
“不是……属下只看到将旗上有个‘洛’字飘扬。”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卫士苦着脸,“不知道他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洛……那岂不是……”康孝哲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他可对洛北昔年在突骑施牙帐中放弃的那一箱箱财宝记忆深刻,“伟大的佛祖、祆神、娜娜女神啊……你们派来哪位将军不好,非要派来这个洛北啊?他可是出名的不爱财宝,不受威胁……”
城外唐军的中军大帐中,洛北正读着遮弩写的突骑施情况,他读突厥语极快,很快扫过两页,又对巴彦道:“你去传我军令,打遮弩二十军棍。”
巴彦一听有这机会,笑道:“这我自然乐意!但是将军……为什么呀?”
“他写的这东西里有八成都是实话,剩下的两成是他故意胡编乱造,混在里面蒙我。”洛北道。“我打他二十军棍,就是叫他吃一吃苦头,叫他不敢在我面前巧言蒙混。”他看巴彦脸上犹有倦意,不由得又叮嘱一句:“传完这个命令,你就休息去吧。不要守在我身边了。”
巴彦哈哈笑道:“将军,你好歹让我看他挨了那二十军棍再去睡,这样好玩儿的事情,怎么能让我睡得着啊。”
洛北挥了挥手,让他自行处置去了。
张孝嵩在一边笑笑地打趣他:“洛将军,你还知道人要睡觉啊。你这一夜,先是奔袭作战,又是安抚士卒、照顾伤员、查看营帐、安排粮草……压根儿就没停过。”
他从洛北手上拿过遮弩写的那页纸,“现在又来和俘虏斗智斗勇,你还是个医家出身,当自己是铁打的吗?我可真熬不动,也要睡觉去了。”
洛北轻轻一笑:“孝嵩你要困倦,自可以去睡。但我却不能休息。”他望着中军大帐中碎叶城的位置,“我得趁着碎叶城里的康孝哲还没明白我军的虚实,去找他谈一谈。”
他手下的军队都是北庭的精锐骑兵,长于野战奔袭,在攻城之事,却是一等一的不擅长。如今还有与突骑施娑葛和突厥人的两场硬仗等在眼前,要是留一个碎叶城在康孝哲这样的人手里……对唐军的后方会是个极大的威胁。
张孝嵩真是困倦异常,但洛北把情况说得如此危急,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他也只得和洛北一样,找了些雪水沐浴梳洗,强行把自己叫醒,再换上全套唐家官服仪仗,来到了碎叶城下。
洛北穿着象征安西都护府司马的绯服,又在蹀躞带上挂着长刀和短弓,与张孝嵩一道打马来到碎叶城下。
城头守卫眼见来人都着大唐官服,吓得即命守卫弯弓搭箭,霎那间,箭矢寒光闪闪,如刀林剑雨对着两人。
洛北神色自若,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是作为使节而来:“康都督,我有数万大军枕戈待旦,你是要与我一战,还是让我进去,和你谈一谈?”
康孝哲匆匆奔到城头,向下望去,但见寒风猎猎,吹动洛北头上发带随风飘舞,他的坐骑也和主人一样,傲然立在城下,似乎十分习惯这万众瞩目的场景。
紧握着弓箭刀枪的守军们已有几个扛不住的了,不少人手心已出了汗,都把祈望的目光望向康孝哲,等他做出决定。
“康都督。你可要时间深思熟虑一番呐?”洛北语调平缓,声音中还带着笑意,“没关系,我和张御史就在这里等你,一刻钟时间,你好好考虑。”
“只是有一点,要取人性命,一支箭就够了。”洛北抬手用短弓放出一箭,羽箭擦着康孝哲的耳边钉在了城墙上,“不用这么多的刀剑。”
康孝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得差点退倒在城楼上。偏在这时,洛北不紧不慢,催动马匹向了一步,守军中已有许多人握不稳兵器,箭矢虚虚地射了出去,没飞出多远,就落在洛北面前的地上,刀剑丢了半地。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他们居高临下,手中有兵刃,身上有铠甲,竟在洛北一人一骑面前变得如此怯懦不堪。
康孝哲好容易才借着卫队长的手稳住了皮球般的身子:“好了,好了,都收起刀剑,收起来!开城门,迎接大唐将军入城!”
他这是缓兵之计,城中有他数千兵马,洛北和张孝嵩都是孤身前来,他们身上连个铠甲都不穿,一入城中,便如羊入虎口了。
谁料碎叶城门一开,洛北便催马进了城中。张孝嵩不甘示弱,也紧随在他身后。大唐的官员终于在碎叶城陷落月余后再度进入城中,城中的男女老幼都在自家门前窗后小心观望——
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之中,康孝哲小心地把洛北和张孝嵩让到主位上,躬身道礼:
“洛将军和张御史竟敢孤身前来,实在让我佩服。”
第106章 “你要试试我刀刃是否锋利吗?”
“康都督, 坐吧。”洛北不还礼,只傲然点了点头,“我和张御史单枪匹马到了你的大营, 可见我们的诚意。如今我们三人对坐, 你有什么顾忌,尽可以说出来。”
康孝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不敢称顾忌,小人受怀德郡王乌质勒深恩,顾命辅佐其子娑葛。结果娑葛听信奸人谗言, 发兵大唐。小人也是受其裹挟,才出兵攻占碎叶。小人自知有罪,但小人自占领碎叶以来, 对城中百姓是秋毫无犯,对往来商队也是尽心安抚。小人日夜期盼着大唐天军到来,好将碎叶城交还大唐治下, 将军圣明烛照, 还请明察小人之心啊。”
张孝嵩听他把自己阴潜城中,出兵袭杀大唐碎叶镇守使之事说得像是受尽裹挟的无奈之举,不由得冷笑一声:
“我在长安,久闻粟特人是行商的民族, 男子自少时便学经商之术,舌头如涂了石蜜一样的甜。如今一见, 真是名不虚传。康都督,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大唐的忠臣, 是我们不识你的苦心?”
康孝哲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想法,只得把头低下去, 语辞越发恳切:“不敢,不敢。将军神兵天降,小人是万分佩服。小人麾下这万余兵马,绝不是将军的对手。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善待,只求将军看在我开城献降的一片诚心,宽恕我的一条性命。”
洛北心道,娑葛带出去攻占四镇的也就两万兵马,你区区一个粟特人的都督,不过是乌质勒的近臣罢了,也敢吹嘘自己有万余兵马,拿到我面前来谈价码。他面上不表,只做出一副凝眉静思的模样,片刻后才望向张孝嵩:“张御史,既然康都督一片诚心,你看……”
张孝嵩断然拒绝:“大唐律法森严,奖善罚恶,有功我们会考虑,但你的罪行深重,绝不可宽!”
