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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俘其大将,断其粮草。


    景龙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万里无云。洛北在清晨拔营而起,沿着多逻斯水一路向东南,迁往河水更宽阔的上游地带。


    在此之前, 洛北已经打散了目前手下的所有兵力, 命郭知运、阿拔思、琪琪格、莫潘各领一军,并把自己剩余的亲兵塞到各军中担任营头和队正。一路上队伍漫长,却是秩序井然。


    马蹄声声响彻云霄,很快便传到了对岸的突厥大营中。阿史那匍俱派出骑兵侦察,又接过地图, 略微一瞄,笑道:“哼,这些唐人定是觉得没有办法和我正面对抗, 才想着靠河水来阻挡我们,来啊,点兵, 咱们趁着河水结冰, 渡河去袭扰他们一番。”


    他的妹婿,也是此次战役的副将阿史德觅觅却比他更谨慎:“唐人性格狡诈,此举必有阴谋,小可汗, 还是三思的好。”


    “是啊,兄长。”突厥的另外一位副将, 也是阿史那匍俱的弟弟,同俄特勤在一边劝说道。


    同俄特勤是个刚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为了显得老成, 还专门在稚气未脱的脸上蓄起了胡须:“出兵之前,父汗可是再三嘱咐我们要谨慎。兄长难道忘了?”


    “好吧, 好吧。”阿史那匍俱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率兵渡河的想法放到一边。


    阿史德觅觅知道自己的这位大舅子骄纵成性,也不敢太让他扫兴,又道:“小可汗何必着急,今夜他们刚刚扎营,根基未稳,想来会是个不可多得的袭击机会。我军不妨提兵夜袭。”


    同俄特勤是第一次出征,也想找个机会显示自己的勇武:“兄长,我愿为前锋!”


    这夜夜色深沉,灰暗的穹顶上只有几颗星子挂在空中,正是个适合夜袭的好日子。同俄特勤亲率本部两千兵马沿岸南下五十里,随后踏冰而过,朝着夜色下的唐军大营袭去。


    同俄特勤谨慎远胜其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远望唐军大营中灯火连绵,生怕有诈,点出一队二百人的小队,交给自己的心腹副官带领:“去,看看唐军大营的虚实!”


    那副官低声应了,便率着小队飞马而去。同俄特勤眼见他们消失在视野之中,正要下令本部兵马就地驻扎,却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竟是有人开始用火药轰炸河面的冰层。


    “遭了!”同俄特勤暗骂一声,四周已经杀出数千唐军骑兵,为首者与他一样高鼻深目,正在马上高声以突厥语笑道:“同俄特勤!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正是哥舒亶。


    同俄特勤后是滔滔河水,前是哥舒亶的数千兵马,进退失措,只能背水一战。但奈何洛北为了这次伏击下了大价钱,将阿拔思所领的数千骑兵也压了上来,激战半夜,同俄特勤全军死伤大半,丢下河滩上数百具尸首,自己也成了唐军的俘虏。


    唐军的中军大帐之外,哥舒亶和阿拔思兴高采烈地押着同俄特勤回军复命,却见大帐中人员空空,只有监军御史张孝嵩坐在那里:“见过张御史,洛将军呢?我可是带着条大鱼回来交差了。”


    “洛将军出营探查敌情去了。”一想到闲不下来的洛北,张孝嵩扶额苦笑了一声。


    洛北在营外设了数个暗哨,在同俄特勤渡河之时便发现了他的踪迹。他炸毁河面的浮冰,原意是要把同俄特勤的这支部队留在这里,结果同俄特勤自己派来一支二百人的小队闯进了洛北的大营。


    洛北见状大喜,有了这现成的军装和兵器不利用不白利用。他当即命令莫潘麾下阿史那忠节的兵马和胡禄屋部的子弟换上同俄特勤的军装,自己也改换一身突厥人的贵胄模样,从这小队军官口中问出通行口令,准备渡河去勘察敌情。


    临行前,洛北甚至拒绝了张孝嵩同去的要求:


    “孝嵩,我是冒充突厥人的军队混入敌营,要是其中夹着一个汉人将军,恐怕一眼就被敌人发现了。”


    张孝嵩无法辩驳,只得随他去了。此刻他打量了一下同俄特勤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抬头对哥舒亶道:“洛将军还让我转告你,同俄特勤青春年少,性格纯烈,你要好生看管,不要让他自戕。”


    哥舒亶挠了挠头:“这种为难事情,我哪里搞得来?还是去找老郭,让他受累来管吧。”


    正在哥舒亶与郭知运讨论俘虏的安置问题的时候,洛北已经率着二百骑兵,自突厥大营上游十五里处踏冰过了多逻斯水。他命军队就地修整,自己带着莫潘及自己的亲兵巡查四周。


    天色暗沉,连那几颗星子都要隐没下去了。洛北一身铁甲,立在夜色之中,任凭朔风猎猎吹动他新梳的辫发。


    远处突厥大营中灯火如昼,甚至能隐隐听到其中传来的歌声。


    洛北轻轻一叹,阿史那匍俱的性子真是十年如一日,行军打仗的要紧关口,他也不忘记要和部下们宴饮一番。


    莫潘在他身后叫他:“特勤。”


    张孝嵩不在,莫潘就改了更顺口的称呼。


    洛北转过头去,一双眼眸在夜色下璀璨如星,莫潘勉力与他对视:“特勤,我们真的只是去侦查敌军吗?”


    以洛北的情报掌控能力,他们在碎叶城出发之前就已经将阿史那匍俱全军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就算是怕阿史那匍俱在阵前的临时调度打乱了他们的安排,只要把同俄特勤和他身边的军官审讯一番,就能搞个清清楚楚——完全不用洛北这个主帅亲自涉险,再搞什么深夜侦查。


    洛北俊朗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抬手向突厥大营的北方指了指:“莫潘,你知道那是什么方向吗?”


    莫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是突厥大军的粮草所在。”洛北轻声道,“阿史那匍俱和我们都是远征而来,但他周围有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可供驱策,粮草比我们充足得多。要是他下定决心要以逸待劳,坚壁不出,我们会被拖死在这里。所以,我要趁着这个机会烧掉他的粮草,逼他出兵与我决战。”


    莫潘这才明白了洛北的用意,浑身热血升腾而起,“特勤想要我们怎么做?”


    “简单,准备好你们的火折子。”洛北轻轻勾起唇角,“而后,见机行事。”


    片刻之后,突厥大营的侧门之外,多了一支突厥骑兵。巡营的突厥士兵何其警觉,立刻弯弓搭箭逼问来历。


    “紧张什么。”洛北轻描淡写地与对方对答了一番暗语,“我是小可汗的族人,奉命前来查验粮草。”


    “这请伯克见谅,之前从未有过深夜查验粮草的事情。”那巡营队长见他丰神俊朗,气魄慑人,又能将军中暗号对答如流,当下不敢得罪:“如果您真的要进去,还是要请小可汗的军令来。”


    “你的意思是,我得再劳动小可汗给我一道令牌,才能进去看看这些粮草?”洛北不乱不慌,手已经摸到了马鞭的柄上,脸上的笑意已经渐渐冷了,“怎么,你这粮草是金子做的?”


    那队长见他似有不满之意,语气越发恭敬了:“小的们是奉命,奉命行事,还请,还请伯克不要为难我。”


    他话音一落,洛北就猛然抽了他一鞭,声色俱厉地喝道:“不长眼的奴才,就凭你,也敢命令阿史那家族的神狼子孙替你做事?!告诉你,老子的鞭子就是令牌,再敢阻拦,我把你埋到土里!”


    那队长挨了一鞭,也不敢再拦,只得讪讪退到一边,命众人放下弓箭,垂首不语。


    莫潘见势如此,率先带着剩余士兵越过众人,进入了突厥人存放粮草的营地之中。


    洛北没有动作,依旧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队长,待到自己的全部兵马都进了营地,才转身要走。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队长向身后士兵打了个手势:“快去找——”


    他的话没能说完,咽喉处就中了洛北回身的一箭,整个人直直地摔下马去。剩余骑兵还未反应过来,莫潘已经率队回援,一时间弓箭齐发,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射倒在地。


    “放火。”眼见周围营帐的突厥士兵被这边的骚动惊醒,洛北厉声喝了莫潘一句,自己挽弓连射数箭,将前来支援的突厥骑兵挡在营门之外。


    莫潘不敢怠慢,抽出火折子,点燃了其中一堆草垛,他手下的军队也依样画葫芦,恰逢冬日,数日晴天过后,草原上干冷异常,风助火势,很快绵延起来。


    莫潘转过头去,洛北已经弃了弓箭,手提马槊,独自应战一众突厥援兵。他把马槊横向一扫,荡开一片骑兵。


    “特勤,我来助你!”莫潘驱马上前,左劈右砍,劈倒两个突厥骑兵,生生撕扯出一道让己方军人支援的口子。二百骑兵如利刃一般冲撞敌阵,很快便在敌阵中割开一道口子,冲了出去。


    夜色深沉,他们又都穿着突厥人的军装,后续前来支援的突厥军队根本无法分辨敌友,一时停在了战场外。


    便是这么一停的功夫,洛北率众穿过突厥骑兵的包围,向着唐军大营头也不回地奔去。


    消息传到阿史那匍俱军中,惹得他勃然大怒,他立刻点起本部的五千精锐骑兵,出兵追击这些“狡诈的唐人”。但茫茫荒野之上,哪里还能找得到洛北所部的痕迹?他搜索半夜,终是无功而返。


    谁知回到突厥大营的中军大帐中,又来了一条新的噩耗,前去袭营的同俄特勤全军覆没,自己也没能回来。


    一想到幼弟身陷敌阵生死未卜,阿史那匍俱恨不得立马发起总攻,还是阿史德觅觅在旁以“临时发兵将士们准备不及,若是再入圈套恐要全军覆没”一劝再劝,才拦住了。


    “那就休整三日。”阿史那匍俱咬紧了牙,“三日之后,我要唐军营地再无一条活物!”


    第112章  “今天,我就要告诉诸位,书生自有嶙嶒骨,我同诸位死守阵地,坚决不退!”


    比起愁云惨雾的突厥大营, 唐军大营中是欢声笑语一片。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这么大的事情竟不和当姐姐的打个招呼!”清晨起来的琪琪格听了莫潘昨夜的那番冒险,忍不住使劲儿埋怨她的弟弟,“你是怕我抢了你的军功去?”


    “是, 是洛将军只叫了我, 疼疼疼,阿姐。”莫潘捂着被姐姐揪起的耳朵,哭丧着脸和洛北告状。


    洛北本在担忧战局,看到他们打打闹闹,也不免一笑, 招呼众人围聚到地图边来:“要军功,好啊,打赢了阿史那匍俱, 我主动上表为你请功。”


    他指了指离自己营地还有十里之远的一片河湾:“此地河滩淤泥众多,密林芦苇丛生,是伏击扎营的最佳地点。我本来担心敌人火攻, 现在, 默啜大汗的幼子同俄特勤在我们手上,阿史那匍俱绝对不敢放火,我们就在这里和阿史那匍俱决战。”


    众人齐声一应:“是!”


    “我要以我中军为饵,引阿史那匍俱前来攻击, 把他的五万兵马都陷在这片泥地里。”洛北拨出将令:“琪琪格、郭知运、哥舒亶、你们伏兵在北,作为第一预备队, 待阿史那匍俱冲击不过,立刻加入战斗。”


    他说罢,把手中将令一拨, 郭知运、琪琪格和哥舒亶都齐齐躬身领命。


    “阿拔思、莫潘、你们伏兵在南,作为第二预备队, 以旗语为号令,待战局僵持之际,也加入战斗。”洛北紧接着发出了第二枚将令。


    阿拔思、莫潘都高声应是。


    “中军大帐,由我亲自坐镇。”洛北冷声道,手中正要发出将令,却被张孝嵩按住。


    “洛将军。”他望着洛北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大军主将,对整场战争的胜负负有责任,你不能把自己当诱饵。一旦你陷入苦战,或是落入敌手,军心必定溃散,我们这场仗就不用打了。”


    洛北何尝不知道张孝嵩说的道理:“可是咱们如今除了我这位主将之外,还有什么能引诱阿史那匍俱上钩?”


