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青春校园 > 王府幼儿园2 > 300-310
    第301章 第30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301章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所以,舅舅……”邵冕棠附耳。


    这一次,北敬王听得认真,没有打断, 也在听完后, 罕见得目光深邃看向邵冕棠, 沉声道, “如此就想搬到中宫, 未免也太小看中宫和中宫后背之人这些年的谋划。辰王之乱,天衣无缝,安城之变,也水到渠成。想要釜底抽薪,但行宫中群臣无首,剩下的又大都是中宫心腹,会被中宫牵着鼻子走。一个北敬王最多只能压着群臣, 但想要扳倒大权在握的中宫,除了兵临城下, 还要一个镇得住群臣和乱臣的三朝老臣在……”


    北敬王说完, 目光继续留在邵冕棠这处。


    三朝老臣?


    邵冕棠深吸一口气, 脑海中开始搜罗,“老爷子在永城,但老爷子病重;贺家老爷子已经下狱,眼下的大理寺提不出人;那就还剩……”


    忽然, 邵冕棠惊喜, “刘太尉?”


    太尉府如今虽然被里三重外三重围着, 但以刘太尉在朝中的威压与霸气,别说空穴来风的私通外敌, 就算真是天家亲临,也未必会轻易治刘太尉的罪。


    只是,邵冕棠压低了声音,“刘太尉如今受人构陷,在太尉府软禁。”


    这一条,谁都知晓。


    北敬王轻声,“大理寺牢狱要脱身不易,但一座太尉府,刘老太尉要是想出来,谁还能困住他不成?”


    邵冕棠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北敬王又问,“刘老太尉最信任谁?”


    这个问题……


    邵冕棠还真想到了,“自然是老爷子,他俩年轻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老爷子在永城,还病着,恐怕远水救……”


    邵冕棠自己说着都停了下来。


    舅舅不是不知晓,舅舅是在点他。


    老爷子虽然在永城,也下不了床榻,但陆衍在安城附近。


    安城到京中只需一两日。


    如果是陆衍出面,刘老太尉会相信,而且,陆衍请得动刘老太尉,刘老太尉也愿意为老爷子和陆衍冒这个险。


    邵冕棠恍然大悟,“舅舅,我知晓了。”


    邵冕棠起身。


    “回来。”北敬王又唤了一声。


    邵冕棠从善如流。


    这次,北敬王没说话,只是安静看他。


    “舅舅,怎么了?”邵冕棠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自己脸上有什么,舅舅盯着自己看了这么久。


    北敬王温声道,“你娘亲生下来的时候,不足五斤,大夫说先天不足,后天孱弱,你外祖母寻人批命格,说你娘亲最好放在将门人家抚养,能平安长大。所以,等足月,你外祖母就将你娘亲送去了吴老将军家中抚养,也随吴老将军姓了吴。吴老将军一直待你娘亲如己出,但你娘亲没在你外祖母身边长大,一直是你外祖母心中遗憾。可你娘亲后来一直顺遂,又嫁与你爹爹,生下了你,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你外祖母心中是欣慰的。世上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后来你外祖母过世,临终前,手中还拽着你母亲小时候把玩的拨浪鼓。冕棠,日后有时间,多回京中,去你外祖母跟前说说话,告诉她你母亲的近况。”


    虽然这些旧事邵冕棠早前也听父母说起过,但今日从舅舅这处再次听到,又有不同的感触。


    “记住了?”北敬王又叮嘱了。


    邵冕棠木讷点头,“嗯,放心吧,舅舅。”


    “去吧,自己小心。”


    “知道了,舅舅~”邵冕棠起身。


    终究是行宫中,邵冕棠重新躬身,低头,蹑手蹑脚拎着水桶出了耳房。北敬王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在眼帘中,嘴角才微微牵了牵。


    良久之后,北敬王微微垂眸。


    等再睁眼时,眸间染上了一层霜色。


    *


    三更天,城门口已经落钥。


    一辆马车洋洋洒洒驶来,禁军上前阻拦,“三更天,京中落钥,明日再通行。”


    驾车的侍卫勒紧缰绳,将马车缓了下来,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值守的禁军面面相觑。


    多事之秋,近来京中戒备森严。


    即便有些事情没有挑明,但多少都当有所猜测。


    不要说三更天,就算白日里往来通行的人都少了六七成。


    这个时候断然没有人敢闯关。


    “停下!!”禁军中再次有人呵斥。


    随着这声呵斥,周围的禁军也都朝城门口这处聚拢。


    城门口二楼的火把也相继点燃,“嗖嗖”的声音,箭矢搭上,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准备。


    草木皆兵之时,不留余地。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侍卫刚开口,“这是云安侯的马车……”


    马车中的人便出声打断,“谁这么不长眼睛,本侯的马车也敢拦?”


    而随着马车中的这一声,马车上帘栊也被撩开,邵温澜的脸出现在帘栊后。


    “云,云安侯……”周围的禁军都愣住。


    这……


    谁都知晓云安侯府眼下是香饽饽。


    天家病重,东宫出事,二殿下生死未卜,眼下安城行宫中监国的正是三殿下。


    三殿下若是登基,云安侯的兄长那可就是上君。


    谁敢得罪云安侯?


    况且,原本眼下禁军就在听中宫的命令行事,云安侯府同中宫是一系的,云安侯要出入京中,谁还敢拦吗?


    禁军纷纷面面相觑,心中都忌讳邵温澜,谁也不愿意得罪邵温澜。


    随后,守城的禁军头领轻咳两声,城墙上的弓箭手先撤了去,然后禁军头领上前,拱手行礼道,“这几日城门口查得严,不知是云安侯,还请云安侯见谅。”


    “还不开城门!”禁军头领呵斥一声。


    城门处,果然有禁军听令去做。


    只是,禁军头领又看向马车中,眼中似是有些犹豫。


    云安侯出入是可以,但云安侯的马车……


    周遭也都看出禁军头领的困境,云安侯怕是还在火气上,此时上前说起马车还要盘查完才可以出城应当会触霉头;但如若不问,就如此堂而皇之让马车离开,还是三更天,谁来担这个责?


    眼见城门已经缓缓打开,总要有人开口。


    禁军头领不好开口,只能一侧的副将硬着头皮上前,“侯爷,出城前,马车还需要盘查。”


    这句话一出,现场都安静下来。


    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副将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禁军禁令,还请侯爷见谅!”


    副将说完,赶紧低头拱手,不敢高声。


    出人意料,邵温澜竟然没有呵斥,也没有动怒,而是笑盈盈看向对方,“盘查马车是吧?你们禁军做禁军当做的事,无需请本侯见谅。”


    邵温澜说完,周围再次安静。


    副将也抬头,询问般看向禁军头领。


    禁军头领脸色有些难看,但微微颔首。


    副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只是最后这几步,走得不仅慢,也心虚。


    临到马车前,再次拱手低头,“云安侯得罪了。”


    说完,便心一横,准备上马车,谁只刚抬头,“啪”的一耳光扇过来,副将扇懵,周围禁军也都跟着懵了。


    方才还一脸笑意的邵温澜忽然变作了一脸阴沉,言辞间都是怒不可谒,“这辆马车若是陆衍的,你们敢拦吗?”


    对方忽然这么说,禁军自然都反应不过来。


    忽然提起平远王世子,禁军不懵才怪。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滚!”邵温澜再来一句,当即没有禁军再开吱声,即便心里火气也只能强压着,这个时候同对方冲突没有任何好处。


    “走。”邵温澜放下帘栊,侍卫会意驾车出了城门。


    等行出去很远,确定城门处没有人追来,城门也慢慢阖上。


    驾车的人小小送了松口气,但也没全然,因为这一路去往安城,还有大大小小不少关卡在,最难的一个已经过了,剩下的不在话下。


    驾车的人环顾四周,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噫~


    好险,假胡子差点将这张脸皮划破。


    反正出了京中,认识他的人近乎没有,再稍加伪装,很容易就糊弄过去。


    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露出一张熟悉脸的,亭子一手驾着马车,一手重新将胡须粘回去。


    干脆利落!


    马车有说话声传来,但亭子不关心,他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马车中有世子在,旁的无需他担心。


    车轮滚滚向前,出了京城,虽是大道,但多少有些不平整。


    再加上亭子单手驾车,摇摇晃晃,马车中的重人也跟着摇摇晃晃。


    邵温澜的面色还不如方才痛快,因为一把匕首就抵在他腰间。


    不是他不动,匕首就不会刺入腰间。


    而是原本就刺破了,已经吃痛,但因为刺得不深,没有血腥,但他如果稍动,匕首便会刺得更深。


    邵温澜攥紧指尖。


    陆衍不是旁人,陆衍是真的刺下去了。


    他也相信,如果他不配合,陆衍会直接一刀子捅死他。


    “原来平远王府也行这等小人之事!”邵温澜嘲讽。


    陆衍平静,“家训,对君子,行君子之事;对小人,自然行小人之事。”


    邵温澜恼意看他。


    一旁,藏在黑衣斗篷下的刘老太尉浅笑出声,“是同你外祖父一个脾气。”


    听得出很满意。


    也很对刘老太尉胃口。


    刘老太尉忍不住笑,“老卓年轻时一个模样。”


    这一趟全然看不出是铤而走险,反而像在做一件酣畅淋漓之事。


    北敬王提醒邵冕棠,要釜底抽薪,就一定还要有一人在。


    刘老太尉,只能陆衍去请。


    京中守卫森严,太尉府更是里三层外三层,陆衍要将刘老太尉请出来,就不能用寻常办法。


    无论邵清越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但邵温澜在京中是可以通行无阻的。


    而且,应当也没有人会料到陆衍会有胆子潜回京中;更没人能料到,他不仅回京,还将刘老太尉一道接出来;还不会有人料到他回京劫持邵温澜,然后用邵温澜将刘老太尉带离京中。


    谁不知鬼不觉……


    要不怎么说,陆衍是老爷子的亲外孙。


    这种事情过往在京中也只有老爷子能做得出来!


    如今,老爷子后继有人了。


    不,应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嗯。


    刘老太尉被困在太尉府这么些日子,终于心情舒畅了。


    *


    安城城中角落处。


    往来的禁军巡逻着,一队接着一队。


    百姓皆关门闭户,避免惹火上身。


    除却开门的商铺,和购置必要生活用品的百姓,街道上只有过往禁军,显得份外紧张,又萧索。


    小巷中,千回百转,到了不起眼的地方,终于听不到禁军的脚步声,周遭也人迹罕至。


    邵清越见到小巷尽头站着的身影,对方也听到他脚步声,转过头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殿下回来得正是时候。”邵清越轻声。


    对面的黑衣斗篷身影也缓步上前,似是为了表明身份,也伸手扶下了黑色的斗篷连帽,露出一张脸。


    虽然带着半张镶金的面具,但邵清越也认出对方来。


    “你做得很好。”涟启沉声。


    “殿下谬赞。”邵清越嘴角微牵,隐晦道,“马上,就要改尊称了。”


    涟启轻嗤,“我许诺你的,永远不会变;如今平远王府在西秦是何光景,日后云安侯府在西秦就是何风光。邵清越,日后你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我各取所需,互为盟友,日后,你不必做一个傀儡上君,我也不必担心这皇位来路不正。”


    邵清越嘴角也再次勾起,“这么多人替殿下扫清障碍,恭喜殿下,皇位,是殿下囊中之物了。”


    第302章 第302章 末将在此


    第302章末将在此


    安城行宫大殿中, 朝臣吵得不可开交。


    “苏长空这一路势如破竹,都要兵临安城城下了,赵将军带兵抵御十余日,竟还不见各地驻军入京驰援!这是等着安城城破, 再来一处辰王之乱吗?”


    “辰王之乱?哪来的辰王?天家病重, 东宫回京路上不幸罹难, 二皇子生死未卜, 是诸位奏请的中宫, 请三殿下监国,以防国务堆积,军心散漫,民心动摇,临近诸国有可乘之机,这如何能同辰王之乱相提并论!苏长空已经说了,他的目的是清君侧, 确保天家安全,何时变成了辰王之乱!”


    “古往今来, 打清君侧旗号的人还少吗!苏长空打着清君侧的旗帜, 你我尚在此处争论不休。而边关驻军都在外地, 朝中之事军中如何清楚!时日如此之短,兵部又不曾有调令,就算有调令,也要时间从边关拔冗。指望边关驻军驰援, 苏长空都已经兵临城下, 边关驻军也赶不过来!”


    “兵部何曾没有颁布过调令, 颁布调令也要时间,各处驻军都有职责, 抽调何处驻军,都有外族觊觎。调令已经去到各地,各处封疆大吏收到消息,即刻就会带兵入京。眼下要做的除了等待边关驻军,就是调动周围封地驻军,先将苏长空这个逆贼拦下。”


    “如何拦?你这说得轻巧,赵启年赵将军都拦不住,你凭一张嘴就能拦!”


    “你!”


    “当务之急,应当是舍安城,回京城。辰王之乱后,京中工事重铸,也有屯粮,还有禁军,只要退守京中,大可有等待驰援的机会。此时再留在安城,也无非是等着苏长空破城。”


    “笑话!天家龙体欠安,尚在此处,你们让退守京中,安城同京中就一日距离,安城若失守,京中又能独善其身?恐怕是你们自己贪生怕死。苏长空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要见天家。让他缴械,到安城行宫见天家一面又为何不可?”


    “苏长空此等宵小,有何可惧!倒行逆施,如今趁着天家病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行逼宫之事,人人得而诛之,我们乃朝中肱骨,食君之禄,就算今日血洒行宫大殿,也断然不能让苏长空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既如此,你留下血洒大殿,我等护送天家回京,再行商议!”


    大殿上已乱成一团。


    涟玉脸色并不好看,早前母后在事,这些朝臣对她恭顺有加,也诸事都会在她跟前商议;自从苏长空举旗讨逆,朝臣就开始渐渐不安,但母后在,这些朝臣还不敢造次,但背后声音越来越多。


    今日母后还在寝殿,她一人镇不住这些朝臣。


    涟玉下意识看向一侧的北敬王。


    自几日前沐浴时沾染风寒,北敬王一直有些怏怏模样。


    仿佛朝臣间的争吵,在北敬王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早前有北敬王在,朝中多少会给北敬王颜面。


    北敬王病了几日未出现,这几日她每日都如履薄冰,但母后这处要处置旁的事,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每日只知道争吵,却做不了任何帮衬的朝臣。


    但今日,不知是其中有人特意煽风点火,有意引导的缘故,还是真的苏长空再拿下一道关卡,朝臣中人心惶惶,再次将话题引到了此处。


    “如今三殿下监国,三殿下的意思呢?”忽然间,这把火引到了她这里。


    涟玉愣住。


    殿中齐刷刷的眼睛一起看向她,有目光里带了询问的,也有抱怨,分明做不了主的,还有隐晦觉得苏长空起兵就是因为对中宫和三殿下监国不满的。


    毕竟,苏长空一直发文,中宫与三殿下监国,可以天家圣旨或诏书?


    天家是先病倒,然后朝臣才推举三殿下监国的,如何拿得出圣旨和诏书?


    苏长空胡搅蛮缠。


    但苏长空的喊话是,既如此,为何赵启年不在驻地,反而在安城周围悄悄驻守?赵启年未得天家传召,擅自带兵回京,他是为了天家安危,才要带兵清君侧,确定天家安危,赵启年若无心虚,为何不让他入安城?不仅如此,还要借平远王府之名,挟持和扣押将军府的孩子做人质!


    此话一处,朝中哗然。


    确实,之前平远王府的几位公子小姐也在,但都凭空失踪,此事原本就蹊跷,苏长空这番对峙,更让此事蒙上一层阴影。


    即便中宫回应,天家病倒,恐周围有变,为了天家安稳,所以行监国之职,密诏赵启年回安城护驾,并非擅自带兵;但苏长空不依不挠,天家才病重多久,赵启年就已经在安城附近驻扎有些时候了,可是一早就知道天家一定会病倒!此事定然有蹊跷,要么让他带兵入安城,亲眼见到天家安好,等天家醒来,他自会负荆请罪,任凭添加处罚;要么这安城城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容不得真相实人!


    这一来二回,赵启年和中宫这处想要打消朝中疑虑,必须处处行事谨慎,但苏长空则全幅心思都在打到安城,清君侧上,赵启年和中宫处处被动。但轮带兵打仗,苏长空不仅有勇有谋,而且深谙兵家之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赵启年本就多年不曾在战场上,被苏长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抽空吵架又吵不过,处处受制。


    加上交战几日后,坊间也好,军中也好,包括朝中也好,陆续传出中宫和三殿下诱.骗平远王府几个子弟到安城,想借机威胁平远王府,后来平远王府不知凭借何种手段,在安城凭空消失,并且没有任何回应,等同于坐实了府中子弟被胁迫之事。


    于是渐渐峰回路转,苏长空的所作所为忽然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苏长空这么谨慎的人,手中若无可靠消息,不可能上来就将赵启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冲着安城这处就来。


    当初蓝城兵变,苏长空也是千里驰援,同今日的现状一样。


    天家病倒确实蹊跷。


    还蹊跷在当时东宫,二殿下都不在国中的时日。


    这不是刚好只能三殿下监国,中宫辅佐。


    条条桩桩,从一开始苏长空起兵谋逆开始,声讨苏长空的人多,到风向慢慢变化,不少朝臣明里暗里都在追问天家消息,是暗地里开始戒备中宫和三殿下。中宫迟迟未曾露面,三殿下又在殿上如坐针毡,不得不让人怀疑。


    如今,终于有人先问了出来——如今三殿下监国,三殿下的意思呢?


    问得是是否要先退回京中,但实则是试探,看她是否有底气。


    母后告诉过她,这些人浸淫朝中多年,每一句话都可能在挖坑,等着她往里跳。


    她不要自己往里跳。


    涟玉下意识选择缄默,然后再择合适时机……


    此时,大殿中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熟悉的身影,涟玉心中长舒一口气。


    母后……


    中宫身着华服,自殿外入内,端庄雍容,身后跟着的两排侍从,一排是禁军,一排的衣着,应当是暗卫……


    殿中纷纷面面相觑。


    而中宫仿佛自带气场,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自陛下病倒,朝中上下人心惶惶,我与三殿下既要悲痛,还要顾及朝中之事,难免有疏漏。但事分轻重缓急,总有不能周全之处,但苏长空视若罔闻,也不听劝阻,一意孤行,非要兵临城下,背后目的我与殿下都不清楚,但实在震惊。陛下若安好,苏长空何至如此?如今陛下病倒,便仗着早前功勋,要带兵入城。辰王之乱前车之鉴尚在,带兵入安城的结果,谁都承担不起。诸位大人问三殿下,应当如何,君君臣臣,若是今日退,便助长对方气焰,也失了军心,民心;但若安城实在失守,也断然不能让陛下陷入危难之中,届时,自当倾禁军之力,护送陛下回京,再行计量。诸位大人,不必再做过多纠结。”


    先前还乱成一锅粥的大殿,因为中宫的到来,更因为中宫的一席话而安静下来。


    的确,苏长空想凭一句口舌就带兵入城,痴心妄想,莫非是效仿辰王之乱?


    中宫与三殿下是临危受命,苏长空咄咄逼人,但中宫心中似是已有定论。


    朝臣最怕当权者毫无主见,犹豫不决,眼见中宫如此,似胸有成竹,并未被苏长空之事所困扰,应当已有退路。


    朝臣纷纷缄声。


    中宫上前,在殿上落座,朝臣纷纷低头,行拱手礼。


    中宫也再次开口,“宫中已安排暗卫调动各处驻军回京护驾,近处封地的驻军不出两日便会抵达,在此之前,还有赵启年赵将军率部抵抗,暗卫同禁军也在此处。本宫都不怕,各位大人怕什么!”


    中宫说完,殿中再次鸦雀无声。


    中宫继续道,“若人人皆可凭一句,要见天家,便带兵作乱,这西秦国中还有宁日!”


    中宫目光扫过殿中,果然,无人敢应声。


    中宫仰首,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是本宫同三殿下早前对苏长空心存念想,既然苏长空执迷不悟,置天家与社稷于险境而不顾,来人,传旨。”


    当即有内侍官上前。


    “苏长空犯上作乱,意图谋反,置天家与社稷安危与不顾,已是谋逆死罪,各地回京护驾驻军,凡遇之,皆可先斩后奏,诛灭九族,论功行赏。”


    中宫说完,殿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大殿中,北敬王轻咳两声,似是病中,又似是打断,恰到好处。


    内侍官还未应声,也不好应声。


    北敬王轻咳几声过后,一声长叹,仿佛病重,又仿佛不认同,轻声道,“事出有因,尚未查清,便让回京护驾驻军诛灭九族,稍显武断。”


    殿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屏住呼吸。


    “哦?北敬王何意?”中宫也不慌乱。


    北敬王行至殿中,照旧温文如玉,“既然苏将军是为陛下安稳而来,那让人去同苏将军谈,苏将军若愿放下猜忌,只身前往安城,自然能知晓全貌;若是不愿意,再言谋逆之事也不算完。毕竟,军中不清楚天家病情之人不在少数。苏将军应当只是其一。若苏将军为乱臣贼子,定然不敢只身前来;若苏将军愿意前来,微臣愿在行宫同苏将军一道伴君侧,未尝不是更妥当之法。”


    北敬王说完,目光看向中宫。


    中宫嘴角微微牵了牵,仍旧没有慌乱,“北敬王所言极是,既如此,那让人给苏长空捎话,看他是否甘愿只身前来行宫。”


    话虽如此,殿中纷纷唏嘘。


    苏长空怎么敢来?


