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告诉他们——这是乌特特勤的命令。”
残阳似血, 玉河潺潺。天地苍茫,绵延不绝的胡杨林间,只有一座小庙傲然矗立, 晚风吹过屋角的铃铛时, 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哥舒亶一路飞马,来到此地时,也忍不住放缓了马蹄。林间,洛北的坐骑正在悠闲吃草,被来人马蹄扬起的风尘激得打了个响鼻, 又自顾自地低下头去。
“洛将军。城里找你都找疯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洛北站在大殿之中,静静地与高立在神龛中的塑像对望, 两旁壁画浓墨重彩,描绘的是乌特特勤定契丹,放奴隶的传奇故事。
哥舒亶兴冲冲地闯进来, 见他神情专注而虔诚, 心情稍安,口中已经忍不住开起了玩笑:“我记得你一向不信鬼神,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洛北笑了一声,转身带头向外走去:“我不是来拜神的。此地僻静, 不会有人打扰,正适宜我想一些事情。”
“说真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给我交个底?”哥舒亶见他神情坦荡冷静一如往常,率先沉不住气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是把于阗军都带走, 也没人敢说你什么。现在缺少了你亲自带出来的这支军队,你打算拿什么去打仗?”
洛北没有立刻答他的话,只是转身回望。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在塑像的身上,擦亮了他身上绿色的外袍——
在这里居住的汉人们没有见过乌特特勤的样子,他们按照想象中的突厥贵胄模样,混上佛道两教的神仙色彩为乌特特勤塑像,留下一个身着绿绫袍,披发索辫,头戴金冠,手拿长弓的少年。
洛北遥望着“他”,就像望着多年前那个本应葬身黄沙之中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真的以为乌特特勤就应该身殁在黑沙暴中,从此再不出现。但从凉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鸣沙……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里。
半晌之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里拿出一封封漆了的信件:
“西域不止安西一支兵马,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那里不是还有数万军队吗?你拿我的书信去,请他从中抽调出两千骑兵给我,也就够解安西之围了。”
“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哥舒亶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听迁移到北庭的族人说过,如今北庭牛羊丰茂,安居乐业,多半是他治理有方……但,没有朝廷的军令,他肯借兵?”
洛北轻轻一笑:“我想凭我和阿史那献将军的关系,他是不会不借的。”
哥舒亶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听过他说自己和阿史那献这位西突厥可汗有什么关系。此刻听他提起阿史那献,语气自然熟稔,已经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洛北打断了:
“不过,北庭局势复杂,要是他真的被诸事缠身,无暇西顾的话……”洛北另从袖中摸出一封洒金黑底的信封,信封上的封漆是一只傲然飞扬的雄鹰,“你就带着此信,去找他麾下的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首领,征召他们的部族为我出征。告诉他们——”
“这是乌特特勤的命令。”
他的最后一句话用的是突厥话。哥舒亶一时瞪大了眼睛,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他几度张口,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你说什么?!”
“我说,”洛北沉声用突厥语又说了一遍,“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不,这怎么可能呢?你……长得也不像突厥人啊。“
洛北哈哈一笑,把头上束发的玉簪拆了下来,长发下垂,他伸手稍作梳理,让它们如塑像那般披在脑后:“现在呢?”
“我不能相信……”哥舒亶想分辨什么,但过往那古怪的一幕幕又在他脑中上演,走马灯般的画面定格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间小小囚室,当时他和眼前的洛北将军说:
“我会带着部族去投奔室点密可汗的子孙,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
当时洛北脸上那古怪的笑意,似乎也有了比嘲讽更为恰当的解释。
“再说,我的祖父阿史那元庆娶了李唐宗室的县主,我的母亲是西眷裴家的汉人女子。我长得不那么像草原上的突厥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洛北道,“伯克——我是说阿史那献将军,他自己也未必很像突厥人么?”
“你是阿史那献将军的儿子吧?是,当然,你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么。”哥舒亶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洛北:“你叫他伯克,你们关系不好?”
“伯克”的意思是“老爷”、“主人”,不应当用于儿子和父亲之间。更何况……放着一位有郡王爵位、有部族和兵马的父亲不去投奔,辗转长安边塞之间拼死拼活,这怎么看,怎么奇怪。
“很难说好不好。”洛北摇了摇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受祖父元庆的谋反案牵连,被流放去了崖州。我则出逃突厥……一人天南,一人地北,就这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重新见面,同朝为官,我没想好该怎么和他相处。”
哥舒亶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情况复杂,也不多问,只将两封信,各自收到怀里:“不过……现在我不担心自己会白跑一趟了。我稍作准备,这就出发,我们计舒河口见!”
“好,一言为定。”
两人并骑出了胡杨林,月亮已高高地挂在了山上。于阗城外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快马,向他们奔来。
“翰儿?”哥舒亶认出这个小小少年正是自己的堂弟,也就是哥舒道元和于阗公主的儿子哥舒翰,“你来这里干什么?”
哥舒翰勒住马儿,挥了挥马鞭,以字正腔圆的汉话回答他:“亶哥,出事了。军营里出了乱子,太子表哥说,叫你快把洛将军找到,除了他之外,没人定得住这局势!”
洛北脸上神情一变,暗骂了一句:“糟了!”立刻扬鞭向着军营驻地而去,丢下哥舒家的兄弟俩慢慢地走。
哥舒翰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亶哥,你们当兵的人,都是这样威风吗?我长大了,也要来从军!”
“好啊,等你长大了,我就替你求个军职,带你一道出去打仗。”哥舒亶把他抱到自己的马背上,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笑地回答他。
“那……成为洛将军这样的将军,需要多久?”
“这我可说不好,等你有空,去问他吧。走吧,翰儿,咱们回宫睡觉去咯!”哥舒亶哑然失笑,只在策马小步疾行,向于阗王宫而去。
……
“洛将军!”
