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第291章 尽瓦腊
第291章尽瓦腊
从现在起, 交给我……喻宝园心底莫名微暖。
连带着拂晓悄然而至,晨曦薄雾从天边升起,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
两人都回过神来, 然后看向对方。
—— 天亮后, 六起带你去永城。
这么快, 就天亮了……
喻宝园喉间轻咽, 明明一整晚了, 好像说了无数多话,又好像还有无数多话没同陆衍说;但眼下,反而忽然不知道应当说什么了。
陆衍看了看她,然后伸手,紧了紧她披风上松下来的系绳。
夜里更深露重,山野空旷,不似城中, 她身上披的是他的披风。
“照顾好老爷子,他性子倔, 这次, 多由着他些……”喻宝园从未在陆衍这处听到这么低沉的语气, 喻宝园心中有数了——爷爷的情况,恐怕不好。
那么远的路,每一步都惊心动魄,爷爷去, 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成年人之间的话, 有时不必说得太明白。
先前提的爷爷气得王老爷子跳脚, 都是不想她担心。
但她始终会知晓。
“我知道了。”喻宝园也罕见得沉声。
“陆……”喻宝园再次开口,身侧, 却有一双温柔的臂膀将她带入怀中。
喻宝园懵住。
陆衍的声音就在头顶,又仿佛悠悠飘到耳畔,“喻宝园,等京中之事结束,我们两人需要好好谈一谈。”
喻宝园愣住。
谈,谈什么?
“谈以后。”她还没开口,他又知道了……
“让老爷子等我。”陆衍声音再次沉了下去。
不知为何,喻宝园也伸手,紧紧揽上他后背,哽咽道,“你早些回来,自己同他说。”
良久,头顶上温和的声音传来,似缀了晨间的风,“好。”
*
喻宝园是有些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毕竟,邵冕棠和商廷安虽然隔得够远,而且也确实稍微收敛了,但即便隔着收敛的眼神,喻宝园还是觉得两人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打量她。
是啊!
奇奇怪怪,再看一眼!
是喻宝园啊!
但又不是早前的喻宝园。
不对,这就是早前的喻宝园啊!
不,但又不全是……
对,不全是!
复杂,纠结和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眼神在邵冕棠和商廷安这处演绎得淋漓尽致。
要不是陆衍在,要不是现在的喻宝园的的确确怎么看都是女的,这两人恐怕都要贴上去,恨不得眼珠子掉落都得再打量仔细了。
但一旦邵冕棠稍稍有向前迈出脚蹄子的举动,不,是稍稍向前迈出脚蹄子的迹象就直接被陆衍拎着衣领拽回来。
邵冕棠张牙舞爪大呼,“陆衍,你偏心!你……”
商廷安在一旁添油加醋,“是是是!他是偏心,他不偏心喻宝园,难不成还偏心你啊!”
“我……”邵冕棠气势汹汹得嘴是张开了,但又忽然语塞。
被商廷安这么一说,他说什么也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
“我!”邵冕棠呲牙,眼见陆衍这一条例走不通,只能另辟蹊径,“喻宝园,你也不管管陆衍!”
这句话说完,邵冕棠自己都惊呆捂嘴!
糟糕,怎么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好家伙!
邵冕棠惶恐看向身后的陆衍,陆衍肉眼可见的头都大了几分。
商廷安一幅忍不住“哎呦,你怎么说出重点了”,但又确实最终还是忍住了,但忍住和没忍住好像也没多大区别的模样。
总归,整个场面不可谓不滑稽好笑。
尤其是在即将到来的严峻和暴风骤雨前,仿若唯一一道可以暂时让人开怀忘忧的风景。
而这场闹剧更以喻宝园一声轻叹,“杀了我吧,我可不敢”结束。
邵冕棠和商廷安都笑得不行。
看着眼前喻宝园、陆衍同商廷安,邵冕棠闹作一团,贺常玉却是平静又淡然。
他原本就要年长几人一些,同陆衍,商廷安和邵冕棠年龄相仿,又一起长大的是贺清风。
当初他不在京中,但清风敏锐。
发现京中不对,除了托人送信给他,还借机送贺淼,团团和米宝离开京中,自己却铤而走险,如此才给贺家博得一个喘息机会。
中宫筹谋这么久,贺家执掌暗卫数年,却毫无觉察。
是失职,也将贺家推入绝境。
清风将贺淼几人送离京中,已经等于同东宫挑明贺家立场,眼下被寻了个名义押解在大理寺牢狱,随时都有性命危险。
中宫此人心计藏得太深,这次若不是在安城行事过于急躁,继续温水青蛙,恐怕几年后,朝中皆是中宫之人。
虽然他也不知晓中宫铤而走险的缘由,但一定同支开陆衍,还有老爷子冒死前往燕韩有关。
喻宝园回京之前,老爷子同陆衍祖孙二人的关系京中没有人怀疑过;但喻宝园回京,总是无形中给了旁人一记提醒,喻宝园虽然生得清秀,但容貌上明显是老爷子的外孙,这一点同青黛和扶光相仿;而陆衍却是同老爷子全然不像,更有甚至,还有些许像……
这些猜测只能是早前见过先帝的人。
只是先帝膝下早就已经没有子嗣了。
如果此时再冒出一个先帝子嗣,那天家也好,中宫所出的三殿下也好,原本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先帝之后;或许陆衍的身世真的藏了秘密,中宫才会不惜冒险也要提前在安城布局。
假如,陆衍真的不是老爷子的外孙,只是老爷子假借外孙的名义护下来的先帝子嗣……经此燕韩一事,东宫和二殿下如果不能平安回来,那陆衍之后的身份恐怕会让人瞠目结舌。
同东宫、二殿下,还有三殿下相比,陆衍才是城府更深,又深谙朝中之道,背后还有老爷子和驻军做底气的人。陆衍如果最后坐上了那个位置,西秦不会乱,权力会平稳过度,朝廷也会继续维持,边关更不会生乱;反之,安城之乱后,无论是东宫,还是二殿下,再或是三殿下登基,西秦国中恐怕至少十余年的动乱起……
贺清风再看向陆衍,眼中又有了不同。
“好了,不同他们两人闹了。走吧,老爷子同青黛、扶光,还有明月,阿哲,小白几人都在,这一群老的小的都只听你的话。”陆衍这一句确实不假。
老的,小的,还都是在京中最让人头疼的一群。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是烫手山芋。
但喻宝园不同。
陆衍说完,商廷安和邵冕棠果真也不闹了。
早前闹腾是因为同喻宝园太久没见了,也因为眼下的紧张氛围,除了同喻宝园见面的闹腾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件可以会心一笑的事;但陆衍一提,所有人都再次回到正事上来。
“那我先走了……”喻宝园也清楚,即便陆衍,邵冕棠和商廷安再轻描淡写,但安城的局势她亲眼见过,中宫和邵清越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让她知晓接下来每一步都不会容易,只是陆衍也好,邵冕棠和商廷安也好,都默契得在她面前冲淡了安城之乱背后的紧迫。
剩下的每一秒钟对这里的所有人,安城的所有人,京中的所有人,包括西秦国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宝贵的,分秒必争。
“你们,都多保重,京中见。”喻宝园温声。
陆衍和邵冕棠,商廷安都顿住。
忽然间,有些明白为什么青黛扶光,还有明月这些小孩子都愿意同喻宝园一处了——因为小事,喻宝园不会责备,会帮他们一起分析和处置;而大事,喻宝园这处也都温和而平静,很少抱怨,却让人心中生出平静。
即便是短暂的心安与平静,在此刻都难能可贵。
“走吧,六起。”喻宝园唤了声。
“哦!”六起才反应过来。
要论惊吓,这些人里吓得最不轻的就要属六起。
当时子默什么都没多说,他上去看宝园公子的时候,直接见到一身女装的宝园公子,他竟然吓得直接从马车上打滑翻了出去!
自然,也不算轰的一声,动静虽然不大,但好歹也摔出去一个人,幸亏马匹有侍卫在照看,没有受惊。
但六起受惊了!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一直在夜以继日赶路,导致自己出现了幻觉 ,竟然还是这么严重的幻觉!
否则,子默怎么会吱都不吱一声。
到底,六起心底还是七上八下。
宝园公子明显在休息,他都甩出马车了,再上去,会不会不好?
但如果他不上去,怎么能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难道说,自从他上次搬了六起王婶之后,整个人变得奇奇怪怪?
这种念头让六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可不行!
奇奇怪怪,再看一眼~
就这样,六起做贼似的,趴在马车帘栊旁,悄悄悄悄再悄悄悄悄地通过帘栊的缝隙朝内看去。
但就一眼,当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赶紧把帘栊拉好,整个人都不好了。
宝,宝园公子,他真变女的了!!!
*
马车滚滚向前,喻宝园撩起车窗上的帘栊,朝外看去。
陆衍,商廷安和邵冕棠,还有贺常玉都在目送马车离开,其中,邵冕棠还不忘朝她挥手,就像当初他离京时,喻宝园同他挥手一样!
喻宝园心中感触,马车却也渐渐驶远。
喻宝园目光最后落在陆衍身上,陆衍也一直目送她至眼帘尽头……
“呼。”邵冕棠也似松了口气,“喻宝园也送走了。”
“你是说,你见过那个羌亚人?”商廷安看向贺常玉,也将手中的画像递给他。
画像是子默默出来的。
贺常玉接过,又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出声,“我在早前的卷宗里见过此人,很早之前,但应当没有记错。”
“这人什么来历?”邵冕棠环臂,眉头微皱。
安城之乱竟有羌亚人的参与,此时比早前想象的恐怕还要再复杂一些。
贺常玉继续道,“羌亚国中也分很多部,各部之间大抵平静,但也有冲突。其中有一部的首领叫尽瓦腊,当初羌亚内部发生动乱,部族被屠,他带子女逃了出来,后来踪迹不明。”
贺常玉说完,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这幅画像同尽瓦腊很像,但年纪有差别,我记得他有一对子女。”
子女?
邵冕棠恍然大悟,“你是说,这是尽瓦腊的儿子?”
贺常玉颔首,“如果没猜错。”
商廷安也有疑虑,“尽瓦腊还有一个女儿?”
贺常玉颔首。
邵冕棠感慨,“尽瓦腊的儿子潜伏在禁军里……为什么中宫会放这样的人在身边?”
商廷安和贺常玉都陷入思绪。
陆衍却问道,“尽瓦腊的女儿,是不是和中宫一样年纪?”
陆衍问完,商廷安,贺常玉和邵冕棠都诧异看他,但只是一瞬,都如同醍醐灌顶,纷纷陷入死寂。
第292章 第292章 名正言顺
第292章名正言顺
“可是, 中宫,中宫是世家之后啊……”邵冕棠应当是最震惊的一个,也是最先开口的一个。
“而且,中宫很早就在京中, 还是同宝园的母亲, 也就是陆衍你姨母一起长大的玩伴, 怎么会?”邵冕棠口中越是“怎么会”, 便意味着心底越担忧和认同。
中宫, 不应该是异族。
但如果中宫是异族,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才是最让人胆颤心惊的。
这一刻,中宫等了多久?
邵冕棠越是诧异的目光看向贺常玉,越是能见到贺常玉严肃认真道,“中宫是世家之后,但中宫也可能不是中宫。”
邵冕棠愣住。
这,这什么意思?
陆衍淡声道, “如果我没记错,老爷子和傅叔提起过, 中宫当时回京, 同旁的世家贵女并不亲近, 很疏远。世家贵女大多养在京中,或是族中兴旺发达之地,也就是世家祖屋老宅。但中宫并非嫡系,是旁支, 是六七岁时才被接到京中的。天家登基前是连平郡王, 连平郡王府没落很久了, 也就是挂了一个郡王府的名字。也是如此,中宫旁支的身份才能与天家婚配。”
的确……
所以, 甚至从中宫嫁与天家开始,都是已经在算计中的事情。
这些年来只是步步为营。
几人心中再次升起一抹寒意。
“而且,天家在登基前,也不是连平郡王府的世子,但是连平郡王府的世子病逝了,所以这个爵位才落到了天家身上。”贺常玉的一番话,更让所有人背后不寒而栗。
太多巧合,那便不是巧合。
是意料之中的事。
每一步都精妙走在筹划当中。
“天家还是连平郡王时,老爷子恰好救过天家,所以天家同老爷子熟悉,这些事一步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当,滴水不漏。”陆衍沉声。
“所以,中宫是尽瓦腊和世家之后?”邵冕棠继续震惊。
“未必。”贺常玉打断。
众人看向贺常玉,贺常玉继续道,“中宫是回到京中才进入所有人视野的,换言之,在京中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清楚。羌亚人讲究血统,只有平民才会偷偷与汉族通婚。尽瓦腊是部族首领,这一部可能祖上曾与汉人通婚,所以外貌没有明显羌亚人特征。但羌亚内乱之前,尽瓦腊在羌亚族中地位很高,子女是与汉人所生可能不大。”
“那?”邵冕棠不解。
“那还有一种可能,小时候的中宫,在被族中接回京中的路上,被人掉包了。”陆衍沉稳。
邵冕棠倒吸一口凉气。
商廷安却有些听懂了。
贺常玉看向陆衍,从贺常玉的眼神依稀可以知晓,他的猜测和陆衍的一样。
贺常玉接着往下,“所以中宫刚到京中,同其他世家贵女相处并不好,京中都说是旁的贵女排挤外来的中宫……”
陆衍继续,“但还有一种可能,是那个时候的中宫对西秦的一切都还不熟悉,甚至西秦的文字,语言,所以已经扮作中宫的尽瓦腊女儿,一直在小心翼翼揣测和摸索,所以她不能同太多人相处,怕露出马脚,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邵冕棠的目光一会儿看向贺常玉,一会儿看向陆衍。
陆衍说完,贺常玉也默契道,“所以中宫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接触太多人,接触的人越少,留给她的时间越多。这也是为什么中宫前后的性子差别会如此大,小时候融不进去贵女圈,身边只有一个好朋友;但长大的中宫待人接物游刃有余,尤其是天家登基后,朝中家眷,世家子弟,甚至前朝官员对中宫的评价都很高,也很尊重。”
邵冕棠听明白了,“所以,中宫并不是小时候真的性子孤僻,长大了之后慢慢开朗,而是那时候的中宫已经游刃有余。”
邵冕棠的目光依次看向众人,商廷安颔首,意思是,差不多。
贺常玉也再次继续,“在部族覆灭之前,尽瓦腊也是羌亚一族中的枭雄,同老爷子在战场是有过接触的,或者说,尽瓦腊族中分崩瓦解,也同老爷子分不开关系。所以尽瓦腊对平远王府既有枭雄看待老爷子的心心相惜,又有敌意,敬意和征服感。所以女儿同老爷子的女儿走得近,尽瓦腊也是默许的,因为尽瓦腊也想知晓老爷子其人。”
陆衍接着,“听老爷子和姨母说,小时候,中宫是经常往府中来,听老爷子还有府中说起关边的事,还有老爷子的事。”
邵冕棠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
这是……
商廷安感叹,“难怪,中宫尽可能避开所有人,但是莫名还是会同喻宝园的母亲,也就是你姨母走得很近。”
陆衍低声道,“兴许从一开始,中宫是带有目的去接触姨母的,但后来,姨母确实成了中宫幼时在京中唯一的朋友。刚才宝园同我说起见中宫的事,中宫对姨母确实有闺中之情。”
陆衍点到为止,没有在提起方才喻宝园同他说起的中宫要她尚公主,替代邵清越的位置,做日后的上君。
中宫的手段有多犀利,在燕韩的经历就可见一斑。
但中宫也的确对喻宝园不同。
否则不会同喻宝园说起上君之类的话。
在中宫心里,姨母应当是她背井离乡,在西秦京中的一道光。
但中宫是尽瓦腊的女儿,尽瓦腊族中是因为同老爷子战败,在羌亚内部被趁机排挤,侵占,才有了后来的灭族。
所以,在尽瓦腊心中,或者说,在中宫心中,老爷子是仇人。
这也是为什么中宫即便同姨母交好,却仍然会想尽办法将他和老爷子引到燕韩,通过燕韩和羌亚的手杀掉他和老爷子。
但再中宫心中,喻宝园从小不在平远王府长大,不算平远王府的子弟,再加上中宫同姨母的情谊,所以喻宝园在中宫心中是救赎,对背叛和利用自己最好朋友的救赎,也是对优势,老爷子曾在京中护着她,但族中隔着仇恨,父亲要她取老爷子性命,她必须要这么做的救赎……
所以,喻宝园在中宫心中是不一样的。
从喻宝园回京,中宫看她的目光,中宫对她的爱护,再到行宫时,中宫可以坦白同喻宝园说出自己的谋划,是因为中宫自己的执念,喻宝园必须要加入到她的筹划中来,所以中宫拿定了他和老爷子不在,喻宝园没有主见,好拿捏;却不知道喻宝园看起来没什么心思,只是跟在他和老爷子身后,处处需要他和老爷子照料,其实喻宝园才是最聪明的人精一个。
他都未必知晓喻宝园在眼珠子咕噜噜转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中宫就凭在京中时喻宝园扮猪吃老虎的模样,就断定喻宝园好拿捏,不是中宫应当有的手段。
中宫太想喻宝园站在自己这处,所以放在旁人身上能看到的端倪,放在喻宝园身上,中宫却选择了自欺欺人。否则中宫有能力将东宫,二皇子和他都相继支开,不应当看不住一个喻宝园。
贺常玉的发现,确实让早前所有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被串到一起。
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邵冕棠轻嘶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听我爹说起过尽瓦腊这一族,但他族中都覆灭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邵冕棠不明白,“族人近乎都已经消亡了,不可能再有余力在羌亚一族东山再起;中宫也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了,难不成想借西秦的国力,替自己一族在羌亚卷土重来?”