    即便没有不臣这心,敢只身来此,是拿身家性命和脑袋做赌注。


    但话音刚落,殿中角落处却忽然传来笑声,“末将在此。”


    殿中纷纷哗然。


    而苏长空也从角落处走出,殿中才看清,苏长空一身禁军装束,混在眼下殿中值守的禁军当中,不知道已听了多久。


    第303章 第303章 羌亚人


    第303章羌亚人


    苏长空忽然出现殿中, 如同一枚晴空惊雷。


    殿中朝臣除了哗然,还纷纷然开一条路来。


    心中一半是畏惧,还有一半,是理不清的对局势的判断, 下意识觉得不应当阻拦苏长空出现在这里。


    而殿中的禁军和暗卫却纷纷拔刀, 在中宫, 三殿下与苏长空之间隔绝出安全区域。


    随着殿中禁军的拔刀声起, 殿外的禁军也涌入殿中。


    安城行宫本就不比金殿, 虽然眼下朝臣也不如平日早朝多,但忽然剑拔弩张,还是让殿中气氛诡然。


    中宫罕见的脸色微变,应当从未料想过会有这么一幕,所以才会失色。


    但即便中宫心中大惊失色,面上也只有短暂的脸色微变这一瞬。


    也下意识看向一侧的暗卫头领。


    就是这一个瞬间,旁人中没有任何一个察觉, 但北敬王,苏长空, 还有混迹在人群中一身内侍官模样的邵冕棠都特意留意, 然后察觉到。


    人在惊慌的时候, 即便掩饰得再好,也会下意识看向最让自己有安全感和最信任的人和事物。


    殿中这么多人,有朝臣,有羌亚人扮作的禁军, 还有三殿下在, 但中宫没有看向其中任何一个朝臣, 没有看向三殿下,也没有看向禁军, 几乎是下意识看向左手处殿中的暗卫头领一人。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邵冕棠捕捉到了关键。


    但中宫并未察觉。


    暗卫都不会以真面目识人,即便在殿中的暗卫也都带着金属面具,看不清面目之后的人长成什么模样。


    暗卫是最隐秘的身份,却也是最适合掩饰得身份。


    陆衍和贺常玉的猜测是对的。


    只有破釜沉舟,铤而走险,才能在中宫跟前看出为数不多的一缕破绽。


    眼下中宫露出的就是这一丝半缕的破绽,并且极短。


    同时,邵冕棠也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当下的情形,无疑于苏长空一人涉险。


    稍有不慎,禁军的佩刀和利箭就能将他贯穿成马蜂窝。


    但苏长空身上偏偏就有这样的气魄和威严,不怒自威,让周遭的禁军和暗卫即便剑拔弩张,即便只有苏长空一人,也都不敢轻易上前。


    这就是父亲说的,要从旁人口中的邵小将军成长为真正的封疆大吏,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邵冕棠看向苏长空,一时有些看呆。


    他不知道,如果易地而处,这样的场合,他是否也能像苏长空一样从容,大义,坦荡,又自带军中将领的威严和气度!


    邵冕棠仿佛忽然意识到父亲口中的封疆大吏是什么模样。


    这种震撼,才是最直观的一课。


    邵冕棠下意识伸手向右腰处,因为习惯了佩刀在此处,是下意识想要在这样危险的境况下,拔刀跟随苏长空一处,却右手处一空,才忽然想起眼下是在安城行宫中,他扮作内侍官模样,没有佩刀在身,但心中的热血沸腾在这一刻却无法言说。


    苏长空也从角落处大方走到殿中。


    朝臣让路,暗卫和禁军一面面面相觑,一面步步退后,直至苏长空停下,他们也才跟着停下。


    而苏长空身后,鱼贯而入的禁军也都虽然拔出佩刀,还是同他之间有意无意保留了一定的距离。


    殿中应当都没有料得这样的情况,包括北敬王。


    这一瞬的震撼,确实让大殿之中没有人能料想之后任何事情的走向会是如何的。


    虽然北敬王也知晓这是谁的手笔,苏长空兵行稳健,不会冒然出现在这里,能说得动苏长空的人应当是陆衍。


    陆衍身上是有老爷子那股魄力和兵行险著在!


    也确实将中宫和所有人怼了一个措手不及。


    北敬王也不知道后续会如何,但苏长空对陆衍的信任一定是到了战场上可以放心将背后全部交给陆衍的程度,才会冒死来这里。


    北敬王心中既替苏长空捏把汗,也隐隐有期待在之后的事上。


    而随着苏长空在殿中驻足停下,即便里三层外三层的佩刀和箭矢对准,他也没有拔刀,甚至,都未将手放在佩刀上,而是如同在金殿中应有的礼仪一样,躬身,抱拳行礼,“苏长空见过娘娘,三殿下。”


    君子坦荡荡,殿中都莫名想到这句……


    已经过了方才第一眼的慌张,中宫眼下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端庄与从容。


    苏长空说完,中宫也泰然开口,“苏将军既然已经到了安城,何必躲躲藏藏?早前大动干戈,不是就想见见天家是否安好,既然人到了行宫,大可光明正大,如此隐晦行事,实在不像军中将领所为,有损西秦军中威德。”


    中宫言辞间并未慌乱,也让殿中众人回过神来。


    方才是被苏长空吓倒了,但说到底,这里是行宫,天家和中宫都在此处,也到处都是禁军和暗卫,苏长空如此行事,出奇,却也凶险!


    恐怕……


    殿中难免也有人替苏长空捏了把汗。


    只是中宫说的,也是殿中大多数人的疑惑。


    既然到了,何必躲躲藏藏?


    如果躲躲藏藏,又何必此事在殿中现身露面?


    说不通,也猜不透……


    总归,眼下殿中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但都等着苏长空开口。


    苏长空也不负众望,缓缓起身,这次,很明显,是将右手按在了佩刀上。也是这个动作,让所有的暗卫和禁军跟着提高戒备,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军中之人最寻常的一个动作,此刻就能看出背后情绪的变幻。


    中宫也不免微微皱了皱眉头。


    苏长空朗声道,“中宫说得是,末将原本也是想光明正大来的,但先是赵启年赵将军不让,而且赵将军麾下调集了不应当出现在安城周遭的驻军,末将戍守边关多年,但凡边关重镇有重兵集结,稍有不慎,就会生出摩擦,所以但凡见到此景,就一定要谨慎小心。赵将军处处阻拦,连副将都不让末将携带经过,但凡军中都知晓,这是在戒备。天家在行宫,有禁军护卫,赵将军在戒备什么?禁军和暗卫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赵将军戒备的,末将质问多次,赵将军都缄口不言。再问,赵将军军中便直接有人放冷箭,射杀我一员副将。这是随我在边关征战多年,手刃过无数敌军将领,守护边关百姓的副将,竟然被射死在赵将军帐前,赵将军迟迟给不出交待,也不敢给交待,末将不得不怀疑,安城城中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谋划。”


    苏长空说完,殿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


    殿中早前大都只听过殿中的汇报,但殿中汇报和方才苏长空,不苏将军口中所说的大相径庭。


    苏将军口中所言,确实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苏将军所言属实,很难让人不共情为何苏将军此次会如此坚定、大动干戈?


    封疆大吏自有封疆大吏的敏锐。


    这其中明显有问题,所以苏将军才会步步紧逼。


    安城和京中收到的消息,却全然相反,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殿中从早前的哗然,到眼下鸦雀无声,都等着听后续。


    “苏将军一句见不得人的谋划,便举兵北上,不同样也是一句猜测,就大动干戈,苏将军所做,同赵启年有何区别?而如今,又私下混入安城行宫中,难道不是有所图谋?”


    涟玉见缝插针。


    但涟玉这几句却没有起到中宫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苏长空大笑两声,笑声里又带了说不出的深意。


    中宫微微皱眉。


    苏长空目光却从中宫身上移开,而是落在他近前的几个禁军侍卫身上。


    这几个禁军侍卫身材高大,眼神犀利,但因为都是禁军的装束,很少有人会单独特意去看。


    苏长空忽然敛声,然后目光落在这几人身上,临近的诸多朝臣也跟着朝这几人看去。


    虽然但是,第一眼也看不出多少端倪。


    但隐约的,是觉得哪里不对。


    许是受了苏将军影响?


    只是众人还在疑惑时,苏长空也轻松转身,看向身后。


    身后的禁军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然后下意识面面相觑,但一样的,都没有出声。


    苏长空也没有出声,而是继续打量这些人。


    这些人多少被看得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出来。


    殿中也跟着苏长空一道继续看向这几人。


    这……


    殿中也越发觉得苏将军所看这几人,好像确实,哪里不同……


    等看完这些人,苏长空再次朗声大笑起来,比起周围禁军和暗卫的畏手畏脚,苏长空却豁达如厮。


    “殿下问为何?那末将便告诉殿下和朝中诸位大人。赵启年不仅背后有所图谋,而且还藏了古怪,相信殿中诸位大人方才也有所察觉了,只是身在其中,分不清究竟。起初,我也分不清究竟,在同赵启年的交战中,发现有些身形高大,骁勇善战的驻军不像西秦国中之人……”


    苏长空这句说话,殿中再次哗然。


    对!


    就是这种感觉,刚才苏长空看向那几人时,殿中众人也跟着一道狐疑看了一通,是越看越觉得不对,但哪处不对始终说不清楚,眼下忽然被点破,好似茅塞顿开之意。


    可禁军中,还有赵将军军中怎么,怎么会有不是西秦国中之人?


    这种念头一旦在心底生起,很短的时间就会占据脑海中所有思绪。


    所有人脑海中的惊诧,不亚于刚才苏长空出现在殿中的时候。


    苏长空遂也继续,“原本只是觉得赵启年有问题,后面越摸查,越觉得赵启年背后藏了古怪。诸位大人久在京中,我等驻军常年在边关,每日堤防和戒备的都是边关异族,所以发现有异后,便接连突袭,埋伏,追击,逼迫对方露出马脚,这也是为什么方才诸位大人在争论苏某毫无征兆,却如此兴师动众,因为军中混入羌亚绝对不是小事,这是关乎我西秦安慰的大事,苏某岂敢掉以轻心?兵家多诈,苏某也怕对方察觉,不敢放出一丝风声,让对方闻风而逃,所以只能背负骂名,也必须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哗!”


    殿中顿时如炸锅一般!


    苏长空方才的话才真正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殿中已经都是猜测!


    苏长空适时停顿,也适时开口,“方才中宫和殿下不是问末将为何不光明正大入安城,为何要偷偷摸摸躲藏在此处吗?因为末将要亲自确认一件事,如果赵将军军中都已经被羌亚人渗透,那禁军中,行宫中呢?”


    随着苏长空的话落,殿中再次平地惊雷!


    再看向殿中那些禁军的时候,所有朝臣近乎都变成了了然模样,这,殿中这些恐怕都是羌亚人。


    错不了!


    这种念头让殿中的朝臣纷纷惊讶,恐惧,恼意,和愤怒!


    “我若不提前潜入,如何能亲自确认?殿中的禁军,你们大可开口自证!我知晓,你们其中有人恐怕西秦话已经说得极其流利,难以分辨。但羌亚人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族中规则,你们若能跟着我说出下面一段违背羌亚族中信仰的话,也可以自证。”苏长空说完,慢悠悠说出了一句“!@#¥%……&*”


    殿中哑然。


    殿中的几个禁军面上明显感觉青筋暴起。


    但没有一人跟着念出刚才苏长空口中的话。


    苏长空转向身后,身后的几个牛高马大的禁军,也没有作声,只是愤怒地看向他。


    但这些人都没有动弹,明显,是受人制约,也听命于某人,所以殿中没人开口,他们也不会动弹。


    没想到,苏长空一句话,诈出了殿中的这些牛鬼蛇神。


    苏长空也淡声道,“难为你们了,今日在此背叛羌亚一族信仰,如有违背,必死无葬身之地这种话,你们说不出来。”


    难怪,各个眼中如此神色。


    旁的,也根本不需要苏长空再言了。


    北敬王也适时开口,“岂有此理!”


    一惯温和文雅的北敬王忽然动怒,殿中的情绪也跟着一并变得愤怒!


    “竟然让行宫和大殿中混入羌亚奸细,何等的胆大妄为!”


    “愧对先祖,竟然让大殿蒙羞!让羌亚人出入我西秦行宫如同无人之地!”


    一时间,殿中群臣激愤。


    殿中并非羌亚人的禁军和暗卫也懵住,这……


    因为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一环接着一环,近乎没有喘息时间。


    “还愣着做什么,拿下!”北敬王开口,殿中的禁军也纷纷反应过来,顿时殿中混乱厮杀一片。


    虽然混入禁军中的羌亚人不少,但羌亚人不可能比殿中的西秦禁军更多。再加上一旁的暗卫,得了一旁暗卫头领的眼神,一道上前。再加上苏长空和殿中的其余将领,殿中虽然混乱,到底没有掀起滔天的波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苏长空这里,暗卫中的大多数,也都护卫中宫和三殿下,羌亚人中忽然有人挥刀刺向北敬王,殿中都是惊呼,但隔得远来不及。


    在殿中纷纷大惊失色之时,邵冕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身侧禁军的佩刀,直接扔向扑向北敬王的羌亚人。


    羌亚人的刀口临到北敬王头顶时,胸前被飞来的佩刀刺中。顿时整个人失去重心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殿中所有人;但也纷纷庆幸,幸好!


    方才的险境,幸好有人……


    邵冕棠也快步上前,“舅舅!”


    周围这才看清,一身内侍官衣裳的不是别人,是,“邵小将军?!”


    殿中再次惊愕。


    邵冕棠也顾不得那么多,从身前羌亚人的尸体上拔出佩刀,护在北敬王身前。


    整个大殿中还处在混乱中,但随着殿外禁军的涌入,羌亚人越渐支持不住;邵冕棠在护着北敬王的同时,也斩杀了几个羌亚人。很快,殿中所有的羌亚人都被斩杀殆尽,殿中弥漫着血腥味,但更多的,是血腥味也没法遮盖的人心惶惶。


    “启禀娘娘,殿下,羌亚人都已伏诛。”禁军头领拱手。


    中宫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眼下,禁军复命,涟玉也看向自己的母后,才从近处见到自己的母后在平复自己的起伏的呼吸。


    一种莫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涟玉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终于,在朝臣都看向殿上的时候,中宫压抑着悲愤的情绪,一手握住扶手,一面沉声隐忍道,“是本宫误解苏将军了。”


    听到中宫这句,再加上隐忍低沉的语气,殿中好像纷纷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通过这一茬,苏将军算是在中宫面前自证清白。


    剩下的,应当就是缉拿赵启年,顺藤摸瓜,找出羌亚人意欲何为,以及背后黑手。


    从刚才起,殿中的混乱似乎终于朝着一个圆满的方向发展。


    羌亚人作祟,险些闹得西秦国中内讧。


    幸亏被苏将军识破,并且没有走露风声,但这也是苏将军只身来行宫,否则怕是说不清。


    如今应当算是安城之乱得解了……


    殿中众人脸上的阴霾似是渐渐扫去。


    苏长空目光看向中宫,既而是三殿下。


    明显,三殿下脸上比平时的倨傲多了一些家长,看到苏长空看向自己,也尽量平静,但很难能平静下来。


    倒是中宫敏锐,将话题转到邵冕棠这处,“邵冕棠,你这一身是唱得哪一出?你是同苏将军一道入宫的?”


    是转移话题,也是特意试探。


    众人的目光忽然到邵冕棠这处,邵冕棠愣了愣,看了看中宫,又看了看北敬王,然后再看了看苏长空,思索该如何接?


    中宫余光瞥向一旁的暗卫,暗卫会意。


    暗卫和禁军开始将殿中羌亚人的尸首清理出去。


    正因为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邵冕棠这处,还有少许即便不在邵冕棠这里,也在苏长空这里,所以留意暗卫和禁军的人很少,即便留意,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过多关注。


    殿中的注意力都在邵冕棠身上的时候,苏长空忽然开口,“先等等。”


    殿中都回过神来。


    中宫再次微微皱了皱眉头。


    苏长空继续道,“娘娘,这些羌亚人的来历和如何混入行宫的,目前都尚不清楚,此事也没有了结,这么着急将尸体清出殿中去,恐怕不妥。”


    经过方才,苏长空如今在殿中说话已经掷地有声。


    苏长空说完,殿中的暗卫和禁军都迟疑了,不知道是不是应当继续,遂都停下来,相互看了看,然后看向苏将军,既而,是暗卫和禁军头领这处。


    中宫也平静沉稳,“此事确有蹊跷,务必要彻查。羌亚趁天家病重,行如此事,已是大忌。待此事彻底查清,定会向羌亚要一个交待。”


    中宫所言大气得体,虽然今日之事确实令人骇然,但大多朝臣心中这一出是过去了。


    “责令暗卫彻查此事,今日起行宫戒严,相干人等全部审查。”中宫吩咐完。


    暗卫头领朝殿上拱手。


    为了避免辨识度,暗卫中除了贺家,是几乎都不会露面,也不会以真声示人的。


    “清理此处,今日都乏了,诸位大人先行退下。苏将军,先随本宫去见天家,此事容后再议。”中宫说完,撑手起身。


    涟玉也跟着起身,大抵因为心中忐忑,也上前搀扶中宫,是搀扶,也是让自己看起来不似那般骇然。


    殿中皆朝殿上拱手,是恭送之意。


    邵冕棠诧异看向眼前。


    然后,又看向北敬王和苏长空,心中忍不住惊讶,难怪舅舅说中宫深谙朝中之事,即便有他在,但若少一个强势的三朝元老,都压不住中宫和朝中众臣。


    邵冕棠忽然明白了舅舅这句话的意思。


    苏将军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但还是能被中宫化解。


    若无周全准备,即便他们今日就在这处揭穿,恐怕也是昙花一现。


    中宫能在朝中布局这么久,又岂是轻易能露出破绽的?


    邵冕棠背后不免冷汗。


    眼看着涟玉扶着中宫即将转身,苏长空也拢紧眉头,眼下陆衍与贺常玉还不在,他再进一步,极可能是万丈深渊。


    是应当等,还是相信陆衍一定会来……


    苏长空久在沙场,思量过最多就是仗如何打,伤亡如何做到更小,更重要的是,错失这个机会,是否就会让蛛丝马迹趁机逃走,给了中宫掩饰和善后的机会,那便前功尽弃,功亏于溃。


    苏长空握紧佩刀,思量之后,再次沉声开口,“娘娘留步,殿中还有羌亚人。”


    啊!


    这!!


    殿中再次“哗然”!


    第304章 第304章 老臣斗胆


    第304章老臣斗胆


    中宫脚下微滞, 涟玉也跟着停下脚步。


    涟玉看向母后,心中却如同缀了一块沉石般,说不出的混乱。


    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的一刻,虽然母后从来没有同她说起过, 虽然她从不知晓母后背后的意图, 但在刚才殿中, 苏长空看向那几个羌亚人, 那几个羌亚人是母后在行宫跟随最多的侍卫, 但在苏长空质疑这几人身份,母后却没有维护的时候……


    涟玉心中生不出不好预感。


    而眼下,这种不好的预感忽然到了鼎峰。


    中宫脚下驻足,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转身看向苏长空。


    既没有像殿中的群臣一般惊讶得合不拢嘴,也没有毫无波澜,而是嘴边淡淡一笑, 温和端庄道,“本宫自然相信, 这大殿中, 行宫中, 还有羌亚人,而且一定有。这些人能不动声色混入禁军当中,混入赵启年军中,背后一定有所凭借。又更好是陛下病倒, 东宫罹难, 二皇子下落不明之时, 本宫比苏将军更想顺腾摸瓜,将此事查清楚, 水落石出。但苏将军,你能看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想要今时今日,就在眼下,大殿上,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彻查清楚,是明知不可为,而强人之所难。苏将军若是真的关心陛下安危,应先随本宫去寝殿探望陛下,旁的事情,再行商议。”


    中宫说完,稍微停顿,然后继续会意笑道,“苏将军早前带兵北上,又私下潜入行宫之事,事出有因,皆是出于忠君爱国所为,乃国之栋梁。凡事有度,亦知进退,此事自然过去,不会再深究,苏将军可以放心。更无需顾左右而言他,此事殿中皆知,暗卫和禁军定会给朝中和军中一个交待。”


    整句话中,最重的便是这句“凡事有度,亦知进退”。


    言外之意,不要特意深究一件事,来洗脱自己身上可能担的责任。


    当即,朝中便有和事佬上前,“娘娘所言极是,苏将军,此事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当务之急,是责令禁军与暗卫彻查此事。”


    很快,也有其他朝臣附和,“是啊,苏将军。苏将军今日已经让朝中知晓事情原委始末,这些时日的担子可以暂时先放下了。”


    殿中纷纷附和。


    早前苏长空带兵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即将兵临安城的恐惧一旦扫清,仿佛每个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眼下,巴不得此事早些结束,莫要再生出细枝末节来。


    方才的一幕已经够触目惊心,如今羌亚人的尸首还在此处,真要彻查起来,可不真像中宫口中所说,岂非一两日,一两人之力?