    张孝嵩理了理衣袍:“我。我来作为主将,坐镇中军,升大唐旗帜和你洛将军的将旗。引诱敌人前来攻击。”


    他是把正面抵抗敌人的主力都压在了自己的肩上。这任务何其艰巨,又何其危险,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孝嵩,这太危险了,你是朝廷的监军御史,我不能拿你去冒险。”


    张孝嵩笑了:“洛北,你要对你的下属和同僚有些信心。再说——你也知道我是朝廷的监军御史,如果我不同意你的部署,你可就真的是在抗命行事了。”


    张孝嵩难得“仗势欺人”,却是为了洛北的安全考虑。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北也没有不同意的余地了。他半是惭愧,半是感动地笑了:“好,既然如此,孝嵩,你来坐镇中军帐。知运,你把自己的部下分一半给哥舒亶,带着剩下的人也来坐镇中军帐。我还会把我自己手下的北庭兵马拨给你五百。拼拼凑凑,也就这么一千五百人,你要给我守住了。”


    张孝嵩高声领命:“是!”


    “三日,最多三日。阿史那匍俱就一定会按耐不住,发起攻击。”洛北向帐外望着,“三日之内,命将士们严阵以待,等阿史那匍俱的大军上门!”


    这一年的新年,洛北麾下的万余将士便是在枕戈待旦之中度过的。大年三十,洛北以自己的名义发给他们铜钱五十贯、还有一顿羊肉汤面,就算是过年了。阵中多的是不过汉人新年的突厥将士,收到时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张孝嵩不知洛北的虚实,望着他这般手笔,再望望空空的粮草,只觉得有些动容——洛北这是下了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决心。


    景龙二年大年初二的凌晨,天色还黑,突厥万马齐动,向张孝嵩所在的中军大帐袭击而去。出战之前,阿史那匍俱把众将召到身边,下了死命令:“不论如何,要找到同俄特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可贸然轻动,害了我幼弟的性命。”


    众将都领命而去,突厥大军出发,如乌云一般席卷河岸。他们分段踏冰渡河,因军马众多,一渡河岸,便留下破碎不堪的冰面和河水,阿史那匍俱回头望去,但见突厥战旗飞舞,心中因为幼弟被抓所带来的忧虑终于平复,他高举马鞭,喊道:


    “将士们,你们都是白狼的子孙,是天生的战士,我们生来就应该统治西域的广大土地。让我们把唐人的军队赶出去吧!击败唐军!生擒唐军主将!”


    此刻,张孝嵩换了一身铠甲,昂首立在自己那一千五百人之前,也在作战前的最后动员,他声音低沉,语调恳切:“我知道诸位把我看成不知军事的书生,担心在我手下,打不赢这一仗。今天,我就要告诉诸位,书生自有嶙嶒骨,我同诸位死守阵地,坚决不退!”


    突厥将士呼喊着口号冲入了张孝嵩扎营的河湾地。马蹄尚未踩在烂泥芦苇之中,便被张孝嵩预先设下的陷阱埋伏了一次。不少人直直摔下马去,来不及上马,后军便从耳边呼啸而过。


    天明未明的晨光熹微之时,唐军与突厥的两军终于在河湾这一片窄窄地形上对撞了。喊杀声震天动地,兵戈声响遏行云。也几乎是在两军接战的瞬间,张孝嵩、郭知运和那一千五百军人就陷入了苦战之中。


    即使有阵地工事作为遮掩,每个唐军将士也都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战况胶着,好几次突厥人的骑兵都冲到了张孝嵩面前,还是郭知运以长刀之利,替他斩落了敌人。


    张孝嵩手中的宝剑也已砍出了豁口,而敌人还如潮水般涌进不绝,他下意识地望向洛北的方向,等着旗语打出支援的命令,但那片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灰白。


    “杀——”他握紧了手中宝剑,再度带队向敌人冲去,但军阵已有溃败之势,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正在这时,战鼓声层层响起,大唐旗帜挥舞起来。哥舒亶和掌旗副官冲在最前,一股脑冲入了敌阵之中。琪琪格率本部兵马殿在后头,眼看他回身拼杀,急道:“哥舒将军,你怎么不往前冲了,要把突厥部队拦腰冲断,才能解张御史和郭知运的围啊。”


    哥舒亶砍断一个敌人的咽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才回过头来回答琪琪格:“冲不动了,琪琪格,咱们只有四千人,入了敌阵,就像小溪入了大海。奋力一搏吧。”


    哥舒亶的军队核心是他从孤舒州征来的本部兵马,骁勇善战,他们冲入战场后,很快就扭转了左翼被动挨打的趋势。阿史那匍俱稳坐后军,眼见左翼有崩解之势,急命后军押上支援——这是他手中最后可以动用的机动兵马,再不成功,他就只能带着自己的卫队亲自上了。


    太阳一步步地升起来了。河湾上躺满了突厥和唐军的尸首,已经到了中午饭的时间,鏖战却还在继续,唐军和突厥军队没有一方有鸣金收兵的意思。


    阿史那匍俱在自己的军帐内草草吃了点前夜剩下的残羹冷食,望着唐军飘舞的红色旗帜,就像望着眼中之刺:“阿史德觅觅干什么吃的,怎么这么久还没消息?!五万兵马,打一小股唐军的部队,都打不过吗?”


    阵中的阿史德觅觅也苦极了,他以为自己大军在握,冲过唐军营地不过是一早上的事,结果仗从早上打到了中午,唐军的阵地还在那里,自己的兵马却脱不开身——


    要知道,唐军距离突厥大营足足有六十五里,一夜行军已让突厥人疲惫不堪,阿史德觅觅周围不少突厥将士脸上都有倦容,一个愣神的功夫,唐军的兵器就招呼了过来。


    正在这时,洛北一声令下,唐军鼓声再起,红旗飞舞,自突厥人的右方又杀出一支骑兵。阿拔思和莫潘已等了半日,眼看着同袍兄弟倒在阵前,自己却不能动作,如今终于等到了可以一展身手的机会。


    他们率军冲入敌阵之中,一举就拦腰冲断了突厥军队,导致他们首尾不能相顾。阿史德觅觅被隔在唐军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前锋部队陷入了唐军的包围。他转身回顾,要鸣金收兵,却看到阿史那匍俱的帅旗,在后方压了上来。


    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带着他的卫队亲自来了。


    阿史那匍俱手下只有五千兵马,但这五千兵马都是默啜精心替这个儿子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他们一入阵中,原本溃散的突厥人又有了冲锋的信心。他们抬起酸胀的手臂,用力鞭策着自己的骏马:“冲啊——”


    “杀啊——”


    已陷入唐军包围之中的突厥军人受此鼓舞,再度背身反冲,很快就把阿拔思和莫潘好容易冲断的突厥军阵联结了起来。


    突厥军队现在就像一只野兽在洛北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奋力挣扎,很快便有几处被冲出了豁口。


    阿史那匍俱望着唐军,在心底默默计算了一番,虽然洛北还没有出现,但他手中最多还有一千兵马,这一千兵马投到目前厮杀不断,如烈火燃烧一般剧烈的战场上,就是杯水车薪。


    他很快就高高地挥舞起手臂:


    “白狼的子孙们!唐人的部队要被我们杀完啦,唐人的血要流干啦!冲啊,用唐人的鲜血染红我们的战袍!”


    第113章  “要是有人敢和特勤为难,要首先问过我手中的弓箭答不答应!”


    阿史那匍俱用突厥语做的这番呼喊, 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洛北的耳中。


    此时已是下午,天色渐渐暗了,天边升起一颗明亮的星星——那是金星, 在突厥人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中, 金星是伟大的乌迈女神的化身,她为人间带来光明。


    如果世上真的有乌迈女神的话,面对眼前这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残幡半旗的惨痛景象,或许她会掩面而泣,痛苦哀嚎。


    但洛北不会, 也不能这样做,他俊朗的脸上面无表情,就像一座冷峻的雪山。他举起右手, 战鼓声再一次响起。


    连绵如雷般的战鼓声中,洛北说了一句仅有自己能听到的话:“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啊。”


    说罢,他从马鞍上拿出一只烟花, 向天一放。


    那烟花是深蓝色, 在天空中并不显眼。但就在烟花绽放的同时,周围地动山摇——


    不远处,冒出了三千装束整齐,披坚执锐的骑兵, 他们举的是一面黑底大旗,缎光的布面上, 一只金色飞鹰高高翱翔。


    这是乌特特勤的旗帜。


    此旗一出,立刻在突厥阵中引起一阵骚乱。跟随突厥大军征战了一日一夜的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率先崩溃:


    “乌特特勤,伟大的乌特特勤回来了, 他是我们西突厥的特勤,我们不能和他的军队打仗!”


    “撤, 撤,撤!”


    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一乱,已现疲势的突厥军阵立刻溃败。阿史那匍俱眼见阻止不住颓败之势,亲自砍了两个带头撤退的首领脑袋,又命自己的亲卫组成一队,在阵后督战,如有后退者杀,才止住他的部下丢盔卸甲,四散奔逃。


    可就在这么一乱之间,洛北已经带着自己的军队冲了下来。四千骑兵如一阵旋风,先带来一阵阵箭雨,而后便是刀剑相撞,生死相搏。


    洛北身先士卒,手持马槊,杀开一条血路,冲着阿史那匍俱的中军冲去。


    他第一个对上的是力战已久的阿史德觅觅,两马迎面相遇,他洛北的马槊同阿史德觅觅手中的狼牙棒一碰,阿史德觅觅竟不敌他的力道,被掀下了马,他还来不及喊叫,只觉得眼前白光一亮,咽喉已被马槊的尖头刺穿了。


    “兄弟们,大唐的援军来了,跟我冲!”洛北高声呼喊,自己则弯弓搭箭,向阿史那匍俱所在的中军放出一只鸣镝。他的亲兵跟随他已久,听到这声音,犹如条件反射般地向阿史那匍俱的中军杀去。


    唐军的军阵再一次被调动了起来,主将洛北以一当十,冲锋在前,身后的军士也爆发出了难得的力量,悍不畏死地向阿史那匍俱冲去。


    眼见“拓西可汗”的帅旗还在空中迎风飞舞,洛北取出大弓,再度直身在马上,引弓搭箭,弓弦一响,羽箭飒沓如流星般向阿史那匍俱飞去。


    阿史那匍俱下意识地俯身一躲,箭矢从他头上飞过,击中后头的什么东西,引起军阵中如浪潮般的骚动。阿史那匍俱错愕地回过头去,那面巨大的“拓西可汗”的帅旗已经落在了地上。


    阿史那匍俱瞪大眼睛,向前方望去,西落的太阳正照见敌方唐将那双如黄金般璀璨的眼眸。他面带微笑,一字一顿地向阿史那匍俱做了个口型:


    “好久不见,小可汗。”


    阿史那匍俱顿觉耳边一声轰鸣,那些骚乱的、嘈杂的呼喊和喧嚣在突然之间被放大了数倍,那些声音是——


    “乌特特勤!”


    “是他回来了!”


    “我们不要和他打仗!”


    竟然是他?


    是当年那个被他逼得离开牙帐,被孤身放逐远方,最终身殁在黑沙暴中的他的同族兄弟,乌特特勤?!


    乌特特勤……回来找他索命了?