邵冕棠是直脑袋,想的更多也是马背上打来打去的道理。
商廷安轻叹,“恐怕远不止如此……”
邵冕棠看他。
商廷安感慨,“尽瓦腊的族人所剩无几,就算在羌亚卷土重来,怕也难逃再次覆灭的悲剧,西秦却不同。如果三殿下登基,那日后西秦皇室就是带有尽瓦腊一族血脉的皇室。西秦本就与羌亚接壤,边界一直有纷争,如果手中握着西秦这张牌,能和整个羌亚抗衡。”
邵冕棠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会有羌亚人在安城行宫出没,这些人不是对中宫死心塌地,而是要借西秦……”
“这是一盘大棋,尽瓦腊应当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在谋划了。当初如果没有辰王之乱,天家和中宫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上,辰王之乱彻底改写了西秦皇室,让中宫走到了朝臣面前。”贺常玉沉声,“当初辰王之乱诸多猫腻,都一把火随着旧宫堙灭了,当初不知有多少惨死的冤魂,都是为了尽瓦腊的野心。”
陆衍噤声。
商廷安继续,“恐怕从秦朝晖之死,二殿下被扣在燕韩开始,中宫就已经在计量之后的事。东宫和二殿下若是阴差阳错赶不回西秦,天家又一病不起,四殿下双目失明,五殿下年幼又是女子,朝臣只能拥护三殿下和中宫,那就木已成舟。国君之位非同儿戏,一旦登基,就算东宫和二殿下回了西秦,也成定局。更况且,中宫为此事筹划了如此之久,也不会让东宫和二殿下有机会回西秦。”
贺常玉沉声,“东宫已经在边关遭遇毒手……”
商廷安和邵冕棠都僵住。
陆衍是知晓的。
他同老爷子九死一生才从燕韩离开,东宫和二殿下应当先于他们二人。
如果不出意外,东宫没有暴露他的行迹。
当初将他行踪暴露给旁人的,应当是二皇子……
“二殿下如果已经回了燕韩,应当也不敢轻易露面。”贺常玉继续,“东宫的前车之鉴还在,二殿下就算要露面,也要等时机。”
“时间拖得越久,中宫这处的准备便越充足。”商廷安清楚。
“喻宝园可有说起,她见过天家?”贺常玉问起。
陆衍颔首,“她同我仔细说过,她在寝殿见了天家,但天家一直躺在龙塌上,是中宫在喂药,她没有机会确认天家是不是……”
陆衍点到为止,周围都知晓他想说的是,天家是不是还活着。
陆衍继续,“但她说起了一条,在她到寝殿之前,北敬王也在寝殿。”
“舅舅?”邵冕棠惊讶。
“天家如果忽然驾崩,东宫和二殿下又都不在京中,北敬王会顾虑没有三殿下继承大统,西秦国中一日无主,便容易生乱,临近诸国也会借机生事。但北敬王肯与中宫妥协,应当会要求中宫保天家性命。天家已然病重,只要天家醒不过来,对中宫并无影响。原本,这次在朝臣眼前,中宫也不是逼宫,而是关键时候,力挽狂澜;如果中宫借此可以笼络北敬王,便等于有北敬王的软肋在手中。所以,天家应当还活着。”陆衍条理分明。
“北敬王在朝中多年,深谙官场与朝中之事,北敬王如果在安城行宫,应当清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商廷安提醒,“如果有北敬王在,很多事能迎刃而解。”
“眼下去行宫,危险重重。”贺常玉断定,“但如果有北敬王从中谋事,可以免去朝中和军中不少短兵相见。”
“我去见舅舅!”邵冕棠自告奋勇,“换做旁人,舅舅肯定有顾虑,也不敢多言;陆衍更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在安城。若是我混入行宫当中,还可以与舅舅有所照应。如果安城真的生变,还能顾及舅舅安慰。再者,赵子怀还在行宫,总要探一探。禁军中既然混入羌亚人,想要查出端倪也不是没有办法。行宫中有永宁侯府的眼线在,亭子和大东也在安城,我会见机行事。”
邵冕棠一口气说完,是已经拿定主意。
“放心吧,我潜入安城,就算行踪暴露,我舅舅还在,我比你们任何人去安城都更安全。倒是少了我,你们要怎么同赵启年针锋相对?”邵冕棠提醒。
他是武将出身,赵启年也是。
他若潜入安城,赵启年这处便要有人应付。
贺常玉是暗卫出身,带不了兵,行不了军。
商廷安在京中和安城有各种眼线,人脉,但碰不了驻军的事。
陆衍虽然是老爷子的外孙,也在军中呆过,但陆衍从小就是狐狸,让他做狐狸的事可以,从军中这件事上,他可一点没继承到平远王府子弟的天赋。
“子佩马上就到,老爷子说赵启年在军中资历不浅,也熟知排兵布阵,但这些年的心思都尽数放在钻营权术上。子佩不同。赵启年要应对子佩,不容易。”陆衍太了解苏长空。这些年苏长空的在各处驻军轮调,熟悉每一处边关的打法。融会贯通。
业精于勤荒于嬉,相比下来,赵启年这些年在军中,但又不在军中。
赵启年不是苏长空的对手。
所以陆衍提起,周围也都纷纷松了口气,是啊,还有苏长空在。
商廷安感慨,“天家病重,不省人事,中宫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等东窗事发,二殿下还未曾露面,皇位悬空,届时会不会再是一个辰王之乱过后?”
辰王之乱时,他们都年幼。
甚至,还未曾到京中。
但那段时日之后的混乱,都有所耳闻。
北敬王有顾虑,是因为北敬王经历过。
中宫同羌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西秦皇位不可拱手让与异族。
非我族中,纷争会不断。
但若是再一个辰王之乱,西秦国运会如何?
商廷安同众人交换目光。
谁都赌不起。
贺常玉看向陆衍,没有出声。
陆衍沉声道,“等安城之乱得平,二殿下就会露面了。”
陆衍说完,周围忽然寂静。
但短暂寂静之后,又都明了。
陆衍没说错。
陆衍继续道,“保险起见,接五殿下入京。”
贺常玉颔首。
“那四殿下呢?”商廷安疑惑。
陆衍沉声,“他眼睛看不见,就不要卷入此事了。”
都知晓陆衍与四殿下交好,生在皇家,未必就是幸事;去淮阳守陵,兴许比双目失明,还要直面京中,朝中这些波澜诡谲更好。
莫逆之交,大抵就应是如此。
旁人都未再开口。
*
“常玉。”送走邵冕棠,商廷安去安排安城之事,陆衍叫住贺常玉。
贺常玉驻足看他。
周遭没有旁人,陆衍淡声,“我今日是脸上刻字了,还是你在我脸上看到了东西?”
言外之意,已经发现他打量他的事。
贺常玉半晌缄默。
良久,才开口,“中宫支开了东宫,支开了二皇子,又支开了你。”
陆衍看他。
贺常玉沉声,“那说明,在中宫眼里,你同东宫以及二皇子是一样的。更甚至,中宫支开二皇子和东宫的理由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但为了支开你,铤而走险,略显仓促。”
陆衍拢眉。
贺常玉继续道,“你不在东宫早前的算计内,但她突然发现你是最大的威胁,所以冒险也要支开你,然后支开老爷子;不仅如此,还联络羌亚各部,放出老爷子的消息,联合燕韩国中的势力绞杀你。但有些都不够,明明京中时机眼下并不成熟,中宫等了这么多年,没有理由会在最后看不清楚这一条,但中宫还是冒险将安城之乱提前,那只能说明一条——有你在,无论是东宫,二皇子,还是三殿下,谁承袭这个皇位都名不正言不顺。”
贺常玉淡定说完这句。
陆衍也继续没有作声。
两人目光中交锋,谁都没有落下半分。
贺常玉压低了声音,“老爷子将你带在身边,才是对你身份和安全最好的保护。世子,你是先帝遗留的子嗣,你才是西秦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第293章 第293章 烽火
第293章烽火
但最终, 贺常玉还是未在陆衍这处得到答案。
“贺家专司暗卫,若我真是先帝子嗣,常玉你应当比我还清楚,何必在我这里求证?”陆衍淡声, “天家还在中宫手中, 贺家的首要职责是确保天家安稳, 眼下当务之急, 应当是拔掉赵启年这根横在安城和京城前的钉子, 不要让羌亚有机可乘,是吧,贺大人?”
贺常玉微微拢眉。
陆衍已经转身。
贺常玉看着这道背影。
自从陆衍被老爷子接回京中,就同京中这群子弟一道长大。
尤其是贺清风。
两人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
陆衍的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准则。
陆衍同四殿下交好,同贺清风交好,同商廷安交好,虽然四殿下, 贺清风和商廷安彼此之间并不深交,陆衍不会将这所有人强行拉到一个圈子, 却也不会因为同其中之一的亲近而同另一个疏远。陆衍行事有老爷子的风骨, 也有自己的印迹。
京中的世家子弟大都畏惧陆衍。
畏惧, 却极少厌恶。
在京中这一批年轻子弟里,陆衍是其中佼佼。
风光霁月,又进退有度。
会拿捏人心,但不拿捏。
从心而论, 无论是东宫还是二皇子, 包括三殿下, 同陆衍相比,都不是最合适的天子人选, 如果非要从这三人中选任何一人,都是退而求其次。
如果继承皇位的人是陆衍,那西秦往后的几十年应当是自辰王之乱后最好的几十年。
但如果继承皇位的人不是陆衍,西秦国中已是如此乱局,就算登基的,是最不可能的四殿下,陆衍也好,甚至平远王府也好,都会生出间隙。
陆衍的身份一旦暴露,除非他登基坐天子,他都不可能平安留在西秦。
如果陆衍要的是皇位,这一趟,他该来。
但如果要的不是皇位,这一趟,他不应该来。
但他还是来了。
他是老爷子的“孙子”,平远王府的世子,所以他要替老爷子在这里。
即便有一日会同之后的天子生出间隙,即便,这个皇位原本也许就应当是他的;他放在心上的,只有老爷子。
在陆衍心里,最重要的是老爷子。
贺常玉想通了。
因为想通了,所以如释重负。
但也因为想通了,所以遗憾。
东宫资质欠佳,少了帝王气度;二皇子聪明,但少了帝王心胸;三殿下是中宫的女儿,碍于三殿下的身份,任何一个人登基都不应当由三殿下登基。
自先祖起,贺家就替天家执掌暗卫。
处处以西秦国运,天子安危为先。
所以贺常玉知晓跳出愚忠,清醒看得全貌。
世上并无两全之法,若陆衍无心于此,旁人,即便是天家要将皇位禅让与他,他也不会接。
终究是可惜了……
贺常玉心中轻叹。
*
天刚蒙蒙亮,喻宝园就踏上了去永城的路。
话痨六起驾车,整个一路,喻宝园除却刚离开的一两刻钟,喻宝园竟都没有一刻的空闲去想刚同陆衍见面,就分别的愁绪,因为六起在启程的一两刻钟之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得同喻宝园说起早前他们同老爷子一路怎么去燕韩的,到燕韩后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听到的都是棘手的消息,也包括刚到燕韩就听说世子已经离京了,然后音讯全无,也得亏老爷子淡定沉稳,拿着燕韩的舆图就开始逐个摸索分析,光看舆图和沙盘就整整三日……
去燕韩的一路,尤其是从燕韩回来的一路有多惊险,喻宝园不用想也知晓。
再加上六起专有的浮夸,添油加醋,以及时不时神来一笔的润色,喻宝园原本就心惊胆颤,更听得心跳加快,好几次,一颗心都要跃出嗓子眼儿。
虽然陆衍事先就叮嘱过,稍后六起如果同你说起燕韩的事,记得要去掉几分听,不可全信;喻宝园没全信,但即便没全信,还是听得心惊肉跳。
去永城的路一日走不完,要三两日。
六起没说完,就接连说了三两日之久。
也由得六起的事无巨细,七分按照十分说,喻宝园对爷爷和陆衍能平安回西秦一事到了永城都后怕至极。
中宫在她面前说,对老爷子并无利害关系;但做的事,却是冲着取爷爷性命去的。
中宫对她有滤镜。
不仅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中宫对她的滤镜,甚至想让她尚公主,日后做上君;中宫对她还有一层单纯,脑子不想事,出了事便手足无措,谁站出来给意见,她就听谁的滤镜。否则她也好,青黛和扶光也好,也包括明月,阿哲和小白几人,他们想从行宫安稳逃出来恐怕都不容易。
喻宝园也后怕。
后怕当日在寝殿见中宫时,如果她稍微没有控制好情绪和度,中宫要么识破她的心思,要么觉得她愚笨,无论这其中的哪一条,她恐怕眼下还被扣在行宫里,要陆衍和商廷安想尽办法,甚至铤而走险才能将她带出来。
喻宝园心中唏嘘。
一连三日路程,她终于就要见到爷爷了。
同爷爷在远城分别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其实心里很怕,日后再也见不到爷爷;而最知晓她的也是爷爷,所以在离开的时候,爷爷没有同她道别。
这一段时日的担心受怕,终于在陆衍口中提到爷爷同他一道回西秦的时候才从口中落下。
但陆衍同样告诉她,爷爷的情况不好。
放在平日,陆衍是可以同爷爷为了拆台,相互踢掉对方凳子的人;陆衍忽然叮嘱她照看好老爷子,她心中其实已经隐约知晓了。燕韩九死一生,数不清的人想要爷爷的性命,有为一己之私的,有报仇心切的,每个人都像将爷爷留在燕韩,但爷爷只想将陆衍平安带回西秦。
陆衍不是爷爷的亲外孙。
但再陆衍和爷爷心里,对方都是最重要的人,同亲祖孙没有两样。
如今安城生乱,天家病重,乱世当中,陆衍替爷爷扛起了平远王府应有的责任。
陆衍虽然平日里冷清倨傲,但其实,有人的冷清倨傲就是遮挡色。
陆衍年幼时经历过辰王之变,一个人童年的印记会一直跟随他,然后用一生去治愈。
陆衍经历了同亲人的生离死别,经历过幼时宫变的惊魂一幕,经历过不安,甚至命悬一线,虽然爷爷的出现让陆衍有了栖身之所,也成了陆衍心底最安稳的一抹暖意,但陆衍心底深处藏着的童年里的不安,会让他不自觉得去用清冷倨傲去给自己搭建一道屏障。
而作为平远王府的世子,爷爷年事已高,身子骨又不好,旧伤时常复发,青黛和扶光又年幼,他必须要足够强大到自己就可以撑起偌大一个平远王府。
平远王府历来都是武将世家,祖辈里偶尔也会出一两个文官,但要以文官之身坐稳平远王世子之位,不仅朝中,京中,包括各地驻军和封疆大吏,陆衍都要能应对。
换言之,爷爷从小没有让陆衍像旁的子弟一样留在军中,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陆衍走军中这条路。
爷爷让陆衍走了一条最难的路。
但这条路,也让陆衍深谙朝堂之道,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同时,在军中也有威望。
爷爷给陆衍,是平远王府旁的子弟不曾有的。
爷爷从一开始就知晓陆衍的身份,辰王之乱过后,大局已定,爷爷没有,也不想在那个时候掀起波浪,让西秦重回水声火热;但爷爷从来没有放弃,或逃避过。
平远王府忠于西秦皇室,守护一方百姓。
这次,爷爷也没有愧对平远王府先祖。
燕韩这一行,九死一生,但爷爷还是去了;所以剩下的路,爷爷交给了陆衍,无论陆衍选择是什么,爷爷和平远王府都会在背后支持他。
但如果陆衍选择了继续做平远王世子,一旦身份暴露,陆衍就不能再留在西秦国中……
那他会去何处?
喻宝园淡淡垂眸。
……
如此,马车行驶到第三日上头,六起终于已经能平静得接受宝园公子其实应该是宝园小姐的现实,不再像早前两天一样,时不时就要偷偷瞄一眼,生怕是自己看错,或者宝园小姐又忽然变回宝园公子了。
就这样,偷偷摸摸过了两日,终于,六起的重点已经转回了正事上,“宝园小姐!我们黄昏前后就能到永城了!”
喻宝园也惊喜。
终于要到了,她终于可以见到爷爷了!
早前在远城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终于,见到陆衍平安回来,也要见到爷爷了!
喻宝园不想哭的,但是光光听说这一条,眼中氤氲就险些溢出来。
六起瞪大了眼睛~
自从知晓宝园小姐是女的后,喻宝园做什么事,六起都要惊讶一下,但惊讶外之后又觉得,没毛病,姑娘家应该这样!
就像眼下,看着喻宝园眼眶说着说着就红了,换作以前肯定要大吃一惊,现在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正常,这么久没见老爷子了,又是老爷子的亲外孙女,那能一样吗?
至于世子?
呃,大抵世子从小就清清冷冷的,怎么能同宝园小姐相比!
那宝园小姐可是老爷子心尖尖上的小金外孙女啊!
那是要比世子金贵多了!
若是之前在王府就知晓宝园小姐是女子,估计整个王府都会偏向宝园小姐~
还是宝园小姐好!
宝园小姐都能和一苑子的小孩子相处好,脾气也好,哎,世子的脾气才是应当收敛收敛~
那时候世子专门欺负宝园小姐,好几次都将宝园小姐欺负哭了!
可转念一想,世子的性子若是真收敛了,烽火里,恐怕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是王府内宝园小姐温和相处,王府外,世子去喝退那帮牛鬼蛇神的好!
六起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精妙。
之前的王府多好呀,一群小孩子在幼儿园吵吵闹闹,宝园小姐看着,世子每日一张清冷脸,不苟言笑,老爷子嘻嘻哈哈在幼儿园帮忙。
还有年关大寻宝的时候,他扮得六起王婶。
现在真还有些怀念呢!
太平安康的时候,这些好像理所当然;但乱世时,最简单平安顺遂都成了要翘首期盼的东西。
六起思绪时,马车忽然缓了下来。
喻宝园和六起都愣住,然后相互对视一眼,六起一面警觉按着佩刀,一面低声道,“宝园小姐稍后,我去看看。”
喻宝园颔首。
六起撩起帘栊离开马车中,喻宝园也习惯得从袖袋中带出那把匕首,匕首握在手中给自己壮胆。
虽然她从来没用过这把匕首,但外出的时候都会带在身上。
削铁如泥,她让亭子交过她最容易的方法。
眼见六起出了马车,喻宝园只能偷偷从车窗帘栊的缝隙往外悄悄看去,怕出声,也怕打草惊蛇。
马车外,有侍卫驾车,一路也有随行的暗卫在,如果是起了冲突,不至于这么安静。只是越临近永城,越小心,就怕最后这一段路出岔子,也怕烽火从京中和安城烧到永城。
很快,先于六起的声音,喻宝园先听到了一连串脚步声。
出于职业敏感,这一连串稀碎的脚步声应当是小孩子的。
喻宝园愣住,小孩子?
就这一瞬间,小碎步这处也停下,应当是听人说什么,就在喻宝园撩起帘栊想看究竟的时候,马车外也爆发出欢呼声,“宝园!!!”
喻宝园手一顿,这些声音她当然听得出来,是,是贺淼,贺团团还有米宝!
喻宝园心中激动。
自从上次匆忙离京起,她就没有再见到贺淼,团团和米宝几人。后来远城接二连三事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等青黛和扶光被邱岁带走,她又连夜兼程赶往京中,整个人的神经近乎都是紧绷的,能不能带青黛扶光和明月,阿哲,小白安全从安城行宫离开,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后来知晓爷爷已经回了西秦,马上就要见到陆衍,她才靠着马车睡了长长一觉。
就像紧绷的弦终于有一刻松下。
但这种松下,却与眼下截然不同。看着贺淼,贺团团还有米宝扑向自己的时候,喻宝园眼眶再次没忍住,刷得一下红了,然后紧紧抱住怀中的三个崽崽,怕忽然眼睛一睁一闭,发现是太想念他们的一场梦。因为她听陆衍说起贺清风为了让家中平安离开,只身下狱。
“宝园,我们是不是在做梦呀?”米宝的声音永远奶奶糯糯,又带了庆幸在其中。
“我也不知道呀~”喻宝园温声,“如果是,大抵也是我太想你们了!”
