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 过了片刻,说停就停了。


    雀儿紧张地抱着小姐,努力护在?小姐上方, 心想若是山上有石头掉下来, 可以?砸在?她身上,就不会伤到小姐。


    不过, 直到摇晃停止, 这种坏事也?没有发生。


    反而是外面的车夫发出了询问的声音:“里面没事吧?怎么发出这么大动静?”


    马车还在?前行, 方才地震得这么厉害,车居然丝毫没有减速。


    雀儿有些发懵:“刚才地震了呀,你没感觉到吗?”


    车夫反问:“地震?哪儿有地震?难道是刚才车轮压到石头了?”


    “——?”


    雀儿脑袋空了一下, 刚才摇晃得这么厉害, 绝不是车子碾到石头能?解释的。


    再说不只是她,小姐应该也?感觉到了!


    想到这里,雀儿顾不得其他, 连忙去查看小姐的状况。


    只见小姐双目紧闭,秀美的面容一片苍白,似是晕过去了。


    雀儿连忙上前摇晃, 急道:“小姐!小姐!快醒醒,你没事吧?”


    随着雀儿的呼唤,“谢小姐”眼睑轻颤, 浓密的睫毛缓缓抬起,乌眸雾色朦胧。


    “她”像是有些迟疑:“这里是……?”


    雀儿见小姐转醒, 眉开眼笑, 忙道:“太?好了!小姐你没事!这里是在?马车上呀!我们正要去白原书院, 为?甄大人送行,你忘了?”


    那“谢知秋”原本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头疼地扶着额,听到雀儿这些话,脸上却是一惊。


    “……小姐?甄大人?送行?”


    只见“谢小姐”脸色一变,不再与雀儿说话,反倒猛地转头,一把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临月山——


    窗外是熟悉的山景,山树吐翠,草木葳蕤,树影丛丛之中,还隐约可见他朝夕生活的草庐——


    可是,他已不在?山上,而在?山下。


    这时,小丫鬟在?他耳边着急地叫道:“小姐!还是将帘子关上吧!虽然您说您不觉得,但那个萧二少真的很奇怪的!要是被他看到就不好了!”


    可是这个“谢小姐”丝毫不会害怕山上那个“萧二少”。


    若要问为?什么……因为?,他,现在?在?谢小姐身体里的这个灵魂,就是如假包换的萧寻初本人。


    萧寻初此刻混乱无比,他震惊地捂住自己的脸,缓缓整理思路——


    *


    时间?回到半刻钟以?前。


    临月山山脚的一个小坡上,一霜衣青年双手拢袖,居高临下,遥遥望着山下道路经过的车马。


    青年五官俊逸,尤其生就一双桃花目,天生夹着懒倦之意。


    他长发披散,未着簪冠,许是自以?为?身处人迹罕至之地,就可不必遵循世俗所定的虚礼。也?正因此,一缕半长黑发从他额边垂下,松散之中,倒多了几分魏晋风流之士那般风流不羁的味道。


    萧寻初居在?此山中已有四年。


    两年前山脚的月老祠建好,从这里通行的车马就多了一些,对此,他也?早已习惯。


    若是平常,他不会对途径此处的过路马车起兴趣,反正左不过是来求姻缘的年轻男女或是对儿孙婚事担忧的老人。


    然而今日,他一瞥,倒觉得这车上的徽纹有几分眼熟,便?不自觉地起身来仔细看看。


    车内似是个年轻女子,只是离得远,别?的瞧不清楚。


    萧寻初唤来小厮,道:“五谷,你来帮我看看,你对经过的这车有印象没有?”


    萧寻初已许久不离临月山,近乎与世隔绝,自从师兄弟们都离开此地后,他与外人接触更少。


    但五谷与他不同,五谷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下,偶尔还会去市场买点东西什么的,对外界更为?了解。


    五谷记忆力出人意料得好,果不其然,他扫了一眼,便?正经地回答道:“少爷,那是城东谢望麟老板家的马车。”


    “……谢望麟?”


    “对。”


    五谷不卑不亢地回答。


    “不过,要说的话,这谢老爷的大女儿比他本人有名,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谢知秋小姐。”


    谢……知秋。


    萧寻初微微一愣,道:“是她啊……”


    久远的记忆顷刻间?涌入脑海中,如惊涛骇浪而不可敌,他眼前当即就浮现出那个在?小棋室中落子下棋的少女,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才经历过。


    蓦然回首,竟已是六年前。


    小厮觉察出萧寻初的异样,问:“少爷认得她?”


    萧寻初一顿,回答道:“以?前在?白原书院的时候,她正好在?内院跟随甄奕先?生学?习,我听说过她的名字而已。”


    两人通信的事,他自不会说出口?。


    以?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后亦不会。


    然而五谷这小厮的直觉偶尔会像野兽一样敏锐,他细长的冷目中寒光一闪,试探地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真的就这样?”


    “……你为?什么很不信任我的样子,就这样而已,还能?有什么。”


    五谷说话毫不拐弯抹角,道:“少爷以?前不是喜欢过谢小姐写的《秋夜思》吗?还专门抄下来裱了框,挂在?墙上好些年。”


    “那是……”


    萧寻初似并未料到五谷会提起这事。


    他看向?别?处,敷衍道:“梁城中有谁不喜欢《秋夜思》?连师父这样的人,当年都天天在?院子里吟诵。”


    “也?是。”


    小厮反应寡淡。


    “但我还以?为?,少爷见到诗作者本人,会更激动一些。”


    “……不必。”


    萧寻初不与小厮对上视线。


    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自己的。


    谢知秋名扬天下,他私底下为?她高兴,这是她应得的,至少世人都晓得了有她这么个人,没有将她完全埋没。


    但是……他对自己现在?在?梁城是什么名声有数。


    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再与她有牵扯为?好。


    *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的记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片段,接不起来。


    萧寻初仍感到头痛欲裂,“嘶”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


    雀儿担心至极,又上去想要扶她:“小姐,你要不要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那地震那么剧烈,可车夫居然说感觉不到,吓死我了!您要是实在?不舒服,要不我们改道回府吧?”


