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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顶峰见


    “您这么做, 会惹君上不快的。”


    怕事态不够紧急,林清樾把所有搜到手的三支信烟都放了。事后就坐在屋脊之上,静静望着那座天下间最富丽堂皇的所在。


    邵安站在一旁,无奈规劝。


    林清樾早就习以为常。


    “十岁她认我之后, 我永远都让她失望。”


    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少主不曾见过, 不代表君上真的不在意。您在长衡时, 无论是争选艺长还是领整个玄英斋至乙等, 君上都曾嘉许少主聪慧……”


    未等听完, 林清樾摆了摆手。


    “不


    必替她当说客,我可以自己亲眼见证。“


    邵安看见藏在少女沉静神情下的疏离,和无任何托底的期待。在长衡的那几个月, 她从容不迫的容色有多逼人,现在便有多黯淡。


    她完全不相信林晞会为她而来。


    可她还是赌了。


    对她而言, 这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上次邵安见有人不惜以生命做代价的赌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那场山火。他暗中护着林清樾,本来还头疼该怎么掩藏这明晃晃的施救痕迹,却没想到满身燎伤的少年跌跌撞撞找了过来。


    若是与他相比,君上的表露确实姗姗来迟。


    不过, 少主总会知道的。


    邵安仰头,并不意外在片刻后,一队铁骑踏飞烟尘, 汹涌而来。而为首者正是容色艳绝的林晞。


    城郊刑狱附近的雪色,都被她一袭赤红狐裘压了下去。


    “你竟敢骗我。”


    林晞的怒意在看见安然无恙走出的林清樾时, 旺盛到了极点。


    而林清樾却微微怔忪。


    不是因为她的怒意,而是她的停留。


    一路过来, 在看到刑狱的寂静时,以林晞的敏锐不会没有察觉出异样, 那时她便可以走了。再不济,见到留守此处的三百暗卫时,便没有不能明了的。


    可林晞还是要邵安把自己带到她的面前。


    盘问自己的用意。


    “你可知只差一刻,这沈氏江山就要改姓了么?”


    “我知晓。”


    林清樾低下头,缓缓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林晞似因林清樾苍白的说法,怒极反笑。“反贼篡位还要算什么良辰吉日么?”


    “我知您为此绸缪良久,可即使您今日大业得成,但这还不是您想要的最后的结果不是吗?”


    林晞略一挑眉,没有否认,林清樾便抓住机会说了下去。


    “您是要这世道另立新法,但若世道不存呢?沈氏和明部这般的拥趸已在大燕根深蒂固百年,皇城的血不会只流今日,您与沈氏斗争不休,只会让边境的西岚喜闻乐见。”


    “就算今日您夺位成功,但后继无力,只会迎来连年战乱,不得长久。”


    林清樾越说越冷静,林晞细细打量过后忽然开口,“你这番话不是为了给那个沈映拖延时间吧?”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林清樾身形一顿。


    “是,我想留他一命不假,但这些话亦是真心。萧定安携大燕工事密卷逃亡西岚不久才被宋焱审出,属机密,您可以调阅卷宗核实。”


    “机密?你在狱中倒是没闲着。”


    “您教过,每一点情报线索都可能将来的一线生机。”


    林晞轻哼了一声,心道这小丫头骗子看着被她爹养得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则芯子倒真是和她一模一样,这几句软硬兼施对极了她的胃口。


    可林晞面上不显,只道:


    “今日我已杀到了沈映面前,你现在要叫我收手?太晚了吧?我与沈氏已是不死不休了。”


    “不晚。”


    林清樾上前一步迎上林晞的双眸,她没想到有一日能在里面完整地看见自己,胸口被雪风吹得僵冷的心,咚咚又跳动了起来。


    “选择不是只在两者之间,我知道您在燕南有后手。”


    林晞诧异,“你知道?”


    “四年前离开林氏后,我一路南下时见南疆远不如洛京以为的那样偏僻贫瘠。光是茶行布行的交易便不下洛京,矿盐两项我猜也有私藏私运,其富庶定和上报朝廷之数不同。”


    “您既然已经韬光养晦,何不干脆利用南疆易守难攻之地势,改换都城,割据一方。”


    林清樾话音落下,一时寂静。


    良久,林晞定定望着她,笑了一声。


    “可我何必舍近求远——”


    话音才落就被皇城冷不丁又升起一发紫色信烟打断。


    和所有人的诧异不同,林清樾像是早就料到,冷静地把刚刚林晞没说完的话重新接了下去。


    “现在看来,没有近了。”


    “你在里应外合?”


    林晞咬牙回首。


    林清樾摊手,她一身囚衣,单薄得一览无遗,邵安也同林晞摇了摇头。


    “他比您想象得更加果敢敏锐,除非他自愿,想杀他没那么简单。”


    林晞揉了揉躁郁的眉心。


    心想:果然是隐患。


    早知道,就该让邵安在书院时拦着了-


    信烟又一次在上方炸开。


    终于不同的是,这一次是靛青之色。


    “殿下!”


    瞿正阳侧身刚要替梁映以身挡上一刀,却不曾想刚刚还和他不死不休的甲卫竟然收刀退开了。


    是援兵来了?


    可他们的援兵什么时候又以信烟为号了。


    殿下虽聪颖,借着秘库典藏的迷药,借机带他们重新拼杀出一条血路来。但比起一鼓作气夺回宫中所有控制,他们只想着先留得青山在,将殿下先护送出宫外。


    但眼下,为何占着优势的叛军在撤离?


    “正阳,我是杀到眼花了还是我已经死了,做了美梦?”


    一旁持刀杀红眼的宋焱难以置信。


    紧接着就被瞿正阳一脚踹在屁股上,看他踉跄了两步,后知后觉要拔刀的模样,瞿正阳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没做梦,也没眼瞎。叛军真的撤退了。”


    “无缘无故?”宋焱更不敢相信了。


    瞿正阳侧首,看向握刀立于雪地之上的披发青年,他的眸光正一眨不眨地停在信烟发出的地方。


    那里是,刑狱的方向。


    “是她。”


    梁映动了动唇,被血冰封的指尖找回一丝直觉。


    他知道。


    只有她有这个本事-


    天下局势,一日骤变。


    百姓们不清楚那一日洛京皇城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整个大燕铺天盖地都是前皇妃与景王的缉拿令。