    左肩的痛楚击碎了阿史那匍俱的情绪,他捂住左肩惊叫一声,差点摔下马去。他的左右亲卫赶忙竖起短盾,挡在阿史那匍俱之前。


    默啜大汗派来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落在了唐人的手里,要是连阿史那匍俱都死在战场上,那他们这些亲卫回到牙帐后,就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小可汗,撤军吧。”一个亲卫喊道。


    “小可汗,撤吧。”另外一个亲卫也喊道。


    阿史那匍俱力战已久,此刻左肩流血如注,军阵又已溃散,哪里敢再与洛北正面对战,只能高叫撤军。


    鸣金之声一起,突厥军队如蒙大赦,纷纷向身后的多逻斯水涌去。


    但此刻的河水上已经没有冰面可走了。


    丢盔卸甲、挤压不断的突厥军人涌在河岸边,争先恐后地想要找个东西渡过河去,短盾、木杆、甚至是冰块……但凡可用之物,此刻都成了救命的稻草,还有水性好的士兵干脆泅渡过河,有一人成功,便有数人效仿,一时之间,水面上漂浮的都是突厥士兵。而身后追着他们的,是唐军一轮又一轮的箭雨。


    阿史那匍俱被自己的亲卫生拉硬拽地拖过了河,又爬上马,没命地狂奔,在他身后,多逻斯水已经被血染红,水面上漂浮着很多突厥士兵的尸首,岸边还有无数人推搡着要下水躲过唐军的箭雨,尸体堆叠着尸体,简直成了人间地狱。


    阿史那匍俱双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可汗,走吧。回到牙帐,我们还能整兵再战!”亲卫没有给他伤感的时间,在他的马上狠抽了一鞭子,带着他向北逃去。


    “不要放箭!”洛北抬起手,制止了要放箭去追杀阿史那匍俱的哥舒亶,“放他回牙帐!我倒要看看大败之后,默啜会怎么处置这个儿子!传令众军,突厥军士投降者不杀!”


    他高声又以突厥语呼喊了一遍:“你们的主帅已经跑了!投降不杀!”


    唐军将士也齐声应和:“投降不杀!”


    已是群龙无首的突厥士兵们望着长长的多逻斯水,和逐渐暗沉的,寒冷的夜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此一战,以洛北以少胜多,大获全胜而告终。


    战后,洛北命手下军队清理战场,此战他们一共斩获了两万余敌人,重伤、俘虏了两万余人,还有数千人或溃败而逃,或淹死水中,在茫茫的战场上永远地失去了踪迹。


    唐军这边也是伤亡无数。洛北从鸣沙带出来的二十八骑亲兵之中,只有二十人随他上了这次战场,其中四人牺牲,五人重伤——已达过半之数。原本的万余兵马,竟只剩下了八千多人。


    洛北命令手下修复工事、收治伤员、掩埋尸首,自己摘下盔甲,进了唐军的大营之中。


    几度交战争夺,工事与大营都有数处残破,但架子依旧不倒,还撑在那里,等人去修复。洛北走进中军,张孝嵩面色惨白,双手撑在案上,见到他来,手中宝剑竟再也握不住,“咣当”一声坠在地上。


    “孝嵩!”洛北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扶住,握住他的手臂时,才发现他的半边上衣都被血染红了。


    郭知运在一边,也是累得气喘吁吁:“将军,张御史身上中了箭,他不想碍事,就自己拔出来了。”


    “哎,孝嵩啊,你真是……”洛北望着他那张惨白的脸,夸赞的话没能说出口,他招呼着左右,要把张孝嵩送到伤兵营去。


    这动静到底还是把张孝嵩惊醒了,他打量一圈众人,还是把目光落在了洛北的身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洛将军,怎么,我这个进士出身的书生御史,没有给你丢脸吧。”


    “没有。”洛北一面把他扶到伤兵营中,一面伸手按了按他的脉搏,见他脉搏稳定,才算放下心来,伸手招呼医官过来包扎止血:“要是没有你,这一仗,我们赢不了。”


    张孝嵩轻轻一笑,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洛北肩上,几个随军医官才敢上来替这位悍不畏死的监军御史包扎伤口。


    待到洛北在伤兵营中巡视一圈,挨个慰劳过那些伤员,同他们亲切地讲上几句话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了。


    除张孝嵩之外,众将再度聚集在中军大帐之中,众人除了莫潘手臂受了轻伤,阿拔思腿部挂了彩外,都是健康归来,此刻正在围着那唯一的陌生人问长问短。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的岁数,膀大腰圆,黑黑的脸颊上染着两坨高原红,他似乎从未被这么多人围着问过这么多问题,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弓弦,见到洛北来了,如蒙大赦地喊了一声:“特勤!您老可算来了。”


    “哦,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认识了?那我就不多介绍了。众位应当听过处月部——这位将军就是处月部的首领朱邪烈。”


    在场众人都在西域打滚多年,自然都听过这个骁勇善战的部族。处月部多为沙陀人,在西域人数不多,一直占不下一块成规模的地盘。为了求生,他们不得不辗转依附于突厥、吐蕃等强权之间,以自己精妙的骑射之术为他们在战场上效劳。


    在阿史那弥射在时,他们曾经作为阿史那弥射的亲军,随着兴昔亡可汗的部族子弟在多逻斯水一代游牧。


    但自从阿史那弥射被大唐将军苏海政冤杀后,他们就失去了能庇护自己的主君,也失去了自己的牧场。为此,他们奔波在突厥和吐蕃之间,四处寻求一隅栖息之地。


    直到洛北作为“乌特特勤”登上高原,以兴昔亡可汗后人的身份与他们立下约定,洛北予以他们栖身的牧场,而处月部则为洛北效命。


    洛北笑道:“朱邪将军这次可是居功甚伟啊,要不是你带着本部三千骑兵在关键时候赶到,我们这些人都已经成了阿史那匍俱的俘虏啦。”


    朱邪烈挠了挠头,用并不纯熟的汉话笑道:“乌特特勤何必这样说,要不是托了您老的福,俺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回到多逻斯水来。”


    琪琪格见他一口一个“特勤”,艳若桃李的脸上笑容明亮:“朱邪首领,你怎么还一口一个‘特勤’呀?咱们的特勤如今已经是大唐的将军洛北啦。你再这样叫,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


    “我可分不清这些,”朱邪烈道,“我就知道,跟着特勤打胜仗,就能给我的部族儿女们谋一条生路。要是有人敢和特勤为难,要首先问过我手中的弓箭答不答应!”


    众将都笑了。大营内外的气氛略有松动,借此机会,洛北干脆笑道:“好了,胜仗过后,应当庆贺。传我将令,诸军休整三日,而后就在阿史那匍俱的大营里,借着他的辎重和营帐,宴饮一番。如何?我只有一个条件——”


    “欢庆的时候,不要把营帐捅破了!”


    第114章  阿史那乌特,他曾经是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现在是突厥汗国最可怕的敌人。


    数日之后, 亲卫们终于带着伤势越来越重的阿史那匍俱回到了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


    击溃突厥汗国的五万大军之后,洛北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地把突厥汗国的残余势力也逐出了多逻斯水, 把西突厥的圣山金山也重新纳入了大唐的国土中。


    那些本来统治这些地区的部族的汗国贵胄们纷纷回到牙帐, 向大汗默啜和牙帐的贵族们报告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很快,在阿史那匍俱回到牙帐之前,此战的败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


    当默啜从这些亲卫口中,听到自己的女婿阿史德觅觅被杀,幼子同俄特勤身陷敌营, 生死不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道:“把这些人都给我拖出去杀了!”


    几个亲卫都赶忙跪地求饶:


    “大汗饶命, 大汗饶命!看在我们把小可汗安全带回来的份上,饶过我们一条性命吧!”


    他们小心翼翼、生拉硬拽地把阿史那匍俱带回牙帐,难道就是为了让默啜在牙帐把他们杀掉的吗?


    默啜愤怒地将手中的酒杯扔了出去:“混账!一战全军覆没, 我的一个儿子重伤, 一个儿子生死不知,你们还有脸活着!还有脸在我面前请功!”


    大汗牙帐的铁卫已经来到了帐中,这些人都是默啜的卫队长,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几个亲卫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默啜已挥手让他们把这几个亲卫都拖出去了。


    几颗人头很快就被盛放在羊皮口袋中,待默啜看过一眼, 就和尸体一道扔到荒野上喂狗。


    处置完了这些下属,默啜才把目光移到阿史那匍俱身上。他脸色发白,嘴唇干涸皴裂, 显然是受伤后没有得到好生照料。


    “医官呢?”默啜望了一眼牙帐内死人似的静默无语的仆从们,“看我干什么?!快去请啊!”


    仆从们怕他再开杀戒, 很快小跑着离开了牙帐。铁卫们也退了出去——


    待到帐中再无一人,默啜才颓然地坐了下来。


    他自少时追随兄长骨笃禄复国,大部分时间和心血都花在了征服西域上,东突厥军队越过金山,占领多逻斯水流域,本是一项可以刻在碑上的伟大事业,如今一场败仗打完,这伟大的事业和他的半生心血尽数付诸东流。


    更让默啜难以接受的是,他本来想让阿史那匍俱在西域建立功业,以功劳压制阙特勤兄弟,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把大汗之位交给阿史那匍俱。


    可如今阙特勤在东边的契丹连战连捷,阿史那匍俱却在西域损兵折将,甚至把自己的幼弟都丢给了唐人……


    “父汗……父汗……”阿史那匍俱从失血之中恢复神智,望见了坐在自己床边的父亲,用沙哑的嗓音唤了几声。


    默啜收住心情,转过头来看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


    “匍俱,你感觉怎么样。”


    “父汗……是乌特特勤回来了,他的冤魂来向我们索命了……”


    阿史那匍俱望着父亲,似乎抓到了能摆脱那双金色眼眸的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默啜大汗的衣襟:


    “救救我……父汗,不是我害死他的,不是我……”


    默啜轻轻笑着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你。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乌特特勤串联各部意图谋反’的证据都是你伪造出来的?”


    阿史那匍俱望着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你太小看他了,他要是想谋反,根本不会留下那么多痕迹,更别说还被你发现……当年我一直不让你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就是这个考虑……”


    默啜闭上双眼,当年阿史那匍俱奉命征战西域,结果麾下的西突厥各部不听他的号令,反而悄悄地在私下供奉乌特特勤的旗帜。阿史那匍俱气不过,便指使手下诬告乌特特勤谋反。


    证据到了默啜那里,便被他全部收了起来,即使阿史那匍俱几次要求,他也没有要把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公之于众的意思。


    阿史那匍俱迷惑不解:“但父汗还是把他放逐出了牙帐……”


    “不错。”默啜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仅把他放逐出牙帐,还派我的铁卫和阙特勤去杀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史那匍俱先为他话中透露出的信息一惊,怪不得阙特勤那次回来之后,性情大变,牙帐中人都以为他是失去了好友十分难过,没想到……可这是默啜大汗在问他,他也只能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不知道。”


    默啜睁开眼睛,目露精光:“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阿史那匍俱被他吓得连伤口都感觉不到疼了:“是,是,父汗。”


    “你之后要继承我的汗位,既然你容不下他,那他只要活着,对你来说就是个威胁。所以他只有死。你明白吗?”


    阿史那匍俱点了点头:“明白了,父汗。”他似乎有点回过味来,“既然不是乌特的冤魂来向我索命,那阙特勤当年就是误报了什么黑沙暴的事情……是,一定是阙特勤包庇了自己的朋友,父汗你要……”


    一想到能借机除掉这个对手,阿史那匍俱的眼神都亮了,他抓住默啜的衣袍,轻声哀求着:“看来阙特勤兄弟狼子野心,已非一日,请父汗……”


    默啜简直要被这个儿子气笑了,他望着匍俱:


    “我要如何?放逐阙特勤?还是杀了他?默矩呢?也一起杀了?”


    阿史那匍俱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和自己的父亲争辩。


    “你当现在还是当年的情况吗?如今阙特勤正带着两万兵马在东边平定契丹叛乱,仗仗都是大胜仗。动了他,契丹怎么办?年前才被平定的拔汗那人会不会借机举事?为了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我会让汗国天下大乱?他们兄弟如今可握着汗国三分之一的兵马!”


    阿史那匍俱简直有些心灰意冷了:“父汗,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务之急,是你要养好伤。”默啜站起身。


    突厥人是崇尚胜者的民族,这些部族领袖和汗国重臣们,绝不可能接受阿史那匍俱作为败军之将登上汗位。


    “等到阙特勤班师回到牙帐,我会把他封去西边对付乌特。你到东边去统治那些契丹人!多用用脑子,少开些宴会!把他们的兵马收到你身边来!”