军营中点着数盏牛油大灯,照得中军大帐内外有如白昼。高仙芝铁青着脸坐在一侧,郭知运立在下首,巴彦坐在一边,帐外群情激愤,士兵们的呼吸声、低语声和偶尔的金属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紧张而压抑的背景音,压得帐中众人谁都不敢说话。
阿拔思在营门外不住地张望,远看着一骑远远而来,他才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公子来了!”
等待已久的士兵们正如开了锅的水,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没等洛北在地上站稳,已有无数人围到他面前。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带自己去打仗,有人问他为什么打算不辞而别,有人问他为什么把自己的亲兵都调走,甚至还有人问他是不是“高仙芝那个高丽奴才给了你气受?”……千百条声音夹杂在一起,汇集成同样的意愿:“洛将军,带我去打仗,别走,别走!”
洛北望着一双双迫切的,渴望的眼睛,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世间并没有人真正喜欢战争,这些人今夜围聚在这里,还是因为恐惧——恐惧大厦将倾,恐惧敌军将至,恐惧一切即将要发生,但现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会走。”洛北高声宣布,“时至今日,我还是朝廷的安西都护府司马兼于阗镇守使,就是各位的上司——”
“但高副使说,不要我们去打仗了,真的吗?”有个人在人群中问。
洛北望过去,这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汉人面容,便是洛北一向以记性极佳著称,也记不住他的面容。这个人出生在家乡的田垄之间,和家人伙伴在田间骑马打闹着长大,朝廷一纸文书,他便到这千里之外的于阗来了……他渴望活着回去,抱一抱家中长大后还未见过面的小女儿,他也不能就这样一无所有的回去,否则家中的日子会越发艰难。
“这是真的。”洛北朗声答他,也像是在答所有人,“军情有变,敌人不久就会到达安西首府,龟兹王城。我只要精锐骑兵,横穿大漠,驰援安西都护府——步兵须得留守于阗,以备吐蕃入侵。”
“但我想去!”有个年轻的声音高喊,“我愿意追随洛将军去打仗!”他说着从人群中站出来,那是张未脱去青涩青年面庞,说这句话时,血气涨红了脸。
“是吗?”洛北笑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想要追随我打仗?”
“男儿行此一遭,理应建功立业,扬名塞外,便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也好过白头活在人间!”
“既然有此赴死之心,你可以和我同去。”洛北道,“你可以去你的营头那里登记名字,两日之后,随我一道出发。“
“是!”青年人高声呐喊一声,退了下去。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将军,我也要去……”“我也甘愿为大唐效死!”
洛北望着他们迫切模样,一股潜藏多年的血气也从心底上涌——纵然朝局变换,纵然阴谋叠出,纵然人各有立场,这股浩然的英雄气,依旧长存世间,不死不灭!
第97章 有个朝廷御史在你军中,你还背不上大逆不道,谋反叛乱的罪名。
有了人做榜样, 有心冒险的士兵都涌到营头那里去一一登记。这些营头基本都以洛北的亲兵充任,他们能写会算,铺开纸笔, 记下一个个名字。这些士兵, 有的是出于对洛北的敬仰,有的是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还有的则是为了保护家园和亲人。
那些无心参战,只是担忧自己前途的军人便回去休息。
暮色降临,人流分开, 声音渐渐熄灭了。
听到四周渐渐安静,中军大帐中的众将都走了出来。巴彦和郭知运对洛北低头道礼,转身筹备出战的事情去了。高仙芝与他肩膀相撞, 也不说一个字,就各自分别。
这一场营啸,终是在洛北手下消弭于无形。
吴钩迈着步向军营走来, 只看到军营中一片洪流过后的纷乱。他面上露出些惊讶:“公子爷,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洛北摆了摆手,笑道,“你这个军需官,应当是给我带来好消息了?”
“是, 遵照公子爷的命令,马匹、粮草、骆驼等一应装备都已经备齐, 只是冬衣还需要凑一凑,怕是要半月之后才能凑好。”
“好,下一批粮草和冬衣一起运来, 不要再运到于阗了,就运到龟兹吧。”洛北道, “半月之后,我军应当会在那里驻扎。”
吴钩高声应是,转身而去,迎面差点撞上一身青袍,满脸苦笑的张孝嵩。两人各自道礼,又分头离开。
营帐中灯火连绵,人流密集却有序。张孝嵩望了一望四周,又看向洛北的眼睛,那双流金眼眸平静无波,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劝你收手,你也不会听的,是不是?”
当然不会。
洛北要的是一战定乾坤,是毕其功于一役,是西域的安定与秩序。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赌上一切。
如今他连“乌特特勤”这张牌都打了出来,算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押上了赌桌,此刻让他收手,怎么可能?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孝嵩。我可否问问你,你为什么议事时一言不发,现在又想要阻止我?”
张孝嵩是朝廷御史,他来到西域,便是代表大唐朝廷而来。之前高仙芝在帐中言辞激烈,行为坚决,倘若得到了张孝嵩的支持,就可以一举把洛北压制下去。
张孝嵩脸上的苦笑更深了:“刚刚不说话,是因为我与洛公子相交已深,我猜以洛公子为人,不至于行为太过出格,更不会背叛朝廷。”
“至于我刚刚为什么说话……因为你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张孝嵩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你在西域随随便便就可以调动数千人的军饷物资,你在于阗守军的权力甚至压过了大唐的军令,我甚至怀疑,如果你想,你可以现在调出一支私兵来,是不是?”
“私兵我可真的没有。”洛北神情平静,“我的亲兵你也看到了,就这二十八个人罢了。”
他言语坦诚,显然并无半分掩饰之意。张孝嵩也不疑他,只是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洛公子,何必和我较口舌之利?只是我想不明白,昔年在长安时尽心为朝廷尽忠的洛公子,怎么成了如今这幅自行其是,为所欲为的模样?”
