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效果非常立竿见影


    鉴于大帝姬此前的所作所为,沈知书有理由怀疑,倘或自己此刻否认,说上些“这不过是拒绝相亲的缓兵之计”等语,今晚这话就能被大帝姬吹进沈寒潭耳朵里。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是啊,下官是想要十个孩子,多热闹。”


    二帝姬好奇地探过脑袋:“养十个孩子不会累得慌么?”


    “多雇些奶娘并侍子就是了。”沈知书道,“我是真爱孩子。”


    大帝姬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看出来了,将军委实与众不同。祝将军早觅良人。”


    沈知书拱手道了一声谢。


    ……哈哈,什么良人,能生十个孩子的良人么?


    她这么腹诽着,被谢瑾抵着胳膊戳了一下。


    谢瑾将她戳过来后,咬牙低声道:“我怎么又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嗐,事情发生得急,我直接被我娘亲们安排了,谁都没来得及告诉。”沈知书笑道,“我等会儿跟你解释,横竖只是一场乌龙,我并非真的想要十个孩子。”


    “吓我一跳。”谢瑾拍着胸口说,“你要有十个孩子,我不成了十个孩子的干娘了?我心说我自己一个孩子都养不过来呢,还得给你的十个孩子帮把手,岂非忙死了?”


    “你大可宽心些。”沈知书拍拍她的肩,“我估摸着不会有孩子,到时你想做干娘都没门儿。”


    “哦对,这事你说过,不想成亲是不是?”谢瑾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音一转,“诶,其实并非要自己生,过继一个也是好的,否则等你老了,谁照顾你?”


    “想给我养老的估摸着一大把,再者说,活不活的到那个时候也未可知。”沈知书摆摆手,“不说这个,你——”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谢瑾,视线在庭院内来回溜达。余光忽然瞥至长公主身上,话音一顿。


    姜虞正神色淡漠地往这边看,见她瞧过来,微微挑了一下眉。


    这种神情放在姜虞身上其实是很生动的。沈知书随之也挑了一下眉,便见姜虞作了个口型:十个孩子。


    ……她也对此感到好奇么?


    也难怪,毕竟自己曾斩钉截铁地同她说自己不会有心仪之人,更不会成亲。


    只是此刻不便解释,于是沈知书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


    接着她便看见,姜虞将鬓角的碎发撩至耳后,忽然提足往自己这边走来。


    姜虞一步步走至自己身前,沈知书一点点垂下脑袋。


    大帝姬与二帝姬俱招呼自己的侍子去了,于是此地此时便显出了几分偏安一隅的味道。


    谢瑾拱手问安:“殿下。”


    姜虞微微颔首,转向沈知书,抬起眼,将方才那四个字说出了口:“十个孩子?”


    “原是我侍子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在相亲时扯谎,说自己想要十个孩子,便能吓退对面了。”沈知书轻声笑道,“没来得及同殿下讲。”


    她在这边好声好气地解释,谢瑾在旁边一脸姨母笑,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看看,同样是解释,沈知书跟自己只是模棱两可说了一通,在长公主头上却细致小心了许多。谢瑾想。


    ……这人可从没用如此温润的语气同自己讲过话。


    沈知书要是有良心,就别再说她和长公主关系普通了!说了自己也不会信!


    她的唇角在不自觉间已咧到了耳根,笑来了沈知书的一句“你这啥表情”。


    谢瑾搓着脸让嘴角归位,清了清嗓子:“无事,你们聊你们的,我去大殿下那儿瞅瞅。”


    “聊完了,咱们一块儿去。”


    “长公主殿下‘跋山涉水’从几尺之外走过来,才说了一句话,你就说聊完了?你有没有良心?”


    沈知书:……


    沈知书顺手给了谢瑾一下,皮肉相撞,发出沉闷的一声“嘭”。


    姜虞的眼神在沈知书与谢瑾之间来回打着转,片刻后淡然开了腔:“沈将军揍人疼么?”


    “疼。”谢瑾撇撇嘴,往旁边跳了一步,立于姜虞身侧,委屈巴巴地告状:“她下手可重了,我被揍的地方这会儿大约都青了呢。殿下明鉴,我方才分明什么重话也没讲,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吃了沈将军的一拳。殿下可要为我做主啊!”


    沈知书笑骂道:“你再装。我都没用力。”


    “殿下看看,没用力都揍得这么重了,若是用了力,估摸着我就要被揍死了。”


    沈知书:……


    沈知书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再说句什么,就见姜虞瞅谢瑾几眼,又看自己几眼,一盏茶后,勉为其难似的开了口:“亲朋好友间要和睦共处。”


    “挺和睦的。”沈知书信口胡诌,“殿下没听过一句话么?打是亲骂是爱。”


    “如此说来,将军揍谢将军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


    “正是如此。”


    “那……”姜虞眨眨眼,樱唇一张,“将军也揍我一下。”


    沈知书:?


    姜虞:“不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么?”


    沈知书:……


    谢瑾看热闹不嫌事大:“揍一下揍一下。”


    沈知书瞥她一眼:“你怎么不揍?难道你不想亲近殿下?”


    谢瑾一板一眼:“我敬仰殿下,只愿远观。”


    沈知书:“……好赖话全让你说完了呗。”


    “你先打我你还有理了?”


    “你先揶揄我你还有理了?”


    谢瑾说不过,再度鬼兮兮地蹦到了姜虞身侧:“殿下你看她,日日欺负我。她今天敢揍我,明儿就敢杀我,从此这世上便少了一名一心为国的忠臣良将,殿下定不愿此事发生,对吧?”


    沈知书:……无耻!


    好在大帝姬已然收拾完毕,站在门口冲她们仨招手:“聊啥呢,出发了!”


    沈知书回头冲谢瑾撂下一句“这么大人了还告状,不知羞”,反手将长公主轻轻扯了一把。


    这力道着实很轻,大约也是怕姜虞摔着,是故沈知书全然没想到能拽得这么顺利——


    瞬息之间,姜虞已然从谢瑾身侧来至自己身旁了。


    沈知书讶异了几息,没深想,顺口道出几句话,声音轻而低:


    “殿下莫与谢瑾讲话,她拎不清,逻辑乱七八糟。等会儿灯会估摸着人挤人,殿下打算带几个侍子?”


    她们边说边并排往门口走去,分外熟悉的雪松气从一拃之外轻轻飘来。


    于是沈知书这才意识到她俩站得极近,近到自己能听见姜虞玉钗上流苏相撞而泄出的窸窣声。


    姜虞没立即接茬,像是在思忖,半盏茶后道:“不带侍子。”


    “不带么?”沈知书轻笑道,“今儿轮到兰苕服侍殿下,殿下不带她,她估摸着要伤心。再者,殿下便不要人伺候,帮着拿钱袋儿拿水葫芦什么的?”


    “不带了。”姜虞仍道,“让她们在家歇着罢,今儿有将军陪同,她们估摸着也能放心。这些我自己拿便是。”


    沈知书点点头,忽然冲姜虞摊开手掌。


    姜虞不明所以:“嗯?”


    “钱袋儿与水葫芦殿下放哪儿了?”沈知书笑道,“交由我罢,今儿我伺候殿下。”


    姜虞默然几息,一五一十地说:“我不爱喝水,也不买东西——”


    “所以不打算带是罢。”沈知书开玩笑,“莫不是想蹭我的?”


    说话间,她们已然走至门口。大帝姬耳朵尖,听着了最后几个字,由不得好奇起来:“小姑姑要蹭将军什么?”


    “无事。”沈知书收了笑,一板一眼道,“我们做臣子的,一切东西都是皇室赏的。所以我的便是殿下的,谈何‘蹭’不‘蹭’?”


    姜虞的眸光从身侧晃过来,意味不明。


    沈知书当时没明白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结果半个时辰之后,她们在人潮里肩并肩走着,姜虞忽然说有些口渴。


    沈知书早有准备,正欲回身嘱咐跟着自己的侍子将新的水葫芦递来,却见姜虞兀自抓起了自己腰间的那只。


    “这个我喝过。”沈知书忙道。


    姜虞轻轻颔首,淡声道:“将军方才不是说你的便是我的么?将军嫌弃我?”


    沈知书:……


    自己早该想到这一幕的。


    毕竟这位长公主的脑回路一向清奇-


    一行四人再度走上了长乐街,后头跟着的侍子队伍浩浩汤汤,绝大部分都来自口口声声“与民同乐”的大殿下。


    于是她们甫一上街,原本人潮汹涌的街道便显得愈发拥堵,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


    当大帝姬第三回被人撞了一个趔趄的时候,那股子不爽的劲儿已全然写在了脸上。她皱着脸,回头嘱咐心腹随从:“你去清半条街出来,若有人不虞,便说你们是二妹指使的。”


    随从:……


    随从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长公主殿下并二位将军都在旁边看着呢。”


    “哦,我实在太不爽,都忘了她们了。”大帝姬说,“那再加上沈将军的罢,以二妹同沈将军的名义清半条街,让半数百姓回避一下。”


    沈知书:……


    姜虞瞅她一眼,淡声道:“别闹。”


    “嗐,开个玩笑。”大帝姬笑道,“不过今儿人着实多。”


    “你只带两个随从,其余的遣回府去,人便不多。”


    “那估摸着不成。”大帝姬煞有介事地说,“小姑姑您瞧,一个侍子负责付钱,一个侍子负责递水,一个侍子负责拎包,一个侍子负责护驾,光这便有四个了。还有侍膳的、看病的、写日志的、介绍风土人情的、准备马车的……赶走哪一个都不成。”


    姜虞:“……你要侍膳的做甚?”


    “万一饿了想在外边吃饭呢?为的是以防有人要害我,在菜里下毒。”


    “看病的呢?”


    “万一我猝不及防得了大病快死了,来不及回府或回宫请太医,这随身跟着的大夫还能帮上一点忙。”


    “逛个街还要人写起居注?”


    “这是母皇要求的,不论何时何物,都得事无巨细记录在案。”


    “又不是出京,还得人与你介绍风土人情?”


    “母皇常教导我们要多了解了解百姓们的生活。”


    姜虞沉寂一会儿,终于忍不了了:“……所以这便是你带三百人上街的缘由?”


    “人多热闹——”


    “只留十个,其余的都回府。”


    “……是。”


    大帝姬不情不愿地挑了十个人,一转头,却见街中一阵乱哄哄,嘈杂的人声海浪似的一阵阵往四人这边涌来——


    “是灯笼王!”


    “灯笼王出来了!”


    “灯笼王今年会做些什么?好期待!!”


    “灯笼王……”


    大帝姬眼睛一亮,抬脚便往回走:“去瞅瞅?她扎灯笼的速度可快了,估摸着等我们到那边之时,三四个成型的灯笼便已出来了!”


    大帝姬的话一点没夸张,甚至灯笼王的实力还要更夸张一些——


    等四人好容易穿越摩肩接踵的人潮,来到最内圈之时,地上已然齐齐整整摆了八个灯笼。


    灯笼王十指翻飞,正在做第九个。


    八个灯笼形状各异,但大体相同,有头有躯干有四肢——


    “这是八个孩童啊!”沈知书听见身侧人如是道。


    一柱香后,十个灯笼扎染完毕,里头放上了蜡烛,摆在一块儿栩栩如生。


    “十个孩童!”有人道,“跟活了似的!”


    “不过今儿是什么主题?孩童迎新春?”


    “诶,你看这十个孩童眉眼有些相似——”


    “莫不是——”


    “今儿大街小巷都飘着一个传闻:沈将军想要十个孩子。莫不是……这便是沈将军的十个孩子!”


    沈知书:???