康孝哲没想到自己已经委屈求全到这等地步,张孝嵩还这么不给面子,当下脸都气红了,他倏地起身,厉声道:“两位不要忘了,你们身在我大营之中,要杀要剐,也就我一句话的事情。何必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你敢!”张孝嵩拍案而起,正要说话,旁边闪过一道刀光,清华四绽,划破室内一片暗沉。洛北手中长刀已经架在了康孝哲脖颈上。
洛北平心静气,语调和缓:
“怎么,康都督,你要试试我刀刃是否锋利吗?”
刀刃架在脖子上,康孝哲一身气焰也消了:“将军,将军,有话好好说……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多久。”
“康孝哲,你真的觉得,你的那些部下会为你报仇?”洛北冷笑一声,转而用粟特语道:“突骑施牙帐已破,碎叶城破也是迟早的事情,要是献出你这颗人头,便能护住他们自己和妻儿老小,你猜他们肯不肯做这笔买卖?”
康孝哲现在才明白洛北之所以敢单枪匹马地入他大营,心中打的是什么盘算……可笑他自己聪明一世,竟以为洛北真的是一腔热血,一身孤胆:“将军……我……”
“康孝哲,现在投降,我饶你不死,你会被槛送长安,交给圣上发落,你手中那些珍奇,还能派得上用场。”洛北刻意提高了声调:“要是敢牙崩半个不字,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他前夜才击溃了城外的数千突骑施铁骑,此刻一身杀气煞气毫不收敛,当即吓得康孝哲涕泪四流,再也不敢和他讨价还价:“将军,我听从处置便是……”
碎叶城上的突骑施狼纛一一降落,换上了大唐的大旗。
“是大唐的旗帜——大唐回来了!”
“大唐!大唐!”
潮水一般的百姓涌到街上欢庆起来,有些月余以来受尽凌辱的汉家子女,对着这数月未见的唐旗顶礼膜拜,磕头作揖起来。
洛北和张孝嵩自康孝哲的大帐中出来,天气晴好,把城中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暖光,大唐旗帜在西域的冬风猎猎飘扬,恢复了以往的天朝气象。
洛北同张孝嵩、康孝哲一道走到安西都护府的旧日衙署前,望着蜂拥赶来的百姓,以及被康孝哲匆匆释放的大唐军人,高呼道:“百姓们,将士们!自今日起,碎叶城重归大唐治下!”
“我在此向大家许诺,从今天开始,和平和安定将会永远停留在碎叶城中!”
康孝哲也道:“将士们!放下你们手中兵刃!从今之后,咱们不再听突骑施人的指挥啦,我们是大唐子民!等着大唐的军队带我们回昭武九姓的故土去!”
这些粟特武士的精神也紧绷了一夜,听到不用打仗,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弹冠相庆:“好啊!不用打仗了!”
只有那五百突骑施兵马不知所措,他们左右张望,但见周围已被唐军包围,知道唐军与康孝哲已经达成了和议,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大唐万岁——”
“大唐万岁——”
呼喊声震天动地,这四个字,从满城百姓的嘴里同时吼出,形成了巨大的声浪,让那面赤红的唐旗,飘扬得更加劲烈。
张孝嵩听着这呼喊声,不由得也觉得心旌荡漾,他回头望向洛北时,见他背着手,长身玉立在城头,在漫城欢呼声中闭上了双眼。
他不想打扰这位终于得到片刻闲暇的好友,干脆自他身后绕过,下城楼去寻个地方休息。
两人错身之际,洛北已经睁开双眼:“孝嵩……多谢你。”
张孝嵩轻轻一笑:“称不上,雪夜奔袭,安邦定国的是你。我不过就是舍命陪君子罢了。”他低声道:“洛北……听我一句,谋国之外,也要谋一谋身的好啊。睡会儿吧,这里没有你,天也塌不下来。”
“是啊,是该睡一会儿。”洛北见他过来,才露出一点被藏得很好的疲惫情绪:“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张孝嵩哈哈一笑,将双手枕在脑后,在冬日的朔风中漫步走下城楼。独留洛北在城头望着东方一轮旭日。
突骑施牙帐一夜城破,碎叶城易主的消息很快便在洛北的有心扩散之下,传遍了整个西域。
在疏勒城的坚固工事前久攻不下的娑葛得知此消息,简直是怒不可遏!
他自发兵四镇以来,袭击阿史那忠节、杀牛师奖、俘虏吕守素,可谓是所向披靡。便是苏禄遭人偷袭,未能率军会合,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只有眼前这座城高池深,又有郭元振亲自坐镇的疏勒城一直让他望洋兴叹。
虽说他已在其他地方劫掠了不少金银财宝和粮食布匹,还掳走了许多男男女女,打算回草原充作奴隶。但疏勒城不克,唐军就还会留在西域,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可接受的隐患。
可是现在,疏勒城久攻不下,自己的牙帐和后方又被人袭击,此战便从大胜走向了大败——娑葛气得在自己的中军大帐把遮弩和康孝哲骂了个狗血喷头:“遮弩和康孝哲干什么吃的!就这样轻易地把牙帐和碎叶城拱手让人!苏禄也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歇斯底里地发了好久的脾气,吓得一众突骑施将领都不敢说话,半晌之后,还是他的一个近侍小心翼翼地开口:
“首领,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打回去了?!再这样在这里虚耗,是等着唐军南北合围,把我们包饺子吗?”娑葛最后看了一眼疏勒城那严密的城防工事,带着不甘和愤恨,下令回援突骑施牙帐。
郭元振站在城头,望着远去的突骑施军旗,一口悬着半月余的气,终于轻轻吐了出来。
疏勒城围一解,被困在此地的七千唐军便有了出路,或战或动,都比现在仓促被动应付的局面要好得多。
“斥候、探马何在?”郭元振点出斥候和探马,“速速带快骑二十,出去探查敌情,查明娑葛退兵的原因。”
斥候、探马都撒出城外,半日便有回报,说是洛北率军翻越天山,雪夜破牙帐,重夺碎叶城,逼娑葛回援。
“是洛北将军?”郭元振听闻此句,不由得长叹一声。
雪夜破牙帐,重夺碎叶城,这样的功绩已足以让洛北青史留名,与苏定方、裴行俭、阿史那社尔、侯君集等征西名将同册。
而这样的不世功勋背后,洛北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此战之后,这只雄鹰将永远翱翔于天际之上,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得了。
“可知道洛将军带的是哪里来的兵马?”郭元振轻轻敲了敲桌子,这样长途奔袭,唯有精锐骑兵才能做到,他把洛北能调动的于阗兵马算了一遍又一遍,也算不出他这精锐骑兵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就不知道了。”斥候摇了摇头,“我们抓的舌头是个队正,只知道这些……属下已经数度讯问,看上去他说的不是假话。”
郭元振摆了摆手,示意斥候退下,自己在房中踱起了步,不管洛北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些骑兵,如今碎叶城和突骑施牙帐都已在大唐手中,当务之急,是整顿兵马,即刻与洛北夹击突骑施的回援部队,一下把突骑施的主力部队吃掉,一战打出西域的和平。
可眼前的问题是,郭元振可没有洛北这位“乌特特勤”在西域的影响力,能够自己找到兵马和军饷打这一仗。他郭元振这位安西都护麾下的军队理论上还应该由那位已经战死的牛师奖将军,没有朝廷的新命令,他是一兵一卒也用不了。
但朝廷……朝廷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第107章 “我真心觉得,你、婉儿、还有天下的女子们,值得更多阳光之下的天地!”
