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大把谢瑾卖了,侍子把沈知书卖了
不日,黄世忠登门来接谢瑾女儿去听课。
谢大姑娘眨巴眨巴眼,在谢瑾一叠声“多喝水”“少玩闹”“好好听夫子讲课”的叮嘱中上了马车。
“你不跟着一同去啊?”谢老夫人问谢瑾。
谢瑾摇摇头:“罢了,让谢大同黄世忠女儿先熟悉熟悉,待她回来问问她的想法。若是觉着符老讲得好,我再登门送礼不迟。”
于是等谢大姑娘回来之时,便看见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活像监察院庭审——
沈知书和姜虞都被谢瑾拉了过来,美名其曰“帮着把把关”。
谢瑾率先发问:“今儿学得如何?”
“我觉着甚好!”谢大兴致勃勃地说,“符老讲得条理清晰,从前只觉懵懂的东西现如今一点就透。今儿两个时辰学到的赶得上我从前的一个星期了!”
“那是不错。”谢瑾赞了一声,继续问,“黄将军在现场陪着你们听讲么?”
“没有。”谢大摇摇头,“符老授课时,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出房间。是故黄将军将我们送达时也便离开了,只留我与黄将军之女二人在场。”
谢瑾点点头,问:“那黄将军之女如何?”
“和黄将军半点不像,性子腼腆的很。她与我同岁,然看起来倒像是小妹妹。”
“是黄将军幺女么?”
“是,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姐姐们倒都已入军营为将。据她所说,她身子不好,从不了武,黄将军便令她走科举之路。”
谢瑾同沈知书睇了个眼神,沈知书心领神会,接过话茬:“谢大,黄将军幺女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怎么不知晓?今儿我们聊得可开心了呢。”谢大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拽出一个荷包,笑道,“黄之文是也,这荷包是她送我的。我没东西礼尚往来,就把那玉佩解下来送她了。”
谢瑾“啧”了一声:“一枚玉佩换一个荷包,你也太过实诚些。”
小姑娘嘟着嘴摇摇头:“非也,这荷包精致得很,里头还塞了俩小金锞子,一看便是用心准备的呢。”
“罢了,既然如此,你明儿也带些见面礼去——”谢瑾话音一转,“诶,明儿符老可还授课?这课是日日上的么?”
“明儿不上,隔一日上一回。”谢大道,“我认得路了,后日我自己去便是,不用黄将军来接。哦对啦——”
小姑娘说着,转向了沈知书与长公主,笑道:“黄之文还提及知书姐姐与殿下了,先是问我知书姐姐想要十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又问我我认不认识淮安殿下。”
沈知书好奇起来:“你如何答的?”
谢大一五一十道:“我说我虽与沈将军相熟,她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我究竟也无从知晓。我与淮安殿下只有过一面之缘,她大约是不认得我的。”
“不过现在认识了。”小姑娘顿了顿,补了一句,“今日一见,淮安殿下如清风明月,瑶台仙池,怪道我母亲常念。”
话音落下,全场骤然安静了。
沈知书、姜虞:……?
谢瑾:???
谢瑾一阵莫名,抓着谢大的肩膀摇了三摇:“我何时念叨长公主殿下了?你这说得跟我觊觎殿下似的。你给我好好说话。”
谢大讪讪笑道:“我讲错了么?娘您昨儿还念呢,说知书姐姐玉树临风,淮安殿下从容飒爽,俩人配得很。”
谢瑾:……
别人家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她家女儿扛着棉被把她裹了卖掉。
沈知书和姜虞的目光瞬间钉在了谢瑾脸上。
谢瑾干笑两声:“小孩子童言无忌。”
“无妨。”沈知书似笑非笑地说,“倒是提醒我了——谢将军脑子里成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大约也是孤身一人太久,难免寂寞。我为你介绍介绍?”
谢瑾:……
一柱香后,沈知书和姜虞被谢瑾“请”出了谢府,连带着谢大也被恼羞成怒的谢瑾一块儿扔了出来。
谢大撇撇嘴:“我娘也真是的,明明是实话,却不让人讲。”
沈知书附和道:“就是说呢。不说她了,你眼下估摸着一时半刻回不了家,打算去哪儿呢?跟我回将军府坐坐?”
“多谢知书姐姐,不过不必麻烦。大约不出两盏茶,我祖母便会放我进去的。”谢大摆摆手,笑道,“我去角门等着,知书姐姐与淮安殿下请回罢,改日再约!”-
一盏茶后,果见角门被开了一条缝,谢姑娘鬼鬼祟祟溜了进去。
沈知书放了心,与姜虞一齐并肩往回走。
她并未骑马,原是同姜虞一道儿乘马车来的谢府。
两人晃到马车旁,沈知书停住脚,转头问道:“殿下回长公主府么?”
姜虞静了静,嘴一张:“我忽然想起来——昨儿你侍子同我说,将军花园内有将军堆的雪人。”
“嗯?”
姜虞开门见山:“我想去看看。”
沈知书笑道:“那侍子蒙你的,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堆雪人此等幼稚的事儿我才不干,大约是那些小侍子们贪玩。”
姜虞言简意赅:“不信。”
“我骗你做甚?再说了,虽昨夜下了雪,然今儿日头大,将雪晒化了也未可定。”
姜虞抿了抿唇,指着一旁的院墙,面无表情地说:“屋檐下的冰棱都没化,你院子里堆了一个冬天的雪还能消融么?”
而后不待沈知书接话,她又极快地说:“将军百般推脱,可是不愿与我相处?”
没有。沈知书在心底说。
……只是堆雪人这事儿实在不太符合自己的风格。
她腹诽着回府后便将那个多嘴的侍子揪出来罚三天月钱,抬手撩开马车的帘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多虑,断然没有的事。”
姜虞睨她一眼,抓着一旁侍子的胳膊上了马车。
沈知书赶忙将那侍子揪过来,低声同她耳语:“你先骑马回去,吩咐府内人把嘴巴闭紧一点,若是长公主问起后院的雪人是谁堆的,一定不要说是我。”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急,那侍子郑重点点头,给了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
沈知书放了心。
她虽记不清那侍子叫什么名儿,但看着颇为眼熟,常跟着自己出门,应当是个靠谱的。
事实证明,人的心还是不能放得太早。
当沈知书带着姜虞来至将军府花园时,一众侍子都在各处探头探脑。
花园里堆了足有十四五只雪人,姜虞指着正中的那只问旁边直挺挺杵着的一个侍子道:“谁堆的?”
侍子小嘴一张:“将军堆的!”
沈知书:???
侍子接着说:“殿下不必问了,这满院都是将军堆的,将军在这方面最是厉害,堆出的雪人栩栩如生!”
姜虞挑起了眉,侧头看向沈知书,神色似笑非笑。
沈知书:……
那受她嘱托帮她隐瞒的侍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院子西北角,对上沈知书逼视而来的视线后,冲她坚定地点点头,一副“任务已圆满完成”的样子。
沈知书受不了了,大步流星走到那侍子身旁,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不是让你叮嘱她们,切莫说这些雪人来自于我么?”
那侍子大惊失色:“啊!我听成了一定要说是您!我还以为您想在长公主殿下面前展示您那炉火纯青的堆雪人技术呢!”
沈知书:……
姜虞施施然走过来,淡声道:“看不出将军竟有此等闲情逸致。”
沈知书干巴巴“哈”了两下:“不打仗了便觉无事可干,随便堆些消磨时间。”
“不过话说回来,将军手是真巧。”姜虞道,“除却这三个,其余的都栩栩如生。”
她说着,手指轻动,冲着雪人堆里点了三下。
沈知书:……
讲个笑话——
这满院子雪人大多都是侍子们的杰作,只有被姜虞排除掉的这三个是完完全全由自己堆的。
沈知书尚想挣扎两下:“我觉着这三个也还成。”
“是还成。”姜虞歪着脑袋看了会儿,指着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的问,“这是猫么?”
沈知书:“……是狗。”
“那这个呢?穿着裙子跳舞的小姑娘?”
“……棕熊。”
“这个大约是——捕鱼的渔民?”
“……耕作的农民。不过殿下好歹猜对了物种,想来这个堆得应当也不算太糟。”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确实。”
话音落下,姜虞徐徐上前两步,忽然伸手向灌木丛上抓了一把雪。
她继而五指翩跹,飞速将巴掌大的雪团捏出了一个雏形。
沈知书有些好奇地凑上前,等了约一盏茶,姜虞便已完工,托着这小雪人送到自己面前。
纤细的指尖被低温侵染,粘上了些许绯色。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处绯色移至手心,顿了一下,笑着问:“这是什么?”
“将军猜猜。”姜虞道。
“豹子?”
“非也。”
“殿下自己?”
“不是。”
“唔……”沈知书眯眼瞅了片刻,摇摇头道,“我真看不出。”
姜虞小嘴一张:“是床上未穿衣服的将军。”
沈知书:?
姜虞顿了一下,继续口出狂言:“将军猜不出,想必是我捏得不够真。倘或将军今夜将此情此景复现与我看,我应当能捏得更像一些。”
沈知书:???
“既然将军不反驳,那便是同意了。”姜虞微微颔首,“我今夜在长公主府等着将军,将军言而有信,定会准时赴约。”
沈知书:……
第62章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沈知书站在日光里,默然几息,侧头看向姜虞:
“殿下似乎对开此等玩笑乐此不疲。”
姜虞不置可否,淡声道:“活跃一下气氛。”
“所以此为玩笑,并非殿下真心?”
“玩笑和真心区别也不大,全看将军乐不乐意。我并不会强人所难。”
沈知书深深睨她一眼,将视线转到院内横斜着的枝桠上。
午后的阳光滑过空荡荡的枝头,往雪地里漏了点深浅不一的光斑。
……区别不大么?
分明这句话不应出现在朋友之间,即便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也总会显出些不合时宜的突兀来。
沈知书静了会儿,沉声开口道:“倘或是玩笑……殿下应当清楚,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
“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姜虞直视上她的眼,“将军不妨说说,什么开得得什么开不得?”
“譬如这种与风月沾边的玩笑便不能开。”沈知书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至少不应当与我开,会令我产生一些很荒唐的错觉。”
“什么错觉?”
“譬如……殿下想与我谈情。”
姜虞很轻地眯了一下眼,从云翳间倾泻下来的天光给眼眸表面蒙上一层清淡的暖色。
她安静地看着沈知书,胸口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着,却不吭声。
半晌,她将视线挪开了,摇摇头:“将军误会了。”
“是你的话本就容易令人误会。”沈知书道,“所以殿下,此后这些话出口时先斟酌斟酌。我知殿下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一再要我帮你也只是因着我能带给你片刻欢愉。殿下可以直白地同我说你想要我帮你纾解欲望,我也不会做更多更深的解读,权当是朋友间的互帮互助,但殿下……”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如若殿下没有明确的意向,此等玩笑以后还是别开了罢。”
姜虞垂着脑袋,视线不知落于何处。她沉默地站在雪地里,近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一盏茶后,沈知书听见她“哦”了声。
她的脸埋了一半在披风的毛领里,出口的声音便有些闷。
便会令人开始遐想——她在不开心么?
沈知书不由抬起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了?”
“无事。”姜虞摇摇脑袋,仰起脸,“我知晓了,今后注意。”
她仍旧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沈知书却莫名从中看出了一些不甚欢愉的情绪。
大约是因着往日里平直的眉梢与眼尾微微挂了一点下去。
沈知书垂头瞅了会儿,轻笑道:“怎么,不开心?”