“我们也想你。”米宝继续拥抱她。
贺团团倒是一反常态得嘟嘴,没出声,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听着米宝和宝园说话,也不出声,也不打断。竟比贺淼还要安静些,贺淼还道,“二叔说,宝园在永城,让我们到永城就听宝园的话,和宝园呆在一起,很快就能回家了。”
贺淼惯来沉稳,但这次,声音里也带了隐约哭腔。
米宝可能懵懵懂懂,但贺淼应当是清楚京中发生了什么事。
宝园伸手摸了摸贺淼的头,温声道,“你二叔说的对,我们很快就能回京了。”
贺淼看她。
宝园再次开口,“贺淼,你做得很好。”
贺淼眼中掠过一丝微讶,很快,也明白过来,因为宝园的目光看向米宝;米宝虽然也有离家的不开心,但是没有害怕,贺淼和明月一样,都知晓即便自己也担心和害怕,但要照顾和安抚弟弟妹妹,因为弟弟妹妹们还小。
“你将团团和米宝照顾得很好。”喻宝园没有点破,但贺淼已经能听明白。
米宝是幼儿园里最小的孩子,喻宝园太清楚小孩子害怕什么,担心什么,但米宝抱着她,只是说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她知晓米宝被保护得很好。
贺淼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其实还想开口的,但是愣了愣,没有再说。
因为一旁还有贺团团在。
他要留时间给贺团团。
虽然贺团团大哭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这么想哭但又忍住,想忍住其实又嘟嘴,脸上还挂着眼泪的模样确实有些少见。
“贺团团小盆友……”
宝园不开口还好,宝园这一开口,原本还能忍住没哭,只是看起来眼眶红红有些很不高兴又别别扭扭的贺团团小盆友哇得一声就大哭出来。
贺淼和米宝都愣住,喻宝园也愣住。
眼下的贺团团简直可以用夸张来形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漫天飞的模样,扯开嗓子就开始大声嚎着,控都控制不住。
喻宝园知晓这是委屈了。
喻宝园伸手抚了抚贺团团的头,“怎么了贺团团?”
贺团团小盆友因为要大哭,所以要留一半嗓门给哭,另外一半嗓门勉勉强强大声道,“淼哥哥不告诉我们,但是爹爹走的时候一直说我是好孩子,还抱着我,要我照顾好妹妹,要我听哥哥的话,还说不要想爹爹,但是要记得爹爹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是爹爹的儿子,也要好好读书……呜呜呜……”
听到这里,喻宝园已经明白了。
团团比米宝年纪大,团团已经隐约能猜到些什么。
但团团又不是贺淼,团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团团已经处在有意识揣摩和揣摩不清的边缘,所以会有哭闹和难过,但又听话在路上没有吵闹;只是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心里的委屈,难过,不明白和担心统统混合在一处,鬼哭狼嚎得爆发了。
喻宝园松开抱住其他孩子的手,温和抱住贺团团,“宝园都知道了,爹爹没说错,贺团团是好孩子,有听贺淼哥哥的话,也有照顾好妹妹,你爹爹一定很开心。”
虽然贺团团仍然在哭着,甚至,在喻宝园刚说完的前一刻,哭得甚至更大声了些。
这祖宗!
六起被震得头疼。
喻宝园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知道这将憋在心里的难过发泄出来了,小孩子也需要情绪疏导,安静和活泼的孩子都有害怕和有情绪的一面。
喻宝园温声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贺团团嘟嘴,“好像,是好一些了。”
“我们还要往永城去,路上同宝园说说你们的见闻好不好?”喻宝园提议。
三个崽崽都点头。
喻宝园目光看向六起,六起会意。
为了不显眼,弄了辆小的马车。
眼下多了三个小祖宗,还有一个闹腾的,自然是不够了。
六起去马车外共驾,也让喻宝园同几个孩子说说话。
就算眼下暂时安稳了,但也不要久留,正好同贺家的侍卫一道往永城去,能在这处遇到,也算是万幸。
马车重新驶离,六起听到马车内的说话声,恍然好似回到了从前,在京中,在王府外出的时候;果然只要世道安宁,小孩子的吵闹也是太平。
就这样,马车中一人一句,说了好多话。
米宝其实有些累了,但舍不得闭眼睛,所以从后半段开始都是喻宝园抱着她,她靠在喻宝园怀里,安静呆着,也睁着眼睛,打着呵欠,没有睡,但是很安心。
贺团团就给喻宝园说这一路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添油加醋,大抵就是一张毛巾能拧出一盆水来的程度。
米宝听得咯咯笑,虽然团团哥哥夸张,但是看着团团笑了,就像回到了早前。
贺淼也抿唇笑着,他虽然是大孩子,也很少像弟弟妹妹们一样喜怒形于色,但是,有宝园在,他忽然安心了。
因为这是宝园。
等贺团团说完,又到贺淼这处了。
“淼哥哥,该你了~”团团又进入到人来疯阶段,米宝也好奇看着。
贺淼才反应过来,略微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喻宝园看他。
贺淼略微纠结了稍许,还是没开口。
贺团团再次发挥了他人来疯的本事,“淼哥哥,你刚才看宝园的眼神一直很奇怪!”
忽然被团团点破,贺淼心虚。
喻宝园也没回过神来。
但所有人都看向他,一惯淡然的贺淼也只能轻叹一声,然后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贺团团和米宝都诧异看他,Σ(⊙▽⊙"a?
奇怪什么?
包括喻宝园也是。
贺淼头疼,只能平静道,“宝园变成女孩子了,你们不奇怪吗?”
女,女孩子?
贺团团和米宝:(⊙o⊙)……
然后三个小脑袋一起齐刷刷转头看向喻宝园-
_-||,喻宝园赶紧组织语言。
贺团团和米宝:(?`?Д??)!!
啊 !!!宝园!!!
第294章 第294章 永城与鱼
第294章永城与鱼
如此这般, 三个崽崽也像起初的六起一样,时不时就看向喻宝园,有时是一起看,有时是分别看, 但一旦有人被宝园发现, 三个人还会做贼心虚一般, 一起齐刷刷将目光收回来, 好像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般……
总之, 这个时候的贺淼,团团和米宝三人,像极了将军府小小闯祸三人组,神态,模样,举止,都一个模子印出来。
除此之外, 又各有不同。
譬如米宝,因为一直坐在喻宝园怀里, 所以想着想着, 还会抬头就看看宝园, 或者新鲜感来的时候就忽然回头看宝园,反正怎么看,小小的脸蛋上都挂着笑意——因为,宝园是女孩子了呀~
这对米宝来说, 是个太值得高兴的消息了!
宝园同她一样都是女孩子!!
这样, 女孩子就可以和女孩子分享很多秘密了!
米宝真的好开心, 恨不得和所有人分享当下的喜悦。
虽然她以前也会同宝园分享秘密,比如, 她发现哪里的叶子,是小兔子的形状;从教室里哪个地方看出去的天空,可以看到小狗一样的白云,宝园每次都会很兴奋得和她一起感叹,然后一起看很久。
她也同明月姐姐说过,明月姐姐说,女孩子有女孩子之间分享的秘密,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了。
她那时总是听不懂。
但她现在好想长大。
因为只要她长大,就能和宝园一起分享女孩子的秘密了!
米宝看着宝园,忽然甜甜笑了。
喻宝园也温柔笑起来。
米宝真的好喜欢这样的宝园~
虽然以前的宝园她也喜欢,但是这样的宝园,她更喜欢,更更更喜欢!
“宝园,我想快快长大~”米宝笑嘻嘻开口。
喻宝园依旧温和倾听,“哦,为什么呀?”
原来女孩子版本的宝园问为什么的时候是这样的,米宝开心,“因为,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和宝园一起分享只有女孩子之间才能分享的秘密了~”
喻宝园先是顿了顿,然后又忽然会意过来,温声笑道,“谁告诉你的?”
米宝神秘道,“我悄悄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哦~”
喻宝园认真颔首。
米宝附耳,欢快道,“是明月姐姐,明月姐姐告诉我的~”
明月?
喻宝园忽然明白了,这是女生和女生之间的对话,米宝应该是忽然发现她是女孩子。
喻宝园也温柔附耳,“好,那宝园等着米宝分享她的小秘密。”
米宝欢喜笑起来~
看着米宝和喻宝园之间的互动,贺团团一会儿皱紧眉头,古古怪怪,别别扭扭,一会儿又出说不出的好奇和羡慕,还有嘟嘴不高兴,以及,满满的‘嫉妒’。
宝园怎么忽然就不是男孩子?变成女孩子了!
女孩子和女孩子最要好,宝园以后就同女孩子最要好了!
而且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还最喜欢说悄悄话!
对,就像现在一样,贴着耳朵说悄悄话。
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就不行!
好气!
贺团团眉头都要气得拧到一处了!
怎么能这样?
哼!
哼哼哼!
他都哼哼哼了,宝园还没看到他的不满!
他就差呲牙咧嘴了。
贺团团终于有些难过了。
他也想像米宝一样,和宝园一起说悄悄话,宝园才不能只和女孩子说悄悄话~
想着想着,贺团团的嘴都要嘟到鼻尖了。
反正就是委屈。
也就差“我现在特别特别的委屈”几个烫金的大字明晃晃得纂刻在脑门上了……
贺淼看得头疼。
贺团团这个家伙平日在家中就天不怕地不怕,用祖父和二叔的话说,在京中可以媲美将军府的三个小魔星一样的人物,也确实,贺团团很喜欢同苏哲,小白一起玩。
旁人眼中的贺团团爬树,掏鸟窝,跳沙坑,一门心思钻研如何捣蛋,并且小有建树。
旁人越是如此说,贺团团就越是觉得这样才能吸引大家注意。所以大多时候,贺团团都在捣蛋,或是在捣蛋的路上。
所以,在来王府幼儿园的第一天,贺团团就下意识得跳沙坑,想引起宝园的注意。
他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宝园的注意,和早前旁人的注意不同。
宝园的注意,不需要他特意捣蛋才能被吸引,宝园的注意,会在他蹲下来观察小蚂蚁的时候,会在他咕噜咕噜喝水险些呛到的时候,会在他好奇看着绘本“咯咯”笑的时候,也会在他馋点心的时候……
所以,在宝园这处,贺团团不需要做夸张的,引人注目的事情,因为,幼儿园里大家的一举一动,宝园都会关注。不是某一个人,不是某一件事,而是在幼儿园里的时间,都是属于会被关注到的时刻。有开心的事可以和宝园说,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和宝园说,甚至,没有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也能同宝园一起发呆,或者和宝园一起找寻自己喜欢的工作,或者一起看蚂蚁搬家看很久,宝园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说浪费时间,还会问他们观察到了什么,蚂蚁的个头有大小,蚂蚁是怎么走路的,蚂蚁害怕什么,蚂蚁的洞穴在哪里,蚂蚁是不是可以搬起比自己重很多的食物?
在幼儿园里,同宝园,还有衡芜和扶音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只需要做自己想做,愿意做,又不违背原则的事,无论是工作还是玩耍,都不要特意吸引旁人的注意。
所以,贺团团身上的变化最大。
贺团团已经不需要做旁的事情,就会得到旁人的关注。
而且,贺团团发现,当他做帮助别人的事,还有认真研究工作的时候,获得的关注更多。
他捣蛋的时候,宝园甚至可能不会关注他。
就这样,贺团团慢慢习惯了幼儿园中的节奏,还有幼儿园中同其他小孩子,还有宝园,衡芜和扶音相处的方式。
有一日,在家中吃饭的时候,贺团团还同祖父说,我已经不需要哗众取宠了。
当时家中都很震惊。
贺团团竟然会用成语了,而且竟然用得很准确。
贺团团再次获得了家中所有人的关注,并且,这次不是靠着调皮捣蛋,上房揭瓦,而是靠着准确的用词和让人惊讶的自省。
“等着刮目相看吧~”贺团团说完,就开始拼命扒饭。
这再次惊呆了家中所有人的下巴。
因为挑食的贺团团在不知不觉之间好像并不挑食了。
不像早前一样,只喜欢吃肉,蔬菜和米饭,贺团团都忽然变得很喜欢。
即便不喜欢,也会吃一些。
家中都欣喜团团身上的变化。
应当,也包括他。
他也不知道,他以前好像不喜欢吃肉。
因为小猪白菜的缘故,他不喜欢吃其他小动物。
他知晓家中很担心。
他也担心,家中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送他去幼儿园的。
但他很感谢宝园,因为宝园并没有让他做自己不愿意,不喜欢的事。
宝园会给他讲小动物怎么才能长大的故事,以及不同的植物需要不同的养分,有的能被替代,有的不能被替代,但我们可以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小小的做一点点尝试。
但宝园告诉他,他不必感觉自己与旁人不同。
不喜欢吃肉,不是不同。
额头的这块小小的疤痕,不用特意回避,也不用特意引人注意,这些都不会让他与旁人不同。
让他与旁人不同的,是他遇事时的冷静,沉稳,他的冷静,沉稳可以保护好弟弟妹妹,保护好自己觉得重要的人和事。
每个小孩子都不是千篇一律的。
不一定每个孩子都要喜欢笑,都要喜欢说话,都要喜欢和讨厌一样的东西;所以,每个小孩子都可以保持自己的不一样。
这才是他们与旁人不同的地方。
宝园同他在蹴鞠场边的促膝长谈,他会永远记得。
他也记得,宝园告诉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快,他和明月就会长大,会最先离开幼儿园,去其他地方。
他早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那一瞬间,他脑袋里空空的,不知道离开幼儿园之后,他会不会习惯。
宝园告诉他,不要害怕改变。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离开原有的地方,去适应和习惯新地方的过程。
他似懂非懂。
宝园伸手揽着他的肩膀,和他并肩看向星空,温声告诉他,她也在适应和习惯另一个地方,所以,不要害怕;因为新的地方会有新的朋友,和新的机遇……这些,他都记得。
从京中离开的一路,他不敢告诉团团和米宝实情,怕他们担心。
他是哥哥,他要承担做哥哥的责任。
他很希望宝园在,宝园会告诉他怎么做,甚至同他一起做。
宝园说过,不要害怕。
每次害怕和担心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同宝园一道看星星的时候宝园告诉他的话。
然后再次见到宝园时,团团和米宝的兴奋和激动溢于言表,其实他更是。
他没同宝园说起二叔的交待,但宝园说他做得很好的时候,他心底的一直以来的担忧和害怕好像忽然找到了缺口。
其实,宝园什么都知道。
无论宝园在不在,或是宝园有没有同他们一路……
这些,好像忽然都不重要了。
同宝园相处的时间,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就像那天晚上的星星一样,会一直陪伴着他。
“发什么呆?”出神时,宝园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畔。
他看了看她,平静又温和道,“就是,很高兴,宝园,能在半路遇见你……”
喻宝园莞尔。
无论贺淼口中这句“半路”指的是什么,或者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或是潜意识里意识到的,正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当下,应景,也自然而然。
喻宝园轻声道,“我也是。”
人生中,美好的,在‘半路’的不期而遇,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
黄昏前后,城门口开始掌灯。
永城在安城以西三五日脚程的地方,并不起眼,甚至有些残破。
“到永城了。”崽崽们趴在马车窗户上,好奇看向车马外的景象。
无论京中和安城如何,永城这处被遗忘的城镇却有着太平祥和。
“马上就要见到太爷爷了~”米宝甜甜笑着。
幼儿园的每一个小孩子都很喜欢太爷爷。
虽然太爷爷会盯着他们体能大循环,还会盯着谁没有好好吃饭,或者谁在悄悄偷懒;尤其是男孩子,太爷爷会拎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拎起来,但太爷爷不在的时候,每个小孩子都很想念太爷爷。
“我都想太爷爷了!”贺团团也感叹,然后忽然道,“太爷爷看到我们,会不会让我们先做一轮体能大循环呀!”
啊!
米宝惊恐。
贺淼也微微皱了皱眉头。
虽然但是,太爷爷的威力还是直接写在每一个崽崽最直观的反应里~
近乡情怯,换作人也亦可。
同崽崽们一样,喻宝园也期盼着同爷爷重逢。
“太爷爷为什么会来永城?”米宝眨了眨好奇的眼睛。
喻宝园还未出声,贺团团先环臂张口,“这就不知道了吧,太爷爷喜欢吃鱼!”
吃鱼?
米宝惊讶看他。
贺淼:-_-||
贺淼其实有些羡慕贺团团身上总是莫名的自信。
贺团团继续道,“太爷爷喜欢吃鱼呀!太爷爷上次去我们家做客的时候,说永城的鱼最好吃了,还说要带我们一起去!你们都忘了吗?”
贺淼&米宝:Σ(⊙▽⊙"a
好像真有这么说过!
喻宝园跟着颔首,反正有人能自己圆回去,还听来合情合理。
贺团团继续道,“太爷爷喜欢吃鱼,说在边关的时候,最难能吃到新鲜的鱼,只能吃咸鱼,所以太爷爷最喜欢吃鱼,太爷爷还说了,他喜欢喝白茶,喜欢吃红烧肉,喜欢吃凉拌青菜,喜欢吃桂花莲藕,还喜欢吃糯米糍……”
贺团团如数家珍。
贺淼和米宝都惊呆了。
这些,贺团团竟然都记得这么清楚。
更惊讶的是六起,六起骇然,“团团小公子,您这是老爷子肚子里的蛔虫吧。”
贺团团得意得叉腰,全然不知晓蛔虫不是什么好话。
反正六起肯定是震惊了,忍不住表扬他!
“对!我就是蛔虫!”贺团团哈哈大笑。
贺淼头大。
米宝皱起了眉头,怎么听,带虫的好像都不怎么讨喜。
只有喻宝园微微出神,爷爷,最喜欢吃永城的鱼……
*
小苑里,老爷子有些不耐烦得看着对面的王老太医,“你这还下不下?都看了这么久了!”
王老太医也明显一脸嫌弃模样,“下下下!怎么不下!怎么同你下棋这点耐性都没有!落字要先计量,又不像你打仗,哦,图快,这里一通,那里一通,杀杀杀,剁剁剁就完事儿?”
老爷子无语,“杀杀杀,剁剁剁?来你说说,怎么剁!你剁一个给我看看!剁鱼头呢,剁!”
王老太医突然语塞,但很快又重新怼上,“这是形容,形容你这幅急性子,坐一会儿都坐不住。”
“你也知道我坐不住!”老爷子放下棋子,“不下了!回去看沙盘!”
王老太医无语,“这沙盘都看一日了,还没腻?”
老爷子睨他,“没腻!沙盘还可以剁剁剁!”
王老太医怒火!
就烦这种病患!