长安城中也在落雪。
比起西域千里冬雪, 朔风如刀,长安城的雪便显得富贵祥和得多。轻软的雪花打着旋地从屋檐落在庭中,成为了院中达官贵人们的一道新的诗题。
参加的文会多了, 王翰已练出一手一蹴而就的本事, 他挥笔在纸上写下四句八行诗,双手将卷纸递到此次文会的主人褚沅面前,才抬头打量场中众人:
宋之问已得了三句,还差一句便要写完,此刻正在斟酌。宗楚客还在拿笔头搔头, 自顾自地苦思冥想……其他的达官贵人、清流才子们,也多的是还在埋头写作的。
崔湜做完了诗,抬手招呼褚沅, 待到她未走近时,便轻轻一笑,把文卷单手抛了过去:“褚郡君, 我求你个事情, 之后郡君品评文辞的时候,手下留情,别把我排在宗相的后头了,我都输给宗相三桌酒席了。”
褚沅没有如崔湜所愿的般地被这纷飞的文稿纸折腾得举止失措, 她瞄准了时机,当即抬腕接住那一叠诗稿, 一张芙蓉粉面上依旧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崔侍郎言重了,婢子主持文会,自当秉公处置。”
“褚郡君, 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崔湜拉高了语调,声似哀求。但这是正话反说, 崔湜是兵部侍郎,宗楚客是兵部尚书,也是崔湜的顶头上司,崔湜是有意要褚沅给他一点谄媚上司的机会。
宗楚客正在写诗,闻言笑着骂了他一句:“还是高门大户,世家子弟,几桌酒席,竟让你心疼成这样。”
场中众人哄笑一阵,崔湜也不在意,一张俊朗的脸上带着悠然自得的笑意,端起桌上一杯烧酒,仰头喝尽了:“好酒,好酒。”
王翰望着场中众人欢笑,心底是一片悲凉,西域突骑施的娑葛叛乱,兵发四镇,宗楚客等举荐去取代郭元振的牛师奖兵败被杀,御史中丞冯嘉宾不知生死,御史吕守素被俘……眼见西域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兵部的两位主官却都在这里吟诗作赋!
他满腔愤恨不知如何表达,场中的吹吹捧捧在他耳边是那样刺耳,直到有人喊了一句:
“王公子……”
众人纷纷回过头来,把目光望着他。她不明所以地起了身,看着褚沅飘然走到他身边,将一匹彩缎放在他手上:“在场诸公都议过了,你这首诗可为本会第一。”
他那首诗吗?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诗稿:
“彤云水墨写难工,四野苍茫一望中。三麦正欣沾臈雪,千林先与战东风。
昏昏淡月惊枝鹊,漠漠飞沙失塞鸿。乘兴有时佳客过,莫教相对酒樽空。”
他总算找回了些神智,挤出一位风流才子应有的潇洒笑意,向褚沅拱手道礼:“褚郡君抬爱,诸公谬赞,王某愧不敢当。”
“名声狂傲的王公子也学会阿谀谄媚来了。”新近被召回京的中书舍人,也是武周朝的状元张说端着一杯酒向他走了过来,“当罚一杯!”
“好说!好说。”王翰借着这机会一饮而尽,却在抬头时,看到褚沅打了个无声的手势,示意他留意那匹彩缎。
宴饮结束后,长安城里也快到宵禁的时间,王翰坐上自家派来的马车,才敢伸手往彩缎中摸了摸——果然被他摸到一张字条:
“请公子将永平坊中王家商铺留出一间雅间,今夜子时三刻,当有贵客从偏门至。”
永平坊中的王家商铺与洛河外的那座极相似,都是独供达官贵人消遣娱乐、买些奇珍异宝的清幽场所,王翰伸手点了点“贵人”二字,心道,如褚沅这般随上官婉儿执掌制诰的人都说是贵人的……恐怕定是朝中的一流显贵。
子时二刻,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王翰命自家仆役奴婢打开偏门,自己亲自披了件厚皮衣站在门外等,不消半刻的功夫,一驾朴素大方的马车停在外间。
褚沅一身青缎锦袍,外罩了件厚重的狐裘披袄,率先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褚郡君。”王翰向她低头道礼,想要张望马车中是什么人物,却见褚沅挥一挥手,示意他不要抬头,转身将一位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从车上扶了下来。
那妇人下得马车,四处打量了一番其中布局,才抬手示意王翰不必拘礼:“王公子的这个地方,虽然简陋了些,倒胜在干净整洁。”
她的目光一望过来,王翰立刻把身子摆得更低了些:“多谢公主殿下夸奖。”心里却在暗暗地责怪褚沅:
早知来的是太平公主,他定要家人仆役拿出那些织金的锦缎来铺地!
褚沅扶着太平公主转进了门中,在雅间中寻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王翰正要闭门,却被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挡了挡:
“王公子,你开门做生意,岂有客不满而闭门的道理呀?”
这声音中带着点笑意,王翰不由得抬头一望:“裴伷……裴詹事!”
裴伷先笑道:“王公子,不要惊讶了,快叫你那些仆役们把好酒好菜端出来,我这一路可不好走。”他说罢,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人先行一步:“冯中丞,请吧。”
本来应当在西域,生死不知的御史中丞冯嘉宾点了点头,迈步率先向楼中走去。裴伷先紧随其后,两人讨论着什么。
王翰正在思索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能做什么,又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王先生,别看了,人已到齐,你要听墙角,可就得快着点,一会儿可就赶不上了!”
这声音显然也是个熟人。王翰转过身一看,真是又惊又喜:“吴主簿?!”