    坊间刚流传起‘景王不伦,私通后妃,为了此等祸水不惜逼宫’的说法。谁想,一月之后,天下才知那谋逆叛逃东南,现在南疆自立为王的并非景王,而是那后妃林晞。


    女人谋逆还称王,天底下谁听闻过这样的事儿,一时间口诛笔伐,唱衰之声遍及大燕上下。


    可让人傻眼的是,林晞自立为楚王后,不仅治下没有被横征暴敛,反而因其任用人才,不论出身,不伦男女,收拢了不少民心,手下一批楚军更是粮草兵马充足,各个骁勇善战。


    尤其是楚军特别配备武器新颖诡谲,坚韧锋利,大燕禁军与之几次交战,吃了不少苦头。


    加之北疆西岚也趁机屡屡进犯,大燕分身乏术,楚王林晞高歌猛进。


    不到两月,便占下齐河以南所有城镇,在齐河河岸驻扎,眼下除去西北重镇,已是与沈氏对分大燕山河之势。


    而燕军也知南边局势严重,太子亲征,不肯再退。两军在齐河边鏖战七日有余,直到彼此都人困马乏也未见分晓,只能暂时鸣金收兵。


    齐河两岸这几日都静得吓人。


    白日,北风中硝烟久而不散。


    夜晚营火通明,谁不敢掉以轻心。


    明明是上元佳节,举国上下却无人能够安心团圆欢聚,因为他们都心知下一次交战,便是真正重定天下的那一日。


    月色下,一道高大挺直的人影推门走出。


    门外的凛冽寒气一下冲淡了不少屋中沉闷,在屋门阖起的一瞬,顺便也将里面一堆重臣对战场局势喋喋不休的争论关了起来。


    “不必跟着。”


    男子按了按发胀的眉心,对左右侍从冷道。


    “……是。”


    侍从对视一眼,知道年轻的太子已经身负重担,多日不曾合眼,想要透气也无可厚非。只是这节骨眼上,他们实在不敢冒如此风险。


    还是得找那几位大人才是。


    “殿下在赏月?”


    瞿正阳匆匆上了城楼之顶时,孑然一身的青年正乘风静静抬眸望月。


    可北风萧瑟,明月未圆。


    这里实在不是一处适宜赏月的地方和时间。


    “这月色一般,殿下还是下来歇息吧。”


    瞿正阳一身未褪的黑铠冰冷坚硬,遭风一吹更是透心的凉意,他勉力控制,才让自己口舌不打着冷颤。


    对面的青年穿得不比他厚实多少,却自若许多。


    “一般么?我瞧着挺好,阴晴圆缺,无有不美。”


    我。


    瞿正阳意识到青年没有自称为孤。


    脑筋逐渐转过弯来的瞿正阳,走到梁映身边,缓缓坐下,这一


    回,他们不再是殿下与臣子。


    他顺着梁映望月的方向,向下俯望。


    那是一片连绵的楚军营地。


    “月色再好,也永远落不到怀中。你明知她这些时日作为楚军主帅征战时,未有一丝留情。道宁近日不是还探得消息,说她与西岚那边已有合作……”


    “她早就放下了。”


    “你也该放下了。”


    梁映看着瞿正阳义正言辞,好像完全脱离以前的时光,完全成长起来的模样,忽地扯起唇角笑了。


    “那你前日两军对阵时,为何射偏了那一箭?”


    “因为对面军师是祝虞?”


    瞿正阳:“……”


    “她一生清正,不该马革裹尸死在这里。”


    瞿正阳的声音越说越小。


    淹没在梁映久违的,低低的笑意中-


    “这就是你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凌驾在齐河远处群上之上。


    一道暗色之中,不太流利的燕话从男人口中低沉吐出。


    “我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请亲王放心,三日,再给定安三日,这一战必起无疑。待大燕失利之时,就是西岚吞并大燕之日。”


    西岚亲王瞥了眼身边欠身低语的大燕人。


    他和当时刚逃往西岚已经大不一样了,亲王自己也不曾想到那张端正文雅的燕人五官,竟能如此融进西岚的华服贵袍之中。


    或许是因他投效西岚的第一天,就割断了长发,烫成和他们一样微卷的棕发;又或许是他学得极快的西岚语和西岚习俗。


    总之这人确实颇具才能,也确实心狠手毒。


    但亲王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确定。


    “你真的可以确保楚王那里万无一失,不会成为我们下一个挡路石?”


    萧定安将身边欠得更低。


    “当然,我的亲王。我可是有一个秘密武器,一个埋了很久很久的秘密武器。”


    “刚好可以让楚王和她的女儿都一败涂地。”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月未明


    楚军营地, 王帐。


    邵安刚撩开营帐帐门,正逢斥候完成使命百退。他往前走了没几步,便看见案几之后,林晞一脸倦怠地把手里未拆开的信随手一扔。


    纸张轻飘, 正好砸在邵安踏步而来的鞋面上。


    他拾起一看是西岚特有的皮料纸。


    “西岚又来信了?”


    邵安将信重新摆好在案几上, 林晞烦不胜烦地阖起了眼, 两指支着颞侧边揉边道。


    “不过是又问他们要了一批军马, 给得斤斤计较, 还有脸天天问我是战场态势。大燕要是那么好打,他早些年怎么不问鼎中原?是没有他喜欢的日子吗?”


    “君上犯不着与他们置气,身体为重才是。”


    虽然这几月来披甲上阵的多是林清樾, 但林晞却比林清樾熬得更累。


    她这人别人不知,陪着她一路从暗部副使到楚王的邵安却清楚:


    林晞如今是实实在在‘富贵命’。


    受不得累, 受不得病,一旦躺下便容易嗜睡不醒。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二十年来,她为了研究林氏病症的解药,以身试药落下的后遗之症。


    “再重也重不到哪去。”林晞嗤笑一声睁开眼,“我这副身躯撑死再熬个两个春秋, 便该到尽头了。”


    邵安默了默,难得不赞同:


    “君上慎重,莫要成谶。”


    林晞却没觉得死亡是她要避讳的事儿。


    从她决意做这件事起, 就知道该要承受的后果。


    比起困在林氏女子非嫁即替的宿命。


    于王座之上,操劳大业而死听上去可顺耳太多了。不过这要是说出口估计定要迎来邵安的唠叨, 故而林晞眸光一转,另外问道。


    “她人呢?”


    “少主刚把改完火流弹的图纸送出去, 这会儿大抵去了西营。”


    “又去西营。”林晞冷哼一声,“她倒是对那活死人的爹热心, 到哪都护着。前后也不过就教养了她四年,哪来的那么多感情。”


    “话虽如此,但卫渡确实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少主,也对少主温柔体贴,若不是为了他,少主当年恐怕也不会选择叛离林氏——”


    林晞向来喜欢实话实说,习惯了的邵安照常号解释,只是看到君上慢慢涨红的脸色,后知会觉缓缓住了口。


    “君上,西岚使者萧定安求见。”


    帐外通报的侍从通报道。


    刚想准备对邵安出气的林晞一下伏倒在桌案,眉心接着刚刚隐隐作痛。


    “人都送来了……西岚真够心急的。就说我在忙,让他等着,叫林清樾去打交道。”


    “是。”


    每每这时,林晞才觉出有个自己血脉的好处来-


    萧定安在楚军营帐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


    他一袭紫金西岚制式长袍,加之一头微卷的短发,与这里格格不入。路过的男女将士不一而同瞩目偷看,过后窃窃私语着。


    “他是燕人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讨好西岚,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投名状的一种呗,他已经彻底和燕人撇清关系。不过是我,我做不到……我虽不喜沈氏在位,但生我养我之地,我绝不会背离半分……”


    萧定安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手指上几个成色罕见的宝石戒指都要被他碾变了形。


    眼看这成心的怠慢,萧定安终于忍无可忍,抓着领他们到这儿的护卫,皮笑肉不笑道。


    “你们少主若是实在忙,不如我去找她。”