主意又正,人又犟,脾气还大!
就该有人来治治他!
明明身上这么重的伤,药也不喝,躺也不躺,就知道沙盘沙盘沙盘,不让他去安城,他在永城也消停不了。
好赖下棋还能半靠在榻上,他特意下慢些,让有人多躺会儿,兴许,时间再长点,有人都能眯一会儿,他这还不是医者仁心,用心良苦?
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老太医就差吹胡子瞪眼,有人还是犟得如同一头牛一般起身就要往屋里回,一幅谁都拦不住的模样。
“太爷爷~”忽然间,清脆的一声。
老爷子愣住,有些没回过神来,也有些,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倒是王老太医先转身,然后喜上眉梢,“哟!”
老爷子才缓缓转过身来,这一声老爷子太过熟悉,就算不转身,老爷子也知晓;只是当下喉间哽咽,没来得及出声,青黛一旁的扶光也蹦蹦跳跳冲过来,“太爷爷!”
老爷子终于喉间轻咽,一把抱起冲过来的青黛与扶光,“好孩子!”
也不知道重复了几遍,也好像找不到第二句话更好的话,就一直反复重复着这一句,情绪逐步升华着。
方才还有些紧张看着老爷子同王老太医呛呛的五湖、四海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鼻尖微微一酸。
早前还一脸愤愤的王老太医也安静看向眼前这温馨的一幕,仿佛之前那个作天作地的老爷子也不怎么招人厌了。
“太爷爷,你的病终于好了!”青黛忍不住开心。
太爷爷都病了好久了,天天躺在病床上。
青黛和扶光都记得。
老爷子一面眼中朦胧着,一面道,“好了,都好了!看到你们什么都好了!”
王老太爷又险些吹胡子瞪眼。
都好了!
你比大夫还厉害!
“我就知道!”扶光欢喜,“太爷爷最厉害了,怎么可能被生病打败!是不是太爷爷!”
“是是是!”老爷子都应不过声来。
老爷子一面眼眶红着,一面激动着,又问起,“宝园没同你们一起?”
说起这里,青黛和扶光都相继摇头。
老爷子愣住。
王老太医和五湖四海都顿了顿,此事还未同老爷子提起,怕老爷子知晓其中波折,一直惦记和担心,没办法好好养病。世子的书信是说宝园公子已经在路上了,所以不如将此事暂时搁置,也不用多此一举。
但老爷子忽然问起,青黛和扶光又摇头。
老爷子担心的神色忽然在眼中浮现,也警觉看向五湖四海两人。
两人顿时一咯噔。
糟糕,要怎么同老爷子解释?
此事是王老太医的主意,但这种时候老爷子怕是担心到了极致。
王老太医刚开口,“老卓……”
青黛和扶光神秘趴在老爷子耳边,一人一句。
“嘘,爷爷,我们现在是王府幼儿园安城小分队,我们现在正在执行勇敢大冒险的任务。”
“宝园不在的时候,我们要勇敢完成她交给我们的任务。”
“宝园可能不会时时刻刻和我们呆在一起,其他人也可能不会同我们时时刻刻呆在一起,但是我们要相信,大家都在勇敢地完成任务,当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安城小分队的所有人就能汇合了!”
“安城小分队还有明月姐姐,阿哲,和小白。”
……
青黛和扶光你一言我一语,中间一直没停下,脸上都带着肯定和笑意,反倒越发让老爷子心底一潭湖水被打翻了宁静。
他太了解自己的外孙女。
一定是怕安城这处有危险,所以分头行事;又怕几个孩子惊慌害怕,所以用勇敢大冒险的游戏让小孩子们将精力放在这处……
那就是,陆衍没有接到宝园。
陆衍已经去安城好几日了,不应当没接触到宝园。
久在疆场,老爷子比旁人的忧患意识更重。
凡事一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才能避开最糟糕的结果。
老爷子心中顿时涌起不好预感。
“出了什么事。”老爷子沉声问起五湖和四海两人。
两人赶紧低头拱手,然后面面相觑,最后,是王老太医先开口,“老卓你听我说,我同五湖四海说,让他们别告诉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宝园没事,好着,六起已经护送宝园往永城来了,你先把你的心揣回去,别吓倒两个孩子!”
老爷子同王老太医认识的时间太长了,王老太医一开口,老爷子差不多就知晓这事儿又是哄着他吃药胡说八道的,还是千真万确不掺假的!
但要让老爷子彻底将揪心放下来,还差得远。
尤其是发生了邱岁的事,原本就让老爷子心底慌乱。
“青黛,扶光,先同五湖四海换身衣裳去。”老爷子叮嘱。
青黛和扶光纷纷点头。
“太爷爷,你不要着急哦,宝园说了,急是不会对事情有帮助的,幼儿园里小朋友都要学会不急。”青黛也叮嘱。
扶光也赶紧道,“当你不急的时候,问题很可能就解决了;你越急,问题可能就会变得越难解决哦~”
让人哭笑不得……
老爷子温声,“好,太爷爷知晓了。”
青黛和扶光默契得在老爷子脸颊上亲了一口,老爷子心底温暖。
五湖四海上前,一人抱起一个,然后都看向王老太医,王老太医朝两人颔首,两人这才带了小祖宗去换衣裳。
“又是你的主意让所有人瞒着我!”两个孩子一走,老爷子又开始吹胡子瞪眼。
“你讲不讲道理?”王老太医恼火,“都同你说了,宝园她安全,安全得很,世子这处让六起送她来永城了,走得是最安全得路,所以要迟一些,这不是怕你知道其中多了一层波折,多担心,吃不下,睡不着,伤怎么养?”
老爷子语塞。
王老太医继续,“这不青黛和扶光都平安来了,你是不是少了几日担心!”
老爷子皱眉。
话虽如此,老爷子也犟,“就属你主意正!”
“你!”王老太医无语,“你就是不讲道理,几十年了,从来不讲道理!”
老爷子也摆烂,“沙场上,你去敌方阵营前讲道理去!”
这不胡搅蛮缠吗!
王老太医闹心,“越老越固执!”
“是你主意正!”
明知有人是特意的,王老太医还是险些被他气死,“你!你!你!”
王老太医“你”几次都没“你”下去,看着他那幅吹胡子瞪眼模样,又想起他这一身伤,还真能同这个死犟死犟的人讲道理去?
“我不同你说了!”王老太医甩了甩衣袖,然后转身。
一张脸都气绿了。
老爷子的脸也没闲着,气红了!
……
稍远处,贺淼为难,这种时候,他们还事宜上前吗?
米宝不管,反正米宝牵着宝园,米宝笑眯眯的。
米宝矮,只能远远听到有争吵,但看不到是谁;反正宝园在,谁在争吵,米宝都不怕。
贺团团这等好事之徒就不一样了!
已经爬到横梁上去热闹去了,“是太爷爷!太爷爷又在同王老爷爷吵架了!王老爷爷总是吵不过太爷爷!”
贺团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而看着远处的老爷子,喻宝园眼眶微红,鼻尖也微微泛着红。
抱着青黛扶光时温和高兴的爷爷也好,还是同王老太医在一处时,总是欺负王老太医的爷爷也好,都让喻宝园忍不住眼中氤氲。
爷爷平安回来了,爷爷平安回来了……
许是觉察这处横梁上的目光,老爷子转眸看过来,眼波横掠。
但明明是看向横梁上的宵小之徒去的,却一眼看到横梁下,正看着他,身上微微颤抖着,眼泪凝在眼眶里的喻宝园。
老爷子怔住。
宝园……
喻宝园也看到他看向自己,眼泪终于不争气得落了下来。
“爷爷。”喻宝园轻声哽咽。
隔得远,但老爷子分明觉得是自己听见了。
而这身女子的衣裳,并着在微风中轻轻拂过脸颊的青丝,老爷子微微拢眉,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阿颖的模样。
“爷爷!”喻宝园下意识更大声了些,也不自觉拎起裙摆,这样能更快得朝老爷子跑过去。
“太爷爷!”贺团团这等好事之徒怎么能错过,也一面跟着喊,然后一面脚刚着地就跟着宝园撵。
贺淼伸手拎住他衣领,直接将人拎回来。
贺团团诧异回头看他,“淼哥哥,干嘛?”
贺淼只是微微摇头,没说话。
米宝笑眯眯道,“团团哥哥,你要懂事,分时候哦~”
贺团团:(?`?Д??)!!
他被米宝教育了?
啊?!
贺淼再次跟着点头,贺团团双手抓头,他也想太爷爷了呀!
贺淼继续抓起贺团团的衣领,一面往回走,一面沉稳道,“刚才谁说要帮宝园抓鱼的?”
“哦!对对对对!”贺团团恍然大悟。
米宝也赶紧跟上,在贺淼哥哥身旁笑嘻嘻继续,“说好一起帮宝园捉鱼!宝园要给太爷爷做鱼吃呀~”
……
夕阳西下,贺淼带着一左一右两道身影,笑呵呵得往小厨房去。
有时候,关心别人的方式,未必就是一定要往对方跟前凑。
他们现在能替宝园和太爷爷做的事,就是去抓一条大大的鱼,不两条!
“三条~”米宝欢喜,“还有米宝的~”
第295章 第295章 他有他要走的路
第295章他有他要走的路
“鱼头炖汤, 松鼠鱼,家常鱼~今天我们吃三条鱼!”小苑厨房里,喻宝园一面忙活,一面转身告诉身后的老爷子和崽崽们。
“哇哦~”崽崽们都是捧场王。
绝对不会让气氛冷场!
而且, 像这种崽崽们都聚在一处, 一起捧场的场景好像都是许久前。
但越是如此, 却越让人怀念。
不经意间, 喻宝园也好, 老爷子也好,都会想起在京中,想起在幼儿园的日子。
虽然小孩在吵闹的时有,但更多时候,留下的都是值得回忆的点滴碎片。
譬如上一次做鱼还是踏青的时候。
他们去小溪里抓小螃蟹,王府的暗卫们在他们抓小螃蟹的时候,搭灶, 生火,除了日常的餐食, 还有应景的踏青烤鱼。
烤鱼不仅有“呲呲”声。
架起来在火上烤的鱼还特别香。
当时老爷子撒了盐和香料, 盐和香料的味道都被烤进了鱼肉里。
这些不一样的记忆, 包括“呲呲”声,都让崽崽们一直记在心里,成为一段对他们来说份外宝贵的记忆。
所以,宝园说要做三种鱼的时候, 崽崽们都是充满期待的。
“宝园, 什么叫松鼠鱼?”米宝好奇。
贺团团瞪大眼睛, “一会儿,该不会还要下锅一只松鼠吧?”
啊!!!
(?`?Д??)!!
崽崽们都被贺团团吓坏了。
也包括贺淼。
原本贺淼是不吃肉的, 好容易在幼儿园中适应一些,忽然被贺团团突如其来的一句吓懵了。
青黛一面嫌弃看向贺团团,一面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连带着看向宝园的锅都有些可怕了。
扶光凑近,悄声问道,“宝园,一会儿是不是真的要下一只小松鼠呀?”
小孩子的想象天马行空,而且,也容易相信天马行空。
“要真下只小松鼠怎么办呀?”喻宝园也悄声。
扶光瞬间瞪大了眼睛,有些奇奇怪怪地看向喻宝园,都要哭了。
整个小厨房里最开心的要数贺团团,就差原地蹦起来欢呼,“抓松鼠!抓松鼠!抓松鼠!”
贺淼,青黛,扶光和米宝头都大了。
最终喻宝园宣布,“松鼠鱼,就是把鱼做成松鼠的造型,没有松鼠~”
“呼~”
“啊!”
一瞬间,小厨房里的高兴和不高兴的声音都有。
世上没有一样的叶子,也不会有一样的小孩子,所以小厨房里才会生动而热闹。
这种生动和热闹因为有喻宝园在,即便有贺团团嚷嚷着要抓松鼠,引起大家惊呼声一片,但却没有违和感与责备在。
这种氛围,好似动荡里的一抹难得的安静。
虽然老爷子一直没有开口,但笑意一直挂在嘴角。
好似希望将这一刻定格在脑海里,永远留下来……
一旁,扶光又凑近太爷爷这里,大声道,“太爷爷,你想吃松鼠鱼吗?”
老爷子笑呵呵道,“想。”
他当然想!
只要是他宝贝外孙女做的,真让他吃松鼠他都乐意!
扶光更凑近了些,然后悄声道,“其实,我也想~”
老爷子听完不禁笑出声来,然后伸手抱起扶光,两人一起看向灶台边忙碌的喻宝园,还有围观的崽崽们。
“为什么宝园她什么都会?”米宝又问。
贺团团抢答,“我知道!因为……”
贺团团特意卖关子,然后气氛感做足,又忽然道,“因为她聪明呀!!所以她什么都会!哈哈哈哈哈!”
贺团团简直不要太得意。
其他崽崽:╮(╯_╰)╭,贺团团又来。
贺淼头大,一日总要不靠谱上几回……
喻宝园小拇指点了点正在得意得贺团团的头顶,贺团团也不生气,只是叉腰笑着,喻宝园知晓是这一路从京中往永城来,虽然贺淼和侍卫将实情隐瞒得很好,但贺团团心里隐隐有觉察,又不能全然觉察。
分别时父亲的话也让他心底藏了慌张,所以这一路的贺团团并没有像眼下这么轻松过;轻松,才会回到最让自己放松和不紧张的状态。
所以,喻宝园只是伸手点了点他的头,贺团团也咯咯笑着。
这一刻的小厨房也充满了欢笑声,和,嫌弃声~
总归,这一顿团聚饭,贺淼帮忙端了鱼头汤。
五湖怕他烫着,想帮忙,贺淼摇头,“不用,我可以。”
贺团团端了家常鱼。
不出所料,料汁洒了好些。
“贺团团!”
“团团哥哥~”
“团团!”
崽崽们都服了他了,贺团团赶紧道歉,“抱歉抱歉~”
贺团团也知道自己太过,忘了收敛。
眼见料汁洒了大半,好好的家常鱼忽然变成干巴鱼了,所有人都失望的眼神看向他,贺团团顿时收敛了。
嗯,这就是事教人。
事教人,有时候比人教人更立竿见影,也深刻。
“家常鱼只剩鱼了~”青黛可惜。
喻宝园摸了摸青黛的头,温声道,“没关系,我预留了一些汤汁,本来是想做汤汁泡饭的,眼下正好。”
“哇!”青黛欢喜。
青黛很喜欢这一盘家常鱼。
然后青黛学小大人一般同贺团团还有米宝说道,“宝园什么都会,除了宝园聪明,还因为宝园做什么都认真!”
米宝:对~
贺团团:Σ(⊙▽⊙"a,好像真是!
“贺团团,你也要认真哦~不能高兴了,就得意忘形,把汤汁都晃出去了。”青黛称述事实。
贺团团忙不迭点头。
贺淼也回头莞尔。
嗯,事教人。
老爷子捋了捋胡须。
等最后宝园自己将松鼠鱼端出来,“喔哦~”崽崽们都惊呆了!
原来真的是松鼠鱼!
“它是金黄色的!”正处于颜色敏感期的米宝,首先关注的是颜色。
“好香啊~”扶光喜欢甜甜的东西。松鼠鱼就是酸酸甜甜的,正符合小孩子的胃口。
贺淼帮忙端了最后两盘小菜出来,小苑的饭桌正正好好摆满,加上碗筷,琳琅满目。
幼儿园时就有的默契,老爷子带崽崽们已经就座完毕。
喻宝园收尾完,所有人都坐好等她了。
喻宝园温和笑道,“王老爷子呢?还没到?”
崽崽们齐刷刷得眼神一起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一面捋着胡须,试图粉饰太平,一面佯装镇定道,“叫过了,他说他中午吃了好几碗面条,先不吃了。”
崽崽们露出一个,太爷爷说谎了,我们都懂的表情。
老爷子恼火。
崽崽们也要憋住笑。
喻宝园同青黛道,“青黛,去同王老爷子说今晚吃松鼠鱼,问他来不来?”
青黛顿时会意,然后笑嘻嘻起身。
在远城的时候,王老太医就同青黛扶光在一处,青黛扶光同王老太医都很熟悉,王老太医惯来喜欢青黛扶光,尤其是青黛,王老太医看医书的时候,青黛也会跟在一旁看,王老太医笑呵呵问她,看得懂吗?她摇头。王老太医问她那为什么这么喜欢看?
青黛双手托腮,她觉得药材里有香味,她能闻得出其中差别。
王老太医惊讶,很多年老的大夫都未必能清楚区别的不同,青黛真能中找出来。
王老太医心中高兴。
青黛再来陪他一道看书,或者看他捡药材的时候,王老太医都会多带几句。
其实王老太医同喻宝园感慨过,青黛小姐有天赋。
但王老太医的话说得极有分寸。
青黛小姐身份尊贵,并非诸事都需亲力亲为,只是若会些医术傍身,日后无论去到何处定然都更稳妥些。
喻宝园当然听得懂王老太医的言外之意。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
医者,救死扶伤。
放在穿越前,医生护士备受尊重。
这其中也包括女孩子。
生在那样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尽可能多的空间去施展和追求自我价值。
但在这里,喻宝园知晓做为一个医女的艰辛。
无论是医术多高明,多有名望的医女,譬如扶音的母亲,却也未必希望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
青黛明显有天赋,也有兴趣。
但青黛的身份,放在旁人眼中是不能沾染这些东西的。
她可以在这里建一所幼儿园,但很多观念需要慢慢渗透人心。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很难承受得起。
所以她尊重青黛,也会尽最大力气去保护她,让她能够一直在心里点亮这束光。等她长大,能为自己选择负责的时候,她也会尊重她自己的决定。
所以在远城的这段时间,青黛时常同王老太医一处。
喻宝园也时常给王老爷子偷偷做松鼠鱼。
王老爷子最喜欢松鼠鱼,但扶光喜欢吃糖,所以不能当着扶光的面做,喻宝园就总是做好,让小九偷偷给王老太医送去,王老太医喜欢得不得了。
当下,青黛只要去王老太医跟前一提,王老太医这处就有台阶下了。
见青黛起身,米宝也跟着一起起身,“青黛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青黛自然觉得好。
老爷子握拳轻咳几声,咳咳咳。
喻宝园一面在爷爷身边落座,一面悄声道,“远城的时候,爷爷一句话,人王老爷子可是尽心尽力,天天对着床榻演戏,要多认真有多认真,一句怨言都没有。”
老爷子:“……”
虽然但是,喻宝园的确是戳到了老爷子的心底。
喻宝园继续给爷爷夹菜,“等吃完饭,我慢慢给爷爷说安城的事,爷爷听了就知道了,王老爷子也是怕爷爷担心,怕爷爷的情绪起伏激动,原本自己还伤着呢,王老爷子这是用心良苦。”
“他就不应该瞒我……”老爷子语气已经松了下来。
“是,不应该瞒爷爷,待会儿等王老爷子来了,我要说出来。”喻宝园哄着。
老爷子顿时高兴了!