洛北沉默着,没有立刻答他,只是望着远处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我知道我是拦不住你的。”张孝嵩苦笑了一声,“我想,这天下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论你打算干什么,我要和你同去。有个朝廷御史在你军中,你还背不上大逆不道,谋反叛乱的罪名。”
张孝嵩进士及第,名登榜眼,是出身清贵的天子门生,本来可以不被扯进这摊浑水里。他在朝中又是刚正不阿的孤直之臣,如今话说到这份上,不仅是肺腑之言,也是张孝嵩押上了自己的名誉。
洛北神情微动,凝望着张孝嵩道:“孝嵩……你本不必如此,我要率军穿越大漠,滔滔苦旅,恐怕你……”
“洛北。”张孝嵩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太小看我了,别忘了,我也是自小习武的人。当年若是不中第,我就会到边塞来从军。大漠你可以闯,你麾下将领和士兵可以闯,为什么我不能走?”
洛北神情动容,正色道:
“既然如此,孝嵩,你随我一起吧。”
景龙元年十一月初一,洛北率着五百自愿报名的于阗骑兵,穿越茫茫图伦碛,顺着玉河的河道而下,向北方的龟兹城而去。
这是个初雪后的晴日,龟兹城外的营帐中,处处张灯结彩,阿史那忠节换上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把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条,带着部族一众将领,一道出迎大唐朝廷派来的使节,御史中丞冯嘉宾。
巳时三刻,一面面赤红色的大唐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旗帜飞舞,照红了先锋军士的脸庞。他们驾着快马,向阿史那忠节的营帐通报冯嘉宾的行程:
“冯中丞已到二里外,尔等预备出迎。”
阿史那忠节笑着对一边的副将道:“这些年我们受了娑葛多少委屈,如今大唐朝廷为我们做主,这一战,我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副将低头应了,向后打出旗语。他身后的将领们齐声应诺,他们迅速整装,披上战甲,跨上战马,准备迎接大唐的使者。
阿史那忠节将自己的将领们排成两排,他们的目光如炬,铁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
众人向远处望去——
一柄象征大唐的旌节在风中飞舞。冯嘉宾一身绯色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他身后是绵延数里的骑队,载着大唐赐予突骑施的绫罗绸缎,铁器稻谷。
阿史那忠节率领着队伍迎上前去,双方在一片开阔地上互相道礼。
阿史那忠节翻身下马,大步向前,向冯嘉宾深深一拜。
“冯中丞远道而来,忠节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阿史那忠节学了几日汉话,终于将这一句话说得顺畅无碍。
冯嘉宾面带微笑,也下了马回礼,语气平和而有力:“阿史那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奉圣上之命,特来此河口与将军相会,以示大唐对将军及突骑施的敬意。今日,我们共商大计,以图西域之安宁。”
他话音未落,远处升起一阵喊打喊杀声。一队队身着铁甲的精骑自周围的低地杀出,弓箭如雨纷纷射来。
“阿史那忠节!你这是什么意思?!”冯嘉宾身边的卫队将他团团护在中央,摆开了迎战的姿态。
“使节莫要误会,这不是我的军队!”阿史那忠节抽出马刀,望向四周,他和自己的将领已离开众军驻扎的军队数百步,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敌军分为两半,想要抵抗也无能为力。他脸色一沉:“糟了。一定是娑葛的军队!”
“我此行如此机密,娑葛怎么会知道?”冯嘉宾神色一变。
还未来得及讨论什么,第一波箭雨已到眼前,几个将领来不及躲避,被箭矢射中,惨叫着倒地。阿史那忠节怒吼一声,挥舞着马刀,将射向自己的箭矢一一击落。
“保护冯中丞!”阿史那忠节挥刀大喝,声音中充满了决绝和坚定。
如果冯嘉宾在这里遭遇不测,那阿史那忠节在大唐面前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冯嘉宾身边的卫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下,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们迅速组成了一道人墙,用盾牌和身体保护着冯嘉宾。
“阿史那将军,我们得撤退!”冯嘉宾的副将大声喊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
阿史那忠节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必须先确保冯嘉宾的安全。他挥舞着马刀,带领着身边的士兵,开始向营地的方向撤退。
然而,娑葛的军队似乎早有准备,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阿史那忠节和冯嘉宾的部队团团围住。箭雨不断,骑兵的马蹄声如雷鸣,震耳欲聋。
阿史那忠节率领一众将领拔刀出鞘,与卫队一起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勇猛,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必死的决心。两边刀刃相碰,发出阵阵声响。
众将领虽然各个骁勇善战,娑葛的军队却如浪潮般无穷无尽,阿史那忠节手中的马刀一次次挥舞,几乎已有不支之态,天空中乌云密布,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场惨烈的战斗默哀。
大唐的旗帜无力地垂落在血染的土地上,被无情的风撕扯着。
四周的战场上,尸横遍野,士兵们的尸体交错着,有的还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有的则静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盔甲和武器散落一地,被鲜血和泥土覆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阿史那忠节站在这片死亡的海洋中,他的战马已经倒下,他的盔甲上布满了战斗的痕迹。他的眼中不再有昔日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痛。
远处,娑葛的军队正在清理战场,他们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与阿史那忠节的倒地旗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胜利者的欢呼声和战败者的哀嚎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的画面。
几个副将拽着他:“将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史那忠节远望了一眼一片茫茫,趁着夜色,向远处逃走了。
第98章 “我今身虽死,不日,尔国亦要亡于我大唐之手!”