    苏长空这是一朝得意,得寸进尺。


    殿中已然乌烟瘴气,还愿意继续留在此处?


    再者,中宫已经给了台阶了。


    再下去,便是无理取闹。


    真要追究,没有诏令北上,原本也是要治罪的。


    “是啊,苏将军……”


    “苏将军自然不是这好大喜功之人。”


    顿时,殿中都是劝说之人……


    邵冕棠看得触目惊心。


    中宫目光也从邵冕棠身上扫过,邵冕棠避开,中宫好似猜到了些什么,但没有戳穿。


    “陛下病重,殿中不宜留晦气。”中宫这句说出,没有人再好说旁的。


    禁军和暗卫再次上前,准备将尸首拖走。一旦禁军和暗卫开始处理羌亚人尸首,殿中自然不合适所有人再留。


    中宫再看了苏长空一眼,意味深长。


    中宫太会拿捏人心,滴水不漏。


    苏长空握紧佩刀,眉头拢紧,殿中,北敬王适时开口,“苏将军既然认定殿中还有羌亚人,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如若苏将军已经知晓,还要让此人继续潜伏在行宫当中,才更危险。”


    北敬王的一番话再次将局面打破。


    对……苏将军能冒死潜入行宫中,不正是因为羌亚人狡诈,混入了禁军和驻军中?


    那既然苏将军已经知晓,还阻碍苏将军将这些藏在行宫中的人找出来,其心可诛!


    殿中再次开始面面相觑。


    尤其是,中宫和北敬王都先后发话,却全然不同的立场。早前朝中吵得不可开交,北敬王都是站在中宫这处的,眼下这么一来,倒是中宫和北敬王这处先生了分歧。


    这……


    殿中不好私下议论,今日殿中一条接着一条,一波三折,方才就已经够惊心动魄,再查下去,还不知道这殿中谁还批着朝臣的衣裳,其实行得是羌亚之事。刚才的惨状有目共睹,殿中如果真有羌亚奸细,一定会垂死挣扎,祸水东引,解释自己会不会受波及?


    一时间人人自危。


    人人都想他证,却都不知道如果万一被诬赖到自己头上要怎么自证?


    还是,会连带受牵连?


    中宫方才就是此等用意,所以才说不适宜眼下,等事后让暗卫和禁军严查。


    中宫和北敬王的立场都有各自考量,实在……


    殿中众人一时骑虎难下。


    而早前一直没有出声的邵清越却忽然开口,“娘娘与北敬王皆有考量,今日已多事端,若是在殿中大肆排查,恐怕会引起外界诸多猜测,再无果,这些猜测恐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邵清越的话说的隐晦,但殿中都能听懂。


    既然苏长空是来找羌亚奸细的,其实目的已经达成了;但要继续在殿中大肆排查,且又查不出所以然,恐怕在行宫之外,有心或无意,都会有流言蜚语,辰王之乱后,杯弓蛇影,军心和民心都会乱。


    兴许被有心人利用,这是另一层深意……


    邵清越是三殿下的驸马,自然会站在中宫的立场。


    邵清越目光淡淡,又继续道,“但北敬王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明知羌亚细作在,却不了了之,恐怕正中对方下怀。既然苏将军能冒险到行宫,想来心中早就有数了。”


    邵清越这句话看似是在维护中宫,也未得罪北敬王,但实则通过一条一条的分析,找到了最优解——苏将军心中有数,断然不会大费周折在殿中大范围的折腾,苏将军会开口,一定是胸有成竹。


    邵清越说完,中宫不由多看他一眼。


    邵清越这一系和稀泥的话看似句句都在维护她,苏长空如果能直接说出,那确实应当说,如果不能,就不用耽误旁人时间。


    也许因为邵清越并不知晓实情,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未告诉,邵清越不应当知晓。


    但邵清越如果知晓,那这句话,便是险恶用心。


    无论邵清越是不是真的清楚真相,但随着苏长空来了安城,北敬王有所动摇,朝臣也会动摇,今日之后,举棋不定的邵清越不能再留,云安侯府也不能留。


    一个苏长空,掀不起大浪。


    但如果不掐死这股苗头,还会死灰复燃。


    既然苏长空一定要开口,那就只能鱼死网破,用苏长空的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


    禁军,暗卫和赵启年的人都在自己手中,苏长空若是没有只身来安城,她或许还会忌惮。


    但苏长空只身来了,那这场戏已经提前结束了。


    中宫摆摆手,涟玉会意。


    涟玉扶着母后重新落座。


    中宫反倒语气平静,“既然苏将军心中有数,也不必再大费周折。”


    中宫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边沿,禁军和暗卫都会意。殿门处值守的禁军,也朝身后做了手势。


    殿外的禁军戒备调动,也有禁军往行宫外跑去。


    中宫又看向邵冕棠这处,提醒道,“冕棠,照看好北敬王,本宫怕稍后还有羌亚余孽对北敬王不利。”


    中宫话中有话,邵冕棠背后再次升起寒意。


    中宫的言外之意,让他想清楚邵家立场,也让他提醒舅舅。


    中宫没有追究他的来意,但稍后他的立场,就是邵家的立场……


    而随着中宫说完,当即就有暗卫围在北敬王和邵冕棠周围,旁人看似是护卫,但邵冕棠清楚,是不希望舅舅在不合适的时候说不合适的话,包括他,邵冕棠不由握紧手中的佩刀。


    即便眼下是不是在大殿中,在群臣面前,一旦生出事端,他很难护得住自己和舅舅安好。


    所以舅舅才会说这样的场合,就算苏长空在,就算他在,也动不了中宫。若没有能同中宫制衡的人在,就算真相大白,中宫也能指鹿为马……


    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忽然让邵冕棠知晓为什么陆衍当天就启程去了京中。


    “苏将军,说吧。”中宫已经松弛。


    很多事做了更差的准备,旁的便都尔尔。


    邵清越也看向苏长空处,但余光是瞥向殿外的。


    如果陆衍这处没有寻到旁人来,苏长空和北敬王拉不了中宫下马,恐怕还会搭上苏长空性命。


    苏长空有多信任陆衍,才会在陆衍没到的时候,铤而走险!


    这种背靠背的信赖感,不是朝夕能成。


    也不是利益的交换可以维持的。


    譬如他同涟启之间。


    利益会绑定涟启和云安侯府,但在利益面前,他和涟启,都会做同样的选择,舍弃对方。


    他同涟启会走在一起,是因为涟启上位,比中宫和涟玉上位,让云安侯府的利益最大化。


    但这种利益,从一开始就缺少信任在其中。


    一旦利益冲突,这种合作和绑定同样脆弱不堪一击。


    可苏长空将身家性命都绑在了陆衍身上;同样的,喻宝园也会冒死先保将军府的三个孩子离开行宫,然后才是他自己。


    有时候,苏家同平远王府的这种关系会让人羡慕;更多时候,他依然清醒,云安侯府不需要这种盟友关系。


    任何的盟友关系都会有风险,只有利益交换才是稳固的。他其实愿意看到苏长空摔得很重,但眼下,他同苏长空的利益是一致的。要拉中宫下马,一个苏长空做不到,一个敬平王做不到,一个云安侯府,再加上涟启都做不到。


    在涟启这处没有确定的把握,他不会断送自己的路;但这个时候同涟启合作,他在涟启这处的筹码就要远远超过其他人。


    他送走喻宝园,是断了中宫拉拢平远王府的后路。没有平远王府这条路,云安侯府尚且还是中宫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放出风声试探中宫,中宫会将怒意撒在王乐翕身上。因为同云安侯府相比,王乐翕不值一提。


    中宫不会这个时候同云安侯府撕破脸;同样,他也要在稳中求生。


    “苏将军想好了再说,此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今日恐怕很难收场。”中宫的话将邵清越的思绪带回。


    殿中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苏长空这里,苏长空什么都不做,很难拖到陆衍来。


    苏长空缓步上前,殿中也都屏住呼吸,不知道苏长空的脚步会停在何处,会指何人。


    而最终,苏长空的脚步在暗卫跟前停下,没有再移动过。


    殿中窃窃私语声顿起。


    这,这是……


    中宫先是愣了愣,眸间有些意外,不解,还有意味深长在。


    涟玉也诧异。


    苏长空,在暗卫跟前驻足。


    暗卫,是护卫皇室的……


    涟玉看向自己母后,殿中的暗卫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苏将军何意?


    北敬王皱眉,邵冕棠也屏住呼吸。


    “把面具摘下来。”苏长空沉声。


    从刚才起,眼前的暗卫明显就愣住。


    但暗卫有暗卫的素养,在没有接收到明显的要求前,暗卫即便惊讶也不会做什么。


    更何况,方才苏将军也只是在他面前停下,仔细打量他;他心中惊骇,也不会做什么动作。


    苏将军忽然要求他将面具摘下,他有些懵,也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头儿。


    为首的暗卫看了一眼他和苏长空,然后在殿中众人的目光下看向殿上的中宫。


    因为暗卫的职责是护卫皇室,只听领于暗卫的首领和皇室。


    苏将军虽然是将领,但是暗卫不受驻军管辖;而暗卫有一条明文的规定,就是为了安全,会以面具盖脸,并且声音也会做修饰。


    让暗卫取下面具,就等于,让他日后失去了在皇室跟前护卫的资格,只能调去暗卫的其他部分。


    所以,当暗卫头领看向中宫时,等于在请示。


    这不是单单让一个暗卫摘下面具的事,而是稍有不慎,就是暗卫和驻军之间的矛盾,就会触及到暗卫体系的深层。


    所以……


    殿中都知晓这件事的敏感。


    方才苏将军说殿中还有羌亚人,每个人都想过不同的答案,但没有一个人是往暗卫身上想的。


    暗卫,身份太过特殊。


    如果连暗卫都是羌亚人,那皇室怎么会安稳?


    暗卫里有羌亚人,比禁军中混入了羌亚人更可怕,后果也更严重。


    殿中纷纷屏住呼吸。


    暗卫首领看向中宫时,中宫却眸间微舒,似是慎重思量了许久,才警告开口,“苏将军,暗卫是皇室护卫,身份不容出错,你是确认清楚了,要摘暗卫的面具?”


    中宫的话再次让人怀疑起苏长空的动机。


    暗卫是只听令于皇位的侍卫,摘暗卫的面具,便等于干涉皇室的侍卫,这与清查禁军还不同。


    殿中的窃窃私语里,依稀有低声劝说的声音,苏将军,此事不同儿戏,牵涉太广,不如……


    不如退而求其次的意思。


    苏长空笃定,“摘。”


    “好。”中宫语气越来越平和,“将面具摘下来。”


    众目睽睽里,暗卫摘下面具,露出面具下的一张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不是羌亚人的面容。


    “叫什么?”苏长空又问。


    “投石。”声音里带着清凉,同年龄相仿,没有特别之处。


    殿中都没有出声,不知道苏长空会做什么。


    邵冕棠也有些看不明白了,苏长空这是……


    而苏长空只是点了点头,将面具还给他,对方迟疑接过,不知道应不应当带回,但是苏长空已经走到了下一个人面前。


    这!


    殿中纷纷错愕。


    “面具摘下来。”苏长空还是同样的话。


    暗卫也愣住。


    不知道应当怎么应对,也同样得看向身后的暗卫头领,紧接着,还是同之前一样,暗卫头领看向中宫。


    中宫看向苏长空,苏长空目光也没有退让,中宫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道,“摘下来。”


    暗卫闻言照做,也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又一张普通的脸。


    殿中纷纷唏嘘。


    都说大多暗卫的长相和身材越普通越好,才越不容易引人注目;能真正在殿中护卫的暗卫,其实已经在这之上,选的身手更好的。


    这一条来看,确实没有太过。


    “叫什么?”苏长空还是一样的问题。


    “问路。”对方也应声。


    苏长空一样的点头,然后将面具还给他,然后再次走到下一个人面前。


    殿中都看不明白了,苏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真的一个一个看下去?


    苏将军这是真知晓羌亚人混迹在暗卫中,还是,胡乱在这里看一通?


    就连邵冕棠也不清楚其中究竟,虽然在永城他听陆衍同贺常玉和商廷安说起羌亚身份的事,但后来他到了安城,消息传递是大东,亭子和行宫中往来的人传递,他不太可能知晓更细。


    所以看着苏长空一个一个揭开暗卫的面具,他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羌亚人,不是说的中宫吗?


    怎么会到暗卫这里?


    邵冕棠心惊,也无从下手。


    就这样,苏长空到了第三个暗卫面前,还是如法炮制,“把面具摘下来。”


    “哗!”


    殿中再次哗然了,竟然还是同之前一样,还是什么解释都没有。


    而这次,暗卫也没有再看向身后的头领,暗卫头领也没有看向中宫,中宫方才就已经表态了,如果中宫觉得不妥会出声制止。


    第三个暗卫也摘下面具,看向苏长空。


    这次,不需要苏长空开口,暗卫主动道,“属下叫两仪。”


    “属下叫八卦。”


    “属下叫三生。”


    ……


    殿中斐然里,苏长空一个接一个让暗卫取下面具,摘下面具的暗卫也一个接一个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苏长空没有多问,也没有在任何暗卫跟前多停留。


    起初,所有的朝臣还都忍着,想看稍后苏将军这处是不是还有后手。


    但越往后看,仿佛还是一样,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问下去。


    起初,中宫还会仔细看,一旁的涟玉也会紧张观望,但越往后,涟玉的神色也渐渐放松。


    仿佛殿中所有人都认定苏长空应当是在胡搅蛮缠,只是,不知道他的初衷和意图。


    但中宫都未出声打断,殿中也不好打断。


    就这样,殿中眼看着苏长空一直“胡搅蛮缠”了许久,差不多都认定苏长空要么别有用意,旁人没有察觉到;要么,就是特意拖延时间……


    但中宫仿佛并不在意他是别有用意,还是拖延时间。


    就这样,一连十余人下去,二十人过去,苏长空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邵冕棠自己心中都有些没底,虽然尚能沉得住气,但也离沉不住气不远了。


    苏长空这是要做什么……


    只是等看到第三十人上,殿中渐渐都没有了耐性,也有人私下问,“苏将军,您都快看了多半了,究竟,羌亚人在何处?”


    苏长空没应声,只是淡淡笑了笑,“老大人,稍安勿躁。”


    对方:“……”


    就这样,在众人渐渐没有耐性的时候,殿上中宫的脸色却从早前的松弛逐渐到凝重,紧张和目光会不自然瞥向这些暗卫最后的暗卫首领身上。


    虽然还有二十余人,但中宫好像渐渐察觉到了苏长空的用意。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要看的是哪一张面具,但知晓他如果要看这一张面具,她一定会制止,所以特意迂回,让她掉以轻心,以为他是胡乱猜测,如此,殿中也好,她也好,都不会轻易察觉。


    苏长空从一开始就不是胡搅蛮缠,而是步步为营。


    在涟玉脸色越渐轻松,以为没事的时候,中宫的脸色越渐难看,目光一直锁定在苏长空身上,思量着是不是应当立刻叫停,然后什么名义将苏长空轰出殿外,或是在寝殿的时候将人羁押下,再或者,苏长空原本就是只身一人,直接先羁押下,然后死无对证,将羌亚之事算在苏长空头上……


    思绪间,苏长空却忽然驻足,这次,直接看向暗卫最后的暗卫头领处,沉声道,“这位大人,请将面具摘下吧。”


    嗯?


    原本已经看得有些不耐烦的众人,都忽然意外,怎么忽然之间就跳去……


    中宫也愣住。


    苏长空突如其来的一幕,全然没有给她反应时间。


    在她刚意识到苏长空的意图后,不过短短一瞬,苏长空突然直击最后这一处,是逼她在朝臣面前露出破绽。


    也的确,殿中所有人,也包括涟玉都好奇看向站在最后的暗卫首领。


    因为,之前的所有人在苏将军让摘下面具时,都会直接摘下面具,但暗卫首领没有。


    也正是因为这种迟疑,将他同前面所有人的反差映衬得尤其明显。


    苏长空眼波横掠。


    对方虽然带着面具,但也能看出目光如炬。


    苏长空目光朝他看过来,他目光也落在苏长空身上。只是,不动手摘面具,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


    殿中忍不住诧异,这,怎么了?


    虽然不知晓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殿中逐渐嗅出不一样的味道。


    而无论是中宫,还是暗卫头领眼下都没有急于回应。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以为苏长空是冲着中宫去的,所以着力点都在中宫这处;但苏长空是冲着他去的。


    那就是,苏长空也好,陆衍也好,恐怕比他们想象的知晓得还要多……


    看着苏长空同眼前的暗卫头领僵持不下的局面,而中宫也没有开口,殿中开始再次出现低语声。


    邵冕棠不知其中用意,但苏长空同陆衍肯定是知晓实情,那就是,这个暗卫头领有问题?


    “怎么,不敢摘面具吗?”苏长空激将。


    对方罕见笑了笑,但是没应声,也没动作。


    周遭都察觉一丝不同方才的诡异。


    终于,殿上,中宫缓缓开口,“苏将军,方才应该也闹够了,暗卫是皇室护卫,肩负守卫皇室职责,身份和面容原本就不能轻易示人。你刚才言之凿凿,说羌亚人混在其中,本宫也耐着性子让你查了,本宫以为你会慎重,但好像差之甚远。暗卫的身份原本就特殊,如果人人都像苏将军一样,任何证据都没有,就要查本宫跟前的暗卫,那暗卫和形同虚设有和分别?”


    中宫继续,“不是本宫不信你,是殿中诸位大人都跟本宫一样,看了这么久的闹剧,也实在看累了;苏将军,你若是说不出所以然,本宫是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暗卫摘面具给苏将军戏耍。苏将军,也该闹够了;再闹,这里就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了……”


    中宫最后这句话已经点的极重。


    也确实让所有人的思绪都回到苏长空从带兵北上,到方才殿中的击杀羌亚人,亦或是眼下借着找殿中剩下羌亚人的名义,查看殿中近乎多半护卫皇室暗卫的模样……


    其实,有些未必一定要做。


    且一定要当着朝臣的面,做给中宫看。


    邵冕棠额头冷汗,有时杀人未必要用刀,几句言辞即可。


    中宫将舅舅早前的担心诠释的淋漓尽致。


    苏长空朗声笑了笑,中宫越是这个时候开口,越是说明早前的猜测是对的。


    众人诧异目光中,苏长空反倒洒脱,“前面这么多暗卫,中宫不阻拦;怎么到眼前的暗卫,中宫就忽然急了?若是眼前的暗卫头领没有问题,中宫为何一定要阻拦?”


    苏长空说完,中宫皱眉。


    苏长空继续,“反正中宫已经一条条一桩桩给末将拟定好了罪名,那索性不如等眼前的暗卫摘下面具之后,中宫再一并给末将治罪,末将也甘愿服罪!”


    苏长空直接与中宫对立上,殿中都嗅出了火药味。


    而这火药的矛头就在最后的暗卫身上。


    中宫眼中有厉色。


    苏长空继续上前。


    暗卫和禁军都握紧佩刀,是察觉气氛不对。


    但苏长空也未停下脚步,“中宫如若不是心虚,让最后这位暗卫头领摘下面具即可平息,末将也甘愿服罪;中宫为何一直阻挠此人摘下面具?莫非……面具之下,是一张羌亚人的脸?那中宫更不应当阻拦末将。”


    “哗”!殿中的惊呼声再次被苏长空激起。


    就算是暗卫和禁军,也明显察觉中宫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


    “苏长空,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中宫撑手起身,也缓缓从殿上走下,平静道,“你将行宫搅得一团乌烟瘴气,究竟是受谁指使?本宫一步步退让,你一步步紧逼,本宫之前确实生过不妨让你看完所有这些暗卫的念头,但仔细思量,实为不妥,这殿中多少人,是否还藏了真正的奸细,包括你,苏长空,你一直出尔反尔,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在这些没有定论之前,本宫不会再让任何暗卫在这里暴露身份,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中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里的暗卫,本宫会严查,但不是在大殿上,让别有目的之人另做有心之用。至于苏将军你要不要服罪,恐怕还要暗卫彻查。但在暗卫彻查之前,苏将军,先发制人,将暗卫拖下水,是不是用心明显了些?”


    苏长空沉声,“末将能有什么用心?倒是中宫在问责末将有什么用心之前,一再阻挠末将查看最后这个暗卫头领是何用心?”


    “苏长空,你是狂妄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如此无视君臣之礼,但凡不顺你意,无论今日站在殿上的人是谁,都要反咬一口彻查?苏家功高盖主,便连本宫和百官都不放在眼里,再让你得寸进尺,你可是要目中无人,假以时日,这西秦江山可是都要一道易姓!”