有她外孙女撑腰,他给老王认错都行。
就这样,别别扭扭的王老太医别别扭扭地来了,别别扭扭得吃了几口饭吃,就忽然被别别扭扭的老爷子哄好了。
贺淼,团团,米宝,青黛和扶光都在一旁偷笑。
喻宝园也忍俊。
……
一顿饭闭,王老太医和五湖四海带着几个崽崽先去玩了,给老爷子和喻宝园祖孙两人留足说话的时间。黄昏前后时间匆忙,又有一群崽崽,不如眼下,喻宝园搀扶着老爷子,就在小苑的后面慢慢散步。
喻宝园将安城和行宫内的见闻逐一说与老爷子听,事无巨细,从见过的人,到中宫同她说起的所有话,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老爷子。
老爷子的脸色越发难看,好似记忆中的不少被忽略的事情也跟着连根拔起。
“爷爷,中宫身边的禁军里有羌亚人,就是上次在蓝城时,在找秦朝晖的那个人,这件事恐怕牵连甚广,不止西秦国中这么简单。中宫支开您和陆衍,然后天家忽然在行宫中病重,后面所有的事都顺理成章。爷爷,中宫是不是猜到陆衍的身份了?”喻宝园说完,老爷子脚下驻足,抬眸看她,“你知道陆衍的身份了?”
喻宝园深吸一口气,眼眶微红,也如实道,“祖母同我说起爹的事,爷爷,爹在疫病时救下了我,我才能同爷爷团聚。”
老爷子眼中却无多少意外,似是早就猜到,却从未戳破,“喻山骨,无巧不成书。”
原来爷爷知晓。
喻宝园惊讶。
老爷子平静道,“见老太太的第一眼,我就知晓她的身份;我若拆穿,老太太必然恐慌。”
喻宝园眼中盈盈碎芒。
老爷子沉声道,“宝园,你爹从不贪生怕死,更不是宵小之辈,是他救下的陆衍,然后将陆衍送到我身边。”
喻宝园喉间哽咽,“祖母如果能听到,一定欣慰。”
这是在祖母心中压了一辈子的事,一直难以忘怀,也耿耿于怀。
老爷子轻声,“会有这一天的。”
“宝园,当初,爷爷是想救下你爹的……”老爷子眸间悲痛,“但迟了一步。”
乱臣贼子,背叛先帝,最后落得人人唾弃,死于京中。
喻宝园已泣不成声。
“他有他要走的路,从未后悔与迟疑过,我让凌云将他葬于雅文书院后山,当初你去过了。”
听到这里,喻宝园攥紧指尖,“爷爷……”
其实,爷爷什么都知道。
爷爷也什么都做了。
喻宝园上前拥他。
老爷子伸手抚了抚她头顶,温声道,“丫头,接下来的路,对陆衍来说,不算好走,但同样的,是他要走的路,他必须要自己走。”
第296章 第296章 退路
第296章退路
他有他要走的路, 他必须要自己走……
守着老爷子入睡的时候,喻宝园一直在想老爷子这句话。
王老太医投诉爷爷总是偷偷不喝药,或者喝一半,然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得倒掉另一半, 王老太医日日都在同老爷子斗智斗勇, 终于宝园来了。
宝园一句话, 比他说一百句都好用。
以前每次伤得再重, 有人都要打肿脸充胖子, 这趟从燕韩回来,连打肿脸的“生龙活虎”都没有了,只能同他耍嘴皮子。
脾气还贼不好。
王老太医心底比谁都清楚。
越掩饰,伤越重。
而且心底还惦记世子这处的事,紧张没一刻能放下才会如此。
“老爷子必须要休息,养病,好好喝药, 世子应当同宝园小姐说起过,老爷子这一身伤, 身子早就不好, 是靠一口气挺着;这趟燕韩之行, 夙夜不寐,途中经历多少场厮杀博弈,比起在边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不清楚老爷子的时日还有多久,但世子不在, 宝园小姐多陪陪老爷子, 有宝园小姐在, 老爷子是高兴的。”王老太医捋了捋胡须,感叹道, “我在老爷子的药里加了些安神助眠的方子,宝园小姐在,老爷子能安心躺下,趁这时间,让他多休息。”
“多谢了,王老太医。”喻宝园轻声。
“宝园小姐严重了。”王老太医轻叹,“我认识老爷子多年,他尚在京中时,我就在给师父当学徒,平远王府一门忠烈,老王爷也一身是伤,师父时常都要往王府来,也同老王爷吵吵闹闹,要老王爷多休息,老王爷就说师父拿着鸡毛当令箭。那时候还小,总觉得老王爷欺负师父,但后来老王爷身死,师父是最伤心的一个。平远王府在西秦国中地位卓然,老王爷过世时,按照国礼下葬,京中都是来送的,师父也去送了。但只是在人群里,远远看着,真正的伤心都是说不出来的……再后来,师父经常一个人到老王爷墓前,带壶酒,带碟花生米,老王爷身前,师父是不准他喝酒的,说喝酒伤身体,本来身子就这幅模样了,还自己造孽,到最后,带着酒来墓前看老王爷最勤的也是师父。以前年少时总不懂师父和老王爷之间总是如此怼来怼去,直到后来入了太医院,见到少时鲜衣怒马的老爷子,后来随军去了边关,在边关呆了三年,同老刘一道伺候这祖宗,才渐渐懂了师父同老王爷之间大抵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路,老王爷也好,老爷子也好,将一生都给了西秦,给了军中,给了国中的太平安定,大行不顾细谨,若是还要被小事拘谨,又少了多少乐趣?”
喻宝园安静听着。
王老太医眼中罕见氤氲,“我同老爷子相识大半辈子,吵闹,争执是家长便饭,也见他一遍遍白发人送黑发人,看得我心里难受,有时候恨不得同他换换,但终究不是他,没有经历过,就永远无法真正体会。所以,老爷子有他的偏执,但若不是这些偏执,很难支撑他走到今日……”
王老太医的话,如同一片鸿羽悠悠落在心底。
“老爷子习惯了口是心非,尤其是在亲近的人跟前,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硬起心性,因为在军中,一生要经历的离别多过旁人无数倍。世子从小就被接到老爷子身边,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还没有青黛小姐和扶光小公子的时候,世子就是老爷子心中的寄托。世子比府中旁的公子都聪明,但老爷子并没有将世子留在军中,而是留在京中,给世子寻老师,让世子很早就接手王府在京中之事,所以世子比京中旁的世家子弟都更沉稳。京中都道老爷子是因为大公子战死悲痛,就怕世子赴大公子后尘,其实真正熟悉老爷子的人都知晓,老爷子自己都不曾贪生怕死,平远王府战死多少子弟,老爷子都是悄悄将难受藏在心底,乱世之中,平远王府同百姓都是一样的。老爷子忠于西秦,但不是愚忠。老爷子很清楚,西秦要迎来自己的盛世,不是光靠战场上,穷兵黩武。老爷子是对世子寄予了厚望,同别的子弟不同,所以老爷子对世子份外上心。老爷子总同世子对着干,世子也总同老爷子对着干。但这些对抗,即便有一日老爷子不在,世子对朝中之事也游刃有余。老爷子不遗余力所做,是为了西秦,所以世子一定要平安回到西秦,老爷子就是撑着一口气,也一定要让世子回西秦。”
喻宝园微微皱了皱眉头,虽然不当问,但还是忍不住,“王老太医,既如此,为何爷爷当初会同意让陆衍代替他去燕韩?”
当初是因为爷爷身子骨不好,所以陆衍主动要求替爷爷去。
但爷爷惯来谨慎,如果爷爷是清楚陆衍身份的,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爷爷不应当会放陆衍走。
即便陆衍非要,爷爷也有一万种办法将他留下。
天家也不会执意。
听完王老太医说完,喻宝园知晓王老太医清楚来龙去脉。
当初老爷子将自己的“外孙”从蓝城接回,就是王老太医从旁帮忙。
因为陆家老人病重,老爷子亲自请了王老太医去诊治,所以王老太医是最好的证人。
这也让陆衍的身份名正言顺,从未被质疑,一直过了这么多年。
王老太医是清楚的,而从王老太医刚才所言,王老太医同爷爷从年少时就相识,是可以托付彼此秘密的人;爷爷要去燕韩,王老太医也一句话都未多问,便径直到了远城。
王老太医同爷爷是知交。
王老太医一定清楚爷爷的思量和顾虑。
王老太医果真迟疑,顿了顿,然后看向她的目光了带了继续复杂,但权衡之后,还是开口道,“此事,原本不应当我痛你说起,但老爷子这处的事,宝园小姐知晓些也是好的,如今世子在安城,凌云还未回,老爷子这处始终要人一道想着。”
对,还有傅叔……
邱岁的事是一码,但傅叔一直都是跟着爷爷的
这趟从燕韩回来,傅叔却没有。
没理由傅叔会如此,爷爷也不吭声,其中肯定有隐情。
但王老太医应当清楚其中隐情。
果然,王老太医轻叹一声,低声道,“世子要去燕韩,老爷子没有阻拦,是因为在老爷子眼中,燕韩有世子应当要见的人……”
陆衍应当要见的人?
喻宝园愣住。
祖母已经将所有知晓的事告诉过她,甚至,祖母和爷爷都没有明说的,她也能猜得到。
但在燕韩,陆衍应当要去见,并且在爷爷眼中,这个人陆衍不得不去见,甚至,爷爷即便觉得这场旅途会有危险,也坚持让陆衍去;在陆衍遇到危险的时候,爷爷又不惜冒险亲自去燕韩。
喻宝园一时猜不透。
只是。
—— 他有他要走的路,他必须要自己走。
喻宝园忽然想起这句。
在爷爷眼中,去燕韩的这一趟是陆衍应当要走的路,而且,必须要陆衍自己走。
那在爷爷眼中,陆衍就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王老爷子,陆衍去见谁了?”喻宝园轻声。
王老太医环顾四周,又沉思了稍许,然后细声道,“燕韩国君。”
燕韩国君……
喻宝园当然知晓这四个字的份量。
西秦与燕韩是邻国,虽为友邦,也曾联姻过,但多少年来关系深深浅浅,复杂多变;秦朝晖的出现,让西秦与燕韩之间的关系出现破冰,过去的几年,西秦与燕韩之间的关系更是多年不曾见过的友善。原本这一切都水到渠成,但秦朝晖忽然死在燕韩,让两国之间的关系忽然蒙上一层阴霾,并且迄今都说不清楚。
东宫与二殿下都困在燕韩国中,天家让爷爷出面去燕韩,是因为在爷爷少时,燕韩曾与西秦有过一段短暂的友善时间,爷爷与燕韩国中许多官宦和权贵都有过照面。天家让爷爷出面去燕韩,很多话比国中旁人去更好说,也更容易将东宫和二殿下带回来。
但爷爷顺水推舟,安排了陆衍去。
燕韩国君,同陆衍有血亲关系,这一条,祖母的话中隐约有提及。
当年先帝将陆衍托付给爹,陆衍也是先帝的血亲。
换言之,陆衍对燕韩国君来说,兴许,在某种程度上,同先帝是一样的。
当年辰王之变,爹爹救下了陆衍。
爷爷掩藏了陆衍的身份。
当年的宫殿被人一把火烧了,烧光了所有痕迹。
所以,在燕韩国君眼中,陆衍已经死在了当年那场辰王之乱里。
让陆衍去燕韩……
喻宝园眼中微滞,但心底已经缓缓升起了一个念头。
——爷爷是想让燕韩国君亲眼见到陆衍。
如果陆衍的身份暴露,又不想参与西秦的皇位纷争,那陆衍日后在西秦就没有退路,陆衍不可能再留在西秦;所以,燕韩才是陆衍的退路。
而燕韩国君,则是陆衍最大的依靠。
爷爷不可能离开西秦,所以爷爷要在有生之年,替陆衍找到退路。
燕韩国君,就是陆衍的退路。
第297章 第297章 熄灯夜谈与更大可为
第297章熄灯夜谈与更大可为
喻宝园在屋中守了很久, 爷爷已经睡得很沉。
王老太医在爷爷的药里添了方子,爷爷睡得很好,也不像前几日,忧心忡忡, 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无论如何, 爷爷和陆衍能从燕韩平安回来就好。
想起之前和王老太医的一番对话, 喻宝园又在老爷子床边一直看着老爷子, 不说话,就一直发呆。等再一些时候,思绪渐渐回来,老爷子也确实已经睡熟了,喻宝园才又起身,替老爷子掖好被角,然后轻手轻脚离开屋中。
今晚是五湖在屋外伺候。
有五湖照看, 喻宝园不担心。
喻宝园同五湖说了两句话,就听到一旁屋中传来的孩子的声音。
永城不大, 太过显眼的苑子会引人注目。
只能寻处普通寻常些的苑子。
原本苑子不算小, 但要加上早前在这处掩饰的“人家”要继续留在这里掩人耳目, 苑中剩下的房间不多,正好让小孩子们呆在一处。
非常时期,安稳是首要。
不过孩子们早前在幼儿园午睡前也一样,睡前会凑一处叽叽喳喳等宝园。
宝园到屋外, 正好听到几个孩子在聊天。
无论是从安城到永城, 还是京中到永城, 一路都走得急,即便没有明说, 孩子们都隐约到了懂事的年纪。除了米宝年幼,这一路多少都有些感知。
今日的重聚冲淡了孩子们这一路的忐忑,熟悉同伴让彼此在担心后找到了安全感。
即便眼下是在陌生的地方,短暂的新鲜感也因为周围熟悉的人被放大,所以欢乐大于担心。
喻宝园简单听了几句,都是在说路上的见闻。
喻宝园扣门,几个孩子当即听下来。
“方便进来吗?”宝园的声音响起,崽崽们顿时欢呼,“宝园!”
喻宝园入内,然后伸手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崽崽们都会意,要安静。
“很晚了,不能高声……”喻宝园说前半句,贺团团接后半句,“恐惊天上人~”
贺团团的古灵精怪顿时将屋中逗乐。
就连贺淼也跟着笑起来。
喻宝园没有责备,而是惊喜,“呀~这段时日贺团团小朋友大有精进呀!”
贺团团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处,得意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哇~”这次,轮到所有崽崽们惊呼了。
贺团团脸上的得意顿时遮掩不住,哈哈大笑了。
“团团哥哥,刮目相看~”米宝会的成语不多,但用上了!
扶光也惊讶,“你连这个都会!”
青黛也笑嘻嘻问扶光,“扶光,你听得懂吗?”
扶光果断摇头,但是也开心,“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厉害的样子!”
贺淼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喻宝园赞许点头,“看出来了,果然是国子监最年轻的贺清风教授的儿子~”
喻宝园一句话赞扬了两个人。
这让贺团团小朋友觉得尤其骄傲!
因为爹爹一直是他的骄傲,他也想做爹爹的骄傲!
“嘻嘻!”贺团团这次是真得笑得合不拢嘴了。
贺淼温声道,“二叔给团团留了功课,让他路上不能闲着,团团很听话,每天都在认真诵读。”
贺淼口中的认真,那就是真的认真。
崽崽们都朝团团投去崇拜的眼神。
喻宝园也伸手摸了摸团团的头顶,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在孩子幼年时期是最大的,父母对孩子的态度,父母关注的重点,都会成为孩子模仿的对象。
龙生龙,凤生凤,很大程度上说的是父母对孩子教育的关注点。
贺清风是国子监的教授,贺常玉是暗卫,团团和贺淼虽然都在贺家,但是性格,所长都有不同。
有时候因为小孩子年幼,身上的某些特制并没有明显的表现出来;但并不代表小孩子在某方面没有天赋或特长。积累和沉淀需要时间,也会某个契机下爆发式成长。
教育本身就是要抓住契机,引导小孩子的兴趣。
喻宝园很清楚这个时候应当做的,便温声道,“原来这么认真呀,那让宝园听听,还背诵了什么很厉害的东西?”
小孩子都经不住夸赞。
贺团团小朋友当即坐直了,也开始认真背诵起来。
宝园微笑听着。
贺团团一直古灵精怪,也是这群孩子里最聪明的之一。
只是之前的心思都放在捣蛋,和如何捣蛋引人注目上,所以小有成就。譬如,在没有“团队配合”(参考将军府)的情况下,都能凭一己之力得到王府暗卫们同对将军府宝贝们一样的“青睐”,足见单兵作战能力有多出众。
如今的贺团团也捣蛋。
但捣蛋并不只是一个贬义词。
在最喜欢玩的年纪,捣蛋是符合孩子天性的。
重要的,捣蛋已经渐渐不是贺团团身上唯一,和最重要的标签。
贺团团开始慢慢长大了。
和贺团团一样,幼儿园中的每一个孩子都在慢慢长大……
*
天刚蒙蒙亮,苑子里隐约传来嘈杂声。
喻宝园迷迷糊糊醒了。
刚睁眼,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身旁还有一只,呃,小脚丫子……
喻宝园想起来了,昨晚几个孩子不想睡,一直叽叽喳喳。
喻宝园怕吵到周围,然后组织小宝贝们熄灯卧谈。
熄灯卧谈,这可是第一次呀!
宝贝们都很兴奋!
也乖乖听话,洗漱完,回到了各自的被窝里。
屋子虽然拥挤,但是青黛和米宝睡一张床,贺团团,贺淼和扶光睡一张床。
说是两张床,其实可以算一大张。
因为中间是放小茶几,喻宝园拿掉了茶几,和崽崽们一起睡得。
小孩子第一次熄灯卧谈,说不出的激动。
黑夜里也要坐起来,看看周围。
也不说话,就是嘻嘻笑,然后坐起来,然后躺下,然后坐起来,然后躺下,诸如贺团团之类的,还会站起来跳一跳,宝园若是不在中间,贺团团恐怕自己都能将屋顶掀翻了去。
但要说一直吵闹,又都没有。
贺淼也很开心,虽然没像贺团团和扶光一样,站起来,躺下,但贺淼也试着在黑夜里敲敲坐起来,其实偶尔打破规则,真的很好玩~
贺淼咧嘴笑着。
青黛和米宝也在偷偷乐。
虽然熄灯了,也是黑夜里,但是屋外有檐灯呀,还有月亮,其实隐隐约约是能看见男孩子们捣蛋的身影。
她们也想捣蛋。
宝园应当看不见吧~
嘻嘻!