    阿史那匍俱诺诺地应了。默啜望着他,简直气不打一出来,此刻医官和副官一道入帐觐见,打算为阿史那匍俱诊治。


    默啜不想留在帐中向重伤的儿子发脾气,干脆一掀帘帐,走到外间去了。


    一片白茫茫的于都斤山下,帐篷聚集的河谷平原之地,处处都是祭奠死者的火堆,青烟袅袅,飘到空中,为这个冬日添了几抹肃杀之气。


    默啜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闭上了眼,似乎又看到多年前在牙帐中的那个琥珀色眼眸的英俊少年——


    拒婚武氏、分封子侄、东定契丹、西拒吐蕃……真难想象,这些高瞻远瞩的谋划,竟都出自一个刚从长安流亡草原的少年之手。


    至于刺杀阿史德元珍那样的血色往事就更不用说了……那是鲜血和生死缔造出来的信任。因此他从不怀疑乌特特勤的忠诚。


    默啜睁开眼,惆怅地叹了口气:


    阿史那乌特,他曾经是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现在是突厥汗国最可怕的敌人。


    “大汗。”


    但突厥大汗的失态只是一瞬间,在医官和副官替阿史那匍俱看完病,出了牙帐来请这位大汗示下的时候,默啜就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他回到牙帐之中,传令书记官,命他记下他在知晓这诸多噩耗之后的第一个命令:


    “以黄金万两,悬赏唐将洛北的项上人头。”


    当洛北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碎叶城的安西衙署之中了。


    紧赶慢赶,他终于率军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到了碎叶城。


    自九月便开始连续征战,一个冬天不停不休的将士们终于可以回到营帐,安心休息,吃一碗热腾滚烫的元宵,带着自己分到的、从突厥人那里缴获的金银财宝,过一个春节的尾巴。


    琪琪格和莫潘是头一回到如此繁华的大城中过节,一时间乐得眼都看花了。他们不敢打扰洛北,便缠着张孝嵩带他们出去玩。


    张孝嵩身上还带着伤,但架不住琪琪格和莫潘三番五次的拜访和央求,只得带着他们走街串巷看了碎叶城的元宵花灯节,结果一不小心,众人竟在人群之中挤散了。


    张孝嵩不得已顺着人流到处乱走,终于走到一片清净地带,他抬头一望,只见朱漆大门上挂着“安西都护府”的牌匾。


    他竟是走到安西都护府在碎叶城的衙署来了。


    左右无事,张孝嵩干脆迈进衙署中四处逛逛,谁料走到内堂的时候,他被两个士兵拦住了去路:“请通报姓名。”


    “洛将军在衙署中?”张孝嵩不得不佩服洛北了,大战过后,新春之时,他洛北不在碎叶城中与民同庆,跑到这儿来勤劳公事来了——他到底有多少事情要忙?


    “是。”护卫低声应答。


    “那就通报一声,说御史张孝嵩前来求见。”


    “既然是张御史,将军说了,您来拜访的话,直接进去就好,张御史,请。”


    张孝嵩半信半疑地跨入内堂的门槛,一路向洛北平素处理公务的那间书斋走去,洛北正在低声与人商议什么:


    “伤亡将士的抚恤……”


    “西域各部的安抚……”


    张孝嵩敲了敲门框,在书斋中商议战后诸多事务的吴钩和洛北才停下来。洛北抬起头,俊朗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孝嵩,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张孝嵩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坐到了他的在书桌边:“洛将军,元宵佳节,你就打算和公务过?”


    第115章  “被人们供奉在神龛里,挂在墙壁上的那个才是乌特特勤。而你眼前这个人——他既有七情六欲,也会生老病死,本来是绝不可能做回乌特特勤的。”


    “事情太多。”


    洛北揉了揉太阳穴, 站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窗。上元节的灯火和欢庆的乐舞声就一起飘进了屋内。


    他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满桌的账本道:“我正在和吴判官算这次的账目。”


    张孝嵩知他辛苦, 想要帮他分担些, 硬着头皮拿起一本账本瞄了瞄,立刻被那些繁复的账目晃了个眼前发晕。他把账本倒扣在桌上,再也不想看了:


    “阿史那匍俱的那笔辎重呢?那笔钱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上报朝廷,都留给了你自由支配。那笔钱当能填补些吧?”


    “我此次征发胡禄屋部和处月部的兵马,为的就是节省开支。打仗和安抚伤亡的钱, 能用阿史那匍俱的辎重填补。可如今这一万人马驻扎在碎叶城郊,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要不是吴判官和伷先情愿毁家纾难,我这个将军早就撑不住了。”


    他这话说得可怜, 引得一边的吴钩忍不住轻笑起来。裴伷先富甲一方,他吴钩的家财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败完。他生怕张孝嵩再看账本,让洛北这番半真半假的话露馅:


    “张御史, 公子的性子你也知道, 他心里记挂着娑葛未平,静不下心,算账也算不清楚,张御史不妨把他拉出去走一走。等你们回来, 我这儿的账目也就明白了。”


    “这倒是深得我意。”张孝嵩哈哈一笑,拉起洛北就走了出去。


    碎叶城中花灯未灭, 人潮涌动。他们同登上碎叶城头,望着“唐”字大旗在暗夜中迎风飘扬,站在旗下的守城士兵, 身上铁甲上染上了一点寒霜,依旧傲然立在那里, 像一株株青松。


    “娑葛那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张孝嵩问。


    洛北从锦袍的窄袖中抽出一封军报,递了过去:“喏,之前你在养伤,我没敢打扰你,你自己看吧。”


    张孝嵩凝眉读起战报:周以悌自以为大军在握,可以一举定西域,连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的兵都不愿意等,就向突骑施的主力攻去,结果被娑葛设伏,万余兵马毁于一旦,他自己孤骑逃去了庭州。


    “这……”张孝嵩拿着军报敲了敲手掌:“此战后娑葛必然信心大增,接下来的仗怕是不好打啊……”


    “也不难打,我们在西,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在东。就像一个钳子的两边,左右配合,开合自如。只要娑葛想要收复失地,回到他的牙帐来,一露头,就会被我们夹住。”


    洛北顿一顿,目光望着远处一片苍茫的荒原和奔涌的碎叶川:


    “只是这一仗,我的兵马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主力了。”


    张孝嵩忍不住笑了:“我就说,以你洛将军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娑葛绝不在你的眼中,又何至于让你心神不宁。原来症结在这儿!你是担忧朝廷的想法?”


    朝廷的其他路兵马一败再败,唯有洛北一个人带着自己的私人武装打了胜仗。为了逃避战后追责,武三思、宗楚客那些人恐怕会变本加厉地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


    这些人的下作程度,洛北是亲身体验过的。若他身在朝中,还可以和他们斗上一斗,奈何碎叶城离长安路途遥远,他如今是一点力也使不上。


    “洛将军,我有个建议。”张孝嵩道,“如今娑葛退缩拨换城中,西域商路已通,风雪一停,你就把苏禄、遮弩、康孝哲还有同俄特勤这些人,都交给哥舒将军带回长安。”


    哥舒亶现在是禁军将领,与皇帝亲近的机会多,由他回长安献俘,更能把故事说圆。


    洛北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仗还没打完,就给长安献俘,太急切了。万一娑葛出兵截留了其中的一两人……后果不堪设想。”


    “哎,洛将军,你长于谋略,总不能连兵不厌诈也忘了。人去不去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有这个消息出去就行。”


    张孝嵩难得胜他一筹,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呈给朝廷的捷报我看过,文字写得太简单了。我重新起一份奏疏,替你请功,也替将士们请功。在奏疏中,我会顺便说一说献俘的事情。至于俘虏什么时候能到长安……雪天路远,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洛北轻轻一笑,玩笑道:“孝嵩,你这个朝廷派来的监军御史怎么帮我遮掩起首尾来了?”


    “说不上是帮忙,朝廷的监军御史除了监督边将外,也应当将战争胜负据实报告给朝廷。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张孝嵩摆了摆手:


    “可惜,我人微言轻,在朝中算不上什么力量。真的要扭转乾坤,还得看魏相公、褚郡君他们……倒是有一件事情,看在我替你想法子的份上,还想请你据实相告。”


    洛北早知他有一肚子问题,一听此话,便颔首道:“孝嵩,你我相交多年,你就是不替我想法子,我也会据实相告的。”


    张孝嵩点了点头,又沉默下来,似乎在遣词造句。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城墙尽头,远处高高的天山上,一轮银白的月亮正在升起。


    “乌特特勤,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北不料张孝嵩字斟句酌,问出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话,他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十七岁之前,他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少年,因为父祖被酷吏来俊臣构陷谋反,不得已从长安逃亡去了突厥牙帐,成为了突厥大汗默啜的书记官。”


    “十七岁之时,默啜大汗为了儿子的储君之位对他痛下杀手。他在躲避追杀时不幸遇上了黑沙暴,自此‘身殁’沙暴之中。”


    “自那之后,他就成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乌特特勤是个少年,容貌英俊一如祆神亲临。他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流金,是祆神亲自点化,可以看破一切。他的骑术如风一样迅疾,他的箭术可以射落星辰。他爱护部族百姓如同自己的儿女,他治下牛羊繁茂,百物复兴——”


    洛北背着背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其实默啜忌惮他,从未真的封给他任何部族。反倒把他从高原上招抚来的西突厥部族划到阿史那匍俱手下。可是传说就是这样说了……”


    他笑着说那些话,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但张孝嵩望着他,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你……你本来不想做回乌特特勤吗?”


    “被人们供奉在神龛里,挂在墙壁上的那个才是乌特特勤。而你眼前这个人——他既有七情六欲,也会生老病死,本来是绝不可能做回乌特特勤的。”


    洛北上前一步,靠在城墙上望着东升的月亮:


    “可是,叫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军覆没,看着西域数万百姓和数千部族落入阿史那匍俱和娑葛手中?我做不到。”


    他说到此处,才终于说出一个“我”字。


    上元节清亮的月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越发显得皎洁孤冷。张孝嵩不忍再看他,也把目光投向远方,一时之间,只有冷风吹动唐旗,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


    张孝嵩在这风声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我不会上报给朝廷。”


    这是真的在给他“遮掩首尾”了。洛北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立刻望了过来:“孝嵩……”


    “你我相交多年,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如今局势这样乱,千斤重的担子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要小心。”张孝嵩道。


    此刻说“谢”未免太过生分。故而洛北低声道了一句:“知道了。”


    张孝嵩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一道抬头望去:


    “张御史!张御史!”琪琪格一身华美的节日衣装,拉着自己的弟弟跑了过来,她奔到近前,才看到洛北也在,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把笑容收敛些许:“呀,将军也在?”


    “什么事情这样开心?”洛北问她。


    琪琪格道:“将军不知道,节日庆典的压轴节目就要开始了,听说巴彦将军找了个极好的歌舞班子,还准备了烟花。我想邀请张御史……和您一道去看。”


    莫潘在一边笑着解释道:“今夜本来是我们求了张御史带我们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半路上人群把我们三人挤散了。若是将军找张御史有要事相商,那我们绝不打扰……”


    “无妨。”洛北见他们俩说着说着又要回到奏对那样严肃正经的格局上去,赶忙出言打断,“我和张御史要议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要是不介意,我同你们一道去看看,可好?”