    中宫这句一出,殿中所有朝臣心中骇然,齐齐下跪低头,避其锋芒,“娘娘息怒。”


    涟玉也诧异看向母后,第一次听到母后如此气场。


    就连她,也忍不住跟着群臣一起,低头行礼避开母后的怒意,不敢抬头。这就是上位者当有的气势……


    殿中只有苏长空,邵冕棠和北敬王没有动弹。


    邵冕棠脸色煞白,不由攥紧手中佩刀,不知下一步当如何。


    中宫也终于停下脚步,沉声道,“陛下病重,东宫罹难,西秦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本就艰难。朝中上下若不能一心,各怀心思,纵有军功,枉顾君臣之道,置皇室威严于何故?置西秦国运于何地?”


    殿中纷纷低头,皆不敢出声。


    苏长空也只能噤声,中宫低眸看向他,眸间带着盛气,居高临下。


    “苏……”邵冕棠握紧佩刀,就差咬牙切齿,北敬王却伸手拦住。


    邵冕棠看向北敬王,万籁俱静之时,却听到殿外脚步声传来。


    邵冕棠转头,见贺常玉搀扶着刘老太尉入内,一旁的禁军和暗卫见了两人,都恭敬拱手,纷纷退开。


    苏长空眸间微舒,中宫却拢紧眉头。


    殿中俯首众人尚不知晓发生何事,就听身后一道熟悉且有力的声音,“老臣斗胆……”


    第305章 第305章 逆转,与拜别


    第305章逆转, 与拜别


    刘老太尉?


    刘老太尉不是在京中吗?怎么会……


    殿中众人也顾不得早前中宫的怒意,纷纷转身看去,果真见是贺常玉搀扶着刘老太尉一处。


    贺家自祖上起,便是暗卫之首, 负责掌管所有暗卫之事。掌管既包含暗卫中的繁琐机构, 也包括天家都不知晓的机要部分, 还包括所有守护皇室的护卫。


    所以贺常玉在, 行宫和殿中所有的暗卫都不会, 也不敢阻拦。


    而刘老太尉这处,除却年事已高,是同平远王齐名的三朝老臣的身份之外,还更重要的一条,太尉府掌管国中军中调令,在辰王之乱结束后的那段混乱时间,刘太尉还曾任过禁军统领。


    刘老太尉在军中是有威望的。


    这种威望, 虽与老爷子常年在军中不同,但足够震慑京中的禁军。所以刘老太尉在, 禁军是不会, 也不敢上前阻拦, 甚至,不敢出声。


    贺常玉能搀扶着刘老太尉走到大殿这里,两人之中,任意一人都不可或缺。


    虽然陆衍不在这处, 但陆衍的每一步, 都算得极其精准……


    刘老太尉和贺常玉的到来, 让苏长空身上的压力陡然下降了一半。


    邵冕棠都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也终于收了回来。


    陆衍还是将人请来了。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精确的安排, 还有苏长空没有退路的配合,缺一不可。


    虽然看了一圈,好像没发现陆衍在何处,但这些背后处处都是陆衍的手笔。


    而随着刘老太尉这声“老臣斗胆”,殿中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大多数人是连眼睛都忘记了眨。


    先是苏将军,再是刘老太尉,还有,贺常玉……


    这些人的接连出现,再加上殿中这些丧命的羌亚人,今日的殿中恐怕要天翻地覆。


    在朝中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嗅到不一样的气氛。


    尤其是,贺常玉扶着刘老太尉在殿中驻足,不多不少,刚好挡在苏长空跟前,刚好化解早前中宫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时给苏长空带来的压迫感。


    随着刘老太尉的出现,还有这一声“老臣斗胆”,中宫不得不停下脚步。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紧张。


    虽然不似早前剑拔弩张,却仿佛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刘老太尉只有方才开口的四个字,自带的气场却全然将中宫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压了下去。


    殿中所有人脑海里只记得刘老太尉刚才年迈却带着气势声音,也在等着刘老太尉后面的话。刘老太尉是站在苏将军身前的,又与掌管暗卫的贺常玉一处,不得不让殿中浮想。


    近乎所有人都屏息,稍有不慎,怕打断了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局面。


    中宫在同刘老太尉短暂的目光对视之后,很快环视大殿之中,也包括殿外,没有看到陆衍身影。


    中宫目光又看向殿中的暗卫头领,暗卫头领此时目光却全然落在刘老太尉和贺常玉身上。


    邵清越捕捉到了这一幕,但也没有发现陆衍的身影。


    不应当。


    这样的时候,陆衍不在。


    邵清越转眸看向殿中,殿中的内侍官会意,趁着混乱想悄声离开殿中,但刚踏出殿外,就被殿外的暗卫拦下,“站住。”


    内侍官惊讶,想开口,但暗卫没有给机会,直接手起刀落。


    内侍官应声倒下。


    暗卫目光重新回到殿中。


    邵清越余光瞥向殿外,眸间的惊讶没有显露,重新回到殿中的波澜诡谲中来。


    “老臣自十六入朝,侍奉三朝君王,虽无传世之功业建树,但为朝中殚精竭虑,为天子分忧解难,幸得三朝君王信赖,亦将江山社稷托付辅政。自先帝薨逝,天家登基,老臣居太尉之位十余载,夙夜忧思,不敢怠慢,恐分寸之失。今天家与安城病重,前因未知,行宫禁军之中却混入羌亚异族。千里之穴溃于蝼蚁,而天子脚下,行宫之内,此等大事却仍不够警醒!岂同儿戏!!”


    刘老太尉此话一出,殿中朝臣皆跟着心惊胆颤。


    “老臣斗胆,为了西秦江山社稷,为了皇室安稳,请中宫代天家彻查藏身于暗卫中的异党,还老臣清白,暗卫清白,还朝中干净,皇室安宁!无愧于我西秦列祖列宗,千秋基业!”


    刘老太尉说完,掀起衣摆,叩首于殿中。


    殿中无人不愣住,邵冕棠也跟着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一旁,北敬王躬身拱手,“请中宫代天子彻查藏身于暗卫之异党,还太尉与暗卫清白,还朝中干净,皇室安宁!”


    有老太尉的抛砖引玉,北敬王的铺垫在后,殿中陆续有朝臣开始效仿。


    “请中宫代天子彻查藏身于暗卫之异党,还太尉与暗卫清白,还朝中干净,皇室安宁!”


    “请中宫彻查暗卫!”


    “请中宫还太尉与暗卫清白!”


    “请中宫……”


    ……


    一时间,殿中铺天盖地都是朝臣的下跪声与请求声。


    涟玉脸色慌张,错愕看向中宫。


    殿中的暗卫和禁军也再次面面相觑,错愕看向彼此,以及殿上……


    *


    另一处。


    寝殿前,禁军阻拦,“站住,任何人等,包括暗卫,没有中宫口谕皆不可入寝殿。”


    暗卫手持令牌,“这是贺大人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宫中,觐见天子,此处乃是行宫,为何阻拦!”


    禁军皱了皱眉头,忽然道,“你们不是行宫值守的暗卫!你们是……”


    话音未落,跟前的暗卫已经手起刀落。


    禁军难以置信得看向对方,然后应声倒下。


    一旁的禁军也惊讶,但是被眼前的几个暗卫以极快的速度手起刀落。


    都是跟在贺常玉身边最利落的人,见机形势,也没有任何迟疑。


    寝殿外的禁军见状涌入,为首的暗卫低声道,“世子先去,这里交由我们。”


    陆衍没有迟疑,已有其中两个暗卫上前推开殿门,殿门内的内侍官和禁军也反应过来何事,但都在干脆利落中倒地。


    殿门扣上,苑中暗卫与禁军厮杀在一处。


    也有禁军要离开,通风报信,被暗卫手中扔出的匕首刺穿……


    寝殿内殿。


    陆衍入内,殿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殿门闭合,窗户也关死,仿佛这里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到了龙塌前,暗卫驻足,只有陆衍上前。


    越上前,陆衍越拢紧眉头。


    还记得腊月时,天家诏他入宫,同他交待在燕韩的诸事,那时的天家虽然也心底藏了事情,担忧与愁色写在脸上,却不像眼下面色如死灰一般,眼窝深陷,嘴角隐约还有喂药的痕迹,不似会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天家在此处已经数月……


    陆衍眉头微蹙,眼中深邃复杂,缓步上前,心底似是压了一块沉石一般。


    —— 这趟去燕韩,他两人都能回来固然最好,但如若只能保下一个,能保便保谁……如若不能平安将人带回,修颐,记住,自己先要平安回来。


    —— 其实这趟,朕从一开始就属意让你去燕韩,你比任何人都合适。


    —— 修颐,你是朕看着长大的,等你回京,朕有话同你说……


    陆衍在龙塌边单膝跪下,眼中隐隐氤氲。


    天家应当什么都知道了。


    但天家叮嘱他的,是如果不能平安将东宫和涟启带回,也要自己平安回来……


    只是等他回西秦,京中和安城已经出事。


    他知晓天家病倒,却不知道,是这幅模样……


    陆衍眼眶微红。


    他甚至想过,天家是被软禁于此,断绝了同外界的联系。


    即便北敬王在,天家也迫于旁的原因,佯装病重,其实在等待时机。


    但真正等他到这里,才发现,只是一厢情愿。


    眼前的天家,是病重不醒。


    陆衍喉间哽咽,也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陛下,东宫和二殿下我都想办法送回西秦了。西秦乱了,东宫没了,二殿下虽然下落不明,但近来之事,有人推波助澜,应当是他。我同长空,廷安,常玉在做应当做的事,很快,二殿下就会来看您了,陛下保重龙体。”


    龙塌上的人依然躺着,好似没听见一般,并无任何反应。


    陆衍双膝跪下,朝龙塌叩首。


    脑海中的浮光掠影,是小时候,他在府中跌倒,有人伸手扶起他。


    他看向对方。


    对方一身龙袍,温和替他拍了拍衣裳,温声道,“陆衍?”


    他点头。


    对方轻声,“摔疼了吗?”


    他想了想,摇头。


    也没有。


    “嗯,很勇敢,是小小男子汉。”对方牵他,“朕带你去找老爷子。”


    他听话。


    “方才怎么会跌倒?”路上,天家问他。


    他如实道,“想去摘青梅,但够不到,我去找傅叔叔帮忙。”


    口齿伶俐,是个聪明孩子。


    “青梅在哪?”天家问。


    陆衍指了指不远处的那颗树。


    天家会意笑起来,“朕带你去。”


    他眉眼忽然笑开。


    天家抱起他,正好能够上树上的青梅果子,一看就没熟,但是他就是喜欢,他看了看天家,是想问,能不能摘的意思。


    天家轻嗯。


    他欢喜伸手,摘下那枚,握在手里,忽然舍不得吃了。


    “听老爷子说起,你爹娘都过世了?”天家关切。


    他点头。


    天家温和笑了笑,温声道,“那日后常来朕跟前,想摘梅子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朕,朕同大监说了。”


    大监赶紧上前应是。


    他咧嘴笑开。


    一晃过去多年,天家还会同他一起摘梅子。


    只是早前是天家抱他,后来,是并肩站立,大监递给他玉如意。


    渐渐地,摘梅子成了每年的例行。


    天家会在摘青梅的时候,同他说很久的话。


    也会偶尔同他说起,还是当年做郡王的时候好,他时常骑马去边关,看边关的互市,看山川草原。


    但造化弄人。


    ……


    陆衍收起思绪,再次压低声音,喉间带了氤氲,“陛下,老爷子为西秦征战沙场大半辈子,一身旧伤,时日不多了,等安城之乱结束,修颐就带老爷子离开西秦,老爷子说想同宝园一起,到处看看,我们就走到哪里,看到哪里……若是老爷子不在了,修颐也不回西秦了……”


    言及此处,陆衍眼眶还是忍不住再红了一圈,有些话在喉间,说不出来。


    等情绪平复,陆衍再次开口。


    只是这次,比早前更难。


    但再难,也需有开口的一日。


    “陛下,方才,不是要特意擅闯寝殿,只是想趁旁人目光都不在此处的时候,安静同陛下道别。日后应当没有机会再在陛下跟前聆听教诲……修颐永远不会忘记,陛下的照拂……”


    又是良久,陆衍缓缓起身。


    这次,是双手举过头顶,行跪拜大礼。


    修颐,就此拜别。


    陛下,保重龙体……


    陆衍叩首


    *


    大殿中。


    “请中宫彻查暗卫!”


    ……


    殿中呼声此起彼伏。


    旁人兴许看不清殿上中宫的表情,但在近处的涟玉却知晓母亲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涟玉心底早前只是隐约有猜测,但眼下,近乎已经是坐实。


    只是,母亲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暗卫首领如此,大可以,大可以弃车……就像,就像殿中刚才的羌亚禁军一样。


    涟玉心底砰砰跳着,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劝说母后才会不被人看出端倪。


    但是母后仿佛还在做心底挣扎,是不想放弃……


    涟玉不明白,但周遭的请命声此起彼伏,让人心慌,也让寒意直接从脚底升起。


    母后总说遇事无需慌张,但这一刻,涟玉心底的慌乱无法言语。


    她从未经历过朝中这种局面,却也忽然想明白,为什么之前母后一定要用莫须有的理由将刘老太尉困在京中。


    只是,贺常玉是用了什么办法将人接来的?


    母后一直忌惮陆衍,却一直没在这里看见陆衍踪迹?


    但涟玉的思绪来不及发散更多,就重新被殿中铺天盖地的请命声再次拉回。


    “娘娘,究竟有何顾虑!”


    “娘娘难不成故意包庇暗卫不成?”


    渐渐的,殿中的声音已经开始倒向和逆转向另一个局面。涟玉看向中宫,中宫藏在袖中的指尖死死掐紧。


    终于,殿中为首的暗卫伸手,缓缓摘下脸上面具。


    第306章 第306章 成王败寇


    第306章成王败寇


    这一刻, 殿中骤然安静。


    就连北敬王,涟玉和苏长空都屏住呼吸。


    贺常玉凝眸看向面具遮挡放下时,那张脸。


    这,这……


    殿中惊讶。


    这是一张, 和西秦人有些相似, 但是, 但是明显又有不同, 带了异域风情的脸, 就像,就像……


    “他是羌亚人!”


    “果然是羌亚人!”


    “……”


    殿中接二连三有人道破。


    虽然这幅长相同其余的轮廓的羌亚人有区别,但羌亚人的轮廓特点在眼下这种特定的时刻被无限放大。


    而且就在殿中,方才还有佯装做禁军侍卫的羌亚人倒在这里,这些面孔在一处,不可能不被认出来。


    更况且,这人的身材在暗卫中原本就显得高大。


    带着金属面具时, 旁人不会太多注意。


    但等面具摘下,这样的特征也随着被一并放大。


    就如同死证一般, 根本无需拿出任何旁的确凿之处, 殿中就已经默认。


    对方也戏谑一笑, “乌合之众。”


    许是常年扮作暗卫,所以声音都是特意扭曲过的,听起来别扭,又有些渗人……


    秘密被揭穿, 对方竟然没有一丝惧怕。


    殿中都有些莫名。


    而此时, 贺常玉沉声开口, “真的是你,尽瓦腊。”


    尽瓦腊?


    殿中纷纷哗然, 尽瓦腊?有些人忽然迟疑,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不少人对这个名字仍旧陌生,但这个名字定然是羌亚人无异。


    尽瓦腊眼中些许惊讶,好似意外,你竟然知道我?


    但很快,尽瓦腊眼中又释然,只是平静问起,“小辈,所有暗卫资料库中关于我的记录和卷宗都已经销毁了,你没见过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是默认了自己是羌亚人,是尽瓦腊!


    殿中愕然。


    贺常玉也平静道,“先祖起,贺家就执掌暗卫,所有暗卫资料库中的机要从七八岁起,家中的孩童就要开始接触,熟悉和记忆。”


    哗,这……


    殿中早前从未听过这些事,忽然从贺常玉口中听到,既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尽瓦腊也终于明白,“原来如此。”


    贺常玉继续道,“我在府库里见过你的画像和资料,当初尽瓦腊一部也算羌亚内繁荣一部,但当时羌亚国中各部准备联盟入侵西秦,瓜分西秦西北的十一城。羌亚各部誓师,由尽瓦腊和格雷索两部当先锋,率先与西秦交兵。因为当时有辰王一系做内应,开始时势如破竹,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当后来,朝中让尚在东边,同燕韩斡旋的老爷子到了边关。羌亚人同老爷子交锋数次,羌亚各部奉老爷子为战神,都惧怕同老爷子正面冲突。然后越败越挫,越挫越败,士气大跌……再到后来,羌亚各部开始分化,原本就不坚定的部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自此开始,羌亚各族开始生出矛盾,相互埋怨,诋毁,甚至未按约定驰援。跟快,羌亚溃不成军,但这场战争远没有结束。老爷子同羌亚交战半生,但大多是同其中一两部族的摩擦,像这次羌亚内部多个部族联盟一道发起的动作,老爷子有判断,如果不压下去,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所以这次一定要痛击,痛击才有之后几年,十几年和几十年的安宁。就这样,老爷子率部在边关鏖战,羌亚各部厌恶损失,渐渐分裂。也因为老爷子的痛击,不得不要舍弃其中一二,断臂求生。最后,羌亚各部选择了尽瓦腊一部……”


    贺常玉的话仿佛将尽瓦腊和中宫带回了早前那段记忆。


    尽瓦腊起初还能平静听着。


    数年过去,原本以为那些带血的记忆已经在时间里平复。


    随着西秦这处的布局一点点实现,早前那些惨痛的过往终将一点点被侵蚀在时间长河里。


    但随着贺常玉平静道来,尽瓦腊以为的天平再次失衡。


    “是他们该死!”尽瓦腊脱口而出!


    而随着尽瓦腊脱口而出的这句,变相说明了贺常玉的话是对的。


    渐渐地,有人开始回想起早前那次。


    “尽瓦腊,难怪这个名字这么熟悉,是当时被灭的羌亚一族!”


    “尽瓦腊早前曾是羌亚的一支大族,联盟挫败之后,尽瓦腊一族被其余各部灭口,然后借着尽瓦腊一族的借口,同西秦言和。羌亚牺牲了一个尽瓦腊,换来了其他部族的完好……”


    “这么说……”


    殿中的窃窃私语,如同一把钝器,一点点割开尽瓦腊心底丑陋不堪的伤口。


    同样的,涟玉错愕看向自己的母后。


    好像隐约有些猜到,为什么母后会站在尽瓦腊这一边。


    母后也是羌……


    难道,母后也是尽瓦腊一部的?


    涟玉难以置信。


    “但是,尽瓦腊不是死了吗?尽瓦腊一族应当被灭族了。”有人也记得。


    这句话正好刺激到了尽瓦腊,尽瓦腊笑道,“这些卑劣之徒,背叛了尽瓦腊,他们当然要血债血偿!你们的辰王是个卑劣小人,当初和羌亚合作是他,后来看羌亚败落,从中挑唆羌亚各部的也是他,为的,就是将自己开脱出去。尽瓦腊一族覆灭后,我走投无路,他找到我,他想要西秦皇位,要我同他合作,通过他,我可以混入暗卫,替他做事,替他杀掉政敌,也可以借西秦的暗卫和他手中的势力,一个一个除掉当初谋害尽瓦腊的部族,我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后来,他说时机到了,他想做西秦的皇帝,如果他登基,就助我回羌亚,做羌亚的可汗!后来的事,你们都清楚了。”


    尽瓦腊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中宫目光看向他。


    涟玉心底砰砰跳着。


    尽瓦腊忽然戏谑一笑,话锋一转,“后面这个皇帝不过是你们选出来的傀儡,他能做,为什么我做不得!”


    啊!!!


    殿中惊诧至极,尽瓦腊竟然是想!!!


    这,邵冕棠诧异看向贺常玉和苏长空,这怎么可能?


    尽瓦腊这不是在胡说……


    忽然间,邵冕棠明白了。


    尽瓦腊是在将所有的东西揽在他自己身上,侥幸想着中宫这处能脱困。


    如果这次能替中宫开脱,那三殿下还是能登基。


    还是有尽瓦腊血脉的子孙上位。


    假以时日,西秦还是会慢慢被尽瓦腊鲸吞桑食。


    这个人……


    邵冕棠忽然明白为什么尽瓦腊能在西秦暗卫中蛰伏几十年,这个人的心性和城府都恐怖得吓人。


    尽瓦腊朗声大笑,“我在暗卫中潜伏这么久,在朝中,暗卫中,禁军中,还有内饰中扶植了这么多人,用你们西秦人的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啊,呵呵,却在最后这一刻功亏于溃。是你们西秦气数未尽,是天亡我尽瓦腊一族!”


    尽瓦腊虽然在尽量表现出“遗憾”和“癫狂”的一面,却没有歇斯底里。


    贺常玉知晓他头脑很清楚。


    他要祸水东引到自己身上,就不会有人再怀疑中宫。


    殿中也果然被他激得愤怒。


    “岂有此理,一个羌亚人!何以将我西秦戏弄与股掌之间!”