吴钩轻轻一笑:“如今你要叫我吴判官了,王先生,他们聊的那些事情,我不好在场,你去吧。我替你守着门。”
“多谢吴判官。”王翰感谢他一番,提起衣摆,放轻声音,悄悄地往雅间中去了。
当着太平公主和太子詹事的面,冯嘉宾言简意赅地将自己从被袭被俘到回到长安的经历讲了一遍,听得桌边数人无不凝眉叹息。
裴伷先气得拍案而起:“就为了九百两黄金……激起两国战事,致使西域大乱,生灵涂炭,宗楚客该杀!”
他是西域富豪出身,自然不觉得九百两黄金是个很大的数字。太平公主抬头望了他一眼,轻声笑道:“自古财帛动人心,他起了这个心思,也是正常。本宫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宗楚客来的。”说罢,她以眼神示意褚沅。
褚沅心领神会,以酒液作笔,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武三思。”
“不错。”冯嘉宾率先应和道:“来的路上,卑职也想过了,宗楚客中人之才,天后当政时,就因为贪污腐败被流放岭南。他之所以官运亨通,到了今天这样勾结外贼,败坏国家的地步,还是因为背后有个武三思在支持。卑职出身御史台,何尝不想为国除害,只是……殿下不要忘了,这个人与宫中过从甚密,恐怕……”
恐怕韦皇后是不会同意的。
这话自然不好由冯嘉宾这个外臣去说。太平公主却已经心领神会:“冯中丞的意思,本宫明白……其实,此事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宫中的事情,交给我。”
这是宫闱中事,众人都不敢接话。唯有裴伷先代表太子,开口更顺当些:“卑职也深以为然,只是圣上倚重武三思,世人皆知。我们又不能威逼太过,以免圣上多想。到底应当是个什么章程,还请公主殿下替臣等点拨一番。”
他这话说得极为隐晦,但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昔年想以相权压制武三思,却反被武三思联合李显所杀的“神龙五王”。那些政变功臣掌控朝堂的力量比他们如今多得多,也正因为如此……皇帝绝不能容忍他们。
太平公主来此之前,心里已有了筹划:“明日朝廷便要议西域战事,我们不能让他们在御前就把此事定下,还是要捅到大朝会上去,在民间引起声浪,反对宗楚客他们的决议。武三思绝不敢重蹈当年吐蕃谈判时的覆辙,定然会上表请罪。”
裴伷先颔首:“以退为进是武三思惯用的手段,等到声浪过去,他便会东山再起。”
“所以冯中丞,御史台这个位置就至关重要。”太平公主眼神中闪过一点狡黠的光,“西域战事一有起色,皇帝必想起复武三思,你立刻命御史弹劾他的其他罪状……到时候,西域之事的声浪未过,皇帝必会觉得武三思有太多事情隐瞒自己。”
“卑职明白了。”冯嘉宾低头道礼,“我自西域出发之前,洛北将军将引兵奇袭突骑施牙帐,唉,希望天佑大唐,他此行可以功成。”
“你们不说,我都不敢相信那个小子还是个难得的将才。”太平公主笑道:“好了,听褚沅说,此地酒菜甚佳,请他们上菜吧。冯中丞一路辛苦,你得多吃些才是!”
晨光熹微时,宴饮才结束。太平公主重新梳洗,带着王翰塞在她马车上的许多贵重礼物,往自己的公主府中赶去。褚沅依旧侍坐在她身侧:“公主殿下可想好怎么劝皇后娘娘了?”
“这个简单。”太平公主轻笑一声,“我打算劝她干政!”
“干政……?”褚沅一时不解其意,难道韦皇后如今的所作所为不是在干政吗?
“不是躲在皇帝和武三思身后,而是走到台前来。”太平公主笑道:“莫惊讶,你是宫中的女官,何必像大臣们那样大惊小怪,我要我这位皇嫂走到阳光下——就像母亲的时代一样。”
她望着褚沅:“褚沅,其实不光是为了扳倒武三思,我也会这样做……我真心觉得,你、婉儿、还有天下的女子们,值得更多阳光之下的天地!”
第108章 “那在魏相公看来,满朝武将除了他洛北之外,就没有能安定西域的人了?”
廷议西域战事的大朝会——没有太平公主想象的那般顺利。
纵然以魏元忠为首的群臣俯首劝谏, 冯嘉宾泣血上告,李显依然无动于衷。武三思步步逼人,当庭逼问参与突骑施谈判的解琬:“盟约墨迹未干, 突骑施便背盟东侵, 这难道不能说明解大夫当年签订的盟约对突骑施优容太过,逼得他们起了反叛之心?”
解琬身为御史台长官,也是当年的使团副使,被武三思逼得退无可退:“倘若宗楚客不曾收受贿赂,主动言战, 突骑施定会谨守臣道!”
“好啊!”大理寺的周利贞当即跳了出来,“现在你们眼见突骑施反迹败露,开始诬陷朝廷大臣了。圣上, 如果不是郭元振、解琬、洛北这些人百般在朝中为突骑施担保,我大军怎会一入西域,便遭突袭?臣请调查突骑施使团与敌勾结之罪!”
冯嘉宾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逻辑气得差点七窍生烟:“臣从西域来, 亲自审问过突骑施蕃酋苏禄, 分明是宗楚客收受贿赂为阿史那忠节张目,在西域挑起战事。突骑施为自保出兵——”
“冯中丞!”宗楚客断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刚刚说是洛北率军夜袭苏禄军中,救了你的性命。那么审问苏禄时, 他也应当在场了?”
“这是自然,只是洛将军可一个字都没有”冯嘉宾知道他此话中必然有套, 但奈何皇帝还在上面坐着,只得极力为自己和洛北辩解。
“我的冯中丞,你被人家骗了!”宗楚客再度打断了他的话, “洛北与突骑施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他要演一场戏骗你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宗楚客说罢, 也不看冯嘉宾,一撩衣袍,转身跪倒在大殿上:“陛下,臣奏请立刻将郭元振与洛北这两个乱臣贼子一道槛送长安。另派左卫将军,播仙镇镇守使周以悌代为安西大都护,以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招抚突骑施,再战娑葛!”
魏元忠身为宰相,怎能眼睁睁看着宗楚客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旧部定罪,当即厉声道:“宗楚客,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颠倒黑白?”
“魏相公,”宗楚客手中有牌,丝毫不慌,转过来照样和魏元忠对顶:“你也当过兵部尚书,你不妨想想,洛北镇守于阗,离计舒河口远隔一个茫茫图伦碛,秋冬风雪,大漠茫茫,他是如何能突然出现在计舒河口,夜袭苏禄部的?”
魏元忠张了张口,想说这正是洛北的过人之处,昔年在鸣沙,他不也是这样打退了突厥的军队吗?