    他言语温和,倒给了琪琪格几分勇气:“那可太好了,有将军在,我们定能挤上前排……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姐姐,”莫潘笑她,“你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呀?哈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当着洛北面前,琪琪格不敢太放肆,只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笑骂了一句才作罢。


    四人顺着人群走向舞台时,乐舞的鼓点已经响了起来,数个容貌姣好的女郎在台上踏着鼓点翩翩起舞,脚踝上的铃铛随着乐声一荡一荡。


    一舞完毕,为首的女郎亲自捧着一杯葡萄酒,跪倒在洛北跟前:“若无将军救我性命,妾今日再无登台献艺之机会,请将军满饮此杯,以全妾感恩之心。”


    声音悦耳动听,说的是汉话。


    洛北这才认出她是之前在突骑施牙帐中的那个舞女。他双手接过酒杯,轻轻一笑:


    “救姑娘的不是我,而是无数为今日之和平前赴后继的将士们。我愿借花献佛,将姑娘这杯酒敬给他们。”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倾,尽数倒在了地上。


    女郎脸上露出羞惭之色:“将军这样,倒是让妾身的情意无地自容了。”


    洛北正要说什么,忽而四下声响大作,烟花朵朵绽放在空中,众人都抬头去看烟花。


    说时迟,那时快,女郎忽而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抬头向洛北刺来——


    第116章  “既然你知道我是阿史那乌特,难道就没有听过关于我母亲的那个传说吗?”


    洛北心中虽有预计, 见她突然发难,还是吃了一惊。周围人潮涌动,他只能勉强侧过半身, 那匕首擦着他的腰腹而过, 拉出一道的血口。


    那女郎见状不妙,收手还要再刺,可洛北动作比她更快,刹那之间,她的手腕已被洛北拿住了。


    洛北是百战之将, 腕力自然比她强上许多,他手中一发力,只听得“咔哒”一声, 那女郎手腕一错,匕首也应声而落。


    有了这声响,张孝嵩和琪琪格等才注意到这边, 一看之下, 大惊失色:“将军!”“特勤!”


    “我没事。”洛北勉力忍着疼痛,沉声道:“不要声张,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骚乱。把这几个人都给我拿下,送到安西衙署去处置。”


    衙署之中, 灯火通明。领兵众将和洛北的亲兵们听闻消息,都匆匆赶来, 聚在廊下。


    “巴彦老弟,你负责城中防务,这是怎么回事?”阿拔思问。


    巴彦心急如焚,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哀叹摇头。


    郭知运一边已是发了狠:“公子万事都好, 就是有时候性子太过仁慈。一定是碎叶城中的奸党犯上作乱,巴彦老弟,你下令,我这就派兵把这些人都杀光。”


    哥舒亶比他们镇静一些,洛北驻守碎叶城,本就是没有诏书和圣旨的自作主张,再闹出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最后会如何收场:“知运,没有将令,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家公子已经够难的了。”


    “那就看着他们把我们这些人都困在这里?他们今天敢谋刺特勤,明天就能把我们都杀了。”朱邪烈道,“总不能让我们坐以待毙吧?我们手中的兵刃可不是假的!”


    吴钩匆匆赶到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乌压压的一片议论,怎么也静不下去。他急得一脑门的汗:“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说话之间,琪琪格和莫潘一道走了出来。众人忙围到他们面前,问长问短。两人也不知答谁的话好,几乎要蒙了。还是张孝嵩站出来,定住了局势:


    “巴彦将军,洛将军叫你把那些人都拉到这里来审。什么语言都行,就是要大声些,他要听着。”


    这是给了巴彦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巴彦心领神会,他抹了抹眼泪:“属下感谢将军天恩。”


    那乐舞班子的众人都被拘押到了衙署的后堂前,在院子里跪成一片。周围明火执仗,这些领兵的将领们站成一排,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


    巴彦站在最前,厉声喝问:“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班子里的众人各个哭天抹地,哀哀相求,唯独那谋刺的女郎既不说话,也不哭。巴彦走到她面前,又厉声用突厥话问了一遍:“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你是突厥人?”女郎抬起头,以突厥话问他:“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位将军,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乌特特勤?”


    巴彦冷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效忠将军,和他的身份,并不相关。”


    “是,你们当然都这么说。他带着你们打胜仗,带着你们挣军功。你们当然不会在乎……”女郎讥道,“可是我们呢?”


    阿拔思在一边已经听不下去了:“将军仁慈爱民,入碎叶城以来,一直是秋毫无犯!你东拉西扯的,究竟想说什么?!”


    “我就想问问他,既然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突骑施牙帐?”女郎说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如果他早来一天,我的妹妹就不会被遮弩那个混蛋杀死了。”


    这是众人始料不及的原因。一时之间巴彦和阿拔思都怔住了。


    那女郎见众人都不说话,笑了一声:“你们都说不出话了,是吗?那你们叫他出来见我,我亲口问问他。”


    郭知运见她嚣张,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众人面前,连珠炮似的斥问道:“卖你们姐妹为奴为婢的是你们的父母,杀你妹妹的是突骑施的遮弩。反倒是我们将军雪夜奔袭,击破突骑施牙帐救了你们。如今遮弩还好好地活在这碎叶城里,你不怪罪遮弩,倒反过来刺杀我们将军——他妈的,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琪琪格也娇声斥问:“别在这儿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了。”


    “好啊,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恐怕他也没有胆子出来见我了。你们杀了我吧。”女郎双眼一闭,不再说话。


    莫潘再气不过,回手就要拔刀,却听得后堂大门一声轻响,洛北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受了伤,难得披了一件厚重的大氅,英俊的面容被火把一照,映得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眸,熊熊地燃着烈火:“等一等,不要动她。”


    莫潘低声领命,和众将一起躬身道礼。洛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起身。


    张孝嵩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喊了一声:“洛将军。”他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苦。他想说凡人之躯,本就不可能成为神明,但他想说的一切,都被洛北望过来的眼神止住了,咽在喉咙里。


    吴钩极有眼力见地替洛北搬来一把椅子,替他掸了掸灰尘。洛北坐下身,重新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女郎:“你要见我?”


    女郎见他过来,双目喷火,差点又要扑上来,被琪琪格和巴彦一左一右地按住了:“是,我就想问问你,既然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乌特特勤,为什么不能早来一天?!只要一天,我的妹妹就能活下来。”


    洛北抬起眼眸打量了这年轻的女郎一眼,轻轻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我是阿史那乌特,难道就没有听过关于我母亲的那个传说吗?”


    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女郎错愕地抬起头,正看到洛北以那双璀璨如流金的眼眸望着她,见她望过来,森然一笑:


    “敢在我的这双眼睛下撒谎,你的胆子真不小啊。”


    “我没有——”女郎开口想要辩解什么。


    但洛北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抬头望向乐舞班子的那边:“不要再演了,你们这些乐舞班子的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精通演戏。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这样做的?”


    乐舞班子的众人也不敢再哭了,一个个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那女郎和洛北。


    女郎怒目瞪着洛北:“你这么害怕,是因为我戳穿了你的真面目吗?”


    洛北不理她:“我数十个数字,数完之后,我就开刀,十、九……二、一。”见她还不说话,貌似随手一般地指了指跪在最外面的那个吹笛的少年:“把他拉出去,杀。”


    巴彦抱拳应了,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抓着那小子的双臂就往外拖去。那少年被吓得话都不敢说一句,像只小鸡似的被拉到门外,刀鸣一声,才吓出他一声惨叫。


    “不!”女郎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放过他,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巴彦把少年重新提回场中,把他扔到了女郎的身边,手中的刀还明晃晃地亮在那里:“说!”


    “是……是康孝哲。”女郎擦了擦眼泪,“他是,是我们的主人。他说,你手上这些兵马,都是你东拼西凑出来的,只要你一死,他们就会四散奔逃。他会去劝说哥舒将军叛唐自立,担任碎叶城的新主人。他有五百精兵,都是哥舒部的本部子弟……”


    哥舒亶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孝哲叔叔这么说?他,他疯了不成?”他顾不得众人在场,也跪倒在地,膝行到洛北面前:“洛将军,我绝无此心!若将军真的怀疑我,我可以以死明志!”说罢,他把腰间宝刀拔了出来,就往自己颈边横去。


    洛北没想到哥舒亶性烈如此,忙按住他的右手,又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哥舒将军,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哥舒亶低下头,眼泪已经砸在了地上:“可我不明白,孝哲叔叔怎么会干这样的事情?他鬼迷心窍了不成?”


    “鬼迷心窍的是你吧,哥舒亶?!”


    片刻之后,郭知运奉命把康孝哲抓了过来。他被软禁月余,吃喝照旧,却不得运动,整个人已比昔日胖了一圈,见到众人都在这里,也不想做无畏之斗,只看向站在洛北身边,腰挎宝刀的哥舒亶:“哥舒亶,你现在只要一刀,就可以把碎叶城变成你的牙帐,你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甘于屈居人下,做这个胡汉不知的骗子的手下?”


    哥舒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你让我杀了我的救命恩人,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为了让我在碎叶城自立?!你连自己称王的勇气都没有,却要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拉这么多人陪葬?!”


    洛北不想他和昔日父亲的朋友起冲突,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不必再说,自己转向康孝哲:“康孝哲,事已至此,把城里你的那些同党的名单都交出来,我可以只杀你一个。不然,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你的妻子儿女,族人子弟,现在可都是任我处置的奴隶。”


    “阿史那乌特,你何必这样假惺惺地收买人心?”康孝哲呸了一口,“有本事,把你的兵马退出碎叶城,我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我不信沦为阶下囚的人会是我!”


    “铿锵”一声,洛北已拔刀出鞘,刀光横在康孝哲脖颈——正如月余之前,他孤身走进碎叶城的那个清晨一样耀眼:“想激我现在就杀了你?那未免也让你死得太容易了。知运,把城中的世家大族、行会首领还有各部的领袖和长老们都请到这里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他们说。”


    第117章  “倘若你们在我的面前玩草原上那套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把戏……”


    这会儿元宵灯会刚散不久, 天色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郭知运得了令,带着兵马走街串巷, 一个个地把这些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抓了出来。


    这些人聚集在衙署的花厅之中, 花厅中没有奴婢和仆役,只有一群群明火执仗的军士们陪伴。


    有几个机灵的人掏出金银来,要和这些士兵行贿问话,可银子塞到士兵们的手中,就立刻被推了回来。他们说的话再软、再好听, 落在这些人耳边,就如泥牛入海,无论他们怎么劝, 这些军人都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正在众人惴惴不安的时候,郭知运披坚执锐,带着一队士兵卫护着洛北进了花厅。


    洛北难得没穿盔甲和官服, 只穿了一身居家的石青色锦袍, 在外间披了件厚重狐裘披袄,缓步过来时竟有几分世家公子般的疏落洒脱。


    可他走到花厅中,大马金刀地往主位的椅子上一坐,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了一眼众人时, 又立刻显出百战之将才独有的那股沉稳和杀气。


    众人哪敢再坐,纷纷站起来向他躬身道礼。


    洛北靠在椅子上, 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诸位,都坐下吧。原来我年前收复碎叶城的时候,就该请你们和我见一见。可惜啊, 诸事繁忙,今天才有空摆了这桌宴席。知运, 你请将士们上菜吧?”


    “是。”郭知运挥了挥手,走进来两队士兵们把一碟碟早点端到了桌上——那些东西大部分是粗粮制成的,样子也简陋,但胜在份量极大,很能管饱,显然是军中常吃的东西。


    在座的众人都享受了多年富贵,哪还能咽得下去这个东西。他们不知道洛北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碍于他就坐在上头,也不敢私自交头接耳,传递消息,只能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


    那队军士上完了菜,各自靠回班列。郭知运抱拳道:


    “将军,菜上齐了。”


    “好啊。既然菜齐了,我们就开宴吧。”洛北笑得温煦:“诸位,请吧,不必客气。”


    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了,都捡了些看上去好入口的吃了。但那东西的粗陋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有几个吃下去,当场就吐了出来,还有的人使劲儿嚼了几口,也没能把这些东西咽下去。


    “不好吃,是吗?”洛北望着他们为难的眼神,脸上一片冰冷:“可我的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对阵突骑施人和突厥人的军队的时候,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话里的冷意已让众人谁也不敢再吃了,纷纷丢开筷子,默然坐在那里。


    “大唐收复碎叶城以来,我的军队始终驻扎在碎叶城外,即使将士们吃得这样简陋,也对诸位秋毫无犯。”洛北敲了敲桌子,“为什么?因为我大唐是仁义之邦,因为本将军手下是一支王者之师。”


    “可是你们其中有些人,不喜欢在这样的军队手下过活,反而串通康孝哲,刺王杀驾在先,阴谋叛乱在后,你们说,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刺王杀驾,阴谋叛乱?这样重大的罪名,是可以抄家灭族的。


    这样的指控一出,就像一颗石子被丢进了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哭天抹泪地叫起冤枉来: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小人们万不敢与逆贼勾结。”


    “将军这话是折杀我们了,我们怎么敢干这样的事啊。”


    “将军息怒,将军恕罪!”