姜虞“嗯”了一下。
“为何?”
“不告诉你。”
沈知书挑起半边眉:“我猜猜……是因为我不令殿下开此等玩笑,故而殿下觉着有些拘束么?”
姜虞仍道:“不告诉你。”
“好罢。”沈知书佯装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那我无法安慰殿下了。”
“无妨。”姜虞四平八稳道,“将军今夜来我府上帮我,比一切言语上的安慰都有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蹙起眉:“殿下可是又在开玩笑?”
“非也。”姜虞道,“此即真心话。”
沈知书:……
沈知书一板一眼地说:“殿下前几日才放纵过,再者那老太医嘱咐殿下要静养。下官唯恐殿下纵欲过度。”
“历朝历代皇上有日日出入后宫的,也不见有什么事。”
沈知书摇头道:“可殿下与她们不同。”
“嗯?哪儿不同。”
沈知书上前一步,声音压得轻轻的:“下官侍奉殿下极为尽心,是故殿下一晚上会攀顶多次。若是日日流连床榻,怕是讨不着好。”
姜虞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淡声道:“将军方才才同我说,风月玩笑开不得。那上一句话算什么?”
“那可不是玩笑,是事实。”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殿下细细回想一下,我说的可有错处?是不是一夜三四回?”
姜虞把手心里的捏成一团的雪人随意撇到了草丛里,睨了沈知书一眼,眸光顺着眼尾滑落至雪地上:“将军总有如此多道理。”
“为殿下好。”
“那将军说说,何时才肯再度帮我?”
“五日罢。”沈知书想了一想,笑道,“五日后,好不好?彼时殿下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那这五日该当如何?”
“原本如何现在便如何。”沈知书道,“正常吃饭正常睡觉。”
姜虞点了点头:“前几日将军都与我一同睡,想来同床共眠已算正常。那……这几日晚间我都来寻将军,将军切莫将我拒之门外。”
沈知书:……诶等等,怎么就正常了?
沈知书忙道:“此前不是说了么,殿下气息浓郁,与殿下同榻容易令我睡不着。”
“我瞧昨儿将军倒是睡得挺沉。”姜虞淡声说,“无妨,我讲故事最有一手,哄将军入睡不成问题。”
沈知书:……
“将军不说话,便是同意了。”姜虞拢了拢披风,施施然抬脚往花园外走去,“那便说好了,晚间我来将军府上。现如今我便先归家,家中有些事需处理处理,恕不能奉陪。”
沈知书张张嘴,脑子里想的是再挣扎挣扎,一开口却是:“何事?”
“如何?将军舍不得我么?”姜虞声线没什么起伏,“闻执中大人前几日递拜贴,说想来我府上一观,我接了。算算时辰她应当快到了。”
“闻侍郎?”
“是。”
“她来做什么?”
“不知。待她来了便知晓了。”姜虞道,“时辰不早,不多聊了。将军且先歇着罢,不必送我。”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同姜虞笑着摆摆手,道了声“晚上再会”。
看着某人远去的背影,她顿了顿,抻着胳膊拽过一个侍子来,蹙眉问:“闻执中是工部侍郎不是?”
“是。”侍子恭恭敬敬回道,“大约是汇报武堂修进度?”
“嘶,不拘她是做什么来……我此前倒未曾听闻她与淮安有何往来。”
“此前确实应当不曾有往来。”那侍子道,“殿下方才说闻侍郎‘递拜贴’,想来是头一回去淮安殿下府上。”
沈知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然我记得……闻侍郎年少有为,今年也是二十出头?”
“是。”侍子道,“且容貌俊美,天姿绰约,然至今未有婚配。说媒的人快踏破闻府门槛了。”
“……”沈知书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脸红脖子粗,被侍子拍着背捋了好几下后才顺过来气,转身问,“你说这做甚?我又没问。”
“我以为将军想听呢。”侍子嘿嘿一笑,“不过将军放心,在我眼中,闻侍郎即便再好也好不过将军。想来在淮安殿下心里也是一样。”
沈知书:……?
沈知书有些好笑地问她:“怎么就将我与闻侍郎比起来了?她文官我武将,有什么好比的?再者说,淮安心内如何想我也奈何不了,我自己问心无愧便罢了。”
那侍子点头如捣蒜:“将军说的是!”
于是问心无愧的沈知书在院内练了一下午剑,吃了个晚饭洗了个澡,坐在屋子里等到了一更,也不见口口声声“今夜与将军同床共眠”的某人前来叩门。
沈知书心道姜虞不会出什么事了罢,心下一惊,忙忙遣了个侍子去长公主府探信儿接人。
结果人没接到,信带回来了——
姜虞与闻执中相谈甚欢,半个时辰后再过来。
沈知书:???
沈知书有点不是滋味。
此前口口声声说“只有将军一个朋友”“要与将军同榻而眠”的人是姜虞,现如今与其他人聊得太过开心而忘了自己的也是姜虞。
朋友间的占有欲莫过于此。她转而想。曾在谢瑾身上领教过,现如今在姜虞身上也逃不开。
自己大约真的将姜虞——这个才认识半个月的人——当作至交了。
可是这占有欲其实挺没道理的:她已经有谢瑾、姜虞两个朋友了,又凭什么要求姜虞只同她亲近呢?
沈知书在屋内来回打着转,不知要不要去姜虞府上走一趟。待她终于下定决心,抓起外袍准备出门的时候,外头叩门的声音已然响起来了。
沈知书蹙了一下眉,转头问侍子:“现在什么时辰?”
“戌正一刻呢。”侍子道,“不晚,离淮安殿下惯常入睡之时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我知道不晚。沈知书心道。
我在意的是,我竟然在“要不要亲自去长公主府接姜虞”这一事上纠结了半个时辰。
身侧的木门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沈知书侧头看着,忽然低低嗤笑一声。
沈知书啊沈知书,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她自己对自己说。
被双亲与姨娘们的爱意包围着长大,你一想如何想便如何做,万事做了再说,何时成了如此畏首畏尾的脾性?
所以你在纠结什么呢?是怕匆匆上门太突兀么?是怕看到好友与别的不相干的人相谈甚欢而心生不虞么?是怕自己太热情而略显丢面么?还是别的什么呢?
沈知书站在屋檐下,抬起头,看见姜虞扶着侍子的手,迂回走过池上的长廊,白玉发钗上的流苏在灯笼的映照下盈盈散着光。
忽然,某人似有所感,幅度很小地侧过头,蓦地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眸光在灯火里遥遥相撞。
结了冰的池塘上,姜虞的脸庞被烛火勾出一圈暖融融的边,明媚而生活,像是夏日树底下追自己尾巴玩的野猫。
沈知书的心陡然漏了一拍。
大约是朋友间的心有灵犀吧,她想。
因为她看见,自己心跳乱了秩序的一刹那,某人也切切实实地滞了一下。
第63章 “我便唤你沈佑书。”
沈知书抱着胳膊站在檐下,眸中倒映着身侧的壁灯。
她的视线没*有落点,很难说是看着姜虞,还是越过某人,看向她身后的那片隐在暗色里的树。
四面风声起,揉乱了沈知书额间碎发。
待她恍然回神之时,姜虞已然走到她面前,淡淡唤了一声“将军”。
沈知书将抱着的胳膊放下来,虚虚倚门站着,漫不经心地说:“稀客。”
“嗯?”姜虞问,“我日日来,怎么算稀客?”
“我原以为你今夜不来了的,毕竟你同闻侍郎相谈甚欢。有她陪殿下,想来长夜不再漫漫。”
“我言而有信。”姜虞对沈知书那显而易见的揶揄似是无动于衷,眸光轻轻扫过沈知书的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同闻侍郎确实聊得有些久。主要是话讲一半不好,需得讲完的。”
“那……殿下同闻侍郎讲了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
“将军可是好奇?”
“是好奇。”沈知书笑道,“好奇得睡不着觉。”
“既然如此好奇,为何不亲自登门一观?”
沈知书的视线从姜虞的眼挪至她一开一合的唇,低低地说:“怕打扰殿下。”
“打扰不了,这事本也与将军有关。”
“哦?”
“闻侍郎登门是为汇报武堂修一事。”姜虞淡声道,“我其实本想遣人接将军来的。但——”
“嗯?”
“我忽然想到,我离开将军府之时,将军未曾表露出任何留恋的态度。我便想,许是这些时日一直与将军作伴,难免令将军疲惫,倒是分开一阵,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境地。”
沈知书笑道:“断然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朋友间哪有‘厌倦’这一说?”
姜虞微微颔首,发丝被灯笼烘烤成暧昧的浅色。
她此刻仰着脸,眼尾的小痣轮廓明晰。
姜虞并未接话,于是檐下骤然安静下来,一些微妙的动静便被放大——
譬如熟悉的雪松香,譬如来自某人的、清浅的呼吸声。
沈知书在沉寂中立了会儿,张口接上自己的话茬:“我听闻侍子说……闻侍郎年少有为,仪表堂堂,行止不俗。殿下觉着她如何?”
姜虞淡声道:“确实不错。不过将军说这话何意?”
“能得殿下一声夸赞,想来她定然人品不凡。”沈知书垂头看着姜虞,“若得空时,殿下为我引荐引荐?”
姜虞很轻地眯了一下眼:“哦?将军对她感兴趣?”
“嗯。”
“为何?”
沈知书低低地说:“想知晓能得殿下青眼,留于府上交谈如此之久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姜虞浅浅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别的样子。”
“殿下不愿为我牵线搭桥么?”沈知书眨了眨眼,“罢了,横竖此后定能见着,也不必急于一时。”
夜色沉寂,四周不闻草木声。
沈知书讲完这话,将头垂了下来,瞥了眼姜虞的缎光鞋面,转过身,沉声道:“天这样凉,殿下快请进屋。”
说罢,她没待姜虞回应,先一步迈进房间里。
姜虞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往屋内走。
侍子们都被沈知书遣下去了,姜虞是自己掀帘子进来的。挑着帘子的手指白瘦纤长,沈知书的眸光在那上头停留片刻,又转回姜虞的脸上。
那张面庞被烛火勾勒出一圈暖融融的边,显得生动了一些。
以至于沈知书以为姜虞有话要说。
她在屋子正中间杵着,视线微微往下移了一点,挪至姜虞垂在身侧的袖摆。
袖摆离自己越来越近。
姜虞却始终没开口。
倘或自己也不讲话,她俩大概会跟演默剧似的相看无言一个晚上。
大约是脑子里俩人演默剧的场景有些滑稽,沈知书极为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后掩饰性地捞过桌上的茶壶与茶盏,斟了两杯茶。
而姜虞也终于有了动静:“将军在笑什么?”
“想到此前看到的两只猫打架,场面有些好笑。”沈知书信口胡诌,继而转移话题,“殿下试试这茶。”
“这又是什么茶?”
“浮罗春茶。”
姜虞眨了眨眼:“我记得你侍子曾提过,浮罗春茶是你的最爱。”
沈知书不置可否,片刻后低低地笑道:“哪个宝贝卖的我?是那个同你讲我在后院堆雪人的?”
姜虞淡声道:“即便告诉你名字,你也对不上号。”
“你瞧不起我。”
“……”姜虞瞥她一眼,“那我问你,红梨是哪个?”
