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听到这话后,云迹脑子里嗡得一下——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此刻。
自己的手还被他攥着,飞机模型的棱角扎在她的手心里,有些刺痛。
云迹抬着头与他对视,在骆杭漆黑黢深的眸子里,她望见了历经多年已然沉淀麻木的悲恸。
那缕情绪被他压在五经六脉的最深处,翻涌时飘上来的浮尘,被她捕捉到。
“对不起…”云迹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问的。
“又不是你的错,对不起什么。”他有些忍俊不禁,拿走她手里的模型,拼好放回桌面上。
骆杭再次抬头,盯着比自己个头还高的飞机模型,他望着草绿色机尾镶刻的那抹“c919”的字迹,缓缓说:“我相信中国人的工匠精神,所以我们国家设计出来的飞机,一定是最稳定,最安全的。”
他说着,眼神有些发散,毫无前提地忽然说起:“其实本来打算考飞行员。”
“想着总在天上飞,是不是能离他们近一点儿。”
云迹扭头看他,没想到骆杭还有这样的过去,“那为什么最后学了飞行器设计?”
“受人启发吧。”骆杭转身,双肘支着桌子,背对着身后的c919。
他望着视线所及的科普栏,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下意识在回忆。
“因为淋过雨,所以希望所有人都有更坚固的伞。”
云迹浮动着的眸色一愣。
骆杭偏移视线,紧紧定在她脸上,目光沉静却仿佛能烫人:“她这么说的。”
他?
还是她?
云迹垂下眼帘,背在身后的手互相抠了抠,莞尔:“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应该很善良吧。”
下意识希望是“他”了……
然而,骆杭并没有回复。
片刻之后,他收回在她脸上的目光,捞起靠在一边的拐杖,率先起步:“走吧,回去了。”
她抬头,跟上他的脚步,“好。”
云迹走着,偶尔悄悄偷看他几眼。
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黑色冲锋衣如今在他身上穿着,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简单的穿搭,在渐凉的秋天,冲锋衣和运动裤是他的偏好。
简单,方便。
黑色的冲锋衣外套更突出了他宽阔的肩膀,跟在他身边走的时候,总会让她感到一股安全感。
虽然他现在算半个残疾。
在领略了他在开学典礼主席台前那副光芒万丈受人仰望的形象,又在这里,听到他亲口诉说踏入科研领域的真正缘由。
感受到了他从破碎中迸发出的倔强和热爱。
这才是真正的骆杭,云迹想。
“骆杭。”她忽然轻绵绵的叫他。
骆杭目视前方的台阶,用低磁的鼻音回应:“嗯?”
她在这一刻放下各种别扭,诚心地说:“能认识你,挺高兴的。”
他听闻,没有过多反应,只是又“嗯”了一声,仿佛很是自信并不意外她的认可:“看出来了。”
“毕竟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对你而言可是乞浆得酒。”
云迹一顿,跟近了些,下意识不懂就问:“乞浆得酒是啥?”
骆杭偏头,含着点儿嘲弄的笑睨她一眼,慢悠悠道:“得不偿失的反义词。”
【而且把时间花你身上,怎么就得不偿失了…】
云迹想起自己白天时说过的话,耳颊登时烫了起来,她频眨眼睛躲开视线,羞臊道:“你又这样…”
刚觉得他这人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就又开始逗弄她。
“哪样儿?”他追问的语气更痞气了。
云迹嘴笨,反驳不得:“…哼。”
她无能吃瘪的嗔哼,换来的,是骆杭胸腔震颤发出的几声低沉的碎笑。
两人并肩走出研究所,结束今日白天所有的忙碌。
夜幕降临,傍晚时分天际晕染着落日金的颜色,这里离市区远,太阳离开后就渡上秋季的薄凉。
云迹裹紧身上的薄外套,从兜里拿出车钥匙,问他:“你要回去吗?”
“去书店。”骆杭看了眼手机,跟她说。
“你还要去兼职?”云迹问着:“平时你每天都是这样?”
骆杭拉开车门,在上车前和她说着:“基本是。”
云迹坐进车里,听见他继续说:“你着急回宿舍的话把我放书店就行。”
她悄悄瘪嘴,“我不着急,这阵子我也不回学校住。”
云迹启动车子,带着他返回市中心,前往秘密书店。
驾驶途中,她无意间瞥了一眼时间。
如果不管他,他真的会因为这腿伤在中间耽搁很长时间。
每天跑这么远的研究所,维持高度精神集中的学习,晚上还要兼职赚钱。
“你如果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云迹说着。
骆杭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下颌稍抬着,阖上眼眉宇却没有松弛下去。
他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盯着汽车右侧后视镜,悠哉哉的:“不了,我怕我这一觉长眠。”
云迹眉头一跳,闷气上涌。
坐了别人车还要嫌弃人家车技差!
云迹手上一个猛地转向打轮,故意把身边人摇晃一下,骆杭没防备,胳膊撞到车门上发出闷声。
她冷哼道:“随你便。”
云迹帮骆杭推开了书店的玻璃外门,让他拄着拐顺利进入。
她跟在他身后,一抬头看见坐在吧台边正和女客人搭讪的店长先生。
他换了身行头,依旧戴着那个店长胸牌,回头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进来的时候,缱绻的眉眼露出一分意外。
店长和女客人聊了一句,放下酒杯,向他们走去。
骆杭瞥了一眼他放在那儿的酒杯,毫不留情地损了一句:“上班时间喝酒,你就这么以身作则?”