    尽瓦腊拔刀,所有的暗卫都一瞬迟疑。


    但很快,除却尽瓦腊身前几个没有摘下面具的暗卫之外,其余暗卫看了看贺常玉这处,也纷纷拔刀,朝向尽瓦腊。


    尽瓦腊身边那几人应当也是羌亚人,竟将天家身边的暗卫和禁军渗透至此模样!


    尽瓦腊眼波横掠,然后忽然转向身后。


    “保护中宫和殿下!”朝臣里有人眼尖。


    殿中纷纷反应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尽瓦腊已经挟持了中宫做人质。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殿中都僵住。


    邵冕棠也愣住。


    这,这不是……


    苏长空和贺常玉都沉默。


    “你们谁敢上前,我就杀了她们!”尽瓦腊授意,另一个蒙着面具的侍卫也佩刀架在涟玉脖子上。


    自始至终,中宫都攥紧指尖,指甲狠狠陷入血肉中,也没有出声。


    “退后!”尽瓦腊一手勒住她脖子,一手握紧佩刀,因为佩刀靠得太近,直接将中宫的脖子压出一道血痕。


    殿中骇然。


    所有的暗卫和禁军都自觉退后一步,怕惹怒了对方,会有更过激的行为。


    即便如此,尽瓦腊还是没有手下留情。


    应当是吃痛,中宫眼眶都是红的,但咬牙没出声。


    是不想朝羌亚人低头。


    殿中无不愤然。


    “尽瓦腊,你做什么!”朝臣高呼。


    尽瓦腊轻笑,“我要做什么?呵!我要你们西秦皇室给我们尽瓦腊一族陪葬!!”


    因为歇斯底里,“陪葬”两个字尤其震耳欲聋,也双目猩红扫过身前的暗卫和禁军。


    “都去死!”尽瓦腊大喊一声,暗卫中有人拔刀,就这一瞬,赶在尽瓦腊用佩刀取中宫性命前,刀尖掠过中宫身旁,直接插进尽瓦腊的肩膀。尽瓦腊也吃痛倒下,周围的暗卫冲上。有将尽瓦腊制服的,也有将涟玉身后的暗卫制服的,还有将刚才尽瓦腊身边护卫的暗卫伏诛的。


    仿佛就这一瞬间的事,让人应接不暇,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拖下去,严审!”中宫似心有余悸,也似方才吓倒,脖子上有血痕,声音里也带了哽咽在。


    当即,有禁军拱手应是。


    尽瓦腊大笑,癫狂里带了悲壮,悲壮里又带了说不出的庆幸。当所有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处,在整个大殿中飘荡,诡异又令人瞠目。


    禁军上前将人扣下,拖走的时候,尽瓦腊暴起,似是又朝着中宫的地方扑去,被暗卫一刀刺穿胸膛。


    中宫整个人僵住。


    似是被吓到,眼眶忽然通红,整个人仿佛被吓得不敢动弹,看着眼前的人一点点从面前栽到。


    中宫指甲死死掐入血肉中,才让眼泪没有溢出眼眶。


    殿中纷纷唏嘘,这,险些……


    “天佑我西秦。”


    “幸得中宫无事,殿下无事。”


    “是啊,险些被异族伤及我皇室根基!”


    ……


    殿中的声音,中宫仿佛都挺不到,脑海里嗡嗡的,仿佛一片空白。


    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族人被围剿,家园被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


    爹爹抱着她,牵着兄长,泥水里躺过,山崖里躲过,最后走投无路,投过江河,但一睁眼,却命不该绝。


    “天不亡我尽瓦腊!”


    “天不亡我尽瓦腊!!”


    ……


    那些不堪回忆的冬日,她赤着脚,饿着肚子,被一群野狗追得走投无路。


    复仇!


    复兴尽瓦腊一族!


    这些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就像风中的诅咒一般,跟随了她一生。但在这一刻,父亲拿身死做切断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心中一空。


    周遭的嘈杂声,仿佛都在悄然隐去。


    “娘娘?”


    “太医,快唤太医!”


    “快扶娘娘回宫休息。”


    ……


    邵清越也没料得忽然这一出。


    尽瓦腊,羌亚一部的族长,这一条他都不知晓。


    但尽瓦腊身死,他同中宫的关系已经死无对证。


    尽瓦腊用自己的死,同中宫割裂,用近乎惨烈的方式,弃车保帅……


    邵清越拢紧眉头。


    但他要的不是除掉一个可有可无的尽瓦腊!


    如果中宫和涟玉还在,今日做得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皇权还握在中宫手中,今日就只是断了中宫一根臂膀,除掉了中宫身边几条走狗;假以时日也能做到的事,白白浪费大好机会。


    若稍有差池,天家病重没醒过来,反倒让涟玉顺理成章即位……


    不能给中宫喘息的机会。


    邵清越转眸看向对面,心腹朝臣处。


    对方会意上前,“亏得方才中宫还护着他,同苏将军起了争执,殊不知此人竟是羌亚细作,中宫险些护错了人。”


    有意无意的一句,涟玉最先察觉。


    遂即,殿中也有人附和着窃窃私语,“既然中宫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方才为何要如此笃定护着?”


    “此事有些蹊跷……”


    “当是羌亚人使了手段,将天家和中宫都迷惑了过去,不然会在殿中护卫。”


    ……


    苏长空方才就看向贺常玉,贺常玉明明知晓的,但一直没有吱声。


    贺常玉觉察苏长空的目光,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他缓一缓。


    苏长空会意。


    贺常玉继续留意。


    陆衍同他都觉察过,安城的乱局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知道是谁不难,无非一二,但这朝中藏了多少谁的党羽,眼线,今日大殿之上就是最好的照妖镜。即便今日用不到,日后也心中有数,不要放过这样的机会。


    也果真如此。


    今日殿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事,贺常玉都尽收眼底。


    尽瓦腊想让中宫断臂求生,但不想让中宫断臂求生的大有人在。


    “贺常玉!”邵冕棠守在舅舅身旁,不敢离开,但看着殿中不少人替中宫说话开脱,邵冕棠心急如焚,只能唤贺常玉名字。


    这家伙,这个时候怎么能忽然哑巴呢!


    “嘿!贺常玉!贺常玉!你别装听不见贺常玉!”终于邵冕棠的声音一不小心大了些,周遭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目光看向他。


    邵冕棠忽然拘谨。


    不,不是因为旁的。


    只是因为,原本,他一身内侍官衣裳,方才就在中宫的提醒下,被殿中广泛关注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印象指定说不出的深厚,日后若是传到爹和驻军耳朵里去,他日后还怎么做人呢!


    大庭广众,内侍官模样……


    邵冕棠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尴尬噤声。


    但噤声前,还没忘狠狠瞪贺常玉一眼。


    终于,贺常玉开口了,“娘娘,有个人想见娘娘一面。”


    贺常玉忽然开口,中宫渐渐回过神来,收起眼中悲戚神色,慢慢平复下来。


    也不待中宫开口,贺常玉侧目看向一旁的暗卫,暗卫会意,朝殿外拍了拍手。


    很快,殿外的暗卫领了一名老妪入内。


    老妪一直低着头,但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中宫和涟玉也朝殿中看去,但老妪低着头,看不清。


    中宫和涟玉印象中并没有特别之处。


    贺常玉继续道,“钟媪是梁家管事妈妈,中宫未入京前,钟媪曾在中宫母亲屋中伺候,也照顾过中宫。中宫入京路上,同钟媪失散过,由另一位管事妈妈带到京中,又借故让钟媪回了梁家,中宫可还认得钟媪?”


    贺常玉说完,中媪抬头看向中宫。


    中宫眉间淡淡。


    贺常玉不会无缘无故找一个老妪来同她对峙。


    中宫淡声,“贺常玉,你想说什么?”


    贺常玉也不隐瞒,“钟媪,你仔细看,中宫可是小时候在梁家的九姑娘吗?”


    贺常玉这话一处,殿中再次炸开。


    “胡闹!”当即,殿中有中宫的心腹上前指责,“贺常玉,你身为暗卫首领,岂能如此轻率行事!”


    殿中立刻有人附和。


    贺常玉没有理会,继续看向钟媪,“钟媪,你仔细看,不用理会旁人。”


    钟媪也当真上前。


    暗卫中,原本有人要阻拦,但看到贺常玉,又迟疑了半分。但是,身后是中宫……


    暗卫和禁军再次面面相觑,今日,比反复架在火烧上烤还要进退维谷。


    “中宫若是身正,又何须惧怕影斜?”刘老太尉开口,殿中忽然再次安静下来。


    万籁俱静,鸦雀无声,只有钟媪上前的声音,但最终,还是被中宫最面前的两个暗卫拦下,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而中宫在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抬头,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也不藏匿了,反倒回到了早前的松弛,“所以,贺常玉,你今日与苏长空都是有备而来,也带上了刘老太尉,先前诛杀禁军中的羌亚人也好,找出暗中的羌亚奸细也好,都是一早就商议好的……”


    中宫轻嗤,“陆衍的主意吧?”


    中宫忽然这么问,贺常玉没有应声,苏长空和邵冕棠都微讶。


    从两人的反应中宫知晓自己猜对了。


    “他自己怎么不来?他不才是最应当来的吗?”中宫说完,贺常玉和苏长空,邵冕棠都皱眉。但贺常玉的皱眉,与苏长空,邵冕棠,甚至北敬王和刘老太尉的都全然不同。


    中宫笑开,“好得很,他让你们替他出面,你们也当真来了。”


    中宫的这句话邵清越不解,但隐约觉察出些许蛛丝马迹。


    中宫对陆衍的在意,甚至超过了涟启。


    “看来今日你们不问出个究竟,终究是下不得台面了。既然你们都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了。成王败寇而已,历史是掌权者书写的,日后旁人能看的,也无非是今日活着的人希望他们看到的。不过再一场辰王之乱,再一场行宫大火而已,烧干净就是了。”


    中宫嘴角微扬,眼中带了一丝同先前尽瓦腊一样的疯狂。


    殿中纷纷愕然。


    而中宫口中这些话,也不得不让人想起了辰王之乱那时,难道……


    “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本宫就告诉你们。”中宫重新回到大殿的侧倚上,而随着中宫的落座,殿外源源不断的禁军涌入,一点点占据大殿内的地方;每个人都佩刀出鞘,刀光上透着寒意。


    这是撕破脸了!


    邵冕棠护着北敬王,“舅舅往后些。”


    殿外的禁军不断入内,中宫也继续道,“反正也没什么再好隐瞒的,本宫不姓梁,姓尽瓦腊。”


    这!!!


    殿中顿时如山崩地裂一般,仿佛没人敢相信,但能出现在殿中的,只要稍微冷静下来,仔细回顾今日在殿中发生的一切,就不难捋出真相来。


    中宫不让苏长空摘尽瓦腊的面具。


    尽瓦腊已死摆脱中宫的嫌疑……


    一桩桩,一件件,此时想来份外清晰。


    “尽瓦腊一族出事后,格拉(父亲)带着我和兄长一道逃到了西秦,辰王知晓格拉走投无路,想借格拉做他的刀,替自己做事,就拿我和兄长的性命威胁格拉,刚才格拉已经告诉过你们,你们也听到了。后来的辰王之乱,你们应当比本宫清楚。但辰王想做西秦的帝王,是痴人梦话了。”


    “皇宫的那场大火,是尽瓦腊放的?”刘老太尉满腔怒意自脚底窜起,“喻山骨也是你们陷害的?”


    “不然,陛下怎么登基?”中宫轻笑。


    “好!好你们!”刘老太尉怒火攻心,“你们!”


    “刘老太尉。”苏长空赶紧伸手扶住。


    刘老太尉气极,“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畜生!先帝!先帝……”


    刘老太尉气得脚下不稳。


    “刘老太尉。”贺常玉也伸手扶住。


    “说来,还要多谢刘老太尉,当年力排众议,推举陛下做天子,否则,哪有今日。说到底,本宫应当多谢刘老太尉才是。”中宫说完,再次忍不住轻笑几声。


    “妖妇!毒妇!”刘老太尉再次怒意上头,苏长空和贺常玉都不由想起陆衍交待的——刘老爷子没旁的,就是容易动怒,中宫若是东窗事发,一定会感谢当年老爷子推举天家之事。我同他说过了,不要动怒,他信誓旦旦答应了。但答应是一会儿事,当生气还是会生气,届时,你们务必先照看好刘老爷子,旁的容后再说。


    眼下……


    “危害江山社稷,万死难辞其咎!!”


    苏长空和贺常玉头疼。


    但刘老太尉吵着,闹着,中宫仿佛都已经不在意了,而是继续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诸位大人应当都清楚其中道理。涟玉既是本宫所出,但身上留着陛下血脉,她是西秦皇室中身份最显赫,也最当继承皇位之人。西秦一直有女帝,诸位大人,是要追随三殿下一道,还是同当年的辰王之乱一样,一把火,除了当留下的,什么都留不下?诸位大人可以自行定夺。”


    中宫说完,重重拍了拍扶手。


    所有的禁军都朝向店内,佩刀握在手中。


    “中宫这是要逼宫吗!”有朝臣愤然。


    当即,暗卫手起刀落,殿中再添一缕亡魂。


    “我说了,诸位大人自行定夺,有人已经定夺了,还有要上前的吗?”中宫说完,目光特意看向刘老太尉。


    第307章 第307章 杀意,寒意


    第307章杀意, 寒意


    刘老太尉当场就要冲上前,被贺常玉拦在身后。


    “放开!老夫倒要看看,这妖妇是不是要杀我!”刘老太尉怒意上头,敌我不分。


    贺常玉尽量提醒, “老爷子……”


    要等到商廷安带人到, 才意味着行宫已经不在中宫的控制当中。


    而眼下, 做任何事都是以身犯险。


    除非万不得已……


    但眼下, 刘老太尉已经上头了。


    辰王之乱时死去的同僚, 拼死护主血染城门的禁军,野心勃勃却被利用替他人做了嫁衣的辰王……


    这些,一幕幕都在刘老太尉脑海里涌现和闪回。


    而殿中,已有中宫的心腹带头行至殿中,“微臣愿追随三殿下。”


    “微臣愿追随三殿下。”


    “追随三殿下。”


    “追随三殿下。”


    ……


    “你做什么?”亦有人朝臣见到身侧之人上前俯首称臣,惊讶至斯。


    人却自嘲,“天家病重, 东宫罹难,二殿下不知所踪, 你让我如何选?选双目失明的四殿下?还是年幼的五殿下?结果不都一样?”


    对方的通透, 朝臣语塞。


    “你我若都死在这殿中, 桥北的水利何人还会上心?死了那么多百姓,堤坝不加固,明年汛期又是哀鸿遍野,你我又能如何?天家轮流做, 苦得是百姓, 连年征战, 居无定所,一场洪灾, 连最后的遮羞布都扯掉,这样的朝廷要来有何用!”


    “你疯了!”


    “我没疯,没醒的人是你!辰王之乱后的十余二十年,西秦国是何等模样?再混乱厮杀,百姓可还有栖身之所?”


    “……”


    殿中摇摆的人有;陆续蛰伏的有;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被当场斩杀于殿中的也有。


    但更多的,是站在原处,或举棋不定,或心猿意马,或不吭声,但也不愿意低头。


    “刘老太尉,北敬王,辰王谋逆,原本就当伏诛,天家登基,百废待兴,两位花了多少心思在天家身上,本宫都看在眼里。尽瓦腊一族已经覆灭了,本宫从来没想过要复兴尽瓦腊一族,这里是西秦,涟玉原本就是天家子嗣,西秦皇室。本宫承诺,今日之事,等出了殿中都烟消云散;今日之后,依然同早前一样,君臣和睦。辰王之乱后,原本国中就要休养生息,老太尉,北敬王,还有各位大人,难道想看西秦再经过一次生灵涂炭吗?”


    强压之后,再来一轮温和抚慰。


    权衡利弊之后,很多人明白中宫意图。


    “刘老太尉,北敬王,本宫承诺,会善待百姓,善待朝臣,善待军中,这十余二十年西秦国中如何,日后也会如何。尽瓦腊已经是昨日云烟,西秦才是正统之道。老太尉一直在京中,也许并不清楚;但北敬王一直在安城行宫,北敬王应当清楚,无论是太医,还是北敬王自己带来的大夫,本宫都没有干涉过太医和大夫的医治,而且一直守在天家身侧,忧心天家的龙体。本宫是何出身,都不会影响天家是西秦国君,三殿下是皇室嫡出女儿的事实。”


    中宫这番话毕,殿中纷纷沉默。


    唯有刘老太尉戏谑一笑,“强词夺理,妇人之见!”


    “哦,那刘老太尉有更好的人选?”中宫揶揄,“四皇子天生眼疾,五殿下的生母也是外族送与天家的贡礼,刘老太尉是觉得其中谁更合适?还是说,再来一次辰王之乱,再从宗亲里选一个更加风马牛不相及的皇储?还是刘老太尉,您也有私心,就像当年推举天家一样,再推举一个能唯老太尉马首是瞻的天子?”


    “你!”刘老太尉气急败坏,“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被你们蒙蔽!你,你们……”


    刘老太尉正义愤填膺之时,却被嘎吱的推门声打断。


    早前中宫让关上了大殿的门,隔绝了殿内与殿外,殿门忽然嘎吱一声,渐渐被推开,混合着厚重的气息,让殿中所有人都意外,也包括正在说话的刘老太尉与中宫。


    “老太尉不是被蒙蔽,而是被你们母女二人的蛇蝎心肠气急。”殿外的黑衣人一步步入内,缓缓道,“谁说涟玉才是最好的皇储人选?一个弑父,弑兄,外祖父参与了辰王之乱谋逆,母亲陷害朝臣忠良,公然在殿中羁押朝臣,屠杀朝臣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做皇储?”


    行至殿中,涟启终于慢慢摘下披在身上的黑衣斗篷,殿中惊呼,“二皇子!!”


    如救星一般。


    涟启也继续,“我与皇兄被困燕韩,幸得燕韩国君收留,平远王世子来西秦迎候,却在回西秦途中被人一路截杀,不得不兵分三路,生死未定。你们母女勾结羌亚细作,不想留一条活路给我与皇兄,甚至陆衍。后来我们九死一生,陆衍为了掩护我与皇兄,行踪暴露,险些就命丧黄泉。皇兄先我一步回了西秦,谁想刚到西秦,就招致杀身之祸。我等同是父皇子嗣,为了燕韩与西秦交好,远赴燕韩京中,你们为了一己私心,谋害秦朝晖,致使两国之间多年的信赖毁于一旦,又唆使郭立阳在稻城起兵造反。明知羌亚恨老爷子入骨,借故想让老爷子出使燕韩,中途取老爷子性命,后来陆衍替代老爷子出行,便连陆衍也不放过。不仅如此,趁着旁人目光都在燕韩上,你们母女趁此时机,谋害父皇,挟持朝臣,再制造皇兄与我的死讯,堂而皇之将皇位纳入已手!你们母女二人良心何在!这样的人,配做西秦皇储?配继承西秦皇位?!!”


    涟启的话振聋发聩,仿佛在殿中每个人心头激荡。


    中宫的做法同辰王有什么区别?


    更甚至,比当年的辰王之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波及前朝,死了秦朝晖,断送了西秦同燕韩两国之间经营多年的关系。


    鼠目寸光!


    老爷子征战疆场大半生,精忠报国,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将老爷子推到风口浪尖,背后让羌亚人取老爷子的性命。


    这些行径,桩桩件件,哪条不是在葬送西秦的国运!


    长此以往,西秦还是西秦?


    朝臣心中都有一杆秤,而眼下,这杆秤在扪心自问。


    当即,有二皇子的心腹上前,“西秦皇储之位岂可落于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人身上。”


    殿中另一人也出列,“若你我都视这等卑劣行径于不顾,西秦还有何未来?不过被人鲸吞蚕食,沦为羌亚尽瓦腊一族的走狗罢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中岂容得下此等匪夷所思之事!皇位岂可儿戏!西秦未来岂可儿戏!克己复礼,入朝为官,是为了迢迢流水,国泰民安,这身性命若留来侍奉卑劣阴险之徒,断送西秦大好河山,要亦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边关将士与英魂。这大殿之上大的鲜血可还少!这身皮囊性命拿去也罢,也断然不向羌亚走狗低头。”


    言罢,拾起地上的刀剑,当中自刎。


    而随着殿中朝臣自刎,群情激奋,明显殿中的局势失控。


    贺常玉看向涟启,涟启目光淡然看向中宫,“中宫当不会还以为行宫的禁军都在尽瓦腊一族的掌控中吧?”


    早前殿中的一切,除却尽瓦腊的死让中宫失了分寸外,就唯独涟启这一句了。


    涟启看向苏长空,“苏将军,永宁侯世子托我给苏将军带句话,平远王世子与贺将军向渠南借的兵到了。渠南驻军统领刁隆昌听闻安城被羌亚人裹挟,担着身家性命将驻军借调了来。眼下,正同苏将军麾下的驻军一道,同赵启年在城外鏖战。不出意外,中宫这处,应当等不到赵启年驰援了。”


    涟启说完目光重新回到中宫这处,眼中带了正义凛然。


    还有挑衅。


    中宫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原来是你……”中宫沉声。


    涟启余光瞥了邵清越一眼,然后步步迎上前,“母后何至如此?就算母后是羌亚人,但母后有苦衷,父皇会理解,父皇仁厚,也定会宽待母后和妹妹,母后为何如此糊涂?一念之差,深渊峭壁,一时的利益熏心,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母后如此,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交待?如何同父皇交待?”