但这样的话不该由他这位洛北的前上司说。他环顾四周,自唐休璟以年高致仕以来,朝廷上下或已倒向武三思、或畏惧武三思权势,喏喏不敢言对,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接住他的目光,挺身而出,为洛北说句公道话!
裴伷先立在班末,神情里已经带了几分焦急,他知道自己不该出手,但就这样让他们扣一个通敌的帽子在洛北头上,此事就不可收场了!他前立一步,正要说话,却听见太子李重俊压低了声音:
“父皇,可否容儿臣说句话?”
李显不料这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儿子会突然开口:“你说。”
“儿臣蒙父皇恩典,前有洛将军充作太子冼马,与儿臣朝夕相处。”李重俊斟酌了再斟酌,才想出一套婉转的说辞:“以儿臣之见,既然洛将军以骑射闻名长安,那他奔袭千里,夜袭敌营,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宗楚客可不敢打断太子,只得俯首听太子说完话,他正要开口,李显却敲了敲椅子把手:“太子这话也有些道理。这样吧,既然三思和宗卿都不肯信任郭元振和洛北,那就把他们召回长安来查问实情,派周以悌和阿史那献去和突骑施打仗好了。”
“陛下,不可啊!”魏元忠当即高呼不可,跪倒在李显面前:“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如今娑葛带兵肆虐西域,唯有洛北一支孤军还游离在外,也唯有他还能与娑葛一战。若把他和郭元振都召回,西域必将成为突骑施人肆意妄为的牧场。还请陛下顾念我安西都护府数万军民,不要陷他们于战火。”
武三思听笑了,他半抱着手臂,半是威胁,半是嘲讽地道:“那在魏相公看来,满朝武将除了他洛北之外,就没有能安定西域的人了?”
魏元忠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说唯有洛北能与娑葛一战的意思是什么?”武三思咄咄逼人,不肯放弃追问。
解琬见魏元忠神情为难,顾不得自己也深陷其中,跳出来接话:“殿下,周以悌目前还在图伦碛以南的播仙镇,等他征发军队,再从北庭调军,西域局势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武三思冷然一笑:“好啊,解大夫,你相信洛北可以数日之内率军穿越图伦碛,正巧出现在计舒河口,又正巧救下了冯中丞,却不肯相信周以悌也可以这样做?!”
这是句狠毒的诛心之论。解琬听得如同一声炸雷响在耳边,他知道,今日这关于西域的议论已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武三思就是要靠一个“突骑施”把朝中所有不服从的力量一网打尽。
天崩在即,解琬勉励自己沉静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殿下说得对,我确实怀疑周以悌,你们不要忘了,当时第一个奏称突骑施娑葛叛乱情状的便是这个周以悌。既然殿下和宗卿言之凿凿,说是洛北与突骑施勾结,我也可以说,是周以悌与阿史那忠节勾结,挑起战事,意在挑起边患,以肥己利。如今派他去平突骑施,微臣自然要怀疑他是否会养寇自重!”
魏元忠立刻接言:“臣也怀疑!”
这是撕破脸,逼着李显给个决断了。朝堂上一时之间陷入寂静,众人都望着李显,等待这位帝王开口。
在众臣之中,裴伷先的目光更悠远一层,他想看清楚帘后的韦皇后脸上的神情,想知道她是否会依太平公主所说,出言攻击武三思。
让裴伷先失望的是,韦皇后一言不发,只是端坐在帘后。
长久的沉默之后,李显望着众臣:“你们都在等朕给决断,你们想让朕给个什么决断呢?召回洛北和郭元振,你们担心安西的战事。不召回,你们又担心他们和突骑施勾结。朕的朝堂,真成了你们吵架的地方了?”
这些责备来得真是没头没脑,满朝大臣都被他这番乱石给砸蒙了,不知道这位皇帝究竟想说什么。但皇帝却觉得自己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起身挥手道:
“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吧,朕的头都被你们吵疼了。退朝。”
“陛下”
“圣上”
满朝大臣手足无措,只得看着李显拂袖而去,留下内侍高声宣布退朝。
“怎么会这样?!”王翰听完了裴伷先转述的朝会情景,气得跳了起来,“西域战事一日紧过一日,一件件事情都等着圣上今日裁决,他却拂袖而去,这是想干什么?!”
裴伷先比他了解李显得多:“圣上软弱不肯负责已非一日,若是他真的是个杀伐决断的君主,也就不会让皇后垂帘听政了。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韦皇后也一言不发,难道太平公主殿下没能说服她?”
“其实引入皇后娘娘,本就是一条危险的计策。”一道轻柔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王翰和裴伷先齐齐起身道礼:“褚郡君。”
褚沅一身月白冬装,摘下头上的风帽,坐到桌边,加入了他们的谈话:“驱狼逐虎,从来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公主殿下觉得皇后娘娘扳倒了武三思就可以站到台前,但其实皇后娘娘可从来没有把武三思看在眼里过。”
裴伷先见过武三思如何恭敬地侍奉韦皇后的模样:“我想郡君说得对,武三思在圣上夫妇那里,不过是个好用的臣下罢了。要杀要罢,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王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便是激起百姓议论鼎沸,没有朝廷官员出言相助,也是不行的。”裴伷先也愁眉不展,“武三思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他绝不会坐视我们再在民间肆意妄为。”
褚沅凝眉静思片刻,忽而低低叹息一声:“其实皇后娘娘也不是完全说不动,只要公主殿下愿意在一些事情上与她妥协。”
王翰好奇问:“什么事情?”
“譬如允许皇后在年终祭天时亚献,又譬如允许皇后立韦氏宗庙,再譬如,说服上官昭容,把宫中的一些重要人事交给皇后的亲信。”褚沅轻声道。
裴伷先瞪大了眼睛,当年他的伯父裴炎开罪女皇,便是因为他反对女皇立武氏宗庙:“这是,这是鼓励皇后效法武皇!”
“是啊。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喂饱皇后的权欲之心呢?”褚沅轻轻笑笑,“她已是皇后,垂帘听政的皇后,再上前一步,就是天子。”
“可李唐江山,满朝文武,哪儿还经得起一次改朝换姓啊?!”裴伷先道,“更别说周围强敌环伺”
褚沅摇了摇头:“既然两位也没有主意,那我就只好先回公主府向殿下复命了。”
裴伷先立刻起身拿起外袍:“我送郡君一程。”
王翰自己留在原地,颇为意外: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裴詹事。”下楼的间隙,褚沅轻声叫了裴伷先一声,“刚刚当着王公子,有些话我不好说。以皇后的地位,要许以利诱,是不会让她放弃武三思的。要让她抛弃武三思,唯有一个办法——便是揭开武三思的真面目。”
裴伷先已意识到她话中有话:“还请郡君明示。”
“五王的那个案子。”褚沅把声音压得很轻,就像一阵飘舞的轻风:“到了该昭雪的时候了。”
裴伷先望着她的眼眸,低声应了:“我明白。只是”
只是西域处于战火之中,就算五王的旧案昭雪,西域的局势也已经来不及解了。
他们都怅然地望着门外风雪交加,想有什么打破这一片僵局,就在这时,街上有人高喊:
“捷报——捷报——洛北将军雪夜破牙帐,收复碎叶城!”