暗沉的夜色下, 玉河河水潺潺地流淌着,趟过了滔滔大漠,玉河已不复西山城下的清澈和奔涌, 汇入赤河之后, 两河融汇,一路向西而去。
“前方不远就是计舒河口。”洛北摊开一副地图,伸手指了指远方,“这也是冯中丞与阿史那忠节的会和处,是不是?”
“我是真服了你。”张孝嵩已被黄沙、胡杨林和一丛丛芦苇迷得晕头转向, 见洛北指着地图,只得凑过去张望。可他实在分不清这处的河水和那处的有什么不同,“你是怎么把现实和地图对上的?”
洛北哈哈一笑, 并不直接答话,只回头命郭知运率军在此地扎营,又命巴彦带队巡察四周, 以防有小股敌军忽而出现。
“哎, 我们之前紧赶慢赶,半个月的路十天就赶到,怎么到了这里,你又命令将士们安营扎寨?”张孝嵩好奇道。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急赶, 是因为我觉得尚有一线生机,如今放弃, 则是因为……我们已经来晚了。”
张孝嵩脸上露出惊讶神色:“你是说……”
“娑葛的军队已经来过了。“洛北轻声道,他放下一脸惊讶的张孝嵩,转身回到河岸边的开阔地带, 看着他的军队将一顶顶营帐支起。
巴彦带队巡察一周,没看到敌情的影子, 却发现郭知运的队伍带着几口铁锅,这会儿他们忙着埋锅造饭,肉干经水一煮,洒上盐巴,发出诱人的香气。
巴彦被这香味饿得眼都直了,嘴上却不肯饶人,只玩笑道:
“知运,都说了急行军,怎么你的队伍还把锅装上了?这一路过来,多拖行程啊。”
郭知运早看破他心思,闻言哈哈大笑:“老巴,你放心,这口肉汤有你和兄弟们的份儿!”
巴彦被看破心思,讪讪地笑了,他手下的军士更是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
“笑什么笑什么!”巴彦呼呼喝喝,赶小鸡似的把他们往郭知运那边赶,“一看你们就是眼里没活的,还不快去帮忙!小心一会儿热汤没你们的份。”
“是!”众人齐声一应,都围到郭知运身边干活去了。巴彦自己却还要向洛北复命:“将军,查验过了,无人掉队,也没有敌情。”
“一路劳顿,命将士们好好休息,叫阿拔思饭后来找我。”洛北咬着一只冷馕,在地图上指指画画,闻言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巴彦,“还有事?”
“将军,老郭那儿可煮了热热的肉汤,我给您端一碗去?”巴彦试探性地问。
“先分将士们的吧。”洛北又咬了一口,“对了,给张御史送一碗来。”
这一路旅途实在太过劳顿,酒饱饭足之后,张孝嵩倒在营帐的床榻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他听着四周风声飒飒,还有巡营将士的报名答名之声,神智越发清醒了。
“将军。”
他听到外面有人低声答话,听声音像是那个年轻的高鼻深目的突厥人阿拔思,只有他讲话时,声音里会固执地带着一点突厥口音的调调。
而后是洛北轻声的应答:“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吗?”
“是。”阿拔思低声道,“等将军下令。”
“好。”洛北道,两人声音渐远,带起一阵静默的脚步声,似乎带着人去了远方。
张孝嵩这是再也睡不着了,他重新套上靴子,披上外袍,拉开了帐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猎猎北风和晶莹冰冷的雪花。
这竟是景龙元年的第一场冬雪。
“洛将军。”他远远地喊住将行的洛北,“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洛北停住步子,回过身来。他难得穿了一身黑色暗纹锦袍,露出斑斓织金的衣领,像是胡人们的装扮,在他身上不觉得违和,反倒显得他挺拔英俊,俊美昳丽。
阿拔思则穿了一身花团锦簇的锦袍,看着更不像个大唐军人了,见到他来,脸上不禁露出为难神色:“这……张御史……”
“我们打算夜探敌军营帐,孝嵩要来么?”洛北比他坦荡,开口便是直截了当的邀请。
张孝嵩怔住了,不知是惊讶于洛北竟然又自作主张,还是惊讶他竟在旅途劳顿之后夜探敌营:“你……”
“我猜想,冯中丞应当就在娑葛的军营之中,现在去救,或许还能救他一条性命。”洛北见他犹疑,直截了当地给了他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张孝嵩无奈扶额:“摊上你洛公子这样的主帅,真是我身为朝廷御史的不幸。罢罢罢,我和你走!”
“一路要起风雪。”洛北低声叮嘱他道,“戴顶毡帽再走。”
张孝嵩低声应了,回帐换了衣裳,将一顶高高的毡帽戴在头上,随他们踏雪而行。
走出胡杨林不到几百步,他们便看到一片片被新雪掩去的血迹,像是土地透出的伤痕,在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洛北……”张孝嵩忍不住看向洛北,“这恐怕是你又料中了。”
洛北脸上不见丝毫喜悦神色,只是一片肃穆,他从雪中拾起一面折断在地的唐军旗帜,曾经鲜艳的颜色被血浸染,已经变得暗淡不堪。
在他身后,一具具唐军和突骑施军队的尸首躺在河滩之上,有的已经被雪覆盖,有的则裸露在寒风中。他们的姿态各异,有的紧紧握着武器,有的则是双手张开,仿佛在寻求最后的庇护。
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只是静静地躺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这帮混账……”阿拔思握紧拳头,“将军,我们……”
洛北抬手止住他要说的话,半蹲下身,拂开一片冰雪,露出处处凌乱的马蹄痕迹。他像个老练的猎手那样,顺着几处痕迹走了一段路:
“阿史那忠节应当向北方逃了,娑葛的军队则朝着西北方向去了,我想……娑葛的军队应当要和围攻安西都护府属衙所在的龟兹城的军队合兵一处,共同出击。”
众人都围到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说话。
“现在,收起你们的愤怒和悲伤,假装你们就是最普通的突厥人。”洛北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捏做拳头,“我们要打到敌营内部去,趁夜色袭击他们,烧掉他们的营帐!瓦解他们的军心!”
