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娘陆小禾第三次哭。


    第一次是她在大雪天里被庶妹欺负,母亲不由分说把她训了一顿。


    那时年纪太小眼窝太浅,委屈得哭了。


    第二次是得知母亲要把她嫁给父亲那位花甲之年的上级为妾,彻底冷了心,于是在侯府门前做戏般的哭了一场。


    要知道她在知晓抱错真相时没哭,眼见母亲对那位真千金疼着护着一派柔情时没哭,舍下身段去庄子上做家务干农活甚至见恶心的虫子爬上自己腿时都能冷静的把它撸下去。


    所以唯有母亲骂自己那一句心机深沉、薄情寡义她很赞同。


    大概没有哪个千金小姐能像她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狠下心肠吧。


    第三次就是现在。


    大红蜡烛燃烧着,满眼都是红色,她看着自己千般筹谋万般算计,舍了侯府荣华富贵以冲喜之名嫁进来的夫君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到底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据说人伤心到极处时,是不会嚎啕大哭的,因为没力气了。


    同一间屋子里,昏昏沉沉中,新郎宋云棠仿佛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他”五岁跟老童生习字,六岁进了县里陈秀才的私塾,十五岁连过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案首,以临江府最年轻的小三元身份进入了白鹿书院。


    一个月前,村里的曾大海忽然说未婚妻被贵人带走了,“他”急急忙忙回村,一着不慎落水,虽于最后一刻被救了上来,却染上风寒,高烧不退。


    然后就变成了他。


    宋云棠正欲睁开眼睛,脑海中有灵光一闪而过,他终于想起哪里熟悉了,本以为只是普通穿越,谁料竟是穿书。


    这是一本以真千金为团宠的书。


    他是听妹妹吐槽的,大致知道一个梗概。


    重生回来的真千金一脚踹了原主,转头认回了侯府,得父母宠,宫中的贵妃姨母宠,哥哥宠,就连古板的祖母也被她拿下。


    之后她走出侯府,那就更是不得了,骄傲的长公主是她闺蜜,尊贵的小可怜皇子对她比亲妹妹还好,上京无数贵女的梦、光风霁月的国公世子男主情有独钟……


    而原主只是只竹马舔狗,应了那句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为报复娶了假千金,却和真千金不清不楚,虐恋情深,最后还在太子逼宫之夜抛下临盆的妻子,为真千金挡剑含笑而逝。


    想到原主的结局,宋云棠不禁摇了摇头,既然已经穿过来了,还娶了假千金,那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远离男女主保命。


    说起来这还是他两辈子的新婚之夜,唯一的老婆,也不知道假千金长什么样。


    因为出生就有的严重心脏病,宋云棠一直是个很佛系的人,他努力控制情绪,不大悲大喜,也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只可惜还是死在了二十八岁那年,没能等来换心手术。


    于他而言,虽然真千金抛弃原主认回了自己家,但不提剧情的话,想过好日子不想当个农女,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而他只要考到举人就够了,既能庇护宋家发家致富,也能避开上京这个剧情的高发地,之后可以继续他教书育人的事业。


    完美!


    虽然死的早,但前世并无遗憾,父母疼他爱他,妹妹听话懂事,总像个姐姐一样照顾他,他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父母就给他请家教。


    想学习什么,都能满足。


    后来自媒体兴起,他也学着别人直播,给人讲课,一开始只是寂寞,想要跟人交流。


    可大概是讲课细致,方法也是家教老师总结过的,很是通俗易懂,倒也吸引了不少学生粉,等他长大,喜欢上了看书,讲得内容也越发的复杂多样,几乎是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他自己感兴趣去钻研了、搞懂了,就开直播讲了。


    他去世前,粉丝都快破千万了。


    大家都说他讲课特别的容易理解,听一整天都不腻味。还有网友说自己天生不开窍,请了多少家教都没用,但自从追了他的直播,跟着他学,就感觉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头脑越发清明,越学越想学,成绩也提升得很快。