    灯笼王怕拍裤子站起来,憨厚一笑,接了群众的话茬:“正是!南安国无人不爱沈将军,想来沈将军的孩童也必然非等闲之辈!”


    沈知书:??????


    很好,张二小姐诚不欺我,果然一回家就将自己想要十个孩子的消息散布出去了。她想。


    张二小姐是个能人,速度斐然,效果非常立竿见影。


    ……就是是不是有些太立竿见影了!


    第52章 “什么都记住了,姜无涯”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谢瑾同大帝姬一门心思看热闹,并没注意到沈知书的动作,唯有姜虞侧头瞥了一眼,默然跟了上去。


    于是等一盏茶后,谢瑾伸手想抓身边人揶揄两声时,却抓了个空——


    她那好友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人堆,人面不知何处去。


    谢瑾错愕道:“不会吧,生气啦?这就跑啦?”


    沈知书的随从在旁边道:“我家主子说,将军与殿下先看着,她出去逛逛,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你没跟着你家主子去?”


    “她不让人跟。”


    大帝姬挑起眉,撞了一下谢瑾的肩:“你朋友似乎不要你了。”


    “你朋友才不要你了。”谢瑾下意识回怼,怼完才注意到说话之人是谁,赶忙往回找补,“不是,下官非此意思。”


    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摇摇头:“话说小姑姑似乎也不见了……与沈将军一同去了么?”


    她小姑姑确实和沈将军在一起。


    沈知书和姜虞都没带侍子,慢悠悠走在道儿上。


    极大批人都被吸引去看灯笼王扎灯笼了,是故这会儿长街里就显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寂寥。


    大约因着今儿是灯会的缘故,除却走道上方悬上了各色彩灯外,小摊小贩旁挂着的灯笼也新奇而异彩纷呈。


    沈知书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面前停下,顺手指着一个猫头形状的灯笼问:“劳烦问一句,这灯挺好看,在哪儿买的?”


    那摊主是个中年女子,搓了搓手,憨厚一笑:“不是买的,是我家娃自己做的呢。”


    “这个卖么?”


    “这个……”摊主有些为难,“卖不了哩。大人们要不要看看这些面具?大人喜欢猫么?这一个也是猫头形状的。”


    摊主说罢,拾起铺子正中摆着的一只面具,放在自己脸前比了比:“这只好看,我最喜欢。大人要不要?”


    面具表面粘了一层白毛,眼鼻处镂空,看着挺生动。


    沈知书信手接过,不由自主放在姜虞面前比了比。


    还挺配。她心想。


    姜虞总穿一身白,而猫这种生物大多孤傲,和姜虞清冷的姿态也搭上了。


    姜虞歪了一下脑袋,似乎想绕过面具看看沈知书的神情。


    沈知书将面具挪开,转头问摊主:“这个多少钱?”


    “这个上头的毛是我一点点粘上去的,废了不少精力,是故稍稍贵一些。”摊主笑道,“一百文,大人觉得如何?”


    沈知书转头想嘱咐侍子给一两,后知后觉没带侍子,而钱袋儿全在她那随从身上。


    沈知书:……


    沈知书闷声不吭地将面具放下了。


    “太贵些么?”摊主忙道,“大人可以讲讲价。”


    再讲价还能讲到分文不给不成?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抱歉姐,今儿实在囊中羞涩。”


    她转身要走,姜虞却抬起手,施施然将那面具重新执起,复又拿了另外一个豹子的。


    “这俩一共多少?”她问。


    沈知书瞪大眼,垂下头,凑到她耳畔轻声说:“我身上没银子。”


    姜虞瞥她一眼,没答言,仍举着那俩面具,冲摊主微微颔首。


    摊主登时眉开眼笑,一叠声说:“一共一百五十文。”


    沈知书想着不知姜虞如何收场,却见某人轻轻巧巧撩开外袍,解了荷包,从中掏出一小块银子,轻轻搁上桌台。


    “不用找了。”姜虞面无表情道。


    沈知书:?


    摊主将那银子抓过去,唇角咧到了耳根。大约因着高兴想说点吉祥话,她咂咂嘴,唇瓣一碰:“二位大人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如此恩爱,真是再般配不过,定能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沈知书:???


    沈知书一拍桌台:“不是,您老看错了,我俩仅是朋友。”


    “啊!”摊主瞪大了眼,一叠声道歉,嘴皮子快擦出火星,“实在抱歉,主要是这豹和这猫也常成对成对卖出去,通常是妻妻或者相好的来买,我这成习惯了,方才便没反应过来。”


    “这是一对儿?”沈知书看向姜虞手上抓着的豹子面具,侧头端详了一阵。


    面具表皮也粘了毛,且轮廓裁剪与那猫类似,看着款式确实相近。


    沈知书撇撇嘴,想着解释一句:“这是我朋友自己想要的,并非买与我。”


    摊主连连道“欸”,又问:“要与二位拿个纸袋么?”


    “要纸袋么?”沈知书问姜虞。


    姜虞摇摇头。


    俩人肩并肩走出面具摊。


    四面的灯笼用各色彩纸蒙了,泛着深浅不一的光。


    沈知书垂头看着姜虞手里攥着的两个面具,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道:“我今儿钱都放我随从那儿了,还得劳烦殿下与我解围。”


    “不要紧。”姜虞道,“不过将军没有在荷包里塞银锭的习惯么?”


    “我腰上确实挂了两三个荷包,然里头塞的都是我娘亲手制的各色香草。”沈知书道,“学着了,今后也在里头备些银子。不过殿下喜欢豹子么?看不出来。”


    “其实不是买与我的。”


    “哦?那是……”


    沈知书话音未落,就见姜虞步子一滞,忽然抬起手,飞速将面具摁到了自己脸上。


    沈知书:?!


    她猝不及防被惊了一小跳,却没躲,任由姜虞伸着胳膊将自己的口巾解了,而后把面具的系带系上后脑勺。


    面具不大不小,尺寸意外地合适,里头覆着薄薄一层棉,透气而亲肤,戴在脸上的异物感并不重。


    沈知书低了一点头,眸光落在姜虞微微起伏着的胸口处。


    雪松气陡然浓郁,又被面具隔开了一层。


    几息后,姜虞淡声道:“好了。”


    沈知书将脑袋摆正,直起身,视线上移,对上了姜虞的眼。


    她在面具里轻轻挑眉:“这面具殿下是买与我的?”


    “嗯。”


    “为何?”


    “你一直围着口巾,又累又不伦不类。莫若带上面具,别人保准认不出你。”


    脑袋的重量增加了几分,沈知书垂眸看向姜虞手里的另一只面具:“光我戴,殿下不戴么?”


    “我么?”姜虞摇摇头,“我不如将军受百姓爱戴,她们大多不认识我——诶!”


    她手里的那只面具不知何时已到了沈知书手中,并被某人压上了她的脸。


    沈知书速度很快,力道却很轻。等姜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白猫已被牢牢固定在她脸上了。


    随之飘来的,是沈知书低沉的嗓音:“独我一人戴面具也太奇怪了,殿下陪我。”


    姜虞拢着袖摆,仰头淡然与她对视,面具上的白绒随风晃悠:“有何奇怪之处?这街上戴面具之人分明也不少。”


    “殿下知同甘共苦一词么?”沈知书笑道,“朋友就该齐齐整整。”


    “哦?”姜虞问,“那将军觉着我们现如今是在同甘,还是在共苦?”


    她惯常淡漠的神色被尽数遮掩,面具上轻舞着的绒毛反而将她衬得生动起来。


    沈知书看了会儿,不自觉从袖子里探出手,抹了一下毛边。


    她没接这句话,将眸光挪开,投向不远处的天桥。


    天桥上行人纷杂,阑干处悬着彩灯。


    令沈知书蓦地想到腊八那晚。


    那晚檐上堆着雪,她们隔着汹涌的人潮,在桥上桥下相顾无言。


    她忽然问:“殿下那日原本不开心么?”


    “嗯?”


    “腊八那晚。”沈知书转过脑袋,瞅着姜虞浓密的发顶,轻声道,“那晚我们在天桥下相遇,而后我将殿下拉去了酒楼。殿下明确指出了我此前扯的两个谎,要求我事事坦诚——”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想来,殿下并非如此无礼之人。可是那日心情不好?”


    姜虞眨眨眼:“也不是……”


    “殿下不必藏着掖着。”


    “好罢。”姜虞摊牌了,“是有些不虞,但并非因姜初。将军上午在施粥处帮我解围后,那起子闹事的没一会儿又卷土重来,被我镇住了。施粥本是造福百姓,然在某些人眼里,它却变成了敛权夺权的机会,我有些心累,遣人同姜初说了此事,下午便懒洋洋提不起劲儿,于是想着上街走走。”


    沈知书点点头,不由得有些羞惭:“我彼时并未看出你心情不虞,反而同你呛了起来——”


    “可是我很开心。”姜虞淡声打断了她,“事实上,同将军待在一起总能使我平心静气。”


    “为何?”


    “不知。大约……将军救我于水火,本身便是一个很好的人。”


    沈知书失笑:“你乱夸人。我刀下亡魂无数,这辈子‘好人’这个词已与我无缘。”


    “好人也有立场之分。”姜虞道,“在敌军眼里,将军或许是煞神,然在我们眼中,将军便是福星。现在我和福星成为了朋友,喜悦之至,以致我愈发平心静气。然……我又想到,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人能相守一辈子,于是又会难过起来。将军——”


    她直视上沈知书的眼,语气淡漠却认真:“将军答应我,即便以后分道扬镳,也要记住曾经有这么一个叫姜虞的人,她与你毫无保留,真诚相待。”


    面具上的白绒被风抚平,七歪八倒地躺着。


    沈知书“嗯”了一下,忽然问:“殿下可有表字?”


    “字无涯。”


    “姜无涯?”


    “嗯。”


    沈知书将“姜无涯”三个字在口里颠来倒去念了几遍,笑道:“无涯无涯,无涯是谁起的?”


    “我自己。”


    “‘无涯’有何意?”


    “天无涯,地无涯,江河无涯,山野无涯。”姜虞道,“人生终是无涯,人心也须无涯。”


    “嗯。”沈知书应着。


    她滞了滞,揽上身侧人的肩,轻笑道:“我记住了。”


    姜虞抬起眼:“果真么?”


    “千真万确,记住了便再也忘不了。”


    “记住了何事?”


    “记住了姜无涯是我朋友,记住了姜无涯不想我忘掉她,记住了姜无涯说话很好听,记住了姜无涯——”沈知书顿了一下,“什么都记住了,姜无涯。”


    第53章 似是而非的私密感


    灯笼王扎完“十个孩童”后,将它们串成一串,用挑子挑到一旁的屋檐下,挂成了一长溜。


    她拍去手上的灰,慢悠悠收拾起家伙事儿,而后背着行囊走进屋子里头,深藏功与名。


    围观群众站了会儿也就散了,街心空了许多。


    谢瑾同大帝姬亦顺着人流,一同往前走去。


    大帝姬似乎心心念念给谢瑾女儿找老师一事,此刻再度将其提起:


    “上回本王同将军所述的那名师,将军可还记得?本王已给那位夫子递了拜帖,约着试讲一堂课。只因我有一朋友,为其子遍寻名师无果,因此求到我头上,我也就顺手帮了一帮。将军若有意向,可带着令媛旁听一回,听后再做打算不迟。”


    谢瑾委婉拒绝,心想不知沈知书何时回来。


    这人也真是,把她约过来,却自己跑了。


    大帝姬还在说:“将军其实不必急着拒绝,听一听也无妨。说起来,我与这夫子还是因二妹相识的,且她同二妹倒是更熟一些。”


    ……竟不是大帝姬麾下的么?