    又是一番通传。


    萧定安半响之后才勉强得人将他往营地一处引去。


    这里营帐少了不少,留出一块空地。


    空地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武器,而其中一个身穿甲胄的女子正手持一把奇形怪状的弩机,对着面前远近不一的十个木架草人。


    顷刻间,女子扣下弩机的悬刀,十只飞矢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并非直冲一个目标而去,而是分散着尽数扎穿了十个草人。


    力道、距离、准头都够。


    这是十足的杀器。


    随女子转身,手上的弩机机括也一道瞄了过来,萧定安来时路上被怠慢的隐怒霎时淡了下去。


    林清樾也趁机地聊表了几分歉意。


    “这批弩机突然出了状况,耽误了些时辰,劳烦你们久等。”


    “小樾今非昔比,军务繁忙。我如今不过一介使臣,等一等是应当的。”


    倒还是怪罪的意思。


    林清樾放下弩机,看着今时今日的萧定安。


    衣裳头发好变,五官却难动。待她走近,细看那张没带面具的脸时,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认出昔日的少年面孔。


    “去营帐谈吧,暖和些。”


    萧定安扫过林清樾身后空旷的河岸,先是屏退了身边的侍从,“就在这儿吧,不敢耽误少主。”


    林清樾见状也示意跟着自己的护卫退下。


    “这一仗打得太久了,西岚人可没多少耐心了。”


    萧定安在萧萧月色下盯着林清樾的脸,“你不会还是对他余情未了吧?”


    迎着审视,林清樾不屑扯起唇角。


    “男人而已,你可知我于这楚王少君主的位置上,地方有多少人送人到我帐中?哪个不是对我俯首帖耳,善解人意?”


    “这般的好日子,你们男人是过惯了的。你可曾听说谁只为一人停留的?”


    一身甲胄的林清樾在萧萧月色下,确实和几月前刚和西岚签订盟约时不同,甲胄微微反照的银光衬得她锐利冷硬。


    昔日的温润和天真消失无踪。


    萧定安眯了眯眼。


    “三日,我只能向亲王替你再拖延三日,三日后你们必须攻过齐河,败退燕军。否则亲王会裁撤所有兵马粮草,之后要疲于奔命的就不会是燕军了。”


    林清樾闻言失笑。


    “亲王倒是极会做生意的。”


    “我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的小樾会坐到如此高位,但你坐了也应该懂


    了……”


    “这位子没人不会留恋。”


    顺着萧定安意义深长的话意,林清樾望向头顶残月淡淡接话,眸底却无光。


    果然是镜花水月。


    萧定安阴暗满足地勾起唇角,哪有真真的高不可攀,纤尘不染呢?归根结底只是没享受过欲·望带来的快乐罢了。


    明明都是一样不能免俗的凡人。


    却只叫他低劣自私,实在叫人委屈呢。


    女子幽幽的气息环绕在侧,这一次,萧定安心安理得地抬手,伸向女子被铁甲包裹却更显柔软的脸侧。


    却是一道尖啸直冲而来。


    萧定安本能收手,一支冷箭擦过他的耳边,狠狠扎进他脚前地面半寸。他捂着后知后觉溢出血色的耳朵,于下一刻听到整个营地响起的迎战号角之声。


    “燕军夜袭。”


    林清樾对着逐渐灯火密集的岸边,平静道。


    “看来你给的三日已经开始计时了。”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无所有


    一声哨音, 一匹配备银铠的枣红大宛马如一道雷光飞驰,又伴着结实沉重的铁蹄声气势汹汹而来。凶悍如此,却在林清樾面前又乖顺非常。


    她翻身而上,俯视着与马腿平齐的萧定安。


    “沙场刀剑无眼, 使者身份尊贵, 不宜久留, 我就不送了。”


    “慢着。”萧定安扫过已经交锋起来的远处明光, 盯着林清樾冷淡的神情, 他朗声道。


    “今日我是领亲王之命来确认盟约的,现下正是个好机会,我相信以楚军勇猛, 定不会让我区区一使臣丢了性命。”


    他要目睹林清樾究竟是如何斩杀燕军。


    又是如何与曾愿生死相随之人,势不两立。


    高大的坐骑似感受到男人的威胁, 马首不住的喷气,躁动地反复刨着前蹄,若非主人牵制,大抵下一瞬就要把眼前之人踏成肉泥。


    萧定安却笃定自己的筹码,不曾动容半分。


    地处南方起兵的楚军完完全全依赖于西岚供给的兵马粮草, 这也是为什么他献策西岚亲王与林晞建立盟约。


    看上去两个月来楚军势不可挡,可只要西岚釜底抽薪,那林晞这楚王拔了牙的老虎, 徒有其表罢了。


    “来人,给使臣备马。”


    你瞧, 什么女子为王。


    终究还不是要依附强者-


    林清樾先去了自己的帥帐。


    进帐的斥候看了一眼林清樾身边的萧定安有些踌躇,但还是在林清樾的眼神示意下, 把最新探得的消息如实禀报。


    “共五千燕军……是燕太子亲征,燕军士气高涨, 已接连毁我军两营粮草……”


    “前线急报!”


    前斥候还没说完,营帐外又一斥候带着一脸血迹和伤势,以断剑撑地,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对林清樾急切道。


    “祝军师被俘,燕太子以军师为质,要求我军退兵至齐河百里之外。”


    “什么?祝虞怎会在前线被俘?!”


    神情本还只是略有凝重的林清樾此刻却似烦躁极了,扶着桌案站起身。


    “军师她……她也只是想趁夜收敛将士尸首,未曾想到燕军如此卑鄙,竟伪装尸首……”


    嘭的一声。


    林清樾因烦躁失手砸在桌案上的巨响,让想为祝虞解释几句的斥候吓得一下闭上了嘴。


    “都与她说了几回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这一身清骨和慈悲最是大忌……”


    “小樾,你不会妇人之仁吧?”


    温雅的男声完全不在意此时帐内的寂静,语带玩笑之意。可隐在被他烫卷的额发下,一双眉眼微微挑起,不肯错过此刻林清樾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多舌。”


    没有任何预兆,林清樾抽出随身的长剑。剑尖带着寒气直指萧定安的咽喉,她眸色深幽无底,似平静,又似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我允你来这儿,是我大楚对西岚的诚意。不是因为我真的敬你。”


    “这仗打不打,如何打是我说了算。别再在我耳边叫,惹烦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连西岚一起杀。”


    杀字渗然,无惧天地。


    萧定安身体微僵。


    他听得分明,这是他侍候在西岚亲王左右时,熟悉的威压。


    只有用权势才能堆砌而成。


    权势果然是天下间最好的照骨镜。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一样。那些曾苦苦维持的端正不过是束缚她真性的牢笼。


    这才是真正的林清樾。


    萧定安看向林清樾收剑出帐的背影,咽喉间残留的失控冷意顺着摩挲的指尖,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低头缓缓收拢手掌,轻轻深吸了一口复又叹出。


    他们是同类。


    他早就说过-


    萧瑟北风之下,两军对立。


    身穿黑甲的燕军确实极为适合夜袭,在庞然的黑夜之中,那持立的寥寥火把不像照明之物,更像潜伏巨兽的窥视之目。


    森冷、无情。


    “夜袭如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真是绝无仅有。”


    对峙的楚军缓缓从队伍的末端被分开,一匹枣红大马和一匹黑马从中走出,明灭的火把微微照亮了林清樾的眉眼。


    林清樾也借此看清了对面。


    如她位于楚军正中,燕军正中,冷硬甲胄包裹着倨傲矜贵的青年。两月敌我,他的轮廓变得更为坚毅冷然,曾冶丽无双的双眼结满寒霜,幽沉得再无悲喜。


    “无需废话,这人你是救还是不救?”