    还不是一两个人这么说。


    于是就有网友玩梗,说他是手握教师金手指的男人,再笨的榆木疙瘩都能被他教开窍。


    所以若开个私塾的话,应不会误人子弟。


    宋云棠迅速的决定好了今后要走的路,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可能是书的第一印象在前,三观正直的他很同情被渣的假千金,天然就对她有了好感。


    陆小禾没有察觉,正放任自己的情绪崩溃。


    她看着红烛慢慢烧到了尾,天边渐渐浮起了鱼肚白。


    “陆小禾,我只允许你有一个晚上脆弱的时间,天亮后,就该为自己寻找出路了。”


    她这般默念着,逼着女子天生柔软的心肠一点点冷硬起来。


    宋云棠死了。


    这个她寄予厚望能为自己挣来凤冠霞帔诰命加身的潜力学子死了。


    她没能算过老天,没能改掉自己比纸还薄的命。


    可她偏偏心比天高,不认!


    前朝许夫人二嫁之身,一介农妇不照样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从皇后走到太后,风光了一辈子。


    多少世家大族看不起她的出生,却还不是乖乖的匍匐在她脚下,三呼千岁。


    陆小禾冷静的想:我是该以长嫂之身扶持宋家四郎继续科举,还是成为宋家女儿,借宋云棠关系,从他的同窗中继续寻找潜力股?


    这是宋木匠答应她的。


    若冲喜成功,自然皆大欢喜。


    若失败了,只当他宋家多了女儿,之后定再出一份嫁妆把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然后她就对上了一双清亮温润的眼睛。


    陆小禾神色僵住,泪珠将落不落的坠在了睫毛上。


    她可真好看。


    这是宋云棠的第一印象。


    眼前的少女眉目精致一身红衣,显得皮肤越发白皙润泽,眼睛通红,正无声而安静的落着泪,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又脆弱又可怜。


    可不是可怜?


    若他没穿过来,要么原主死了小媳妇变成了寡妇,要么挺过来了,面对的却是那般为夫君付出一切却不敌真千金一笑的尴尬处境。


    “夫君。”


    陆小禾唤了一声,心很乱,还没有从刚才的打算中回过神来,表情却本能的维持着悲伤与痛苦。


    夫君活了。


    她心中所想可不能叫他知晓。


    宋云棠神色微僵。


    虽然知道这是老婆,这世道也不兴离婚,目测两人是要过一辈子了,但陆小禾才十六,现阶段欣赏一下可以。


    履行夫妻义务什么的,有点早了啊。


    只是古代女子贤良淑德,讲究以夫为天,也习惯了十六岁嫁人生孩子,自己拖延圆房会不会让她误会伤心?


    她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但不要哭了。


    “夫君想是还不认得我,我原来叫向玉清……”


    陆小禾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慢慢说着,把自己的来历、真假千金、冲喜之事说了一遍,一边还不忘观察宋云棠的表情。


    似乎并不惊讶。


    难道是迷迷糊糊中听到了?


    她庆幸自己没觉得对方快死了,就在他床前发泄一般的抱怨、说些乱七八糟的事。


    宋云棠却是松了口气。


    他差点忘了,自己穿过来,虽死劫已过,头脑也慢慢清明似是风寒好了,却是大病初愈之身,谁会丧心病狂逼着一个病人圆房啊?


    不圆房就好。


    一想到这两个字,脑海中那句“三年起步最高死刑”的字眼就越发鲜艳。


    他可能、大概率、也许是起不来的。


    “既然我们已经成亲,那从前种种就让它随风散去吧,我们两口子好好过。”


    宋云棠承诺道,


    “你冲喜救我,我总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陆小禾眼睛一亮,比起别人更浅一些的琥珀色眸子里是纯然的欢喜,“夫君真好,我本以为夫君与那位青梅竹马,夫君会怨居然是我嫁了进来,是我让夫君失望了。”


    心中却想着,没错赶紧好起来,去考举人考进士。


    然而宋云棠看着小姑娘的欢喜,莫名想叹气。


    真傻。


    怕是自知晓两人亲事后,便把一颗心都放在了原主身上,于是他不过承诺一句不会让她受委屈,就如此感动,这也太好骗了吧。


    还有这门亲事本就是陆小禾她爹救了原主爷爷才有的,两人各自归位,亲事自然也是她与原主的,又有她什么错?