第109章 “臣愿抬自己的棺木出征,西域不收,绝不回军!”
皇帝李显召众臣议事的大殿上, 西域的捷报、张孝嵩请功的奏疏、还有郭元振请命的奏疏被一只只玉石镇纸压着,摆在皇帝面前的大案上。武三思、魏元忠以及一众朝廷高官悉数到场,连久久不出现在朝堂上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都出现了。
“西域的事情, 你们已经吵了好几天了。”李显敲了敲桌子, 打破了殿中的沉默,“宗卿,你一直说郭元振、洛北和突骑施勾结,阴谋叛乱,但你看看, 牛师奖战死、吕守素被俘,整个安西确实只有他一支军队发挥了作用。倘若没有他,疏勒城一破, 整个西域就会落入娑葛之手了。”
宗楚客愣住了,他怎么能想到,在大军败于娑葛之手的时候, 这个洛北竟能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但多年来纵横官场的政治素养让他不敢在此刻后退:
“陛下所说也正是臣疑惑之处, 牛师奖将军战死、吕守素被俘,洛北身在于阗,不思救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绕道碎叶去?”
眼看宗楚客又在混淆视听, 冯嘉宾即刻出列反驳:“陛下,臣到达西域, 被俘是十一月初的事情,彼时娑葛已经兵发四镇,洛将军兵少将寡, 若以己弱攻敌强,则连这支可用之兵也将失去。陛下, 在那情形之下,奇袭突骑施牙帐,逼娑葛回援,乃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此事洛北已与臣商议过,臣也有奏折呈上。”
“竟有此事?”李显回望了一眼韦后,见她轻轻摇头,又把目光投向魏元忠:“魏相公职掌中书,你可见过这封奏折?”
魏元忠知道这是自己反扑的机会:“臣不曾见过,或许西域战事紧急,此疏直接上奏天听了?”
李显只得又命人召上官婉儿来:“昭容,你可曾见过这封奏折?”
上官婉儿高声应答:“臣妾没有见过,但西域诸奏章,臣妾与阳翟郡君褚沅共同处理,臣妾请传阳翟郡君褚沅询问。”
褚沅走进大殿的时候,已感到众人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的身上。面对这一双双或打量或威胁或冷漠的目光,她面如秋水,听完了魏元忠讲述的前因后果,才朗声道:
“回禀圣上,臣女与上官昭容一共处理了三十六封有关西域的奏折,其中没有冯中丞所说的这封奏折。”
这下众大臣都把目光投向了同为宰相的武三思和宗楚客身上——那目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不是你俩有意把冯嘉宾的奏折给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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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楚客后背已经有些湿了:“微臣也没有见过这封奏折,还请冯中丞再想想,是否是使者一路颠簸,没有成功送到长安?”
冯嘉宾冷笑一声,他知道宗楚客这是在隐形地向他示好,但他对这位为自己私利陷他与数万将士的兵部尚书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微臣派来的使节就在长安!倘若圣上要查证,臣请召他前来当面对峙!”
眼看局面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武三思不得不说话了:“陛下,洛北绕道碎叶虽然已经奏折呈上,但未得到朝廷批复就私自出兵。这又是大过一件,因此,臣还是坚持召回洛北,不要再让他在西域领兵了。
他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无不纷纷侧目:无他,毕竟武三思的这番话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他的得力干将宗楚客亲自把冯嘉宾的奏折埋了,不让此事上达天听,他现在又来倒打一耙,说洛北违背命令私自出兵?
“三思,你这话说的可就过分了。”太平公主终于忍不住发言了:“昔年太宗命李靖征突厥,以太宗皇帝的天纵英才,尚没有时时刻刻要李靖回禀行程。难道你觉得宗楚客可以和太宗皇帝相比吗?”
“微臣不敢!”武三思即刻颔首道礼,武家随着女皇去世已经彻底失去了能依靠的参天大树,唯有眼前的太平公主既是李家的女儿,又是武家的儿媳,是武李两家的联结。他不敢彻底和太平公主撕破脸皮,“此事是宗楚客处事不周,臣请革去宗楚客兵部尚书职务,以儆效尤!”
李显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些,他看向魏元忠:“魏相公,你为左仆射兼中书令,你可赞成三思的决定?”
魏元忠曾做过李显的东宫官员,听得出李显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他退——武三思已经弃卒保车,表示愿意牺牲宗楚客,他也理应给武三思些面子,同意武三思所说的“洛北不听朝廷命令,便随意调动军队,是大过一件”的说法,就驴下坡,让武三思把洛北召回朝中。
这样,武三思的面子保全了,朝中关于西域的争端就能停止下来。
不错,这样的话,朝中人人友好,长安城里天下太平,但西域怎么办?
失去了洛北的制衡,西域就会落入娑葛之手,西域战事永无宁日,突厥、吐蕃绝对不会错失良机,他们会步步蚕食帝国的西陲边境,到了那个时候……长安城的边防压力将空前高涨。
魏元忠做了四十余年的直臣诤臣,却在神龙后,因为女皇临终前的一片拳拳之意,向武三思低尽了头,他坐视五王纷纷被迫害致死,任由武三思在朝中塞满了自己的人,到了今时今日,他的骄傲和原则不再允许他这样下去。
魏元忠一撩衣袍,跪倒在地:“陛下,臣有一请,还请陛下恩准。”
“哦?魏相公有何请?”李显难得见他这番模样,不由得起了三分好奇。
魏元忠叩首在地,高声道:“陛下不信郭元振和洛北的奏疏,不信冯中丞和张御史的奏疏,无非是因为郭、洛二人久在边境,怕他们不受节制。既然如此,臣请召回郭元振,臣愿意外放为安西大都护,辖制洛北!”
武三思神情一动——没提到你,你还自己凑上来了。他正要出列奏请皇帝,称魏元忠多番回护,定然也与洛北、郭元振有勾结。请皇帝一并处置。正要出列之时,却听到皇帝轻轻的一声叹息:
“魏相公,起来吧,你这又是何必呢?”