沈知书想了半晌,自信开口:“那个爱在头上扎三个小啾啾的!”
姜虞:“……那是寒木。”
“那定是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
“……那是霜栖。”
“脸蛋肉肉的呢?”
“……那是蓝山。”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右脸有个胎记的。”
“……”
沈知书“哟”了一声:“你不反驳我,定是我说对了!”
姜虞忍无可忍道:“……那是谢瑾侍子。”
沈知书:……
沈知书唰地拉开凳子,一屁股往上头坐下来,嘟囔道:“这不怨我。”
姜虞挑眉问:“那难不成怨我么?”
“就怨你。”沈知书笑着倒打一耙,“谁叫殿下记那么清,倒显得我粗心大意。”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道:“好赖话全让将军讲了。”
“实话实说罢了。话说回来,殿下怎么对我府上几口人姓甚名谁如此了解?难不成想反客为主,有朝一日好将我挤下去,霸了这将军府不成?”
“我现如今便可反客为主。”姜虞淡声道,“我即日便入宫同皇上讲,要她收回将军府。”
“那殿下也忒不厚道了些。”沈知书笑道,“如此一来,我没处可去,必得露宿街头。这天如此冷,我第二日直接陈尸荒野,然后沈寒潭便上门找殿下算账了。”
“无妨,将军将将军府交公,而后搬去与我住便是。”姜虞道,“我将长公主府分一半与你。”
“分明是殿下夺了我的将军府,让我没地方住在先,怎么说得像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得对我感激涕零’的样子?”
姜虞面无表情地说:“你便说住不住。”
沈知书耸耸肩:“家宅被夺,没处可去,只得在长公主府住下的。”
“不回沈宅么?”
“嗐,殿下有所不知。”沈知书叹了口气,“沈宅其他都很好,就是我的姨娘们实在有些……过于活泼。”
“怎么个活泼法?”
“唔。”沈知书委婉地做了个比喻,“想象一下十个七殿下围着您的样子。”
姜虞想了一想,摇摇头,评价道:“太过夸张。十个小七等于三百只鸭子。”
沈知书笑起来了:“到底谁在夸张?七殿下要是知晓在殿下心里她一人等同于三十只鸭子,估摸着要哭昏过去。”
“她没那么脆弱,顶多喊几声。”
“那更不得了,三十只鸭子的喊声能将屋顶掀掉。”沈知书笑道,“且不说这个,我不愿住沈府还有旁的缘故——沈家就我一个女儿,姨娘们只能逮着我闹。唉,怎么我沈娘就不多生几个呢?她这岁数正是拼搏的年纪!”
“太难为尚书老人家。”
“不难为她,被难为的就是我了。”沈知书苦兮兮地说,“殿下,我的生长环境与您完完全全是两个极端。你身边没人,冷冷清清;我身边全是人,一天到晚耳朵炸锅。倘或能折中一下,那该多好。”
姜虞顿了一下,片刻后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这句话极为含糊而迅速,转眼便散在火光里了,是故沈知书并没听清。
她歪了歪脑袋:“嗯?”
“我说。”姜虞半轻不重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挺好。”
“殿下真容易满足。”沈知书颔首道,“也是,知足常乐。但或许生活本可以更好呢?”
“也许吧。”姜虞说,“然若是人生重来一遍,我不一定能碰上将军。”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她垂眸看着姜虞没什么波澜的脸,片刻后垂下脑袋,眸光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膝盖上。
倘或人生重来一遍……自己会希望与姜虞重逢么?
会的。
为什么?
不知。
想知道答案么?
想。
那便……听听某人怎么说。
“殿下未免将我看得太重些。”沈知书低低笑了一下,“倘或没有皇上,你或许会有许多朋友相伴左右,便不再需要我。”
“需要的。”姜虞一板一眼地说,“她们都不是沈知书。”
“殿下如此较真——”
“并非较真。”姜虞打断了她,“将军身边也围着许多的人,可将军还是选择与我成为朋友。那我问将军,倘或有李虞周虞,将军还会将眼神分给我么?”
“那必然。”沈知书不假思索道,“她们都不是姜无涯。”
姜虞静了会儿,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将军似乎很喜欢唤我‘姜无涯’。为何?”
“这三个字读起来很可爱。”沈知书笑道,“况且……除我以外没人这么唤殿下,我叫起来便更觉亲切。身为你的朋友,总得有些‘特权’。”
姜虞微微颔首:“现如今将军有特权,我作为将军的朋友却没有。”
沈知书即刻接话:“那你也唤我的字,佑之。”
“不要。”姜虞说,“谢瑾也唤你佑之,我并非独一无二。”
沈知书笑道:“那怎么办?你给我起个新的表字?”
姜虞跃跃欲试:“可以么?”
“怎么不行?”沈知书挑眉道,“起一个好听些的。”
姜虞望着窗纸出神,思忖一阵,淡声说:“其实不必起新的表字。”
“嗯?”
“表字与将军的名姓结合一下便是了。”姜虞道,“我便唤你沈佑书。”
第64章 “陛下,臣今夜想宿在养心殿。”
许是雪松香浓郁,沈知书今夜又梦到了那片松林。
那自称往生门来的人来她们山门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半年。她日日观花逗鸟,山门内长老也好吃好喝供着她。
沈知书与她日日相见,已然相熟。说来奇怪,她却从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只听得长老们唤她“恩客”。
梦醒的前一瞬,沈知书正在松林里与这位“恩客”谈天说地。
而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晓这人的模样。梦中人的脸像是一直蒙着层清浅的水雾,看不清也摸不着。
天还灰蒙蒙的,冬天的太阳升得晚。
半夜大约又落了雪,窗纸上漫开一片白。
姜虞躺在她身侧,露在被子外的头小小一个,还没自己巴掌大。
她这回躺得倒是直挺挺的,没有将半个人压在自己身上。
像棵小雪松。
沈知书正打算轻手轻脚下床,忽见雪松翻了个面,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几时了?”姜虞问。
声音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哑意。
“看天色应是卯正。”沈知书将脑袋探出帷帐看了会儿,又缩回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姜虞,“挺早,殿下再睡会儿。”
“将军今儿起这么早?”
“心血来潮想晨练一番。”沈知书笑道,“晨练一个时辰可抵其他时候的两个时辰。近来我怠惰了,照理应是要日日练的。”
姜虞“哦”了一声。
她撑着床铺坐起来,掀开被子,抬脚下了床。
沈知书有些讶异:“不睡了?我去晨练,殿下再歇会儿,并碍不着什么。花园离这儿也远,吵不着殿下的。”
“四个时辰,睡够了。”姜虞捞过架子上的外袍,淡声道,“我看将军晨练。”
花园石道上的积雪早已被侍子们扫净了,只是仍旧有些滑。
沈知书一脚迈进雪地里,一把拔出腰上配着的剑,松松耍了个剑花。
“殿下想看什么?”她问。
话音落下,长剑入鞘,几尺之外的枇杷叶被剑气断了柄,飘飘摇摇落了些下来。
姜虞反问:“都有什么?”
“怎么跟上饭馆点菜似的?”沈知书笑道,“什么都有,练剑啊,练刀啊,射箭啊,只是骑马练不得,这儿跑不开。”
她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不过现在便动身去京郊跑马也是可以的,全看殿下乐不乐意。”
姜虞裹着披风,露在毛领外的脸蛋被风染上了绯色。她静了一阵,像是在斟酌,片刻后淡声道:“若是去京郊,太麻烦将军。”
“不麻烦,京郊本离这儿不远。”沈知书笑道,“成,一听殿下这口气便知殿下动心了。那走罢,咱们上京郊。”-
国师今天没当夜猫子,白日里便入了宫。
她轻飘飘走至御书房门前时,听见里头的嗓音陌生而清淡。
国师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转头问一旁恭恭敬敬候着的内侍:“谁在里头?”
“这会儿是安贵人陪着皇上呢。”
“安贵人?”
“吏部侍郎之女,昨儿刚进宫。皇上封了贵人,赐封号安。”
国师颔首表示了解,低低笑了一下:“这封号挺好。这安贵人……”
她说到这儿便顿住了,下半句话迟迟不出口。内侍揣度着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说:“这安贵人倒与淮安殿下有几分神似。”
“仅是几分神似?”
“是。眉眼有几分相像,其余的便一般了,远不如画像上惊艳。”
国师淡声道“知晓了”,听见皇上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谁在外边?”
内侍还未来得及通报,国师已然施施然迈进殿内,扬声道:“是我。”
皇上眨了眨眼,显然有些意外:“国师今儿怎的这会儿便来了。”
“在家呆得无聊,入宫转转。”国师说话慢条斯理,冲姜初拱了拱手,“臣还未来得及恭喜陛下喜得佳人。百闻不如一见,安贵人果然形容不俗。”
“朕刚下早朝,安贵人来给朕送汤。”皇上笑道,“国师今儿来得巧,安贵人才同朕说,新学了一支舞,想跳与朕瞧,国师何不与朕一同一观?”
“皇上……”安贵人咬了一下唇,“臣妾这舞是为您准备的,不太想……”
“不太想让旁人瞧?”姜初爽朗地一挥手,“无事,国师不是外人。”
“这……”安贵人眉毛拧成了麻花,瞧着着实有些为难。
她的袖摆已然被揪皱了,一团团攥在手心里。
“好了,为难佳人做甚?”国师笑着摇摇头,“想来这舞有些特殊,臣便不瞧了。既然陛下在忙,臣便出去转转,不在这儿扰陛下与贵人谈天。”
“嗐,朕究竟也没那么多时间同安贵人闲聊。”姜初把奏折捞回来,随意翻开一本,侧头同安贵人温声说,“安儿便先回去罢,朕得空便来看你。”
安贵人垂头应“是”,出门时的脸色不太好。
“陛下这也太过狠心些。”国师熟练地往椅子上一坐,“奏折何时不可批?新进宫的贵人巴巴地来献舞,您却不看。”
“看那做甚?”
“嗯?”国师蹙眉道,“陛下看起来怎么对安贵人兴致缺缺?”
皇上将朱笔沾了墨,往折子上圈圈画画,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皇后送来的人,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这分明污了我与阿虞之间的情谊。她若是安分守己便罢,若是做出些别的什么,别怨朕薄情。”
她顿了一下,侧头问国师:“人你也见着了,你觉着有几分像?”
国师挑了挑眉,笑着摇摇头:“一点儿也不像。”
“这便是了,不是什么人都能与阿虞相提并论。”皇上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那姑娘,家室不算显赫,深宫寂寞,能仰仗的唯有朕与皇后罢了。有时候朕想着,朕对她们也并无情谊,还将她们圈在这儿不得自由,倒不如放出宫去。然朕又想着,出宫后谁还敢同她们谈婚论嫁呢?故而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们,不令她们受苦受累,也就罢了。”
国师垂头听着,静静想,姜初的后宫确实很安稳,二十年来没出过人命。
也是,后宫的女人争的不过是那么一点圣宠。然而姜初待谁都一视同仁,没有怜爱唯有礼节性的宽慰,甚至给所有人都塞了个孩子,唯有皇后因着身体原因一直无所出。
原以为安贵人会是那个特殊的,现在看来……
国师敛去眸光,接了姜初的话茬:“陛下圣明,体恤关怀娘娘们,臣敬服不已。但陛下是天子,唯陛下马首是瞻是她们应尽的义务,陛下不必为此感到抱歉。况且陛下真的已待她们极好了。”
“阿璃,不必说此等冠冕堂皇的话。”姜初又抓过一本奏折,“她们背井离乡,本就凄苦。”
“是如此。”国师不再多说。
姜初静静批了会儿折子,国师便坐在椅子看书。
室内唯余落笔与翻页的声音。
内侍眼光鼻鼻观心地垂头磨墨,心想皇上与国师是真真要好。
她磨完墨,奉上茶,正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忽见皇上掩唇打了个哈欠。
这一声虽然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殿内还是有些明显了。国师唰地从书册里抬起头,关切地问:“陛下可是乏了?昨儿什么时辰歇下的?”