    马声嘶鸣之下。


    火光霎时围绕在一处,那是位于瞿正阳马上,被绑住双手,用刀横在脖颈之上的质子祝虞。


    坚韧倔强了一辈子的人,此时看着林清樾为她之过走出,却因口舌被堵,只能绝望地摇着头。


    但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只会让架在她脖子之上的冰冷刀锋更陷进去一分。


    “别动了。”瞿正阳皱眉低声,刀刃却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两分。


    “她可是你昔日同窗,你便忍心?”


    林清樾隔着将士喊话。


    萧定安微微侧目,他没有从这话里听出多少沉痛,有的只有交易一般的讨价还价。


    梁映掩与甲胄之下的唇角微微扯起。


    “昔日爱人也可反目成仇,一个同窗而已。在她计策之下死了我多少大燕将士,你为何不问?”


    此话一出,黑甲军中气氛更加沉重。


    “林清樾。”


    “今日于此,我只是不想徒增伤亡。你若良心尚存便带着你的人撤吧,我以燕太子之名沈映起誓,绝不食言。”


    “梁映啊梁映,都当了太子了。怎么还是如此心软——”


    林清樾时隔两月,久违地念出一个无人再会称呼的名字,大抵是这一秒的怔愣,林清樾的起誓无人防备。


    “百里,她不值这个价。”


    一支冷箭从弩机之中尖啸而出。


    眨眼之间,瞿正阳只觉得胸前一震,那根长长的箭矢竟就这么生生地扎在了他眼前。


    “祝虞!”


    瞿正阳蓦地垂下手中之刀,单臂揽住口吐鲜血,猝然塌陷失力的女子,满眼惶恐和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杀你,她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不该是这样的……”


    “梁映,你我之间已无余地。”


    远处,林清樾冷漠的声音随风传来。


    凛冽的风声夹杂着凛冽的杀意。


    “杀!”


    萧定安牵着自己黑马的缰绳,任由万千兵马从他身边穿过,在阵前女主帅的振臂高呼下,汹涌地扑向对面燕军。


    三日。


    应当是会有结果了。


    满意地弯起唇角,萧定安缓缓从无人在意的角落缓缓退去-


    这一场由燕军夜袭开场的战争,两日未歇。


    燕楚两军主帅皆是一子不让,阴谋阳策频


    出。在楚营地,萧定安看见光是帐内沙盘便是摆了十个,而林清樾就在数十沙盘之中,同时操纵摆弄,演算下一步。


    这般势均力敌的角逐,燕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但,终究这燕太子一身本事和谋略都是林清樾亲手教导,于第三日的清晨,萧定安便看到了楚军胜利之姿。


    ——他们已成功渡过齐河,兵临燕国最后一道防线,淮州城下。


    而清剿完那些四散奔逃燕军的楚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只差今夜最后一次攻城。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是他的尘埃落定。


    无论是权势,还是她。


    寂静无人的四下。


    萧定安掀开帐门,看着摇曳烛光下一双阔别已久的双眸,他低声如恶鬼絮语。


    “等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最好的时机了。”-


    相对于城内的一片死寂。


    城外刚驻扎好的楚军营地一片欢声。


    林晞瞥过邵安手中的战报,啧啧赞叹。


    “这丫头片子不谋反还真是可惜了。”


    “没您这么夸人的。”邵安无奈摇头。


    “好了,我看完了,快放下,挡着我看火候了。”


    林晞不耐烦地别过头,待眼前的白纸被拿走,代替帐内书案,满是狼藉的灶台呈现在眼前。


    湿乎乎、黏答答的面粉团子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各处,滚烫的沸水之中漂浮着更似疙瘩的焦黄面块,还有疑似葱叶,却被炸得焦黑的糊块。


    “君上,可以捞起来了…… 再煮就烂成面粉汤了……”


    邵安实在看不下去,在被勒令不能帮忙后,只能出声提醒。


    “哦,那快给我找个碗。”


    手忙脚乱之中,面汤又撒了一半。


    距离霸占小灶已经一个时辰的林晞低头看向晃荡着黄黑交杂的面汤,倒是十分有成就感。


    “你说那死丫头吃到她娘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会不会感动地哭出来?”


    邵安:“……”


    首先林清樾得认得出这是一碗……


    半碗长寿面。


    他向来是实话实说的。


    但若他明知道说出来林晞会不高兴……


    “其实君上可以让小厨房代做,心意是一样的。”


    林晞弯着腰新奇地看着自己今生第一碗“羹汤”,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能一样,我可是要利用这碗长寿面把那死丫头的孝心尽数夺回来。”


    “伪君子卫渡凭生辰日亲手做碗面就能让林清樾感恩戴德,把成了活死人的他带着天南海北地跑,那我也可以。”


    “她真正的生辰只有我知道。卫渡不过是算出来的,我怀胎时他又不在,哪里知道她不是足月出生,我生她可是九死一生。”


    “……我觉得您把这些告诉少主,或许会更有用。”


    “直言太过刻意,她本来就先入为主,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到现在也不曾喊过我一声娘。”林晞摆摆手,煞有介事道。


    “我可不想我死后,她再把卫渡和我葬在一块。我肯定会死不瞑目,投不了胎。”


    邵安:“……”


    “她人呢?应该还在巡营吧?提前在营帐准备好是不是更惊喜一些?我得趁攻城之前把生辰给她过了,万一久攻就误了时间了。”


    林晞想到便做,让邵安留下替她打好掩护,她便兴冲冲地带着半碗长寿面往林清樾营帐走去。


    林清樾行军一直过得俭朴,数九寒冬也就夜里回帐过夜时,点上一盆碳炉,其余的都省给了伤兵营。


    所以当侍女掀开帘帐,一丝暖意铺面而来时,林晞还是以为是林清樾提前巡营回来了。


    可不是。


    一阵烟粉从眼前吹开。


    两个侍女不设防骤然软倒,林晞一边捂住口鼻,一边侧身将即将跌碎的长寿面碗稳稳接住。


    可惜这药粉似乎格外劲大。


    林晞只来得及握紧汤碗,撤退的步子便没了力气,却不待她倒下,和刚刚两个侍女一般,帐内伸出的一双手在引起他人注意之前,把林晞拉进了营帐。


    那汤碗便没有如此待遇。


    哗啦一声,翻倒在帐内-


    林清樾巡营完后,在林晞的帐前徘徊了几回,看得暗中准备好理由的邵安也欲言又止了来回几趟。


    最后邵安忍不住现身,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君上在小憩,少主可是有事要告知吗?”