魏元忠不愿起身,依旧伏在地上:“臣曾以监军御史身份随李孝逸平徐敬业叛乱,才得天后赏识,拔擢臣为京官。臣虽年迈,昔年旧事却一日不曾忘怀。”
李显见他言辞恳切,显然也有几分动了真情,他望着这位旧部,深深叹息道:“可西域路遥苦寒……魏相公,你已经是七十岁上的人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魏元忠这一去,极有可能死在途中。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臣以平徐敬业叛乱事起,也愿意在战阵中聊此残生。”魏元忠声音凛然,“臣愿抬自己的棺木出征,西域不收,绝不回军!”
武三思倒吸一口凉气,魏元忠这是玩命来了!
李显的脸上显出深深的怅然神色:“魏相公……你何必如此呢?”
“臣请陛下御准!”魏元忠不答话,又深深地向地叩首。
李显被他的这种态度深深地震撼了:“魏相公,你还是起来吧,朕……朕不召回郭元振和洛北就是了。”
这是皇帝在表明妥协。魏元忠老迈的双眼里盈满了泪水:“臣,谢主隆恩。”
“但西域的仗也不能完全靠他们两个去打。”李显沉吟片刻,还是准了武三思的请:“命周以悌为安西副都护,自领一军,前往西域参战。另命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招抚突骑施!”
武三思知道,这已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叩首谢恩:“臣谢主隆恩。”
“三思、魏相公,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实在不愿意看到你们俩为了一个西域战事生分至此。”李显笑意盈盈,“这样吧,你们也不要谢朕了,各自叩首,结为兄弟吧!”
魏元忠懵在原地,压根不知道李显到底是什么意思。武三思却反应极快,立刻一揖到地:“兄长日后还要多多照拂小弟才是。”
“好。”李显挥了挥手,“这话说得倒像那么回事,魏相公,你也表表态吧,这件事情,你们要快快地翻过篇去,不许再提了!”
……
对西域的战事安排和李显荒唐的“约为兄弟”之举,立刻传遍了整个长安城。长安城中的百姓子弟将这段故事说来消遣,还以此为李显起了个绰号:“和事天子”。
在这些消息还未传到的多逻斯川一带,哥舒亶带领着他从孤舒州本部征来的五百兵马,与郭知运的三百于阗兵合流一处,正在安营扎寨。
“公子命我们在这里等候敌军。”郭知运在地图上比了又比,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干脆和哥舒亶一起骑马出去侦查情况,“可是,与咱们相临的拔悉蜜人是突厥的属国……按说,要是默啜真的要征发部队,应当从他们那里征起。但如今拔悉蜜人的部落一片祥和,敌军真的会来吗?”
哥舒亶望着拔悉蜜人营帐,又看了一眼郭知运,笑道:“知运,你还没习惯你家公子的足智多谋、深谋远虑吗?与其担心敌人来不来,不如担心我们怎么阻击敌人。”他说罢,从马鞍上摸出一支羽箭,弯弓搭箭,向南边的密林中射出一箭:
“哪里的人?!大唐将军哥舒亶在此,投降不杀!”
郭知运也拔出兵刃,严阵以待,不一会儿,从密林中稀稀拉拉地走出来几个人,为首一人,跪倒在地,高声道:
“罪臣阿史那忠节,见过哥舒将军!”
第110章 “朝廷想用这一纸军令就把兵权从我手中收走,那也太小看我洛北了。”
一入十二月, 缠绕西域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一轮惨淡的日头徐徐从东方升起,挂在碎叶城的上空。自洛北入城劝降康孝哲,城头唐旗重新升起以来, 城中秩序日益恢复, 百姓安居无事,各色商铺也纷纷开门。
张孝嵩踏入碎叶城中的安西署衙时,洛北正靠在软榻上看一本大食商队手抄的地图册,见他进来,才理了理衣袍, 坐正身体:“孝嵩有事?”
“有。”张孝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朝廷的使节带着军令来了,就在你城外的中军大帐中。我和他说, 你外出练兵去了,一会儿就来。”
“好。那便容我看完这段,大食语比我想象的难学多了, 我怕是还要花些时间才能学会。”洛北道。
张孝嵩打量了他满屋子的地图、帐册和文书, 实在看不过眼,帮他把几本文书叠起,放在了书橱中:“洛北,你率军奔袭千里, 击破突骑施牙帐以来,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如今朝廷军令已下,你还打算按兵不动吗?”
洛北已读完了他要读的那一段,慢腾腾地起身换上大唐将军的服色:“孝嵩, 你真的觉得,朝廷会让我放手去打突骑施?”
碎叶城外的中军大帐之中, 张孝嵩与洛北同行大礼,从使节手中接过了朝廷发来的军令。张孝嵩瞄了一眼那封军令,差点没气得拍案而起:
“奇袭突骑施牙帐,收复碎叶城,明明是洛北一个人的功劳,朝廷凭什么叫我们留守碎叶,把兵权交给周以悌?”
送信的使节没想到张孝嵩作为朝廷御史,首先对这封军令发表不满。他在一边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只得把目光投向一边的洛北,语气也倨傲起来:“洛将军,军令如此,你还打算抗旨不成?”
“既有军令,我是一定会遵守的。”洛北接过军令,将它捏在手中,又向帐外喊他的亲兵:“阿拔思,带使者下去休息。”
使者瞪了他们一眼,心生狐疑,象征朝廷的御史张孝嵩满是牢骚,洛北作为地方势力却是缄默不言,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此刻阿拔思已经带着两个亲兵向他围聚了过来:
“使者,请!”
阿拔思身形高大挺拔,一看便是骁勇悍将,使节不敢和他硬顶,只道礼下去了。中军大帐中只留下洛北和张孝嵩两人。
“洛将军……”张孝嵩叹了口气,其实与洛北相处日久,他已经不会为洛北的料事如神惊讶了,只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还是觉得深深地无奈:“既然你早就料到朝廷会有这样的军令,恐怕你应当也有计划应对吧?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洛北轻轻一笑,眉眼弯弯,一副无辜模样:“我有什么计划,我当然是依照军令行事了。朝廷的军令是要把我手下的安西兵马归周以悌的管理。我已经给高仙芝去信,叫他整顿于阗兵马,等周以悌的命令。”
“至于我手下的这万余兵马,他们都是我自己募来的兵,自出征以来,就没吃过朝廷的一粒米,用过朝廷的一块布——朝廷想用这一纸军令就把兵权从我手中收走,那也太小看我洛北了。”
说罢,洛北伸手一撕,将那薄薄的一页纸撕成碎片,尽数抛进了油灯之中。
如果半月之前,他刚刚收复碎叶城时,朝廷来了这么一道军令,兵少将寡,敌情如火,他说不定还真会听朝廷的摆布。
可如今阿拔思带着琪琪格、莫潘,收拢了阿史那忠节的残部和胡禄屋部子弟共九千余人,都驻扎在碎叶城外的碎叶川流域。
这些人大都是突骑施或西突厥的军人,习惯了靠战争来得到一切,此刻即使洛北自己愿意听朝廷的,退一步把手中的军权让出去,这些人也不允许他退!