姜初摆摆手,含糊地说:“到点儿便上床了,没熬夜,阿璃放心。”
“上床是一回事,睡不睡的着便是另一回事。”国师哼笑一声,转头向那内侍道,“你来说,你家主子昨夜几时睡的?”
内侍脑门子上水灵灵浮起一层薄汗。
“好了,别为难她,她又不敢说真话。”姜初摇摇头,“朕便实话实说了罢,昨夜确实睡得不安生。”
内侍福了福身,识趣地退至殿外。
“为何?”国师淡声问。
“因为阿虞。”姜初坦率地说,往椅子上一瘫,苦笑道,“阿璃,你总得给我些适应时间罢。”
国师将书册往桌台上一掼,站起身,施施然走至皇上身后。
她很轻很缓地垂下眼,纤长的十指抚上了龙椅椅背,又滑上某人的肩头。
她唤了一声“陛下”。
“嗯?”姜初转头看她。
“臣会变戏法,陛下是知晓的。”
话音落下,姜初眼前陡然一闪,再睁眼时——站在她龙椅之后的人变成了姜虞。
或者说,和姜虞有着相同样貌的国师。
姜初倒吸一口气,低低地说“不可”。
“为何?”国师轻声问,“是不像么?”
“正是因为太像了,所以不可。”姜初压着嗓子道,“一则太委屈阿璃,二则……朕私以为,不能再延续之前的错误,所以即便是长了阿虞样貌的旁人也不行。还是彻底断了罢,难过一时,便能好的。”
国师“哦”了一声,眉毛颜色渐渐淡下去。
几息之间,她又变回了原本的样貌。
她似乎有些难过,面无表情地站着,按声不发。
姜初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拽了拽垂在身侧的那不属于自己的袖摆。
她开门见山:“为什么难过。”
国师“嗯”了一声:“帮不上陛下,所以难过。”
“阿璃帮了我太多,这会儿又在这儿妄自菲薄。”姜初笑道,“我无以为报,每每问阿璃想要什么,阿璃都不说。”
“那现在陛下能兑现承诺么?”
“嗯?”
“陛下曾应我,答应我一件事,不拘何事都可。”
“天子一言九鼎,这是自然。”姜初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朕等山等水等星星等月亮,终于等来阿璃张这个口了。快说,阿璃想要什么?”
国师静了静,在一派安然中开了腔。
“陛下。”她道,“臣今夜想宿在养心殿。”
第65章 国师道:你们真的太像了
京郊离将军府确实不远,骑马跑上半个时辰也便到了。
此刻天光大亮,姜虞缩着身子坐在沈知书前边,被宽大的袍子罩着,只露了一个头顶出来,白玉钗上的流苏在日光下略显晃眼。
沈知书盯着它看了会儿,忽然问:“殿下饿不饿?”
流苏晃了晃,姜虞道:“不饿。”
话音出口的刹那,俩人的肚子一块儿叫了起来。
沈知书笑道:“殿下不是一向坦诚么?怎么这会子扯起了谎?”
“原是没觉着饿。”姜虞淡声说,“谁知它自个儿叫起来了,倒拆了我的台。”
一旁骑着马的随从忙道:“殿下,将军,前头便有一家酒楼,可要去垫巴两口?亦或是我们刚经过一家粥铺,往回走半里便是。”
沈知书垂头问:“殿下以为呢?”
“好马不吃回头草。”
“行。”沈知书道,“那便去酒楼。”
姜虞话音一转:“然去酒楼要折腾好一阵,岂不是浪费时间么?你看街边便有卖发糕的。”
沈知书蹙眉说:“这个看着不太干净。我无所谓,殿下若吃坏肚子,岂非我的不是?”
“没那么金贵。”姜虞面无表情地冲沈知书随从道,“你去买三块来。”
随从有些犹豫,转头看沈知书眼色。沈知书“嗐”了一声,笑道:“天大地大殿下最大。行吧,你便去买几块来,让那摊主拣里侧没沾上灰的那些。”
结果吃完后沈知书与姜虞皆没事,那随从倒是肚子排山倒海。沈知书关切地慰问几句,令她自便去往茅厕,另上药店领了药与她送去。
待一切安顿完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那随从颇有些不好意思:“扰了将军与殿下晨练。”
“无事,本也算不得晨练了,晨练便是要天灰蒙蒙、太阳还未升起之时才有感觉。”沈知书道,“行,你在这儿歇着罢,我与淮安殿下去草场跑几圈,大约一个时辰后回来找你。”
沈知书执意不令随从跟着,随从也无法,索性将另一匹马也交由沈知书。
沈知书挑眉笑道:“我要两匹马干什么?我骑一匹牵一匹?”
随从冲姜虞努努嘴:“淮安殿下可以骑的。”
“只怕她不想骑。”沈知书转头问姜虞,“殿下会骑马么?”
姜虞一五一十:“会一点儿。”
随从莫名有些得意:“我就说罢,皇室一族定然学过。将军您忘啦?咱们曾有一回遇着大殿下,大殿下便说她刚练演习骑射回来。”
“倒未刻意学过。”姜虞顿了一下,“皇姐不令我学这个,说是骑马危险,我若是要出门,定是有马车接送的,没必要骑马。”
随从好奇起来:“那殿下为何‘会一点儿’,是偷偷摸摸学的么?”
姜虞嗓音淡淡:“算是吧。”
沈知书抬手给了那随从一下,神色似笑非笑:“你话有些多了。精力这么旺盛,不如练五百个深蹲?”
那随从腾地闭了口,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沈知书扶着姜虞上了马,看马驮着人慢慢前行,而姜虞在上头并无不适应的样子,遂放了心。
她驾马追了上去,行于姜虞身侧,笑道:“那随从是我心腹,有点嘴碎,殿下别放心上。”
姜虞瞥她一眼,淡声说:“将军心腹倒是活泼。”
“她就这性子。”沈知书摇摇头,“也是个可怜孩子,五岁的时候双亲双亡,无处可去,被我捡回家了。现如今十六,前些日子刚过生日。我时常叫她沉稳些,不然等成了家也是这么着么?她却说她一辈子不成家,乐得逍遥自在。”
姜虞眸色清浅,脊背挺得很直,慢条斯理地说:“是将军带坏了她。将军不愿成家,手下人自然人人效仿。”
沈知书瞪大了眼:“你可别污蔑我,我部下年年都有结婚的,我年年去喝喜酒呢。”
姜虞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行”。
她拽着缰绳,忽然一夹马肚子,喝了声“驾”。
她这一声很好听,像是林间冷冽溪涧撞上青苔遍布的松石。
以至于沈知书蓦地一愣,待回神时,姜虞已然连人带马跑远了。
沈知书轻轻蹙了一下眉,拍马去追,却直到草场才追上。
马背上那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几息后恢复了不动如松的样子,攥着缰绳施施然入了马场,全然看不出方才的作派。
——令沈知书险些怀疑方才姜虞那驾马如飞的场景是自己的错觉。
她垂头低低笑了声,快速跟上去,与姜虞肩并肩驾着马,道:“殿下总是妄自菲薄。这哪是‘会一点儿’?”
姜虞不置可否:“在将军面前总是要谦虚一下的。否则我说我马术很好,岂不成班门弄斧了么?”
沈知书好奇起来:“既然皇上不令殿下骑马,殿下怎的将马骑得这么溜?难不成是天赋异禀?”
“可能吧。”姜虞道,“曾经练过。”
“曾经是什么时候?”
“很多很多年以前。”
很多很多年以前么?
沈知书笑着摇摇头:“已知姜无涯今年二十,哪来的很多很多年?”
姜虞睨她一眼,没接话,顾左右而言他:“这草场挺大。”
“是大。”沈知书道,“难得的是很平,且一半有树一半没树。树林里可以猎动物,没树的地方可以放靶子练骑射。”
“将军对这儿挺熟?”
“还成。”沈知书一五一十地说,“未出京时常来这儿练。”
姜虞微微颔首,忽然道:“想和将军比一场。”
沈知书眉毛挑了起来:“你认真的?”
“嗯。”姜虞话音一转,“不过就这么比肯定比不过将军。莫若将军让一让我。”
“怎么让?”
“将军让我先跑十个呼吸。”姜虞抬起胳膊,往前遥遥一指,“然后比谁先跑至那片树林。”-
国师没有应下姜初一同用午膳的邀约,而是径直回了家。
阿水连忙将她接进去了,一面替她掸着外袍上莫须有的灰尘,一面轻声问:“主子,今儿中午吃什么?”
其实自家主子早已辟谷,每每吃饭也只是尝一个味道。
主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阿水心道。那应当会吃点甜的。
她这么想着,果然听见片刻后国师淡然开了口:
“你昨儿是不是做了点梅花酥?”
“正是。”阿水忙道,“主子可要来点么?”
“来点。”国师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回头命人给皇上也送一些……罢了,今夜我自己送去罢。”
阿水眨眨眼,问:“主子今夜还要入宫么?”
“嗯。”国师施施然穿过长廊,慢条斯理地将外袍脱了,“我今夜宿养心殿。”
“主子……”
“阿水想要说什么?”国师忽然转过身,笑着摇摇头,“我知你的顾虑,放心,我就是睡那儿,不做什么。”
阿水闷闷地“哦”了一声。
阿水转身去替国师备膳,着实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把一长条梅花酥切成小段的时候险些割到手。
她跟了国师二百三十一年,从未见国师对谁如此上心,当今圣上是顶特殊的一位。
特殊之处不仅在于国师对她的态度,还在于她的容貌——
国师内室墙上挂了一幅画,姜初是自己见过的与那幅画最为相像的人。
是转世么?还是别的什么?
她晃晃脑袋,回过神,将梅花酥装盘,转身对身侧候着的一个小侍子道:“给主子端过去。”
小侍子垂着脑袋,拿脚趾踢门槛,看起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阿水蹙了一下眉,问:“怎么了?”