“是!”
月到中天的时候,苏禄还在和被俘的冯嘉宾纠缠不休:“冯中丞,自去年我突骑施首领与大唐签订盟约以来,我突骑施一直谨守臣道,从未逾越一步。大唐为什么非要打破西域和平,主动向我突骑施用兵?”
冯嘉宾被绑在一根大柱上,两边火把明亮,都是看守他的突骑施士兵。自他被俘以来,都是苏禄咄咄逼人,他缄口不言,等苏禄这段委屈的诉苦说出口,他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谨守臣道?你突骑施的谨守臣道就是在大唐背后和吐蕃、大食勾勾搭搭,是率兵在阿史那忠节迎接大唐使节时突袭?是以刀剑之利胁迫我大唐使节就范?我告诉你,你痴心妄想!你要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
苏禄被他骂得不明就里:“我突骑施何时和吐蕃、大食勾勾搭搭?突骑施一贯与粟特人友好,是他们行商道路上的卫队,如今毕国陷落于大食呼罗珊总管屈底波之手,我正要发兵讨伐,怎么可能还和他们勾结一气?”
冯嘉宾哪有苏禄这样土生土长的西域人了解西域局势?闻言只道:“你们这些蛮夷畏威而不怀德,阳奉阴违的太多了。我今身虽死,不日,尔国亦要亡于我大唐之手!”
“哼!”苏禄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正要下令处死此人,又想到娑葛此刻不在,自己下了这个主张,难免回去要被他为难。正在犹豫之际,外面有人通报道:
“苏禄将军,外面有人自称是胡禄屋部的子弟,前来投靠将军。”
苏禄干脆把此事丢开去,冷声道:“冯嘉宾,我知道你们中原汉人讲什么以身殉道,我告诉你,我偏不让你有这个机会。你就给我好好地在这儿待着,等我把你作为俘虏献给我们首领。来啊,把他带下去!”
几个士兵拖着冯嘉宾走了。苏禄这才看向那个传令兵:“胡禄屋部的子弟,阿史那忠节的残部?他们来投靠我?恐怕晚了点吧?”
“这……属下不知道,但那位为首的青年好像很有身份,派头极大,说他和将军有过往来,还说,说曾经送给将军一对精美的手镯。”
手镯?苏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瞪着传令兵,吓得传令兵想了又想,才道:“他还说,您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说他曾经送给过乌质勒首领一副首饰……”
苏禄这下恍然大悟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抓起马鞭,气冲冲地向营帐外走去:“什么胡禄屋部的子弟!是那个狡猾的汉人洛北!哼,当时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乌质勒首领同意了那个屈辱的盟约……”
他们说着,走到营寨的大门之前,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新雪:“人呢?!”
守门的两队军士低头道礼:“他们……他们走了,还说,说将军实在太不懂规矩,见到他们,应当立刻来拜见才是……”
“滚他娘的蛋!”苏禄气得抽了守门军士一鞭,“下次见到这个人,给我立刻把他抓起来!”
守门军士低头称是。苏禄低头想看脚印,追击他们一程,奈何洛北实在是诡计多端,脚印和马蹄印不到五十步就杂乱起来,再也找不到规律了。
苏禄气急败坏地回到营寨门前,要人把门前守军都拉出去抽鞭子,但军令还没出口,却见营帐一角浓烟滚滚,骚乱四起。
“有敌袭——”
第99章 “苏禄将军,我率北庭两千军马在此等候多时了!”
冯嘉宾被关押的营帐空空荡荡, 只有一队身材高大的卫兵分列在两边。他们以突厥语互相交谈,似乎在商量未来的对策。
冯嘉宾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无心去听。他已抱了必死之志, 宁愿以身殉国, 也不要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所以无论那些士兵如何劝说哄骗,他也不肯吃饭喝水,激得那个前来当说客的粟特青年没了耐性:
“你爱喝不喝!等到了北面突骑施的牙帐,我再收拾你!”
冯嘉宾只是瞥他一眼,不声不响地闭上眼。
“有敌袭——”帐外忽而响起震天的骚乱声, 大火燃烧的焦炭味道随着风声一起钻入帐中,扰得一众守卫都变了神色。
两个身形最高大的守卫与伙伴们互相对了个眼神,一道掀起帐帘去看, 扑面而来的是夹杂着雪花的朔风,还有两支横飞而来的凌厉羽箭。
洛北放下持弓的手,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已经上前, 将帐帘一把掀开。里面的守卫见势不妙, 齐刷刷抽刀向前砍来。
洛北惯用的陨铁唐刀在鸣沙被阙特勤夺去,此刻手边只有一柄普通的镔铁唐刀,不能再借用神兵之利。他眼见守卫人数众多,只把身侧的张孝嵩往身后扯了一把, 转身之间就避过了两把砍来的长刀。他侧身下折,屈腿踢断一人咽喉, 手中刀花一挽,划伤了另外一人的双腿。
“洛公子!”张孝嵩奋力格开一个突骑施士兵的刀,眼见周围士兵已朝这边团团围聚, 不禁喊了一声洛北。
洛北显然也注意到了士兵,笑了一声:“苏禄治军倒还算严明, 很有乌质勒当年的英雄气概。”
他半挽刀花反手刺破一个敌人的腹部,一个回身,又将唐刀狠狠扎进敌人胸口,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孝嵩,去救冯中丞!”