“不然我把酒吧开到书店里的目的是什么?”店长先生伸了伸手,示意他坐到一边,他看向云迹,笑眯眯的:“这位同学也来了?”
骆杭单手拉开椅子,回头,“你们认识?”
云迹还没有回答,就听见店长也问了一样的话,“你们也认识?”
她被夹在中间,看了眼骆杭,又看了眼店长,最后悻悻一笑,统一回答:“是…”
“前两天在店里偶然间和小同学聊了几句。”店长替云迹拉开椅子,十分绅士地请她坐下,并且跟站在吧台里的员工示意要了两杯饮料。
他跟坐在身边的云迹继续说:“我的名字是贺然,没想到你和骆杭也是朋友。”
贺然恍然一下,下意识问:“那你那天来店里是不是找…”
他话没说完,云迹已经猜到后半句,她心里一急马上打断:“叔叔!”
她这一声过于突然,把坐在对面的骆杭都吓了一跳。
贺然看了看满脸紧张窘然的云迹,眼角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男生,拖长音“啊——”了一声,对她眨了眨眼:“ok,我保密。”
云迹抿了抿嘴唇,低下了头,有些埋怨他明知故问的意思。
总觉得,这个店长和骆杭有莫名相似的地方…
贺然不再逗云迹,他低头看了一眼骆杭打着石膏的左腿,啧啧两声,“真不小心呢。”
“站着没问题,不影响干活儿。”骆杭收了收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你都这样了我要是还让你干,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店长对员工很差劲?”贺然接过店员送来的两杯饮料,分给他们一人一杯,“这段时间帮我看店吧,别的不用干。”
贺然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工钱要打些折扣。”
云迹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正在摆弄,听见这么一句悄悄看了一眼店长。
他们关系意外的不错呢。
“可以。”骆杭直接答应下来,因为腿伤,他其他的兼职都停了,只剩下一些在线上就能处理的,这次到店里见他,也是想看看他在这阵子还能不能继续干。
他答应完,察觉道:“你又要走?”
“后天走,小一个月才回来。”贺然把胸牌摘下来,放到他面前,“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他交代完,偏头看见云迹一声不吭正在摆弄自己的日记本,贺然低头凑近她,小声问:“还没看过?”
云迹点点头,然后看着他轻轻一笑后起身离开。
“店长叔叔要去做什么?”她问骆杭。
他解释着:“他是个…什么都沾点儿的艺术家,经常满世界跑。”
“什么都沾点儿?”
他笑了声,眉梢扬了扬,把桌子上的胸牌拿起来捻在手里看着:“具体的我知道不多。”
说话之间,他听见云迹手里一直摆弄出金属转动咯啦咯啦的声音。
骆杭的视线下移,看着她手里拿着的那个本子,看见她在试锁,“你打不开?”
“不是说你朋友的么。”
云迹拨弄密码锁的动作一停,“啊,她也不记得了,我没事就帮她试一试。”
她数学一向不好,想起面前这位就是工科学霸,云迹抬头,问:“如果像0000,0001这样的数字也算进去的话,0到9能组成多少组数字呀?”
骆杭看着自己手里这枚胸牌,盯着上面刻着的“本人是老板哟”的字样。
想着以后他也得戴这东西,骆杭无奈地抿了抿唇线,同时回答她的问题:“一万种。”
“啊?”云迹惊讶,瞠了瞠眼睛,瞅着这锁,“一,一万种…”
这得试到猴年马月啊…
贺然回到吧台坐下,一边喝酒一边把其他事宜交代给主管,摇曳着半杯酒的杯沿搁在唇边,他望向在窗边面对面坐着的一对年轻人。
醇香的酒液润泽味蕾的瞬间,让他百般感慨着。
像骆杭这样比同辈人都好强,优秀许多倍的年轻人,随着履历的丰富,是不缺更赚钱的社会兼职做的。
贺然禁不住回想起他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
少年站在半身高的透明箱子前,几乎用着一种恳求的,深沉阴鸷的眼神瞪着他。
“真不能说?”
他靠在一边,摇摇头,坚持原则不动摇,无奈地笑着告诉他。
“小伙,带着目的性伸进那箱子的话,会破坏秘密交换处的灵气哦。”
贺然随着他的目光盯着那箱子里的诸多物件和无数藏着秘密的纸条,语重心长地说:“它会等到有缘人。”
那个时候,骆杭听完没有再纠缠下去,但是他也没有走。
“让我在你这儿打工,给多少钱都干。”
“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学。”
……
“店长?”员工的呼唤叫醒贺然的回忆。
他回神,吞下嘴里的一口酒,“嗯?”
员工继续和他谈论着店里的事宜:“还有一个事,就是过两天果蔬供货那边说……”
在听别人说话的空隙间,贺然瞥向窗边那两个正聊着的人。
云迹低着头默默拨弄着手里的密码锁,很是认真。
骆杭倚靠在沙发里,长腿伸着,手搁在桌面上,指尖转着胸牌。
他耷拉着眼皮,薄凉冷艳桃花眸从始至终只看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人。
久了,他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眸就延烧出了笑意,在不知不觉间。
……
贺然缓缓收回视线,他继续和员工确定订单细节,默不作声中加深了微笑。
看,他说对了吧。
有缘人自会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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