小侍子讷讷道:“昨儿阿水姐姐在小厨房的时候,主子坐在内室,喊人进去服侍。我见姐姐不在跟前,怕主子急着用人,便进去问主子何事,谁知主子大发雷霆,将我喝出来了,还扣了我三个月月钱。我这些天不敢去主子跟前露脸了,生怕主子见着我便生气。”
阿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有没有嘱咐过你们,不准进主子内室?主子喊人,你来找我便是了,怎么自作主张?要我说,三个月月钱还算少了呢,就应当罚半年,让你长长记性。”
小侍子快哭出来了:“情急之举,没管那么多……话说昨儿是我头一回见主子发脾气,差点吓死,以为我的小命就要葬送在这儿了呢。”
阿水叹了口气:“罢了,你去挑点水来,这梅花酥我亲自给主子端去罢。”
那小侍子忙不迭领命去了。
阿水端着装有梅花酥的琉璃盏出来的时候,国师却不见了。
她满院转了好几圈,从长廊走到花园,终于在内室找着了杵在屋子正中的国师。
国师负手而立,抬眼看着墙上的那幅挂画。
画中人眉眼含笑,提灯回眸,身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自家主子在某种程度上与当朝淮安长公主挺像的。阿水想。
两人都一样的没什么情绪波动,只不过淮安从来不笑,主子笑起来的时候,笑意不达眼底。
但……现如今面无表情的国师看起来却有些难过。
国师时常装难过——自己跟着国师进过几回宫,看见过主子在圣上面前假装惆怅的样子——
因着垂眸,国师的眼尾会微微上挑,眉梢往下挂着,唇角也轻轻耷拉下去。
可是现如今,国师的眼睛分明抬着,眼尾唇角平直,脸上的皮肤却有些挂不住似的轻轻颤抖。
她忽然抬手拂过画卷。
阿水垂头侍立,不敢有任何响动。几息之后,她听见国师发出一声喟叹——
“你们真的太像了。”她道,“阿楚,我险些以为你回来了。”
第66章 佑之当无涯一天侍从
这似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拼——即便沈知书让姜虞一半路程,京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也比不上日日沙场拼命的战士。
沈知书于是挑了一下眉:“殿下认真的?”
“不信我么?”姜虞眨眨眼,“只管比罢,我愿赌服输。”
“好。”沈知书笑道,“若是殿下输了,到时可别哭。”
姜虞浅淡的眸光从眼尾流过来,清瘦的下巴裹在白狐毛领里。她静了会儿,轻声问:“光比么?没有赌注?”
“殿下想要何赌注?”
“我想想……”姜虞侧过脑袋,将视线移至远处的白桦树林。
沈知书于马背上一言不发,候了两盏茶,听见姜虞淡然开腔:“十万两白银。”
“比这么一场十万两白银?”沈知书笑道,“这赌注也忒狠了,况且我想殿下究竟也不缺银子,没必要从我这儿搜刮。”
“将军拿不出十万两么?”
“那不至于,你皇姐的赏赐便比这多得多。”沈知书道,“只是赌钱没意思,来点新奇的。”
“那将军觉得什么有意思?”
沈知书想了一想,笑起来了:“诶,殿下知晓我们军营中都赌*些什么么?”
“什么?”
“输家做一天侍从,替赢家跑腿打杂。”沈知书挑眉问,“殿下觉着这个赌注如何?”
姜虞提着缰绳,侧头同她对视,面无表情地说:“确实新奇。”
“那殿下赌么?”
“赌。”
话音落下,身侧骤然晃过一阵风与一声清冽的“驾”,待沈知书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姜虞已然嗖地窜了出去,只剩一个背影了。
沈知书:……!
她拽着缰绳,默数十个数,也跟着窜了出去。
而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预测有误。
姜虞的马术很好。
尽管两人间的距离在逐渐缩小,沈知书正扬鞭策马奋起直追,但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姜虞的影子。
她俩近乎是前后脚进入树林的——两人间只差了几尺。姜虞在前,沈知书在后。
待扯着缰绳停稳后,姜虞气喘得厉害。她平复了几息,直起身来,语气轻淡:“将军输了。”
不待沈知书回答,她又极快地道:“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知书:……
沈知书答非所问,喘息着笑道:“殿下又骗我,分明实力与我旗鼓相当,还大言不惭地叫我让你。罢了,我愿赌服输,今儿给殿下当牛做马一日。不过殿下,此等武艺究竟是从何习得的?马术赶得上我的人在京中屈指可数。”
“你猜。”
“我猜姜无涯天赋异禀。”
“差不多。”
“嗯?”
“梦里学会的。”
沈知书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看:“要用什么姿势入睡才能做这种梦?我也想无痛学成一门武艺。”
姜虞:“无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将军日日与我一块儿睡,想来同我一样做上这种梦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知书:……
沈知书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声:“今日是不能了,没见过侍从与主子睡一张床的。”
“怎么不能?”姜虞面无表情地说,“兰苕便与我同榻而眠过。”
“哦?”沈知书讶异道,“何时的事?”
“曾经还未搬出宫时,兰苕便常在我身侧睡,以防睡着睡着……床上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沈知书牵着马绳调转马头,与姜虞并肩在树林里穿行:“殿下这么些年到底是受了委屈,好在现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那成,今日我既是殿下侍从,便都听殿下的,陪着殿下睡一夜。”
“只睡一夜?明儿不睡了?”
“明儿不睡了。”
“这赌注能不能日日来一回,然后我日日赢你。”
“不带这样的。”沈知书笑道,“殿下做什么能日日赢我?我便这么一无是处么?今儿原是我中了殿下的计——谁能想到殿下前边的示弱是在诓我呢?再来一回,我定细细斟酌,断然不会轻易答应殿下的请求了。”
“那我礼尚往来也让将军一回,我与将军便算扯平。”姜虞说,“明儿下围棋,我让将军两个子。”
“殿下便是让五个子我也赢不了。”沈知书撇撇嘴,“我在围棋上造诣平平,只堪堪赢得了谢瑾。”
“我也平平……”
“停。”沈知书笑道,“我可不会信你了。你此前说‘会一点儿’骑马,结果跑得险些比我还快;这会儿说‘平平’,怕不是到时十局十胜?更别提殿下此前日日晚上跑凉亭里自己与自己下半个时辰的棋,这么日日练着,我能赢才怪呢……当心头顶有雪!”
话音落下,沈知书猛地将姜虞往旁一拽。姜虞在马上险些坐不稳,被沈知书一把捞到了自己马上。
瞬息之间,一大团雪扑簌簌砸在了空空如也的马背上。那马受了惊,被沈知书扯着缰绳拽住了笼头。
姜虞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提溜到了沈知书身前,脊背贴着沈知书的前胸。
雪松气浓郁而凛冽。
沈知书方才的举动纯属下意识,于是直到这会儿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愣了愣,随即仓皇地解释:
“刚才我瞧那雪摇摇欲坠,手比脑子快,惊扰了殿下,殿下莫怪。”
姜虞在马背上很轻地眯了一下眼。
她并未转头,而是遥遥直视前方,脊背幅度极小地起伏着,不算硬朗的北风将她额角的碎发吹开。
“将军怎么又在说客套话。”她淡淡地问。
沈知书直起身,盯着姜虞淡青色的披风看:“我怕殿下受惊,便先行请罪。并非客套。”
姜虞没接这话,也不下马,往前缩了一点,和沈知书隔开毫厘。
她蓦地拣起了此前的话题:“方才说到赌局……不赌棋,那便赌些简单的,如何?”
“赌什么?”沈知书恍然回神。
“便赌……兰苕此刻在做什么。”
沈知书斩钉截铁:“不赌。”
“为何?”姜虞问。
沈知书撇撇嘴:“你的侍子肯定你熟一些。”
“那……”姜虞又思忖一阵,“赌红梨此刻在做什么。”
沈知书仍旧斩钉截铁:“不赌。”
“为何?这是你的侍子。”
“你都知晓她名字了,我还不知呢。”沈知书笑道,“我对我府上侍子们的状况两眼一抹黑,保不准还是你更熟悉一些。”
姜虞扭头瞥她一眼:“你不认人,看起来还挺骄傲?”
“没有的事,你又污蔑我。”沈知书道,“实在是我太笨,心有余而力不足。哦,我知晓了,将我府上的侍子都遣去服侍你,再把兰苕蓉菊拨过来服侍我,我不就记住我侍子的名字了么?”
姜虞:……
姜虞淡声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府后便同兰苕蓉菊说一声。”
沈知书摆摆手:“开玩笑的,兰苕蓉菊定然舍不得你。”
姜虞接上此前的话茬:“那……赌谢将军现在在做什么,总行了吧?”
沈知书还是说“不”。
“为何?”
“谢瑾这人最近有点神经兮兮的,说出来的话混不着调,保不齐被鬼上了身,我压根儿猜不准她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沈知书扯了扯缰绳,让屁股下的马转弯,“上回见她,她扯了好一通有的没的,最后拐弯抹角八卦我与你的关系。我说是朋友,她说什么朋友,女朋友么?”
姜虞声线没什么起伏:“然后呢?”
“然后我给了她一拳。我说,不许侮辱我与淮安殿下之间纯洁的情谊。”
姜虞静了静,忽然道:“云雨过两回的纯洁情谊?”
“殿下切莫再如此说。”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我知殿下只是开玩笑,但谣言便是这么起来的。再者说,这儿比不得家里,当心隔墙有——”
沈知书话至一半,蓦地一顿,紧紧往回攥住缰绳,令马驻了足。
姜虞略为不解:“怎么——”
“殿下莫出声。”沈知书微沉的嗓音低低响在她耳畔,“有人。”
第67章 “暖床”
“谁?”姜虞压着嗓子问。
“看不清。”沈知书蹙眉道,“离得有些远。”
“她察觉到我们了么?”
“不好说……”沈知书忽然调转马头,“她往这边看过来了。”
“将军怎的如此如临大敌?”姜虞不解道,“许是压根儿不认识我们的平头百姓呢?”
“非也,这人少说也是有来头的。”沈知书沉声说,“殿下还记得我此前同殿下讲的,久经沙场之人能感受到煞气么?这人的煞气隔这么远我都能遥遥闻见,定非等闲之辈。”
姜虞坐在沈知书身前,沈知书扯着缰绳的时候,宽袍大袖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她静了会儿,淡声说:“也许不是煞气。”
“嗯?”
“是血腥气。”姜虞顿了一下,“那人好像受伤了。”
沈知书眯起眼,仔仔细细往那儿看去。
天地一片白,大雪没过枯草。那人穿着白袍,几抹血红隐于其间,然因着离得远,并看不真切。
沈知书侧过脑袋:“殿下,你闻见血腥气了?”
“嗯。”
“确定?”
“确定。”
“既如此……去看看么?”
“嗯。”
沈知书扯了扯笼头,另牵着一匹马,调转方向往那边行去。
离得近了,沈知书终于也闻见了那股血腥气。
实在是身前人的雪松香太浓郁,把其他气味都遮掩过去了。她想。
空气中的血腥气分明浓得要命,自己方才却浑然不察——
那人身中数箭,胸口破开几个血窟窿,死撑着跪在雪地里,扒着树干不让自己倒下。
沈知书同姜虞对视一眼,两人下了马,并肩往前走。
“这人殿下认识么?”沈知书同姜虞耳语。
姜虞摇摇头,眯眼看了会儿,忽然又点点头。
“嗯?”沈知书不解其意。
“没见过面,但看着似乎有点像某个人——我曾见过她画像。”
“哪位?”
“今年淮南地区乡试第一,崔淇。”
“淮南地区?”沈知书蹙眉道,“离明年会试还有半年,淮南地区的临近年关跑这儿来做什么?怎么又中了箭?罢了,眼下救人要紧。好在应当并未伤着要害。”
她三两步窜上前,唤了声“忍一忍”,而后径直从衣角“撕拉”一声扯了块布下来,先将箭尾折了,接着三两下给伤口扎上。
那人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任由沈知书摆布:“多谢两位恩人。阁下是……沈将军?”