    洛北冷声一笑:“现在你们都不敢认了,是不是?没关系,我知道有人等着这个机会戴罪立功,来人啊,把康孝哲给我押上来!”


    巴彦和阿拔思一人一边,把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条的康孝哲推了上来。


    巴彦拿出一页写满了粟特文字的薄薄纸张,单膝跪地,高举过头顶,捧到了洛北面前:“属下奉命查抄康孝哲在碎叶城的居所,在他账本的夹缝里搜到了这个。”


    洛北接过那张纸,轻轻掸了一下。当下便有几个粟特人模样的商队首领再也撑不住,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几度张口,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拉下去。”洛北抬眼示意巴彦和阿拔思:“拘起来,好好审问。”


    “是。”巴彦和阿拔思都低头称是,几个士兵走上来,有的推着康孝哲,有的拖着那几个粟特人离开了花厅。


    花厅之中静得几乎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哔剥声。众人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洛北和他手上的那张纸。


    “这张名单还很长,恐怕在座的诸位,还有人的名字在上头吧?”


    洛北打量了一眼那张纸,又环顾众人,把他们的表现收入眼中。


    几个跪倒在他面前的老人忙膝行几步,跪倒在他面前哀哀哭求:


    “将军,碎叶城初收,大开杀戒,恐怕对大唐在此地统治没有好处啊。”


    “将军,兵者不详,上位者还要谨慎使用才是。”


    “将军”


    “将军”


    洛北抽开一片要被他们拽在手里的衣角,又招了招手,示意郭知运将一只烛台端到他手边: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那这个东西,你们想必是不敢看的了?”


    那些老人不敢再闹,乖乖地缩头爬回了众人列中。


    洛北才又坐回在椅子上:


    “实话说,我也不想看。子时刚过,节庆初散,现在杀人,不吉利。”


    “但我也想提醒你们一句,大唐以仁义立国,我认为你们是大唐子民,所以以礼相待。按照唐律,今日我只诛首恶,不问协从。倘若你们在我的面前玩草原上那套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把戏……”


    他反手抽刀削平了桌角:“我也不介意拿草原上的规矩对付你们!”


    这些人在碎叶城生活已久,自然知道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按照那套规矩来,在场众人都没有活命的份,还要连带他们族中的男女老幼被卖为奴婢。


    “是,是,感谢将军宽恕!”


    “将军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


    “小人这就约束子侄叫他们不要闹事。”


    “好了,”洛北站起身来,似乎是觉得有些腻烦,“滚吧。知运,即刻起你的军队进驻城中,自即日起,碎叶城宵禁——要是再有人不长眼,要阴谋叛乱,刺王杀驾,杀!”


    洛北这一个“杀”字一出口,众人都已觉得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连两腿也冻在原地,再不敢动了。


    郭知运看不下去了,在洛北后头扬声道:“诸位,现在还不走,是打算要我来请吗?”


    这一句话才让众人觉得自己尚在人间,他们哪敢要郭知运请,一个个逃也似的往外头跑,生怕跑慢了一步,洛北就改了主意。


    众人都出了二门外,有两个机灵的商人凑到了郭知运身边,低声道:“小人,小人颇有家私,愿意捐些金银以助军饷,不知,不知这个金银是送到哪里合适?”


    “我可不知道。”郭知运双手抱拳,冷哼一声。


    “这个,这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那两个商人忙摘下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往郭知运手中塞。


    “谁要你们的这些东西?滚开!”郭知运越发不耐烦起来,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那两个人本想拍马屁,没想到拍到了马腿上,这下是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踌躇在那里的时候,一个人打着灯笼,匆匆地走过了院中。


    有个眼尖的认出这是常行走在丝路上的吴钩吴老板,忙招呼了一声:“吴老板,救命啊,吴老板!”


    吴钩好奇地凑过来,与郭知运互道了个礼:“郭将军,这是怎么了?”


    郭知运似乎仍在气头上,吴钩的面子也不想给,只抱了拳道:“既然吴判官认识,这几个人就交给你处置了。我要回去卫护将军,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无措的众人,也是深深叹息了一声:“郭知运,太原郭家的世家子弟,高傲惯了,诸位不要介意,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


    “就这样了。”众人一走,洛北终于能卸下些力气,靠在椅子上。


    哥舒亶和张孝嵩恰好在此刻进了花厅,听得此句,都有些好奇:


    “什么就这样了?”


    “这个案子,也就只能处理到这里了。”洛北直起身,捡起桌上一块粗饼,咬了几口,才算恢复了些力气。


    张孝嵩皱眉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和哥舒将军刚刚听完莫潘审那几个粟特人,这城中的参与者恐怕不在少数”


    “我知道。”洛北轻轻叹息一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刚刚这一屋子的人,全杀了有无辜的,杀一半有漏网的。两头下注,跟红顶白,以小博大,这是他们看家的本事。”


    西域势力来来去去,碎叶城自筑成以来便几度易手,这些人能在碎叶城里扎下根,靠的无非就是一个随风倒。


    这几方势力谁赢了,他们就服谁、帮谁。


    “所以,就这样了。”洛北道:“划了这么道口子,要是能换个一年的军饷,这笔买卖也不能算太亏了。要论罪,我也有罪过,我自诩机要出身,竟没能防患于未然。最后不得不要走到杀人立威的这一步,实在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家啊。”


    “公子这样责怪自己,难不成还要下个罪己书吗?”吴钩笑着走了进来。


    连洛北自己在内,花厅中的众人都笑了。


    吴钩走进花厅,把一本账册递给洛北:“公子,那些商人捐献的钱财和物资都处理完了。咱们省着点花,供应两年的军饷不成问题。”


    “吴判官,可莫要忘了填你自己的账啊。”洛北笑道。


    “公子放心。”吴钩道:“裴老板交代过的,在您手下,绝不做赔本的买卖。”


    众人又笑了。在一片笑声中,洛北起身道:


    “好了,天要亮了,都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要做。”


    他说着说着,便觉得眼前发黑,身体发冷,说完这句话,竟支撑不住,又脱力坐回了椅子上,只得招呼离他最近的郭知运:“知运来扶我一下。”


    郭知运从没听过洛北这种语气,当下被吓得顾不上礼仪,两步就冲到了他身边,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一夜折腾下来,洛北刚包好的伤口又裂了,血汨汨地往外渗着,染红了他自己的半边衣裳。


    第118章  “做局和下棋一样,都讲究因势导利,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一朵比血还鲜艳的山茶花, 被宫人们从高高的枝头剪下,摆在了褚沅的桌上。


    景龙二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常更早,二月的长安城便是一片草长莺飞。大明宫中的宫娥女官们脱下过了一冬的厚重裘衣, 换上了新制的轻薄春衫。


    褚沅挽了挽鹅黄上衫的衣袖, 伸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汁,笔走龙蛇,用褚体在纸张上写下数行严厉的斥责——


    她在替皇帝李显起草给突骑施首领娑葛的回信。


    节庆未过,周以悌全军覆没,孤骑逃回庭州的消息就从西域传了过来。与之一同来到长安的, 还有娑葛的一封请罪奏折。


    在这封奏折中,娑葛再度向皇帝陈情:


    “我突骑施与大唐有盟约在先,如今宗楚客、周以悌收受贿赂, 要灭我部族,我是不得已才出兵,并不想与大唐作对。现在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绝非我所愿。”


    “我愿献出已被占领的安西都护府所在之城——龟兹王城, 只求皇帝让我回到牙帐,并命洛北将军放回我被俘虏的妻子儿女。”


    这段话已是婉转谦卑,几近于请降。娑葛为了表达诚意,甚至把被俘半年之久的侍御史吕守素也送回了长安。


    吕守素在牙帐中受尽艰险, 刚回到长安的土地便忍不住当着皇帝的面泪洒当场,他跪倒大哭, 当即请求皇帝止兵息战,与娑葛议和。


    褚沅听说,当时在场的诸多宰相大臣无不感动不已, 甚至还有人暗中夸奖说这是本朝的苏武。


    毕竟,大战一败再败, 国家没有那么多的钱财和军力继续打仗了。有了吕守素的这番表演,连武三思都就驴下坡地改了主意,说他当时赞成讨伐突骑施,纯是被宗楚客欺骗,还请皇帝下令议和。


    但皇帝李显的回答是:“不许议和!”


    他同意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动议讨伐突骑施,本是要建功于边疆。如今寸功未建,倒被突骑施娑葛牵着鼻子走。对于他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结局。


    所以仗还得打下去。


    褚沅把皇帝破口骂的那些话折成措辞严厉的句子,又加上些官样的指责,什么大唐仁义恩德是突骑施私自出兵啦一类的话添到纸张上,招来小宫婢,要她把这封极重要的文件送给上官昭容。


    “不必了。”


    宫婢还未出门,上官婉儿的身影便从宫外走了进来。她接过纸张,上下扫了一眼:“唔,你这诏书写得真是越来越像模像样了,只是用词还不够严厉。”


    “还请昭容教我,这‘不够严厉’的意思是?”褚沅自认为已是穷尽言辞,要再严厉些,只怕那接诏书的娑葛将军会忍不住点兵再次出战吧?


    上官婉儿见她踌躇,坐到案台边替她钩了几笔:“沅儿,你是替皇帝写诏书,你写的东西是要符合皇帝的思想。这诏书看上去是四平八稳,挑不出一点错处,但对陛下来说,没能把他的怒气传给娑葛,便是不合格的。”


    褚沅点了点头:“只是,昭容若真的激怒了娑葛,他恼羞成怒,屠杀那些被他俘虏的大唐子民,怎么办?”


    上官婉儿不想她有此一问,开口想要说什么,又熄声不言。她环顾四周,把周围的宫婢都安排出去,才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不要命了吗?”


    “昭容,我只是”


    “你只是一片好意,是吗?”上官婉儿伸出一根葱指,在她额头上点了点:“你的一片好意,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的诏书写得不好,陛下只会换个人写诏书。所以,为了你自己的脑袋,收起你的那些想法,把措辞再写得严厉些去。”


    褚沅轻声道:“我明白了。”说罢便低身道礼,回到桌边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上官婉儿无所事事般地走入褚沅所居住的这间小小宫室,在房间中四处打量。她的目光似乎被书架上的几册诗集吸引,便伸手把其中几册拿下来翻了翻。


    她没翻上几页,褚沅便又把诏书草拟完毕,双手捧过来给她点评。她望了两眼:“这还像个样子,好了,你誊抄一遍,现在可以去给中书和门下的那些人看了。”


    褚沅点头,正要转身时,上官婉儿又叫住了她:“褚沅,你可听过安乐公主的事情没有?”


    “婢子听过。”褚沅谦卑道。


    实际上,身为长安城和大明宫中一员,哪怕是路边的石头和花草,都很难没听过这则朝中最热闹的消息:


    安乐公主正闹着要休夫。


    此事究其根源是一桩意外:


    那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日,驸马武崇训因故早归,却意外发现了安乐公主与淮阳王武延秀的私情。虽然大唐的公主们一贯风流成性,野心勃勃,但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堂弟私通,还是让武崇训万分气愤。


    他一怒之下,就指责了安乐公主几句,内容大概就是说她不守女德女戒的话。


    可安乐公主是什么样的性子,哪能容他指责,当下勃然大怒,命令宫女和侍从们收拾东西,把这个不长眼的男人撵出了公主府不说,还到皇帝和皇后面前哭着告状,要休夫。


    本来这样的家长里短,用不到拿到朝廷上来说,但安乐公主是皇帝和韦后膝下的唯一爱女,她的丈夫又是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这桩公案便从家事变成了公事,成了长安城中人人乐道的话题。


    上官婉儿望着她一张芙蓉粉面上是半点波澜没有,当下也不见怪——从上阳宫回来之后,褚沅的城府就很深了,她笑着将手中的书在案上敲了敲:


    “关于这桩事情,我倒是听说了个有趣的,那日武崇训早归,是因为前去参加的一场诗会匆匆取消,他觉得无趣,便想邀请安乐公主一道出游昆明湖。”


    上官婉儿收起笑容,敛容正色地望向褚沅:


    “褚沅,你在长安文人中交游广阔,我想问问你,那诗会是谁取消的呢?”