张孝嵩神情忧虑:“洛北,我知道你有苦衷,可万一朝廷要是追究下来……”
私自调动,就地募兵,撕毁军令,扣留使节,洛北的种种所为已和叛臣贼子没有什么两样,战时军情如火,朝廷当然可以不和洛北计较,到了战后,武三思、宗楚客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秋后算账的机会?
“孝嵩,你不必担忧这个。西域的仗,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完的。”洛北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张孝嵩:“你看,这是突厥的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写给娑葛的信,被我的人截获了。上面说,他已经准备好应遮弩之约出兵西域,救援碎叶城。”
张孝嵩接过那封信,但见上面突厥文字繁复,他一个字也读不懂,便搁下到一边:“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拓西可汗要来,我岂有不主动应战的道理?”洛北勾起唇角,琥珀色的眼眸中燃起熊熊烈火,“我要率军北上,与他决战!”
“那突骑施人呢?”张孝嵩皱了皱眉:“此战未平,又增一战,双线作战,可是兵家大忌。”
“隔着茫茫天山,又是冬季,娑葛带着从四镇劫掠而来的辎重,是绝不会冒险翻山的。”洛北在大帐中的地图上替他指出那处高山,“我想,他多半会北上去拔换城。此地离碎叶城更近,一开春,他就可以自拔换城出发,翻越拔达岭,前来收复突骑施牙帐。”
张孝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多了些不解:“可是娑葛为什么往西进入拔汗那人的地盘呢?拔汗那人饱受兵戈之苦,又是善于牧马的民族。娑葛可以在那里补充兵力和补给。如果往东,或许会撞上周以悌的军队。”
“孝嵩实心用事,这确实是将军应有的想法。”洛北望着张孝嵩:“但娑葛是一定会去拔换城的。即使周以悌的军队在向那里靠近,他也会去。”
“为什么?”张孝嵩面露疑虑。
“因为草原上的规则就是如此,一个怕打仗的人是当不了突骑施首领的。”洛北说,“如今突骑施牙帐被破,娑葛部族的老弱妇孺在我们手上。娑葛碍于天险,一时不能回兵救援,就必须摆出十成十的战意,才能压住手下那些领军的大将们。否则,他这个可汗的位置也坐不长久。”
“这样一说,周以悌岂不是很危险?”张孝嵩忙跑到沙盘的一侧,看了看拨换城的方向:“他从播仙镇来,正好会撞上娑葛以逸待劳的大军。”
“我不知道。”洛北闭上双眼,似乎是因为疲惫,也似乎是要掩盖自己的情绪:“但我知道,隔着茫茫天山,娑葛过不来,我的军队也过不去。那里的战争胜败,已经和你我没有关系了。”
数日之后,洛北命巴彦带一千兵马留守碎叶城,带着其余九千余人北上多逻斯水,与哥舒亶和郭知运会和。
此次作战,默啜给自己的儿子派来了本部的精兵铁骑五千人,还征发了西域依附突厥的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浩浩荡荡有五万之众。突厥大军集结在多逻斯水北岸,突厥军旗跟随在象征拓西可汗的大旗之后,迎着冬风飞舞。突厥营地铺天盖地,让人望而生畏。
“我也没有想到,会是阿史那匍俱来了。”哥舒亶打马带着洛北和张孝嵩去附近的高地侦察敌营,带着笑意调侃道,“我还以为默啜会识相点,直接把阙特勤派来对付我们。”
洛北见他言语雀跃,知道他是迫不及待地想报当年灵州阙特勤在他眼皮子底下挟持沙吒忠义出逃的仇:
“契丹叛乱,默啜大汗派阙特勤东定契丹去了。东西距离这样远,阙特勤是赶不回来的。再说……默啜和阿史那匍俱父子俩在西域经营多年,若非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让阙特勤来摘这个桃子。”
哥舒亶点了点头:“也罢,先把眼前的仗打完再说吧。对了,我抓了个人,或许对你有用。”
“谁?”洛北好奇问。
“败军之将,阿史那忠节。”
洛北确实没想到,阿史那忠节从计舒河口匆忙出逃,竟能一路逃多逻斯水附近,饶是大战就在眼前,他还专门花了一个晚上,向阿史那忠节逼问行贿宗楚客的时间和经过。
阿史那忠节颠沛流离,性命朝不保夕,被他一威吓,哪里还敢再推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自己如何贿赂,如何受人蛊惑的经过娓娓道来。
张孝嵩在一边越听越不敢置信,堂堂大唐帝国的宰相,就为了九百两黄金,在西域掀起了一场战事:“你疯了吗?”
“小人确实鬼迷心窍,还请将军恕罪。”阿史那忠节连连叩首,口道饶命,“小人愿去长安,向朝廷揭发宗楚客和周以悌的罪行。”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惜我军中没有人有空护送你跑去长安一趟。”洛北冷声道,“郭知运,把这个人推出去!杀!”
“洛北!”张孝嵩陡然变了脸色,“你为什么……”
他后半句话咽在口中,因为郭知运已经把阿史那忠节推出了帐门外,手起刀落,一颗硕大的人头滚落在地,随后便是满腔喷涌而出的鲜血。
“因为他是这西域祸乱之源。”洛北沉声道,“也是因为他是胡禄屋部的监国吐屯。更是因为他要投靠突厥!”
洛北手下一大半人都是胡禄屋部的子弟和阿史那忠节的残部,此刻他们忠于洛北,只是因为阿史那忠节弃众而逃,不知去向。如果阿史那忠节活着出现在他们面前,军心必然动摇。更何况……阿史那忠节之所以绕过庭州的阿史那献不去投奔,反而一路北上,其目的地必然就是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
大战在即,洛北不敢,也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帐中只有我们四人,请大家严守秘密,不要声张。”
“是。”郭知运朗声应答。
“放心。”哥舒亶拍了拍手,“要不是打算等你来下决断,我也早就发落这老小子了。”
张孝嵩沉默不语,等众人的目光望过来,才默默的点点头。他刻意回避了洛北探询的目光,率先走到了地图边。
他想,他现在算是明白什么是洛北在乌孙古道时所说的“草原的规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