“你先别管我们是谁,横竖我们没恶意。”沈知书叹了口气,“这伤需得尽快处理,我们送你去最近的医馆。”-
崔淇被安顿好后,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说与沈知书,沈知书边听边皱眉。
据她所说,她家中并不富裕,乡试“侥幸”高中解元,高兴又惶恐,打算早早来京备考。有多方势力打算拉拢她,她都婉拒了,今儿来树林原为猎些野兔吃,不成想遭人暗算。
“你往日里可有与人结仇?”沈知书听罢问道。
崔淇的仆从回禀说:“我家姑娘品性温良,从未与人红过脸。”
沈知书叹了口气:“罢了,既是解元,惹眼些也实属寻常。保不齐有些人得不到你便想除掉你。你先报官,年前无事不要出门。你可有在京中置办宅院?还是一直住客栈?”
崔淇颇有些不好意思:“县令大人原是赠了我一封地契,然我并不想欠人人情,便推拒了。眼下打算先住客栈熬过一冬,再做其余打算。将军今儿帮我,我感激不尽,然实在囊中羞涩,待来日赚了银子再报答将军。”
沈知书笑道:“你这也太老实了些,从古至今哪有一方解元上京来没地儿住,甚至口袋里还没银子花的理?你这推那拒,她们便都以为你孤高不合群,甚至瞧不上她们,自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崔淇气有些虚,吐字却很清晰:“我入仕只为治国安邦,不为拉帮结派。”
“这话人人会说。”沈知书挑眉道,“刚做官时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全凭一腔热血往前莽。”
“将军且请看着罢,我定然不会仅有一腔热血。”
沈知书拍拍她的肩,另起了个话题:“你从未见过我,却一眼将我认出。我便如此好认?”
崔淇不置可否:“将军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京中无人不识将军。我来京中也有些时日,将军的画像见得多了。”
沈知书道了声“谬赞”,接着笑道:“既如此,你认不认识我身侧那位?”
“举止不凡,定也是哪位大人。”崔淇摇摇头,“然恕我眼拙,没认出来。”
沈知书换了种问法:“那你有没有闻得我与谁走得近?”
“是有闻得,将军同谢将军关系甚好。”崔淇有些犹豫,“难不成那位大人是谢将军?倒比我想象中……清瘦些。”
沈知书:……你还说得挺委婉。
“不是她。”沈知书道,“再想。”
“想不出来了。”崔淇苦兮兮地说,“我实在是对此知之甚少,都是从大街小巷听来的,并未主动打听过。”
沈知书长舒一口气,心道看来自己近来与长公主走得近的消息并未流传太广。
好事。
她满意地点点头,大发慈悲似的说:“那位是淮安长公主殿下。”
“竟是淮安殿下?!”崔淇瞪大了眼,“恕我方才有眼无珠,竟未认出来,在大人与殿下面前失态了。殿下现如今在哪儿?”
“她先行回府了,说是有要紧事。无妨,回头我替你问一声好,你安心养伤——”
话音未落,客栈门忽被推开,同雪松气一齐飘进来的,是姜虞那耳熟清淡的嗓音:
“将军便这么巴不得我离开么?”她揣了揣袖摆,施施然往里走,“分明才同将军说,我去街上走走,怎么在将军口里,我便成了‘先行归府’?”
崔淇咬牙撑着床坐起来,刚想起身行礼,姜虞使了个眼色,守在一旁的侍子会意,忙按着崔淇不让她动弹。
“不必多礼。”姜虞抬手招来另一个捧着荷包的侍子,继而转过脑袋,淡声向崔淇道,“闻得你家境清贫,这点薄礼且请收下。”
“万不敢当!”崔淇激动起来,咳了两声,“草民无功不受禄!”
姜虞捞过荷包,亲自向床榻上递去:“本殿乃当朝长公主,与圣上同心同德,不愿看天下学子受冻饿之困。不是单为的你,换作是旁人,这些碎银我也会赠的,统共十两,所为并非令你锦衣玉食,仅是让你在寒冬腊月好过一些。你现如今身负重伤,若是没有银两周转,怕是撑不到开春,到时岂非南安之失?”
沈知书在旁边帮腔:“你便收下,淮安殿下必不缺这十两银子。”
崔淇唇角颤了颤,终是应着二人的话将荷包接过去,千恩万谢地道了好几声。
沈知书和姜虞最后嘱咐她的仆从好生照料她之后便离去了,徒留崔淇在床上躺着,心内感念不尽。
沈将军同淮安殿下实属良善之人。她想。
而自己也属实没想到她俩之间关系这么好,可以肆意插科打诨,一人说完话,另一人即刻接上,就好像她们彼此心意相通。
说起来,沈将军还未成家,淮安殿下也并未听闻有家室。
如此一来——沈将军成为驸马岂非指日可待了么?
崔淇思及此处,又晃了晃脑袋,心内暗忖道,大约不可。
……淮安殿下这身子骨,不像是能生好几个孩子的样子。
罢了,横竖这也并非自己该操心的事。眼下还是明年的会试最要紧。
崔淇于是吩咐仆从从书箱里取《周文传》出来。
仆从瞪大了眼:“主子,今儿受了伤,便暂且修养一日罢,待养精蓄锐后再读不迟。”
“我不读书,你替我上考场么?”崔淇感慨道,“淮安殿下与将军待我如此好,我定然不能让她们失望!”
崔淇口中的淮安殿下与将军正在归府的路上。
今早真热闹。沈知书想。晨练没咋练,反倒成了某人的仆从。
姜虞仍旧坐在她的身前,身子随着马匹的步伐左右轻晃。
沈知书打算先发制人,打探一下她的“主子”今日要做何事。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问:“不知殿下今儿有何贵干,属下好尽早做准备的。”
“今儿也没大事。”姜虞目视前方,声线波澜不惊,“就是想吃鸡油卷儿、梅花酥、酒酿丸子、糯米菱粉糕、清蒸鱼头、火腿鲜笋汤。”
沈知书“嗨呦”一声,笑道:“如此之多,吃得完么?”
“每样少做些便吃得完了。”姜虞淡声道,“我要佑书做与我吃。”
沈知书咧到一半的唇角蓦地往回收。
姜虞扭过脑袋,去看沈知书的脸:“怎么,佑书不会做?”
沈知书不说话,脸上大剌剌挂着三个字:你说呢。
姜虞叹了口气:“好罢,那我不吃这些了。我想要天山雪莲、北海夜明珠、七彩琉璃扣、玲珑八宝盒。”
沈知书:……
姜虞尾音上挑:“怎么,这些佑书也没有么?”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笑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皇上都不一定有的东西,属下怎么会有呢?”
姜虞点点头,道“那好罢”,话音一转:“那我要佑书今夜搂着我睡。”
沈知书:?
姜虞继续道:“不会这也不成罢。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要你何用。你这回要是再度拒绝我,就是第三回拒绝了,你是不是存心忤逆我?”
沈知书:…………
谢邀,谁家仆从提供的服务里包含暖床??
还倒打一耙说自己忤逆她……自己今夜便要让她瞧瞧,什么叫做“忤逆”!
第68章 “佑书讲故事之时别忘了抱着我,白日里答应过的。”
姜虞在长公主府抄书。
她一笔一划写得挺慢,看不出是漫不经心还是心无旁骛。
沈知书就站在旁边磨墨。
她磨了没一会儿,觉着有些无聊,遂睁眼说瞎话,喊起了手酸。
姜虞瞥她一眼:“怎么,几十公斤的刀枪眼也不眨地挥舞,不过几两的墨条却令佑书手酸?”
“是。”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属下不仅手酸,腿也酸,站不稳了,还请殿下赐座。”
姜虞搁下笔,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忽然往旁边挪了一点,让出了半张椅子:“行,你坐这儿。”
沈知书张张嘴:“属下块头大,恐挤着殿下……”
“那就得看你本事了。”姜虞重新执起笔,慢条斯理道,“你现如今是我侍从,便要听我号令,且不得让我不舒坦。”
……坐就坐,谁怕谁?
沈知书于是直愣愣上前,撩袍一屁股坐了下去。
好在椅子还算宽大,坐两个人不成问题,只是不免有肢体接触。
雪松气骤然浓郁,沈知书坐在姜虞左手边,侧头看着姜虞继续往宣纸上填字。
写的是小楷。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将它读出声:“庆怜二十年,腊月二十,沈将军与吾比试骑马,惜败,当吾一日侍从……殿下,你这正当史官,给沈佑之写起居注呢?”
姜虞不吭气,继续往下写:午初二刻,沈将军正替吾磨墨,然磨了一刻便嚷累,身体素质实在堪忧。吾遂决意,午后令其脱衣舞剑与我瞧,以磨练其意志……
沈知书:……
沈知书好笑地问:“怎么史官写起居注还带自个儿心理叙述的?”
姜虞一言不发地接着提笔:沈将军对此似乎颇有微词,然并无用处,因为今儿她是我侍从,需得听我号令。
沈知书:……
沈知书咬牙道:“殿下可得祈祷着明日别落我手里。”
姜虞终于出了声,声线没什么起伏:“明日是明日,我先过好今日。再者说佑书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赌,如此一行,明日我定不会听佑书差遣。”
“谁说属下不赌了?”沈知书道,“赌,现在便赌!”
“赌什么?”
“便赌……石头剪子布。”
“嗯?”
“石头赢剪子,剪子赢布,布赢石头。我数三二一后,我们同时出手势,看谁能赢过谁。”
“这个倒是新奇。”姜虞跃跃欲试,“那来罢。我出布。”
“当真?”
“当真,不骗你。”
沈知书正疯狂进行头脑风暴——
姜虞说出布,想引着自己出剪刀,她继而出石头。而倘或姜虞再多打一层反逻辑,料到自己会想到这一层而出布,她因此出剪刀,那么自己要出石头才会赢她。
于是沈知书出了石头。
姜虞出了布。
沈知书:“……殿下怎么一层反逻辑也不打。”
“我向来坦诚,只说真话。”姜虞淡声道,“佑书又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明日仍得听我差遣。”
沈知书尚想挣扎一二:“我并未说一局定胜负。”
“嗯?”
“三局两胜。”
姜虞挑了一下眉:“那行,我这回仍出布。”
……上回不打反逻辑,这回总该打了吧。
于是沈知书信心满满地仍旧出了石头,却不想一睁眼,面前是那眼熟的五指大张的手掌——
姜虞还是出了布。
沈知书:……
沈知书继续挣扎:“五局三胜。”
“佑书不能一直这么耍赖。”姜虞道,“怨不得旁人,我一直言行一致,原是佑书不信我。时辰不早了,想来应要到放饭的时辰了,佑书莫忘了与我布菜。”
沈知书:……
于是兰苕忙完别的,进内室伺候长公主吃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沈知书直挺挺站在旁边,拿着筷子替姜虞布菜的样子。
兰苕吃了一惊,忙冲上来要接过沈知书的衣钵:“将军快坐下用膳,此等伺候人的事交由奴婢便好。”
沈知书忍痛摇摇头,替姜虞夹了一筷子鱼。
姜虞没动筷,淡声道:“有鱼刺。”
沈知书眨眨眼,径直将它送入自己口中,转而给姜虞夹了一筷子糖醋鸡。
姜虞摇摇头:“这块肉成色不好。”
沈知书于是仍旧将其自行消化了,继续替姜虞夹别的。
结果沈知书布了一刻钟的菜,“主子”一口没吃上,她自己却吃得嘴饱肚圆。
兰苕在一旁看得有些呆,转身问蓉菊:“布菜居然是这么布的么?”