    被坦言直问显然打破了林清樾鼓起的微弱勇气,她把手上的东西捏了又捏,还是交给了邵安。


    “这是琉璃新研制的病方,对她的身子应该有所补益。”


    邵安摸着这都被握出温度来的薄纸,轻轻笑道。“这等心意少主还是亲自给吧,君上会更欢喜的。”


    林清樾却垂眸低声道。


    “不算心意,只能算是……赔礼……反正过了今夜她就会知道的……”


    说完,林清樾头也没回地走了。


    她完全不清楚母女之间的相处之法。


    只是小小的希望以后,她们之间可以少一些恨意……


    送出了东西,林清樾心里松下一块儿,边解开铠甲边往自己帐中走去。


    掀开帐帘才走了一步,看清帐内之景的林清樾脚步骤然一顿。


    她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樾儿,救爹!她要杀我!”


    那个本该无知无觉的男人此时竟然清醒着坐在轮椅之上,可他孱弱的力气似乎一点也抵不过拿着短匕的林晞。


    尖锐的寒光眼看要抵住男人的心脉。


    昔日男人替死的一幕,重叠而来。


    手边的刀几乎本能地拔出,想要制止这一场凶恶最有效率的招式便是竖劈,杀掉威胁。


    林清樾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在本能急速抽离之后,她看着林晞的侧脸咬着牙硬生生改了刀势,用刀背将林晞一把拍开。


    劲道不好收敛,林晞在倒地之后便强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


    可这倒似帮了她一把,她单手扶起地面,急切道。


    “有诈——”


    但猝然的两声后,林晞猛地自己扼住自己的脖颈,以她的力道,姣好明艳的面容霎时涨红,挤出青筋。


    林清樾察觉出端倪,忙从护卫阿爹的姿态冲到林晞面前,一掌击在她的大穴之上,暂时抑住她的经脉,让她再使不上力。


    接住林晞刹那瘫软的身子,林清樾不解又茫然地看向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可昔日温文尔雅的男人却沉下了面孔。


    “小樾,你难道不知她先前是如何折磨于我,又是如何控制于你的?这种人为何要救?”


    “她……我……不是……”


    跨越光阴而来的诘问一下把林清樾带回到了小时的课堂之上,她被那份久违的失望眸光打得手足无措。


    林晞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她听过。


    只是因为父亲是新晋探花,颇具才名便被林晞看上,恶意诬陷成反贼。所谓劫狱亦是林晞的暗度陈仓之举。


    他被她带到暗部磋磨,直到生下了她。


    之后父亲便被林晞视如敝履,扔在暗部无间牢狱之中。直到他不甘于此,用着昔日才学一点点重新爬到了暗部典籍教导的教习位置上。


    父亲恨林晞,林清樾一直都知道。


    “她是有罪,可不该死在我的手上。”


    林清樾低下头,却不再敢看男人的脸。


    “若我说,不是她死,便是我亡呢?”


    男人平淡的嗓音说着最可怖的话。


    林清樾骤然抬眸,便看着在父亲身后的屏风初走出一个男人,一把短匕正抵在父亲脖颈。


    “萧定安。”


    林清樾在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萧定安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为何要如此神情,我这是在帮你啊,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治疗你父亲的解药。只要刚刚完成了局,你便可顺其自然地拥有林晞那半边虎符。”


    “只差一点,你就是真正的楚王了。”


    林清樾扯起唇角。


    “然后呢,再要挟我把虎符交给你,让你去献给西岚么?”


    被猜到意图的萧定安并不慌张。


    “你当然可以拒绝。”


    “用你爹的性命为代价如何?那你们相聚的时间可太短了……”


    匕首轻轻松松便在男人孱弱的脉搏之上割出一条血痕。


    “等等。”


    林清樾叫住了萧定安,可表情迟疑。


    “小樾,我教你识字,叫你辨理就是要你分清是非黑白,你难道真的已经被林晞用权势迷昏了眼吗?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林氏的泥潭里


    拉出来,别又堕落——”


    “杀了她。阿爹保证会带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让你自由自在的活着。”


    刀柄再一次被握住。


    林清樾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迟疑的理由。


    她的一生,就是在林晞的操纵之下。她恐惧的、厌恶的、不想面对的都是拜林晞所赐。


    就算她有她的理由和信念。


    可那些伤害是做不了假的。


    但她好像没办法像之前那么恨了。


    这些时日,她才真正地开始了解林晞。


    甚至萧定安想要的林晞那一半虎符,他们不知道,她早就交给了自己。


    在她相信自己之前,林晞更早地认可了她。


    全然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了自己……


    刀刃豁然被放下。


    她下不了手。


    林清樾准备将袖中暗袋里的虎符交出,可忽然她的耳边传来一声咒骂。


    “卫渡你个伪君子少放屁了!林清樾你给我听好,根本没有选择!他们是一伙的!”


    林晞强行冲开药性,不住咳着血,可娇弱身躯并不影响着她恶鬼一般的凝望。


    “卫渡你比我狠,为了报复我,你知道我的计划,就处心积虑到自己女儿身边,天天教授她什么自由什么正义,实际是为了把她教成替你报仇的工具,在这一刻杀了我。”


    林清樾心脏一滞。


    比起林晞步步掌控她十八年,这个消息才真正让她无法承受。


    这意味着,从林氏离开她一直支撑自己到现在的那一点爱。


    ——都是假的。


    卫渡眸光掠过林晞,一丝浓烈的恨意一闪而逝。


    但马上,他又用沉稳的声音再一次问道。


    “小樾,你是信我这个用命护你的父亲,还是这个弃你十八年不顾的母亲?”


    “还是该问你,你要选自由还是权势?”


    林清樾握紧拳。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有如此难以抉择。


    眼见林清樾掌心抠出血色,林晞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不能死。只是不能死得憋屈,你这个口口声声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你的生辰。”


    “你生辰是今日,一月十六,那夜是满月,我给你取了樾字,意为繁茂之意。你去看门口,我给你做的长寿面还被他们弄洒了。”


    林清樾指尖一松。


    她确实看到帐门口有泥土湿润的痕迹。


    “别听他们的,他们所谓的自由容不下我们。长久以来,他们的自由只建立在女子的束缚之上。若要我们得自由,那踩在我们脊背之上的人便会摔下。”


    “够了——小樾,你还是太让我失望了。”


    卫渡终于忍无可忍。


    刚刚还坐在轮椅之上孱弱的人蓦地夺过萧定安手里做戏用的短匕,一个暴起直朝林晞刺来。


    林清樾后知后觉想拿起剑抗衡,可她骤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何时开始不听使唤,她这时才发现一直燃在帐内的淡淡香气,她盯向萧定安。


    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就知道你忍不了。”


    性命攸关之际,倚靠在林清樾怀中的林晞却勾了勾唇角,替林清樾拿起剑起身迎去。


    一个是装病了五年的男子,一个是勉强冲开药劲的女子,短兵交加,顷刻就有了结果。


    林晞捂着心口的匕首嗤然笑着,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她的那把长剑直直贯穿了男人的腹部。