    谢瑾来了兴趣:“殿下说了这么多,下官却仍不知是哪位夫子呢。”


    “城南的符春望夫子是也,不知将军可有听闻?”


    “倒是听过符老尊名。”谢瑾笑道,“下官先谢过殿下。待我回*头与沈将军商量一下,再予殿下答复。”


    “怎么将军自家之事还要与沈将军商量?莫不是将军与沈将军……”大帝姬眸色闪烁,八卦之心溢于言表。


    谢瑾摆手道:“嗐,殿下想岔了,沈将军是小女干娘,自然要替她把把关。”


    “方才倒是吓我一跳。”大帝姬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我心道沈将军想要十个孩子,你这儿却只有一个,不知剩下的九个是你生还是沈将军生。”


    谢瑾挑了一下眉:“殿下想象力也忒丰富了一些。”


    “不过说起来,沈将军已然二十出头,瞧着却并无结亲的意向。”大帝姬顺口道,“将军可知是什么缘故?”


    “怎么没意向?她不是想要十个孩子么?”谢瑾笑着胡诌,“就是这条件太苛刻,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家罢了。”


    大帝姬深深看她一眼,又将眸光转回去:“那将军呢?夫人过世十一年,可有续弦的念头?”


    “嗐,早没了。”谢瑾道,“只怕新人过门后待小女不好。且下官并无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若是贸贸然成了亲,一个不小心怀上了,倒是一桩麻烦事。”


    “为何不想再要孩子?将军和沈将军倒是俩极端。”


    “殿下您年岁尚小,不知养孩子的愁。”谢瑾长叹一声,“幼时担心孩子营养不好养不大;待稍大些,又怕孩子开蒙晚,忙忙将她送去学堂;再大一点,看着孩子的功课,又是一脑门子官司。您说下官一个武将,被孩子缠着天天问之乎者也,哪一日不是焦头烂额?可若是彻底不管孩子的学业,心又不甘,倒是比孩子更焦急煎熬。”


    大帝姬听罢点点头,道:“所以我此前说的那夫子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怎么又绕回来了?”谢瑾笑道,“成,下官等会儿与沈将军合计合计。”


    谢瑾口里的沈将军正在茶楼里喝茶。


    今儿夜色喧嚷,灯会热闹,原本傍晚便歇业的茶楼也随之开到了很晚。


    沈知书同姜虞迈进去的时候,茶楼中心那说书人正将惊堂木一拍:“您道如何?那沈将军说:‘我想要十个孩子!’”


    沈知书:……


    怎么哪儿都有“十个孩子”?!


    沈知书转身便要走,却被姜虞捞住了袖摆。


    玄色的鱼鳞纹在姜虞手中皱成一团,继而又轻轻散将开来。


    “我倒是想听一听。”姜虞施施然往二楼走,找了个角落坐下,“将军只当这事不干己,陪我听个新鲜,如何?”


    于是沈知书还是坐下了。


    二楼角落没什么人,半张桌子露在窗旁。说书台离这儿远,说书之声一言半句地传过来,穿越人潮阑柱,荡出些许回音。


    “闲言少叙。那与沈将军相亲的张二小姐便问:‘十个孩子?是将军生呢还是将军夫人生呢?’”


    “沈将军便说:‘不拘谁生,便是过继的领养的也行。’”


    台下一阵哗然。沈知书听见另一张桌子坐着的某个茶客“嚯”了一声:“倘或过继的也行,那要十个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非常困难之事。”


    那说书之人再度拍起了惊堂木,台下嘈嘈之音陡然一熄。


    她觑着眼将茶楼扫了一圈,继续慢悠悠开了腔:“张二小姐便想:虽不用自己生,然十个孩子养着还是太累。她遂道:‘想来我与将军还是缘分浅薄。’”


    台下的“啊——”此起彼伏,三分之一惋惜三分之一讶异,还有三分之一声调曲折十八弯,像是夹杂了十八种复杂情绪。


    沈知书听见旁边那桌的那个茶客道:“可惜了的。其实养十个孩子并不困难,横竖有奶娘侍子们照看着。我若是张二小姐,一准答应。毕竟孩子易养,将军夫人的位置不易得。”


    沈知书:……


    另一个茶客接话:“我亦是如此。只可惜我自知几斤几两,般配不上。”


    沈知书:……


    等等,怎么突然跑偏了?


    “十个孩子”的本意是让人知难而退……怎么现如今这‘难’莫名其妙被削减了大半,以致大伙儿开始迎难而上?!


    她放耳听去,席间千百种声音都在说“我也行”,登时觉得脸有些麻。


    “这说书姑娘怎么乱讲话,散布谣言?”她嘟囔说,“是谁指使?”


    “未必有人指使。”姜虞淡声说,“说书人一向是大家爱听什么,她便说什么。”


    “唉。”沈知书叹了一口气,着实有些愁,“估摸着明儿这谣言又能传遍大街小巷。靠‘十个孩子’大约是挡不住说媒的了,我另想其他法子躲避我娘亲们的说亲罢……”


    姜虞静了一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忽然说:“其实我有个法子。”


    “嗯?”


    姜虞瞅她一眼,蹭地站起来,步伐不疾不徐,然速度却很快。


    以至于沈知书反应过来的时候,姜虞已然下了一半的台阶。


    沈知书不明所以,眨了眨眼,也匆忙往上跟。


    待她三步并两步来到一楼时,姜虞已站上说书台的正中心,抓住了台子上明晃晃摆着的惊堂木。


    说书姑娘瞪大了眼:“阁下意欲何为?”


    姜虞面无表情:“姑娘的故事有差池,故我特来纠正。”


    “有何差池?”


    “将军想要十个孩子不假,然这十个孩子必得是亲生的,并非‘过继的也行’。姑娘怕不是为博人眼球,现编了些谣言出来。”


    “阁下血口喷人。”那姑娘笑道,“今儿中午沈将军与张二小姐相亲的时候,我就在隔壁包间,亲耳听着的,怎会有差池?”


    “亲耳听着?姑娘可是说那酒楼的墙隔音性差?当心那掌柜的找上门。”


    姑娘嗫嚅两下,嘴硬道:“阁下口口声声说我故事是编的,可有依据么?便是我没听着,难不成你便在现场么?若是不在,你又凭什么捏我的错处?”


    “凭我是将军朋友。”


    “你?”姑娘“哼”了一声,“吹牛谁不会?”


    台下窸窣声渐起,姜虞暼那姑娘一眼,直接唤道:“沈将军,过来。”


    沈知书:……所以方法便是本人亲自辟谣么?


    ……


    沈知书最终近乎是逃出酒楼的。


    说书姑娘的谣言自然成功辟了,代价是,酒楼瞬间人满为患,她周遭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知书辟完谣,浅笑着同围观群众打了一百二十三个招呼,边打边往门口挪,挪了一柱香却仍旧没能走出去。


    她吸了口气,放弃温文尔雅往外走的形式,回身在姜虞耳畔说了一个字:“跑。”


    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抓住了姜虞的手腕,猫下腰,拨开人群往外蹿。


    她速度虽快,却不莽,四两拨千斤,霎时间挤出了酒楼。


    围观群众还在了愣神:“将军人呢,怎么一眨眼便不见了?”


    “将军真不见了?不是刚才还在我身边?”


    “将军真不见了?”


    “罢了罢了,散了罢。”


    ……


    沈知书拽着姜虞跑至与大道相接的小巷口,大约因着有些急,气便有些喘,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抹了两把脸上莫须有的汗,听见耳畔响起了那耳熟而清冷的嗓音。


    “将军还要攥我到什么时候。”姜虞问。


    沈知书恍然回神,眸光缓缓下移,陡然松开姜虞的手腕,掌心蓦地一空。


    姜虞的气很喘,身子却仍站得很直。巷口灯火阑珊,将她的影子拉出浅淡的一长条。


    沈知书盯着那条影子瞧,静默片刻后哑然失笑:“我都不知是该多谢殿下那辟谣的法子,还是说些别的什么。”


    姜虞抬眼看她:“我那法子不好么?”


    沈知书想了会儿,笑道:“是挺好,就是有些费脸。百姓太热情,我的脸方才已笑僵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大路上鼎沸的人声顺着风晃过来,至巷口时只剩只言片语。


    小巷少有人行,却又并非全然封闭,于是便显出了几分似是而非的私密感。


    沈知书在这私密感里立了一会儿,忽见姜虞抬起手,雪白的袖口顺着手腕滑落下去。


    指尖在自己眼前轻晃两下,蓦然碰上了自己的脸。


    微凉而新奇的触感在脸上蔓延开,沈知书没躲,歪了一下脑袋:“嗯?”


    脸上的那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随之响起的,是属于姜虞的、一贯清淡的声音。


    “将军的脸不僵。”她道,“反之,很软。”


    第54章 “殿下听见我说我某日可能战死沙场时,会难受么?”


    脸上的触感新奇而分明。


    沈知书顿了一下,刚想将脸侧开,姜虞的手已然垂落下去了。


    远处繁杂的灯火晃至巷口时只剩阑珊的光影,似有若无的雪松气在方寸之间低低地徘徊着。


    沈知书垂眸看着姜虞的发顶,重复了一句:“很软么?”


    “软。”姜虞认真地说,“本以为将军脸上如同身上的肌肉一般硬,不成想与我所想反差极大。”


    沈知书垂下眼,沉默了会儿,轻笑道:“其实肌肉也不全然是硬的。”


    “嗯?”


    “放松的时候便是软的。”沈知书抬起胳膊,“殿下摸摸看。”


    “隔着衣服摸么?”姜虞摇摇头,“那大约摸不出来。”


    沈知书挑眉道:“我在这儿脱了给你摸?”


    “恐冻着。”姜虞四平八稳道,“前头便有客栈,莫若我们去开一间房。”


    沈知书:……


    “开一间房只为摸肌肉”这一提议似乎有些丧心病狂,沈知书婉拒了:“我此前与侍子说,半个时辰后便回的,料想现如今时间应当差不多。”


    姜虞面无表情道“好罢”,语气似乎颇为惋惜。


    她们走上大路,不一会儿便与无头苍蝇似乱转的谢瑾与大帝姬汇合了。


    彼时大帝姬正在聊乐坊新晋的舞姬,而谢瑾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两声。


    “那姑娘眉眼间倒与沈将军有些像,只是下半张脸不尽相同。”大帝姬道,“舞姿是真真好,身轻如燕。将军改日来我府上,我让她为将军舞一曲。”


    谢瑾点点头:“好。”


    “只是不知将军喜欢什么样的舞种——诶呀,沈将军!”


    大帝姬冲沈知书打了声招呼,谢瑾却没看着沈知书,理解得有些偏:“竟有舞种名为‘沈将军’么?下官倒是闻所未闻——诶呀,沈知书!”


    沈知书连听两声“诶呀”,觉得有些好笑,把背后的姜虞薅了出来:“聊啥呢这么投入?只看着了我,没瞧着淮安殿下?”


    “现在看着了。”大帝姬冲姜虞拱拱手,“小姑姑好。”


    谢瑾也打了声招呼。


    “我们在聊乐坊新晋的舞姬。”大帝姬笑道,“不过小姑姑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哦对了将军,本王曾与谢将军说想与她家孩子引荐一位老师,谢将军说问问将军你的意思。”


    “哦?”沈知书笑道,“不知是哪位夫子?”


    “便是城南那位符春望夫子。小姑姑应有耳闻,符老与二妹关系极好。本王替朋友的孩子约了试课,想着让谢姑娘也去听上一听,而后再作打算不迟。”


    “哦?”沈知书讶异一声,转向姜虞,“符老竟与二殿下熟识?”


    “是。”姜虞道,“也算老二的半个老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眯了一下眼。


    既然符春望并非大帝姬的人——那大帝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问:“不知殿下方才说的“试课的朋友”是哪位朋友?下官可认得?”