    “婢子不知道。”褚沅赔笑道:“请昭容不要怪罪,上元节后第一日,陛下赐宴宫中,婢子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关注什么被取消的文会。若是昭容真的想知道婢子也可以打听打听。”


    上官婉儿见她滴水不漏,不由得冷笑一声:“褚沅,你就没想过,要是安乐知道了,你怎么办?”


    上官婉儿这是不加指证地直接询问,褚沅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回避否决掉这些话,比如这个文会根本不是她褚沅组织的,她也不在邀请之列,她不知其事,哪里谈得上“怎么办”?


    可褚沅没有这样说,她只是低眉顺眼地望着地板,放轻了声音道:“昭容,做局和下棋一样,都讲究因势导利,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公主殿下早就厌恶了武崇训,她是不会细究的。”


    上官婉儿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这个素服高髻,眉眼如画的少女,当时她在朝堂上被安乐那样折辱,跪地请罪的样子还犹在眼前,如今竟然也妄想来执棋了:“安乐不会在乎,那武三思呢?”


    褚沅没有立刻答话,她在一片春日暖阳里站直了身,抬眼与上官婉儿对视,正要开口,却被一声锐利的:“捷报——”打破了。


    一个年轻的内侍从外间跑进宫室之中,低身向两人道礼:“上官昭容、褚郡君,西域的捷报!西域的捷报!圣上召两位去宫中写诏书呢!”


    上官婉儿好奇地看那跑得满脸发红的小内侍:“西域的捷报?什么捷报?”


    内侍擦了擦头上跑出来的汗,把那捷报上的消息又背了一遍:


    “是洛北洛将军!他征发胡禄屋部、孤舒部和处月部的兵马,一共不到一万五千人,北上多逻斯水击溃了突厥阿史那匍俱的五万大军,斩获两万余人,还俘虏了突厥副将,默啜的儿子同俄特勤。””现在,监察御史张孝嵩上书为他表功,还说要把同俄特勤和之前俘虏的突骑施将军苏禄、遮弩等人都带到长安来,献到陛下驾前呢。”


    “哦?”上官婉儿第一时间转头望了望褚沅,见她脸上没有动容,才道:“圣上总说,这个洛北是个将才,如今看他打仗,千里奔袭,以少胜多,竟真有几分李卫公的风采了?”


    内侍笑道:“谁不是这样说!圣上高兴极了,正在和宰相大臣们议论要如何论功行赏,我们在场的侍从宫婢们也都得了赏,两位娘娘快去吧。”


    正殿之中,皇帝李显坐在龙椅上,脸上已是遮掩不住的喜悦神色。下方的魏元忠、解琬等,各个扬眉吐气,崔湜、宋之问等已是各个面色如土,但碍于皇帝,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上官婉儿和褚沅进殿参拜完皇帝,侍立到阶下。不一会儿,韦皇后也一身盛装,笑意盈盈地走进了殿中,低身参拜:


    “臣妾为圣上道喜!”


    “皇后来了。”李显喜滋滋地伸手挽着皇后,来自己身侧坐下,“你可记得,鸣沙之战时,朕就和你说过,这个洛北是只塞外的雄鹰,他虽然不熟朝务,却在边事上极有想法,如今一看,他果然是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呐。”


    这样大喜的日子,韦皇后也不介意奉承李显几句:“圣上有识人之明,臣妾自愧弗如。”


    李显笑得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洛北和其麾下将士,都要好好奖赏。尤其是那三部的首领,他们能自行征发部族兵马,随军出战,可见忠勇。魏相公,如今宗楚客免职,兵部尚书悬空,此事又少不得劳烦你了。”


    魏元忠含笑下拜:“老臣求之不得。”


    正在一片其乐融融之中,李显环顾四周,眼见宰相的位置还空了一个,好奇道:“哎?三思呢?他怎么没来?”


    “陛下,殿下他他病了。”崔湜忙出列为武三思解释——其实武三思哪里是病了,不过是武崇训和安乐公主的矛盾闹得太大,他不敢露面,只能称病罢了。


    李显笑着挥了挥手:“三思不在,实在是太可惜了,他一向对洛北有成见,如今见了这沉甸甸的战功,可再说不出话来了吧?”


    下方的一众宰相重臣脸上的神情都要压不住了,武三思对洛北那何止是有成见,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皇帝这个时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再让洛北和武三思拜把子吧?这两位相差的岁数可太大了!


    第119章  解琬当众弹劾宗楚客等人,是又将一把杀人的刀亮在了眼前。


    一众宰相重臣没有像李显期望中的那样和和气气地笑作一团, 反倒是御史大夫解琬越众而出:“陛下!既然西域之事已分出黑白曲折,臣请治宗楚客、周以悌等受贿生乱,欺君罔上之罪!”


    本朝制度, 御史品级虽小, 却有权力监察百官。若是御史提出当堂对仗,被弹劾的官员便需低身出列,静听御史的发言,再听皇帝的发落。


    昔年武皇在位时,位高权重如张氏兄弟, 都被宋璟用这套整过,如今解琬作为御史大夫,当着一众宰相重臣弹劾宗楚客等人, 是又将一把杀人的刀亮在了眼前。


    李显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情,挥了挥手道:“如今有这样的好消息,何必再起事端, 今日我们只论功, 不论过,解大夫,你退下去吧。”


    解琬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李显那张面白无神的面容,丝毫没有回列的意思。为了西域之事, 武三思和魏元忠这两边已是撕破了脸,如今武三思的谎言被战报戳破, 若是不乘胜追击,恐怕会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陛下,如果不论过, 何以论功?洛北天纵英才,奇袭牙帐而得胜, 可若是无有宗楚客等受贿生乱,西域的战事根本就不会打!”


    “更何况,如今战事已起,娑葛的主力尚未被歼灭,西域的乱局还需要有人去定,如果不把这是非曲折分辨清楚,郭元振、洛北他们在前线也无法安心打仗。”


    李显微微皱眉:“你是说”


    “陛下。洛北他如今还是师出无名啊!”


    解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双手递到了李显御前:


    “这是张孝嵩从碎叶城写来的信,多逻斯水一战,洛将军亲冒矢石,击败阿史那匍俱,大胜而归,可回到碎叶城,便被人谋刺,身负重伤。”


    “什么?!”魏元忠脸色一变,讶然回头,望着解琬,那眼神的意思是“此话当真?”


    “不错。好在他应对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张孝嵩追查凶手,一追就追到了居住在碎叶城中的几家大户。他们与突骑施的残兵串联,要趁大唐不备,一举杀死唐军主帅,再掀叛乱。”


    想到张孝嵩和洛北在西域的难处,解琬说着说着,几近潸然泪下:


    “这些败军之将,何以敢如此放肆?便是洛将军师出无名,不敢入主碎叶城,不得已将自己的大军放在了城外——陛下,若不把此事的名分定下来,恐怕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李显见他说得凄凉,神情里也多了一丝动容,他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又望着下面。


    众大臣中,魏元忠这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助拳,武三思那派的大臣想着如何应对。这人人沉思的当口,便没有人注意褚沅的手在袖中绞成了一团,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李显,但只一瞬,她便又把目光低下去了。


    “解大夫,说破了大天,不过就是个名分的问题。”韦皇后轻轻地开口:“要名分,陛下封他一个安西副都护,许他节制碎叶,也就罢了。这和治宗楚客、周以悌的罪,恐怕没有联系吧?”


    韦皇后这话说出来,魏元忠那派的大臣脸色都灰了。要是韦皇后铁了心地要维护宗楚客和周以悌,这罪怕是怎么都治不了了。


    忽而,侍中萧至忠出了列,拱手道:“陛下,皇后,臣有一言。”


    萧至忠出身兰陵萧氏,家中九代卿族,他自己也是少年入仕,先任御史,后又到吏部,但后来便升迁乏力,一直在吏部打转,最后竟是得了武三思的赏识,才改变了局面。


    他能有今日的位置,都是武三思一手提拔上来的。见他出列说话,崔湜、宋之问等都面露喜色。


    韦皇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吧。”


    萧至忠朗声道:“皇后刚刚所言甚是,名分大义,乃军心稳定之根源。此次我朝在西域一败再败,长安与天下已是议论纷纷。突厥默啜之所以敢入寇,也是看准了我朝无力与他争锋。”


    这话是公忠体国之言,众人都点了点头。李显和韦后的脸色也平顺不少。


    “如今虽有捷报,但牛师奖、周以悌等损兵折将,令我大唐脸上蒙羞,已是不争的事实。军中的名分大义,第一条就是功过分明。便是不能断定他们是否与阿史那忠节有勾结,难道这弃地弃民,屡打败仗,造成我大军死伤无数的罪,就不用治了吗?”


    唐律对此规定甚为森严,不少人都因败仗而丢官罢职,乃至流放杀头。他要以此罪来治牛师奖、周以悌是合情合理,只是——


    “但牛师奖已经死了。”崔湜开口道,“难道朝廷要追究死人之罪吗?这未免太过份了。”


    萧至忠道:“崔侍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不加罪于牛师奖和周以悌,朝廷何以安我死难将士之心?何以定我西域万民之心?”


    “还有,崔侍郎,要是我记得不错,牛师奖、周以悌这班人,都是你和宗尚书向朝廷极力举荐的吧!”


    图穷匕见。


    “举荐”这话一出,在场这堆人精还能不明白萧至忠的意图?说牛师奖、周以悌的败军之罪只是个掩盖,要弹劾宗楚客、崔湜这两位兵部堂官的办事不力是真。


    李显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这个武三思的党羽,怎么把罪名往宗楚客身上带了?


    萧至忠自己却有一把算盘。他虽是武三思拔擢的官员,但武三思权倾天下的时间太久,朝野对他的不满已经选嚣尘上。


    此次西域战事,武三思处置失当,他的儿子又失去了安乐公主的欢心——如今,萧至忠已经可以断定,武三思的失势就在眼前。


    “臣附议。”魏元忠忙出面说项:“陛下,奖罚分明,方为稳定军心之道。”


    魏元忠在李显的心中还是极有分量的,他开口说话,让李显有些为难:“可这宗楚客是三思举荐的罢了,他自己也说过,要把宗楚客革职查办。这样,大军的两个主帅周以悌和牛师奖免职罢官。牛师奖已死,朕不加罪。周以悌败军之将,流放白州。”


    “至于宗楚客革职太重,外放吧,把他外放到播州担任司马。”李显望了一眼韦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韦皇后道:“既然陛下已经决断,臣妾也不敢妄言。”


    三月不到,疏勒城的郭元振终于等到了那份诏许他重任安西大都护,节制四镇,会同北庭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共击娑葛的圣旨。他激动得叩拜上苍,命麾下将士准备出征。


    几乎是与此同时,洛北也在碎叶城收到了圣上的诏书:大唐朝廷终于在他打下半个西域之后,给了他安西副都护的职务,并许他镇守碎叶城。他没有郭元振的那份激动,只是将诏书卷了卷,放在桌上,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他人说话:


    “突骑施这一仗,就要结束了。”


    “什么就要结束了,特勤?”琪琪格一身红裙,从门外跳了进来。


    塞外春日苦寒,琪琪格却已经厌倦了身上厚重的冬装,早早地把春日的裙装穿上了。她踏着舞蹈般的步子来到洛北跟前,瞪着圆圆的眼睛问他。


    洛北无奈地扶额道:“我怎么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班啊,你弟弟呢?”