张孝嵩现在不是,也从未做过洛北的下属,此刻身体比脑袋更快一步,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命令。眼见四周都在激战,他快步跑到营帐里,一刀劈断冯嘉宾身上的绳索,开口说了句汉话:“冯中丞,咱们走。”
冯嘉宾一开始没认出这头戴毡帽的青年是谁,脱了绳索的控制就要把张孝嵩推倒,张孝嵩反手抓住他的双手,脱了头上毡帽:“是我,中丞,是我张孝嵩啊!”
“张孝嵩?你……你不是应当在于阗吗?”冯嘉宾大惊失色,于阗离此地尚隔着风雪茫茫的图伦碛,张孝嵩怎么会突然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
张孝嵩哪有闲情和他解释,只一把抓过他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拉半扶地把他拽起了身:“此地不宜久留,中丞,走!”
他一马当先,拉着冯嘉宾向刚刚跳进来的营寨豁口跑去——这些突骑施人崇尚骑兵,无法完全学会汉人安营扎寨那种细密劲儿,只是在营寨四周围上栅栏和拒马,让敌人的骑兵不可轻易入侵。
这对洛北和他率领的这支精锐小队来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只要翻过障碍,便可逃出生天。
张孝嵩拉着冯嘉宾消失在不远处,洛北才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呼喝道:“不可恋战,走!走!”
那两个亲兵听了此话,一个将眼前的敌人横摔在地上,一个推翻旁边的火堆,将追兵阻在身后,就随着洛北向外撤去。他们三人都是身手矫健,片刻间便翻过栅栏和拒马,来到屋外的平野之上。
洛北打了个呼哨,数匹骏马从不远处的平野之上奔驰而来,为首的正是洛北的坐骑,它发蹄狂奔,很快便带着马群来到洛北身边。洛北翻身上马,从鞍袋里摸出一只烟花,朝天一放,青橙色的烟花盛放于雪夜之间,宛如一朵牡丹,显得分外耀眼。
突骑施的不少营帐已成了一片火海,阿拔思和几个士兵自火海中狂奔而出,各自跃上自己的马背。
“走!”洛北呼喝一声,马队再度狂奔起来,一路踏雪向东而去。
在他们身后,苏禄亲自带着一支骑队冲出大营,跟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苏禄一边狠抽马臀,催它快跑,一边大声呼喊:
“洛北!你跑不掉的!我有五千精兵,你呢?你只有几个人!向我屈膝求饶,我放你一条生路!”
洛北懒得回他,倒是阿拔思气不过,高声以突厥语回他:“你痴心妄想!我家将军绝不可能投降!”
“好啊。”苏禄咬了咬牙,又在马臀上狠抽两鞭,“这个狡猾的汉人,等老子抓到了你,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拿你的血肉下酒!”
他们相距不过三百余步,洛北等人奔袭而来,马匹原本就疲倦,哪比得上苏禄的骑兵脚程快,两边距离越缩越近,苏禄大喜过望,即命属下的士兵们放箭。
一轮箭雨从天而降,洛北和阿拔思等只能俯身在马上,听着羽箭擦过耳边的飒飒声响。有两个骑兵躲避不及,纷纷中箭摔下马去。一人卧倒在地上,再没了声音,还有一人拔出横刀,向着冲杀而来的突骑施骑兵冲了过去。
身后一阵骚乱喊骂,洛北回头望去,才注意到那拿着横刀的唐军汉子,他已被马蹄踢翻在地,手中横刀还挥舞不休,生生砍断几根马腿,才在一次次踩踏之下倒地不起。
“阿东!”阿拔思也留意到骚乱,眼见属下身死,他双目喷火,竟伸手要勒马回头。
洛北挥动马鞭,在他手臂上重重抽了一下,制住他的手:“阿拔思,你想干什么?!”
“洛将军!那是我的兄弟,我要给他报仇!”阿拔思厉声道。
“报仇还是送死?!”洛北喝住他,“再不走,要把你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吗?”他见阿拔思脸上愤恨不平,知道他还没有消去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想法,只得彻底沉下脸:“你是要违抗我的军令!”
“我不敢,可是,将军……”
“没有什么可是,快走!”
洛北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又再度狂奔起来。头马加速,剩余的马也跟着奔跑不休,终于再度将两军距离拉开在百步之外。
不远处,河水浪涛之声此起彼伏,雪夜之中,赤河和玉河依旧奔涌不休,洛北望着两岸的胡杨林,忽而微微一勒马头,让马放缓了速度。
余马依旧狂奔,张孝嵩与他一错身,见他摸出了马鞍上的弓箭,心中一急:“洛北,你可别做傻事啊。”
“傻事?!”洛北向他投来惊讶的一望,随即轻轻一笑——他已许多年没有这样肆意潇洒地笑过,把个张孝嵩看得万分惊讶,竟来不及制止他。
洛北在马上立身回望,眼见身后苏禄军阵严整,甚至打出了突骑施的旗帜,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引弓搭箭,放出一箭。
那羽箭破空时,发出尖锐的破空爆鸣,如一只飒沓流星,直朝苏禄面门而去。苏禄慌忙勒马低头,羽箭重重地扎进他的铁盔,带着铁盔一道坠下马去,只留下他满头花白头发在寒风中飘扬。
苏禄勃然大怒,挥手要命下属军士再放一轮箭雨,却见无数羽箭自四面八方向自己所在的位置飞来——
“撤!快撤!有伏兵!有伏兵!”苏禄何等老练,当即命副官传令,要调转马头向后撤去。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四处鼓声大作,喊杀震天动地,两边的胡杨林中冲出一队高举大唐军旗的骑兵部队,为首者是与苏禄一样高鼻深目的突厥人。
哥舒亶。
飞雪之中,大唐赤红的军旗和唐军的军装一样耀眼,哥舒亶叉腰坐在马上,放声大笑:
“苏禄将军,我率北庭两千军马在此等候多时了!若你束手就擒,我可以饶过你的性命!”