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乐趣,就这样,嘻嘻哈哈闹腾了许久。每个人心里都暗暗好玩,又知晓要遵守规则。
光是新鲜感就够崽崽们开心的。
等差不多时候,喻宝园提醒大家要安静下来,开始卧谈了,崽崽们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起来,也赶紧回了被子躺好。
等回被子里,女孩子这处还好。
男孩子开始抢被子大战。
贺团团和扶光在两边,两个人扯被子好玩,中间的贺淼头疼,无论谁扯,贺淼都跟着被挤。相对下来,女孩子这处就很和谐。
终于,贺团团被拎到了喻宝园被子里。
贺团团忽然拘束了,宝,宝园可是女孩子~
贺团团忽然就老实猫着了。
熄灯夜谈总算可以正常开始。
第一次熄灯夜谈的话题天马行空,贺淼头一回主动要求开始。
贺淼说起了自己的小猪白菜。
幼儿园中对小猪白菜可都不陌生,但第一次这么细致听贺淼哥哥说起小猪白菜,大家都“哇哦~”表示羡慕。
也许因为贺淼的开头说了自己的宠物,青黛和扶光也紧随其后说起了圆柱体和糖糖。离京的时候,他们带了圆柱体和糖糖,后来因为走得急,圆柱体和糖糖还留在远城,他们都想圆柱体和糖糖了。
喻宝园还没来得及开口宽慰,贺团团先开口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
喻宝园好气好笑。
米宝和贺团团没有自己的宠物,米宝有些伤心。
喻宝园给出了解决方案,“米宝,你可以告诉大家,你想要一只什么宠物?”
米宝忽然便笑了,有了憧憬,忽然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我想养一条锦鲤,都明和条条说刘家太爷爷有好多漂亮的锦鲤,五颜六色的,我也想要。”
米宝爱美,也喜欢鲜艳的东西,所以米宝喜欢锦鲤。
很符合米宝~
喻宝园温声道,“等回京中,我们试试,在幼儿园里养几尾锦鲤?”
“真的可以吗?”米宝激动。
贺团团笃定,“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宝园说可以的事,什么时候没可以过?”
“没可以过”这种自创用法贺团团用得炉火纯青。
“你呢,团团?”喻宝园顺势问起。
贺团团神秘笑了笑,周围都停下来,好奇贺团团这个捣蛋鬼会想养一只什么样的宠物?
果然,贺团团小声道,“我要养一条蛇~”
“啊!!”
各个被窝里都传出惊呼声。
喻宝园也瞪大了眼睛,但喻宝园知晓小孩子不是随意乱说的,肯定他的道理,喻宝园想知道贺团团的想法,“为什么是蛇?”
贺团团想都没想,“因为我讨厌老鼠啊!蛇吃老鼠!”
“啊!!!”崽崽们再次感叹。
米宝吓得攥紧被窝里。
青黛也皱眉头。
扶光反正不喜欢。
贺淼头疼,“那你为什么不养猫?”
贺团团:“!!!”
贺团团想了想,“那我再养一只猫吧!”
青黛也头疼,“你的猫会被蛇吃掉的……”
贺团团:“!!!”
终于,贺团团也闹心了,“那,那我怎么办?”
这是摆在贺团团面前的难题。
喻宝园打趣,“我知道~”
贺团团瞪大眼睛看他。
喻宝园笑道,“你可以学习自己抓老鼠~”
贺团团:“啊!!!!”
……
就这样,熄灯卧谈了三两轮,崽崽们虽然意犹未尽,但是瞌睡虫来找了。
喻宝园陪着崽崽们陆续入睡,最后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知晓;但醒来,嗯,一只小脚丫子在脸旁边——贺团团的。
睡觉转了一圈,脚冲她了。
喻宝园睡得不算踏实,就是途中太累了,所以多睡了会儿,但屋中崽崽们都没醒。
喻宝园轻手轻脚起身,然后又将被子给贺团团盖好,这才起身往屋外去,方才苑中有嘈杂声,喻宝园拿不准。
非常时期,小心为好。
就这样,屋门轻轻阖上,也没吵醒屋里的小崽崽。
等喻宝园转身,远远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喻宝园惊喜。
明月,阿哲,小白和余妈,佟名在一处与五湖四海说话;而另一端,则是傅叔同爷爷一处?
傅叔回来了!
喻宝园眼中惊喜。
“宝园~”小白最先发现,然后阿哲,明月都转过身来,也包括余妈和佟名。
兴许是这一路从安城行宫出来诸多波折,每个人看到宝园的时候,眼中都说不出的激动和庆幸。
“宝园~”小白干脆朝她跑过来。
明月和阿哲怎么可能落后?
喻宝园也跟着喜极而泣。
“呜呜呜,宝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白直接拥抱她。
阿哲和明月都罕见得哽咽。
余妈和佟名也上前,余妈眼眶都是红的,“宝园小姐平安就好。”
是啊,这一路,他们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因为平安侯这一出的耽误,宝园这处恐怕也不能顺利脱身,一旦不能顺利脱身,那……
明月,阿哲和小白几人还小,但余妈和佟名是清楚的。
余妈后怕,到眼下还心有余悸,伸手抹了抹眼角,只有当时在安城行宫的人才知晓行宫当时的气氛,能平安到这里是万幸中的万幸!
佟名也朝喻宝园拱手低头。
佟名是将军府侍卫,知晓喻宝园替将军府各位公子小姐做这些需要的勇气和胆识,即便对方是女子,佟名也钦佩。
佟名与她早前蓝城的时候就认识,但那时的喻宝园同眼下的喻宝园在佟名眼中是不一样的。
“佟名。”喻宝园轻声。
“宝园小姐平安就好。”佟名也是这句,这一句背后包含的复杂不言而喻。
“都平安了。”喻宝园莞尔。
余妈和佟名都跟着颔首。
“这一路是不是遇到不少波折?”他们应当先于她离开行宫,她在安城中绕了一圈,然后又绕远去见了陆衍,商廷安,邵冕棠和贺常玉等人,隔日才离开,但她竟会先于他们抵达永城,恐怕他们这一行并不顺利。
余妈心中感叹,佟名如实道,“脱身有些难。”
喻宝园会意。
而后,喻宝园再看向几个孩子,“明月,阿哲,小白,你们都很勇敢。”
听到喻宝园说这句,崽崽们都再次眼泪包起来。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喻宝园明白,能让明月,阿哲和小白三人如此,这一路不仅不易,还很艰难。
“都过去了,王府幼儿园安城小分队在这里顺利汇合,我们完成任务了。”喻宝园宽慰。
听到这里,明月,阿哲和小白三人终于都露出笑意。
勇敢大冒险,他们真的做到了!
喻宝园伸手,一个大大的熊抱,抱住三人。
余妈和佟名脸上也终于露出会意笑容。
*
苑中另一端,老爷子和傅凌云也收回目光。
傅凌云是在途中遇到余妈,佟名和将军府三个孩子的,脸上都有些狼狈,也明显有疲倦,见到他时,眼中还有戒备和慌张。等看清是他时,又终于长舒一口气,“傅叔……”
他也在途中听余妈和佟名说起安城行宫的事。
余妈和佟名都挑的几个孩子睡着的时候说起,怕几个孩子知晓实情害怕,但余妈和佟名自己都心有余悸。
最后通行这一段,傅凌云已经知晓安城发生的所有事,所以今晨才会同余妈等人一道抵达。
“老爷子,书信。”傅凌云将最重要的东西递给老爷子。
说是书信,但其中信函只有一页纸。
老爷子看得很快,然后目光落在信函中的另一样物件上。
老爷子眉头微皱。
苑中是喻宝园和小孩子,还有余妈,佟名的说话声,傅凌云压低了声音,“这是信物。”
老爷子目光从信物上挪开,看了他一眼。
傅凌云沉声,“让世子自己选。”
自己选……
这几个字意味深长。
“还有旁的话吗?”老爷子问起。
傅凌云略微迟疑。
老爷子再次看他,“说。”
傅凌云谨慎措辞,“对方说,世子应当有更大可为。”
更大可为,老爷子眉头拢紧。
第298章 第298章 漫长季节
第298章漫长季节
随着明月几人的到来, 苑中忽然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崽崽们已经许久没见,光是见面都亲切地不行,小白也掰着指头数,“就都明和条条不在……”
都明和条条来王府幼儿园虽然不长, 但在来幼儿园之前, 大家就一起经历了年关大寻宝, 一起在温泉里追查年兽大脚印, 吓得尖叫着一起跑出来;又雅文书院里仔细探索年兽踪迹, 一起发现小年兽其实不可怕,还有些呆萌,它只是缺少玩伴,想和大家一起玩~之后的踏青,一起抓螃蟹,一起烤鱼,一起睡吊床, 一起认识植物和春天,都明和条条早就是大家心目中王府幼儿园不可或缺的一员。
所以, 当所有人都在这里, 只有都明和条条不在的时候, 宝贝们都会有些想念。
“我想都明和条条了。”米宝奶声奶气。
贺团团挠了挠头,“好像也是。”
苏哲环臂,学着大人模样重重叹了口气,然后道, “真是遗憾呀!”
扶光小可爱轻轻扯了扯宝园的衣袖, 抬头看向宝园, “宝园,都明和条条会来这里吗?”
扶光眼中都是期盼。
在扶光眼里, 他们都来了,那都明和条条应该也会来才是,所以想从宝园这里求证。
要是都明和条条也能来,那就太好了!
贺淼和明月愣了愣,然后都不觉看向宝园。
贺淼和明月在这群小孩子里年纪最大,也最懂事,自然知晓京中发生了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会都在这里。
都明和条条是国公府的孩子。
国公府眼下什么光景,他们不知晓,恐怕,宝园也不知晓。
他们也担心都明和条条……
这一段险象丛生,近乎没有片刻喘息时间,喻宝园也确实疏漏了都明和温条这里。
国公府在京中,她也没同爷爷和陆衍问起国公府的情况。
但宝贝们都好奇着,喻宝园宽慰,“抱歉,这次宝园也不知道。等稍后宝园问过,了解清楚再告诉大家。”
宝园一直如此,知道与不知道的都不会糊弄大家,崽崽们都知晓宝园也不清楚,但宝园会去问清楚,也都不嚷着宝园问了。
喻宝园也转身看向爷爷和傅叔那里。
从方才起,爷爷和傅叔就在一处。
傅叔离开许久,爷爷应当交待了许多事情给傅叔,眼下事无巨细,傅叔在一桩桩说给爷爷听。
国公府的事,爷爷和傅叔应当清楚……
*
凉亭中,老爷子已经落座。
王老太医不让久站,老爷子心中有数。
“国公府这处,天家病重之事,国公爷同中宫应当对上了。中宫人在安城,但京中,国公府里三层外三层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国公爷是三朝元老,不能轻易定罪,但中宫要的本也不是给国公爷定罪,而是让国公府与外界隔绝,国公爷干涉不到外界的事。因此,御史台上奏,说国公府发现了私通外敌的蛛丝马迹,是蛛丝马迹,不是确凿证据,所以要查。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天家病重,京中又出了这档子事,谁都不好替国公府开脱。日后不管此事如何收场,参与其中都难脱关系。国公府的事往轻了说,经查证之后,子虚乌有,御史台领了责罚,即刻还国公爷清白,国公府依旧如日中天;往重了说,国公府一旦被坐实了“证据”,即便国公爷是三朝元老,国公府也难以翻身。此事关键不在于中宫和御史台手中捏了何种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键在于国公府是否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东宫罹难,在二殿下没有任何消息时保持缄默,不碍中宫的大事……国公爷浸淫官场多年,岂会不知其中深浅?中宫如此忌惮国公府,应当是,国公爷手中有中宫把柄,让中宫投鼠忌器……”
傅凌云说完,老爷子一直缄默,没有做声。
傅凌云知晓平远王府同国公府交好,老爷子同国公爷更是亲近关系。
如今贺家和国公府都被困京中,老爷子心底免不了焦灼。
老爷子在思绪,傅凌云不敢打断。
良久,老爷子才沉声,“一朝天子一朝臣,迟早的事……”
老爷子目光黯沉。
傅凌云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逾越了。
老爷子继续道,“西秦如此模样,换一个就能更好?”
傅凌云低头,但没敢吱声。
老爷子的言外之意,傅凌云自然懂。
东宫出事,二殿下脱不了干系。
所以老爷子才会说,换一个未必就能更好……
正好四海上前送药,“老爷子,药煎好了。”
老爷子接过,许是心里揣了事情,不像早前一般推三阻四,而是端起药碗,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四海意外,今日……
四海有些惊诧得看向傅叔,不知道老爷子这处发生了何事……
傅凌云微微颔首,四海会意端了药碗下去。
非常时期,许妈等人都在王府,端药这些事都是四海几人在做。
等四海离开,傅凌云才轻声道,“二殿下眼下还没有踪迹。”
老爷子淡声,“事情让旁人都做了,他享渔翁之利。”
傅凌云没打断。
老爷子也没有在出声。
老爷子心中清楚,对自己的亲兄弟尚且如此,在燕韩时,将陆衍行踪透露出去的也是他。
平远王府效忠西秦与天子,但二殿下若是登基,必定不会善待陆衍与平远王府。
平远王府在西秦世代受百姓拥护,不涉党争,不参与储君之争,一直到今日都如此。
但这次,燕韩之事,心中有隔阂的是二皇子。
陆衍不想因他的缘故牵连平远王府。
所以陆衍的立场,是摒除中宫和羌亚,将皇位还给天家和二皇子;届时,他离开西秦,保平远王府其他人平安。
陆衍的心思瞒不过他。
但陆衍到底天真。
辰王之乱,皇室就已经衰败了。
平远王府守得是西秦国土,千里河山,守得是先帝血脉……
平远王府早就已经入局,国公府和贺家尚且如此,平远王府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陆衍到底还是太年轻。
—— 对方说,世子应当有更大可为。
宁帝想说的是,进一步是更大可为,退一步,万丈深渊……
陆衍不缺谋略城府,缺的是帝王心性,杀伐果断。
事教人,比人教人更好。
老爷子皱眉。
*
“傅叔,今天明月他们几人到永城,扶光问起都明和温条会不会一起来,我才想起国公府尚在京中,会不会有危险?”
喻宝园特意寻了傅叔问起。
傅凌云看了看周遭,也没什么好隐瞒,“宝园小姐,实不相瞒,京中寻了将国公府上下软禁在府中。”
软禁?
喻宝园虽然心中有准备,但听到这处还是不由心中咯噔一声。
“是出什么事了吗?”喻宝园担心。
自从她当京中起,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就待她友善,她一直都记在心里。
后来因为都明和温条的缘故,也同刘兆明夫妇走得很近。
如今他们都在京中,又听到软禁两个字。
傅凌云先宽慰,“宝园小姐权且不必担心,眼下,国公府还是安稳的,国公爷是三朝元老,国中不会轻易动国公府;但更久之后,我也不清楚……老爷子已经在想办法,但需要时间和契机。”
傅叔的话已然说得明白。
暂时安稳,但更久之后的事,眼下不能预料。
京中和安城之事,陆衍几人都在奔走,世事难料,更何况是这种大事。
爷爷已经在想办法,她能做的有限。
“多谢傅叔,我知道了。”喻宝园轻声,“那傅叔你先忙。”
“宝园小姐。”傅凌云又唤了声。
喻宝园转身看他。
傅凌云深吸一口气,还是言简意赅问起,“宝园小姐,你真的是?”
在傅凌云认知里,宝园小姐是世子从蓝城寻来,专程扮作……
但傅凌云有自己的敏锐。
有些事喻宝园也憋在心中,傅叔是亲近的人,喻宝园轻声,“傅叔有时间吗?”
傅凌云点头。
……
从喻宝园口中,傅凌云第一次完整听到事情的始末。
喻宝园也是从祖母和爷爷这处一道拼凑出来的实情。
世事难料,又无巧不成书。
也幸亏傅叔早前是在陆衍处得知过细节,否则,换作旁人兴许不会这么容易相信。
“冥冥中注定,老爷子应当寻回自己的外孙女,宝园小姐也能回到外祖父身边。”傅凌云温和笑意。
“傅叔,你当初怎么答应陆衍的?”喻宝园其实好奇。
傅叔惯来理智,但陆衍做的事,其实荒唐。
傅凌云深吸一口气,看着远处,沉声道,“我也知道荒唐,但我从少时起就一直跟着老爷子,追随老爷子到各处,沙场,京中,府中大喜,夫人入府,小姐出嫁,老爷子高兴的时候,我在;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我也在。人生的悲喜本就无常,老爷子也不无能为力,无法左右。栩城是老爷子的一块心病,可以说是老爷子的遗憾,也可以说老爷子的希翼。老爷子寻找三小姐的一双儿女很久,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老爷子征战沙场多年,一身旧伤,需要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信念。世子也一直在找宝园小姐,其实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始终不妥。但在蓝城遇到宝园小姐,世子心底的念头才死灰复燃。换做旁人,这场戏演不下去,老爷子也未必肯信。兴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喻宝园明白了。
陆衍也好,傅叔也好,其实这个念头并非是看到她才想起的;只是她的出现让这种念头有了可能。
喻宝园轻叹,“如果当初没有答应陆衍来京中,兴许,会错过爷爷。”
喻宝园言罢,傅叔轻笑,“不会。”
喻宝园看他。
傅叔平静道,“宝园小姐是第一日认识世子吗?”
喻宝园会意。
对啊,陆衍要做的事,无论她答不答应,最后一定都会变成她想答应……
喻宝园心中唏嘘。
傅叔继续道,“但的确,宝园小姐来了,府中焕然一新。”
喻宝园莞尔。
傅叔笑道,“不光青黛小姐和扶光公子,老爷子和世子也有了归属。”
喻宝园:“……”
爷爷还好,陆衍放在这里,好像有些……
傅叔会意避过,“没想到,是喻山骨将军。”
说到爹,喻宝园也陷入思绪。
“老爷子一直说,不可让国之忠臣,遗骨无处安放,雅文书院前身曾是平远王府的京郊别院,虽是换作别院,但有前后两座山,中间一条河,府邸宽阔,有平原与山谷。平远王府一门忠烈,也与英雄惺惺相惜,世事无常,有些事身前说不明白,身后才能还以清白,这些英烈被安放在别院后山,喻山骨将军就是其中之一。”傅叔说完,喻宝园才真正意识到爷爷那句,雅文书院后山拜祭过你爹的真正意义……
傅叔继续道,“老爷子是西秦的平远王,但从来都不只是平远王。老爷子和平远王府在军中的威望,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步一步以致千里。中宫想要用宝园小姐牵制军中,但中宫知道的从来只是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世子不同,世子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世子能做很多事,也能不做很多事。有时候不做事,比做事更难……”
喻宝园似懂非懂,但傅叔的话,让她安心,也让她释怀……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在王府幼儿园永城小分队慢慢习惯这里的时候,京中和安城的动荡也渐渐传到了安城这座不起眼的小城中。
“宝园,是出大事了吗?”小白悄声问。
其他的孩子也都齐刷刷看向喻宝园。
喻宝园温声道,“世上每一刻每一瞬都在发生大事,只是有些大事同我们息息相关,我们能感知;有些大事离我们很远,或者,同我们关系不大,我们感知不到它的影响,或者说,它对我们来说不那么重要。”
崽崽们也似懂非懂,但好像,懂的部分更多一些。
“宝园,你和太爷爷会一直都在吗?”米宝也问。
喻宝园抱起米宝,温和道,“会呀,我们会一直都在;所以,平常心,不害怕。”
崽崽们点头。
贺团团抱头感叹,“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季节呀~”
喻宝园看向树梢。
树上的叶子开始渐渐泛黄。
快入秋了。
*
“宝园,听说打仗了!!”苏哲郑重其事。
喻宝园刚给爷爷喂完药,才从屋中出来,就见到苏哲。
苏哲应当趴在这里等了她很久。
“听谁说的?”喻宝园问起。
苏哲凑近,“集市上,大家都在议论,我和团团一起去听的。宝园,我听到了二伯的名字!”