    那日他借着康孝哲之事震慑城中一应大户,自己却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最后被哥舒亶和张孝嵩一左一右地按回了后院的病榻上。他的属下和朋友们怕他出事,不许他处理太多事务,还排了班来看着他。


    琪琪格笑得狡黠:“特勤,我那傻弟弟哪是您的对手,上回他陪您去军营巡视新编的俘虏兵,就被您抓到机会,又是骑马又是射箭的。回来之后,被孝嵩哥哥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我和他换了班,我守着您,咱们就在碎叶城里,哪也别去。”


    洛北哑然失笑,张孝嵩和哥舒亶要他静养,让他把手中的事务都分了出去。张孝嵩主政碎叶,哥舒亶和朱邪烈等诸将节制军营。


    但有一件事情,洛北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出去的:


    处置俘虏。


    多逻斯水一战之后,有两万余突厥士兵被俘,大部分都是熟悉西域情况的西突厥部族子弟。洛北要教育他们归顺大唐,再从他们之中挑选精兵强将,打散编到自己的队伍中去。


    此事唯有洛北这位“乌特特勤”有威望、有能力做到。众人也不能限着他,至于他利用这安抚俘虏的机会跑马射箭——那也是众人管不了的了。


    洛北见她笑得狡黠,不想和她争辩,只得岔开话题:


    “你不是要问我是什么结束了吗?我收到了长安发来的诏书,圣上封我为安西副都护,许我节制碎叶,这就是代表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我们出兵与娑葛决战了。”


    琪琪格歪了歪头:“这样,那特勤为什么一脸沉思?娑葛对我们来说也不难打吧?”


    “我在想,要怎么处置康孝哲。”洛北道。


    康孝哲不死不足以定局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的家眷要如何处置,成了摆在洛北面前的难题。


    若是他高抬贵手,把这些人放饶过去,碎叶城中必然人心浮动。若是他真按草原上的规矩,把高于车轮的男性都杀了,留下女子和幼童没为奴婢——不论哥舒亶怎么想,他自己多少也会觉得不好受。


    “我本想着等圣上的圣旨钦断。”洛北道,“可圣上天恩,让我自行处置。出征之前,我一定要把此事解决。”


    琪琪格见他神情严肃,也不敢出言来扰他。两人一片沉寂,僵在那里。


    片刻之后,洛北似乎拿定了决断:“琪琪格,你去找巴彦,命他押着一众犯人到安西衙署来。”


    “特勤,孝嵩哥哥叫我们不许你这样忙碌。”琪琪格道。


    洛北知道她个性炽烈,也不想当面和她为难,便放了点身段:“放心,我就把此事处理完,之后再不问事,就连出征的准备,我都打算丢给吴判官处置了。”


    琪琪格无奈,只得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巴彦便把一众犯人都押到了安西衙署的堂下。


    张孝嵩也跟在巴彦身后进了衙署,自他处置碎叶政务以来,忙得是日以继夜,脚不沾地,如今眼下都已泛了青黑。


    “张御史辛苦。”洛北道。


    张孝嵩摆了摆手,走上高台,在侧边摆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今天我才知道你那时有多累!一面处理军事,一面处理庶务,难为你怎么忙得过来!”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回答。他重新坐在公堂之上,命道:“把犯人带上来!”


    第一个被传上公堂的是那刺客女郎。她神情漠漠,似乎已经麻木。唯有与洛北目光相触时,有了些实感,不等洛北发话,就轻声道:“我的大限要到了,是不是?”


    洛北默然不答。


    她点了点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囚服:“真讽刺啊,这几天是我睡得最好,吃得最香,穿得最多的日子。阿史那乌特乌特特勤,你真的是人,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祆神的化身?”


    第120章  “只要打败娑葛,西域自此狼烟靖平,你和唐军威名一起传扬万里——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是洛北自己也不知出处的新故事。他轻轻一笑, 坦然答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


    女郎瞪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是康孝哲在背后捣鬼?”


    洛北道:“这世间很多东西不一定非要有神启才能看得明白。比如大部分人的情绪总是先激烈而后随着时光慢慢平静。所以,若是你怨恨我不救你的妹妹,你应当在我们击破牙帐的第一天就刺杀我, 而不是月余之后。”


    洛北顿了顿, 又道:“至于为什么是康孝哲,那就更简单了。遮弩和苏禄、同俄特勤都是久居草原,只有康孝哲在这碎叶城中有根基,有同族。只有他有能力干成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我刚入城时, 他曾经和我坦承过他派人阴潜城中,制造混乱,袭杀大唐的碎叶城镇守使的经过——所以, 你拿起匕首向我刺来的时候,我便已断定,此事和康孝哲脱不了干系。”


    女郎点了点头, 眼中已有佩服之意, 神情却高傲不肯退却:“那阿和……我是说,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和我之间的情意,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说出来不值一提,若是你坐在我那个位置也能发现。你的那群乐舞班子的同伙要么看你, 要么目光在你和我之间徘徊,只有那个少年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不敢往你那边看。”


    “竟是这样。”女郎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感叹自己,还是感叹那少年, 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洛北的眼睛:


    “可笑啊, 我真的以为,天下的所有男人见到我这张脸和身段,就不会让眼睛看其他地方……”


    她说着,忽而站起身,向高台下走了两步:“特勤,您知道吗,我真的有个妹妹。我真的有个妹妹。她叫阿阑,在康孝哲的家里做侍女。”


    巴彦和琪琪格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各自抽出兵刃,护在洛北和张孝嵩面前。


    女郎尤自不觉,一面越走越近,一面轻声道:“我们俩从小就被康孝哲的商队卖到这里来,彼此只有对方一个亲人。我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就是希望阿阑不要走我的老路。”


    她说着,抬头望向巴彦:“将军,去康孝哲那里抄家的,是你吧?你见到过我的妹妹吗?她还好吗?”


    巴彦回忆了一遍那些人名,并没有找出“阿阑”的名字,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转头过去,以眼神求助洛北:“将军”


    女郎似乎已经明了这沉默的背后的含义,她冷笑一声,不知是笑这世道还是笑自己,纵身一扑,往琪琪格手中的兵刃撞去。


    琪琪格先是一惊,便是这片刻功夫,剑刃已被那女郎自己抓着深深地送入胸口,血雾溅在四周,染红了琪琪格身上新换的衣裙。


    “特勤”琪琪格错愕地望向洛北,下意识地跪地请罪:“我”


    “不是你的错。”洛北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先去换身衣裳,稍事休息再来。”他转向巴彦:“命士兵们将尸首收敛,准那班子里的为她安葬。”


    “是。”巴彦低头称是,似乎是为了替这女郎张目,他又开口追问了一句:“公子,那康孝哲当如何处理?”


    有皇帝准他自行其是的诏书在,洛北也不要再走一遍讯问的流程。他当即下令抄没康孝哲及同案人员的一应家财,收归军中,还将康孝哲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尽数处死,十六岁以下的都和女眷一道籍没为奴。


    同案人员首恶处死,其余收没家财,逐出碎叶城。


    不知是仁慈还是残忍,洛北有意放康孝哲最后一个死。康孝哲被押上断头台时,台上已被他家人和同谋的鲜血浸透。


    家破人亡。


    康孝哲在一片血污之中被割下头颅,气绝之时,眼睛还怨毒地瞪着洛北的方向。


    但洛北并不在意,他只是挥了挥手,下令将尸首曝尸三日,再行安葬。


    鲜血涤过的碎叶城分外安静,把暮晚时分练兵归来的哥舒亶吓了一跳。他怕是出了大事,便命手下四处打听。那些客栈胡商不敢开罪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洛北如何处置康孝哲的事情:


    “摆明了,这个唐家的将军就是想杀鸡儆猴。唉,康孝哲也是,他都当了俘虏了,为什么还要和人家过不去。”


    “大概是不甘心吧。当时唐家的将军进城和他谈判的时候,据说只有千余兵马,却敢号称自己有数万大军,一下子就把他唬住了。他拱手让出碎叶城,自己当了俘虏,才知道当时若是放手一搏,胜负未分。”


    “要是能被这样一唬就唬住,那他丢了碎叶城也是应得的。”


    客商们还在议论,哥舒亶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情绪,连自己跟着的部族子弟也不管,骑上自己的马就向安西衙署奔去。


    守门士兵本要通报,被他一把推开。洛北、吴钩和张孝嵩三人本在书斋中算账,见他来了,都站起身。张孝嵩更是不动声色地往洛北前面挪了半步。


    哥舒亶双目通红,眼眶中含着泪,一下子跪倒在他们面前:“将军特勤我求您收回成命吧。”


    “收回成命,哪一条成命?”洛北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冷峻。


    哥舒亶含泪道:“特勤,康孝哲刺王杀驾,阴谋叛乱,罪该万死,您如何处罚都不为过,我不敢为他求情。其家财籍没军中,更是有益我等,只是他的家眷……”


    “哥舒将军。”张孝嵩轻轻喊了他一句:“你也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知道草原上的规矩是什么,洛将军已经轻纵了,还请你不要让洛将军为难。”


    如今碎叶城摆明了是龙潭虎穴,这群世家子弟和部族首领又是迎风而倒。洛北要不用些雷霆手段,一定还会有野心家争相效仿。这是杀鸡儆猴,哥舒亶当然知道,只是——


    “特勤孝哲叔叔毕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的妻妾子女也有人是我的长辈。”哥舒亶哀声恳求:“我愿以我的军功交换,请特勤收回成命。”


    “哥舒将军,”洛北平心静气地喊他的名字,“战事还没有完,现在恐怕不是凭借军功说话的时候。你挂心这些无辜之人,我可以理解,只是军令如山,我不可能收回成命。”


    哥舒亶急了,正要说什么,却见洛北从桌上拿起一张牛皮纸,递到他手上:“吴判官忙了一个下午,才把康孝哲家眷的情况都整理成册,现在,我正式把他的家眷都交给你看管——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他们再掀起第二场叛乱。”


    哥舒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洛北:“特勤肯放过他们?”


    “不是放过,我是按律行事。即使是夷三族,朝廷也没有规定犯官家属被没为奴婢之后,就不分配给自己的亲朋故旧照管。”洛北道。


    这是从轻又从轻的发落。哥舒亶俯首道了个大礼,才站起身,深深地望了洛北一眼:“多谢特勤。”


    洛北不让他出面处理此事,就是为了不给他为康孝哲求情的机会。这样一来,康孝哲即使下场悲惨,也没有人指责他这位旧交的儿子。那些被没为奴婢的昔日贵人们,更会对他感恩戴德。


    洛北轻轻一笑:“我说了,我是按律行事。哥舒将军,可莫要急着走。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议。”


    他带着众人来到墙上挂着的地图之前:“刚刚我们断定,三月风雪稍停,娑葛必然派兵翻越天山,收复突骑施牙帐,接下来仗要怎么打,你怎么想?”


    哥舒亶被这句话问得不明所以:“我军如今足有两万多人,修养一冬,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自然是以突骑施牙帐为诱饵,伏兵左右,设下天罗地网,等娑葛撞进来。”


    他见洛北和张孝嵩脸上都有笑意,连吴钩的嘴角都有压不住的趋势,自己也不由得笑起来:


    “怎么,特勤,你不会担心自己打不赢娑葛吧?”


    他此话一出,众人的神情再压不住,都笑出了声。


    吴钩更是哈哈大笑道:“哥舒将军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快把我的肚子都要笑疼了。”


    “就是啊。”哥舒亶望着洛北,神情里带着如烈焰般燃烧的真诚:“特勤,只要打败娑葛,西域自此狼烟靖平,你和唐军威名一起传扬万里——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不假。”洛北笑得怅然:“我也曾经想过,若我能一战荡平娑葛主力,自此天山南北便能由我传檄而定,唐军大旗飞扬之处,唐军铁骑足踏之处,便能为我大唐的疆域。可是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


    哥舒亶一下子怔住了,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当今陛下”


    李显还真不像是个决断英主的模样,恐怕未必能容得下洛北这样的臣下。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议。”洛北端起油灯,重新把目光投回地图上:“这一仗,到底要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