    “林晞,你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卫渡,我不像你,我从来都不怕死,也不怕当恶人。当年是你求着我劫狱的,你清不清白自己最清楚。她欠你的一命,我替她还了。你做了厉鬼,就和我纠缠到底吧。”


    林晞说完转向林清樾,她很想拉着她的手最后再说几句,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对着那双泛红到无光的双眼,她轻轻道。


    “别看了。”


    “怪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世上来……最后还是没能当成一个好母亲。罢了,就不该去试的……那长寿面你没吃也好,估计也很难吃……”


    血涌到喉口,林晞被呛着停了话声。


    “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萧定安鼓着掌踏过林晞和卫渡身边,将此时已经失去知觉、视觉的林清樾缓缓抱在怀中。


    “就是对我的小樾有点太残忍了。”


    “放开我——”


    不知道萧定安这一次用的是什么药,比长夜还要迅速地掠夺走了她的五官,两感的消失相继不过顷刻,而现在,她连口舌也控制不了了。


    在即将沦陷的黑暗中。


    最后消失的听觉缓缓听到远处传来的微弱女声。


    “臭丫头,记得我说的话,决不许臣服。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娘……”


    林清樾舌尖咬出了血。


    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我是谁


    黑暗


    无边无际、无声无息, 甚至无法察觉自己存在的黑暗。


    一直以来都是她最为厌恶与恐惧的梦魇。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不知道她已经在黑暗中盘桓了多久。


    黑暗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巨兽。


    快速吞噬着她。


    没有痛意,但属于她的所有回忆、情绪、认知逐渐在被剥离。等到她回过神时, 她发现她脑海里只余两个名字。


    林清樾、梁映。


    前者她念及时, 仿佛还残留着撕心裂肺的尖啸不许她忘记。


    而后者却意外的温顺。


    光是触及, 被暗色浸润的五脏六腑似还能生出一抹微软的暖意, 支撑着她继续与这黑暗争斗。


    她不敢再忘记。


    她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 试图用不再存在的口舌重复这两个名字。她知道一旦她放松一点警惕,那么黑暗下一刻就会让这些字眼破碎成笔画,让她再也无法拥有……


    不可以……


    不可以……


    那是她的所有……


    “小樾……小樾, 不怕,我在这儿呢。”


    温柔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她怎么能听见了?


    是谁来救她了吗?


    “黑, 好黑……”


    她本能地选择张开唇舌呼救,却也在那一刻停止了重复。不过一个瞬息,她就想不起自己刚刚呼喊的名字。


    毕竟,她已经脱离了黑暗不是么?


    而在她耳边唤醒她的,是多么温柔的一道声音。


    “黑么?”温柔的声音注意到了她的不安和依赖, 却在下一刻离她远了些。


    无法再忍受任何孤寂的她马上往声音的方向伸手,宛若雏鸟对于初见之人的认定。一块柔软细滑的布料被她抓在手中,牵扯住了那一方离开的步伐。


    可温柔的声音不但不恼, 反似十分欢喜,用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手背, 安抚地拍了拍。


    “我去点灯,有光就不黑了。”


    他掌心有些冰凉, 和她一样。


    可若是能见光……


    才从黑暗梦魇中逃出的她妥协地放开了手。


    俄而,呼地一声, 像是火折子被吹着。紧接着一抹光晕在远处被点亮。随后一盏,又一盏……


    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因乍然见光,刺痛不已,可她迎着光不肯闭眼。


    她还活着。


    可她……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圆帐里的软塌上,身上却是沉重坚硬的盔甲,看着不像是正常安寝的样子。


    “你是……谁?”


    逆着光,她抬眸细细端详那个将她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


    和声音相差不远,向她走来的男子温文尔雅,气质矜贵,只是一头蜷曲的短发与他不太相称。


    但这一点瑕疵很快在他看向她时,被深情的眸光所压下。


    “小樾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小樾……”她的脑海骤然刺痛,甚至全身发冷,反胃,这具躯体在拒绝回想……可她心中好像一口气不许她咽下。


    “我叫……林清樾,对吗?”


    与痛楚拉锯的她并未及时察觉眼前温柔的男人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再听,依旧是他富有耐心的沉稳温和。


    “嗯没错,那小樾记得我是谁吗?”


    林清樾忍着疼痛,刚想顺着男人话意探究,但身体已经再不允许了。


    男子见她疼得不能自已,甚至用拳头去捶自己的头,心疼一般地拉下她的手。


    “疼就不想了,我可以告诉你。”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萧定安。你平时都唤我定安哥哥。”


    “定安哥哥……”


    林清樾迟疑地喊出这几个字。


    舌尖莫名滞涩。


    “发生了什么?为何我都不记得了……”


    萧定安见她探究,眉眼流露一丝忧色,似在权衡什么,半响才侧过身,让她看见了在他背后地上的一男一女两具尸身。


    “刚刚你父亲为了从你的母亲手下救你,不惜同归于尽。我想你应该是受不了如此打击,这才失去了记忆。”


    “同归于尽……”


    为了她……?


    失去记忆的她,根本无法感同身受。那样壮烈的牺牲,她的心里竟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平静地从削瘦的男人身上收回目光,又看向女人。与男人相比,她朝着门口的方向怒目圆睁,不肯瞑目。


    美艳的脸庞看上去十足的凶恶,和萧定安说的恶人相吻合,可无意触及女人无光的眼眸,她的心脏竟会蓦然发紧。


    “小樾,我和伯父都知你身不由己,本想偷偷救你离开,没想到意外被你母亲发现。现在没有时间了,你母亲是率令十万叛军的楚王,一旦被人发现她身死,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此刻开始你要听我的话,懂吗?”


    脑中虚无一片的林清樾肩头被萧定安握住,此刻,他似需要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相信他。


    于是,林清樾轻轻点了点头。


    这毕竟是她溺水之时,唯一拉她的救命稻草。


    这世上除了他,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信任的人了。


    “我都听定安哥哥的。”-


    “什么?西岚军要与我们一道攻城?”


    听到命令的邵安第一时间,将质疑的目光投向了林清樾身后的萧定安。


    男子的面容掩映在狐裘的茸毛下,文雅之气消弭三分,多了近妖的狡狯,只是又一闪而过,再仔细看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端正模样。


    “邵将军,是听不懂话么?西岚本就是我楚国盟友,有如此助益有何不可?”


    “君上呢?”


    “母亲头疾发作,在我帐中歇下了,她的性子你也知晓,不必吵她。”


    “若邵将军还是多疑,不如现在就去帐中,请母亲废了我少主,可好?”


    林清樾冷冷咬字,把萧定安交给她的话完美重复。这般恣意行事的眉眼,与林晞更有九分相像。


    俄而,便如他们所愿,邵安低下了头。


    “属下不敢。”


    “攻城在即,速去西营迎人。”


    “属下领命。”


    见邵安离开,林清樾松了口气,卸下了人前的强硬,转头拉住萧定安的衣角道。


    “定安哥哥,这就够了吗?”