    “认不认得本王不知,不过大约有听说。”大帝姬道,“黄世忠黄将军。”


    黄世忠,大帝姬党,秋雁刺杀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此前她的手下还在校场里往左步兵十三营安插新兵。


    沈知书与谢瑾对视一眼,谢瑾蹭地蹿了过来,揽上了沈知书的肩,冲大帝姬陪笑道:“殿下可否容许我与沈知书借一步说话?”


    大帝姬抬手示意她们自便。


    沈知书跟着谢瑾往旁边挪了两步,低声问:“你同大帝姬何时有了交集?”


    “非我本意。”谢瑾道,“上回在街上偶遇,她就说给我女儿介绍老师。我寻思着我与她究竟也不熟,此前压根儿没有来往,便没有贸然应下。秋雁一事还云里雾里呢,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她?”


    “虽然秋雁刺杀的是我,但总觉着幕后之人——也就是大帝姬——约莫是冲你来的……”沈知书蹙眉道,“保险起见,还是莫趟浑水为好。”


    “我也这么想,但她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回回见着我都要提这事儿。你今儿将我拉出来,也是为了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其实倘或那老师并非大帝姬党,将谢大送去试一试,倒也不危险。我只说不与黄世忠女儿一道上课,央符老单独授课便是。”


    “嘶,估摸着不成。”沈知书想了一想,笑道,“很明显大帝姬就是想黄世忠与你产生交集。我怀疑她会从谢大与黄女入手,想方设法让她俩先认识。”


    谢瑾眸光闪了闪,忽然拽了一下沈知书的袖子,问:“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嗯?”


    “你和长公主……到底什么关系。你只说若是你与大帝姬有了纠纷,她会偏帮你么?”


    会偏帮么?


    大约不会吧。毕竟一个是家人,一个是刚认识的……朋友。


    沈知书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眸光穿过人潮,流到不远处背对着自己而立的某人身上。


    那人裹到了脚踝处的披风被各色彩灯染成五彩斑斓的白。


    姜虞似有所感,忽然转过身。


    视线仓皇相撞,沈知书下意识要将其挪开,却又硬生生盯在了原位。


    姜虞也没动。


    她们隔着错落而幢幢的人影,默然而旁若无人地对视着。


    沈知书静了一下,话对着谢瑾说,眼睛却看着姜虞:“难讲。”


    “怎么说?”谢瑾问。


    “毕竟她们认识了十多年,流着同姓的血,而我终究是个外人。即便她此前告知于我秋雁一事大约背后是大帝姬的手笔,像是并不偏袒大帝姬的样子,然毕竟血浓于水,友情或许难敌亲情。”沈知书将脑袋转回来,“但世间许多事似乎无法计较分明,亲人也有反目成仇的,相识大半生的至交也有形容陌路的。所以我会说,对于你这问题的答案,我大约只有一半的把握。”


    谢瑾点点头,揶揄道:“仅认识不到一月就有一半的把握,待再过几日,不就是十成十的把握了么?罢了,我还是答应大帝姬罢。一则她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二则倘或日后有长公主相帮,想来大约出不了什么事。”


    沈知书的眸子轻轻眯了起来,终于还是点点头,嘱咐了一句:“让你家谢大小心些,别与黄世忠女儿有什么私交。”


    俩人肩并肩走回大帝姬与姜虞身旁,大帝姬睨她们一眼,率先开始揶揄:“聊完了?你俩每回都有讲不完的体己话,我与小姑姑原想着大约还得等上一刻钟,不成想这回倒快。”


    “嗐,其实也无甚可聊的。”谢瑾笑道,“我俩都觉着这是难得的机会,下官在这儿先谢过殿下。”


    “左右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摆摆手,“只可惜沈将军还没有孩子,不然一齐上学,倒是热闹许多。”


    “这种事情只看缘分罢了。”沈知书信口道,“如若不然,殿下那儿或有合适人选的,给我介绍介绍?”


    大帝姬还真思考起来了,半盏茶后得出了结论:


    “想不出,主要那十个孩子的条件太苛刻。”


    身侧自己那好友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沈知书顺手轻轻给了她一下,余光悄然落在姜虞身上。


    姜虞的视线似乎飘渺没有落点,既不在看自己,也没有在看大帝姬,而是瞅着不远处那屋檐下的一连串十个灯笼瞧,又像是越了过灯笼,在看院墙里高出房檐的那颗树。


    沈知书将眸光从姜虞身上收回来,笑着接了大帝姬的话茬:“其实我也觉着。嗐,只得慢慢找着罢。”


    大帝姬点点头道:“后日在符老的家中试课,两位将军别忘了。若不认得路,本王令黄将军去谢将军府上接人便是。”


    谢瑾拱手:“下官先谢过殿下。”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沈知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身侧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


    雪松气顺着飘飘然的北风轻轻巧巧晃过来,沈知书侧过脑袋,叫了一声“殿下”。


    “嗯?”姜虞仰头看她。


    “殿下可是有何事要与我说么?”


    姜虞沉寂片刻,像是在措辞。


    沈知书未催,一盏茶后,听见那耳熟而清冷的声音淡然在耳畔响起来:


    “将军似乎将十个孩子打成了自己的招牌。”姜虞道。


    “嗐,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沈知书耸耸肩,“若是有其他办法逃避我娘亲们的说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姜虞微微颔首,又问:“为何不将实情告知于沈尚书与何夫人呢?”


    “实情指的是,我不想成亲的原因是怕某日战死沙场,妻儿无人看顾么?”沈知书轻笑道,“如此不吉利的话,我可不敢讲与她们听。”


    “可……不敢讲与她们听,为何就能讲与朋友听呢?”姜虞的声音轻了下去,“大约只要是在意将军之人,听到这话都会难受。”


    “不会,谢瑾就不难受,殿下别瞎——”沈知书随口接了话,说到一半却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话音一顿。


    “殿下。”她垂下脑袋,对上姜虞矮她半个头的视线,低低唤了一声。


    “嗯。”姜虞应着。


    “所以殿下之意是……殿下听见我说我某日可能战死沙场时,会难受么?”


    姜虞攥紧了手中捏了半路的面具,半晌,点了点头:“嗯。”


    第55章 “只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远处的谢瑾与大帝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细碎的言语半轻不重地传过来。


    ……会难受么?沈知书想。


    也是。谢瑾和自己一样日日驰骋沙场,大约将死生全然看淡了。可姜虞没有。


    沈知书静了会儿,低低地说:“那我以后不在殿下面前讲了。”


    “将军嘴上不讲了,心内却仍在想。”姜虞轻声道,“我知人终有一别,调理调理便能好的,将军不必在意我方才的言语。”


    沈知书笑道:“改日带殿下去军营里瞧一瞧,殿下便知我并非悲观,只是实在世事无常。”


    “嗯。”姜虞道,“我知晓。”


    谢瑾同大帝姬说完了话,回身撞了一下沈知书的肩:“等会儿去我府上坐坐?”


    沈知书方才注意力全然放在姜虞身上,这会儿冷不丁被撞,打了一个趔趄,下意识拽住了姜虞的胳膊。


    隔了一层衣物,沈知书仍觉掌下骨节瘦弱。


    她不由在姜虞耳畔轻说了句:“殿下该多吃些。”


    姜虞眸子垂着,不知听没听着。


    待站直后,沈知书松了手,才朗声回答了谢瑾的问话:“不去不去,去什么?这么晚了,要不要睡觉了?”


    “这不是多日未见你,谢大想她干娘了么?”谢瑾道,“行罢,那你明儿再来。”


    四人逛了会儿,准备打道回府。


    沈知书与谢瑾是骑马来的,大帝姬与长公主一人一辆马车。待到岔路口,四人分道扬镳,沈知书与姜虞府邸倒是一个方向,暂且同路而行。


    沈知书张张嘴,想说“下官先行一步”,忽见马车里的姜虞撩起了帘子,露出大半边脑袋。


    “嗯?”沈知书笑道,“殿下有何事?”


    “要不要去我府上坐坐?”


    “时辰有些晚,还是不叨扰了。”沈知书道,“殿下不是前些日子还说要我早睡早起么?我明儿再来拜访殿下。”


    姜虞没再吭声,将脑袋缩了回去。


    沈知书倒也没加速,慢悠悠骑着马,同驾车的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行了约有两柱香功夫,眼见着路走了一大半了,姜虞的马车仍旧与自己同行。


    沈知书有些讶异,转身将自己的侍子揪过来,同她耳语:“咱们走错路了么?”


    “未曾。”侍子斩钉截铁道,“这便是去将军府的路。”


    “将军府与长公主府竟能同路如此之久?”


    “嘶。”侍子吸了一口气,“长公主府好像并非这个方向。是不是那马车夫赶错路了?”


    沈知书在夜色里眯了一下眼,凑去了车夫身旁:“长公主府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么?”


    车夫笑眯眯摇摇头。


    “?”沈知书不由得好奇起来,“这么晚了,殿下不回家,是要去哪儿?”


    车夫慢悠悠道:“殿下说,想去将军府上喝盏茶。”


    沈知书:……!


    沈知书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她驾马跑到车厢旁,就见姜虞拉开帘子,先斩后奏:“去将军府上喝盏茶,想来将军不会介意。”


    “无妨,只是夜色太晚,怕会扰了殿下安寝。”沈知书道,“殿下可还记得那老太医嘱咐的么?近来要规律作息。从我府上至殿下府上还得两刻钟呢,殿下归府后再一洗漱,岂不迟了?”


    姜虞的脑袋随着马车轻轻晃着:“这不难——我歇将军府上便是。”


    “我并未命人收拾旁的屋子,眼下只有我卧室内铺了被褥——”


    “这也不难,我与将军睡一张床便是。”


    “……”


    沈知书嗖地转身,飞速嘱咐侍子:“回去收拾出一间干净厢房,什么都要最好的。速去!”


    侍子赶路赶得像逃荒。


    姜虞在车厢内眯了一下眼:“将军似乎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沈知书笑道:“没有的事,只是我择席。”


    “将军睡自己府上,择哪门子席?”


    “殿下在身侧躺着,我略微有些紧张,倒像是睡在旁人房内。”


    “为何会紧张?”


    “紧张的缘由多着。既担心翻身压着殿下;又担心抢了殿下被褥以致殿下受了风;还担心我娘知晓殿下睡我府上,再度来兴师问罪。殿下——”


    沈知书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往外吐,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呼声:“沈——”


    迎面而来的侍子顾及着路人,将到嘴边的“将军”拐了个弯,变成了“姑娘”:“两位夫人都在家呢!”


    沈知书“嘶”了一声:“她俩咋来了?”


    侍子缩了缩头:“我听她们的意思大约是:要同您聊聊十个孩子的事情。”


    沈知书:……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沈知书蔫巴巴地往马上一瘫,苦着脸向姜虞道:“殿下,不是我不留你,你看今儿这情形……”


    “其实无妨。”姜虞想了一想,“我可与沈尚书聊上几句。”


    沈知书笑道:“不会火上浇油?”


    “信不过我么?”姜虞淡声道。


    “自然信得过。”沈知书夸张道,“那就拜托殿下,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姜虞瞥她一眼,将帘子放下了,眸色不甚分明。


    姜虞在正事上还是挺靠谱的。沈知书想。


    ……但她这心还是放得太早。


    一刻钟后,马与马车一同抵达将军府。姜虞施施然走进府内,同沈寒潭与何夫人打了个招呼,而后第一句话便是:“我能生十个孩子。”


    沈知书:?


    何夫人:??


    沈寒潭:???