二伯?
是苏将军。
陆衍说起过苏将军在回京的路上,一段时日过去,双方已经在安城附近交锋,安城之乱已经白日化。
中宫挟天子以令诸侯,苏将军持天子诏书带兵入京,众说纷纭,这场仗也打得焦灼。
“阿哲,记住了,不要提起苏将军是你二伯的事。”喻宝园叮嘱。
因为明月几人都安稳,苏将军才敢放手一搏,若是此时暴露,苏将军会被人掣肘。
苏哲点头,“我知道的,宝园。”
喻宝园伸手摸摸他的头。
将军府的几个孩子关键时候从来不会犯糊涂。
“去玩吧。”喻宝园轻声。
苏哲转身,然后,又忽然转回头,皱眉道,“宝园,太爷爷还好吗?”
苏哲关心。
喻宝园顿了顿,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好,今日醒了,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
苏哲愣了愣,然后腼腆笑了笑,笃定道,“太爷爷一定会好的,太爷爷长命百岁。”
“借你吉言。”喻宝园感激。
等看着苏哲的背影跑开,喻宝园又恍惚了些许。
然后寻了身侧的地方,缓缓坐下。
漫长的季节——贺团团的形容,此时此刻莫名如同烙印般烙在她心底。
自从前日爷爷忽然吐了一口鲜血,然后昏倒,喻宝园忽然知晓了王老太医和陆衍说的,爷爷身子骨很不好,让她务必照顾好爷爷。
喻宝园从未觉得如此无助过。
虽然身边有傅叔,王老太医在,还有余妈,五湖四海,六起,和所有的崽崽,但说不出的难受如同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她不知道哪一刻会落下;在落下前,陆衍能不能来得及赶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喻宝园靠在一侧的石墙上,呆呆出神。
想起第一次见爷爷的时候,是在军中,爷爷笑盈盈看她,她有些拘谨,爷爷也有些拘谨。
太尉府,她被邵温澜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爷爷的出现,让邵温澜吓得脚下一软,她也好似有了靠山。
第一次同爷爷一道吃饭,爷爷一直给她夹菜;爷爷第一次去幼儿园,笑呵呵得问她幼儿园中的所有的事……
她多希望时间能停留在那时。
停留在那时的任何一刻……
喻宝园鼻尖微红,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来。
“宝园小姐……”是余妈的声音。
喻宝园抬头,“余妈。”
余妈上前,温声道,“入秋了,我给几个孩子做了些秋衣,还有老爷子这处。”
喻宝园伸手接过,“谢谢余妈,余妈有心了。”
余妈看她这幅模样,心中感触,轻声道,“宝园小姐,老爷子会好的。”
余妈安慰。
喻宝园莞尔,“谢谢余妈。”
余妈在她一旁落座,手中的食盒放下,“前几日听老爷子说白糖糕好吃,我又做了些,晚些老爷子醒了,若是想吃,就让老爷子吃些。”
“好。”喻宝园没有拒绝。
当说的话也说了,东西也送来了,余妈也起身,只是起身,脚下还是踟蹰。
喻宝园见她驻足。
余妈还是开口,“宝园……”
称呼变了。
喻宝园眼眶忽然便红了。
“有你在,老爷子已经很欣慰了,京中和安城的事就交由世子和将军,你好好陪陪老爷子,对老爷子而言,当下的时光未必就不是最好的,当下的,就是老爷子曾经失去的……”
余妈的话似是触到了喻宝园心底,喻宝园颤声,“余妈……”
“每个人都有不易的时候,撑过去,兴许就不一样了。”
喻宝园伸手拥她。
*
“老爷子病倒了。”商廷安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应不应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告诉陆衍,但眼下陆衍正同苏长空一处,京中安城一带形势到了错综复杂的时候,容不得一丝出错。
这个时候,陆衍不能分心。
但老爷子……
商廷安只能找贺常玉商议。
贺常玉顿了顿,却要淡定得多。
贺常玉暗卫出生,心性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更沉稳,比起商廷安眼中的难过和慌乱,贺常玉目光更坚定,“告诉他。”
商廷安愣住。
贺常玉淡声,“他是陆衍,是平远王世子,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商廷安:“……”
商廷安一时语塞。
“贺大人。”一旁,有侍卫上前有事相告,贺常玉淡定转身,“说。”
看着贺常玉的背影,沉稳冷静,有条不紊,商廷安长长叹息。
……
“老爷子病倒了,我原本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但贺常玉说的是,你是陆衍,是平远王世子,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大帐中,商廷安如实道。
果然 ,陆衍怔住。
眸间一瞬沉入黯色,指尖也僵住,良久才缓缓滞了滞,然后继续看着手中的书信册子,没有出声。
“陆衍……”商廷安微讶。
陆衍没有抬头,沉声道,“我知道了。”
商廷安明显察觉他的心情跌至谷底,但见他如贺常玉一般有条不紊,诸事藏在眼底。
“陆……”商廷安再出声,陆衍打断,“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商廷安复杂看他。
陆衍的目光继续落在书信和册子上,沉声道,“我知道老爷子的病情,我眼下回永城与否,老爷子都不会立即好转;永城有王老太医和宝园在,我要做的,是尽快结束安城和京中这处的事。”
商廷安好像忽然有些明白贺常玉的意思了。
“有邵冕棠的消息吗?”陆衍问起。
商廷安回过神来,赶紧点头,“有。”
第299章 第299章 诛杀逆贼
第299章诛杀逆贼
数日前。
“舅舅?”邵冕棠终于寻到单独的时机同北敬王一处。邵冕棠轻唤一声, 北敬王抬头,正好见一身内侍官衣裳的人是邵冕棠。
“你……”北敬王意外,但也仅就是这一瞬,忽然敛声, 然后余光看向四围, 确定周围没有人在。
“你怎么?”北敬王压低了声音。
邵冕棠借给他斟茶的功夫道, “旁人都只道我回边关了, 我混进行宫来没人觉察。”
北敬王端起茶盏, 依旧温文儒雅,“胡闹。”
邵冕棠退至一侧,低头候着。
苑中有禁军和旁的内侍官,虽然隔得远,不杵近看,看不清实情,但也不能权当人家不存在。
眼下让舅舅知晓自己在, 后面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这是陆衍叮嘱的。
他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陆衍的话他还是上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烦死了, 陆衍说什么都振聋发聩。
总归, 北敬王也是头一次见有人这么沉得住气。
北敬王继续看着书册,等又过了些时候,再端茶盏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 “茶凉了, 换一盏。”
邵冕棠赶紧上前, 端了茶盏就走,多余的眼神都没留。
看着这道背影, 北敬王不知道是当欣喜更多些,还是当闹心更多些。
这个时候来安城行宫,自然该是闹心多些。
心得多大,才敢往这里闯。
分明都已经回边关了,父母跟前庇佑,安城同京中的变故如何都涉及不到他这处。
他倒是自投罗网,送到跟前了。
但这个时候还能来安城,是胆大心细。
方才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能沉得住气了,不知比早前稳妥了多少。
前段时日在京中同老爷子、陆衍一处,应当没少跟着学。
北敬王心中也是欣慰的。
但北敬王的目光没有在邵冕棠身上多停留。
稍许,邵冕棠换了茶水来。
正有旁的内侍官在北敬王跟前恭敬说着话,北敬王余光瞥到邵冕棠,但一个正眼都未给。
邵冕棠就草草放了一壶茶,便见舅舅跟着方才的内侍官一道去了别处。
邵冕棠隐约听到寝宫二字。
又没寻到机会,哎……
邵冕棠知晓急不得。
行宫这处行事需要处处小心,一个不留神小命不保,还会牵连舅舅和父兄,当真不必同赵启年直接打仗的差事好。
邵冕棠忽然有些后悔了,当初就应该让苏将军来安城,他同赵启年斡旋去。
又转念一想,他穿这身内侍官衣裳就已经够窝火了,要是让苏长空穿,苏长空那幅模样是装都装不像的。
这可不是容易差事,刀尖上舔血。
邵冕棠轻叹。
既然舅舅这处暂且照面不上了,那先去打听赵子怀的下落。
喻宝园同赵子怀是一道来行宫的,赵子怀没走成,中宫又不是傻子,一定会寻赵子怀来问。旁的世家侯府中宫未必敢动,但中宫要碾死平安侯府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赵子怀这是豁出性命还老爷子和平远王府的情谊。
喻宝园离开安城,就等于子默的身份暴露了。
原本子默是最熟悉行宫的人,能接触到的人和消息也比旁人快,且多,但子默将喻宝园送出了安城,就不能再回安城了。
他只能自己去找子默留下的眼线。
子默是内侍官,保险起见,他穿这些衣裳在行宫行走、接触内侍官也最安稳。
……
“眼下局势太乱,不好随意扣押官员和侯爵,加上宝园公子离开的时候,平安侯世子同驸马在一处,旁人不好发难。眼下人被扣在东边的小苑里,外人进不去,要见不容易,风险太大,但人是暂时没有性命危险的。”接头的内侍官悄声说起。因为害怕被人看见,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也变化着位置,小心谨慎。
邵冕棠稍微放下心来,但也惦记着,凑近悄悄问了声,“那,有没有缺胳膊断腿儿什么的?”
对方诧异看他:“……”
邵冕棠也诧异。
他这么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次来的是个傻的。
但事出从急,应当也是没法子。
对方轻声,“没有缺胳膊断腿儿。”
又补充了一句,“什么都没缺。”
“那就好。”邵冕棠宽心,若是赵子怀因为要救青黛扶光、喻宝园和苏长空家的几个孩子离开行宫少了点什么东西,估计陆衍,苏长空这笔人情债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了。人没事就好,眼下,估计中宫也无暇顾及他。
对方再次看了看邵冕棠出神的模样,心想着世子这处临时也没人了,也许是这样的人送来瞅着傻里傻气,反而更安稳。
“你这处要是没什么要问的,我先走了。”内侍官也怕这个时候出篓子,“最近行宫中不太平,你行事多小心些。”
邵冕棠颔首。
“还有,离那些牛高马大的禁军远些。”内侍官叮嘱,“不要乱打听,不要乱看,先且顾着自己的小命。”
内侍官不得不多说几句。
邵冕棠颔首。
看着内侍官慌慌张张离开,邵冕棠正好余光瞥见有一对禁军巡逻而来。
他当然知晓内侍官这句提醒不是空穴来风。
在他来这里之前,陆衍和贺常玉就一人一句猜了七八分。
这些禁军中参杂了羌亚人,对方肯定谨慎。
宫中内侍官,包括禁军很少在边关,对羌亚人不熟悉,但他是能察觉些许的。
这些人是不对,也警觉……
忽然间,有人朝他这处看来,邵冕棠下意识低头,躬身,脚下稍微快步背着离开。
“@#¥%(阉人)。”这一队禁军中有人啐了一口。
当即,又另一人小声呵斥,“@#¥%……&*(你疯了吗?说什么羌亚话。)”
“你不也是?”早前的人反驳。
遂即,再一人加入,“@#¥%……%&*(窝囊,一直扮这些西秦人,同这些阉人混迹在一起,真没意思!)”
“@#¥%……&*(都别说了,这个时候谁出错小心谁的脑袋)。”
很快这一队禁军才不满离开。
邵冕棠也从不远处的柱子后出来,是羌亚语。
果然是羌亚人。
看来陆衍和贺常玉的判断没错。
此事舅舅未必清楚,要尽快将这些消息传递给舅舅,然后在舅舅和陆衍之间传递信息。
希望苏长空这处一切顺利。
邵冕棠转身,加快了脚下步伐。
*
京中,国公府。
“用饭吧。”国公爷开口,家中开始一起拿筷子。
安城与京中瞬息万变,而御史台参本,说国公府与羌亚私下有联系,也让国公府陷入万难境地。
国公爷是三朝老臣,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将国公府的人送进大理寺受审,尤其是天家在安城行宫病重昏迷,东宫出事,二殿下又下落不明,这种时候任何矛盾都可能激化。
软禁已有一段时日,但国公府中诸事未乱。
有国公爷在,整个府中有条不紊。
今日亦是如此。
“太爷爷,吃菜~”温条给国公爷夹菜。
国公夫人莞尔。
所谓世家底蕴藏在平日细水流长处,更藏在大事前的有条不紊里。
家中大人沉稳,小孩子才不会慌张。
国公夫人心中清楚。
而国公府的人都极有默契,饭桌上,有关朝中,京中,安城的事一律不提。
原本以为今日也会像往常一样,但饭吃到一半,府中管家快步来了厅中,“国公爷。”
国公府管家是何等样的人物,京中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能在这个时候来厅中,厅中都知晓生了事端。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没规矩?”国公夫人开口。
管家赶紧拱手,“老夫人,云安侯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厅中气氛顿时不好起来,也不怪乎管家会这幅模样。
邵温澜早前才被老爷子打断了腿,在床榻上躺了这么久,眼下就如此着急做中宫的狗腿子,中宫和朝中不方便做的事,让他来。
还真当自己是云安侯。
刘兆明夫人放下碗筷,温声道,“几个孩子都来,去午睡了。”
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从来没有一个人是白给的。
这种场合小孩子不便看到,也没到必须要家中小孩子都见到的程度。
刘兆明夫人说完,国公夫人微笑颔首。
是认同的意思。
家中几个孩子也都听话放下碗筷,跟着起身。
国公爷却道,“几个孩子都大了,也到了学些是非的年纪,今日不必回避了。”
国公爷说完,厅中的脚步都停下。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又看向夫人。
刘兆明几人也看向国公爷和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温声,“国公爷,尚不至于。”
国公爷平静道,“旁人也就罢了,这种宵小,还不值得家中几个孩子回避。”
国公爷这么一说,厅中便都明白了。
国公夫人又看了国公爷一眼,确定国公爷不是玩笑,然后看向厅中。
几个孩子又在刘兆明夫人示意下坐了回来。
“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耽误家中吃饭。”国公爷的话落,家中众人都继续拿起了筷子。
而在一片拿筷子的声音中,苑外的脚步声也到了厅外,很快,又听屏风后的脚步声入内,不多时,便见一身锦衣华服的邵温澜出现在屏风后。
“国公爷,国公夫人,诸位。”邵温澜佯装循礼拱手,又低了低头。
国公爷没出声,圆桌上,众人也都不开口,仿佛没听到一半,没人应声,也没人停下。
刘兆明夹菜给国公爷,“爷爷。”
“嗯。”国公爷点头。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邵温澜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对方是不想搭理他,所以特意冷落。
邵温澜清了清嗓子,然后拔高了声音道,“邵温澜见过国公爷,国公夫人。”
这次,虽然拱手,但是没有低头,算是连基本的礼数都没了。
国公夫人微笑,“云安侯,我与你祖母也十余年未见了,老夫人在时,云安侯府尚且礼数周全,怎么老夫人过世,云安侯府连去旁人的礼节都没了?”
国公爷在朝中德高望重,国公夫人在京中也素有威望。
平日里能让国公夫人如此说话,算是在京中名誉扫地了,但今日,邵温澜明显不介意,“晚辈同国公爷,国公夫人招呼了呀,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好像没听见,所以晚辈才大声了些。叨扰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了,万望见谅。”
“知晓叨扰,就不会选这个时候来,谁家中没个用饭的时间,云安侯来的不是时候。”刘兆明开口。
邵温澜轻笑,“是不凑巧,但身上带着要务,拖延不得。”
邵温澜嘴角微微够了,阴鸷写在眼中。
刘兆明再欲开口,一旁,国公爷出声了,“滚出去。”
一时间,厅中鸦雀无声。
包括邵温澜都愣住,全然没想到国公爷会来这么一声。
这一声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高声,但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仿佛自带了三朝老臣在朝中多年的威压,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让邵温澜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我……”邵温澜支吾两声,心中有些慌乱。
国公爷又朝管家道,“你如今是瞎眼了?什么鸡鸣狗盗都敢往家中放,自己去账房领了银子,滚出国公府。”
管家吓得赶紧跪下,“国公爷。”
“滚出去!”这一声里带了怒意。不知道是冲管家,还是指桑骂槐冲邵温澜的。
但原本老爷子声音平静的时候邵温澜就有些慌乱,眼下这一怒,邵温澜头皮发懵。下意识就跟着管家一道出去了,因为管家‘连滚带爬’,他也近乎‘连滚带爬’。
国公夫人看向国公爷,“何必呢?”
国公爷放下碗筷,“上次你生辰他就在府中闹了一摊子事,这笔账还没同他云安侯府算,如今变本加厉!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要做狗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国公爷说完,邵温澜在苑中接连喷嚏几声。
邵温澜气急败坏。
但自己刚刚被扫地出门,再进去又拉不下这个脸。
老匹夫!
如今这般欺辱他,定当有他日找回来的时候!
今日他是不想再去寻晦气了,邵温澜转身就走。
等邵温澜离开,管家也回了厅中,全然没有刚才的“慌张”和“落魄”,而是一脸镇定,沉稳,也恭敬道,“国公爷,云安侯离开了。”
果真,叫得越厉害的狗越不见得咬人;越是不张嘴叫的狗,才越要小心。
*
行宫某处苑落,邵清越一面品茶,一面等人。
“主子。”等人到,邵清越脸上也没有多少波澜,“处理好了?”
邵清越声音冷淡。
侍卫道,“都处理好了,没有留活口,不会有风声走漏。”
“那就好。”邵清越放下茶盏,又问起,“王乐翕这处呢?”
侍卫继续道,“中宫扇了王乐翕巴掌,王乐翕吓懵了,还没等用手段,就供出了主子。中宫听了,让人接连掌了王乐翕的嘴,人打半昏死过去,此事没有再提。”
邵清越轻笑,“与虎谋皮,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主子,那中宫这处?”侍卫问起。
“不必理会,喻宝园失踪,中宫自顾不及,这个时候轻易不会与我冲突,她让王乐翕闭嘴就是此意;只要我们这处没留活口,中宫拿不出证据,不会冒险与云安侯府撕破脸。你找人将消息放出去,喻宝园已经私下逃出行宫,京中和安城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够给中宫添一大处乱子。等再晚些,再透露些许消息,让坊间传闻喻宝园离开是借了云安侯府的路,让这把火再顺势烧开些……”
邵清越再次端起茶盏,话锋一转,“人到了吗?”