    “当然不会怨你,你是无辜的,她一心谋求富贵去了,我若因此迁怒你,才是混账。”


    宋云棠说得很真心。


    陆小禾却是心中一沉。


    这个夫君,似乎也有些读书人的清高,不喜富贵铜臭。


    虽然因为向玉清处处针对她,联合侯夫人逼得她不得不离开侯府来寻出路,但对方知晓真相后果断认回去这一点,她还是认可的。


    能做侯府千金,为什么要做小家农女?


    她愿意认命,不过是别无选择,再加上看重宋云棠前程,心中有着更大的野心,才会忍受这日子的清苦罢了。


    看来自己以后要藏着些。


    强打精神说了话,见过了这辈子的老婆,宋云棠便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我再歇会儿,你自便。”


    却没注意到陆小禾的表情瞬间变了。


    她手指颤抖,小心的放到宋云棠鼻息,感觉到温热的呼吸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回光返照。


    她轻手轻脚的出门,“娘,夫君醒了。”


    宋云棠在床上躺足了三天,又修养了快半个月,才终于被沈大夫断定已经大好不用吃药,期间自然也陆陆续续见过了原主的家人。


    不再是记忆中因一直在读书科举,跟家人甚至没有和同窗、师长相处得多以至于单薄之极的印象。


    宋家的大家长是宋木匠与宋王氏,都是勤劳朴实之人,宋木匠会比较复杂的纹样,十里八乡讲究一点的人家娶妻嫁女置办家什都喜欢找他,还常常被镇上的人请去,宋王氏则会绣花,能补贴家里,所以夫妻两个勤勤恳恳,很是攒下了不少钱。


    后来生下了四子两女。


    长房宋德锯娶妻宋田氏,生了原主和三娘,二房宋德刨娶妻宋郭氏,生二娘与四郎五郎这对双生子,三房宋德尺娶妻宋吴氏,生了六娘与七郎。


    至于四子宋得墨,现在才十岁。


    两个女儿都已出嫁,过得也算美满,直到宋木匠举家之力送原主去读书。


    虽然原主很争气,十五岁就连过县试、府试、院试,考中小三元,但读书考科举对古代农家来说真的耗费太大了。


    更别提原主还进了白鹿书院。


    哪怕有廪生的银子以及书院的补贴,这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而这半个月,原主娶妻、看大夫、吃药又是一笔花费。


    思及上午宋木匠问他,既然病已经好了,什么时候去白鹿书院读书?


    宋云棠就想摇头,读什么书,这宋家都快被读书治病给拖垮了,卖了林木、卖了家禽加一半的地,还欠了外债。


    若此去科举,能立刻考上举人,他也就去了。


    但不行。


    所以还是先把日子过起来吧。


    他可做不出那种父母病重,姐妹打工还要求去读研究生的事。


    宋云棠准备一边在家里休养,一边先开个私塾赚钱。


    毕竟也需要时间适应原主的记忆、字体以及一些习惯。


    相比和原主熟稔的同窗,反倒是家人更不易发觉。


    因为他自六岁就离开家住进了私塾,待在家中时间太短了,随着他考中秀才,连父母对他都有些敬畏了。


    只是要如何说服宋家人?


    以及解释为嘛不去科举?


    在书中原主参加了此次乡试,中了举人,可见有这个资质,结果家里这穷苦条件,他居然不去考,这安得什么心?


    白鹿书院那边可以借口身体不好,家里总不能装病吧?


    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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