    萧定安轻轻弯起唇角,在女子卸去甲胄的发上轻抚,百般受用她如今的乖巧。


    “小樾做得很好。攻城之事,对女儿家太过危险,你就乖乖待在营帐。等我得胜归来,便能受赏得封,小樾便是我的王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定安哥哥对我真好。”


    萧定安看着林清樾脸上露出单纯的满足,跟着笑开。如此惹人怜爱的林清樾是他被背叛,逃往西岚时难以想象的,没想到那药的效用竟真有这么好……


    “大人,亲王召你。”


    须臾,楚军的营地开始喧哗。


    西岚的面孔在军营之中通行无阻,萧定安应声跟着离开。


    西岚亲王霍奇得了一顶将军营帐,却还是对帐中俭朴并不满意。萧定安到时,霍奇正嫌弃着先前女将的木椅,不肯将就,在仆人搬来他的寝具之前,宁愿站着与他讲话。


    “你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竟让楚军如此对我们大开营门,一点不留余地。”


    先前萧定安卖了关子,霍奇好奇得很。


    萧定安笑了笑,毕恭毕敬道:


    “共是两处。


    一是她的父亲,卫渡。当年林清樾从林氏叛逃时,我曾救她父亲一命。他势单力薄,却与林晞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便留了个心眼,帮他在林清樾面前伪装成活死人。”


    “那时的林清樾极好拿捏,给她一点爱,便能倾尽所有。以命换命的父爱更是如此,我今日便是用卫渡让林清樾一时失去防备和判断。”


    “二,便是我那极通药理的好妹妹。能发现出林氏病症痊愈的关键所在的能人,在楚军做个一个小小军医实在太屈才了。


    幸而她身上有我之前种下的傀儡母蛊,也是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让她研制出了一份逆转林清樾身上药性的新药。


    这新药药性不稳,试药时重者会让人熬不住期间痛苦而选择自尽,意志稍强一些的便会丧失记忆,单纯若稚子。


    林清樾熬过痛楚也只会是后者,如今她完全依附于我,唯我是从。亲王大可放心,过了今夜,西岚铁蹄便再无人可挡。”


    霍奇大笑了两声,拍了拍萧定安的肩。


    “萧卿真是大燕之殇,我西岚之福啊。只要西岚一统大燕河山,镇平王非你莫属。”


    “还得是亲王慧眼识珠。”


    萧定安弯腰谢恩。


    在这片土地的太子之位上挺直了数十年的脊背,已忘了曾经荣光。


    唯余憎恶-


    子时三刻。


    楚军整装待发之中却少了两分军规,交杂的话语声中无不是原来楚军对新加入的西岚军的异议。


    原因无他,西岚军来了区区一个时辰,便把楚军上下所有位及都虞候以上的女子,都换成了西岚将士。


    说辞都是,女子哪懂打仗。


    可话这么说,却转头让女子们做了前锋军。


    没有计策,毫无支援。


    这是要她们的命去探查燕军之底。


    纵然不满,可军令如山,女将们听得号角一吹,也只得拿着新领的武器,赶鸭子上了阵。


    这是她们自己选择的路。


    谁叫她们在楚军征兵之时,相信了楚王那句,“女子当立,无可不为。”


    如果女子开国,总要流血才能警世。


    那就让她们的血画上一个壮烈的落款……


    “冲啊!”


    在楚军宣布进攻的第一批沾火之箭射向城楼时,女子们怒吼着向前冲去。


    而被被突袭的燕军第一波守势亦凶猛。


    像是不曾意外她们此刻的进攻。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了下来。


    女子们本能地拿起手中的刀剑和盾牌去挡,但顷刻间,她们无一例外地发现,手中被发下的兵器脆弱地像个玩笑。


    甚至都不曾沾上一滴敌人的鲜血,光是抗着箭雨便似纸糊的一般,三两下碎裂开。


    而那箭雨之中亦似夹杂着毒烟包,霎时惨白诡谲的烟雾萦绕在燕军城下,一营女将顷刻之间失了生机。


    偌大战场上,唯剩西岚赶下指挥使之位的女将试着屏息支撑,可再强,终归是人,气息不能不绝。


    最后一刻,她望着满地尸首,绝望地闭上眼。


    也不知未来新楚的史书上是否会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


    可良久,她竟不疼。


    女将迟疑地睁开了眼,周身麻痹,但她没死。


    她连忙用唯一灵活的眼珠乱转了一番,于倒地的姿态才发现,先前在地上被烟气遮盖的那些尸首们,都是如此。


    各个僵着脖子,喊不出话来,只能大小瞪小眼地看着彼此,一脸莫名。


    燕军这是什么手段?


    就在女将士们琢磨之时,燕军城门两边城墙突然开了两个暗门,一群未穿戎装只着黑衣的人冒了出来,训练有素地将地上的“尸首”尽数收敛。


    眨眼之间,楚军女将们就从冰冷的战场被抬到了温暖的地道之中,不知是否是温度回暖,女将们的麻痹之态竟也逐渐褪去。


    就当她们想着要不要反抗之


    时,地道深处微微的火光照亮了这群黑衣人的真面目……


    “阿遥?你不是……在宁城一战中死了吗?”


    不知谁开口了第一句。


    这一地道的黑衣人被七嘴八舌地认出了身份。


    而任职更高的前指挥使望向地道中主持大局之人,也怔怔地问。


    “祝军师?你也没死?”


    在“惨死”两天后,面色还红润不少的祝虞绽开一个让人安心的弧度。


    “嗯,这是少主与燕太子联手布的局。”-


    初逃到南地的第一个月。


    在连续杀退两拨缉拿的燕军,自立为楚后,林晞便当起了甩手掌柜,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林清樾。


    由林清樾提出的可能,便要由她来完成。


    南地虽有不少林晞的产业和资源,可水涝、弱民亦是硬伤,林清樾为了让林晞不后悔那日撤兵的决定,林清樾每日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少主,西岚使者求见。”


    “西岚?”


    林清樾忙得没空抬眼,祝虞早就习惯了,将对方的来意概括了清楚。


    “他们想以南地欠缺的兵马粮草为条件,和我们建盟,以灭燕为共同目的。”


    “灭燕?”林清樾手中笔墨一顿,被惹笑了,“灭燕后呢,西岚想要什么?”


    “边关九州的通贸之权,并在洛京设番理司,并列六部之中,广开番学、通晓番教,以维系西岚与楚的友好盟约。”


    “这倒不像西岚会提的条件。”


    这种不见血的缓慢蚕食,林清樾有些熟悉。


    “西岚来使是谁?”


    “萧定安。”


    祝虞知道林清樾定能看出其中猫腻,又补充道,“此次商议,萧定安特运了千匹良驹以示诚意,看样子是笃定少主会答应了。”


    “呵,就算燕楚道不同,可同出一脉,想要我们为了他们这外人,抛下这燕地之上千年的传承和基业?”


    “痴人说梦。”林清樾冷笑一声,放下笔。


    祝虞见状,不意外道:


    “那我去回绝。”


    “等等。”


    祝虞耿直的步伐被林清樾叫停。


    “你说千匹良驹?除此之外呢?”