    涟启步步紧逼。


    涟启的话,也堵死了中宫的所有后路和喉舌。


    “我说陛下如何会病倒……”中宫忽然轻叹,好似一切都有了答案;但也不需要解释了。


    成王败寇,涟启一定会置她和涟玉于死地。


    “母后可是在等一个人?”涟启说完,从袖袋中缓缓掏出一个佩饰来。


    中宫脸色突变。


    羌亚人自出生起就有自己的佩饰,看到涟启手中兄长的佩饰,中宫喉间轻咽,“我当真小看你了。”


    涟启沉痛,“母后处处要致我于死地,离开燕韩前,皇兄还与我杯盏释怀,无论谁平安回到京中,到殿前,都要替对方讨回公道。母后,你是小看了我和皇兄,也小看了满朝文武,封疆大吏,小看了每一个西秦人!”


    涟启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匕首捅进中宫背后。


    中宫轻嗤,“一步错,步步错,都说你是算计写在脸上,也最不需要地方的一个,最后反倒是你,好得很。”


    “暗卫和禁军内的羌亚奸细都已经伏法,中宫与三殿下谋朝串位,谋害父皇和皇兄,死罪难逃。今日殿中所有暗卫和禁军皆是被中宫蒙蔽,才至如此境地,只要放下佩刀,明辨是非,既往不咎。仍不悔改者,格杀勿论。”涟启说完,身后跟随的禁军拱手,朗声应“是”。


    殿中的禁军和暗卫再次懵住,今日的反转一轮接着一轮。


    但最终,护在中宫和涟玉之前的禁军和暗卫都纷纷扔掉了手中佩刀,只除却仍旧没有摘下面具的两个暗卫。


    “娘娘,束手就擒吧,这殿中的杀戮已经够多了。”邵清越忽然出声。


    中宫却好似并不意外,也轻笑道,“束手就擒?呵呵,我见过束手就擒之后了……”


    中宫的话意味深长。


    “阿玉。”中宫唤了声。


    涟玉眼中虽然有害怕,但也有愤怒,和对母亲的依赖,“母后。”


    中宫伸手抚上她发髻,“母后做这些,是为了你……你的身份,如果不坐上这个位置,迟早有一日也会如此……”


    “母后。”涟玉眼泪忍不住下落。


    中宫指尖拂过她眼角,温声道,“你是西秦最尊贵的公主,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你可以高傲,可以盛气凌人,怎么可以哭?”


    涟玉听完强忍着哭声。


    “阿玉,不怕,母后一直在,不会让你一个人。”中宫说完,涟玉上前拥她,“母后……”


    涟玉侧头靠在中宫肩上,中宫手中那枚匕首刺入她腹间,她还是揽紧中宫,没有哭。


    中宫眼眶通红,缓缓蹲下,将怀中的女儿一点点放下,揽在怀中。


    “娘就来陪你。”中宫轻声。


    涟玉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也慢慢阖上。


    中宫缓缓放下女儿,然后目光看向涟启,眼中却是出奇得平静,语气也是出奇得平静,“你放心,你最担心,我不会说出来……”


    涟启微微拢眉,他清楚她说的什么,但是不知道她出于何意。


    中宫嘴角微牵,轻叹道,“我也让你尝尝,自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失之交臂的滋味。”


    中宫轻笑,“不是你的,你怎么争也不是你的。我也等着看你的下场,会不会好?”


    中宫说完,那把匕首忽然抽出,只那一瞬间,匕首已插入自己腹间。


    殿中都愣住。


    中宫忍着痛,伸手从自己发间摘下一枚簪子,想插在女儿头上。


    但因为腹间的剧痛,手中一抖,簪子落地的清脆声份外令人悲凉。


    中宫想伸手,却够不到。


    但也已经没有力气起身。


    忽然间,嘴角微微勾了勾,是想释怀。


    只是这一瞬,殿中仍有一道身影上前,从地上拾起那枚带血的簪子,递给她。


    中宫眼中意外,但又仿佛会心一笑,从邵冕棠手中接过那枚簪子,将簪子插入涟玉发间。


    秋风起,殿中的一切都在秋风中落幕……


    邵冕棠垂眸。


    *


    “听说你去捡了簪子?”并肩的时候,商廷安好奇问起。


    邵冕棠头疼,但也叹气,“就是,忽然想起小时候,我贪吃,落沟里,中宫……”


    邵冕棠顿了顿,应当是意识到这么说不妥,但想了想,还是道,“中宫给了我一枚糖果。那时候的中宫,笑起来很温和,也是真的怕我摔疼了,陪我在湖边坐了很久……”


    人无完人。


    但人性也是复杂的。


    邵冕棠莫名深吸一口气。


    “我懂。”商廷安拍拍他肩膀,“去换身衣裳吧。”


    他点头,确实这身内侍官的衣裳……


    “那你快去看天家吧。”邵冕棠提醒,他才从天家寝殿出来。


    “好。”商廷安应声,“苏长空同贺常玉还有事,他们晚些,我正好先去。”


    邵冕棠知晓,同他对中宫一样,商廷安对天家的情感也是复杂的。


    商廷安对天家确实是复杂的。


    辰王之乱后的天子之位,永宁侯府没有拥立天家,甚至,反对。


    不管是不是出于天家本意,或是出于皇权的维护,商廷安被留在京中做质子,不得不同家中分开,终日在京中提心吊胆;但同样的,天家也有自己必须要维护的东西,不能轻易松口,但会在商廷安少时喝醉酒想家的时候,同他说,廷安,你在京中需要一个朋友,朕觉得,陆衍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陆衍……


    他怎么会不得?


    是天家同陆衍摘梅子的时候,叫上过他。


    陆衍意外。


    他也意外。


    天家同陆衍道,“日后,你也会有想陪着一同摘梅子的人。”


    陆衍看他。


    天家离开后,陆衍问他,“你喜欢吃梅子吗?”


    他摇头。


    他不喜欢。


    陆衍没说话了,应当,也是没什么话好同他说。


    他忽然道,“但是我会泡梅子酒,陆衍,我们摘梅子泡梅子酒吧,我泡梅子酒可好了!”


    陆衍没说话,但眼神好似在说,我不信……


    他健谈,“到时候你泡一坛,我泡一坛,比比谁的梅子酒好喝。”


    陆衍:“……”


    就这样,他同陆衍一人摘了好些梅子。


    等七八日后,两人约着开梅子酒。


    他的清香四溢。


    陆衍的,呃,有些发涩,还有些,好像不怎么好……


    陆衍微微蹙眉,“差这么多?”


    他也尝了口,赶紧轻咳两声,“你这没到时候。”


    陆衍较真,“不都是七八日吗?”


    “呃……”他支吾,“还有火候,温度,放的地方都不同。”


    陆衍看他,“火候?”


    他越描越黑,“就是,隔远些用火先烤一烤,大致,对,就是先烤一烤……”


    陆衍:“……”


    正在他绞尽脑汁要怎么描述的时候,酒肆小二认出他来,笑呵呵上前,“世子,您昨日在坊里拿的梅子酒是两年陈酿,掌柜说,世子先尝尝看习不习惯,若是不习惯,坊里还有一年的。”


    他:“……”


    陆衍:“……”


    “走走走,快走。”他烦躁赶人,对方哪里敢多留。


    他是尴尬到了极致。


    但陆衍这处又尝了一口,有意无意评价了句,“真不靠谱。”


    他没好气,“活该你没朋友。”


    两人都愣住。


    诧异看向对方。


    但就是从那之后,“不靠谱”和“没朋友”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收起思绪,商廷安眼角还有温和笑意。


    只是,“没朋友”要离开了,从此以后“不靠谱”就真的“没朋友”了……


    商廷安心中忽然伤感。


    太医才同涟启一道从内殿出来,看见商廷安,商廷安拱手,涟启颔首。


    “我先去安顿北敬王和刘老太尉。”涟启正好提起,商廷安目送涟启离开殿中。


    这次二殿下回京,平息了这场风波。


    虽然他和陆衍、苏长空、邵冕棠都知晓这场风波背后的推手是二殿下;但如果没有二殿下,此事恐怕没那么好收场。


    羌亚之乱得平,天家还未醒,皇储之位自然而然落在了涟启身上。


    即便天家往后都不会醒,太子也能监国。


    朝臣担心的事倒是都有着落了。


    内侍官跟随太医一道离开,是去端药了,原本这屋中还有一人伺候的,方才打翻了灯台,这样特殊的日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内侍官吓得一直打抖,他小声叮嘱,“去收拾吧,我不告诉旁人。”


    商廷安说完,还特意背对着,挡住了后面。


    内侍官感恩戴德。


    就这样,寝殿中就剩了他和天家两人。


    旁的内侍官和禁军都在内殿外值守。


    他上前,给天家叩首,再看天家躺在龙塌上,眼窝深陷的模样,心中万千感慨。


    “陛下,陆衍走了。”商廷安轻声,似聊天一般,“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但他不肯说,怕牵连我。不过也有好事,他说带老爷子和宝园一起出去走走,老爷子操劳一辈子,身子骨不似早前,如今有他和宝园陪着,最后一段应当圆满了。还有,宝园是个姑娘,我偷偷告诉您……”


    商廷安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笑,感叹道,“之前就觉得眉清目秀,陆衍肯定是知晓的,没告诉我们。”


    商廷安自己说得尽兴了,没有留意天家的指尖动了动。


    商廷安继续,“他早前应当来看过您了,不过,也趁混乱先去京中了。他要离开,说有些人也不能再留在京中。我也不知道他顾虑什么,但是他这么聪明的人,他顾虑的一定是对的。这次如若没有他,谁都斗不过中宫……好在二殿下回来了,朝中诸事有人亲力亲为了,陛下,您就别担心了。”


    言及此处,商廷安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陛,陛下……


    他的衣角是被龙塌上的人勾住。


    陛下!


    商廷安惊呆,愣了一瞬,瞬间反应过来,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商廷安转身想要朝着殿外大喊,但是忽然衣角被人死死拽住,商廷安愣住,但下意识住了嘴。


    天家不会,病重的天家更不会……


    商廷安缓缓转身,只见早前眼窝深陷的天家正缓缓睁眼。


    “陛,陛下。”商廷安下意识小声。


    “廷安。”天家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但商廷安还是听见了,赶紧跪下,凑近,“陛下,你,是不是有话同廷安说?”


    商廷安聪明猜到。


    天家微微眨眼,商廷安会意,天家让他附耳。


    商廷安压低了身段凑近,天家张口,声音细如发丝,但商廷安还是听清楚了。


    只是随着听清楚,商廷安背后一股寒意窜起,整个人都忍不住一身寒颤。


    商廷安忽然明白,为什么中宫会措手不及。


    为什么会说原来是二殿下。


    为什么会说,天家不是她……


    是涟启。


    借刀杀人,借中宫除掉了东宫,然后再借旁人除掉了东宫。


    让原本无论是尊长给到东宫,还是尊贵给到三殿下的皇位,落在了自己头上,还拔除了中宫这枚眼中钉。


    商廷安整个人僵住。


    回想起刚才遇到二殿下时的场景,所以,眼下这寝殿中的人一直都是涟启的人!


    商廷安倒吸一口寒气……


    *


    从寝殿离开的时候,正好看见还在苑中,同邵清越一道说话的涟启。商廷安喉间不自觉咽了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两人。


    商廷安下意识捏了捏衣袖,想起藏在衣袖中的东西,大气都不敢出。


    见两人正在说话,商廷安尽量平静从一旁经过,只在路过的时候,低头拱手行礼,然后离开。


    “商廷安。”涟启开口唤他。


    商廷安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缓缓转身,脸色煞白。


    “你没事吧?”涟启皱眉。


    “没事。”商廷安憨笑一声,粉饰太平道,“就是不大习惯今日,有些吓倒。”


    商廷安的身份特殊,在京中最怕生事,何处生事他都会远远躲开,最怕无端惹祸上身,影响他离京回晋州。


    只有同陆衍一处的时候例外……


    陆衍让他去渠南借兵,他竟然去了,但应当也吓得脚软。


    “见过父皇了?”涟启的身份在今日得到了正式承认,无论如何,商廷安日后都是永宁侯,他和父皇不同,他不会同永宁侯府交恶。


    “见过了。”商廷安忍住怦怦心跳。


    “那先回吧,我明日寻你。”涟启主动抛出橄榄枝。


    商廷安再次强压住心中的惊慌,拱手作揖,然后转身离开。


    等商廷安转身,邵清越淡声,“商廷安好像有些奇怪……”


    涟启应道,“今日殿中多少人没吓倒腿软?邵冕棠倒是让人意外。”


    邵清越提醒,“邵冕棠先不要动。”


    “我知晓。”涟启平静,眸间带着黯淡,“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做了。”


    *


    等一路出了行宫,侍卫已经在马车处等候,“世子。”


    “走,快走。”商廷安腿都是软的。


    等马车启动,商廷安又唤住,“去京中,马上回京。”


    侍卫惊讶,“回京?”


    商廷安脸色煞白,但半分都不敢耽误,“去京中,快!一定要快!”


    涟启骗了所有人!


    涟启要陆衍性命!


    涟启要斩草除根!


    第308章 她知道


    第308章她知道


    “这些带走, 旁的不用了。”


    春酲苑内,陆衍看了看,最后放下一叠书在桌上。


    书放下了,指尖还在书扉页上, 骨节修长而分明, 清风雅致。


    小九上前抱起这堆书, 然后又转头看向这一屋子带不走的书册,小九感叹,“还有这么多……”


    陆衍多看了两眼,“带不了那么多, 留下吧。”


    陆衍说完,小九嘟嘴, 没办法。


    早前他总觉得这一间屋子都放书实在浪费,世子总在这间屋子里看书, 他也就跟着总在这间屋子的屋顶上坐着。其实这间屋子有春酲苑,不, 应该说府中南院最好的采光, 通风和风景。


    世子喜欢在这里, 其实连带他也跟着时常在这里。


    旁的人家主子的卧房和书房是分开的, 但春酲苑不是, 世子喜欢看书,所以书房就在主屋一旁的暖阁里。


    他想,真正喜欢的,是希望时时刻刻都能够得到的,大抵,就像王府里有间幼儿园,最高兴的人其实是喻宝园一般!


    世子也是一样的。


    世子喜欢看书, 书就在世子能随时够得到的地方……


    对有的人来说,看书是件不讨喜的事,但世子喜欢整日整日看书;对有些人来说,同小孩子相处是件头疼的事,但喻宝园喜欢小孩子,就喜欢花一整日同小孩子呆在一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子同喻宝园很像……


    要离开王府了。


    也要离开幼儿园了。


    他忽然舍不得……


    舍不得王府每一处的房顶,也舍不得幼儿园。


    “我去幼儿园看看,你让亭子装车。”陆衍说完,小九应好。


    ……


    “园里每日记得打扫,不要落灰。”陆衍叮嘱。


    负责园里的管事应声。


    “去忙吧。”陆衍嘱咐完,管事去做旁的事。


    陆衍在王府幼儿园的大门处看了许久。


    —— 陆衍,听傅叔说这里以前也是一座王府幼儿园,你说很多事,是不是冥冥中有注定?傅叔说府中有地方存放了以前那处幼儿园的资料,我请傅叔帮忙找找,说不定,有惊喜~


    —— 不累呀,让我在这里呆一整日都不累。你不知道,要在这里筹建一所幼儿园有多不容易,以前同婉珺在青石镇的时候就经常憧憬,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开一间那么~大的幼儿园,当当当当,就像现在一样!


    —— 傲娇鹿,欢迎来到王府幼儿园!


    —— 你当然不一样呀~你是金主,是@#¥%(vvip),是董事,彩虹跑道和蹴鞠场随时可用,幼儿园里的啦啦队永远可以第一时间给你加油助威,这里就是你的主场!


    —— 是~有时候蹴鞠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有时候……它可以就是一件很难,且无解的事~


    ……


    陆衍嘴角微牵。


    有人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就不是喻宝园了……


    陆衍低头轻笑。


    蹴鞠场内,陆衍一人。


    颠球,停球,踢球,蹴鞠球准确进去球框,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蹴鞠球落下的时候在蹴鞠场内弹了弹,然后滚落在一边。


    陆衍随意坐下,安静而不被打扰得环顾四周。


    他都舍不得。


    喻宝园应该更是……


    陆衍沉默。


    —— 陆衍,谢谢你~


    *


    晚些时候,小九来了园中,“世子,都准备好了。”


    亭子也来了园中,“世子,带上婉珺姑娘了,还有周书生和力宝,也同他们说了最近京中不安稳,宝园小姐同世子熟悉,如果世子离京,他们可能会有牵连,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过了这段时间安稳了,他们再回京或是去旁的地方。盘差,地方,人都安排好了。婉珺姑娘和周书生都知晓世子用意,说从青石镇过来,知晓乱世的难处。”


    陆衍颔首,“好。”


    “属下去送他们。”亭子拱手,陆衍点头。


    小九看向陆衍,世子把什么都安顿好了。


    府中的,还包括喻宝园在京中的朋友,事无巨细,这是世子这趟要回京中的缘故。


    “世子,现在走吗?”小九问起。


    陆衍看他,顿了顿,然后颔首。


    “许妈他们都在了。”出幼儿园的时候,小九提起。


    “好。”陆衍沉声。


    ……


    同旁的高门邸户相比,平远王府内的仆从其实很少。老爷子半生在军中,习惯了诸事自理,府中孩子也大多自立,除却青黛、扶光苑中需要多些人照顾,旁的苑落侍奉的人其实不多。


    “……同刚才说的,我同老爷子可能要离开京中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回不回来,都不一定……老爷子病着,我没同老爷子商量,傅叔也在老爷子身边,所以是我的意思。愿意离开的,在大东这处取银子,去到何处都好,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去陆府找人,我会留人在那里。留在京中的,我同老爷子不在,也不会有人特意为难你们。王府里留人打扫就好。”陆衍说得很明白。


    这一趟离开,归期未定。


    所以王府里的旧人,是留还是离开,都各随愿意。


    不少王府下人都在抹眼泪。


    “世子,老奴在府中大半辈子了,不想走了,正好留在府中,替王爷和世子守着王府。若是王爷和世子有惦记的,就同老奴说,老奴来安排。”许妈虽然没抹眼泪,但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声音里藏了哽咽,是想尽量不要表露出来。


    陆衍嘴角微牵。


    许妈温声道,“世子放心,府中的事老奴都会打点好。离京前,世子应当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府中的事,交给老奴就好。”


    许妈自幼看着他长大,熟悉莫过于许妈。


    “好。”陆衍默认。


    “世子,保重;也替老奴问候王爷。”许妈终究还是没忍住眼中氤氲。


    “好,许妈,你也保重。”陆衍沉声。


    许妈颔首,终于伸手摸了摸眼角,转过身去,尽量不让陆衍再看见。


    临末,是谭扶音和衡芜。


    衡芜莞尔,“奴婢会照看好幼儿园,等世子和宝园公子回来。”


    谭扶音也笑道,“我也留下,园子里正好缺一处医务室,趁世子和宝园公子不在,幼儿园的孩子们不在,好好规划,等他们回来。”


    陆衍知晓,衡芜和扶音这处是不想留这么多感慨。


    “好。”陆衍也再次嘴角微牵。


    “世子保重。”


    “世子保重。”


    ……


    马车从王府偏门驶出,驾车的是大东,许妈去送,目送马车离开,才开始大大方方抹眼泪。


    王府角门,陆衍和小九相继出来。


    换了一身家丁的粗布麻衣,混迹在人群中,同王府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小九当然知晓他要去见谁。


    “打听过了,这些日子京中戒严,虽然百姓的日子或多或少有影响,但只是过往的禁军和盘查多了,出行、摆摊,营生都没有太多变化,就是街上的人少了,摆摊的时间也少了。林姑娘这个时候应该在出摊。不过,今日街上的人又多了……”


    安城的风波波及不了这么快,但京中已经有人在闻风逃走。


    人人都担心受牵连,特别是早前同中宫相关的人。


    听到风声的,都会赶在安城有动作前离开。


    所以,眼下京中进进出出都是人。


    小九知晓世子这趟回京中是安排所有事。


    也有一定要见的人。


    林姑娘就是。


    “我在一旁守着,世子有事叫我。”虽然中宫这处的阴谋被挫败,安城城中有许多事情要善后,应当没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京中。


    但小九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特别是,早前去燕韩的那趟,老爷子和世子九死一生,小九没有跟去,心里一直愧疚。


    眼下就要离京了,小九心里不踏实。


    小九寻时机上了屋顶。


    屋顶上能看到世子,也能远远看到京中四面八方。


    这不是小九第一次在这里俯瞰京中,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小九认真看着周遭。


    还看到了亭子!


    亭子正在替周书生,力宝和婉珺张罗。


    好巧!