蓉菊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附在兰苕耳畔道:“你不懂,这是将军与殿下的情趣。”
兰苕好奇道:“情趣为何物?”
“就是……诶呀,你怎么问的这么直白,这怎么叫人好意思答嘛!”蓉菊闹了个大红脸,想了几息,嘿嘿一笑,“要不然你今夜来我房间,我讲与你听。”-
今夜兰苕并没去蓉菊房间,但沈知书如约上了姜虞的床。
房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碳,离得近了,便能听见火星迸开的噼啪声。
姜虞只穿了里衣,撑着脑袋坐在床沿,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沈知书的腰带。
“怎么佑书睡觉还系汗巾?”她问,“不难受么?”
……因为怕睡着睡着衣服就没了。
沈知书这么想着,信口胡诌:“多穿些,保暖。最近总有些体虚怕冷。”
姜虞抬眼看她,轻声说:“被褥很暖和。”
“是么?”
“是。”
姜虞单说一个字的时候,尾音往下坠着,像是山野泉边的松木,清冽而笔直。
沈知书捻了一下缎面裤腿,站在床边,垂头盯着她看。
她们就这么无言僵持了几息,终是姜虞先开了口:“佑之这么看着我作甚。”
沈知书很坦诚:“殿下的眼睛很好看。”
“只有眼睛好看么?”
“什么都好看,眼睛格外出众些。”沈知书一五一十地说,“每每与殿下对视时,都会让我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哦?”姜虞淡声道,“兴许此前确实见过,只是将军记不起来。”
“可殿下如此清俊出尘,见过之人必会念念不忘。”沈知书摇摇头,“许是殿下太好看,总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于是熟稔感便油然而生。”
“佑书一向很会说话。”
“实话实说。”
姜虞垂下眼,往里让了两尺,转移话题道:“怎么不上床?”
沈知书“嗯”了一声,脱鞋上榻,松松垮垮地坐到姜虞身边。
雪松气翻涌。
沈知书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视线翻过帷帐,落在跃动着的烛火上。
她出了会儿神,听见姜虞问:“困了么?”
“没呢。”沈知书摇摇头,“今日亥正未到,为时尚早。”
姜虞点点头:“既如此,我想听佑书讲故事。”
“殿下要听什么?”沈知书笑道,“别嫌属下讲得干巴就好。”
“随意。”姜虞“唰”地躺下了,“干巴挺好,能哄我入睡。哦对,佑书讲故事之时别忘了抱着我,白日里答应过的。”
沈知书:……
她看着说躺就躺的、板正得像是木头的姜虞,委实有些猝不及防。
姜虞已然盖好了被子,侧过身,背朝着自己,不知睁没睁眼。
沈知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掀开被子,也钻了进去。
帷幔落下,整张床都被染上了姜虞的气息。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趴下,滞了几息,终于还是朝某人的方向靠拢过去。
姜虞发丝的味道逐渐明晰,淡淡萦绕在她鼻息之间。
同她身上的雪松气如出一辙,总会令人想起西北林间的清雾。
烛火已然灭了,月光钻过窗纸,在屋内烙下浅淡的轮廓。
沈知书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看了一阵,忽然伸出胳膊,轻轻揽住了姜虞的腰。
属于某人的体温渗过并不算厚的中衣,丝丝缕缕钻入自己的手臂。
有点热。沈知书想。像是春日煮沸后加冰的厚牛乳,清爽中参杂着一丝甜腻。
她定了定神,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脑袋往前靠了一点点。
姜虞的发丝近乎蹭过自己的鼻尖。
银丝碳似乎烧得更旺了些。
沈知书的声音沉沉响在姜虞耳畔:“那我给殿下讲个故事罢。是我曾做的一个梦。”
“那日雨雪初霁,我穿过松林,去找一个老朋友——”
第69章 “我曾经有个……朋友。然后她死了。”
沈知书搭在姜虞腰腹处的臂弯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姜虞的呼吸。某人的一呼一吸总是拉得很长,平稳有力。
她的指尖松松垂落下去,搭在姜虞光滑柔软的寝衣上,无意识地摩挲。
夜色沉寂如水,帷幔低垂,室内冷香与暖气暗浮。
姜虞一言不发地听着故事的开头,并未给出什么反应,沈知书于是继续往下讲:“穿过松林的时候,我经过一棵雪松,两颗雪松,三棵雪松,四棵雪松,五棵雪松……”
胳膊下的肌肤颤了一下。
姜虞忽然转过身,从面朝里的侧躺变成了平躺,床铺随之微微陷下去一点。她侧过脑袋,直视上沈知书的眼,淡淡道:“不要听这个。”
“那听什么?”沈知书挑了一下眉,“不是说哄殿下入睡么?”
姜虞答非所问:“你要去见的是什么朋友?”
沈知道:“不知,梦里稀里糊涂撞见的,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姜虞“哦”了一声。
她将脑袋放平,从沈知书的角度望过去,看见的便是她直而长的鸦睫。
姜虞并未阖眼,于是睫毛时不时震颤一下,像是暗色的蝉翼。
姜虞躺平后,沈知书原本搭在姜虞腰窝处的胳膊盖上了她的小腹。那儿相较于腰迹,温度似乎要更高上一点。
——很神奇,她能从小腹处感受到某人的心跳。
很规律。
但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她安静地等了会儿,没等到姜虞的下一句“指示”,遂追问:“殿下还想听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腹有了起伏,是姜虞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吸了气,却半天没有开口回应。
可能是在组织语言,也可能是踌躇着不知要不要说。
沈知书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忽见怀中人面朝自己转过了身——
她的面庞冲着自己,距离自己不过毫厘。
离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沈知书的鼻尖几乎要擦过姜虞的鼻尖。
于是她们俩不约而同地一愣,沈知书连忙往后撤开一些。
姜虞眸色较寻常人淡一些,琥珀色的瞳眸在沈知书脑海里挥之不去。
许是太过于亲近造成的错觉吧,她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张张嘴,低声而仓皇地开了口:“殿下怎么转身转得这么突然?”
姜虞往下缩了一点,扬起脑袋:“突然想到一些事,想看着将军说。”
“嗯?”
“将军——”姜虞道,“我曾经有个……朋友。”
她讲到这儿顿了下,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沈知书迟迟没听见下半句,遂追问:“然后呢?”
姜虞抿唇道:“然后她死了。”
沈知书想说“如此突然”,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然后呢?”
“然后我很伤心很惆怅,但这一切又似乎都是自己的梦,梦醒后发现往事是一片虚无。”姜虞轻轻地说,“将军会偶尔有这种感觉么?会做这种梦么?”
沈知书想了一想,微微摇头:“梦与现实相差甚远,我分得很清。殿下许是……近来压力太大?”
“或许罢。”姜虞低声道,“我直到现在还未分清我究竟是否有这么一位故人。”
“她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沈知书给她出主意,“或许顺着查一查,便能解了殿下心头之惑。”
姜虞却说:“查不到的。”
这句话近乎脱口而出,她垂下眼,看起来好像……有点难过。
沈知书没问“为什么查不到”。
她想,世间无理之事太多,也许当事人心知肚明,旁人多问只会将伤疤赤裸裸地揭开,每问一句便揭开一遍。
搭在姜虞腰上的那只手忽然往里伸了一点,继而抚上了姜虞后背。
另一只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笨拙地抬起来,按上姜虞后脑勺,不甚温柔地揉了两把。
姜虞顺势往前靠了靠,埋进了沈知书怀里。
她的声音响在自己胸前,显得有些闷闷的:“将军,我不开心。”
沈知书覆在姜虞背上的那只手慢慢收紧。她发现自己一时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
她旋即想,可能因为在生死面前,温言软语总会显太轻。
于是她又加重了胳膊上的力道。
姜虞安安静静地窝在沈知书怀里,滞了几个呼吸,蓦地说:“将军,你抱得太紧,我有点喘不过气。”
沈知书的手陡然一松,低声道:“抱歉。”
姜虞没接这声道歉,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再说两句话。”
“嗯?”沈知书有些意外,“殿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姜虞道,“从将军胸前听将军讲话,感觉很不一样。将军的声音变了。”
“变成什么样?”
“变得更加清晰,像是我从将军心里听到的。”
沈知书轻笑一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那殿下知晓我心里在想什么么?”
“不知。让我猜猜。”
“嗯,你猜。”
姜虞并未抬起头,仍旧将脸颊贴在沈知书胸口:“我猜将军现在在想,明日吃些什么。”
“怎么可能?”沈知书笑道,“殿下这么难过,我却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么?”
“那……将军在想,我是不是要哭了,该怎么安慰我。”
“唔,准了一半。”沈知书道,“我没想殿下是不是会哭,但确实在想怎么安慰殿下。”
姜虞的脑袋抬起来一点,嗓音轻而淡:“我很好安慰,将军抱紧一些*便是。”
沈知书眨眨眼:“方才殿下不是说我抱得太紧么?”
“那是唬将军的。”姜虞道,“其实越紧越好,最好紧到真的令我喘不上气。”
话音落下,沈知书应了一声“嗯”,揽着姜虞腰背的胳膊陡然收紧。
她于是感受到了姜虞全身的体温。
也听见了姜虞的心跳。
姜虞的心较之先前似乎跳得更快了。沈知书一言不发地听着,闻见雪松气排山倒海漫过来。
思绪像是泡在了无边的松林里,开始没什么章法地东南西北肆意发散着。有好几个瞬间,她似乎思忖了很多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脑海一片空空。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巷道里极轻的更漏声隔了好几道院墙遥遥传进来,沈知书才骤然回神。
耳畔的心跳平静了一些,她心道,不知姜虞还难不难过。
沈知书忽地听见姜虞唤她。
她低下头:“嗯?”
“将军。”姜虞说,“将军会一直伴着我么?我实在太怕再度失去朋友。”
沈知书将要点头,却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总是造化弄人。她心道。她不愿成亲的缘由便是不知何年何日战死,这会儿又拿什么给姜虞承诺呢?
这朋友和伴侣似乎无异了。她颇有些荒唐地想。
沈知书于是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覆在姜虞背上的那只手轻轻拍了几下。
她听见姜虞接着问:“将军现在在想什么呢?”
沈知书心道说真话你听了会更伤心,遂随口说:“你猜。”
姜虞这回却道:“猜不着。”
她说话的时候,脑袋摇了几摇,脸颊胡乱在沈知书胸口蹭着。
有点……痒。
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沈知书答非所问:“殿下,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
“我之前讲,我穿过一片松林,去找我的朋友。”沈知书将曾经的梦境娓娓道来,“我与那朋友相识一年,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甚至不知她长什么样。我只知晓她来自北方,说话声音像是清露,爱穿一身白,其余的爱好总是稀奇古怪。”
“嗯?”
“譬如她要我教授她轻功,学成之后却用来跳湖。”
第70章 梦里的朋友……是谁?
“跳湖?”
“嗯。”沈知书顺口接道,“她做事一向不拘小节,只随自己心意。她学了许久轻功后,有一日同我说她已学成,要来一招凌波微步。我兴致勃勃地跟着她走到湖边,想看她轻功水上漂,结果她漂了两步就掉下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赶忙将她捞上来了,慌里慌张地带着她去洗澡。不过到底是身子骨硬朗,就这样居然没生病……”
沈知书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姜虞的关注点却似乎有些偏:“你们在梦中都如此之熟了,将军却仍不知她的样貌么?”