苏禄一边挥刀格挡飞来的羽箭,一边努力稳住军心不乱,哪还有心思和他打口水仗:“兄弟们,不要乱!合兵一处,以阿热为先锋,我来殿后,我们杀出一道血路去!”
他声音铿锵有力,又素在突骑施军中很有声望,一众将士听他的话,竟真的稳住阵脚,变横为竖,由那名叫阿热的先锋领头,与北庭来的精兵交战起来。
哥舒亶亲自率军与苏禄的军队搏杀,两边的士兵从马上打到地上,依旧不肯罢休。洛北眼看战场局势僵持起来,神情微微一动,偏过头去吩咐张孝嵩:“孝嵩,你可否带着冯中丞先回营地安置起来?”
张孝嵩意识到他是要把自己和冯嘉宾一起支开,但战场之上,他不能也不想和洛北起冲突:“好,中丞,我们走!”
“叶延、叶若,你们护送张御史和冯中丞一道。”洛北点了两个亲兵的名字。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各自应诺一声,打马把张孝嵩和冯嘉宾的那骑夹在中间,向胡杨林间的营地而去。
见他们身形远去,洛北自马鞍上再度翻出一支烟花,向空中放出——
一朵鲜红的牡丹花怒放在夜空之中。
在不远处的原野上,一面黑底飞鹰的大旗在夜空中随风飘舞,大旗下站着一对骑着白马的青年男女,他们身后则是千余兵马,那女子一身红衣,端的是英姿飒爽,她见到那牡丹图案的烟花,脸上不禁露出喜色:“阿弟!特勤终于给咱们下命令了,走,是时候收回我们自己的部族了。”
她说完话,不等身边那青年回答,便重重地挥起一鞭,率领身后骑兵冲了出去,她一面冲,一面高声呼喊:
“胡禄屋部的子民们——起来反抗异姓的统治!”
第100章 这场仗,在洛北率军出现在计舒河口时便已定下了结局。
苏禄为了突围摆出的军阵再度被冲断, 战场上局势瞬间一变,几乎每个突骑施骑兵身边都有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全力厮杀, 以命相搏, 却怎么也看不到一点出路。
风雪越来越大了,一夜奔袭,两度接战,即使是苏禄自己,也觉得手臂发抖, 几度握不住兵刃,他偏身下马躲过一支飞来的羽箭,却再也没有力气爬上马鞍。
就在这时, 那红衣女郎和她的弟弟都杀到他的面前,他们一人持鞭,一人用剑, 你来我往, 配合得天衣无缝。
“啪”的一声,铁鞭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落在了苏禄的手腕上,他手上劲力一松,长刀已被宝剑挑飞在数丈之外。
“命你的部队投降吧。苏禄将军,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和子弟为娑葛做无谓的牺牲了。”那青年反手将剑架在苏禄脖颈上,温声以突厥语道。
苏禄看了看眼前与他说着同一种语言的青年, 这青年一身窄袖胡服,高鼻深目,显然也是突厥人。
他忍不住掩面长啸一声:“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胡禄屋部的首领啊,唐人的将军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你们要这样替他卖命?为了他,你们要和自己的近亲兄弟战场相见?”
苏禄所在的黑姓突骑施和这对姐弟统辖的胡禄屋部都属于异姓突厥,他们的祖先曾长久地在西突厥可汗的牙帐中共事,一起出兵为了西突厥汗国征战。如今两方竟在此刀兵相见,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你有什么权力指责我们?!黑姓突骑施的苏禄将军。”红衣女郎杏眼一瞪,毫不犹豫地反驳道:“黑姓和黄姓可是世仇,但你不是也在让你的部族为了黄姓的娑葛可汗流血吗?”
苏禄见他们神情坚定,知道这点小小伎俩不可能打动他们的心意,只得苦笑一声,望向洛北的方向。
洛北依旧停在那里,风雪之中,苏禄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定然望着这厮杀不断的战场,时刻准备在必要的时候作为最后的一支利箭杀向敌人。
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在洛北率军出现在计舒河口时便已定下了结局。
“我输了……”苏禄跪倒在地,双手奉上自己的佩刀,“我投降。”
“苏禄投降了!”
“放下武器不杀!”
各种语言夹杂的呼喊很快就传遍了整片原野。突骑施的士兵们将刀剑扔在地上,跪倒在地,无可奈何地接受失败的命运。
“阿拔思。”洛北转身回头,下了这场战争中的最后一个命令,“你带人去协助他们一道打扫战场。”
“是!”阿拔思高声应答,带着小队的士兵们一道奔向远方。洛北转过身去,他知道,他在这里苦心谋划的一切,正在以他想要的那个方式结尾。
有了冯嘉宾这位朝廷高官,于阗军驻扎的营地空前热闹起来,两个军医正在为冯嘉宾裹伤——他之前所受的刀剑割伤没有被好好地治疗过,又被苏禄绑缚了太久,身上处处都是淤青和血痕。张孝嵩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冯中丞”
“不要紧,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我的幸运了。”冯嘉宾握紧了袍服的衣料,“你你说说,你和洛北,怎么会在这里?”
张孝嵩对着冯嘉宾期待的目光,实在编不出一套完满的说辞。他总不能说,“洛北自作主张,带着三百于阗士兵穿越大漠来救你们”吧?