    原来都在这附近。


    他早前从来没留意过。


    京中说大很大,但说小很小。


    小九看着亭子忙忙碌碌,但这个时候的亭子心里是踏实的。


    小九莫名想起亭子出事的时候,那时候亭子杀红了眼,可惜对方是二殿下府中的人……


    后来亭子离京。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亭子心里,一条命是老爷子给的,所以亭子诸事以老爷子和世子先。


    亭子也不喜欢留在京中。


    因为京中,有回忆。


    有亭子放不下,但看到就会回忆的场景。


    离京也好,离京,他和大东,大西还是同亭子一起,他们几人还是可以一起挤一辆马车,吵吵闹闹,然后他去马车顶,然后亭子再将大东、大西中的一个踢下马车去,然后皆大欢喜,四个人都很开心,马车上和掉下去的都很开心。然后夜里一起找世子告假,去喝酒撸串,他们不让他喝酒,他就去找世子告状,说他们当值喝酒,然后世子就罚所有人跑步,围着王府跑,不在王府也行,反正在哪里就围着哪里跑……


    小九难得嘴角勾起。


    然后,又忽然笑出声来。


    —— 呀,原来笑起来这么好看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应该多笑猜对~


    小九忽然想起喻宝园的话。


    小九下意识环臂嘟嘴,不耐烦得很。


    只是忽得,又想起喻宝园哪里在?


    魔怔了吧……


    这是世子说的。


    然后,莫名地,小九的嘴角再次弯了弯。


    这样也挺好,一起去西秦之外的地方散散心,老爷子在,庄老太太在,世子在,宝园在,亭子,大东,大西,八喜,六起……一连串人的名字,还有青黛小姐和扶光小公子,还有傅叔!


    那挺好!


    同在府中也没区别。


    以前去蓝城,去陆府就是这样的。


    一大家子出去散心,也挺好。


    小九忽然满意了,虽然照旧是环臂,但整个人都神采奕奕了。


    早前的舍不得离开,忽然间好像慢慢变成了有些迫不及待想出去玩~


    小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世子和林梳彤身上。


    ……


    “所以,你也要离京了?”林梳彤眸间些许意外。


    除了意外,应当也还有不舍。


    年少时候一处过来的朋友,好像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其实祈年不说,她也知道,他应当不会回京了……


    但他们没点破,她也不戳穿。


    只是今日在这里见到修颐,应当是专程来同她道别的。


    “是。”陆衍其实想了很久,还是如实道,“我这次离京,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有预期,所以不会很难接受。


    林梳彤莞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上次教楠楠的。”


    陆衍也低眉笑了笑。


    其实梳彤惯来聪明,只是看透不说透。


    “楠楠。”林梳彤唤了声。


    楠楠上前,“娘亲,修颐叔叔。”


    林梳彤俯身,温和道,“楠楠,修颐叔叔要离京了,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修颐叔叔了,楠楠同修颐叔叔道别吧。”


    楠楠有些失望,“是真的吗?”


    陆衍俯身,抱起她,温声道,“是,叔叔要离京了。”


    楠楠想了想,又问,“那宝园小哥哥呢?”


    忽然问起喻宝园来,陆衍有些意外,也如实道,“她和我一起。”


    “哦。”楠楠再次失望。


    “祈年叔叔走了,修颐叔叔也走了,宝园哥哥也会走……”楠楠低声。


    林梳彤和陆衍都愣了愣,林梳彤刚准备开口安慰,楠楠却自己出声了,奶声奶气道,“不过,也没什么。因为我们都是在不断认识新的朋友,和旧的朋友道别。”


    这次,轮到林梳彤和陆衍意外。


    林梳彤问道,“谁告诉你的?”


    陆衍心底已经隐约有了猜想。


    楠楠果然道,“宝园哥哥呀,他说的,有来有往,才是最平常的事,而且,我们足够幸运才能认识很喜欢的人,和他们道别。”


    忽然间,林梳彤和陆衍都顿住。


    但很快,都再次笑起来。


    “宝园说得对。”陆衍赞同。


    终于,楠楠也甜甜笑起来了,“我会很想宝园哥哥的。”


    “她一定也会很想你。”这一条,陆衍笃定。


    楠楠再次甜甜笑开。


    “什么时候走?”林梳彤问起。


    陆衍应道,“马上。”


    “这么急?”林梳彤问完就有些后悔了,他同祈年,哪回不急?


    仿佛也就上次同喻宝园来的时候一道,一起吃了顿饭。


    “那,替我给宝园道别。”林梳彤知晓他同祈年的急都是当即的,“你和祈年不在京中那段时间,宝园抽空就会来看我和楠楠,楠楠最盼着他来,每次都会带很多楠楠喜欢的东西,楠楠说宝园是最知道她的人。”


    陆衍忍不住笑。


    是啊,他实在不知道还有谁比喻宝园更懂小孩子,也会掏心掏肺对待身边每一个孩子。


    这样喻宝园,无论在哪里都是独一无二的。


    小孩子眼中,还是旁人眼中。


    她都是特别的。


    “我会同她说的。”陆衍又看向楠楠,“照顾好你娘亲。”


    楠楠点头,认真道,“宝园说了,最厉害的小孩子都是可以照顾好自己娘亲的,我是他见过最厉害的小孩子……之一。所以,我会照顾好娘亲的。”


    林梳彤和陆衍再次对视笑起来。


    嗯,是有被喻宝园洗脑的模样了,陆衍想起蓝城时候。


    仿佛还近在眼前。


    “修颐,走吧,这些日子京中并不太平……”林梳彤忽然道,陆衍微怔,然后惊讶看她。


    “楠楠,自己去玩。”林梳彤说完,楠楠听话点头,陆衍也放她下来。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欢玩,原本楠楠就在同街巷里的其他孩子玩,林梳彤唤她,她欢欢喜喜跑过来,见到陆衍很高兴;但陆衍放下她,楠楠就径直跑开,高高兴兴和其他小孩子去玩了。


    认识喻宝园后,他好像越来越多会去关注小孩子的习惯,喜好,也会试着尊重和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喜欢的和他们不喜欢的。


    没什么不好……


    林梳彤抬眸看向陆衍,陆衍也回头。


    “替我给祈年带声好。”林梳彤最后一句。


    陆衍颔首,“好。”


    林梳彤摆手,示意他快走吧。


    “珍重。”陆衍沉声。


    林梳彤点头,没出声,因为眼中包着氤氲,是怕出声就会落下。


    陆衍转身。


    林梳彤没转身。


    —— 我们都是在不断认识新的朋友,和旧的朋友道别。有来有往,才是最平常的事,我们足够幸运才能认识很喜欢的人,和他们道别。


    她足够幸运。


    才会自少时起就认识他们。


    她也足够幸运。


    每个人都会特意来同她道别。


    她肯定足够幸运。


    因为相识,和离开,都是最好的模样。


    转角处,陆衍的身影消失,林梳彤才伸手抹了抹眼角,唇畔却微微勾起。


    *


    “陆衍呢?”


    “离开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走走走走!”


    已经没有语言能形容商廷安眼下的急促,尤其是,自己眼下还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京中乱窜。


    他乱窜到没什么,就怕陆衍……


    按照陆衍的性子,肯定会在京中道别,善后。


    陆衍肯定也会乱窜。


    商廷安深吸一口气,陆衍还不知道……


    马车中,商廷安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颤抖拿出袖袋中的那枚写了天家血书的手帕。


    整个人的头皮眼下还在发麻……


    涟启应当很快就会发现。


    但涟启的性子,滴水不漏,这么大个局都能设下,在安城的北敬王也好,刘老太尉也好,包括苏长空和贺常玉,他都不会那么容易将东西给到他们,甚至,他们每个人都在涟启的监视中。


    邵清越分明是中宫的人,但最后的时候邵清越同涟启一处,所以,中宫身边一直都放着一个危险的人……


    那这种,涟启更不会放任安城这处。


    所以,天家的血书放在安城不安稳,陆衍回了京中,暂时离开了涟启的视线,涟启应当没想到,陆衍是趁了涟启在殿中无暇顾及的空隙才没让涟启有可乘之机。


    天家将血书给他。


    他哪里做得了这种事。


    他只有去找陆衍!


    陆衍在京中!!


    商廷安额头都是汗。


    他较劲脑汁,想遍了陆衍可能会去的地方,忽然间,东街!!


    —— 有个小时候起就是的朋友,但她不是这个圈子,不打扰她安宁,要穿粗布麻衣去。


    粗布麻衣,对就是粗布麻衣!


    东街!!


    “去东街!!”商廷安近乎嘴都要贴到侍卫耳朵上。


    *


    安城行宫,寝殿内。


    “殿下。”内侍官行礼,涟启温和颔首。


    障碍都已经清除了,他日后就是西秦的君王,经历了辰王之乱,安城之乱,现在西秦百姓,朝臣和军中都希望有个仁厚的君主。


    仁厚,是旁人说的。


    首先是从身边的侍奉的内侍官起。


    涟启接过药碗,来到天家龙塌边落座。


    药是他授意下的,所以他知道父皇应当不会醒。


    太医院的人做事有分寸,既不会手太重,真要了父皇性命,让涟玉上位;也没太轻,让父皇醒过来,说出他的秘密。


    尤其是,越是慌乱的时候越容易出错;太医院将药量控制得极好。


    自然,北敬王能寻到的大夫,也是他安排好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合,北敬王刚到安城,就能这么顺利找到可靠的大夫。


    这京中的人聪明太多。


    但事情一桩桩,一条条都撞在一处时,再聪明的人也未必事事都能想明白……


    涟启用勺子乘了一勺药汁,然后喂给天家,一面平静道,“父皇,别急,等我登基了,就会让太医改好方子,你就能醒过来了。我也盼着这一日,父慈子孝,才是盛世当有的模样。”


    一勺喂下去,涟启继续,“怎么也要让旁人看到我是父皇认可的皇储,西秦日后交到我手中,父皇也放心不是?”


    涟启手没稳,药汁顺着天家嘴角流下。


    涟启拿手帕擦了擦,继续,“祈年眼睛看不见,又自请去守陵了,手足一场,我自己不会再去寻他麻烦。但他若是有子嗣,始终会让人心中难安。所以,父皇放心,我会照顾四弟,但不会让他留子嗣下来,至于五妹妹……”


    涟启倒是真做“想了想”的模样,然后轻笑,“羌亚族中现在乱作一团,尽瓦腊的死讯传到羌亚,羌亚各部肯定震动。既然中宫是羌亚人,涟玉身上也流着羌亚的血脉,不如亲上加亲,把五妹妹送去羌亚和亲。羌亚内部肯定会因此相互猜疑,厮杀,这对西秦也是好事。有五妹妹在,羌亚内部的猜忌就不会停,纷争也不会停,就让五妹妹一直留在羌亚。这一部族首领暴毙,另一部族还可以取这部首领未亡人为妻。羌亚各部谁娶五妹妹,西秦就同羌亚哪一部交好。只要五妹妹乖巧,她可以在羌亚活得很好。”


    涟启说完,忽然停下看向龙塌上的人。


    一个被用了药,没有意识,或者动弹不得的人,是不会在愤怒的时候握紧指尖的。


    涟启皱眉。


    但龙塌上的人没有再动弹了。


    涟启顿了顿,慢慢伸手,握起天家刚才动的那只手,死死捏紧,近乎都要碎裂的声音,天家都没有出声。


    涟启缓缓放下,轻声道,“父皇,我还以为你醒了。”


    天家这处依旧没有动静。


    “原来是我看错了。”涟启语气好似忽然轻松起来,“你怎么会醒?不过就算醒,你也走不出这里……”


    天家依旧没有动弹。


    涟启起身,天家不敢睁眼,但心底砰砰跳着。


    忽然,涟启伸手,拿起他另一只手。


    天家不动弹。


    但这次,涟启没有死死握紧,而是稍微停顿,而后,诡异笑道,“父皇,指尖有咬破的痕迹,可是写了血书?”


    涟启手一握,咔咔的声音,天家吃痛,再没装得下去。


    缓缓睁眼,去见涟启在笑。


    天家厌恶,恐惧,出乎意料的等复杂的眼神糅杂在一处,说不出话来。


    涟启继续道,“血书给了谁?我想想……哦,商廷安吧,他走的时候鬼鬼祟祟,生怕背后伸一只手出来。”


    天家惊讶,涟启知道自己猜对了。


    “来人,找永宁侯来。”涟启有的是耐性。


    “孽畜!”天家费劲全力挤出一丝气若游丝,但很快这一丝气若游丝也变成了延口残喘。


    “父皇,儿臣当真是没想到父皇还能如此。”涟启轻笑,“不过父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商廷安拿着血书也没有用处。安城内都是我的眼线,他和血书,马上都会消失。”


    天家恼意。


    涟启继续,“让我猜猜,父皇的血诏总不会是让祈年和五妹妹即位,他们坐不稳这个皇位,父皇也不会这么做,给他们引火烧身。我猜,父皇是要传位给陆衍吧,毕竟,他是先帝这一脉的。父皇是宁肯把皇位交还给先帝一脉,也不让我做天子?”


    天家咬牙,“你不配,交于你,西秦永无宁日。”


    涟启也不恼。


    内侍官入内,“殿下,刚才值守交接的禁军说永宁侯不在城中。”


    “哦?”涟启看向天家,“父皇你猜,他是要回晋州,还是去京中寻陆衍?”


    天家不吭声。


    涟启眼中有一丝疯狂,“他若是聪明,就不会忘晋州去,晋州路远,他还到不了晋州就是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他若是聪明,就会去京中找陆衍,他信任陆衍,会把血诏交给陆衍,以陆衍的聪明,是能同我斗一斗。但可惜了,父皇,陆衍他无心这个皇位,所以才做了早前那些事,他以为他离开西秦,就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但我怎么可能留他?无论商廷安有没有去找他,他都不可能或者离开京中,父皇,你死了这条心吧,他现在应当就在垂死挣扎。”


    涟启说完,嘴角上扬,“既然父皇不喜欢父慈子孝,那你安心上路吧,儿臣送父皇……”


    天家恐惧,想撑手起身。


    但涟启拿起一侧的引枕,压在天家面上。


    任凭天家如何挣扎,但接连躺在龙塌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很快就精疲力尽,但涟启没有松手。


    一直到很久过去,邵清越来了殿中,未曾出声,便看到这一幕。


    邵清越僵住。


    涟启才松手,眼中黯沉,“善后吧。”


    邵清越许久才回过神来,眼中还有莫名恐惧在……


    *


    京中,屋顶上各处射下来的箭矢如同落雨般,小九来不及清理所有人,只能扑过去将陆衍按倒在屋中。


    很快,王府的暗卫聚拢护卫过来。


    “世子,有诈!”小九从屋顶上下来,沉声道,“很多人。”


    小九很少用形容词。


    小九如果说很多人……


    陆衍心中有数,马上问起,“亭子离开了吗。”


    小九点头,“方才见他往城门去了,不出意外应当走了。”


    那应当是带婉珺和周书生几人已经离开了。


    “我们还有多少人?”陆衍问。


    小九应道,“百余人,世子让八喜他们……”


    陆衍知晓了。


    陆衍起身,这四十余人已经在与人厮杀中,但黑压压的一群人,是要取他性命。


    “有多少人?”经历了从燕韩回来的经历,陆衍已经养成了冷静沉稳。


    小九迟疑,还是开口,“几千……”


    听到这个数字,陆衍不出声了。


    “走不掉。”陆衍很清楚。


    正在这个时候,“陆衍!!陆修颐!!”


    小九和陆衍都意外,是商廷安的声音。


    果然,箭雨中只见一个人从远处冲过来,不是商廷安是谁。


    祖宗!!


    小九心都要跳出来,如果不是小九身手快,商廷安早就被射成马蜂窝了。


    商廷安惊魂未定,看到陆衍就扑上来,“陆修颐!救命!”


    陆衍头疼,“你来京中做什么。”


    他现在都是泥菩萨难保。


    “涟启要杀你……还有我。”商廷安加了句。


    陆衍攥紧指尖,涟启果然知晓的,能这么快,是早就做了准备。这京中的几千人未必是留给他的,但定然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这些人出不去。


    “你怎么会受牵连?”涟启要杀他,他能想通。


    但是商廷安不应当。


    商廷安是永宁侯府的世子,眼下正是修复同永宁侯府关系的好机会,涟启犯不上这个时候因为他而对商廷安动手。


    商廷安颤颤巍巍从袖袋中拿出拿张血诏给他,“没办法,天家醒的时候,遇上我在。”


    陆衍惊住。


    看到映入眼帘的血字,陆衍眼眶瞬间猩红。


    “陆衍,我们都得死这里了……”商廷安顿了顿,许是惊吓过了,就是愤恨了,“只可惜死在涟启这个畜生身上!”


    陆衍却没出声。


    “世子!”小九从屋顶上下来,“撑不了多久了。”


    商廷安咬牙。


    陆衍将那张血书递给小九,“我们三个一起,谁都走不了,拿着血诏,你自己可以离京。”


    陆衍说完,小九和商廷安都愣住。


    “这是天家留下的东西,一定要送出去,否则天家不会瞑目。”陆衍很清楚,眼下的天家恐怕已经遇害了。


    中宫和涟玉没有害天家,但涟启会……


    “可是……”小九刚开口,就被陆衍打断,“做三件事。”


    小九当即缄声。


    世子很少会这么同他说话,但说的时候,就一定要认真听。


    商廷安也愣住。


    “第一,自己安全混出京中,将血诏给老师,旁人都在涟启监视中,老师不会,老师会知道怎么做,安全把东西交给老师,然后听老师的吩咐做事。”


    小九咬唇。


    “听清楚了吗?”陆衍确定。


    小九哽咽,“听清楚了。”


    小九还是开口,“那你……”


    陆衍继续打断,“第二,告诉所有人,事情解决前,谁都不可以冒险来京中,直到老师说可以,不准来京中找我!”


    小九眼眶红了,“可是……”


    谁都知道就算血诏能到老大人手中,也不会那么快,少则月余,长则三两月怎么可能!


    小九开始忍不住开始哭,也伸手擦眼泪。


    商廷安还是头一次看到小九哭。


    “记住了吗?”陆衍还是确定。


    小九哽咽点头。


    最后,陆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最后一条,一定要记住。”


    小九一面点头,一面看他。


    陆衍平静道,“第一条和第二条都做到,就去做最后一条,告诉喻宝园,我在京中,她能找到我,她知道。”


    小九和商廷安诧异。


    陆衍眼中却笃定。


    她一定可以知道。


    刀光剑影中,小九在屋顶和街巷中穿梭。


    周围都是厮杀声,短兵相见的声音,以及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但小九顾不得哭,也顾不得擦眼泪,因为世子说的,他越早离开京中,他就越安全。


    小九咬紧牙关,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


    身后的街巷,陆衍也带着商廷安在街巷中飞快穿梭。有厮杀,也有逃窜,还有生死一线。


    陆衍脑海中闪过浮光掠影。


    彼时,春酲苑中挑灯夜战。她写写画画累了,忽然道,“ 傲娇鹿,你就不怕我财迷心窍,拐带青黛和扶光跑了……”


    他头也不抬,轻嗯一声。


    她伸出一只爪子,非要问,“为什么?难道在世子心里,我这么值得信任?”


    他看了她一眼,如实道,“你财迷心窍,我家缠万贯,良田千亩,你留在这里可以光明正大敛财,也能照顾好青黛和扶光,我们互取所需。”


    喻宝园:“!!!”


    大抵是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终于消停了。


    继续写写画画她的绘本,他嘴角微微勾起。


    “陆衍,你没说实话~”就消停了一瞬,然后又来了。


    他恼火看她。


    她托腮,笑眯眯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聪明,遇事沉着冷静,随机应变,有我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他好气好笑,“是,你聪明。”


    她终于满意了,一面哼曲,一面写写画画。


    ……


    所以他知道,他一定会等到她来。


    第309章 正文完结篇 1


    第309章正文完结篇1


    陆衍很久没有梦到过小时候了。


    早前即便梦到, 他也总是看不清梦里母亲的脸。像在水中隔了一层涟漪,隐约而朦胧。


    无论他再怎么想靠近,仿佛永远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望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却总看不清她的模样。


    唯有指尖的暖意……


    他每次想唤她回头,那层朦胧的涟漪就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将他淹没,同记忆中溺水的窒息无限重合。直至这种窒息感涌向全身, 他呼吸不了,喻叔叔才将他从水缸里抱出。


    —— 殿下,我们走。


    喻叔叔……


    陆衍呛水轻咳。


    也头昏脑涨, 如同天旋地转一般。


    但这次,他没有松手。


    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角,哪怕天旋地转,哪怕眼前熟悉的景象在他跟前一点点蹦塌,然后如同镜片一样破碎下落,碎片的锋利划伤身前, 手臂, 指尖,灼伤般的疼痛侵蚀着全身,他也咬紧牙关,小小的手握紧拳头, 再痛都没有松开!