    萧寻初闻言一顿:“地震?”


    雀儿连连点头:“对啊!摇得可厉害了!小姐您当时正好握着脖子上那块姻缘石,那可是老夫人专门给您的,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晃,石头有没有碰坏。”


    萧寻初一听,连忙去摸自己脖子,果然发现上面挂着什么东西。


    他迅速一捞,将那块石头拿了出来,然后,眸色一变。


    他隐约记得,自己晕过去以?前,也?感觉到了震动,同时手里也?拿了一块与此一模一样的石头,不过不叫姻缘石,而是这临月山上的一种无名黑石。


    那石头起先?还是师父考察本地地质时发现的。


    据师父说,他年轻时行遍四海,见过无数奇怪的矿物异石,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黑石,而且似乎只在?临月山上才有,十分怪异。


    师父一向?好奇心重?,对这种罕见的东西有兴趣,便?想研究研究,之所以?会将草庐建在?临月山上,也?有这种黑石的原因。


    这些年,萧寻初和师父师兄弟们一直在?试图发掘这种石头的用途,还专门从岩洞里凿了几块下来,当作样本用。


    只可惜这种石头,导热塑形都不行,暂时还没有发现特别?好的用途,倒是前段日子听说有些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一流,看重?这石头材质稀奇,就拿去卖了号称姻缘石……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卖到了谢家老夫人手里,然后到了谢小姐的脖子上。


    原来他与谢小姐,之前几乎在?同一时刻、拿了同一种材质的石头。


    萧寻初扶住额头思索。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理,但现在?看来,眼下的异象恐怕与这石头脱不了干系。


    他现在?在?谢小姐的身体里,那谢小姐呢?会不会在?他的身体里?


    萧寻初隐约记得,他感到那剧烈摇晃的时候,脚一滑从山上摔了下去,那山坡不低,若是谢小姐当真在?他身体里,恐怕要狠狠摔一跤。不知她现在?有事没有,不会摔伤吧?


    萧寻初心急如焚,可眼下他极为?头痛,转不动脑子,正急于?想办法,却听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


    小丫鬟道。


    萧寻初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这个时候马车居然就到了地方,无论是时机还是情?况都糟糕透顶。


    他本想先?下车且走且看,但这时,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地取出一顶帷帽,一把罩到他头上,忽然将他整个人遮了个彻底——


    “——?!”


    萧寻初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抵挡——


    “这是什么?”


    萧寻初这辈子出门也?没戴过这种东西,刚被罩住就懵了,只看到眼前一白,视线被蒙上一层软纱。


    他十分抗拒,第一反应就想摘下来。


    然而他刚抬起手,不过将帷帽碰歪了一点,小丫鬟就急忙又帮他掩上,还奇怪地道:“小姐,怎么了?这是帷帽呀,您刚才没看见吗?还是我之前没帮您戴好,让您不舒服了?”


    “我——”


    萧寻初去掀帷帽的手顿住了。


    小丫鬟如此小心谨慎、动作如此熟练,给小姐戴帷帽的样子如此理所当然,都令萧寻初错愕。


    然后他就想起,他现在?不是萧寻初,而是谢知秋。


    在?他记忆中,谢小姐当初在?书院中的那几年,确实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


    他觉得一层纱挡在?眼前搞得人头晕,可当年读书的时候,偶尔在?外院碰到谢小姐,她无一次不是严严实实地戴着帷帽,在?丫鬟陪同下,行色匆匆地低着头走。


    记忆中的画面笼上一层阴沉的雨幕,萧寻初心头蓦然涌上酸涩之情?。


    萧寻初一向?知道谢小姐想走在?世间?比之男子困难重?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


    小丫鬟一边帮他整理帷帽,一边担心地叮嘱道:“小姐虽是甄大人的弟子,特许来送行的,但毕竟是女子,出入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万一被人抓到话柄,坏了名声就不好了。来,小姐,我们从侧门进去,尽量避开外人。”


    萧寻初想了想,默默放下本想捧帷帽的手,沉默地掩住自己的面容,走下马车。


    但他下车的时候,又听小丫鬟轻轻“呀!”了一声。


    萧寻初问:“又怎么了?”


    小丫鬟有些慌张的样子,踮起脚,凑到萧寻初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小姐,你鞋子从裙子下面露出来了,是不小心吗?你还没定亲呢,要当心不要让人看见脚呀。”


    萧寻初:“——?!”


    小丫鬟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侧身帮他掩着鞋尖,然后悄悄帮他盖好裙摆。


    等?萧寻初在?地面上站定,小丫鬟又跑回车里,不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玉环来,帮他压在?裙子两侧,防止裙幅散开。


    “这样就好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的样子。


    萧寻初走起路来却束手束脚了很多,装束也?变累赘了。


    他盯着自己身侧那两个玉环,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心绪难言。


    谢小姐她,这些年到底……


    光是这两件小事,萧寻初就有很多意见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


    目前,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谢小姐今日,据说是来和她的师父甄奕和李雯送别?的。


    站在?白原书院前,萧寻初轻轻将雪白的帷帽打开一条缝隙,望着那书院门口?已四年不曾见过的匾额,一时间?,感慨万千,六年来的种种往事、悲欢离合,伴随着无数思绪一同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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