沈知书冥思苦想一阵,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许是她的脸一直蒙着一层清雾,又许是梦里看见了,醒来后却忘了。”
姜虞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此刻微扬着脑袋盯着沈知书看,忽然抬起大腿,杠到了沈知书身上。
腰上陡然一沉,肢体接触突如其来。沈知书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干笑了两声:“怎么,殿下想压死我?”
姜虞没回答,却一个用力翻了半圈,按着沈知书的肩膀,趴到了沈知书身上。
劲儿挺大,跟她的身量并不相符。她安安静静地趴着,脑袋枕在沈知书胸口,像一只树袋熊。
隔着两层中衣细细密密渗过来的暖意令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她静了静,状若无事地揽上了姜虞的腰,低声嘟囔道:“看来殿下真的想压死我。”
姜虞这回有了反应:“我很沉么?”
“很轻。”
“那就压不死将军。”
“可以的。”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再往上靠一点,靠到我脖颈这儿,然后一个用力,我就死了。人的脖颈还是太脆弱些。”
姜虞静静听着,忽然答非所问:“你说话的时候,胸口和肚子会有起伏,我也跟着上下起伏,像是在坐船。”
沈知书煞有介事道:“那殿下得付我些船费。”
“没钱。”
“没钱,那殿下是坐霸王船来了么?”沈知书笑道,“没钱便用其余东西抵。”
“然我一无所有,没东西可予将军。”
“那可怎么办呢?”沈知书故作头疼地说,“那便只好请殿下下船了。”
姜虞摇摇头,面庞蹭在沈知书胸口。她斩钉截铁:“不下。”
沈知书漫不经心地问:“殿下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赖账?”
姜虞反问:“我们都此等关系了,你请我坐船都不能?”
沈知书闻言挑起眉,明知故问:“什么关系?”
“云雨过两回的关系。”姜虞跃跃欲试,“倘或将军想,今夜便可来第三回。”
“……”沈知书有点好笑,“先时不是说了么?太过频繁会令殿下玉体有损,须得五日之后再谈此事。”
“那便是朋友关系。”姜虞道,“朋友坐船还得交钱,将军未免太无情些。”
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一码归一码,亲姐妹还算明帐呢。”
“所以这船我不能坐?”
“怎么不能坐?交钱便是。”
姜虞抬起头睨她一眼,神色似笑非笑。沈知书还未琢磨清楚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姜虞忽然直起上半身,而后蓦地伸出手,用掌心覆住了沈知书胸前的那处……柔软。
沈知书:?!!
她猛地握住了姜虞的腰,径直把那人从自己身上提下去,继而翻身坐起来,颇有些惊诧地问:“殿下做什么?!”
姜虞面无表情地说:“手感挺好。”
姜虞时常口出狂言,自己也已习惯,可她方才这突如其来的行径——
算了,不多计较了。大抵是她因着此前的拒绝而有些不痛快,遂想从自己身上找补一些回来。沈知书想。
姜虞在这方面一向没什么分寸——也许在她眼里,这一切都算寻常朋友间的打闹……么?
自己有必要纠正这个误区,但应当不是在现在。一来纠正误区需要脑子飞速运转,而她此刻有点懒怠动弹,二来……
实在是当下的氛围太过玄妙,抑或是黑夜总能给人以莫名而荒谬的情愫,以至于她总感觉,倘或自己此刻强硬地拒绝姜虞这懵懂的亲近,那大约今晚两人间又会陷入不怎么愉悦的僵持。
沈知书瞪着眼同姜虞对视几秒,败下阵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袭击船夫导致船翻了,这船更坐不得了。”
她说着,掀开被子重新躺了回去,将里侧的胳膊往旁一抻,抬眼看向姜虞:“殿下躺这儿罢,我把胳膊给殿下当枕头。”
她大臂上肌肉放松的时候,会软一点下来。姜虞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一阵,抬手戳了戳。
沈知书有点痒。
“这儿也挺软。”姜虞轻声道。
“所以殿下躺上来么?”
姜虞利索地钻进被窝,蹭地躺下了。
沈知书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两眼一闭就开始嚷困:“属下困得不得了,再不睡大约能直接昏过去。”
姜虞应了一声,道:“那睡吧。”
她这么说着,也闭上了眼。
沈知书一动不动地躺了两柱香,迟迟没听见身侧动静,料想姜虞已然睡着,遂想把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胳膊从姜虞脖颈底下抽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下一瞬,姜虞却睁开了眸子。
沈知书:……
沈知书干笑着寒暄:“殿下还没睡啊。”
姜虞言简意赅:“睡不着。”
“那……”沈知书想了一想,“我再给殿下讲个故事哄殿下睡觉?”
姜虞点点头,忽然将脑袋抬起来,往下挪了一些。
沈知书的胳膊陡然一空,她有些讶异地侧过脑袋,看向整个人缩到被子里的姜虞:“殿下不枕了?”
姜虞“嗯”了一声。
“为何?”沈知书笑道。
“怕将军手麻。”
沈知书将胳膊收回来,暗中揉了两把,口里还要嘴硬两句:“麻不了,殿下那么轻,我胳膊又壮实。”
姜虞眨眨眼:“那再给我枕一会儿。”
“……”沈知书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姜虞思忖一阵,想起了什么似的,环住了沈知书的腰,轻声问:“将军有听过一些传闻么?譬如国师活了几百年。”
沈知书道“听过”。
“那将军信么?”
“由不得我不信,国师都辅佐了好几朝了不是?”沈知书感慨说,“只能说世上怪人怪事不少,听起来越假的反而越真。”
“她活那么多年,都够旁人转世好几遭了。”姜虞淡声道,“说起转世……将军相信一个人有好几世么?”
沈知书“嘶”了一声:“我原是不信的,只觉这些不过是世人的慰藉寄托,可忽然又想到国师……罢了,宁可信其有。”
姜虞继续问:“那将军认为前世之情能带至今生么?譬如两个人一同转世,前世她们有妻妻之实,今生可还能够再续前缘么?”
“若能再续前缘,倒是一桩佳话,可若是实在续不上,也无需强求。”沈知书笑着说,“转世一场已然解脱,理应将前尘往事都忘却才是。不然孟婆汤是干什么用的?再者说,转世后人的生活环境与前世必然相距甚远,样貌性格说不准也大相径庭,其实都不能算作同一人了。”
腰上的胳膊蹭了两下,姜虞低低地应“嗯”,接着道:“将军觉着你前世是什么样?”
“不知。”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但我希望前世没那么重的担子,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到老。”
“将军现如今卸甲归田,其实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一世便算了罢。”沈知书笑道,“我就不是享清福的命。话说回来,殿下呢?殿下希望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姜虞清淡的声音在胸口响起来:“与将军一样。”
“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嗯。”
沈知书还要说点什么,姜虞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困了。”
沈知书有些惊诧:“这便困了?如此突然?”
然而半天没听着回应。
她沉下脑袋,听着姜虞平稳的呼吸,很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姜虞仍旧没有反应。
入睡得如此之快么?沈知书心想。
室内昏沉晦暗,月光不见影子。沈知书瞅着姜虞乌黑浓密的发顶,顿了一下,抬手抚上去,又低低笑了一声。
“回回都如此。”她无奈地说,“闹得人清醒,自己却睡着了。”
沈知书原先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很久,却不想不久后也失去了意识。入梦的前一刻,她心道,姜虞说的果然没错——
气息这种东西,熟悉熟悉便适应了-
沈知书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她断了一条胳膊,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了。
刚醒时人总会有些懵,过了一盏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那条胳膊被姜虞压麻了。
麻过了头,以至于她想将胳膊从姜虞脑袋底下抽出来,却没能用上力。
她想不起来胳膊是什么时候跑到身侧人脑袋底下的,透过帷幔瞪了半天天花板,夜里的梦境陡然蹿入回忆。
那是一个秋日,天很高很远,一眼望不见云。
她在松林里扎着马步练气。
那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从远处走来,捧着一个柳枝编的花篮,上头横七竖八插着黄白相间的菊花。
沈知书问:“你编的?”
朋友说“嗯”。
沈知书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接过花篮细细打量,称赞道:“还挺好看。”
“编了挺久。”朋友说。
沈知书左看右看,还真有些舍不得放下,顺嘴道:“我听闻今日门中长老们在吃宴席呢,你不与她们在一块儿么?”
朋友摇摇头:“原不是什么重要的宴席,我便不去了。”
沈知书点点头:“话说有一事我一直有些好奇……为何她们叫你恩客?若是不方便告诉与我,你便不说。”
朋友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是往生门与你们的交情。五百年前寒云宫将要被灭门,被往生门门主带人保住了。此后每十年,往生门皆派一人来你们山门,这回派的是我。”
她说话的声音清淡伶俐,像是山间玉石与流水相击,很好听。
沈知书点点头,感慨道:“原来是这样,我竟从未听人提起过。”
“都是过去之事,不必多提。”朋友说。
沈知书好奇起来:“你不会轻功,往生门不传授武艺么?”
“往生门……接阴阳。”朋友道,“往生往生,顾名思义,送魂魄往生。除却这个,其余功法一概不学。”
“魂魄死后不会自己往生,还要人送么?”
“自然而然的生老病死不用我们送,然若是非自然的枉死导致怨念深重不愿上路的,就得我们亲自去接。”
沈知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送过多少人?”
“三百八十一人。”
“如此多么?”
“也不多,平均一月一两个。”
沈知书算了一算,笑道:“那我与你差不多大。”
朋友眨眨眼:“我二十七。你呢?”
“二十八。”
朋友点点头:“那我得叫你一声姐姐。”
沈知书连连摆手:“担不起担不起,长老们都唤你‘恩客’,你若是叫我姐姐,岂非错了辈?”
“那我怎么称呼你?”
“原先如何称呼,现在便如何称呼。”沈知书笑道,“你不是一直唤我‘知书’?”
朋友想了一想,摇摇头,鬓边的碎发随之晃了晃:“旁人都唤你知书,我便换种叫法。”
“嗯?”
“我下月便要离开寒云宫回往生门,想着留下点什么祝福予你。往生门人能通阴阳,祝愿最是灵验。我愿天佑知书,便唤你佑书,可好?”
“挺新奇,没人这么叫过我。”沈知书笑道,“听着也好听,寓意也好,你真是天才。”
“佑书太夸张,我不过是一普通人罢了,三月前连轻功都不会。”
“你这便是在妄自菲薄。哪有普通人三月就能练成轻功?这学习的速度我拍马都赶不上,我当初练轻功可是练了好几年呢。”
回忆至此,沈知书蓦地一愣。
佑书……
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耙了耙,心道,大约是睡前听了太多次某人这么唤她,于是将这个名字带入梦境了吧。
可……这几日的梦都如此详实而有逻辑,连贯到有些非虚即实,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寒云宫与往生门,又真的有一个唤她“佑书”的朋友。
思及昨夜与姜虞的卧谈……是啊,国师都能活几百年,世上什么奇事没有呢?
难不成这真是自己的前世?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回头瞅了一眼床榻上安安静静睡着的某人,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倘或真是前世,那么,梦里的这位唤自己为“佑书”的朋友……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