侍卫拱手,“到齐山了。”
邵清越眸间越渐深邃,“那把火再烧旺些,烧掉所有人的退路。”
侍卫会意,“是。”
*
北敬王苑落耳房。
浴桶中的水汽将整个耳房都熏得热气袅袅。
北敬王坐在浴桶里,头一个比两个大,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因为——一旁还有邵冕棠。
“你倒是不必以这种方式寻时机同我在一处。”北敬王无语。
邵冕棠一面给他加水,一面道,“舅舅,我实在是想了许久,都没别的法子比这样相处的时间更宽裕,旁人也不好来窥探。”
北敬王尽量平和,“旁人的确想不到……”
邵冕棠权当舅舅在夸赞自己。
“你怎么来这里了?”北敬王继续早前的话题。
邵冕棠便将收到陆衍书信,然后同商廷安,贺常玉,陆衍几人在永城汇合之事,包括苏长空也在来永城路上,总之,事无巨细,通通说与北敬王听。
包括行宫中的禁军里有不少羌亚人,老爷子和陆衍在燕韩遭遇了羌亚人伏击,贺常玉认出尽瓦腊儿子的画像,以及陆衍和贺常玉的推测等等都没有落下。起初,北敬王是担心邵冕棠的安全,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在安城行宫里瞎晃悠。但越往后听,北敬王越沉默。
天家病倒,东宫和二殿下出事,若无中宫和三殿下,西秦社稷堪忧,甚至面临分崩离析,周遭诸国鲸吞蚕食;但反过来,中宫正好拿捏了他的担心。
“……舅舅,这段时日我都会在行宫行走,行宫内外的消息我会设法传递给你和陆衍。”临末,邵冕棠也道,“舅舅,你自己也要多小心,中宫能走到这一步,不是什么善类……”
邵冕棠说完,北敬王看他。
邵冕棠眨了眨眼睛,知道是舅舅让他出去的意思。
等出了耳房,邵冕棠心中还在唏嘘,做这些真不容易,还是打仗容易些……
他忽然有些想同苏长空换换了。
*
数日后。
夜幕降临,借着月色光华,隐约能看清石壁上的痕迹。
借着痕迹攀岩而上,可以绕开以安城为中心设置的几道关卡里最外的一层。
“将军,都上来了。”副将压低了声音。
山腰上,苏长空伸手。
副将将弓箭递到苏长空手中,另一旁的将领逃出火引子吹了吹,细小的火苗瞬间将箭矢前端点燃。
苏长空拉弓,对准了山下的插了“赵”字旗帜的营帐。
“嗖”的一声,弦上的弓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出,直接命中营帐前的旗帜,旗帜当即燃烧起来。
“敌袭!”山脚下巡逻兵才刚口,就被眼前的情况震撼住。
“诛杀逆贼!”
“诛杀逆贼!!”
如同雷霆般的声音,并着漫天的卒着火焰的箭矢如同缀了火般的雨点落下,顷刻将硬仗湮没。
第300章 第300章 铤而走险,破釜沉舟
第300章铤而走险, 破釜沉舟
苏长空在安城附近的一击,彻底撕碎了天家病倒后朝中岌岌可危的平静。
早前不少压抑的矛盾与冲突,近乎在这一刻爆发。
仿佛背后无数多双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
前一刻,朝中还在声讨苏长空擅自带逼京, 是乱臣贼子;下一刻就有坊间传闻流传出, 天家病倒同中宫脱不了干系, 中宫曾让人从京中押解将军的几个孩子到安城, 威胁苏长空, 更是让人带走了平远王府的孩子做人质,逼喻宝园到安城,但喻宝园侥幸逃脱,自此再未露面,足见佐证。
再加上东宫这趟遇难,二殿下下落不明,剩下一个双目失明的四皇子和年幼的五殿下根本不可能越过三殿下继承皇位,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中宫。
原本凭借天家病重, 开始接手朝政的三殿下和中宫忽然成了众矢之的, 就算是安城行宫中的官吏也都免不了窃窃私语。因为老爷子的外孙喻宝园确实早前在行宫中, 后来有一日,平远王府和将军府的所有孩子都不见了,也包括喻宝园,这其中自然有蹊跷。
朝中, 军中疑惑声与日俱增。
但中宫就在安城行宫, 把持着朝政, 坊间传闻虽然一夜之间席卷了京中和安城,以及西秦国中数个城镇, 但同时握有禁军和朝政在手,朝中还是忌惮中宫更多。
“总觉得哪里不对……”商廷安一面看着贺常玉方才递来的卷轴,一面忍不住感叹,“虽然苏长空用兵如神,赵启年也多年没有练过兵,被苏长空逼得毫无回手之力。但除开两军交战,军中,朝中和坊间的传闻也忽然开始对中宫和三殿下不利。我总觉得形势好像变得太快了,就像被什么用手推至眼前这般局势一般,说不出哪里怪异……”
商廷安不得不说出心中疑惑。
商廷安从小就离家,独自留在京中,要生存,又要顾及朝中同永宁侯府的关系,自然比旁人都更敏锐。
京中所有不寻常的事,商廷安都有觉察。
不然,他也不会在安城出这么大事之前,就已经借去京郊避暑的由头暂时离京了。
随后,才是收到陆衍消息,遂来永城与陆衍汇合。
商廷安在京中多年,人脉也好,关系网也好,纵横交错,陆衍同商廷安之间有绝对信任的关系,所以商廷安在陆衍跟前不会有所隐瞒。
“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商廷安沉声,“已经让人去查了,但可能没那么快有结果。”
商廷安将卷轴递回给贺常玉,贺常玉接过。贺家虽然掌管暗卫,但暗卫首先是护卫皇室。
暗卫的一举一动,中宫都很清楚。
当下,暗卫中的绝大部分都在中宫的掌控中,想要绕开中宫,而不惊动,就只能动用中宫接触不到的这部分。
按照祖上传下的组训,除非是西秦国难,或是皇室遭遇灭顶危机,否则这一部分藏在暗处的资源是不会浮出水面的。
这是贺家的职责。
之前辰王之乱就有蹊跷,事前暗卫被支开,辰王忽然逼宫,而后一把火烧了宫殿,暗卫根本来不及调动所有人手。
先帝膝下子嗣凋零,太子身亡,也寻不到当时在宫中的另一个……
后来天家登基,贺家执掌的暗卫就到了天家手中。
但老爷子还是嘱咐了暗卫中的人手在寻找辰王之乱时,没有见到尸身的另一个皇室下落,却一直没有。
老爷子也怀疑过当时暗卫中有内鬼,否则不会这么赶巧。
但能混迹在暗卫中做内鬼,还能调动暗卫离开,这个人应当已经做到掌握暗卫极高权力的地位。
暗卫中派系诸多,明争暗斗有,但真正留在暗处的资源,一直都是在老爷子手中的。
这次清风被困京中,是老爷子发现了不对,但已经来不及脱身,就让清风送走家中的孩子。
老爷子失踪,清风被困,贺淼,团团和米宝能够平安离开已经是万幸。
有人要重塑西秦国中的权力,就不能被不在掌控中的暗卫体系制衡。
贺家碍了对方的眼,但又忌惮贺家没有暴露的手段,所以只能牵制。
但即便贺家遭受危机,老爷子也恪守祖辈留下的祖孙,未到西秦国难,皇室遭遇灭顶之灾,不可动用潜在的暗卫,所以,最精锐的暗卫一支,不会用来救贺家。
先帝这一脉的子嗣是否还活着,老爷子并不清楚;眼下,无非是皇储之争,来回都是皇室内部的事。最后是二殿下登基,还是三殿下登基,都是派系之争,暗卫从不参与派系之争。
除非……
贺常玉看向陆衍。
除非,要维护的是正统的先帝血脉。
所以,陆衍不开口坐实,他就一日不能逾越。
他早前来永城,是通过平远王府救贺家,所以他能做的,是从中斡旋。
但自明确禁军中混有羌亚人,以及中宫的身份若是羌亚后裔,尽瓦腊这一支想通过渗透西秦复兴之后,安城之变就不再是皇室内派系之争,而是异族的野心威胁到了西秦和皇室的存亡。
他可以名正言顺做许多之前不能做的事。
如果陆衍开口,那是一条路。
如果陆衍不开口,那是另一条路,那他优先要做的,是寻找二皇子的下落。
这期间,他反复找过陆衍。
这是暗卫的职责。
但在陆衍这处,一无所获。
老爷子病重,他在傅叔这处也探不出究竟。
但所有的这些,都不能对外人提起……
商廷安说得不错,有人在推波助澜,左右局势,不仅是他,陆衍应当也感觉出来了,只是他也好,陆衍也好,都不能说透。
商廷安能察觉,那朝中,军中也有旁人能察觉。
这次安城之变,想谋取各自利益的人数不胜数。
谁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
早前的君王看得太清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王朝能一直兴盛,也没有王朝能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所以暗卫的存在,切割了冰山之下的部分,只要不腐朽到根里,就还能有喘息的机会,休养生息。
也因为如此,能看长远的帝王不会想要去攫取这部分权力,因为是留给子孙的;但想要大权在握的君王,就会视这处如同眼中钉,要么掌控在手里,要么没有存在的必要。
暗卫选择不了皇位继承人,但暗卫能从皇位继承人身上判断要如何调整,斡旋,和延续……
他喜欢这个人是陆衍,不是因为贺家同平远王府走得近,不是因为他和清风同陆衍一起长大,而是比起二皇子,陆衍是更合适的人。
如果这个时候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二皇子,那这个人的城府,心性都是猜不透的深……
商廷安还在疑惑。
贺常玉已经收起思绪,看向陆衍。
“不急,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有结果了。”陆衍淡声。
商廷安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先不同你们说了,我去长空那处,答应过他的物资我搞到了,他也得给我吐些东西出来。”商廷安一面嚷嚷着一面撩起帘栊出了屋中,急急忙忙就往苑外去。
入秋了,商廷安撩起帘栊的一瞬,风里都带了凉意。
商廷安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披风,一面说着话,一面脚下生风,好似一刻都不敢耽误。
商廷安离开,屋中就剩了陆衍与贺常玉两人。
陆衍环臂看着沙盘上的城镇和旗帜,目光如炬,却不言语。
从贺常玉的角度看去,像极了老爷子……
在平远王府的“子弟”里,陆衍是最不像老爷子的一个,却也是最像老爷子的一个。
这句矛盾在陆衍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直看我做什么?”陆衍忽然出声,贺常玉回过神来,淡声道,“商廷安说的不错,此事蹊跷,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你、我,苏长空和商廷安到了眼下这一步,不会有这般巧合。”
陆衍俯身,一手撑着沙盘上的扶手,一手伸手拨弄着沙盘上的旗帜,不断调整布局,一面平静道,“一双看不见的手,对旁人是;对你,应当不是。”
贺常玉微微蹙眉,没有直接接陆衍的话,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旁的事情,“自天家登基以来,一直都不曾关心暗卫之事。天家登基前,是闲散郡王,登基之后,忽然接触朝中之事,纷繁复杂,登基之初便每日焦头烂额,夜以继日也不完的折子,也曾打过退堂鼓,不想做天子了。”
陆衍没有移目,只低声道,“你们暗卫才知道的事,无需在我跟前说。”
贺常玉继续,“后来是余相,刘太尉,还有朝中不少老臣一直从旁辅佐,又并了翰林院诸多编纂编修一路托举,大约三年,才能勉强应付朝中日常。”
陆衍:“……”
“贺常玉。”陆衍提醒,“慎言。”
贺常玉却好似没听见,继续道,“余相曾同几位老臣说起,天家资质有限,但幸得人品宽厚,有帝王心胸。到天家这一朝,西秦要用不少年休养生息,也尚在情理之中。但天家之后,观东宫,聪慧不及天家;二皇子有帝王心术,却未得天家人厚;西秦往后之路,恐还曲折反复。”
“史官都不敢记的,贺家记得太清楚。”陆衍提醒。
“我想要说的并不是此意。”贺常玉看他,继续道,“天家如此心性,在登基十年后,忽然有一日找老爷子问起暗卫中还有一处精锐如何安置和使用的。”
陆衍这才转眸看他。
暗卫中的精锐?
陆衍在京中多年都没听老爷子或旁人提起过,这是头一次。
贺常玉知晓他并不清楚,也不准备隐瞒,“暗卫建立的目的,是保护皇室和西秦安稳,暗卫的守则是不设派系之争。暗卫可以替皇室做事,但不能涉足任何皇位的更迭,皇储的废立。所以暗卫内部体系繁琐,相互牵制,相互监督。听命于皇室,保卫皇室,但还有一部分精锐,是皇室,甚至天家都不知晓安置在何处,只有西秦国运与皇室存亡收到威胁,才会启用。换言之,这些精锐在何处,做什么,怎么调度,皇室和天家都不知晓。”
听到这里,陆衍也不由拢紧眉头。
贺常玉继续,“天家连朝中的事都分神不及,焦头烂额,更从来不会过问暗卫的事。辰王之乱后,暗卫的主要职责就是肃清辰王党羽,稳定江山社稷。天家不过问,听也是草草嗯一声,天家并不上心,老爷子说,帝王与帝王不同,这是天家的心性,无甚奇怪的。但就在天家登基后的第十年,天家却忽然过问起了这一批暗卫的精锐在何处,做什么,如何调动的……”
陆衍明白了。
如果天家一开始就问起过这些事并不奇怪;但天家一开始并不在意,而且天家也是不在意的性子,却有一日忽然过问,这其中便有问题了。
“老爷子那时就察觉了?”陆衍猜到。
贺常玉颔首,“是,老爷子察觉了,老爷子说一个人的心性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事出反常,一定有缘由。”
陆衍道,“老爷子一直找看暗卫,也浸淫官场多年,又一直伴在君侧,侍奉过三朝,应当察觉蛛丝马迹了?”
贺常玉点头,“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事,老爷子一直搁在心里。”
陆衍转眸看他,也不说他今日多话了。
贺常玉此人行得是暗卫之事,很清楚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他要说的,你提醒多次,他也不会闭口;他不说的,就算是严刑逼供,他恐怕也不会开口。
他又不可能真的封上他的嘴。
贺常玉也不隐瞒,“当初辰王之乱,事后复盘过很多次,但是就如此巧合,宫中暗卫悉数被支开,老爷子那时起就怀疑暗卫中有内鬼。但暗卫内的体系复杂,又相互牵制,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人很熟悉暗卫内部操作,并且运作得极好,就将一连串棘手的事逐次点燃,调离和支开了近乎全数的暗卫。但事后复盘,这些调离都是合理,应景,及时,而辰王之乱才是突发,早有预谋,所以此事不了了之……”
这一段陆衍确实没听过,也震惊。
贺常玉又道,“此事虽然不了了之,老爷子也没在外人面前提起,但心中一直惦记。在天家忽然提起此事后,老爷子心中的警觉也忽然升起。天家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些年天家身上的变化有,但始终不离其中,除非有一定非过问不可的理由,才会改变一个人去做他平日里避之不及的事,所以,老爷子有自己的判断。”
陆衍看他,是不抵触听下去。
贺常玉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时隔多年,天家也在皇位多年,当时最忌讳的是旁人提起他如何继承的皇位,因为天家不是先帝血脉,但凡要有任意一个先帝一脉子嗣出现,天家的皇位也会不正。当初天家原本就是朝臣推举出来的,过了这么多年,天家从早前的不愿意,到已经在皇位上稳坐了十年,要忽然冒出先帝血脉,此事背后牵涉利益太多,就算天家不退位,皇位的继承也应当交还给先帝血脉,所以,比起辰王的党羽,对天家,和天家周围来说,最大的威胁,反而是先帝一脉……”
贺常玉一点,陆衍便明白了。
“暗卫的职责,老爷子很早之前就同天家长谈过,天家当时并不上心,也并不在意暗卫如今在做什么;但忽然之间,却对这个忠于皇室,忠于西秦的机构生出试探,最大的可能是心中有所忌惮与恐惧。对天家而言,最大的忌惮和恐惧莫过于真的找出先帝血脉,早已习惯的皇位恐怕会被迫交还,天家和拥护者利益会受损,这是最不想看到的。所以暗卫在做什么,会不会背叛他,暗卫中,是不是还有他无法掌控的部分,甚至,这部分精锐是不是已经收益在寻找先帝子嗣下落了,这些,都会成为天家忽然过问和试探的理由……”
贺常玉所提之事,鞭辟入里。
易地而处,也会让人背脊发凉。
“所以,其一,是这些旧事勾起了天家自己的谨慎和好奇,所以会忽然刻意问起;其二,也有可能不是事,是人,有人刻意的举动,让天家忽然想过问暗卫内部之事。”贺常玉点到为止。
陆衍果然会意,“你是说中宫?”
贺常玉颔首,“如今回头看,这一条的可能最大。有些事情中宫当时不好问,也不便介入,所以让天家介入。天家原本就怕这些麻烦事,所以因为中宫说了某些话,或者中宫提起了某些旧事,让天家心中生出谨慎,所以刻意问起,但问过之后,还是觉得不想过问暗卫之事,但暗卫既然承担守卫皇室职责,皇室中有人过问是天经地义的事。确实,之后的不久,天家就将暗卫之事交由中宫,原本西秦国中就有传统,中宫也好,上君也好,本就可以调动暗卫,所以此事也就顺理成章到了中宫手中。”
陆衍道,“你刚才特意提了,暗卫中有内鬼之事……”
与聪明人说话,惯来通透,贺常玉再次点头,“是。”
陆衍略微皱眉,“所以,暗卫中的内鬼,同中宫有关?”
贺常玉未置可否,但继续,“否则很难解释所有一切的巧合,辰王之乱,安城之乱。”
陆衍会意。
“尽瓦腊是羌亚人,他如果对西秦朝中之事并不熟悉,中宫不能走到这步;暗卫掌管护卫皇室之事,皇室内部很多事暗卫都清楚,譬如,很久之前就有过皇室凋零,从宗亲中挑选继承人的事。这些旧细节大都封存在暗卫所辖机构当中,当出现类似特殊境况,会查阅卷宗做参考。当初辰王之乱,先帝一脉皆在宫变中陨落,而后辰王伏诛,如何从宗亲中挑选继承人都会参考早前,天家能从这些宗亲中脱颖而出,一步步都有参照。”贺常玉的每一句都触目惊心,“辰王之乱已经结束,旧宫殿早就付之一炬,很难再知道真相。无论辰王之乱是否出自尽瓦腊之手,还是尽瓦腊借了辰王之乱的契机,做了逆转乾坤之事,都无从考证了,但有一条……”
陆衍看向他,接道,“你是说,藏匿在暗卫中内鬼,就是尽瓦腊。”
贺常玉颔首,“对。”
陆衍不作声了。
四目相视,两人都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
破釜沉舟。
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