“这”
“回禀中丞。”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洛北掀开营帐,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面说话,一面掸了掸袍服上的风雪,“是安西都护郭元振命我们到这里来的。”
“哦?郭都护?他是怎么会知道我们会遇袭的?”冯嘉宾好奇道。
洛北轻轻笑了:“中丞,郭都护当然不知道您会遇袭。只是娑葛征发麾下能调动的全部兵马,在西域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郭都护由此判断,突骑施一定有大动作,所以才命我早做准备。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娑葛胆大包天,竟敢奇袭使团。”
他倒是敢编,张孝嵩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想,郭元振要是能猜到突骑施有这么大的行动,一定会命令洛北把大部分于阗守军都带到这里来。
冯嘉宾还不知道他只带了三百人来,一时真被他唬住了。毕竟郭元振在朝中,一向有“智胜吐蕃”的好名声:“竟是这样可我此行是朝中绝密,娑葛怎么会知道?他是不是早就要反?!”
这话里暗藏的杀机让帐中气氛为之一凝,就连两个军医手中的动作都停了。
洛北依旧一派云淡风轻:“中丞说的哪里话,如果突骑施早有反意,娑葛应当先集中兵力攻击安西都护府,将龟兹城据为己有,而后再在这里守株待兔。可如今他分兵四镇,分明是仓促之下的应对之举。我想他应当是从什么人那里知道了朝廷要攻打突骑施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朝中有内奸?”
冯嘉宾凝眉沉思:按照朝中武三思、宗楚客等人的说法,郭元振、解琬和洛北与突骑施勾结,隐瞒了突骑施的反心。可如今又是洛北出现在这里,真刀真枪地与突骑施的军队打了一仗。
若是做戏洛北大可不必做的如此较真,自己亲冒矢石,玩什么劫营夜袭的把戏。
要知道,刀剑无眼,万一哪个士兵下手重了点,他还能站在这里言笑晏晏吗?
洛北摇了摇头:“这卑职可不敢乱说。”
张孝嵩实在看不惯洛北佯装的一脸无辜模样,轻轻咳嗽一声:“洛将军,你的话说得太远了,战事如何?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洛北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面露喜色:“是,我正要给冯中丞和张御史报喜,我们幸而得到哥舒将军和胡禄屋部首领的相助,苏禄全军溃败,如今已向我们投降了。除却哥舒将军正在指挥部下打扫战场之外,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此刻都在帐外,中丞可要见见?”
冯嘉宾折腾了这几天,实在没力气和这些异族首领打太极,他挥了挥手,把张孝嵩叫到自己身边:“孝嵩,你代我去看看他们,安抚一番。”
张孝嵩低头称是,正要起身离开,又被冯嘉宾拉住衣袖。他不明就里地望着冯嘉宾,只见他神神秘秘地嘱咐道:“这个洛北有些古怪,你小心些,不要被他蒙骗了去。”
张孝嵩差点没憋住笑,好容易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地退出帐外。
待到离开冯嘉宾的营帐二十步开外的距离,他才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洛北啊洛北,你这面不改色地说谎的本事,我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洛北微微弯了弯唇角,要他自己说的话,任何人像他那样从少年时就在突厥牙帐和一帮突厥贵胄虚与委蛇,都能把撒谎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对了,哥舒将军向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借兵的事情我知道。”张孝嵩道,“胡禄屋部的首领们又是怎么回事?”
“胡禄屋部曾经归属兴昔亡可汗统辖,后来第一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被冤杀之后,他们四散奔逃,有一部分被胡禄屋部首领带去了吐蕃,还有一部分归胡禄屋部的监国吐屯阿史那忠节差遣。”
“后来,吐蕃的这一支回归西域,老首领雄心壮志,一直想要夺回阿史那忠节手中的那部分部族。可惜他还没能看到,就去世了。这次来的是他的一对儿女。”
说话间,洛北和张孝嵩已经走到了那对青年男女面前。洛北指了指那英姿飒爽的女郎:
“这是胡禄屋·琪琪格。她是胡禄屋老首领的长女。”
“您叫我琪琪格就好了。”琪琪格摸了摸鬓边的一朵红花,笑得分外娇美:“这个不说话的呀,是我的弟弟,胡禄屋·莫潘,也是我们胡禄屋部的新首领。”
“见过洛将军,见过张御史。”莫潘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姐姐,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你这话说的,特”琪琪格好险把一句“特勤”脱口而出,“特别不好,洛将军和张御史能是什么外人嘛。”
张孝嵩不禁一笑:“哎,琪琪格姑娘,我可确实与两位并不相熟。”
“不要叫我姑娘不姑娘的。就叫我琪琪格就好。诺,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花’的意思。”琪琪格摸了摸鬓边的红花,那正是她名字的由来,“一回生,二回熟,你是洛将军的朋友。洛将军又对我们家有再造之恩,那你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张孝嵩忍不住斜了洛北一眼,仿佛在问他:“什么再造之恩?”
洛北当然不会回答他:“哦,琪琪格,苏禄除了这些兵马之外,还有些兵马。要麻烦你与莫潘两位首领帮忙清缴一番,顺便收整其中的胡禄屋部子民。我会派阿拔思协助你们一起。”
“是,多谢洛将军。”莫潘拱手道礼,拉着还要再说两句的琪琪格离开了。
朔风寒冷,自洛北和张孝嵩之间横穿而过。张孝嵩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他看向洛北,洛北气定神闲,傲然背着手,望着远方:
“洛北,你打算怎么处置冯中丞?”
洛北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我会认识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
“我当然想问,但我已经感觉到,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说的清楚的。而且,你现在也并不想说,不是吗?”张孝嵩道。
洛北能与张孝嵩相交为友,多少也是因为喜欢他的这点坦荡:“抱歉,孝嵩,我承认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能从你洛公子口中听到一句抱歉,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张孝嵩道,“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冯嘉宾?”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在风雪中向某个方向伸出手臂,一只金雕穿越一片白茫茫,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摸了摸金雕的羽毛,从它脚上解下一张字条,对着雪光读过一遍,又交给张孝嵩:
“我想,比起冯中丞的未来,你应该更想知道,安西四镇如今的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