    “殿下这……”沈寒潭吓了个半死,“可是知书她哪儿惹着您了?我这便让她与您赔礼道歉。”


    姜虞摇摇头,道:“尚书大人不必如此惊惧,我的意思其实是,将将军托付与我也未尝不可。”


    沈知书:……


    沈寒潭寒冬腊雪险些被吓出一脑门子汗:“殿下可是在与下官开玩笑?知书她哪般配得上您呢?”


    姜虞干巴巴“哈”了两声:“是在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下边进入正题。”


    沈寒潭、何夫人、沈知书:……


    姜虞不疾不徐地迈入花厅,施施然在上首坐下。


    侍子忙忙沏上碧螺春,姜虞端起来抿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赞了一声:“好茶。”


    沈寒潭陪笑道:“殿下若是喜欢,下官着人送十盒去长公主府。”


    “不必。”姜虞向桌台上撂了茶盏,微微颔首道,“想必尚书大人这会儿正心焦,不知我为何而来。”


    沈寒潭恭恭敬敬道:“下官确是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其实尚书大人也应当看出来了,我与沈将军关系甚好。”姜虞淡声说,“沈将军今晚亦来我府上,本意是一同商议武堂细节,不想却碰着了大帝姬、二帝姬、七帝姬与皇上。沈将军来京时日不多,然能与各个帝姬相处融洽,在权力的漩涡里斡旋而明哲保身,这一点,我十分佩服。”


    “沈将军曾经一度避着我,我便猜着是尚书大人的嘱咐。其实大人不必忧虑,我与皇上同心同德,并不会参与帝姬之间的纷争。”


    沈寒潭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地坐着,对上姜虞浅淡的眸光后,冲姜虞微微点头,抬手示意她继续。


    “将军今儿中午去相亲了,闻得是尚书大人同您夫人的意思。”姜虞道,“知女莫若母,我想大人同何夫人应当也猜出来了,将军口口声声‘十个孩子’,目的只是躲避您二位的说亲。”


    “我也曾问她为何不想成亲,她道必得先立业再成家,战事只是告一段落,并未完全安定。万一战事又起,必得抛家弃子地上疆场,倒是于家不义,于亲人不仁。”


    “她当真如此说?”沈尚书有些犹疑,“可……哪有人虚长这么大却不成家?”


    “三十而立,待得事业安定,再成家不迟。”姜虞道,“否则便是成了家也无顾家之意,倒惹出妻子的一肚子怨言。再者——虽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但到底是唯有遇上真正喜欢的,方可与之共度余生。”


    “便拿我自己来说,将军只长我一岁,我已算是大龄,然至今并未遇上对眼的。皇上何等在乎我,也并无硬逼我成亲之意,故此婚姻并非急于一时之事。京中无数女子对将军趋之若鹜,便是将军再长十岁,想来她们的热情依旧不减。故此大人不必担忧将军过了时辰便找不到好的,难得的是将军喜欢。”


    沈寒潭与何夫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喜欢’一词还是太玄。”


    姜虞四平八稳道:“那我便问大人,大人与将军说亲,为的是什么?”


    “为她早日觅得良人,能与人扶持着一道往前走,不至于孤寂半生无人照料。”


    “急急忙忙说亲,不了解对方为人,只怕难以相互扶持,反会相互拖累。”姜虞道,“如若只是怕将军孤寂无人管,难不成朋友不是人?谢将军一日三回往府上跑,我亦是有何事都想着将军,想来将军想孤寂都孤寂不成。”


    沈寒潭“嘶”了一声:“是这么个理。但——”


    姜虞顿了顿,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我亦向大人与夫人保证,作为朋友,我定会监督将军早日找到心仪之人,若有与将军看对眼的,定会令圣上风风光光赐婚,不会令将军家院冷清太久。”


    “只是情之一事向来玄……大人与夫人不必为此心焦,随缘便好,只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56章 “将军多感受感受,便好了。”


    沈寒潭与何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时抓着姜虞的手,情真意切地说:“这孩子便拜托你了。”


    姜虞轻轻颔首:“伯母放心,我定会好好监督佑之。”


    沈知书:……怎么说得我像是三岁小孩?


    沈知书不甚客气地将她两位娘亲“轰”出府门,接下来打算恩将仇报,“赶走”某位刚帮她一个大忙的好友——


    她严重怀疑若是姜虞留下来,她俩不论如何都能睡到一张床上去。


    姜虞头一回来将军府,却跟在自己家里似的,轻车熟路地摸到书房,抬手抚着架子上的书。


    沈知书撩着帘子,立于门口无声看了会儿,而后信步走进去。


    她刚想委婉地说点赶客的话,却听姜虞淡漠的嗓音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将军平日里竟看《周文传》么?它言语晦涩至极,不成想将军竟能耐得下性子。”


    “不看。”


    “那架子上放着的这本——”


    “你姐送的。”沈知书笑道,“我回京入府的时候,这一架子书就已然在这儿摆着了。这本我从未翻过,殿下看看,崭新无比。”


    姜虞微微颔首,从架子上将它抽出来,垂下脑袋,认真看着上头的字。


    她并未坐上椅子,只是长身玉立于架子旁,一只手捧着厚重的书册,另一只手轻巧翻着书页。


    “如何,是不是崭新?”沈知书问。


    “是如此。”姜虞道,“比我府上那本新得多。”


    “殿下府上也有这本么?”


    “嗯。”姜虞将书页合起来,抬头道,“也是姜初送的。将军府内许多东西我那儿皆有,尽是姜初所赠。而她总是如此,送旁人的东西都是自己爱的,却并不会考虑对方喜好。”


    沈知书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一下脑袋,顺口接了一句极其生硬的送客之语:“既说起你府内……殿下是不是该归府了?”


    “将军这话是不是有些过于图穷匕见?”姜虞闻言挑了一下眉,“你都将隔壁的床铺收拾好了,怎么仍不许我留宿?”


    “原是收拾好了的……”沈知书话音一转,“然侍子毛手毛脚,不小心将水撒至被褥上了。府上就这么一床新被褥,再多的可就没了。”


    “将军——”姜虞眯起眼,“我帮将军歇了尚书大人与何夫人与将军说亲之心,怎么将军反倒如此理直气壮地赶我走?”


    因为倘或和你睡一张床上,我怕是真的要睡不着。


    沈知书这么想着,答非所问:“那殿下为何执意要歇在将军府?”


    姜虞扬起脸看她,又扭头看向窗纸外朦胧的灯影。


    她像是头一回思考这件事,沉默了足有两盏茶,才淡声给出了答复:“同将军在一块儿会令我平心静气,而与将军一张床则会令我睡得格外沉一些。大约因着将军是我与过往割席的见证者,自此我从梦魇里醒来时便会不再惊惧。然——”


    她话音一转:*“将军若是实在不情愿我留宿,我也不好强求。毕竟将军于我有大恩,我今儿帮将军之事实在算不得什么。那将军……将军早些歇息罢。我归府了。”


    不知是不是垂着头的缘故,她说话的嗓音有些闷,隔着毛领往外透出来。


    攥着书册的手指白净纤长,因着微微用了一点力,指尖处便泛起了微红。


    沈知书着实有些头疼。


    她一向吃软不吃硬,头一回在长街碰到“中了春计”的姜虞时,这种性格特点便已初见端倪。


    此后姜虞每每露出一副“虽然我真的很想要,但你实在不愿就算了罢”的态度时,自己总会鬼迷心窍地答应一些荒谬的央告。


    譬如这会儿,姜虞的背依然挺得很直,直得像一颗无所畏惧而刚正不阿的雪松。


    但雪松的脑袋是垂着的,便显得她本就不大的身躯愈发瘦小起来。


    ——会令自己开始自责:怎么就忍心拒绝这么一颗小雪松呢?


    雪松见自己不答言,将书册撂下,拢了拢袖摆,不疾不徐地往外迈开步子。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忽然伸出手,攥住了姜虞的胳膊。


    罢了。她想。


    姜虞今夜帮了自己如此大一个忙,便遂了她的心,不要恩将仇报了。


    姜虞缓缓抬起眸子,睨了沈知书一眼,鸦睫在烛火的斜照下投着长而淡的阴影。


    她似有不解:“怎么?”


    沈知书松了手,笑道:“我忽然又想起来,府内还有一床新被褥的,我这便命人铺床。殿下今儿便歇在此处,免得晚归后误了睡觉的时辰。”


    姜虞却忽然又不肯了。


    她轻轻淡淡地盯着沈知书瞧,瞧了大约有一盏茶,才淡声开了腔:“我问将军一句话。”


    “嗯?”


    “将军既然不情愿我留宿,方才为何又忽然反悔?”


    ……她这是什么意思?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人心瞬息万变本是常事,常有前一秒往东后一秒往西的。我不明白殿下问这话所为何意。”


    “所以将军希望我留下么?”


    “这……我不是命人与殿下收拾床铺了么?若是不喜殿下留宿,这事我断然不会做。”


    “所以将军并未勉强自己?”


    沈知书斩钉截铁:“自然没有。”


    姜虞在烛光里很轻地眨了眨眼,蓦地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


    “沈知书。”她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


    “怎么?”


    “将军可知,我已然对你毫无保留。”姜虞道,“然将军却总爱同我扯一些谎,美其名曰它们是善意的谎言。”


    不待沈知书接话,她又极快地说:“譬如将军其实是不想我留宿的。我知晓将军是怕我最后与你同床共眠而使你睡不着觉——虽然我并不知为何将军会睡不着——所以我不愿勉强将军。可将军忽然又同意了。既然这会儿能同意,为何先时不能应允?是故将军现如今分明是不愿我伤心而勉强自己。”


    “将军拒绝我不要紧,即便是至交,也未必要事事相帮。可是将军总将想法闷在心里,分明不愿,却又佯装无所谓。我便想,将军其实并未拿我当真正的朋友。”


    这一番话泉水似的从姜虞口中潺潺流出来,沈知书压根儿插不上话。待她拼命在脑子里搜索出言语来回复时,姜虞已然再度开了口:


    “只说谢将军,谢将军请你去她府上喝茶的时候,你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去。我请你去我府上,你便硬要找些冠冕唐皇的理由。”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踱步至火烛旁边:“世间本就没有事事分明的道理。我同谢瑾有什么说什么,是因为她并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伤心。可殿下呢?我若直截了当地拒绝殿下……”


    “总比拐弯抹角地拒绝我要好。”姜虞淡声打断了她。


    沈知书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觉得有些荒谬:“所以我在乎你的感受还在乎错了?”


    姜虞的声线仍旧毫无起伏:“如若将军没错,便是我错了。朋友间不应坦诚以待,是么?”


    “好一个‘坦诚以待’。”沈知书道,“那我便实话实说。我就是不愿你留宿,和你在一块儿我睡不着。因为我们并没有那么熟,至少我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熟悉殿下,殿下在我这儿的存在感还是太强,一时半刻消抹不掉。”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室内沉寂得有些过分。外头的风声扑簌簌传进来,平日里偶尔鸣上三五声的麻雀无影无踪。


    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令沈知书停止了思考。于是直到一盏茶后她才恍然回神,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沈知书愣了愣,有些仓皇地开口道:“殿下,我非此意思……”


    “无妨。”姜虞道,“我这才知晓,原来在将军心内我们并不熟,将军自始至终并未拿我当朋友,这几日的融洽相处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并非如此……”


    “那便请将军解释解释,什么叫‘并没有那么熟’?”


    ……倘或不解释清楚,自己估摸着便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沈知书眼一闭,牙一咬,狠心道:“殿下知晓你身上有一股异香么?”


    “嗯?”姜虞诧异道,“不知,旁人从未与我提起。”


    “我原想问殿下用的什么荷包,却又发现这香气并非是从荷包里散出的。”沈知书吸了一口气,“长话短说便是,它会令我想起西北的雪松林。”


    “是如此么?”