    “兵戈三十车,粮草五十车,工匠三百人……”


    林清樾嗯了一声,陷入沉吟。


    祝虞熟悉这神情,越是看着端正从容的时刻,就代表这林清樾要做出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


    果然,下一刻。


    “让萧定安进来,谈谈盟约。”


    “啊?”祝虞被呛了一下。


    “这些好东西与其留给西岚为刃,不如拿在我们手中。等真到了我们手中,他们又怎么管得着这刀口向谁呢?”


    “……”祝虞沉默这理解了林清樾的意思。


    “少主想抢西岚?”


    林清樾一本正经,晃了晃手指。


    “凭本事拿的,怎么叫抢?”


    祝虞想这大概就是兵不厌诈吧,但她转念又道:“可燕军那边若是发现我们合盟,定不会再留我们一点生机。”


    林清樾和祝虞都心知肚明。


    这一路燕军对叛军的缉拿和剿灭的阵仗,天天如雷贯耳,但实则,两军对峙起来,都默契地选择了伤亡最小的方式。


    这都是源自燕军如今的主人,太子的授意。


    这最后一丝对彼此的体面若是消失,那么对尚且稚嫩的新楚来说,必是一难。


    “发现怎么就没生机了?”


    祝虞咽了咽,指着桌上缉拿令上偌大的谋逆二字。


    “我们……可是叛军啊?”


    林清樾没有否认,只是盯着祝虞理直气壮道。


    “让梁映信我,很难吗?”


    祝虞很想说。


    他已经不能叫梁映了。


    他是太子沈映。


    不一样了。


    可她辩驳的话,在林清樾的信鸮带来洛京的回信后,全部被塞回了肚子。


    七日后,齐河货船上。


    碰的一声,在寒江中久等的货船等到了登船声。


    自洛京惨烈一别,一月有余。


    今日亦是有雪,下得静谧无声。


    最近的声响大概就是在船舷前舱,那刚刚煮开香茗的泥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用软布包着泥炉滚烫的握把,在备好的两个茶盅之上缓缓倾倒。


    水声清越,香气宁人。


    纷扬雪色在天地飘荡,身披天青色锦绣斗篷的她坐在前舱台沿上抬眸赏雪,温润清雅的侧脸没有半点叛军统帅的戾气。


    就如那个春日。


    他翻墙而来见到的,坐在屋檐下撑伞观雨的少年。


    那未曾改变的,对世间的怜爱。


    景非,人是。


    分明还未说上一句话,梁映就听到那沉寂了月余的胸腔回归的心跳之声。


    好没出息。


    梁映垂眸,用藏在裘衣下的手按了按胸口,才伸出手屏退了被允许留下的两个护卫。


    “最近很忙吧,有好好就寝吗?”


    林清樾甚至都没有看向他,只是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叙旧,语气温和却让梁映捏着茶盅的手轻轻一滞。


    茶汤微微摇晃,溅出一滴在梁映指节。


    很烫,但梁映受了。


    他希望以此遏制住正在土崩瓦解的理智防线。


    可打从他不顾宋焱的警示,留下替身,从洛京动身来齐河时,哪还有什么防线呢。


    一张口,便是露怯。


    “睡得……很不好。”


    男声低沉,两分怨气若隐若现。


    林清樾心下被微微扯动,忍不住转头去看。


    青年削瘦了一些,眼下青黑不重,但淡淡一层,和着冷白的肤色,衬得青年冶丽的眉眼覆着一层幽幽鬼气,好像随时随地就要勾魂夺魄。


    不知不觉盯着入了神,直到梁映轻咳的一声,林清樾才收回眸光,想起她的解忧之法。


    “现在是道宁接管大燕暗探吧,以他的本事定能查到西岚与楚结盟之事,可是因为此事?”


    梁映:“……”


    “这是我故意为之。西岚外敌当前,我以为燕楚内斗可放一边。之后我会率令楚军以攻城略地之名,消耗西岚军马粮草,若燕军能够配合演戏,我有把握可将百姓伤亡损失降到最低。”


    林清樾见梁映看来,以为青年有了兴致,把自己构思好的瞒天过海详细解释了一遍。


    “……等打到齐河边,以西岚的狼子野心,定会派人督战,我会在他们插手之前,将所有精良兵械全部换成劣等,将士们也尽可能的用药在对阵中金蝉脱壳,保留实力……


    但此计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一丝差池,否则被西岚发现定会适得其反,立起战火。”


    梁映由始至终的沉默,让林清樾忽地觉得讲了一堆的唇微微发干。


    在祝虞面前的铮铮自信,在真正给予的一方面前,没了气势。


    “作为大燕太子,你会信我吗?”


    林清樾不自主屏息等着回答。


    梁映幽黑的眼眸轻抬,久违地将面前的人映满了眼底所有空隙。


    他有时真的嫌恶极了她身上永远的冷静自持。


    她天生不相信有人会没有缘由的爱她,相信她,所以她为自己准备了无数个不需要偏爱的理由。


    隐匿于无形的武力也好。


    卓然于常人的文才也罢。


    可不是这样的。


    他爱的她毋须附加那些理智计算好的利益。


    就只是原原本本的她。


    一句减少百姓伤亡。


    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她。


    她的温润、她的慈悲、她的强大……


    梁映因此陷落。


    就算变成燕太子沈映,也不过是她勾勾手指,轻轻靠近,他就会再一次陷落。


    梁映叹了口气,高大的身躯向她俯首,冰凉的额角轻轻贴上女子,眼瞳之间再无可以掩藏的角落。


    “怎么会不信呢……”


    “你是阿樾啊。”


    “无论我是谁,都会是我唯一的信奉。”


    林清樾心中一涩。


    她不知道这是梁映第多少次对向她印证他的心意。


    可她却总是学不会回


    应。


    现在也是如此。


    她心神摇晃着,嘴上却只干巴巴地道。


    “多谢……”


    “……”梁映阖眼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直起身,姿态似摒弃了可以维持的稳重,他投来一瞥。


    “除了这些你没有别的想说?”


    “啊……?”


    林清樾的思绪忽然生疏凝滞起来。


    梁映从怀中摸出一根玉簪,玉簪贴在心口处,被保护得极好。


    “ 你把它留下是什么意思?”


    林清樾看着那个雕刻朱雀的簪尾,想起这是那日在东宫救下自戕的梁映后,她悄悄塞在他枕下的。


    “朱雀意同凤凰,我当不了太子妃,自然不该拿它……”


    那日才知自己身世。


    林清樾想给梁映转圜的余地。


    可梁映深深拧起了眉,郑重其事地声明。


    “不是凤凰。是四灵,是星宿,是我觉得这世上最配得上你的祝愿。”


    青年并不熟练的抬手,却坚决地将玉簪簪进女子头冠中。


    “这世间,此簪除你,再无第二人能戴。”


    林清樾怔怔扶上朱雀之形上盎然欲飞的羽翼,听着青年沉沉的话声在她心间回荡。


    “不用是凤凰。”


    “是你就足够。”


    良久,她眨了眨眼,轻道。


    “今夜雪大,明日一早再走吧。”


    被女子青丝不小心勾缠到手指的青年一顿,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