    终于, 浑浑噩噩过后, 周遭的阴暗如同乌云忽然被吹散一般,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成晴空万里。


    白云之下,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落下来,落在头顶, 额头,带着冬日里的暖意……


    而早前那双攥紧母亲衣角的小小的拳头,也变成了熟悉的指尖,骨节分明,从容而有力。


    他松手,诧异看向指尖。


    而身前从未回头的背影也在这一瞬间朝他转过身来。


    只是小时候在他眼中高大的身影,此时忽然变成了平视与对望。


    “娘……”他愣住,眸间忽然氤氲。


    母亲伸手,抚上他鬓间,“阿彦,你长大了……”


    他已经尽量克制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只是鼻尖微酸,仿佛有无数的话哽在喉间。


    “世事总多变,没能陪你一起长大,娘很遗憾……但能看到你平安长大,娘心里也没有遗憾了。不畏浮云遮望眼,从今日起,阿彦,心里的阴霾,都散了吧。”


    母亲没有收手,仿佛想再多看他一眼。


    冬日暖阳里,她眸间的笑意随着身影一道在眼前慢慢消散,晶莹而温暖。只是阳光刺眼,他不得不皱眉闭眼。


    等耀眼的光线过去,他才缓缓睁眼……


    有些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陈设,但熟悉的身影正伸手抚上他额头。


    先是手心,后是手背。


    却都柔和而温暖。


    他看着她,没出声,眼中有想念和依恋。


    对方似是再三确认了,最后欢喜道,“没烧了。”


    但很快又开始冲着他比划,“这是几?”


    他淡声,“一。”


    “这个呢?”


    他平静,“二。”


    “那这个呢?”


    他耐性,“四。”


    喻宝园终于高兴了,也感叹,“看来这次是真醒了~没有迷迷糊糊,也没有顺着一、二说三。”


    他轻声,“之前有吗?”


    喻宝园点头。


    他清浅一笑,他才不信。


    喻宝园也笑了,那你没信是对的。


    “怎么找到我的?”他仍旧轻声。


    喻宝园干脆蹲下来,托腮道,“谁让我聪明?遇事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天塌下来都不怕”


    他再次笑开。


    嗯,是喻宝园,不是做梦……


    只是好像在床榻躺了很久,身上还有伤在,没多少力气,所以笑容也淡。


    但喻宝园觉得,这是傲娇鹿笑得最好看的一次。


    没有之一。


    因为这个时候陆衍,笑容里只有纯粹。


    没有藏任何东西……


    “水源。”喻宝园温声,“最后一次,你问我哪里不对,我说没有水源,要选一处有水源的地方,然后我猜对了。”


    陆衍莞尔。


    两人之间素来默契,冬日了,屋中的炭暖呲呲作响,窗户半掩,两人都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老爷子呢?”他惦记。


    “原本病着……”她如实道,“在永城的时候,吐血昏迷过一次,好长时间没醒,我和王老太医都吓坏了,怕他撑不住。但爷爷醒的时候都会问起你,我同王老太医就同他说,陆衍说了,要你等他回来,安城之事不能分心,爷爷就一直惦记着你,病情时好时坏。”


    说到这里,喻宝园转眸看他,“后来安城之乱平息,但你在京中出事,爷爷忽然嗖的一声就从病榻上蹿下来了,然后马不停蹄去找靳云靳老大人商议,五湖四海和六起撵都没撵上他。王老太医惊呆了,也吓得不行。爷爷去到何处,王老太医就撵去到何处,最后,王老太医连着撵了好久,忽然也释怀了,说也许让爷爷一直操心你的事,爷爷反倒有精神,就像心里总惦记,有盼头,就不会一根弦松下来。石然也来瞧过了,他赞同王老太医的说法,只是石然担心,你的事一结束,老爷子没烦心事了,又会大病一场……”


    “然后呢?”他很久没听她在耳边娓娓道来,但到底这样的描述,老爷子是没事了。


    “后来?”喻宝园轻叹,“你也看到了,爷爷不在这里,老爷子还在为你的事奔走,听说这两日天天同人吵吵,谁都不信爷爷之前还病着,眼下精神抖擞得很。”


    “因为我同人吵吵?”陆衍实在诧异,“什么事?”


    但说到这里,喻宝园伸手做了一个嘘声姿势,然后神秘道,“王老太医和石然说了,就算你醒了,也要先安心养病。所以,每日只能问一个问题。你要想知道,明日再问。”


    陆衍低眉笑开,“王老太医和石然几时有的这种规矩?”


    喻宝园被戳穿,粉饰太平笑道,“这一条是我定的……”


    陆衍好气好笑。


    转眸看向窗外时,才见苑中的腊梅已经开了。


    *


    第二日。


    商廷安和邵冕棠火急火燎来了雅文书院。


    雅文书院在京郊,清净。


    尤其是眼下京中一团乌烟瘴气,老爷子和靳老大人都不想这些乌烟瘴气影响陆衍养病,所以选了这处。


    商廷安和邵冕棠火急火燎赶来的时候,喻宝园正推着轮椅,陆衍坐在轮椅上赏梅,看到这幅场景,邵冕棠愣住,忽然悲从中来,不忍心看。


    而商廷安直接两泪纵横,“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难怪,难怪早前石然那厮不让我来书院看你,我早该来的?”


    在邵冕棠悲从中来的目光里,以及商廷安两泪纵横的伤心里,陆衍起身。


    邵冕棠:“……”


    商廷安:“……”


    陆衍没有搭理两人,而是朝喻宝园道,“我试过了,坐起来还行,我身高同老爷子差不多,可以给老爷子用,不需要再调整了。”


    喻宝园满意,“说你亲手参与做的,爷爷肯定高兴。”


    邵冕棠&商廷安内心:@#¥%……&*(此处省略一万脏字)


    果然,根本就没有必要担心他!


    他也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


    而且,大家早前习惯了宝园是男的,就算现在知道了宝园是姑娘家,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习惯,总归要多看上两眼的。


    谁让宝园本来就生得好看呢!


    性子还好!


    但有的醋坛子就是会平等得创死所有同喻宝园‘亲近’的人。


    譬如。


    —— 听说当日所有朝臣都看着你穿着内侍官的衣裳,还在殿中给中宫递了簪子。


    邵冕棠手一抖,听到这段内侍官衣裳的黑历史,整个人都不好了。


    —— 听说小九找到你的时候,你第一眼看到小九,当场激动得抱着小九大哭一场,然后直接哭晕过去了,手一直拽着人小孩儿衣角不带松开的。


    商廷安:“……”


    要不你还是先去试轮椅吧!


    看着树下吵吵闹闹饮茶的三人,喻宝园忍不住笑开。


    *


    第三日。


    苏长空和贺常玉来了。


    喻宝园其实对朝中的事知晓得并不多,商廷安和邵冕棠两人昨日就是来吵吵闹闹的,今日苏长空和贺常玉来了书院这处,同陆衍一道说话,喻宝园没有上前打扰。


    她在熬桂花银耳羹。


    昨晚石然来把脉,也检查了伤口,来来回回一个多时辰,最后问陆衍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衍说他就是想吃红豆酥了。


    石然说再缓缓,先多吃些不容易积食的东西。


    陆衍忽然就说,他想喝桂花银耳羹了。


    喻宝园没见府中熬过。


    如果陆衍喜欢,杨妈和椿萱都会准备,她不应当没见过。


    陆衍温声道,“小时候最喜欢,和红豆酥一样。”


    喻宝园忽然明白了。


    有人是同早前释怀了。


    小时候最喜欢的,往往会同小时候的某段经历绑在一起。


    当你下意识想回避这段经历的时候,会连带着回避所有和记忆力有关的一切东西。


    红豆酥是,桂花银耳羹也是……


    喻宝园端来,“尝尝我的手艺!”


    苏长空和贺常玉不是别人,在苏明月、苏哲和小白,以及贺淼、贺团团和贺米宝心中,喻宝园简直无所不能!


    苏长空和贺常玉每日耳濡目染。


    其中,最让苏长空和贺常玉印象深刻的,就是几个孩子都说起过,喻宝园做的红豆酥要多好吃有多好吃。


    今日虽然没有红豆酥,但有桂花银耳羹。


    方才在聊朝中的事,气氛隐隐有些低沉。轮到银耳羹这里,气氛忽然便好了。


    苏长空与贺常玉都满怀期待地尝了一口,然后两个人都僵住,然后见陆衍平静地尝了一口,然后温和笑道,“好喝。”


    喻宝园明显开心。


    苏长空和贺常玉相视一笑,然后心照不宣看向喻宝园,陆衍都这么说了,两人也都纷纷挤出尽量含蓄又礼貌地笑意,“好,好喝。”


    陆衍也不戳穿,“再给他们添一碗。”


    喻宝园欢喜去做,“好呀!”


    苏长空&贺常玉内心:@#¥%……&(此处再次省略一万字)


    等喻宝园离开,在苏长空和贺常玉发作前,陆衍轻声道,“听说老爷子每日在朝中同人吵吵,是什么事?”


    陆衍问完,苏长空和贺常玉都回过神来。


    陆衍继续,“喻宝园知道的不多,昨日商廷安和邵冕棠也来过,但老爷子应当叮嘱过,他们两人不开口。”


    贺常玉如实道,“皇位的事。”


    陆衍指尖微滞。


    他看过那封血诏,知晓天家的用意。


    他其实隐约猜到老爷子和老师让他在这处,也是避开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他的身份,先帝同天家这一脉总会有人持不同的见解。


    但他了解老爷子,老爷子不会因为这种事同人争吵。


    “老爷子同谁在吵?”陆衍直接问。


    苏长空和贺常玉对视一眼,苏长空感慨,“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陆衍凝眸看他,“老爷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不然不会让他在这里。


    苏长空如实道,“是燕韩遣使,林旭林老大人,已经同老爷子吵吵好几日了,今日气得启程回燕韩了。”


    陆衍:“……”


    陆衍当然记得林旭林老大人。


    那是宁帝的老师……


    他终于知晓谁能同老爷子吵吵起来了,甚至,都能想到两人吵起来,互不相让的模样……


    “涟启最后说什么了吗?”陆衍忽然话锋一转,问到这处,苏长空和贺常玉都相继沉默。


    良久,苏长空出声,“同中宫一样,说了一句成王败寇。”


    贺常玉也道,“还有一句话,让一定带给你。”


    —— 陆衍,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要,但什么都是你的!


    陆衍眸间微滞。


    “修颐……”苏长空刚开口,正好喻宝园端了另一锅来。


    苏长空和贺常玉噤声。


    陆衍接连喝了第二碗,第三碗……


    苏长空和贺常玉离开,陆衍看向喻宝园,“是不是在他们两人碗里加盐了?”


    喻宝园惊讶,“你怎么知道?”


    果然。


    陆衍好气好笑。


    不难猜。


    不然桂花银耳羹究竟能怎样才会让苏长空和贺常玉喝成那幅模样?


    喻宝园感慨,“傅叔说的,如果是苏长空和贺常玉两人来,别让他们呆太久,他们同你说得越多,你会想的越多,不如好好休息养病。”


    嗯,有道理。


    陆衍看她,“还有个问题,只加了盐吗?”


    喻宝园果然一幅被抓到的模样,人精道,“还加了些香料……如果再不走,可能就是别的了。”


    陆衍笑开。


    *


    第四日。


    喻宝园给陆衍念书册,陆衍喜欢看书,但眼下石然叮嘱少看书,少伤神。


    但这里分明是雅文书院。


    最不缺的就是书。


    某人心安理得到,既然少看书,免得伤神,那只能听人念书。


    人,这里大多数时候只有她一个。


    喻宝园:“……”


    在念到第三日上头,喻宝园觉得有必要好好和某人谈谈,“我听石然说,你这几日好多了,也不用每日窝在屋中听书,最好可以出去活动活动,更利于康复,我陪你去吧。”


    “嗯,有道理。”陆衍‘赞同’。


    喻宝园惊喜!


    某人平静道,“书院后山有温泉,利于康复。”


    喻宝园:“……”


    第310章 正文完结篇 2


    第310章正文完结篇2


    陆衍还是去了雅文书院后山泡温泉。


    因为石然来的时候确实说, 眼下适当泡些温泉确实有利于身体恢复,所以,世子可以适量。


    陆衍看她。


    喻宝园哑然。


    然后, 石然又急匆匆回京了。


    这几日京中太过热闹了些。


    安城之乱颠覆了中宫和二皇子两派人马, 朝中剩下的残局要收拾,空缺要弥补,剩下的朝臣忙都忙不过来, 累病的有,忽然换了人手磨合得不顺利闹心上火病倒的有,还有熬夜晕头转向, 第二日直接撞树上就近请太医的!


    所以最近的太医院忙的人仰马翻。


    老爷子不想世子这个时候出现在京中,有意让世子避开,也不无道理。


    老爷子只信得过石然与王老太医,王老太医前一阵子追老爷子到处跑追得身心皆疲,老爷子还没病倒,王老太医自己先闹心了, 眼下只能在京中守着。


    如此, 只能石然两头跑。


    石然每日来书院,还要做一件事——因为老爷子不允许旁人随意来雅文书院,苏长空,贺常玉, 邵冕棠和商廷安是原本就同陆衍交好, 但旁人若是要书信只能通过石然带。


    每日厚厚一叠书信, 其实都是傅叔提前分好类的。


    用傅叔的话说, 太过伤神的,老爷子不让带。


    无病呻吟的也不用了。


    来的多是同陆衍有些交情,书信问候的。


    陆衍有时候打发时间会看看。


    如此, 在醒了之后,陆衍每日在雅文书院的日子过得很慢,反倒是一段难得的闲适时间。


    这里只有喻宝园。


    老爷子心里有小九九。


    他清楚。


    他心里也有。


    只是,安安静静同喻宝园呆在一处的时间,他也怯意。


    于是,陆衍泡陆衍的。


    喻宝园泡喻宝园的。


    只是,她泡的是茶,但泡茶的时候也心猿意马。


    石然叮嘱过,有人身子才康复,温泉不能泡得太久,怕昏倒在里面。


    有人也确实在温泉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会不会是真的昏倒在里面了。


    她总不能跑去把他捞上来;但如果不捞,会不会溺死?


    与生俱来的职业素养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幼儿园任何危险的场景都是要杜绝的。


    喻宝园不泡茶了,赶紧起身。


    起身时,一个莫名的念头也涌上心头。


    陆衍没有死在燕韩回西秦的路上,也没有死在中宫的阴谋阳谋里,更没死在涟启的剿杀里,最后死在泡温泉的路上……


    喻宝园仿佛想到若干年后,西秦历史因为她没有去捞陆衍而改写。


    喻宝园额头三道黑线。


    “陆衍?”


    她在温泉外唤了声,但温泉里没有人应声,只隐约听到水声。


    温泉洞口水汽袅袅,有天然遮挡将温泉内外隔绝开。


    喻宝园只能拎起裙摆,鬼鬼祟祟入内。


    还好水汽袅袅,看不清楚,她只要能远远确认陆衍在那儿就行,哪怕是个人影,不,人头也行啊!


    然后她立即停下来,提醒他一声不要泡太久就出来,原则上是不会看到不该看的景象的……


    喻宝园远远看到一旁的木架子上挂了陆衍的衣裳,但没敢多往温泉那处看。


    喻宝园侧身,一本正经道,“石太医说,温泉不能泡那么久,你差不多该出来了。”


    但喻宝园说完,还是没听到陆衍应声,依旧只有温泉处的水声……


    陆衍?


    一瞬间,喻宝园心底被担心占据。


    快步上前,也没顾得避讳旁的,直接冲进了屏风后。但屏风后空无一人,喻宝园想起陆衍一直怕水。险些就要下水去捞人,却见他正靠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了。


    虽然温泉外腊梅花开,但温泉内却温暖柔和。


    陆衍靠在躺椅上,神色安宁,清逸俊朗的面容犹若镌刻一般。


    喻宝园莫名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时间过得好快,像是许久之前,她那时提心吊胆,因为陆衍精明,她总害怕陆衍戳穿她的身份,害怕丢了书局的那份工作,没了收入来源。


    但其实见陆衍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好看,而且,是很好看,到养眼那种。


    只是权贵人家惯有的冷清倨傲,似与人隔了千里之外……


    所以,时间有时候真的是种神奇的东西。


    会让早前觉得清冷倨傲的,变得温和宁静;也会让早前觉得提心吊胆,变得温暖踏实……


    喻宝园心中微松下来。


    喻宝园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困在京中不见天日的两月里,他是要靠多大的毅力才能带着一身伤,一直坚持到最后?


    或许,如果没有商廷安,陆衍坚持不下来。


    又或许,在他告诉小九的时候,心底就认定了她一定会猜得出来……


    水源。


    她以为他当时只是玩笑般的一句话,她说了,他就照做了。


    大事上,陆衍从来没有敷衍过。


    这狼狈不堪,也生死攸关的两月过去了,他是应当好好地歇一歇……


    喻宝园轻手轻脚从木架上取下外衣给他披上。


    他睡得很熟,衣裳盖在他身上也没醒。


    喻宝园继续蹑手蹑脚走开。


    只要人没事就好。


    应当是这一段波折起伏后终于心宽,温泉过后也放松了。


    有人可是傲娇鹿。


    傲娇鹿才不会犯糊涂,石然说了不能泡太久,所以傲娇鹿都记得。


    傲娇鹿只会忘记披衣服这件事……


    喻宝园嘴角微挑。


    *


    往后的几日,陆衍每日都会去泡温泉。


    从早前的怕水,到如今每日都去,即便他没有刻意提及,但喻宝园能察觉得到藏在有人心底的某些东西已经豁然开朗。


    于是,这段时日仿佛成了一段最难得的时日。


    陆衍每日都会去温泉泡一次,然后下午在书院看书。


    喻宝园晨间会在书房画绘本,写绘本的框架,下午同陆衍一道在书院看书。


    这样的日子很宁静,也不被打扰,偷得浮生半日闲。


    喻宝园的绘本和框架,陆衍也会看。


    “我怎么觉得咚咚狮有些眼熟……”陆衍终于还是察觉。


    喻宝园莞尔,“我和扶光倒是都喜欢咚咚狮,虽然他口是心非,有时还毒舌,但他其实人很好,就是,总要做出狮子冷冰冰吓人的模样。”


    “哦,这样啊。”陆衍意味深长,“那他真不容易,既要被人误解,还要被人看出来误解。”


    喻宝园笑开,遂又换了话题,“贺清风说这些日子朝中很乱,所以国子监很闲,他找了几个学生,还有几名画师,说等我的样图和框架出来,就可以抽空出一整个系列的绘本了,如果来得及,恐怕不止《森林幼儿园》一个系列,还能有《睡在耳朵里的小喇叭》系列。”


    不仅语气里,喻宝园就连眼神里都是憧憬。


    一直以来,只要是同幼儿园有关的事,都是最值得喻宝园开心的事。


    眼下也不例外。


    陆衍难得没扫兴,不,不知不觉之间,陆衍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扫兴过了,甚至,兴致勃勃加入了她的讨论,“贺清风没说谎,眼下朝中的局势,他至少能再国子监内找人给你画满满一整墙的绘本。”


    喻宝园的眼神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如果那这样的话,王府幼儿园岂不是很快就会有哗~的一整面墙的绘本了?”


    肉眼可见的开心。


    陆衍还没来得及开口,喻宝园又忽然紧张起来,“那我得快些了!如果国子监有空闲,进度可不能卡在我这里!晚饭不吃了,赶紧把这一版的框架赶出来,趁着这一版框架送去给贺清风的时候,再把下一个系列的框架搭建出来……我想想,我想想……有了!下一个系列就画我的身体系列,通过绘本,知道怎么保护牙齿,肚子,还有小手……”


    喻宝园已经从对话模式进入了自言自语模式。


    很快,想到就要落实在笔头上。


    所以,又从自言自语模式进入到了落笔模式。


    也仿佛忘了一旁的陆衍在。


    一旦开始投入工作,就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忘了周遭,也忘了这是在雅文书院。


    陆衍嘴角微牵。


    想起看她抄书的时候,也是如此,一丝不苟。


    在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里,喻宝园是最特别的那个。


    没有之一。


    安城之乱,天下大势已经换了一轮,但在喻宝园这里,她有自己内心的坚持,而这种坚持从未改变过。


    知晓自己想要的,也从不等待去做自己想做的。


    无论是对庄老太太,还是小孩子,还是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所以她可以是拼命三郎,可以是人精,可是最讨喜的那个,也可以是最轴的那个。


    但无论是哪个,他都想守护她的坚持。


    *


    “这是什么?”喻宝园看着满满的一锅似过期浆糊一般的东西,眼中都是没有来得及隐藏好的嫌弃。


    陆衍不介意,“咚咚狮腊八粥。”


    喻宝园没忍住,忽然笑开,“你怎么知道?”


    “绘本我给青黛和扶光读了多少次?咚咚狮做腊八粥用的材料,步骤,我都烂熟于心了,所以信手拈来。”陆衍如实道。


    那的确了,她写的时候可是认认真真考据过的。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按照她绘本去做的人,是陆衍。


    而且,做得这么认真。


    一丝不苟。


    连桂圆真的都只放了十颗。


    喻宝园捧腹……


    这一碗腊八粥,应当是她喝过最特别的。


    腊月了,年关将近。


    暖亭里,炭暖呲呲作响着,伴随着腊梅花的幽香,于冬日里暖人心扉,呵气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