    “是如此。所以……殿下,我说的不熟的意思是,我并未习惯雪松香。与殿下同榻而眠时,闻着被褥里这不属于自己的另一道气息,会睡不着。”


    “果真?”


    “千真万确。”沈知书道,“我现如今对殿下毫无保留了。殿下若是不信,我也没其他法子。”


    她垂眼瞅着姜虞,跳跃着的火舌将她的瞳眸染成了栗色,里头盛着的情绪推心置腹,赤裸裸摊在另一人面前。


    这是自己头一回将话说得这么实诚。她想。


    而实话实说的感觉也并非自己原以为的那么糟。


    话出口的时候,身上明显一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以言述的松快,就好像将裂未裂的薄冰终于消融,春溪从山顶滑下来。


    沈知书眨了眨眼,看着姜虞将桌上的笔执起又放下。


    ……这位长公主是在手足无措么?


    不会吧,她一向镇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发慌。


    姜虞缓缓呼出一口气:“所以将军并非与我有隔阂,而是抵触于我身上的气息。”


    “不是抵触,就是……”沈知书顿了一下,道,“不习惯。”


    “不习惯的话,习惯习惯便好了。”姜虞道,“这不难,我这儿有个法子,将军可想听?”


    “哦?什么法子?”


    “我先确认一下……”姜虞淡声问,“将军确实拿我当朋友,并且愿意与我成为至交,是罢?”


    沈知书脑内警铃大作,机械性地点点头,便见姜虞樱唇轻启,轻轻吐出几个字:


    “将军多感受感受,便好了。”


    第57章 “将军伺候我。”


    有只红烛颤巍巍燃尽了,屋内暗下去一点。


    沈知书垂眸看着眼前人,忽地抬手抚了一下她的发顶,嗓音压得低低的:“怎么感受。”


    “比如……”姜虞顿了一下,“将军站得离我近一点。”


    “嗯。”沈知书依言上前一步,“然后呢?”


    然后——


    姜虞仰起脸,声线轻而淡:“我的气息浓一点了,是么?”


    是的。


    雪松气骤然浓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是冬天里刚穿过山野的飓风。


    沈知书眨了眨眼,恍然回过神。眼前的脸澄澈白净,边沿细小的绒毛被烛光勾了一圈模糊的边。


    她不由抬起手,抬到一半又顿了一下。


    姜虞的视线跟着沈知书的手缓缓上移,又垂落下去,沉默了会儿,轻声说:“将军的手与寻常人不同。”


    “嗯?”


    “格外大,也格外粗粝一些。”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捻了一下,将五指摊开,递到姜虞面前。


    “那是自然。”她笑着说,“手掌不大拿不了刀剑,加之常使的长枪有四五十斤,掌心与指尖的茧子自然会磨出来。”


    姜虞的视线在上头静静驻留着,看了会儿,淡声问:“磨出茧子时,疼不疼?”


    “习惯了。”沈知书道,“倒是没磨出茧子时,兵器与皮肉摩擦,疼得很。磨出来后反而好些,苦楚皆被茧子挡住了,故而感受不到什么。不过我瞧殿下——”


    她的目光下移,晃至姜虞的右手上。


    姜虞手上的肌肤与她的脸别无二致,肤白如雪,想来应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沈知书这么思忖着,又想,不知这双手拉不拉得动弓。


    “瞧我什么?”她半天没下文,引得姜虞出声询问。


    沈知书眨眨眼,将思绪收回来,补全了下半句话:“我瞧殿下十指纤纤,想来从未做过粗活,日日锦衣玉食,倒令我有些艳羡。”


    “羡慕我的生活么?”


    “不,仅仅是羡慕殿下的手。”沈知书笑道,“这样的一双手,想来弹起琴来时极其赏心悦目。不像我,怕是一碰琴,琴弦便断了。”


    “嗯?”姜虞淡声道,“我倒是羡慕将军的手。”


    “哦?这话从何说起?”沈知书有些讶异,“我的手有什么好的呢?疤痕粗茧无数,又不好看,又扎得人不舒服。”


    “舒服的。”姜虞滞了一下,声线四平八稳,“将军的手粗粝,所以……感觉很强烈。”


    沈知书:……?


    姜某人怎么总是口出狂言?她想。


    照理说自己应当已经习惯了,可——见鬼的,谁能习惯这种“狂言”,她认谁做娘!


    大概是管别人叫娘的场景有些滑稽,沈知书不由得失笑,唇角微微勾着,垂着的面庞摇了两下:“殿下说话一如既往的直白而突然,向来是未加修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姜虞不置可否:“所以希望将军也能有什么说什么。”


    沈知书挑眉问:“那你知晓我现在在想什么么?”


    “不知。将军不妨告知于我。”


    “我在想……”沈知书道,“我期望姜无涯今夜能宿于将军府,却又不和我一张床。”


    “为什么期望她睡这儿?”


    “这将军府太大太空,有朋友相伴便不孤独。况姜无涯是个很好的人,与她相处格外松愉。”


    “那为什么又不愿与姜无涯一张床?”


    沈知书一五一十:“因为我睡不着。”


    姜虞直愣愣问:“为何睡不着?”


    “前头不是说过了?”沈知书笑道,“姜无涯记性似乎不是很好。”


    “那……”姜虞道,“将军再靠近一点。”


    “嗯?”


    “将军睡不着是因为不习惯于我身上的气息。那么再靠近一些,想来会熟悉得快一点。”


    黑夜里的情绪似乎总会荒谬而肆无忌惮一点。


    沈知书垂下眸子,轻轻上前一小步,余光瞥见自己的影子也跟着上前,逐渐同姜虞的融在一起。


    “嗯。”她问,“然后呢?”


    “然后你低头。”


    沈知书沉沉看着姜虞,眸底意味不明。她依言垂下脑袋,唇瓣隔了几厘,从姜虞的耳侧轻轻擦过去:


    “然后?”


    声音近乎于气声,缱绻地响在身侧人耳畔。


    她脑袋慢慢下坠,最终搁在了姜虞的肩窝里。


    姜虞眨了眨眼:“然后——气息应当更浓一些,是么?”


    话音落下,她的手缓缓上移,覆上了沈知书微弓着的脊背。


    沈知书从嗓子底闷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属于某人的体温隔着衣物轻轻巧巧透过来,传到她窝在姜虞肩头的下半张脸上。


    她兀自感受了会儿,忽然听见姜虞问:“将军累不累?”


    “嗯?”


    “将军比我高上许多,头这么靠着,累不累?”


    “不累。”沈知书抬起脑袋,“殿下并不矮,在寻常人中也算得高挑。”


    “只是与将军一比便显得矮了。”姜虞想了一想,“那我踮一下脚。”


    沈知书道:“不必。”


    姜虞昂头看她。


    沈知书睨她两眼,直起身,忽然伸出胳膊,微微俯身,一个用力,揽着姜虞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将姜虞往上举着,直到她俩平视。


    “这样就行了。”沈知书道。


    她们的脸离得极近。沈知书只觉跌进了松日的松林里,属于姜虞的气息铺天盖地,真切而清冽。


    她直视着姜虞的脸,看着面前人的鸦睫颤了颤,下边的瞳眸被蒙上一层浅淡的阴影。


    沈知书再欲说些什么,忽见姜虞静了会儿,接着淡声开了口——


    “放我下来。”她道。


    声音很轻,但因着她们的距离极近,这四个字相较往日反而清晰许多,声声入耳。


    以至于沈知书从中听出了一些……似乎不怎么欢愉的情绪。


    沈知书有些讶异,依言照做:“嗯?可是弄疼你了?”


    姜虞在地上站定后,垂着的脑袋摇了摇:“非此缘故,只是我恐高。”


    “殿下不是一向有什么便说什么,怎么这会儿扯起谎来了?”沈知书笑道,“在马上之时不见你恐高。”


    “并未扯谎,方才心跳确实漏了一拍。”姜虞一五一十地说,“我找不出其余缘由,只得归结于恐高。”


    沈知书想了一想:“那也许是夜深了,殿下困意上来,心率便不如白日里规律。”


    “言之有理。”


    “所以殿下是该安寝了。我安排人伺候殿下洗漱——”沈知书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呀,险些忘了,殿下沐浴时不叫人近身。”


    姜虞微微颔首:“我自己盥洗便是。”


    沈知书有些好奇:“敢问殿下,为何不让人伺候你沐浴?可仍旧是因着……皇上么?”


    “与她不相干。”姜虞淡声道,“不习惯洗浴时身侧有人围着罢了。”


    ……不习惯么?有意思。


    之前自己说起不习惯她的气息之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有意无意地逗了逗她:“殿下方才还与我说,不习惯的话,熟悉熟悉便好了。莫若我安排几个侍子伺候殿下,殿下在我府上熟悉熟悉?”


    “不必。”


    “嗯?”


    姜虞眨眨眼:“将军伺候我。”


    第58章 “只是你不记得我了。”


    沈知书怀疑若是自己答应,这澡能洗上一个时辰。


    于是她最终还是拒绝了,并指了两个侍子过去伺候。


    可想而知,那俩侍子并没能成功进入盥室。


    待得到姜虞“我不用人侍奉”的命令后,她俩坐上了门槛儿,你一言我一声地说着小话。


    红梨叹了口气:“这会儿无聊,给你讲个笑话:将军前几日将我叫成了黄鹂。”


    另一侍子摇摇头:“你这还算好的呢,将军压根儿不认得我,昨儿见着我,问了声:‘你不是谢瑾身边的么?何时来了我府内?’”


    “所以——”红梨好奇起来,“你说将军会不会一个侍子也不认得?”


    “不清楚。”那侍子道,“但我跟着将军出门了两回,就连长公主殿下都认得我了呢,前一阵子不过问了一回我的名姓,今儿便叫出我的名字了。反观我们家将军,问了三回‘你叫什么’,然次次都是随口一提,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便连我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红梨笑道:“没印象便没印象罢,这儿的日子倒比宫内快活。”


    “正是了,从前在宫里朝打暮骂,在这儿倒是没人拘束。便是将军,回回见我们之时都给好脸色,赏的东西也不少,除了她不认人一事令人有些郁闷,其余再也挑不出毛病了。依我说,将军府的日子逍遥自在,便是在这府上干一辈子也没有妨碍的——诶呀,殿下可是洗完了?”


    木门被从里边打开,姜虞已然穿戴整齐地立于门旁,垂眼看着她们俩,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不知将她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红梨赶忙起身,笑道:“将军在内室呢。殿下的寝屋已然收拾好了,就挨着将军的房间,殿下请随奴婢来。”


    姜虞轻轻颔首,出声问:“我记得,你叫红梨?”


    红梨瞪大眼,点头点得像鞠躬,险些热泪盈眶:“殿下此前确实问过奴婢名姓,奴婢原以为不过是信口一问,不成想殿下竟然记在了心里!殿下如明月清风,奴婢心生敬仰,常恨不得侍奉殿下左右,今儿倒是圆梦了!能被殿下记住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姜虞只道了一句“谬赞”,抬手示意侍子带路。


    红梨知晓这位淮安殿下喜静,并不敢多言,安安静静在前头打着灯。


    不成想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姜虞忽然主动挑起话茬:


    “听你们方才在门口聊的……你们主子竟不记得你们?”


    ……长公主殿下果然听见了!


    红梨咬了一下舌头,陪笑道:“将军国事繁忙,自然不拘于这些小节。将军待我们极好,想来只是不欲将功夫浪费于小事上。”


    “这非好习性。”姜虞摇摇头,“我回头说说她。”


    “不了不了,若如此一行,将军怕是要嗔着我们多嘴。”红梨笑道,“不过到底还是殿下待我们更亲,仅有几面之缘,竟也记住了我们几个下人的名字。殿下实乃宽厚周全之人。”


    姜虞没接这句话,静了会儿,接着问:“她平日里有什么喜好?”


    红梨即刻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将军喜欢墨色、赤红与纯白;喜欢睡懒觉;喜欢浮罗春茶;喜欢同熟人玩笑,却不喜同生人打交道;喜欢堆雪人。”


    “堆雪人?”


    “正是。”红梨道,“近来天冷,下的雪化不掉,将军五日前堆的雪人还在后院里杵着呢。”


    姜虞“哦”了一声,像是心血来潮:“引我去瞧瞧。”


    “晚上风大呢,殿下小心着凉。”红梨忙道,“明儿再看不迟,白日里倒能看得更清楚些。”


    姜虞没坚持。


    姜虞没了话音,红梨也识趣地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间,她俩已行至厢房门口。


    院子里种了一排枇杷树,冬日里也不会掉叶子。北面并排三间厢房,中间和东边那两间亮了灯。


    烛光透过窗纸,盈盈散出来,窗棂间暗色的人影错落模糊。


    姜虞驻足看了会儿,在红梨“东边那屋乃为殿下准备”的提醒声里施施然往那头走。


    她原以为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是收拾房间的侍子,推开门后,见到的却是沈知书在屋子中央来回打着转。


    她有些错愕,然按声不发。


    姜虞没问为什么,沈知书倒自顾自解释起来:“我看看这屋子收拾得如何。犹记得上回歇在殿下府内,你府上侍子替我收拾屋子时用了十成十的心。”


    “将军现在看了,感觉如何?”


    “不及你府上侍子用心,但也罢了。”沈知书笑道,“这被褥是崭新的,今儿她们大约刚搬去太阳底下晒过,蓬松软和,还留有日头的味道。”


    姜虞的视线往床帐上扫去,一触即收。


    她转而对上了沈知书的眼:“哪个侍子晒的?”


    “问这作甚,殿下想论功行赏么?”沈知书耸耸肩,“我不知,可能是……黄鹂?”


    “黄鹂?”姜虞道,“将军想说的大约是‘红梨’。”


    “约莫是罢,府内人实在太多,四处闹哄哄,我无论如何都记不清。”沈知书叹了口气,“然她们都是你皇姐赏的,我不得不收。话说回来,殿下记性倒好,记得她们姓甚名谁。”


    姜虞淡声道:“我看将军记性也不差。”


    “嗯?”


    “记得兰苕蓉菊——”姜虞转身向椅子上端坐下来,话音一转,“却不记得你府上的侍子。伺候你的姑娘们若是知晓,怕是要伤心。”


    沈知书笑道:“兰苕蓉菊都是殿下的贴身侍子,我自然要记清。毕竟她们日日与殿下相处,同殿下更亲厚,若是在殿下面前参我一本,我怕是死无葬身之所。”


    姜虞昂头瞅她一眼:“你真这么想?”


    “开个玩笑。”沈知书道,“我知殿下心如明镜,不会听信谗言。”


    “所以为何记得她俩?”


    “不开玩笑了,说正经的——我同她俩说的话倒比同伺候我的那些侍子要多。”沈知书道,“我回京半月,同殿下相识也半月,府上人都没人认全之时,已与殿下日日相见了,与殿下的贴身侍子也日日说得上话。是故对她俩更熟一些似乎并非什么奇事。”


    姜虞缓缓颔首,若有所思。


    沈知书俯下身,在姜虞面前打了个响指:“殿下想什么呢?”


    “我在想,”姜虞的眸光同沈知书的手一块儿松松垂落下去,“我与将军认识不到半月……”


    她说到这儿便顿住了,下半句话半天没从口中流出来。


    沈知书歪了一下脑袋,问:“然后呢?”


    “并无然后。”姜虞淡声道,“我说完了。”


    “我还以为后头会跟着些感慨呢。”沈知书笑道,“敢情殿下想半日便仅是在想这十个字。”


    姜虞眨了一下眼:“应是有感慨的,然我并没总结出来,脑子空空,倒像是什么都未思忖。”


    “那便换我说——”沈知书背着手说,“我与殿下相识不过半月,却已成了好友,这一感觉极其玄妙。往日里的朋友都是在战场之上相识,背着人命,跨过生死,故而熟得快一些。然殿下不同。”


    “嗯?”


    “并非过命的交情,却在半月里已熟络至推心置腹。殿下,我想这大约便是缘分。”


    姜虞摇摇头:“缘分虚无缥缈。”


    沈知书挑起了眉:“所以殿下不信缘分?”


    “嗯。”姜虞抬眼同她对视,“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沈知书站着伸了个懒腰,“据我看来,这都是世人偷懒讨巧、或是借此达成某种目的的说法。譬如想与某人交好,便埋伏在某人必经之路上,碰上她之后却推说有缘。说者刻意,听者若是信以为真,说者的目的便达成了。抑或是相好的不愿花心思想‘情从何处来’,故而用一句‘有缘’搪塞过去。”


    “那将军方才说‘有缘’,对应的是哪一种情况?”


    “自然是不愿花心思思忖为何我俩如此契合。”沈知书笑道,“然现如今我自己拆穿了自己,少不得想破脑子,道出些一二三来。一则我俩其实有些类似,骨子里都是喜静之人;二则……”


    “嗯?”


    沈知书叹了口气:“想不出了,殿下帮我想想。”


    姜虞眨眨眼:“二则将军手艺很好,我很喜欢,故而常主动找将军,一来二去便已相熟。”


    沈知书:……


    沈知书失笑:“殿下说话未免太直白些。其实我于此事上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讲。”


    “当日我围着口巾,天色又暗,仅凭画像殿下应当认不出我才对。且殿下怎么保证我不会讲此事抖搂出去?若我品行不端,说不准还会拿此事当成谈资大肆宣扬,到时怕是殿下的肠子都要悔青。”


    话音落下,姜虞在烛光里兀自静了好半晌,视线一瞬不瞬地聚拢于面前之人的鞋面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沈知书垂头看着她的发顶,没出声催。


    直到一柱香后,沈知书站得都快累了,刚准备另起一个话题,姜虞终于轻声开了腔:


    “其实我曾见过将军。只是你不记得我了。”


    第59章 姜虞直挺挺躺下来


    今夜的雪很大,悄然而至,迅速而无声。


    银辉映着茫茫一片雪,转而反射到窗纸上,晃出了冷白的光。


    沈知书着实愣了许久,抬手将窗户关严,才略有些心虚地说:“何时的事?我竟半点不知。”


    姜虞抬起头,视线轻轻转过来。


    她分明仍旧面无表情,可沈知书莫名从里头看出了一些沉重而难以形容的味道。


    硬要描述的话,大概是,风雪翻山越岭漫过来,你能闻见里头夹杂着的雪松与尘土气。你不知那山在那儿站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这风雪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你只能感受到它轻轻拥抱了一下你,待伸出手去抓寻,却只觉指尖空空。


    但这阵风雪消失得很快,来无影去无踪,于是令沈知书不禁有些恍然——那丝沉重似乎是自己臆想的,姜虞并没有展露出任何负面的情绪。


    姜虞眨眨眼,敛去了眸光:“也是一个这样的寒冬……”


    “然后呢?”


    “然后——”姜虞话音一转,“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待将军想起来后,我再说不迟。”


    “卖关子是吧。”沈知书笑道,“我记性不好,还望殿下给点提示。”


    “无妨,将军想不起来也无妨,横竖不是什么要紧的往事。”姜虞道,“活在当下更要紧些。我前几日听得一句诗,大以为妙。”


    “哪句?”


    “不如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么?”沈知书挑了一下眉,“可倘或此时有一群人围着我,我一转身,眼前人便会换一个。”


    “嗯?”


    “我的意思是,倘或殿下某时某刻并不在我眼前,这句诗便派不上用场了。所以莫若直接说——不如怜取姜无涯。”


    姜虞面无表情地问:“只取我?怎么不见谢将军。”


    “她?她用不着‘怜取’。”沈知书笑着说,“她与殿下不同。”


    “怎么,她较为特殊?”


    “不是她较为特殊,是无涯较为特殊。”沈知书往前站了一小步,“我往日里结识的朋友都是胡打海摔惯了的,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便是一同出生入死、血溅了满头满脸的画面。是故‘怜取’无论如何都说不上,看见对方还活着便挺开心了。但殿下不同——在我的期冀里,殿下不仅仅是要活着,还须得全须全尾、恣意欢愉地活着。”


    “期冀有些高。”


    “不高。我问殿下,殿下现如今开心么?”


    姜虞眨了一下眼,同沈知书对视几息,微微颔首:“当下很开心。”


    “那便是了。”沈知书笑道,“只要维持现状,殿下便能日日欢愉了。纵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事,也总能有法子解决。”


    “将军乐观,我心生佩服。”


    “除却生死,再没大事了。”沈知书道,“我这大约不是乐观,只是看多了缺胳膊断腿儿,对生理上的苦痛司空见惯,便以为只要不死,一切都好说。然我刚刚想起来,有一种痛苦叫生不如死——还是我太浅薄,只以为死亡是人生终点,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难受的了,故此对‘生不如死’无法共情。殿下有何见解?”


    “人死不能复生——”


    姜虞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下。


    沈知书追问:“嗯。然后呢?”


    姜虞垂下眼,敛去眸光:“罢了,不曾……死过,谈论生死也没有意义。”


    她说着,攥着扶手站起来,缓步走至屋子中央。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暖,八仙桌上的花茶竟还没凉,徐徐往外冒着白气。


    姜虞亲自斟了一盏,垂头抿了一小口,转过身道:“这是什么茶?”


    另起了一个话题,是不愿再谈论此前之语的意思。


    沈知书心知肚明,将酝酿了一半的问句咽回肚子里,转而笑道:“殿下品不出来么?”


    姜虞摇摇头。


    “是洛神花夹着一点点甜叶菊。”沈知书说话时颇带着些邀功的意味,“洛神花是我去岁亲采的,晒足了九九八十一天太阳,很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将军在意美容养颜?”


    “我自然不在意,这都是备起来送人的,想着京都的官家小姐们大约喜好这个。不过回京后我也疏于走动,这花茶倒是一包也没送出去。殿下明儿走时带几包回去,这么老些我一个人也喝不完,放着也是白放着,可惜了的。”


    话音落下,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闷咳,紧接着,侍子们的说话声一言半语地往屋内飘——


    “可是冻着了?你且回去歇着,我在这儿看着便是。”


    “不要紧。你可知几更了?”


    “二更多了。”


    “二更多,其实也不晚,将军往日里要三更才睡呢。你说咱们要不要进去提醒提醒?”


    “还是罢了,倘或将军与殿下相谈甚欢,扰了她们兴致倒不好。”


    侍子说话声并不响,又隔了一道门,显得闷闷的,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


    沈知书耳朵尖,敏锐地捉着了“二更多了”四个字。


    “殿下往日里亥正歇息,这会儿也差不多这个时辰。”沈知书揣了揣袖摆,笑道,“倒是我的不是,还抓着殿下聊天,平白扰了殿下清闲。殿下快歇下罢,我去隔壁了。”


    她抬脚要走,衣摆却被人攥住。


    “嗯?”沈知书回过头。


    她的眼角眉梢都淹着笑意,松快又坦然,像是今晚的夜谈令她很高兴。


    姜虞顿了一下,视线从她的脸颊下滑至她的脖颈,言简意赅:“陪我。”


    沈知书也言简意赅:“陪你我睡不着。”


    姜虞这回竟然没有再度挽留。


    她只是“哦”了一声,转身走向床榻,不疾不徐地坐上床沿。


    姜虞很果断,沈知书却有点不习惯。


    人真是别扭的生物。她想。对面盛情邀约,自己果断拒绝;对面不邀约了,自己反而有些……舍不得。


    大约是一来二去的拉锯已成常态,不拉锯两回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眨眨眼,试探性地问:“那我走啦?”


    姜虞“嗯”了一身,已然开始脱衣服。


    沈知书:……


    沈知书又道:“我真走了。”


    姜虞停下解着裙带的手,淡声道:“将军是要我送你出门么?我原以为就这么几步路不必送,但既然将军想,那我便起身送送。”


    沈知书:……


    罢了,反向拉锯也算拉锯。


    沈知书撂下一句“不必,殿下快歇息”,大步流星出了屋。


    风雪扑面,月亮没了影子。


    门口蹲着的俩侍子见沈知书出来,连忙递上披风,被沈知书抬手止住。


    “就这么两步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她边走边道,“方才是谁咳嗽?今夜又下大雪,注意着些,别着了风。你们回去歇着罢,不必伺候。”


    被关心的侍子受宠若惊,刚想应“是”,还未及出口,沈知书已然一*个闪身钻进了自己房内-


    沈知书是被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的。


    她睡眠其实一向不深,在军营里时有个风吹草动便能醒,回京后虽稍稍安稳些,但经年累月的习性难改。


    她猛地坐起来,一扭头,和那张熟悉而清冷的脸猛地打了个照面。


    沈知书:???


    她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姜虞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来了?”


    姜虞直愣愣道:“睡不着。”


    “为何?”


    “择席。”


    沈知书松了一口气,笑道:“那睡我这儿便不择席了?”


    “此前说过的,与将军待一起能使我平心静气。”


    ……人半夜“千里迢迢”地来了,总不能把人赶回去。


    沈知书叹了口气,撩开被子,往里让了一点:“既如此,殿下一开始便该令我陪着殿下睡的。这么大半夜,外头风大,又下了雪,殿下伶伶俐俐跑过来,倘或冻去了,倒是我的罪过。”


    姜虞面无表情道:“我说了,可将军不肯。”


    “你……”沈知书略有些心虚,咬了一下舌头,“你再坚持坚持,说不准我就肯了呢?”


    姜虞睨她一眼,没接这话,自顾自钻进被窝,直挺挺躺下来。


    第60章 沈知书,你是在害羞么?


    这回沈知书躺得比姜虞还直。


    姜虞睡在她外侧,这床又不是特别宽敞,沈知书生怕自己一动弹,姜虞就连人带被被她一同踹下去了。


    姜虞的呼吸一直很平稳,沈知书无法靠它判断她睡着没。于是她每隔一阵就侧头去瞅姜虞的侧脸,看见某人始终不动如松。


    大约是睡着了。她心想。


    这人也是,大晚上跑过来闹自己一通,将自己闹得睡意全无,她却挺恣意。


    沈知书这么腹诽着,闭眼酝酿睡意,却忽听身侧传来了一声轻淡的问询:


    “将军睡不着么?”


    沈知书猛地将脑袋转过去,对上了姜虞微睁着的眼眸。


    沈知书不置可否,反问道:“殿下怎么也没睡?”


    姜虞翻了半面,将身子侧过来:“原是睡了的。”


    “嗯?”


    “做了个梦,醒了。”


    “什么梦?美梦还是噩梦?”


    “不好说。”姜虞想了一想,“梦里将军掉下了悬崖,而我当上了皇帝。一半好一半坏。”


    沈知书笑道:“殿下还真是薄情寡义,一当上皇上,便乐得连我掉下悬崖也不管了。”


    姜虞摇摇头:“将军此言差矣。”


    “怎么说?”


    “将军理解反了。我当上皇帝是坏事,将军掉下悬崖是好事。”


    沈知书:……


    沈知书笑着说:“那殿下便更薄情寡义了——我作为你的朋友,掉下悬崖怎么能是好事?”


    “原是我没讲明白。”姜虞道,“将军掉下去之后,平白获得了会飞的神力,自此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六个时辰在天上飞着,飞去各地游山玩水。”


    “哦?这么神奇?”


    “是如此玄妙。且将军飞之时,我便坐在将军背上,借将军的光也得以四处游山览水,故而我说这是好事。”


    沈知书眉眼弯弯:“那确是好事。不过……当皇帝怎么就成了坏事?”


    “我自认我成不了明君。”姜虞道,“譬如倘或我坐上了姜初的位置,我定然不让将军挂帅出征,就在京都里好好养着,或是做一个御前侍卫,总之战场刀剑无眼,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将军去的。然后没了将军,天下战火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自然是坏事。”


    “你这便是夸张。”沈知书挑眉道,“便是没有我,也有陈知书李知书,这世界没了我也还能转。”


    “百姓们爱戴将军自有她们的道理,皇上封将军为辅国将军自然也有她的道理。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两人说话声音很轻,距离又极近,沈知书几乎能感受到姜虞呼吸间那温热的气息。


    她顿了一下,答非所问:“殿下现在困么?”


    姜虞回答得很干脆:“不困。”


    “我也不困。”沈知书叹了口气,“但我应当困的,不知现如今是几时,想来大约已是后半夜了,睡不了多久便要起床。”


    姜虞微微颔首,连带着底下的枕头一块儿凹进去一点。


    她又想了一想,福如心至似的开口:“我给将军讲个故事,哄将军睡觉,如何?”


    沈知书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什么故事能把我哄睡着?罢了,你且说来听听。”


    “好。”姜虞轻轻吸气,接着四平八稳地张口说,“从前有一个人,她去西北玩,误入一片雪松林。”


    “嗯。”沈知书闭上眼,应了一声。


    姜虞静了会儿,像是在酝酿什么,须臾再度轻声开口,声线平直得像是木板——


    “她经过一棵雪松,又经过一棵雪松,接着经过了第三棵雪松,接着经过了第四棵雪松,接着是第五棵雪松,然后是第六棵雪松,第七棵雪松,第八棵雪松……”


    沈知书:……


    沈知书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在梦里也误入了一片松林。


    刚下过雪,阳光穿过枝桠,在地上烙了点错杂无序的光斑。


    她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树冠,忽然起了兴致,眼也不眨地翻身上了百丈高的树,坐在枝桠上逗麻雀。


    逗着逗着,树下走过一个人。


    彼时一阵风起,树冠摇晃得厉害。她险些坐不稳,干脆往下跳,一跳便落在了那人身旁。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微微挑起了那双细眉:“阁下轻功了得。这附近便是寒云宫,阁下可是其门下子弟?”


    沈知书想着哪儿来的寒云宫,听都没听过,一出口却是:“正是。今儿惊着了阁下,万分抱歉。阁下若有事,可来寒云宫寻我,我乃寒云宫青梧派十三辈沈知书。”


    那人微微颔首:“我自北方来,是往生门族人。”


    沈知书拱手道“幸会”。


    那人从始至终戴着面纱,沈知书并看不清她的脸。她正想着一上来便让人摘面纱会不会有些不礼貌,画面一转,自己忽然坠入湖中,胸口还被绑上了一块大石头。


    她于是被憋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沈知书胸口沉沉的。


    她正思忖着这梦怎么这么逼真,余韵如此悠长,竟还将感受带到了现实里,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上长出了姜虞的脑袋。


    沈知书:……


    日光透过浅色窗纸,照得屋内影影绰绰。


    没有了被子的阻隔,属于某人的体温钻过两层中衣,细细密密地渗过来。


    姜虞枕着自己,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压在自己的胳膊上,两人的左右腿紧紧相贴。


    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半生不熟的暖意从外边传到里边,继而顺着经络游至四肢百骸。


    大约因着溺水的余韵尚在,抑或是别的什么缘故,沈知书的心跳得很快很重,每一下声声入耳。


    她静了会儿,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好笑。


    沈知书,你是在害羞么?她问自己。


    分明已然云雨过两回,你都感受过姜虞里面的温度了……那你这会儿又在顾忌着什么呢?


    她平复了一阵心绪,小心翼翼地将人从自己身上挪下来,活动了两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身子,动作轻缓地下了床。


    轻手轻脚穿戴整齐,她回身看了眼床榻上那沉沉睡着的人,笑着摇摇头,嘀咕了一声“怎么这么好睡”,推门出了屋。


    推门的时候,光斜斜地穿进来,在榻上拉了根光条。


    她在光影里站了会儿,径直往外走,于是便没有看到,被子里那人倏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清明的眼,此刻毫无睡意-


    国师昨夜再度入了宫。


    御书房外头候着的内侍习以为常,俯身道:“国师万安。”


    国师抬手示意她免礼,温声问:“皇上今日晚膳可有按时用?”


    “这……”那内侍有些为难,左看看右看看,上前一步,附在国师耳边道,“皇上今晚本是打算在长公主府用晚膳的,不知怎的却又早早回来了,看时辰应当是没用——御前跟着的人嘴紧的很,什么都问不出来——然御膳房端进去的东西皇上却又一筷子没碰,说是吃不下。”


    国师眯了一下眼,颔首道:“知晓了,你们好生伺候着。”


    那侍子“欸欸”地应着,低眉顺眼地躬下身去。


    国师迈步进入殿内之时,姜初正伸了一个懒腰。


    她将批好的折子往前推了推,笑着唤了一句“阿璃”:“怎么日日过来?”


    “陛下近些日子太操劳些,大约也是临近年节,国事繁忙。臣担忧陛下因公忘私,一忙起来便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特此日日来瞧瞧。”


    “阿璃用心了,不过御前的人都很细致周全,有她们伺候着,阿璃大可以放心。”


    国师挑了一下眉,撩袍自顾自向椅子上坐下,摇摇头说:“臣放心不下。今儿陛下又未曾用晚膳,是不是?”


    姜初不置可否:“今儿朕实在没胃口。晚膳前,阿虞开诚布公地将一切说开,自此大约是除却剪不断的姐妹情谊再无其他非分之想。朕早知会有今日,心理上已然调理好了,生理上却仍有些不自在。不过——”


    她顿了顿,忽然拉开抽屉,抓出一轴画卷,哗啦啦在桌上摊开:“吏部侍郎之女,皇后举荐的,不日便要进宫。国师瞧瞧。”


    国师施施然站起来,信步走到书桌旁。这一看便有些诧异——


    画卷上的女子同姜虞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分明淡漠无情,却又像是承载万物。


    国师缓缓抬眼,对上姜初意味不明的视线后,又将眸光垂了下去。


    又来一个。她心想。


    国师再度掀起眼皮时,眸子里千变万化的的情绪已然半点不剩了。她眨了眨眼,道:“既然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想来自然是好。有她伺候皇上,臣倒是放心些。”


    “阿璃不问问朕今日同阿虞讲了什么么?”


    “不用陛下讲,臣大约也能猜得到。”国师话音一转,“不过陛下,眼下快至年节,此时进宫是否太仓促?”


    “皇后说东西都是现成备好的,人来了就行,进来再由内官慢慢教规矩。”姜初道,“她一向妥帖,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么些年也没生事端,朕信得过她。”


    国师没接这话,神情似笑非笑。


    姜初睨她一眼,也笑了:“好了,朕知晓皇后时而也犯糊涂,然并非什么大事,且她也着实辛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国师沉声道,“陛下可知晓她任由旁人散布您与淮安流言一事?”


    “怎么不知晓呢?这背后或有她的手笔也未可定。”姜初眸子里的懒散逐渐转为了几分凌厉。


    “那陛下——”


    “阿璃且看着罢,都是小打小闹,她翻不出什么风浪。”姜初哼笑了一声,“她送人,我便收。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